4 朝中有三党,洪姚鲁相争
次日朝会,邓舍宣读了徐州的捷报。不出意料,群臣皆惊喜交集。
随后,洪继勋出列,将昨天下午与邓舍议论的两件事,一个荐举杨行健调任徐州知府,一个筹建新军,当众提了出来,请邓舍批准。
前者倒还好,杨行健的能力人所共见,并没有人反对。
只是罗国器对此提出了一点补充。
他认为:徐州与宿州相隔百里,处在敌境,与山东间又有黄河相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块飞地。如果想要治理好,肯定十分不易。所以,不但需要派一个能臣过去,更需要给这位能臣配备几个得力的助手。
邓舍深以为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当以谁为辅?”
罗国器提出了两个人:“益都行省左右司都事刘名将,文武兼备、果毅勇敢,才大可用,似可为辅佐。”
徐州、宿州地处前沿,故此派去的地方官不止需要懂政务,还需要知道点军事。刘名将是汉化的女真人,或许在胆略与见识上不及鞠胜等,但是他一方面读过汉人的圣贤书,一方面也没有丢掉女真人骑射的传统,确实可称得“文武兼备”。就益都群臣中而言,算是一个不多见的俊才。
今天是朝会,各衙门品级够的都必须参与,故此刘名将也在。
邓舍当即问他,说道:“徐、宿乃淮泗重地,今我虽得之,士诚必不甘心,战事或将起于明日。若是去此地任职肯定十分的危险,你可愿么?”
刘名将品级低,排在文臣的末尾,闻言出班,高声答道:“臣本益都布衣,泯然无闻,要不是受到了主公您的恩宠,怎么会有机会与诸位大人共列一堂?为了报答您的恩宠,纵刀山火海亦不惧也,何况徐、宿?”
“好!”邓舍大喜,说道,“既如此,便调任你为宿州知州,受徐州隶属。”
“必不负主公重托,臣在城在。”
邓舍笑着点了点他,说道:“胆气十足,真人如其名!”连道了两声“好”,即传令下旨。
需要两道旨意,一个是调任杨行健的,一个是调任刘名将的。杨行健如今没在益都,还在济南,需要遣人把令旨给他送去。两道令旨的末尾都一样,皆是命在接到旨意的当日,便立即赴任。刘名将便就在堂上接了给他的令旨,又向邓舍跪拜叩首谢恩,随之即倒退出堂,自去准备上任。
罗国器又上奏说道:“济南乃为大府,亦处前线,如今既将要调走杨行健,不可没有得力干臣接替。登州知州李溢,山东名士、老练沉稳,自其上登州任来,大小事无不办理得妥妥帖帖,有治民之才,似堪此任。”
李溢、鞠胜,还有现任左右司都事的国用安,此三人号称“三友”,与现任行省左右司员外郎的颜之希关系很好。去年邓舍入益都,他们与刘名将一样都是主动相迎,并且在帮助邓舍安稳地方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要说李溢,能力确实有,罗国器的评价也很中肯。
但是,就在邓舍要说话之时,却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的一封奏折。昨天与洪继勋相见时,他曾经提过一句,说有人上折子谏言,说益都右丞之职不可久悬,应该快一点择贤居之。其实这道折子上不止说了这些,后头还有半截话,并提议此职不如便由罗国器居之。
而上这道折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国用安。
邓舍心中想道:“早就知道朝中分为三系,一个‘洪党’,一个‘姚党’,一个‘鲁党’。‘洪党’者,洪继勋;‘姚党’者,姚好古。‘洪党’之中坚,乃是高丽籍的官儿;‘姚党’的中坚,则乃是海东三省、尤其南韩分省的汉官儿。而至于‘鲁党’,顾名思义,中坚自然便是山东籍贯的官儿,隐然以颜之希、鞠胜为其首。
“……,这罗国器倒是不曾听闻与这三党有何关系,却是为何才举荐了刘名将去任宿州,就又接着举荐李溢升任济南?而国用安又刚好前几天才举荐他为右丞?嘿嘿,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了,老罗也是山东人。莫非?……。”
他沉吟不语。
有李首生的通政司在,朝中上下、包括地方在内,大致上没有什么事儿都瞒得过他。“洪党”与“姚党”之间的明争暗斗,只要不影响到正常的政令实行,他乐于不管,装聋作哑,只做不知。帝王心术,往简单了就说就是“平衡”而已。不怕臣子争斗,就是臣子抱成一团。
可是,他却实在想不到,如今居然罗国器都掺和其中了?
须知,“洪党”、“姚党”的势力虽然都要比“鲁党”大,可是这两派的势力范围大多在海东三省,进入山东的,“洪党”只有一个刚升任兖州知府的洪继荫,一个莱州知州李兰;“姚党”的只有一个益都参政刘世民,一个益都左右司都事方从哲。
其它的益都官员,上至分省内部,下到地方,六成以上可算入“鲁党”。邓舍早先为何把颜之希从益都知府的任上改调至行省左右司去,而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兼任知府?一方面确实是需要借重吴鹤年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不无削弱“鲁党”势力的想法。
——,颜之希是颜淑容的父亲,若把颜之希长久地留在益都,必有无数的山东官员投入其门下。时日一长,难免不可制矣。
邓舍又想道:“前几天,李首生给我上了道秘折,说自姬宗周战死后,原先的王士诚旧人,包括章渝在内,似乎都有向鲁党靠拢之倾向。我本还不在意。但委实不曾料到,竟然连罗国器都也开始向鲁党靠拢了?”
堂上的群臣都在等他开口,不可沉默过久。他故作沉思状,转问其它人,说道:“老罗荐举李溢为济南知府,你们有何意见?”济南是大府,可与益都相抗,举荐李溢任济南知府,是名副其实地拔擢。
分省参政刘世民,——他本为泰安州知州,年前察罕来犯益都,他和陈猱头并肩作战,宁死不退,胆色虽弱些,却也立下了保土之功;又为密使不远千里地去到大都,见过奇氏,并圆满地完成任务;再加上察罕来犯时,他时任莱州知州的弟弟刘世泽身与城殉,没在战中。凡此种种,当然还更得加上后来洪继勋的一力举荐,最终获拔擢,任了分省参政。
此时听到邓舍询问,他即迈步出列,跪拜言道:“李溢固然山东名士,娴熟政务,然而却并不太懂兵事。正如罗大人所言,济南大府,且亦位处前线,打仗肯定避免不了的。故此以臣之浅见,李溢似乎不太合适。”
一边听刘世民说话,邓舍一边继续想道:“本人鲁党之人,职皆不高,且当有姬宗周在时,大部分的士诚旧人与之并不太相和。现如今,姬宗周战死,士诚旧人已渐有靠拢之势,而罗国器位居益都参政,倘若也倒向鲁党?怕在这山东之内,他们就能一呼百应、一手遮天了!”
他“嗯”了一声,不表态,示意刘世民起身退下,又接着问:“刘大郎持反对意见了?……,你们诸位的意见呢?”
——刘世民与他的弟弟刘世泽是盖州人,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乃是有名的才子士人。一来,邓舍喜其有才;二来,也是敬重他兄弟两人忠贞,因而呼之为“大郎”,以示亲切。
一个举荐,一个反对。邓舍模棱两可,诸人不解其意。一时间,堂上出现了冷场,无人再发表意见。邓舍点名章渝,说道:“员外郎以为如何?……,若升李溢为济南知府,你觉得他能不能胜任?”
章渝出列跪倒,先偷眼瞧了瞧邓舍神色,又悄悄看了看罗国器、国用安,接着还想去偷看洪继勋、刘世民的神色,邓舍却不给他这机会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为何默不做声?难道员外郎心中另有人选不成?”
章渝张口结舌,无从答起,没奈何,只得顺着邓舍的口风说道:“罗公举荐的很对,臣识李溢久矣,深知他才识过人,励志清苦,且淡于荣利、公而忘私,有古大臣之风。只是,刘参政所言也不错,济南府位处前线,确实需要一个懂兵事的人坐镇。臣以为、臣以为,……。”
“以为如何?”
仓促间,章渝哪里想的出合适人选?
邓舍初来山东、围城益都的时候,他曾奉田家烈之命,在城楼上辱骂过邓舍,心中本就一直不安,姬宗周战死后,更觉没了靠山,总担忧邓舍会找他秋后算账。这也是他为何会向“鲁党”靠拢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被邓舍追问,又急又怕,脑中一片空白,额头上都出了冷汗,一时顾不了太多,仓皇四顾,指望能找个人帮他下台,猛抬眼时,正瞧见了面无表情的洪继勋,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脱口而出,说道:“臣以为,不如改用莱州知府李兰升任此职。”
“李兰?”
“正、正是。”
为防邓舍继续追问,章渝绞尽脑汁地寻李兰强过李溢的地方,忽然灵光一闪,他大声地说道:“臣闻言,当主公尚在辽东时,李兰就曾经通过洪先生给主公上过破敌之策,可算知兵。升任济南,正合其用。”
李兰是洪继勋的旧友,早年在朝鲜时,也确实给洪继勋出过一些主意。
邓舍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兰这个人,的确是懂得一点兵法。……,洪先生,你觉得怎样?”
“济南大府,位处前线,如果用人得当,则可保我益都无事;若是用人不当,则未免战火蔓延。此为军国要事,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
“先生既这样说,那便就这么定下吧。即再发一道令旨,送去莱州,教李兰速往济南上任。”
洪继勋的回答很艺术,“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他身为海东文臣之首,都说“不敢乱言”,其余诸臣,自然更“不能乱言”。所以,纵有不愿意、纵有还想荐举李溢的,却也只能无奈闭口不言。
章渝起身退下,回到班次内站定。
他对面站的罗国器,下首站的左右司都事国用安。尽管这两个人都没有看他,但是却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趁没人注意时,悄悄将额头汗水抹去,自责地想道:“俺这却是怎么了?真是昏了头!怎么居然当众说李溢不合适?说他不合适倒也罢了,驳了罗大人的面子倒也罢了,却还举荐了一个李兰!……,唉,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明白,自此之后,怕是“鲁党”再不会接纳他了。
“不接纳就不接纳吧。”
后悔也没有用,他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洪继勋。
两人视线相对,一触就走。但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分明注意到洪继勋好像微微地对他点了下头,一愣过后,失落、后悔和自责顿时被狂喜代替。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若是通过此事反能与洪继勋这位海东的文臣之首搭上线,当然要比什么所谓的“鲁党”强上百倍。
邓舍居高而坐,堂下群臣的这些小动作,悉数被收入眼中。
“自今之后,章渝大约是没可能再入鲁党了。他在士诚旧人中的影响还是有一些的,借助他,也许还能影响到一部分的士诚旧人。不过,却也不能任由这批人全部转投老洪门下。……。”
邓舍一面含笑与臣下说话,一面寻思想道:“也许,是应该趁拿下徐、宿,将平定济宁全路的机会,再从海东三省调些官吏过来了。”
5 杨行健出任徐州府,赵过之全定济宁路
眼见山东官场渐成“鲁党”独大之势,邓舍起了心思再从海东调一些官吏过来。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现下却还得是以徐、宿二州以及济宁路为重。
接二连三的令旨下去,有送去给莱州李兰、升任其为济南知府的;有送去给杨行健、调任其为徐州知府的。临了朝会之末,又下发了一道令旨,却是给赵过,催促他快一点结束单州战事的。
本来还想讨论一下筹建新军的事儿,但因为天将正午,故此不得不暂时放下,改作下午再议。这边暂且不说,只说几道令旨的传递用的皆是八百里加急。莱州、济南较近,当天晚上李兰与杨行健就分别收到了旨意。
对李兰来说,自然是天降大喜。
莱州虽也地位比较重要,但不管怎么说,也仅仅是个知州,远远比不上济南。济南是什么地方?有数的大府之一!就山东全境来说,百十个州县里,怕也只有益都、兖州等寥寥几地可与相比。
不过,尽管大喜,并且虽然令旨上有“接旨当日,即便赴任”的言语,可他还是强自按捺欢喜,当夜什么也没做。
直到次日,才召集僚属,不慌不忙地当众将此令旨宣读,并不急不躁地言明“因旨意在身,不敢多等”,怕是等不及接任官儿来到了,故此将官印等需要移交的诸物悉数交给了他们,暂先保管,留待接任。
办完此事,又为了故意向僚属们显示他的“气定神闲、不以为意”,换而言之,也就是为了故意显示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故作悠闲地在堂上与僚属们谈笑话别,并“趁兴”与人手谈了几局。
一直磨蹭到下午,才离开了莱州,施施然前去济南上任。随行七八个幕僚陪笑说话解路途之乏,三四辆大车装载随身物件,两乘小轿抬了最宠爱的两个小妾。而当他离开莱州时,远在济南的杨行健早已出城多时了。
要说起来,杨行健接到令旨的时间比李兰还稍晚了一个多时辰。不过,他与李兰截然不同,却是在当夜便收拾停当,次日一早就启程去了徐州。
因为他这一路路途较远,还要过黄河,而且徐州又是初定,道路不靖,所以邓舍在给他的令旨上特别交代,许他选两百济南驻军的精锐随行。
也因了旨意中的这点意思,当他离开济南的时候,他别的什么人全没带,更没带什么东西,除了两个幕僚师爷之外,就只有两百甲士同行。
济南到底位处前线,为了不致引起扰乱,甚至连出城他都是静悄悄的,谁也没用惊动。济南城中的僚属倒是提出过给他送行,但被他拒绝了。
出了城后,一个幕僚师爷有点摸不清状况,问他:“令旨昨夜到,东翁今早便出城,何其急也!为什么不等一等李兰呢?也好做一下正式的交接。这若传出去,怕难免会使别人误会,以为东翁?”
“以为俺怎样?”
“徐州虽处前线,论危险尤甚济南。但是主公在令旨中说,等东翁到任后,‘许便宜行事’,并有‘参与军务、节制宿州’之权,这不啻一地诸侯的待遇,实等同将徐、宿两州并及其方圆数百里地全部都交给了东翁。……,东翁就不怕别人说,你这么急着走是为了?”
“是为了贪图一时大权在握?”
那幕僚嘿然一笑。
杨行健出城的早,此时天还没有大亮。
泛青的晨光里,远近一片悄然,只有马蹄声声。刚刚经过了路边的一个小村落,有早起的人家炊烟袅袅。隐闻犬吠,时有鸡鸣。闻着夏日清晨独有的泥土、植物清香;晨风带着凉意,吹拂脸面,颇是惬意。
他正色说道:“主公在令旨中命俺‘接旨当日、即便赴任’。其实照俺的意思,昨夜就要出城的。只是给僚属们交代政务耽误住了。所以才不得不推延到今晨。你们可知,主公为何令俺‘接旨当日,即便赴任’?”
“徐、宿新得,不可无大臣坐镇。如若不然,久则必生变。所以主公令东翁‘接旨当日,即便赴任’。”
“不错。为臣子者,当忧君之忧,急君之急。岂能因惧怕流言或者为图虚名而竟罔顾国事?只要俺能及时赶到徐、宿,并将此两州治好,就算有再多的人说俺贪权、图名、为利,俺又有何惧呢?”
杨行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是教训幕僚,又似是表明心迹,慨然说道:“为人处事,全凭一片丹心!只要问心无愧,则天下事便都可行得。”
两个幕僚肃然起敬,——这两个幕僚都是杨行健从辽东带来的,向来十分得用,一个主管文牍,一个主管钱粮,此时皆拱手说道:“在下等逊东翁远矣。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东翁能是东翁,而在下等只能是在下。”
杨行健回首顾视,济南府的城垣渐渐远去,往前看,一条笔直的官道延伸向无尽的远方。他举起马鞭,往坐骑上轻轻抽了一下,下令说道:“吩咐下去,加快速度!最迟到后天早上,本官要进入徐州。”
匹马出任新得重镇,将要独对张士诚、朱元璋、河南察罕军、乃至安丰朝廷,压力很大。
然而,或许是因了他天性中自有愈强愈勇的一面,又或许是因了性格中辽东男儿的豪气发挥了作用,这时的杨行健不但没有丝毫的忐忑不安,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然。果然“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生在乱世,欲谋天下太平,正该要有这样一分风骨!
……
杨行健接到令旨的次日,赵过也接到了令旨。
其实本来早两天前,当接到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的徐州捷报时,赵过、潘贤二就想展开对单州的总攻,只是被一件突发的事件给打断了。什么突发事件呢?——吴军闹事。
想那常遇春岂是肯忍气吞声的人?千里迢迢来到济宁,驰援燕军本是他的次要任务,首要任务乃是攻占徐州。离开金陵前,朱元璋还曾为此千叮咛、万嘱咐。谁知到头来,却竟被燕军不声不响地夺了个头筹!
正如一句话所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好嘛,这不分明是把吴军当了个冤大头么?虽然说燕军抢占徐州这件事没有办法拿到台面上去说,毕竟常遇春来时也没给燕军说过他想打徐州。既然他没有说,这徐州显然就是“无主之地”,谁有本事抢先占去就是谁的。但,不管是常遇春,抑或冯国胜,没一个是傻的。
事后将燕军打徐州的前后经过放在一起,细细一看,明明燕军肯定是猜出了他们的真实来意,却仍然“不告而取”;并且不但“不告而取”,甚至为了“不告而取”,居然连灌酒的“下作招式”都使用了出来!
还是那句话,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常遇春酒醒后,知道了燕军已渡河南下,又是懊恼、又是愤怒,追悔莫及。他当时就想去找燕军的事,好不容易被冯国胜、蔡迁等人劝下。
冯国胜当时说道:“燕军已渡黄河,兵锋距徐州不足百里。咱们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唯一的良策,只有坐等。”
“坐等甚么?”
“等燕军的军报。徐州是个大城,以俺料来,就凭那几千燕军,他们又没有类似刘先生这样的妙计,恐怕很难将城池打下。将军不妨故作若无其事,等上一两天,若是燕军果然不能速克徐州,到那时候,咱们再寻个借口拔营。就说要回金陵去,但是半路上拐个弯,径去徐州。拿出刘先生的妙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把徐州抢先打下!”
蔡迁也说:“冯将军此话在理。如果将军此时去燕营生事,除了空自给赵结巴借口,让他有机会、有说辞借此将我部拖延住、给南下打徐州的燕军充裕时间外,对咱们实在别无好处啊!……,而且就算赵结巴拖延不了我部,但是杨、胡等刚刚南下,士气正高,即使咱们很快也能赶到徐州,可是没准儿也会落一个两虎相争、凭空便宜陆聚、宋兴祖的结果。
“而若是忍上两天,然后再拔营南下。待到那时,一来我军养精蓄锐,二者南下的燕军久攻徐州无果,想来也必早已疲惫,无力再与我部争雄。所以,等咱们抵达徐州城下时,最多他们也就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部逞显威风,定然无力阻扰。暂忍一时之气,留待明日扬威,不是更好么?”
常遇春听了,觉得冯、蔡两将言之有理,这才勉强把怒火按下。一门心思等着过上两天,便寻个借口拔营南下。
却又万万没有料到,燕军虽无刘伯温的妙计,但是却有潘贤二的奇计,居然只用了一天不到就攻克了徐州城池!
捷报传来日,燕军欢天喜地,常遇春险些气得昏厥。
他大叫一声:“叫俺如何与主公交代?”盛怒之下,血冲头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随即披挂整齐,驱马提戈,点齐诸将,就要去寻“赵过小儿”厮杀。
当时情形真的很危急。
不但吴军上下、满营鼓噪;无论将、士,尽皆披甲。而且在消息传入燕军营后,佟生养诸将亦皆披甲,齐至中军,皆大呼请战。眼见着一场内讧与火拼在所难免之际,潘贤二又上奇计,与赵过耳语一番。
赵过遂只带了十个随从,驰入遇春营中。
常遇春把长戈横放鞍前,踞坐马上,左右皆虎狼之将,前后俱骁悍之卒。他怒视着赵过,杀气腾腾地问道:“小贼还敢来俺营中?”
“闻、闻将军营中生乱,所以俺特地过来看看。”
“俺营中非是生乱,而是正欲寻你厮杀!”
“正、正欲寻俺厮杀?却是为何?”
“哇呀呀,气煞俺也!兀那小贼,你还装傻?”
常遇春拿起长戈,往徐州方向指了指,叫道:“前几天你来俺营中,用酒把俺灌醉,然后、然后,……。”想痛骂“小贼奸诈”,骗取了徐州,然而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无论怎么样,尽管燕、吴两军都已经知道了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意在徐州”,可到底没有办法明说。
他咆哮着叫道:“……,废话不必多讲。小贼,你若是条汉子,且回营去。咱们沙场上见!”
“将、将军不辞千里,驰援我于单州;身、身先士卒,与鞑子战于城郊。半、半日间,三合三胜。败、败赛因赤答忽如败土鸡瓦狗,逐王保保如逐野兔走稚。将、将军之神威,人所共见!过、过虽庸才,亦非常仰慕。……,所、所以能今有单州之胜,实全赖将军。对、对此,俺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肯与将军厮杀?如、如果是因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因此致使您发此雷霆之怒,还、还请您直说。俺一定改之。”
“你,你!好一个结巴子,真难言善道哉!”发怒之下,常遇春的方言又出来了,话尾后头带了个“哉”字。
赵过从马上下来,长揖行礼。
他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便衣,故而能够此行大礼,坚持着说道:“将、将军若是对俺有何不满,但请直言。……,但、但请直言!”
常遇春气得七窍生烟,催马向前,用长戈虚虚指向他的脖颈,说道:“你若不肯回营备战、与俺厮杀,便也就不用走了!左右,来人!”
左右诸将、前后虎贲齐声应道:“在!”
“将这小贼拿下,就地砍了!头悬辕门,然后再出营去与燕贼厮杀。”
还真的有人就提刀拿枪地来捉赵过。
随同赵过入吴营的十个亲兵顿时紧张,只听得“嘡啷啷”一片响声,尽皆刀剑出鞘。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赵过收回长揖,挺胸直立,挥了挥手,示意亲兵们将兵器收起,丝毫不加畏惧地继续与常遇春说道:“将、将军千里赴援,助我大胜单州。上、上则我家主公,会对将军以及吴国公十分感谢;下、下至天下百姓,也肯定会对将军以及吴国公交口称赞。
“过、过虽不才,却也不敢因为将军的一时恚怒就与将军刀兵相见,从、从而使得这么一件好事,这么一件不但令天下赞颂、而且有利你我两军盟好的好事儿变成坏事,进、进而导致天下人、尤其是鞑子的嗤笑。
“若、若是将军果然盛怒难息,而只有俺的首级才能使您平息怒火的话,……。”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慷慨地说道,“为、为了不使你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为了你我两军的盟好,过、过虽一头,有何惜焉!”
绕来绕去,把话扯到了吴军与燕军的盟友关系上。只要能平息将军你的怒火,为了两军的交情,我赵过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但是也绝不可惜!说完了,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视死如归地说道:“请、请将军取之。”
说到底,常遇春只是个带兵的将领,在盛怒的情况下,他可以不顾一切,但一旦明白过来如果与赵过交恶,便涉及到了燕、吴两军的盟友关系,就不得不冷静下来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就算朱元璋并没有真心与邓舍结盟,可撕毁盟约也得朱元璋决定,而不是由他开始。
常遇春圆翻怪眼,瞪了赵过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气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长戈收回,重新放在鞍前。尽管冷静了下来,知道不能与燕军开战,但是却也实在不想再看见这个奸诈的小贼。
他拨马转走,丢下了赵过不理不会,怒气冲冲地自归中军去了。他这一走,留下的吴军将士没得军令,谁也不敢再去为难赵过。
赵过站在原地不动,便就在数百上千、持戈举枪的吴军骁勇虎视眈眈地环绕下,向着常遇春走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礼,随后方才徐徐上马,依旧领了那十个亲兵,出营离去。
归营后不敢大意,怕常遇春最终怒气难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吃了这哑巴亏,真要负气前来寻事,未免不美。因此传下令去,三军戒备。
戒备了足足一夜。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说吴军拔营撤走了。
吴军这一走,少了个麻烦;但是却也因此多了个麻烦。——先是前两天走了杨、胡数千人,接着现在又走了吴军数千人,围城的部队一下子不太够了。又用了一天多时间,重新调配各营,围拢单州。
故此,当邓舍催促他“速克单州”的令旨到时,他是刚刚重新布置好再度围城不久。
召来诸将,他说道:“主、主公有令,命我军速拔单州。徐、徐州既下;且两个时辰前,探、探马送来军报,说、说吴军也已经过了黄河,我军算是去了后顾之忧。这、这总攻单州也的确到了该开始的时候。”
正说话间,帐外脚步急促,一人闯入帐内。
诸将看时,见却是驻扎在成武、楚丘间的傅友德余部遣派过来的一个信使。
“何、何事来报?”
“报大人,搜得王保保下落!”
6 佟生养争抢首功,王保保自请军法
王保保逃出楚丘后,本想直接去成武的。
他这个人,年纪虽然不大,才不过二十出头,但性子却十分的坚韧,不肯轻言失败。若是果真被他走去了成武,成武现还有数千的元军,与单州的阎思孝里外呼应,也许真的还有可能坚持到李察罕援军的到来。
然而却是可惜,因了赵过、潘贤二及时遣人把住了楚丘通往成武的各条道路,他想尽办法,终也还是没有能进入成武。无奈之下,又再加上燕军的追缉越来越紧,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往南行,然后折朝西去,根据最新的情报,已经出了济宁路,往晋、冀去了。
来送军报的信使不但带了这个情报,还带来了另一个情报:“李察罕亲率大军,日夜兼程,直奔济宁路而来,距离单州已只有三四天的路程了。”
可谓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王保保已经远走,短日内不会再带来麻烦。坏消息是察罕帖木儿将至,若不能在三天内取下单州,济宁之战的成果势必将前功尽弃。不过,赵过、潘贤二却丝毫没有因此而紧张。
因为单州早成囊中之物。
无论好消息也好,坏消息也罢,知道的只有燕军,而至于单州守军,因为城池被围了个密不透风、里外断绝,对这些当然是根本无从知晓。并且自从将赛因赤答忽五花大绑地拉着在城下转了几圈、并以及将虎林赤、白锁住等元将的首级出示给城中看后,城中的守军更早就是人心惶惶。
只需一场总攻,便能轻易克城取胜。
徐州已取,吴军已走。赵过在听完了这两条军报后,面如沉水、神色不变地下达了军令:“即、即传令三军,发起总攻!”
一边是休养多日的精卒虎贲,一边是人心惶惶的孤城守军,虽有阎思孝的垂死挣扎、虽也有一些忠诚李察罕的元军将领之负隅顽抗,但人力又怎能与天相争?总归是济宁路的元军大势已去,燕军却士气如虹。
不到半天,单州就宣告失陷。
当城陷之时,只见城外燕军的旗帜漫山蔽野,喊杀声响遏行云,东、南、北各门,七八个营头都争先抢入,想要夺一个“先登入城”的首功。
能够在城陷后抢夺入城首功的,可以想象肯定都是各部精锐,在攻城时打的皆为先锋位置,要不然也没有机会离城门这么近。
既为精锐,其所带队之将校不用说,定然俱为邓舍心腹,所以大部分营头的营将都是上马贼老人,也有一少部分乃后起之秀,而其中最耀眼的当数佟生养所部旄头骑。
只见成百上千的战马疾驰,掀起尘烟滚滚;冲在前头的一水儿白袍白甲,夺人眼目。大旗招展,横出戈矛如林。佟生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大呼叫道:“先入城者,赏!先破鞑子将府者,赏!活捉阎思孝者,重赏!”
乱世之际,首重军功。而军功里边,攻城略地又是头一等的大功。而又在攻城略地里,先登入城则又是首功。如能抢下首功,不但会得到重赏,而且肯定会对以后的升迁大有帮助。有这种种的好处,也难怪各营拼命。
此时如果从高空中望下去,则可以看到偌大的单州城里狼烟滚滚、火光冲天。
元卒败军如山倒,大多数都或者丢掉兵器、或者卸下铠甲狼狈乱窜,有的冲入民宅,希望能藏起来侥幸保住一命;有的结伙成群,指望能冲出城去、逃个生天。
乱成一团的局面下,也有斗志比较顽强的少部分,由本部百户抑或千户组织着,沿着街道且战且退,但他们面对的是已然入城的优势燕军,却就好比螳臂当车,再不要命的浴血奋战,换来的也只是同袍越来越少。
有的将校投降了,垂头丧气地被缴去兵器押解成俘。有的将领自刎了,横尸街头而脑袋被抢去当作军功。满街尸首、血流成河。
跟随在入城的各营后头,又有十余个骑士分别通过各门驰入城中。这十余骑皆黑色衣甲,一手控缰,一手高举一面小旗,一面马不停蹄地越过络绎进城的各营,一面不断地大声喊叫:“左丞大人严令:入城诸军,除追剿残敌外,不许滥杀无辜!有敢杀一百姓、有敢抢一百姓者,斩!”
紧随其后,又是数十骑。
这数十骑也都是黑衣甲,拿的也都有小旗,只不过他们的小旗并没有拿在手中,而是插在了马头。除此之外,每一骑皆手提马刀,来回驰行在各营之中,凡是见有敢违军令、骚扰百姓的,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刀。
海东军纪森严,对这些传令官、军法官,老兵们早就司空见惯。几乎每一次破城后,都会来上这么一出。不过,尽管每次上演的似乎都是同一戏码,但细细比较下来,还是各有不同的,——关键要看带军主将是谁。
主将不同,执法的严厉程度也就不同。
赵过执法,固然很严格,但充其量也就是“严明”。军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陈屠子、张剃头、李阎王”,讲的乃是陈虎、张歹儿、李邺三人。这三个人执法,已经不但是“严明”,也不止是严厉,简直严苛。
其实要说起来,之所以他们三人执法“严苛”,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张歹儿、李邺,一个镇守双城,辖地内各族混居,民风剽悍,长期与女真人、高丽人打交道;一个是久戍辽西,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辽东的最前线,与世家宝战事不断;而陈虎坐镇辽阳,责任更加重大,并且北边数十里外就是沈阳纳哈出,再往北去,则即为蒙古各部。
古人云:乱世重典。所以,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单州城破,生擒阎思孝,斩首千余,俘虏两千多人。
获胜当天,赵过留下了潘贤二坐守城中,又亲率佟生养诸将转战成武。成武守将吓破了胆,望风而遁,半路上被傅友德余部截击,大败而溃。不到两天,接连克获两城,总计杀敌一千六百多,俘虏三千出头。
至此,济宁全路再无元军身影,已然悉数落入海东手中。
……
晋宁路,碗子城。
碗子城位于泽州城南九十里,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太行八陉”中的一个上。“陉”,即山脉中断的地方。
“太行山首始于河内,北至幽州,凡有八陉,……”。
一条太行山,南北延袤千里、峻岭相连,将蒙元的腹内分为东西两块。东边是晋宁、冀宁等路,西边是彰德、广平、顺德、真定以及济宁诸路。而又在彰德路这里,太行山转往西去,又将晋宁路与南边的卫辉路、怀庆路隔绝了开来。
晋宁等路现属山西;广平等路现属河北;彰德、卫辉、怀庆等路现属河南。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太行山正处此三省交界的地带,把这三个省天然地分开了。而不管是从哪一边想进入另一边,可行的道路大体而言,最重要的就只有八条,即为“八陉”。
“太行八陉”中,第一陉为轵关陉,旧址在今河南济源市东,“关当孔道,因曰轵关。形势险峻,自古为用兵之地”。
第二陉唤作太行陉,在今河南沁阳县西北,“陉阔三步,长四十里”。沿陉直上,可至今山西晋城南的平阳关;沿陉南下,则可直抵今河南洛阳东的虎牢关,“北达京师,南通伊洛”,乃是从山西逐鹿中原的一条要道。
这碗子城,便就处在太行陉上,据说是唐时名将郭子仪所筑。“太行绝顶,群山迥匝,道路险仄,中建小城若铁瓮。唐初筑之,以控怀、泽之冲,其城甚小,故名;又以其山险峻,形如碗然,云碗子城。”
至正十八年,时占据山东的王士诚曾越过太行、北入晋宁,察罕帖木儿与战,大败之,然后分兵屯驻泽州,“塞碗子城”。从那时起,碗子城就成了察罕的一个军事重地。
尽管说,他的势力已进入广平、顺德、济宁诸路与高唐等州,但是因为这些路、州并没有太过险要的所在可以把守,故此说,他对山东红巾军的最后防线其实还是在碗子城。
只要碗子城、或者说“太行八陉”不丢,山东红巾军就没有西入的道路,他在晋、冀就稳若泰山。
赵过、潘贤二攻克单州、成武后的第二天,碗子城接连先后来了三批人。
第一批乃数千人的士卒,正为千里驰援济宁而来的察罕军。第二批有百余人,也都是元军的铠甲装扮,却则是放弃济宁而走的王保保。第三批只有两人,却是从曹州来的信使。
三批人前后脚到。前脚察罕帖木儿才刚入驻军的千户府,后脚王保保与信使就也来到。
闻得王保保出现,李察罕顾不上休息,立刻叫快进来。王保保进入府中,见到李察罕时,看到他连衣甲都还没有换。
父子两人相见,心情各有不同。王保保又是羞惭,又是愧疚,拜倒在地,伏首说道:“孩儿无能,没有守住济宁。不但战败丢地,辱了父帅的威名,并且十万雄师如今就只剩下了这百十人。愿领军法!”
李察罕把他扶起,上下细看,见他除了气色不太好外,似乎并没有太重的伤创,顿时放下了心,把住他的手臂,笑道:“你单州之败,老夫已知。自古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败而已,何必沮丧!”
“父帅!”
王保保越发羞愧,挣脱了李察罕的扶持,重又跪倒在地,叩首说道:“十万大军只逃出了孩儿一个!虎林赤、白锁住、八不沙、蔡子英,乃至赵恒赵先生都或成贼俘,或者战死在了疆场,包括孩儿生父,……。”
说到此处,他不觉泪下,哽咽不止,语不成声,只是连连磕头,说道:“孩儿无能!丧我雄师。孩儿无能!丧我王土!孩儿无能,坐视生父成为贼俘而居然不能救之!不能克贼,是为不忠;不能救生父,是为不孝,本早该自刎以谢罪,所以仍厚颜来见父帅者,非为其它,唯欲求父帅从严定孩儿之罪,以明示父帅之军法严明。使三军警惕!”
察罕帖木儿也不好受。
十万精锐丧于一旦,济宁全路尽落敌手。而且不但如此,赛因赤答忽、虎林赤、八不沙、白锁住等皆帐下猛将,赵恒、蔡子英则俱幕府智囊,如今也都尽数折损。何为损兵折将?这就是损兵折将!
他长叹一声,说道:“单州之败,固然有你的责任,但是却也有老夫的责任啊!本以为有你、有赛因赤答忽等人在,再不济,也能与赵过小儿打个平手,却万没料到,老夫竟是小觑了此贼!……,料敌不明,此是我之错也。……,吾儿,你不必太多自责,快快起来吧。”
王保保不肯起身,固请责罚,说道:“孩儿丧师辱国,若不加治罪,何以服三军?请父帅严惩!”
李察罕驰骋河北,威震江南,名号到处,能止小儿夜啼,若论威风,天下英雄真的是无人能及,然而说到底,他现如今却是一个父亲的身份,一向宠爱的儿子战败归来,固请责罚,他又怎么下得了狠心?
旁边李惟馨在场,这时插口说道:“主公,小将军言之有理。此番济宁之战,小将军尽管骁勇敢战,但是却不幸先有巨野之败、继而单州之败,失我十万甲士,丢我一路之地,并连带尽丧军中将校,逃出来的只有百人。主公一向赏罚严明,如果偏偏这一回丝毫不加惩处,怕说不过去。于三军何!于将士何!将士知道后会怎么想呢?”
“……,先生所言固是,然而老夫却做不得岳武穆!”
岳飞的军法很严。有一次,岳云练习骑马重铠下坡,不慎摔倒在地,人仰马翻。岳飞大怒,斥道:“前驱大敌,亦如此焉?”当场下令要将其斩首,后因诸将劝说,改打了一百军棍。又在郾城大战中,岳飞命岳云首先领兵贯阵,以寡击众,出战前,警告说:“必胜而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
军纪固然应当严明,可岳飞千古名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察罕舔犊情深,眼见王保保哽咽哭泣、执意求罚,却不但硬不起心肠来,反而越来越心软,和声说道:“吾儿,你快起来吧!不就是一次单州之败?老夫听说赵过小儿虽围单州,却不肯急促取城,反得陇望蜀,分出了数千精锐去打徐州。自入济宁以来,红贼历经大战,本就疲惫,如今自不量力、更且分兵,老夫断定彼虽获胜,现下却定然也早为强弩之末。而今吾亲率精锐八千,驰援单州,至多两三日就能抵达。到时候,以我雪耻之军,敌尔疲惫之师,胜则必矣!”
他再度扶起王保保,笑道:“等我与赵过小儿决战时,吾儿可为先锋,戴罪立功!”
正说话间,堂外有人来报:“曹州信使。”曹州紧邻济宁,在济宁的西边。成武、楚丘,就都是属于曹州管辖的。
李惟馨闻言,神色一动,知道定是有单州的最新军报送来,当下代替察罕说道:“叫他进来吧。”
信使风尘仆仆,入来堂内,拜倒在地,高声说道:“急报!”
“讲来。”
“红贼前日陷单州,昨日取成武。”
“啊?”
“现今曹州守军不足两千,皆在曹州城中。如果红贼继续趁胜北上,恐怕济阴也是难保。军情十万火急,请大帅速发援军!”
曹州的城县不多,只有楚丘、成武、定陶、济阴、曹州几座。定陶、济阴、曹州都在成武西北。听到单州、成武已失,王保保羞惭到了极点,狠命磕头,叫道:“孩儿无能,求父帅责罚!”
察罕问李惟馨:“以先生看来,现今之计,该当如何?”
“曹州乃天下之中,为四达之冲,南临淮泗、北接河北,位处济兖要道,遥控汴宋之郊。曹州若是有失,则汴梁必定生事!”
曹州,即菏泽,古有“天下之中”的美誉,地处中原腹地,四通八达,南下可至淮泗、北上则入河北,最关键的一点,它离汴梁不远,大约三百多里。固然,成武、楚丘距离汴梁也不远,可只要曹州在察罕的手中,燕军侧面受敌,就肯定不会敢长驱南下、攻打汴梁;然而一旦曹州有失,燕军后顾无忧,便就随时可以出现在汴梁城下。
汴梁乃北宋都城,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察罕好不容易才从小明王、刘福通的手中将之夺回,当然断然不肯再有丢失的。
李惟馨接着说道:“金陵朱贼陈重兵,屯河南,虽以常理言之,在如今的形势下,他应该不会有觊觎汴梁之意,但事无绝对,万一他与燕贼联手,一个从曹州南下,一个从濠州北上,并及安丰伪宋亦出残兵协助,则我汴梁危矣!因此,在下以为,当今之计,唯有一条。”
“速援曹州?”
“正是!”
军情如火,不能细思了。察罕当即就要下令,李惟馨却又将之拦住,说道:“主公!驰援曹州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什么?”
“小将军兵败,致使我军陷入被动。若无惩罚,难以服众啊!如今曹州告急,正需要将士发奋、三军用命之际,无论如何,请主公对小将军稍作惩罚吧!”李惟馨也跪拜在了地上,说道,“请主公三思!”
7 李察罕改援曹州,梁士荫献策益都
。。。熬了一宿,这是第二更。。。
——
如果单州没有失守,如果曹州没有受到威胁,也许李察罕还不用惩处王保保,就像他说的“许其戴罪立功”就是了。但现如今,单州、成武皆失,曹州危在旦夕,却又正如李惟馨所言“正将士发奋、三军用命之际”。
李察罕老练行伍,自然知晓越是在这种时刻,越是需要“赏罚严明”,无可奈何,只好从了李惟馨的谏言,传下军令,将诸将齐齐召来,以败军、丧师、失地的罪名要严惩王保保。——,按军法,当斩。
当然了,“斩”是肯定不会“斩”的。
军令一下,自有李惟馨以及诸将一起跪地求情,请求察罕帖木儿免王保保一死,改用别的方式加以惩罚。
察罕帖木儿顺水推舟,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改以杖责一百零七。”
李惟馨又替王保保求情,说道:“眼下曹州危急,正用人之时,小将军若受此杖责,必难行动,不利战事。在下斗胆,还请主公把这一百零七下杖责权且寄下,留待日后。”
察罕故作迟疑,诸将皆附和李惟馨说道:“还请主公将杖刑权且寄下,留待后日。”
“既然诸将替你求情,这杖责便就权且寄下!……,若是你能在驰援曹州中立下功劳,可酌情免减;若依旧不肯用命、无有战功,则两过并罚!”
小罪用笞,较大的罪则用杖。元朝的刑罚,“笞杖刑”均以七为尾数,从七开始,笞刑最高五十七,杖刑最高一百零七,打一百零七下是最多的。自然,军法与刑法不同,但一百零七军棍打下去,就算是个铁人,性命也要丢掉半条,不养个十天半月,伤势定难好转。
——而至若为何“笞杖刑”都是以七为尾数,则源自蒙古风俗。即蒙元世祖忽必烈说的:“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
说到“笞杖刑”,不得不多说一句。蒙元的减去三下,看似体恤百姓,政行以宽,实际上较之唐宋,却是刑重了。唐宋的“笞杖刑”,“笞刑”最高是五十,“杖刑”最高是一百,都少于蒙元。不过较之辽朝,蒙元的刑罚还算是轻的。辽朝不用“笞刑”,只用“杖刑”,最高三百。
处罚过了王保保,因为军情紧急,察罕帖木儿没有多做停留,当即调派诸将,当天就出了碗子城,直奔曹州而去。
……
益都。
便在察罕帖木儿决定改而驰援曹州、八千精锐络绎出了碗子城的同时,高延世与柳三押送着徐、宿二州的俘虏、降卒抵达了益都。
降卒之类,自有专人接管。邓舍早空出了一座大营,专门用来安排降卒;并调集了两个千户,负责暂时看管。而至于陆聚、陆离、梁士荫、张冠、萧远、刘凤等人,邓舍则在燕王府的大堂上接见了他们。
为显示宽容的态度,邓舍没穿王服,仅着便装。这样不会显得气势凌人。
他也没有带太多的人参与这次接见。只有三个人在侧,洪继勋、吴鹤年与郭从龙。再加上随行觐见的高延世、柳三,以及站在堂上护卫的时三千,海东这边共计有六个臣属在场。而徐、宿二州的降人也是共有六人。
如此,从人数上而言,胜利者一方与失败者一方,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也是相当。
高延世居首,柳三殿后,一行人步入堂中,分成两列,跪拜行礼。
邓舍吩咐免礼,笑道:“今与诸君来我府中,乃我与诸君的私下见面,不必行公家礼节,只以宾主礼见可矣!”
他往众人中看了看,示意高延世不必介绍,笑指陆聚,说道:“君必大陆公。”又笑着点了点陆离,说道,“君必小陆公!”
陆聚、陆离都姓陆,他两人又同属张士诚,且分别坐镇的徐、宿二州又俱皆为淮泗重地,相隔不过百里,所以有好事者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唤作“大小陆”。陆聚年长,是为大陆;陆离较为年轻,是为小陆。
邓舍说完了,问高延世:“我猜的可对?”
“主公天生慧眼,一说就中。猜得很对。”
“可知我为何猜对?”
“不知。”
“久闻大陆公天生异象,眼眉短少,乃虎狼之貌;又久闻小陆公人物英俊、最是风流。我虽无识人之明,不能说慧眼如炬,但既对二公仰慕已久,现如今真人来到了面前,自然也是能分辨出来的。……,哈哈。”
再看堂下,果如他所言。陆聚不但几乎没有眼眉,并且睫毛也很少,眼上差不多没有什么掩盖的东西,看起来颇有点古怪。而陆离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目若秋波,的的确确是一个美男子的模样。
二陆刚刚起身,闻听此言,又跪倒在地,说道:“大王谬赞!我等降臣之身,对此实不敢当。”
邓舍笑道:“说了不必公礼相见,两位快快请起。”
他转目余者,一一指点,说道:“大陆公身后的这一位先生,面容清癯、一表人才,定是淮泗名士梁先生了。……,梁先生身边这一位虎相狼行,骨健筋强,昂然有英雄之气,必为徐州之虎萧将军。……,萧将军身后这位,猿臂蜂腰,虽武将装束,却气度文雅,不用说,肯定即为张冠张将军了。……,这一位将军脸如铁钵,虬须卷发,则定是刘凤刘将军了?”
全部说对。陆聚不由喟然叹息。
邓舍奇怪地问道:“大陆公因何叹气?“
“大王足不出益都,而对我等徐、宿诸人却竟能如此的了解!兵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徐、宿又怎能不败,而大王又怎能不胜呢?”
“哈哈。……,大陆公可知我为何对你们如此了解么?”
“正欲请大王解惑。”
“无它,唯因诸君名动淮泗。天下谁人不识君?我虽远在益都,亦早有闻知矣!实不相瞒,素有与诸位相见之意,今日终能得偿夙愿,快哉快哉!……,诸位,请落座。”
众人落座,侍女上茶。
从入堂内始,陆离的目光大多落在邓舍身上,其次便是洪继勋,如今落座,更是刚好与洪继勋斜对面,忍不住频频目视。
邓舍注意到了,很善解人意,不等他出声询问,主动介绍,说道:“这一位洪继勋洪先生,向为我之倚重,实乃我海东智囊。”
“可是双城洪公?”
“正是。”
陆离肃然起敬,慌忙起身,长揖到底,恭敬说道:“洪公之名,离所久仰!往日我还在宿州的时候,曾经听说这一句话,说‘辽左名将,无过文陈;海东英雄,唯数洪公’。对洪公心慕已久,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陆离英俊,洪继勋更英俊,两个美男子相对座谈,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尽管养眼,洪继勋闻言,却不由色动,面上神色一变,起身还礼,正容说道:“‘辽左名将’、‘海东英雄’云云,继勋孤陋,从来不曾听说过,不知小陆公是从何闻之的?这个赞语,未免太有些言过其实!”
“大王也称公是海东智囊,公又何必自谦?”
洪继勋还欲再言,邓舍笑着打断了他,说道:“不意先生之名,亦远播淮泗。‘辽左名将,无过文陈;海东英雄,唯数洪公’。要我看来,这句话说的不算错。想我自永平起兵以来,多赖先生之力。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的海东。……,小陆公,你可知此话最先出自谁人之口么?”
“罪臣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最先出自谁人之口却是不知。”
邓舍连连摇头,说道:“可惜可惜!”
“大王可惜什么?”
“能说出此话的人肯定很有卓识,可惜却因为不知是谁而不能一见。”
“大王求贤若渴,难怪海东蒸蒸日上。”
“如今天下纷乱,民不聊生。不怕诸君笑话,我虽起自草莽,人本微末,但是却也有些志向,愿为苍生解倒悬。或因我能力有限,不能及此,但也希望能够做到保民图治。我既然有这样的心愿,当然求贤若渴了。”
陆聚说道:“大王能有此愿,天下苍生之福。”
宾主对答,叙谈多时。
邓舍问萧远,说道:“听说将军是山东人?”
“是。”
“我麾下有不少将校皆出身山东。”邓舍回身指了指侍立身侧的郭从龙,笑道:“武子虽非山东人,籍贯河北,泛而言之,你们俩也可算同乡了。”
一来,河北、山东相邻;二来,两地皆同属腹里,说是同乡虽然有些牵强,但是马马虎虎也能说的过去。“武子”,是郭从龙的小名。
萧远是武将,正如陆离会对洪继勋感兴趣一样,他也暗自注意郭从龙多时了。此时听到邓舍的间接介绍,他忙起身见礼,说道:“原来将军便是郭武子。……,夜叉之名,俺是久闻了!”郭从龙背上纹绣有一个笑天夜叉,故此,又有时候会被人称为“郭夜叉”。
“萧将军大名,俺也久仰了。”郭从龙还了一礼。
刚才是两个文臣相见,这会儿又变成两个武将相见。适才是洪继勋面色微变,这一会儿则却又变成高延世翻起白眼。邓舍入益都时,高延世与郭从龙曾有过交手,因为当时喝多了酒,被郭从龙战败。高延世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尽管与郭从龙是真正的河北老乡,却一直不能对此释怀。
瞧着郭从龙一丝不苟地还礼,他一边大翻白眼,一边嘀咕:“明明是个粗汉,偏生学做秀才!嘿嘿,就这身板还扮斯文还礼。真也不怕惹人嗤笑!”
他的小动作,邓舍没注意,郭从龙可全看在了眼里,待还过礼后,故意昂首挺胸,雄赳赳立在邓舍座旁,斜眼瞅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斜跨在腰边的长弓。这一下,高延世顿时就像吃了个蹬心脚,气得差点从位子上摔下来。须知,当日他与郭从龙交手的时候,便是吃亏在了箭矢之下。
“小人得志便猖狂!……,罢了,老子今儿个是得胜回朝,高兴!大人有大量,不与这龟缩益都、半点战功没有捞着的傻厮一般见识。”高延世气哼哼地别开了脸,不再去看他。
邓舍笑孜孜地等郭从龙与萧远见过礼,接着问梁士荫,说道:“先生久居大邑,今一路行来,至我益都。不知对我山东的风土人情,以为如何?”
“齐鲁圣人之邦,民风淳朴厚重。罪臣一路行来,见沿途州县虽然年前才遭了兵火,但是城郭却都已经修缮完好,而且戍卒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路无流民,道无贼寇。大王治国之能,由此可见一斑!”
“此非我之力,皆洪公、吴公之力。”
“敢问大王,您说的吴公可是松斋先生么?”吴鹤年,号松斋。
“正是。今天我与诸位相见,吴公本也要来的,只是因临时有些公务,走不脱身,所以只好等到明日再见了。”
“素闻吴公明习律令、娴熟政务。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大王府中人才济济,真可喜可贺。”
“若说人才济济,今日咱们这堂上才是人才济济。诸位都知道,我一直都在海东,不久前才刚来益都,对淮泗一带的情况不很熟悉。如今,因为诸君怜悯生民之苦,不愿用战火来危害他们,所以携带徐、宿二州来到了益都。对如何治理徐、宿,该怎样保境安民,诸位可有教我?”
说了半天话,邓舍的这一句才算是转入主题。
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久在淮泗,皆可谓地头蛇一级的人物,对淮泗的情况最为了解,对该如何治理徐、宿也最有发言权。而且,通过此问,也可以甄别出到底谁是真心投降,谁又是虚与委蛇。所以,无论从公从似,邓舍的这个问题都是必须要问的。
陆聚、陆离对视了一眼。
陆离首先说道:“淮泗重镇,徐、宿居首。大王今得徐、宿,是已稳稳立足在了淮泗之地。虽然如此,但徐州、宿州这两个地方,却长期属士诚所有。士诚为人宽仁,颇得民心。故而,罪臣愚见,大王切不可大意!”
“士诚宽仁,颇得民心?……,然则,小陆公以当以何策治徐?”
“乱世之秋,治理地方,自然要在军备!特别像徐、宿这样的情况,上至官属、下至黎民,都有不少仍旧还想着士诚,更尤其需要重视军备!”
邓舍沉吟说道:“小陆公的意思是我当以军法治理徐、宿?”
“此罪臣之陋见,裁断全在大王。”
“……,大陆公,依你看呢?”
“‘宽猛相济,政是以和’。罪臣以为,尽管徐、宿百姓确实还有不少心向士诚的,但毕竟徐、宿两地乃大王新得,又何必着急呢?士诚固然宽仁,大王又何尝不仁厚?只要大王能把治理辽东、高丽、山东的经验搬到徐、宿去,稍安勿躁,假以时日,徐、宿民心又何愁不必尽归大王?”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二公不愧淮泗名士,见解都非常独到。”口中称赞,心中却十分失望,陆聚、陆离两人所说的皆为常人之策,毫无出奇之处,他顿了顿,接着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教我?”
身为徐州城守、宿州城守的陆聚、陆离所献之策也不过如此,作为陆聚幕僚的梁士荫又能呈献上何策呢?邓舍这一问本是敷衍,总不能问过陆聚、陆离,底下就不问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由令他精神一振。
“该如何治理徐、宿,是一件大事。罪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但是,三国时,有一位徐州名士,叫做陈登的,不知大王可否知道?”
“chen元龙文武兼资,‘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我当然知道此人。”
“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是刘备评价陈登的话。意思就是说像陈登这样的人只能求之於古代,当代的人恐怕很难有能与之相比的。
梁士荫说道:“孙权围陈登於匡琦。陈登遣派功曹陈矫去许都求援,说曹操曰:‘鄙郡虽小,形便之国也,若蒙救援,使为外籓,则吴人锉谋,徐方永安,武声远震,仁爱滂流,未从之国,望风景附,崇德养威,此王业也’。……,大王既然知道陈登,那么肯定也知道陈矫说的这段话。罪臣以为,这段话正适合放在当下,用来做治理徐州、宿州的办法。”
“形便之国,……,使为外藩。……,未从之国,望风景附,……,此王业也。”
陈登说曹操的这段话,其实最关键的也就是四个字:“使为外藩”。
究其深意,需要放在三国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地方势力很多。徐州也是其中一个,而且还是其中比较大的一个地方势力。有地利、有军马、有名士,自成一体。在力不能及的时候,最好不要居高临下的去统治它,而是“使为外藩”。
只有这样做,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放在眼下来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虽有不同,但大体上却是很相像的。曹操在北方,邓舍也是在北方;孙策在江东,张士诚、朱元璋也是在江东。唯一不同的地方,三国时徐州不属孙策,而如今徐州曾为士诚所有。
然而,再往深层分析。
不错,徐州是曾为士诚所有,但这个“所有”更多只是名义上的。张士诚从来没有把徐州彻底地控制在手中过。徐州先为芝麻李所有,继而被陆聚占据,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与三国时期一样,隐然自成一派的。
如果依梁士荫的提议,“使为外藩”?不过多地加以干涉,给他们较大的自由?会不会更有助治理呢?而且如果以此为典范,淮泗诸城又会不会真的因此而“望风景附”呢?
邓舍熟思良久,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梁士荫此策,洪继勋也颇为奇之,想了会儿,说道:“军事不可放权,政务似可一试。而具体的操作,主公与臣皆远在益都,不可遥控,还需杨行健自行斟酌。”
邓舍颔首,吩咐郭从龙磨墨,又叫时三千过来铺纸,提笔在手,亲自把梁士荫说的这段话写了下来,折好,放入信封,又封印好,令道:“拿下去,交给宣使院,命速送去徐州。”
时三千接令转身,自拿着信出堂而去。
“先生此策是我没有想到的,果然不愧奇才名士之称,才识出众!大陆公以徐州投我,非重用无以为报,将任为益都右丞。小陆公知兵事,有将略,请先屈居益都佥院之职。萧将军徐州猛虎,威名远扬,也请先居佥院。张冠、刘凤两位将军,不日便有大用。……,只是梁先生,却不知你欲居何职?若欲为文职,分省参政非你莫属;若欲参谋军事,则分院佥院虚位以待!chen元龙文武兼资,先生亦文胆武识俱佳。请先生言之!”
梁士荫拈须,看了看陆聚,又再看了看邓舍,然后跪拜在地,说道:“罪臣降人之身,岂敢妄图大王重用!分省、行院皆非罪臣之所欲也。”
“噢?那先生是想做什么啊?……,哈哈,只要不是想退隐山林,尽管说,我必满足先生。”
“罪臣早就听说过海东通政司的大名。若大王允许,罪臣想入此司。”
8 议取曹州英雄所见,品评人物不相与谋
通政司是什么地方?
明为管辖海东各地的驿站,其实专责“刺事”,专门负责打探军情,掌管机要之事,乃是海东头一等最为机密的衙门。能在这个衙门办事的,全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里的嫡系。就比如现今通政司的两个首脑人物,李首生与王老德,皆为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如果没有这层可靠的关系,邓舍也绝对不可能放心由他们来掌管这等机要所在。
而梁士荫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徐州降人,而且还是刚刚投降,这才与邓舍初次相见。居然一开口就想去通政司!
堂上众人,洪继勋、郭从龙、高延世、柳三等海东文武听闻此言,皆不觉诧异,——或者可以说是顿感惊奇,不约而同地俱皆往梁士荫身上看去。包括陆聚、陆离、张冠、萧远、刘凤诸人也都是不由一惊,因为对梁士荫的这个请求他们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一时间,十几道目光悉数集中在了梁士荫身上,随之,又纷纷转移到邓舍身上。
邓舍心念电转,神色不变,哈哈一笑,说道:“通政司只是个小衙门,行省知事也只不过才从五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这等小位,不觉得委屈么?”
梁士荫说道:“通政司品秩虽低,然位处要津,职有‘刺事’之责。罪臣粗鄙,别无所长,自问也只有在‘刺事先知’上算得上较为精通。若得大王恩准,果真可入通政司,莫说从五品,便是做个胥吏也心满意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邓舍一眼,又补充说道:“罪臣听说,做主君的应该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即所谓‘知人善任使’,此汉高所以兴也。……,今天与大王是初次相见,想来大王对罪臣的能力肯定还不够了解,所以,罪臣冒昧斗胆、毛遂自荐,还请大王不要见责。”
他这一番话里引用了两句古人言语。
一个是“先知”,出自《孙子兵法》。孙子谈论情报与间谍:这样说道:“……,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一个是“知人善任使”,出自东汉班彪的《王命论》:“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功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
听他说完了这段话,洪继勋打开泥金折扇,摇了两摇,暗中想道:“好一篇锦绣说辞!先引《孙子》之言,说明‘先知’的重要性;接着又用毛遂之典,自诩最擅‘刺事’;最后拿班叔皮称赞汉高的话来给主公戴上一顶大帽子。汉高,布衣也;他这是在暗示主公,如果想在成就一番事业,如果想拥有‘王命’,就不可不知人善用。……,好说辞,端得好说辞!不过几句言语,却竟滴水不漏,果然徐州名士!只是不知,主公会如何应对?”有心想要提醒,当着众多徐州降人的面儿,不好开口。
邓舍笑道:“既然先生不嫌屈就,便就请先暂居益都通政司同知之职吧。”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不论是海东文武、抑或徐州降人,无不变色。有愕然的,有大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几疑听错的。
梁士荫高声说道:“主公恢宏大度,没有因为臣是初降而心生怀疑,真古之汉高、今之真主也!”站起身来,非常隆重地重新又施叩拜大礼。
邓舍故作惊讶,说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我不是说过了么?今日相见,咱们只是宾主,不必行公家礼节。……,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梁士荫坚持行完了礼,这才回归座位,继续说道:“既得主公信用,那么臣便就可以和主公谈论大事了。”
“请先生言之。”
“在来益都的路上,臣见到了单州的露布。如今,主公已经平定了济宁全路,并且兵锋直指曹州。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愿闻先生高见?”
梁士荫毕竟与邓舍初见,不但邓舍不太了解他,他也不了解邓舍,却是不知邓舍向来不肯直接回答臣下问题,都是先听臣子们发表了意见,然后才肯说出他想法的。
不过,尽管这个球又被邓舍使个太极拳给打了回来,他却丝毫也没有介意,因为对这个问题,在来益都的路上他已经考虑成熟了。当下,他侃侃而谈,说道:“曹州乃天下之中,世为四达之衢,南临淮泗、北通相魏,位处济兖之前、遥控汴宋之郊。春秋时,曹州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乎无岁不兴;战国后,河济有难,曹州辄先受之。”
——“河济”,即黄河与济水。黄河、济水、长江、淮河,并称“四渎”。
“不错。曹州很重要。”
“商汤灭夏,以曹为本;建商之后,立都於亳。孙膑‘围魏救赵’,败魏军於桂陵,遂使齐称雄於诸侯。汉高逐鹿,数败失利,而终有曹州之胜,乃登帝位於定陶。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孟德立足曹州,南征北战,而掩有中原,成就了帝王之业。……,曹州,实中原之重镇,诚我山东之要地!”
“先生所言甚是。”
“且曹州人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民风剽悍,人皆尚武,稍加训练,便是虎贲之师。”
对这一点,邓舍深有感触,说道:“前番济宁之战,阿过血战巨野。当时就有一支曹州军驻扎在巨野,虽然仅是鞑子的地方部队,连主力精锐都算不上,但却着实能打!在阿过送来的军报上,对此曾有过专门提出。”
讲完了曹州的重要性,梁士荫说出了他的谏言:“曹州既为重镇,民风且又剽悍,那么,如今主公既然已经占据了济宁路,而且兵锋也已直接指向曹州了,为何不顺势而取之呢?”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并且,臣以为,除了上述的重要性外,占取曹州对主公您还有两个好处。”
“哪两个好处?”
“其一,曹州西有黄河故道,若得曹州,稍屯精卒,便足以拒察罕於境外。其二,曹州既足以拒察罕於境外,便足以庇济宁之翼下。济宁内有运河,外既安稳,运河就可以使用,对我山东而言,此实为大利也。”
邓舍略作沉吟,问陆聚、陆离等人,说道:“大陆公、小陆公、萧将军、张将军、刘将军,不知你们几位觉得梁先生此议如何?”
陆聚说道:“曹州重镇,大王若能取之,自然取之为上。”
陆离说道:“取之自然最好,只是大王的雄师已在济宁苦战月余,再取曹州,可千万需得谨慎。”
萧远说道:“曹州驻军不多。大王挟大胜之威,以众击寡,取之应该不难。”
张冠说道:“听说察罕帖木儿已亲率大军,来援单州。如果没有把握速胜,觉得不能速克曹州,最好三思为妙。”
刘凤说道:“俺是个粗人,徐州马将第一,只会冲锋陷阵。几位大人与将军说的好像都有道理,至若到底该不该取曹州,俺实在是不知道。”
——当日徐州之战,刘凤遇见高延世,自夸“淮泗马将第一”,结果不足三个就被高延世生擒。也许因为这原因,学了乖,学会了谦虚,现在开始改而自称“徐州马将第一”。
几个徐、宿降将,有的模棱两可、有的赞同、有的委婉反对、有的坦言不知。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已知矣!”看了看洪继勋,复与梁士荫说道,“不瞒先生,你的此议,早两天前洪先生就与我提过了。”
“噢?原来如此!却是臣自以为是,冒昧言之了。”
“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也不瞒诸位,其实我昨天就已经下令给了前线,命阿过见机行事,若有可能就取下曹州,若不能为就守好成武。”
陆聚、陆离等都不是傻子,心中皆不禁想道:“你昨天就做出了攻取曹州的决定,命令也都已传去前线,刚才却又为何故意询问俺等意见?自过黄河北上、一路行来,每见有士子,凡提及你的名字,常有称你为‘今之曹操’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见你这般狡诈,的确曹操无疑!”
他们全都猜了出来,邓舍方才的询问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试探,试探他们几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如果是真心投降,就会说实话;如果不是,就会用花言巧语来把他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
谈谈说说,不觉天色渐晚。
邓舍吩咐留饭,席上谈笑风生,似乎刚才的试探压根儿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饭后,又留众人品茶。
直到夜近二更,才亲自送了他们出去,自有人引着他们去早就备好的府邸中安歇。并说好了,明天的朝会他们也参加,见见海东的文武大臣们。
看着这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夜色中,邓舍与洪继勋、高延世、柳三转回堂上。
“适才堂上会谈,主公对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多有试探,不知可有所得?”
“先生旁观者明,请试言之。”
“以臣观之,梁士荫先后献上两条了好计策,似有真降主公之意。陆聚、陆离、张冠、刘凤四人心意模糊,暂时有些看不明白。而当主公答应了梁士荫的请求、许其入通政司后,臣见萧远的面色为之一变,一副又是惊诧、又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在随后,他看主公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也许,因为被主公的恢宏大度所打动,此人也有真降之意?”
邓舍问高延世、柳三,说道:“在你们来的路上,陆聚等人各有何表现?”
高延世答道:“二陆与梁士荫乘马车,张冠、萧远、刘凤骑马。从徐州到益都,几百里路上,陆聚几乎都没有出过马车,陆离倒是常去找梁士荫说话。张冠、萧远与陆聚相仿,也比较沉默。只有刘凤,话着实不少!”
“梁士荫有何表现?”
“和陆离聊天之余,常常钻出马车,自请骑马,似对沿途风土十分留意。……,对了,他还问过末将……。”
“问过你什么?”
“问末将,如末将之勇者,海东有几人?”
“噢?”邓舍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高延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末将回答他说,我海东勇将如云,如末将者不可胜数。……,但如果一定要分个上下的话,辽东、朝鲜、南韩诸将末将不熟悉,不敢乱说,但就如今在益都的诸将里而言,步战能胜过末将的有很多;然而单论马战,可与末将同列的不过四五人而已。”
“四五人?”
“小平章骑射双绝,胡忠娴熟弓马,李和尚骁悍无前,陈猱头铁枪无敌。还有邓佥院,攻略如火、勇不可当。此五人者,皆可与末将同列。”
“邓佥院”,说的是邓承志。
邓舍哑然失笑,回首顾视郭从龙,笑道:“武子!你竟不能与此五人同列。”
他是知道高延世与郭从龙有芥蒂的,此时听了高延世的回答,只觉想笑,之所以会这么对郭从龙说话,也并无恶意,纯粹打趣为主。——,不但他想笑,就连素来不大瞧得起武将的洪继勋,听过之后也是不由莞尔。
郭从龙不慌不忙,也是一本正经地答道:“高将军所举诸将乃是‘独擅马战者’。臣不但精擅马战,而且精擅步战。所以,不在高将军所列的这五个人中也很正常。”
邓舍一笑,注意到高延世似有反唇相讥的意思。他不想两员虎将因这点小事争执,岔开话题,又问高延世,说道:“傅友德号称霹雳将军,喑哑跳荡,所向无敌,敢与霹雳斗!也不能与将军同列么?”
“末将随主公出生入死时,友德尚在伪汉。岂能与末将同列!”原来是嫌傅友德资历太浅。
邓舍心道:“年少得意,飞扬跋扈。有如此的脾气,也难怪以前他在士诚麾下时,总受同僚排挤。”虽然如此,对高延世的这个性格,他却并不讨厌,相反,还觉得直爽可爱,哈哈一笑,说道,“此番徐州一战,小高将军接连生擒徐州两员上将。先是刘凤,后则萧远。我军之所以能这么快取下徐州,你功莫大焉!……,想讨些什么赏赐?随便说来!”
“为将者,自当为主公开疆拓土,这都是末将的本分事,怎敢因为些微的功劳便讨要赏赐?”
高延世谦虚了两句,话锋一转,老大不客气地接着说道:“不过,若是主公一定要赏,俺也不求别的。好叫主公知晓,延世已经多时未回家乡,甚是思念亲人。等到前线战事平了,还请主公开恩,准延世几天假,回去看看。”
这个要求真出了邓舍意料,说道:“好,好!家和万事兴。大丈夫固该志在四海,但是却也绝不能不顾亲人。……,你的这个请求很好,我一定会答应的。只待前线太平,便放你归家!”
话题不知不觉从议论徐、宿降将转入了君臣梯己。
……
夜幕下,陆聚、陆离等到了给他们备好的府邸,因为比较仓促,一时找不到足够的合适宅院,所以他们暂时先住在一起。刚刚见过邓舍,他们这几个人全无睡意,受了陆离的邀请,一同来到他的房中。
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话,陆离忽然问道:“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了燕王,诸位,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陆聚思忖着说道:“人虽年少,雅量深沉。非庸才也,可称人杰!”
萧远说道:“高延世勇猛善战,想当日俺与他在战场上交手时,只见他跋扈狂傲,而今日他恭坐堂上,却战战兢兢,每逢燕王开口,必屏息凝神。又及郭从龙、时三千两人,只观其外表便可知亦必为猛将。可是今天燕王与我等叙谈多时,他们两个人一个侍立座侧、一个按刀堂下,形貌温顺,终无倦色。燕王年不及弱冠,却能令猛将帖服,必有过人之处。”
张冠说道:“实事求是地说,燕王的确可称英雄。不过也够狡诈的,故意拿言语试探咱们,怪不得有人说是他‘今之曹操’!”
陆离转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为何沉默不言?你觉得燕王怎么样?”
“今天下反复,四海波荡,枯名钓誉者不可胜数。今见燕王,恢宏大度,同似汉高!”梁士荫拂袖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马援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元室将颓,士诚非进取之主,明君难再遇。诸位,我意已决:燕王既推赤心入我腹中,我岂能不以赤诚应之?”
诸人都是愕然。陆离说道:“先生为何突发此言?你我既同降海东,将为燕王臣子,自该如此!”
“小陆公自有主意,在下不必多说。但是,大陆公,念在你我往日主宾一场的情谊上,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日后行事请千万三思后动!……,待到明日朝会后,我便算正式入了通政司。诸位,都请好自为之吧。”
梁士荫要比邓舍了解陆聚、陆离等人,特别在来益都的路上,陆离曾经多次寻他说话。有些事虽没说透,但是他却非常清楚的。把这几句话硬邦邦地撂下,他长揖一礼,不再与诸人多说,转身大步而出,自归室内。
只留下室内众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9 方补真犯颜直谏,刘伯温纵议英雄
次日朝会,徐、宿降将与益都的文武百官正式相见。邓舍传下令旨,公布了对他们的任职。从此之后,这些人就算海东的一份子了。
因为之前邓舍曾给益都的重臣们透过风,说起过他打算如何安排徐、宿降将,所以,对陆聚、陆离、萧远等人的任命,众人虽有意见,倒也还罢了,只是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益都通政司,且仅居李首生之下?
上至分省参政罗国器、刘世民,下到左右司郎中罗李郎、益都知府吴鹤年等等诸臣,无不惊诧莫名。
罗李郎素来胆小、吴鹤年为人圆滑,他两人虽然惊诧,但因怕触邓舍的霉头,故此至多也就是“暗自惊诧”一下而已,无论如何不会为此谏言的。
益都参政刘世民则就不同了,他的性格比较耿直,当时就出列谏止,说道:“梁士荫才来益都,对我军的情况、及对我海东面临的整个局势都并不了解。臣以为,他不合适进入通政司。”
摆明旗帜,反对梁士荫进入通政司。不过虽是反对,刘世民说的尚且算是委婉、客气。同样反对的还有方补真,——他前不久才刚从南韩回来,比起刘世民来,此人的脾气更加耿直,说话从来不带拐弯的,跨步出班,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主公昏聩!”
邓舍宣读过对徐、宿降将的任命后,本来正一边喝茶润润喉咙,一边笑眯眯地听刘世民谏言,冷不丁忽然瞧见方补真出列,首先便是不由心头一跳,刚喝的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果然就听见了“主公昏聩”四个字。
他连连咳嗽,险些被茶水呛住。
方补真黑着个脸,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通政司是我海东第一等的军机要地。平时,就连赵左丞、罗参政等诸位大人都无权插手干预,梁士荫何德何能?一个刚刚投降的人,凭什么进入这等机要衙门?……,主公,你一向英明,今天却怎么如此昏聩?!臣坚决反对。”
陆聚、陆离等虽也见过张士诚,特别陆离,在外放到宿州前,更是曾经在松江府任过官职,但是张士诚身边的大臣要不就是只会溜须拍马、要不就是只知歌功颂德,即便有所劝谏,也都是婉转进言,何曾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方补真这样的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当面斥责主上“昏聩”!一时间,俱皆惊骇,全都心惊肉跳。
陆离暗中想道:“这厮莫不是活腻了?当着满堂文武的面,竟敢如此落燕王的面子!直斥‘昏聩’?别说燕王年少气盛,便是放在宽容如张太尉的身上,恐怕也要勃然变色。就算不当场砍头,怕也少不了一顿板子!”
“张太尉”即张士诚。“太尉”之职是蒙元封他的。
但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邓舍勉强制止咳嗽,把茶碗放下,和颜悦色地说道:“拾阙,……。”
“‘拾阙’乃臣之字,如果私室闲谈,则可用之。而如今,臣是在公堂之上,与主公谈论国事。请主公呼臣的官名,或直呼臣名。”
“咳,……。方都事,你之前没有见过梁先生,也没有和梁先生交过谈。我想你对梁先生还不够了解,所以有此误会。梁先生实有大才,……。”
“纵使再有大才,新降之人,一无功劳、二无资历,主公贸然将之置於重地要位,臣请问:如何服众?”
“方都事,……。”
方补真第二次打断邓舍,大声地说道:“不能服众,却身居要位。主公,这就好像将一柄锋利的钢刀交给了一个小孩儿,非但不能伤敌,反而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啊!……。”他重复他的意见,“臣坚决反对!”
邓舍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当着徐、宿降将的面,方补真半点情面不留,并且还一再打断他的话,不由渐生怒气。他沉下脸,说道:“你坚决反对?是不是你反对的事儿,我就不能做了?”
堂上群臣齐齐变色。
“主公身为海东之主,坐拥数千里地,稍有差池,便会危害到千万百姓,此其一也。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从主公於矢石间、不计生死?无非是因主公乃当世之尧舜。可是如果主公稍有犯错,也同样就会置臣等於险地,此其二也。干系如此重大,主公岂可鲁莽?……,所以说,不是臣反对的主公就不能做了,而是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方补真说的很直接,如果邓舍犯错,首先会危害到海东百姓,其次会危害到海东文武。所以,“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番话固然直接,也一点儿没错,但就这么不加掩饰的说出来,邓舍不免恼怒。特别是“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这一句,更是令邓舍非常不满。这种君与臣的利害关系,君臣间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当着主君的面,赤裸裸地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堂上诸臣听后,更是惊骇,都替方补真捏了一把汗。
邓舍却也知道,如果就“君臣利害”继续说下去实为不智,改而抓住他的最后一句,手握佩刀的刀柄,瞪着他,恶狠狠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反对的,就是错的?……,你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是错的?”
“臣并无此意。但就此事而言,臣以为主公你是错的。……,如果主公打算一意孤行,臣也没有办法,但是主公就不怕士大夫们因此而望绝计穷,有去归之思么?”抬出了群臣,用群臣有可能因此离去来威胁邓舍。
君臣两人一句接一句,针锋相对,火药味儿越来越浓。
堂上寂然无声,诸臣相顾骇然。大部分臣子的额头、背后都是冷汗涔涔。
吴鹤年、河光秀几乎同时出列。
一个跪地拜倒,替方补真求情,说道:“方都事脾性如此,绝非有意冒犯主公。主公大人有大量,还请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一个则横眉立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补真的鼻子,尖声骂道:“谁给你的狗胆?敢这样与主公说话!目无君上,无有尊卑。简直不知死活!”
方补真不屑一顾,挺身直立,乜视河光秀,轻蔑地说道:“朝堂议事,哪有你这阉人说话的地方?非男非女之人,也好意思与国家大臣讲‘尊卑’?一边儿呆着去!要不然,哇呀呀,小心俺可就要喷你了!”又接住吴鹤年的话,高声说道,“臣当然无意冒犯主公。臣所捍者,理也!”
“你捍卫的是理?你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了?”
邓舍霍然起身,挥手就想叫侍立堂下的时三千上来,但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徐徐落座,勉强压住怒火,说道:“河光秀斥你目无君上,不知尊卑。你可知罪么?……,我不怪罪你,但是你能改么?”
“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
邓舍终于大怒,拍案斥道:“滚出去!”尽管勃然大怒,却没丧失理智,仅仅是叫他滚出去,没有唤侍卫上来捉拿。
“圆者可滚。臣为人方,不会滚。”
群臣班次中传来“咚”的一声。邓舍转目去看,却是罗李郎吃受不住这种紧张的气氛,双腿发软,一个没站好,跌坐在了地上。注意到了邓舍的视线,罗李郎惶恐失措,爬起来,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知罪。”
邓舍怒目相视,看看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罗李郎,又看看昂首挺胸、丝毫不带畏惧的方补真,忽然怒气全消,“噗哧”笑了一声,说道:“罗郎中你有何罪?”该认错的不肯认错,没错的却说知罪。确实好笑。
“罢了!你个方喷子。……,听说你在南韩时,姚好古曾有劝你,让你改改你的臭脾气。你不是一向最服老姚,视其为恩师的么?在这一条上,却为何不肯听他的话啊?你可以不尊我,但连恩师你也不尊了么?”
——“方喷子”是鞠胜给方补真起的绰号,因为很贴切,所以海东高层官员无人不知。而姚好古劝说方补真之事,便不说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只邓舍远在益都,却又是如何知晓的?自然还是全靠通政司密报。只不过这个密报不是来自益都通政司,而是来自海东通政司。
“姚大人尝教臣,说为人臣者,应该‘从道不从君’。臣不肯改,才是尊师。若是改之,反而不是尊了。”
“从道不从君”,出自《荀子•臣道篇》。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邓舍喟然叹息,说道:“好一个‘从道不从君’!”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两步,问陆聚、陆离、梁士荫等,说道,“诸君观拾阙何如?”问徐、宿降将觉得方补真这个人怎么样?
梁士荫说道:“铁骨铮铮,犯颜直谏,不惧鼎镬。此唐之魏征、前宋之包公。”
邓舍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我海东的俊杰啊!……,来人,赏。”
随从捧了银盘上来,作为赏赐,放在了方补真的面前。
方补真不想要,正欲待严词拒绝,邓舍说道:“你且先收下,且先收下。……,哎哟,忽然肚痛。诸公,今儿个朝会便到此为止吧。洪先生,你随我来。”捧腹蹙眉,不再管堂上诸臣,自转入后室。
方补真阻之不及,追了两步,被时三千拦下,无可奈何,有心拉着刘世民等候在堂中接着苦谏,却又被吴鹤年等几个大臣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推推搡搡地走出了老远,邓舍在后室犹能听到他的大叫:“通政司机要衙门,梁士荫新降之人,岂可入内?臣坚决反对!臣坚决反对!”
……
“洪先生,我算知道唐太宗为何在退朝之后,会恶狠狠地说‘会须杀此田舍翁’了!”
洪继勋一笑,摇着折扇说道:“而且,就算恶狠狠,也只能在退朝后过过嘴瘾,还无法在朝堂上发狠。……,主公,做君上难,做明君更难啊!”
“知我者,先生也。”
邓舍借腹疼遁入后室,之所以带着洪继勋一起,是因为还有件事没有来得及在朝堂上说。
具体说来,应该是两件事。一件改编徐、宿二州的降军;一件也是时候正式商讨成立新军之事。分别交代下去,命洪继勋主抓,行院协同。
……
自此朝会后,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的名字很快传遍了益都、乃至海东官场。
有识者评价说道:“陆聚高居参政,陆离、萧远皆为佥院。张冠、刘凤得万户、副万户之职,不日将有实授。更有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通政司,虽有刘世民、方补真的苦谏不能止之。这一次,主公真是大手笔啊!上到分省、行院,下到军中、兵权,无不给以重用!及梁士荫之得入通政司更是异类。一帮降将,才入益都不及两日,便跃居显赫高位。有他们这些榜样在前,还不怕淮泗诸城踊跃来降、淮泗名士接踵来投么?”
一时间,徐、宿的这帮降将赫然成了益都、海东官场的新贵,炙手可热。
……
益都按下不说,只说金陵。
常遇春负气归来后,含羞带愧,自请责罚。
朱元璋详细询问了整个单州野战以及燕军奇袭徐州的过程,感慨地说道:“早就听说赵过木讷,是个口齿将军,而且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然而,却不意竟有如此智谋!唉,难道是上天授予的么?”没有处罚常遇春,而是令他先去休息。随即,召来了李善长、刘伯温,密室商议。
“燕军抢先得了徐州,使咱们的图谋落空。两位先生,如今该怎么办?”
“被燕军抢了徐州?”李善长闻言,不觉皱眉。
刘基却哈哈大笑。
“有何可笑之处?先生因何发笑?”
“臣笑燕王。”
“燕王怎么了?”
“妄称豪杰,自居英雄,却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噢?此话怎讲?”
“臣请问主公,如今元失其鹿、海内沸腾,无论贤愚,都纷纷揭竿而起,从北到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孤、也不知有多少人道寡了,但是在他们中间,可称英雄者几人?”
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天下群雄之中,如今友谅最桀、士诚最富。他们两个人一个原本是捕鱼儿,一个原本是贩盐子,能赤手空拳地打下一片江山,威震江南,足可称得上英雄。”
刘基摇了摇头,说道:“张士诚空有豪富,没有大志,此守成之主,毫无开国气象,算不上英雄。陈友谅空有大志,却无谋略,弑主篡逆、穷兵黩武,也算不得英雄。”
“陈友定世农业,起布衣、犯矢石,浴血百战、据全闽郡县,不服则征之。且,其人虽居偏远,但是却仍对蒙元尽节无愧。应该可称英雄。”
刘基冷笑说道:“不识大势,愚忠蒙元。此非英雄,冢中枯骨耳!一举便可成擒。”
“明玉珍有异相,身长八尺,目有重瞳,本徐寿辉部将,因不忿友谅弑君,激於义愤,遂自立蜀中。蜀人经李喜喜残暴之余,百无一二。他躬行俭约,兴文教,辟异端,禁侵掠,薄税敛,一方咸赖小康。可称英雄!”
刘基不以为然地说道:“明玉珍喜自用,昧於远略,虽然一系列的举措使得蜀人赖以粗安,但是却也因此使得私家倍于公室,致使仓帑空虚,从而不能展其疆界。难称英雄!”
“方国珍不知书,世以浮海为业,身白面黑,为人颇沉勇,力勒奔马,有伟丈夫量,未尝宿怨。适逢元乱,登高而起,一呼百应,影从如云,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刘基晒然,嗤之以鼻地说道:“国珍兄弟俱不知书,佐其谋议者,同邑刘仁本、张本仁、郑永思,永嘉丘楠辈。除了丘楠比较廉慎,余杰由州县胥吏进用,贪贿营私,无深虑远略。……,用人唯亲,没有识人之明。这种人,连豪杰都难以称上,又怎么能够被称为英雄!”
“那么,以先生观之,如今天下谁可称雄?”
“主公说的这几人都是在江南。臣以为,如今天下可称英雄者,主公与
察罕而已!”
朱元璋失笑,说道:“我与察罕?”
“正是!”
“燕王年少有为,本黄河巨寇,以八百人起自行伍,而今至地广数千里,灭关铎、杀潘诚,擒丽王、逼降纳哈出,定辽、海全境;旋即横渡瀚海,南入益都,王士诚兵败清州,田丰成刀下之鬼,一时威风,莫缨其锋!又年前益都之战,察罕铩羽而归;不久前鏖战济宁,王保保大败而走。跨州据土,带甲百万,北地群雄,莫之敢抗。……,难道说,在先生的眼中,即使是他,也称不上英雄么?”
刘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说道:“臣言察罕是英雄,主公并不反对。就是说,主公也觉得察罕是个英雄了?”
“李察罕当世枭雄,没有人能出其右!”
“所以说,臣认为燕王不是英雄。非但不是英雄,而且短视无谋。”
“为什么?”
“他现在的生死大敌是李察罕,去年益都之战,险些被察罕打得落荒而逃;今年济宁之战,不过稍占上风,不去想该怎么样扩大战果、该如何再接再厉、怎么样才能彻底击败察罕;却反而竟就分兵南下,抢入淮泗!……,本来呢,张士诚与他的关系还不错,益都战后,不是还曾经借给过他几十万石的粮食么?如今可好,他恶虎未除,又主动招惹浙西。岂非愚蠢之极?简直鼠目寸光!是自断奥援,是自毁长城,是自寻死路!”
“有这么严重么?”
“不但如此。不知主公是否记得,前阵子,安丰朝廷曾给燕王下过一道圣旨,令他取徐州。”
朱元璋当然记得,这道令旨,安丰也给他下过,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当时燕王是托辞拒绝了。可现在他打下了徐州,不正好可以借此向安丰邀功请赏么?对他而言应该是件好事。怎么听先生说来,却似坏事一般?”
“怎不是坏事?他如果单打下徐州倒也罢了,今上午来的军报,不是说他又图谋曹州么?曹州距汴梁只有三百余里。他如果打不下曹州,便且罢了;一旦曹州为他所取,安丰必有圣旨,促其速南下取汴!”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敷衍、接着推脱就是。”
“不错,对圣旨他可以继续推延。但是如果察罕又借徐州丢失的机会,与张士诚联手呢?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北向南,两条战线同时发动,就以燕王的久战疲军,他能顶得住么?顶不住的同时,又有圣旨接连不断地下来,扰乱其意。……,臣敢断言,请主公试看,燕王覆灭便在明朝!而就算不覆灭,也肯定会吃上一个大败仗。等到那时,主公可以驰援为名,遣一支军马北上,浑水摸鱼、火中取栗,臣又敢断言,徐州城必定还是主公的!而且不止如此,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照先生这么说,燕王只是暂替我保管徐州罢了?”
“正是如此!”
“哈哈。”朱元璋不置可否,笑了会儿,问李善长,“你觉得呢?”
“刘先生所言似有道理。但燕王少年英雄,怕不会就这样轻易落败。臣以为,他既敢取徐州,就定有后手,足可以应付士诚。”
朱元璋微微颔首,不再说这个话题,重新拾起旧话,说道:“徐州已为燕王所得,以后的事儿先不讲。就眼下而言之,以你们两位之见,我金陵该如何应对?”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所以先说眼下。这是很典型的实用主义。
刘基说道:“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先因察罕兵强、友谅桀骜,故此主公北绝察罕,西取友谅,而无暇东顾。以臣观之,如今正好趁这一次机会,趁察罕全力对付燕王、趁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大举东进,一举先拿下士诚!诚如主公言,而今天下诸侯,士诚最富。如果能趁此机会拿下浙西,则主公以浙西之钱粮养淮泗之劲卒,平定江南指日可待!”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察罕必联手士诚,同取燕王么?若是咱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攻士诚,岂非替燕王解围?”
10 吴国公欲取浙西,刘太尉二桃三士
。。。半个多月没更,很不好意思。不过请同学们放心,这本书是绝不会太监的。只是因为一来这阵子忙了点,二来写的字数多了,也有些累。不过,我已经计划争取尽快完本。所以,应该不会再有长时间断更的现象出现。今天本来想多更点的,时间长不写,有些手生,从下午写到现在,就写了这么多字。明天看看吧,如果写顺了手,尽量多更点。再次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宽容,没别的可说,只有尽力把书写好。。。
——
刘伯温谏言朱元璋借邓舍南下徐州的机会大举东进,夺取张士诚在浙西的地盘。
朱元璋故作疑惑地问道:“可先生刚才不是说,察罕必联手士诚、同取燕王么?若是咱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攻士诚,岂非替燕王解围?”
刘基笑道:“燕王黄口孺子,短视无谋,见小利而生贪念,从而致使海东陷入危险的境地,但是主公您难道也是这样的人么?……,主公眼光长远、有宏图伟见,又何必用这样的言语来试探在下呢?”
朱元璋哈哈一笑。
刘基接着说道:“古人云:‘唇亡齿寒’。燕王尽管无谋,自寻死路,可是就以眼下的形势而言,一来,咱们却不能坐视其败,任察罕独大;二者,借机东取浙西,也正好可为主公扩充实力。因此说,‘东取士诚’,於当下而言,对主公而言,乃是一举两得之妙事,何乐不为呢?”
说完了,他顿一顿,又补充说道:“方今天下群雄逐鹿,士诚、友谅等虽不算真正的英雄,可毕竟他们起事已久,各自皆颇有根基,一时间也难以猝定。这天下大势,还没到真明朗。尤其察罕帖木儿拥众十万、兵锋甚狠,占据北地、睥睨江南,此三国之袁绍也,断不可力取,只能智敌。故此,在下以为,主公断不可如燕王孺子,为图小利而竟不顾大事。”
刘基的这番话没有明言,可朱元璋何许人也?一代枭雄,自然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
说白了,刘基的意思的就是:邓舍可以没有远见,贸贸然地抢占徐州,可是朱元璋却不能与他一般见识。宁可吃下这哑巴亏,也绝不能坐视海东自取死路,——败亡在察罕帖木儿与张士诚可能的联手之下。
为何?
原因有两个。
其一,察罕帖木儿太厉害。
如果任由海东败亡,北地尽数归入其手,那么察罕的实力必然翻倍增长。就以现下而言,察罕帖木儿还没有打下山东,朱元璋扪心自问,就已自觉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再等到他“实力倍增”?不用说,更不能敌之了!
所以,绝不能坐视海东落败。
——,再说的明白点,现如今,江南群雄、他朱元璋为何在察罕帖木儿的威压下还能够东征西进、开疆扩土?不就正是因为有邓舍接过了刘福通、田丰、王士诚等人的接力棒,继续在北方与察罕厮杀不休么?
如果邓舍落败,那他们的这“好日子”也就算到了头了。
李善长表示赞同,说道:“主公起于淮泗,如今称雄金陵,处西汉、东吴两强寇间,之所以可以东西扫荡,从容不迫,而蒙元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前者因有小明王、刘福通为枭阻,后则因有燕王为捍蔽也。……,刘先生所言不差,咱们确实不能坐视海东落败。”
其二,朱元璋所占据的金陵等地虽也可称富足,但较之浙西,尚有不足。
乱世之际,如何才可以立足称雄?归根结底,不外乎两个字:“强军”。那么,军又该如何强之?再归根结底,还是不外乎两个字:“国富”。
浙西之地,富甲天下。天下群雄,谁也没用张士诚富有。如果能借助这个机会把浙西吞并,朱元璋的实力绝对可以翻上一个新台阶!到的那时,军强、国富,陈友谅纵然再桀骜、再剽悍,又算得什么呢?
朱元璋之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先打张士诚,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一者,陈友谅咄咄逼人;二来,张士诚非进取之主。所以,不得已,只好先强后弱,先把危险性高的打败,然后再徐徐图谋危险性较低的。
可是如今,海东却突然南下,抢占了徐州,这在无形中就对张士诚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可以预见,士诚必会分出不少的兵力北上,以来防备海东的进一步南侵。而同一时间,这却就给了金陵可趁之机。
正如刘基所言,陈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就算他再“剽悍”,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再向金陵发动攻势,总得休整一段时间。便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一个张士诚分兵北上、一个陈友谅无力西侵的大好机会,转而猛攻浙西!
确实“一举两得”。
一方面“化解”了海东两面受敌的可能,使得海东能够继续当金陵的“捍蔽”。一方面抢下了天下最富有的地方,大大提升实力。
朱元璋大笑起身,说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暂时丢失了徐州,但却使得我金陵有机会入主浙西膏腴,这笔买卖,真是十分的划算!——先生之言,正合吾意!”远眺室外蔚蓝的天空,不觉喟然叹息。
李善长奇怪地问道:“主公本正欢喜,却为何忽然叹息?”
“燕王少年俊杰,有不世之姿,据辽东、入高丽,恢复我汉时旧疆;下山东、争河北,迎对察罕丝毫不惧。诚可谓英雄也!却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一时居然出此昏招,贸然南下与我抢占徐州。虽暂得了徐州一地之利,却便宜我即将尽取浙西膏腴。……,唉,念及此,不能不为他遗憾啊!”
刘基与李善长对视一眼,一个微笑不语;一个下拜高声,说道:“天命有德。燕王虽可称英雄,但毕竟主公才是真主!”
“哈哈,哈哈。”
朱元璋按剑而立,笑声传出室外,融入蓝天白云间。
按剑而立,他感慨颇多。自从军起事以来,多少个日夜,他辗转难眠。历经百战,虽得了金陵,但东西两面强敌,北地又有李察罕,欲想脱颖而出,千难万难!更不曾料想到,短短的一两年间,海东竟又崛起了一位燕王。眼见这驱逐鞑虏、逐鹿天下的梦想是越来越远,又万不曾料到,当此关键时刻,邓舍居然“自出昏招”,等同平白让了浙西给他!
端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远眺蓝天白云,展望未来。
即日东进,取下浙西,将这一块天下最富足的地盘吞并。随后,挥师西进,再与陈友谅决战。只要能先后将此两强敌击败,江南就算全部落入了他的手中。福建陈友谅、台州方国珍,说实话,还真没被他看在眼中。
既已全据江南;而北方,察罕帖木儿与邓舍两虎相争,势必早已两衰。对己有利,便全师北上,问鼎中原;若时机不到,也大可雄踞江东,待时而发。是进,则席卷天下;守,亦足可成就三分。
生为男儿,活在乱世;如果能做出这样的一番成就,心愿足矣!
他对刘基、李善长说道:“我本淮左布衣,幼时没有大名,只有个小名唤作重八。……,你们可知,我‘元璋’之名,是谁给我取的么?”
刘基虽然投奔朱元璋不久,对此也是很清楚的,不过他不好说,依然只是微笑不语。
而李善长早在至正十四年就投了朱元璋,任其掌书记,当时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麾下,两人又是老乡,关系非常亲密,没有太过的避忌,笑道:“主公之名是得自您的岳丈。”
朱元璋的岳丈是谁?自然郭子兴。他的夫人马氏乃是郭子兴的义女。
“不错。你们又可知,郭帅为何给我取‘元璋’二字为名?”
“先请主公恕臣不敬之罪。”
“你我君臣,何必讲这样虚礼?只管讲来!”
“主公的尊讳,元璋。元者,始也;璋者,美玉也。郭帅所以给主公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主公您伟丈夫,如美玉一般截然不同於常人。”
朱元璋大笑,说道:“老李,你是读书人,到底门道多!甚么‘始也’,甚么‘美玉’!郭帅之所以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其实含义很简单。”
“臣等愚钝,请主公示下。”
“朱者,‘诛’也;元者,蒙元也;璋者,利器也!郭帅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如一柄利器,诛灭蒙元!”
刘基、李善长听了这等雄壮的语言,齐齐跪拜。阳光射入室内,映照在朱元璋的身上。两人抬头仰望,只觉绚烂刺目,不可方视。这一年的朱元璋,才刚刚三十三岁,雄姿英发、正值盛年。
“下令。命徐达诸将即日撤回,准备进攻浙西!”
……
济宁之战落下帷幕,牵涉在其中的各方对下一步的行动各有图谋。
海东议论再接再厉、攻取曹州;金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打算借机东取浙西。而便在差不多相同的时候,远在安丰的刘福通等人也召开了一次议事。
“最新军报,海东占领了济宁全路,兵锋直指曹州,并已攻取徐州。”刘福通简短地向与会诸人通传了一下军报,然后说道,“诸位对此有何想法?”
他的弟弟,现任知枢密院事的刘六吧唧了两下嘴,首先说道:“啧啧。真没有看出来,小邓竟有如此本领!”
当初,海东大举东进、奇袭巨野,由此开始济宁之战时,安丰上下多数的官员、将领对此都甚不看好,认为海东必败,就算不败,恐怕也难以占到多少的好处,至多平局。实在不曾料到,结果居然是察罕溃败。
所以,刘六有些感叹。
刘六惊奇,王显忠却是黑了脸色,气哼哼地说道:“小邓这厮不是好人!哥哥之前给过他八字评语:阳奉阴违、狡诈如狐。如今看来,当真不错!”
刘六奇道:“此话怎讲?”
“年前,哥哥下圣旨给那小邓,命他南下淮泗,攻取徐州。他推三阻四,拿出种种借口、搬出各样说辞,又是粮饷不足、又是军士疲劳,总之就是不肯。可这一回,他单州野战之余,只用了数千人马,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轻巧巧地将徐州攻下!却也没有见他粮饷不足、也没有见他军士疲劳!……,如果这样还不算阳奉阴违、狡诈如狐,该怎么样才算?!”
罗文素深谋远虑,沉吟说道:“先前他不肯攻徐州,不外乎因才入山东不久,立足不稳;此番他却主动攻取徐州,若俺料得不差,却应是因为立足山东已稳,故此有意淮泗。刘公对他‘狡诈如狐’的评价,如今看来确实半点不错。俗云:‘无利不起早’。小邓还真就是这样的人。”
王显忠啐了口,接口说道:“亏他上来的奏章,还好意思震天价的自诩‘忠直’!忒也无有羞耻。着实可恼!”
罗文素摇了摇头,说道:“何止如此。这回他打下了徐州,以俺看来,不出五日,必又有奏折送来。”
“必又有奏折出来?却是为何?”
“自然为邀功请赏。”
“做人,怎可无耻到这等程度!”王显忠不读书,没有什么文化,是个武夫,听了罗文素的推测,顿时火冒三丈,气得哇呀呀乱叫,只可恨手中无刀、距离邓舍也太远,要不然怕不就当时便要拔刀去砍邓舍之头了。
刘福通微蹙眉头,伸手虚虚地往下压了一压,示意诸人静声,说道:“燕王非池中之物,自不可以寻常人看待之。”
“阳奉阴违、狡诈如狐”八字评语是刘福通下的;“非池中之物”也是刘福通说的。与会诸人面面相觑,都是云山雾罩,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
距上次给邓舍下圣旨才过了不到一年,刘福通头上的白发却明显增加了许多,面容也更加清瘦,额头上多了不少皱纹,才四十多岁的人,老态已然渐现。王显忠性子直,问道:“哥哥此话何意?”
刘福通不答反问,说道:“你们从这道军文中就看出了这点东西?”
刘六、王显忠皆不解其意,大眼瞪小眼。
罗文素思忖片刻,试探地问道:“刘公是否想借此机会,再促小邓南下、规复汴梁?”一旦邓舍打下曹州,数日便可抵达汴梁郊外。
刘福通不置可否,转目看向丁国珍。
丁国珍现任监察御史,文武全才,耿直敢言,乃是刘福通的得力臂助,他捻着颔下胡须,说道:“平章大人所言甚是,咱们当然可趁此机会,下圣旨给益都,促燕王南下、规复汴梁。只是,……。”
“平章大人”,指的是罗文素,罗文素现居平章之职。
“只是怎样?”
“以卑职浅见,燕王却不一定肯服从旨意。”
上回令海东南取徐州,邓舍就没奉旨;这回再令其规复汴梁,难道他就会奉旨了么?一次不肯奉旨倒也罢了,找个台阶、装装糊涂,还可以糊弄过去,可是如果接连两次都抗旨不尊,朝廷尊严何在?小明王与刘福通脸面何在?丁国珍所忧虑的甚是。
“然则以丁大人之见,该如何是好?便不理不问么?如若小邓果然上奏请赏,便也赏给他不成么?”
“不理不问,自然不成。顺其意而给赏,当然更不成!如果这样做了,堂堂朝廷不就更没有脸面可言!成了傀儡么?”
“那该怎么办?”
“卑职倒是有一计。”
“何计?”
“二桃杀三士。”
刘福通来了兴趣,说道:“噢?如何二桃,怎么杀三士?愿闻其详。”
“徐州地处要道,控扼淮泗,俯瞰江南,西通汴梁。自古百战之地,此兵家必取之要津也!卑职斗胆断言,不止燕王想占据此镇,恐怕吴国公对它也是觊觎已久了!”
“那又怎样?”
“既然燕王、吴国公都想占据这块地方,那么徐州便足为一桃!”
“徐州是一桃?”刘福通似有所悟,问道,“另一桃又是何地?”
“汴梁,乃我旧都。察罕得之,定不容有失。也可为一桃。”
徐州、汴梁分别是两个桃子,可这两个地方风牛马不相及,又如何才能扯到一块儿,杀掉三士呢?况且,三士,又分别是谁?
“燕王、吴国公、察罕帖木儿,此为三士。”
诸人越听越是迷茫,王显忠不耐烦地问道:“丁秀才,有话你就直说,何必卖弄关子!怎么用这两桃,怎生杀这三士?”
“首先,说徐州。适才平章大人言道,不日内燕王必有请赏的奏折送来,卑职以为然。敢问刘公,打算如何回应?”
“以你之见呢?”
“以卑职之见,最好先不要给他明确的答复,可以含糊其辞,给他回个文。然后,同时写封密信,送给刘十九。教他说服燕王,借我精兵若干,以为交换。如果燕王答应,则便可下一圣旨,把徐州给他。”
“若他不同意借兵给我呢?”
“那便将徐州给吴国公。”
“给吴国公?”
罗文素拍案叫绝,说道:“真妙计也!诚如丁大人先前所言,徐州,燕王所欲、亦吴国公所欲也。若是燕王不肯借兵,刘公便将徐州赏给吴国公。如此一来,吴国公得了好处,必会对刘公言听计从。”
王显忠也反应过来,喜道:“吴国公既对哥哥言听计从,那么从小邓处借不来的兵马,也就可以从吴国公处借来了!好计策,好计策。”
以安丰现有的实力,肯定是没办法将徐州抢过来的,既然抢不过来,干脆就不要。用一个名义上的城守之职、用一道轻飘飘的圣旨换来数千、乃至上万的精兵,的确是一笔好买卖。
刘福通想的长远些,他说道:“可是,吴国公亦绝非凡夫俗子,如果俺将徐州给他,他反而却不肯要呢?”
“如果吴国公肯要,则吴、燕两军必生战事,是用一桃杀二士,同时并且提升了我安丰的地位,太尉自可从中左右逢源。……,如果吴国公不肯要,吴、燕两军也肯定会内生嫌隙,两下不合。只要他们不合,太尉一样自也可从中从容获利。”
刘福通想了想,颔首表示赞同,接着问道:“徐州是一桃,可杀吴、燕。汴梁呢?”
“依旧还是从徐州做文章。太尉用圣旨来换吴、燕精卒,不管这两方谁肯答应,太尉都可借此来要挟另一方,也命他出军马相助;随后,便用这批人马进攻汴梁。察罕既不容汴梁有失,三方混战就会出现眼前!”
“妙计!妙计!用一个徐州、用一个汴梁,把燕、吴、察罕三方都拖进去,最后得利者,当然非太尉莫属,自然非朝廷莫属!”
凭心而论,丁国珍的这一计策,用汴梁挑起燕、吴、察罕帖木儿三方的混战,实施起来会很有难度,也许不能实现;但前半截,用徐州挑拨燕、吴,却很有可能会获得成功,使安丰朝廷从中得利。
刘福通赞道:“俺听说,杰出之士能够顺势而为,而真正的英雄豪杰却可以造势而为。丁秀才,你就是这样的人呀!”
确实够难为丁国珍了。安丰如今一没有地盘、二没有精卒,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全凭的一点“朝廷之名分大义”。若是果真可以借此重振声威,“英雄豪杰”四个字,丁国珍还真是能够当得起。
计议已定,安丰诸人强自按捺东山复起的渴望,焦急地等待邓舍请赏奏折的送来。
——
1,“主公起于淮泗,如今称雄金陵,处西汉、东吴两强寇之间,之所以可以东西扫荡,从容不迫,而蒙元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前者因有小明王、刘福通为阻,后则因有燕王为捍蔽也。”
明代人李文凤议论韩山童、刘福通,这样说道:“秦氏暴虐,陈胜、吴广斩竿揭木以为天下先。虽寻就覆亡,后之议者犹曰秦民之汤、武也。胡元非我族类,重以庚申不君,民不聊生。韩氏父子、君臣起义,号召天下,天下云合响应。群雄并争,不谋而同。然当是时,据河南,荡山东,躏赵、魏,跞上都,入辽东,略关西,下江南,大抵尽宋之将帅,不谓之中国之汤、武不可也。天命有德,真人龙兴,定鼎建业,处汉、吴二强寇之间,东西扫荡,从容指挥。元之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以有宋为捍蔽也。韩氏君臣非特有功于中国,其亦大有功于我明也乎!草泽崛起,不无凭依鬼怪与夫暴戾纠纷之气象。然建国十有余年,其间所以能自立,要必有可纪者,惜载籍泯泯,莫究万一。得则为王,失则为虏。悲夫!”
明史也有过类似的议论:“林儿横据中原,纵兵蹂躏,蔽遮江、淮十有余年。太祖得以从容缔造者,藉其力焉。”
11 燕王朝奏请安丰,察罕夜使通浙西(上)
朱元璋意欲谋取浙西,刘福通打算二桃杀三士,对于这些,益都当然并不知晓。
不过,却正如丁国珍等的判断,便在接见过徐、宿二州降将后的次日,果然有人上书邓舍,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即送奏折去给安丰、请求封赏。
上书之人不是洪继勋,更不是吴鹤年、罗李郎等,却是一个谁也没用想到的人,——刘十九。
早些时日,这刘十九奉旨来益都夺权,不料却三下五除二地就被邓舍给轻易收服,虽然在明面上还是刘福通的“暗桩”,实际上早投靠海东。
既然已经投了海东,为荣华富贵计,总得立些功劳才是。只是无奈,刘十九文不通、武不成,认不得几个字,更没有出色的将才武略,一直以来,最多当安丰有圣旨、使者来的时候,帮邓舍说两句好话,替海东打打掩护。除此之外,别无贡献。
刘十九对此十分不满。
他乃刘福通的族弟,本在宋政权中颇有地位,之所以肯将之舍弃、转投海东,为的还不就是因为看起来海东更有前途,说白了,可以得到更多的权势?今得济宁、徐州捷报,他顿时想起早先初来益都时的一个任务。
当时来益都,他有两个主要的任务,一个是夺权、一个是促使海东南下攻取徐州。现今徐州已下,虽然晚了些,可一来对他本人来说,也算是完成了小明王、刘福通交付给的使命;二则对海东来说,也可以说是“遵奉”了圣旨。——既已遵奉圣旨,顺利夺下徐州,岂不正好邀功请赏?
他能多次代表小明王、刘福通出使益都,首先就说明他不是笨蛋;后来又能果断转投海东,虽或非“俊杰”,但至少说明他对当前的局势、时务也还是颇有把握的。他有自己的分析。
在上书邓舍之前,他的亲信有人不理解,说道:“燕王明尊朝廷,实有异志。今取徐州,实与安丰圣旨无关。大人本刘太尉密使,虽得燕王青睐,但身份不免尴尬。值此时刻,又何必上书、谏言燕王请朝廷封赏?”
言下之意,邓舍对朝廷并不感冒,且随着势力的发展,已渐有自立之意;而你刘十九曾为刘福通的密使,在这个时候忽然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封赏,岂非自讨没趣?平白使其怀疑你刘十九还是站在朝廷一边的?
刘十九不以为然,说道:“此小人之见。”
“那以大人之见?”
“燕王雄图伟量,见俺此折,必不疑反喜!”
“此话怎讲?”
“燕王固有自立之意,但是他的势力大多数却都在辽东、海东与山东,没有影响到中原,更远远达不到江南、淮泗。囊时,明王、刘太尉起义,占据河南、西入关内,纵横河北、驰骋三晋;卷而向南,略淮泗、下江南,一时天下响应,尽皆我宋之将帅。……,今虽势衰,兵散将逸,但是正如一句俗话说:‘虎死威不倒’,有多少的乡野好汉仍旧是以安丰马首是瞻?又有多少的江湖英雄依旧视刘太尉为大英雄?燕王尽管名震海东,较之刘太尉,远不及矣!”
他大致概述了一下刘福通的名望后,把话题拉到了眼下,说道:“远的不说,只说淮泗。俺且问你,今朝廷退守安丰,偏居一隅之地,与盛时相比已大大不如,可鞑子却为何没有在攻陷汴梁后对我继续展开进攻?”
“一因有燕王在山东牵制,山东不平,察罕不敢冒然举兵;二来淮泗间多我白莲信徒,人多势众,鞑子纵使来攻,亦难速胜。”
“不错!想当年,刘太尉起事便是在颍州,颍州位处何地?”
“正处淮泗间。”
“正是!昔日朝廷在汴梁,虽盛实虚;今日朝廷在安丰,虽小实坚。单州野战之余,燕王突袭徐州,意图很明显,是想南下淮泗,远谋江南!我安丰朝廷、刘太尉既然在淮泗间有偌大的名声,他又怎么会不顾忌?”
“大人是想说?”
“燕王有实力,但在淮泗间却没有太高的名望。故此俺以为,当俺谏言请安丰封赏时,他必定不怒反喜!毕竟,有了朝廷的封赏,就等同有了刘太尉的支持。有了刘太尉支持,攻略淮泗的阻力必定就会减少许多。”
刘十九的分析不无道理。
他是刘福通的族弟,跟着刘福通一起的起义,深知刘福通在淮泗白莲教徒中的威望。
韩山童、刘福通都是白莲教的会首。
比如韩山童,世传白莲教,他的祖父就曾因“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而被谪徙过;再比如刘福通,他是颍州界首人,不但是白莲教的会首,并且是当地的豪富。淮泗流域确实是最受他们影响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在汴梁被攻破后,刘福通等还可以在安丰坚持这么长时间。
如果邓舍有意淮泗,对这一点是必须要考虑进去的。
果然,在接到刘十九的上书后,邓舍非常高兴。
其实,邓舍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空,没有将此提上议程罢了。他的高兴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刘十九毕竟有着朝廷使者的这一层身份,由他上这道折子,终归要比洪继勋、吴鹤年等提出来好上许多。
所以,几乎没多做耽搁,便在当天下午,他就准了刘十九所请。并当即选定了出使安丰的使者,定於明日一早便就前去安丰请赏。
……
刚刚处理完此事,堂外时三千进来,说道:“大将军,您的坐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邓舍愕然:“动身?去哪里?”
时三千更愕然:“大将军您忘了?前天与城外大营诸将饮酒,席上您答应了郭从龙等的请求,约好了今儿下午出城打猎。”
邓舍“哎哟”一声,以手加额,轻轻拍了两下额头,说道:“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一边说,一边随手翻了翻置放在案牍上的成堆奏折。
“那,您是还出城不出?”
此时天色尚早,远望天空,蔚蓝如洗。
邓舍沉吟片刻,做出决定,说道:“既然约好的,便如军法,不可言而无信,当然要去。也罢,自济宁开战以来,多日未得歇息,便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哈哈。”
洪继勋、吴鹤年等皆在堂上。
吴鹤年凑趣,说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主公精通兵法,深谙‘师老无功’之理。该歇息的时候自然应该好好歇息!”
“你这话说的不错!老吴,这段日子,你也累得不轻,也该放松放松。今儿下午便随我一起出城打猎,如何?”
吴鹤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道:“就臣这能耐,骑马走路已是勉强,怎能与主公相比,文武双全?”
邓舍心情不错,和吴鹤年开玩笑,故意沉了脸,说道:“我下过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老吴,你虽位居高职,却也是秀才出身啊。距我下此令旨已有数月,怎么?你还没学会‘骑射’之术?”
“主公,您就饶了臣吧。”吴鹤年撩起袍子,便在堂上露出毛腿,用手指着,伸出去请邓舍观看,说道,“主公请看,这道、这道,还有这几道伤,全是前阵子学骑射摔的!”
“哈哈。我与你说笑耳。”邓舍转问洪继勋,“先生有意否?”
洪继勋自比孔明,清高孤傲,素来瞧不起武将,虽也能骑马,但若叫他去学骑射,与武夫们一样舞刀弄枪,却是万万不能,含笑摇头,说道:“主公难得雅兴,且请自去。……,估算时辰,该又有曹州前线以及有关察罕援兵动向的军报送来,所以,臣等下还要去行院看看。”
“也好!若有紧急军报,你可遣人叫我回城。”
洪继勋答应了,与吴鹤年一起告辞退下。
……
出了城,四野皆绿。
麦收虽已渐近尾声,但田间还有许多其它的农作物,诸如豆子、棉花之类。
豆子不须多讲,说到棉花,棉花原产印度、阿拉伯,传入中国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不过一直以来多在边疆种植。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大量普及内地,关、陕、闽、广种植得最多。
本来山东种棉花得并不多,但因邓舍深知此物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与实用价值,故此早在海东之时,他就特别要求地方强制推广,来到山东一样如此。规定民田二十亩者,种植桑、麻、棉各半亩;二十亩以上加倍。
山东、辽东的蚕丝业不发达,种了棉花,别的好处不说,首先一个,至少民间、包括军队士卒的穿衣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北方不比南方,江南不但蚕丝业发达,因为海外贸易的缘故,棉纺织业也已经很发达,单只松江府一地,太平时候,每年就可供给朝廷军用衣料几十万匹之多。——为什么朱元璋说“天下诸侯,士诚最富”?他能不富么?所占地盘虽非最大,但又是产粮,“天下粮仓”;又有丝绸、又多棉纺织业,“衣食住行”,他占了两个“天下第一”,不富才奇怪了呢。
这也是为什么邓舍觊觎江南的一个重要原因。
辽东偏远,山东久经战乱,都太穷了。尽管有南韩这块还算富庶的地方顶着,但说句实在话,从夺下双城起,几年来,邓舍就没闲过,差不多十天一大仗、三天一小仗,银钱、粮秣方面早就十分困窘了,捉襟见肘。
欲逐鹿中原,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肯定不行。
指望在辽东、山东发展经济?即便察罕不来骚扰,也不说山东因为地势的原因,守则亡、攻则立,就以辽东、山东如今一穷二白的现状来说,没有个三年五载,也绝对难以发展起来。天下群雄竞逐,时不我待。邓舍真是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机会“闭关锁国”,埋头大搞经济。
那该怎么办?一个字:抢。又所以,他之所以忽然决定南下徐州、欲图染指浙西,实在也是有内在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邓舍与随从驭马缓行,因他只是穿了便服,所以路上有百姓遇见,也只当他是从城里出来的“官人”而已,胆小的跪拜路边,胆大的不以为意。
整日在燕王府里,邓舍受够了底下人的诚惶诚恐、曲意奉承,忽然见此景象,不觉畅快。
人人都羡慕、想做人上人,实际上人上人做久了,有时候却也难免憋屈,会向往民间的生活。当然了,也仅仅是“向往”而已,真要忽然从人上人变成平头老百姓,享受惯了权力滋味的,反而会更不适应。
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邓舍很放松。
他指点道路两边的田地,与左右说道:“每出城一次,就觉得田间又有变化。绿意盎然,可爱至极。……,诶,你们看,觉没觉得良田又多了些?”
随从们应声附和。
有一人笑道:“将军说的是。俺前天出了趟城,在下边村子里听到了一句话,是说吴知府吴大人的。不知道将军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吴公为政,乐不可支。”
邓舍微微一怔,笑了起来,心中有数,嘴上不说破,说道:“老吴为政确实不错,很有治事能力。自他来到益都后,我肩膀上的压力顿时减轻许多。民间有美名流传,也在情理之中。”
——东汉时,有一位官员叫张堪的,河南南阳人,任职渔阳太守期间,不但使匈奴不敢犯塞,而且开垦了大量的稻田,“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们为此编了歌谣赞美他,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
很显然,所谓“吴公为政,乐不可支”正是从此歌中变来的。想那民间百姓哪里会懂这些?十有八九是出自当地士绅之口。
也许是为了拍吴鹤年的马屁,也许是因为吴鹤年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他们的利益。无论怎样,最起码吴鹤年的确将益都治理得不错,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知了。
提到吴鹤年,邓舍想起一事,说道:“刚才府中分手时,我忘了问老吴。早前我曾交代他,开荒归开荒,牧场却还是得留够地方的。”举头看了看天色,“等下要打猎,今次怕是去看不成牧场了。……,你们有谁近日里去看过啊?情况如何?”
“请主公放心。奉您的令旨,每隔两日,小人就会去牧场看一看。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上个月才又从辽东运来了一批军马,虽然不多,还需加大繁衍,但假以时日,必足够山东地方军队的使用。”
蒙元在全国共有十四道牧场,其中河北、山东两地就占去了三道。河北的牧场是在真定、涿州等地,山东的牧场就在益都。此外,临淄、济南也有一些牧马的草地。虽然说,后来有不少的牧场渐被开垦,但草地还是留下有不少的。
邓舍起家自辽东,骑兵是主力,对战马的饲养、补充自然极其重视。故此,尽管他大力发展农业,但对牧业却也保持有非常高的重视,暂时来讲,并没有把益都牧场全部开垦成农田的打算。
行过一片收获后的麦田,紧邻一大片地里种植的都是粟米。粟米,即谷子,也就是小米。秋禾夏麦,这两样作物皆为“五谷”之一,是最重要的农作物。特别在北方,比如关中平原等地,所产就是以粟、麦为主。
六月收获麦子,谷子的收获季节则是十一月到一月间。此时盛夏,正是谷子的花期,远望甚美。
邓舍说道:“麦收虽将近尾声,再过几个月,谷子也该收获了。希望能像麦子一样,也是个大丰收!”
山东的重要产粟区有三个,益都、济南、济宁。济宁才经战火,今年的收成是不说了;济南为前线,今年的收成估计也不会太好;要想秋季丰收,只有看益都收成了。
有随从说道:“俺常去左右司、也常下乡,不论是地方官儿、还是农人都说今年咱们益都路谷子的长势要比往年好得多。主公不必担忧,待到秋时,定然如麦收一样,也会是个丰收时!”
谷子的产量也是不低的,蒙元至元后期在两淮间募民屯田荒闲之地,“岁可得粟数十万斛”。“斛”、“石”相通,数十万斛就是数十万石,仅此一“荒闲之地”一季的收成就足可养精兵一衙,而且还绰绰有余。
邓舍远望四野,郁郁葱葱,因麦、粟而联想到两淮的良田以及浙西、江南的富饶,有所感触,不由感叹地说道:“假我以两省之地,百万之民,三年之期,虽强横如察罕,有何惧焉?扫荡天下、易如反掌!”言下之意,如果两淮、浙西在他的手中,那么天下九鼎、唾手可得。
他自起事起来,纵横海东多年,罕有败绩、所向披靡,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种锐气,也可说是自信,甚而言之骄傲,对张士诚这样的“守成之主”有些看不在眼里也是正常。
众随从们都道:“将军天资英武,世之英雄;察罕虽然暂时看起来很凶横,但早晚必是将军的手下败将。”
邓舍哈哈一笑,打马扬鞭,催动坐骑,疾驰奔行,说道:“营中诸将或已等得着急,诸位,且快行去者!”
11 燕王朝奏请安丰,察罕夜使通浙西(下)
察罕千里驰援,八千精锐出了碗子城,倍道而行,向东直奔曹州。
经怀庆路,过卫辉路,入大名路,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了三百多里路。这一日,渡过淇水、越过卫河,快到李家道的时候,军中来了一个曹州信使。——李家道已快到曹州,两地相距不足二百里。
“报,曹州告急!自三日前红贼赵过部将我城包围之后,连日来攻势甚猛、昼夜不息,我军伤亡惨重,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你何时出的城?”
“昨夜三更。”
察罕望望天色,此时才刚近薄暮。
昨夜三更出的城,今天薄暮就能抵达李家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信使只用了一天半夜的时间,便疾行奔驰了二百里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曹州的战况定然十分激烈,形势也肯定已到十分危急的关头了。
“围城的红贼有多少人?是赵过亲率的么?”
“刚开始围城的红贼不多,大约一两千人;围城当晚,有大部队络绎开至。到次日早晨,粗略估算,已有近五千人围我城池。将旗林立,赵过的帅旗也在其中,鼓角震天。再又到昨天晚上小人出城的时候,红贼又多了不少,具体数额知,只见火光冲天,营寨相连,绵延十里。”
“如此多红贼围城,你如何杀出来的?”
察罕帖木儿此问不是怀疑信使的身份,而是想通过此来判断燕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毕竟,“兵不厌诈”,不能仅仅从营寨的数量来判断敌人的多少,也有可能燕军是在使诈呢?没有这么多人围城,但给你一个假象。给假象的同时,而主力其实却是埋伏在从李家道去曹州的路上。察罕帖木儿所带之八千人已经接连急行军了四天,一旦半道遇伏,后果不堪设想。
闻曹州告急,先不思解围,而是考虑本军安稳。何为老将?何为经验丰富?此即为老将,此即为经验丰富。察罕帖木儿果然名不虚传,深知急躁冒进是为兵家大忌,纵然军情急如火,也依然保持理智,非常的稳当。
“小人乔装,夤夜援绳下城,专走小道,当时天黑,又且只小人一人,故此行动方便,没有惊动到贼军,得以偷混过关。”
察罕帖木儿沉吟不语。
有将校急躁,叫道:“曹州告危,急需我军援救。大帅还在迟疑什么?请快快下令吧!末将愿为前锋,先去解围!”
“遇大事当稳,尔等何必焦躁?红贼狡诈,且其军中有名潘贤二者,素来多谋,人称智士,好用奇险之计。不可轻忽大意!”
李惟馨深以为然。
他晓得察罕的心思,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插口问那信使,说道:“你一路行来,自曹州至李家道沿途可见有红贼布防?”
“除些许斥候、游弋,并无所见。”
“黄河渡口?”
“太平无事。”
黄河的主河道是由西向东,经过徐州等地;但是在河南兰阳却分出了一个支流,向北蜿蜒,刚好从大名路的南部流过,将曹州与李家道分为南北。这一条支流虽无主河道水深,但想要横渡,也不是轻而易举。
“主公,你怎么想?”
察罕帖木儿负手踱了两圈,转回原地,又抚须深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潘贤二智者,赵过帅才,红贼军中非是无人,他们不会不知道咱们援军将至。黄河天险,岂会不派一兵一卒驻守?其中必有诈也!”
“可是,如果不走大名路境内的黄河,就必须改道向南,过黄河主道,然后再绕行向北,前前后后加在一起需要多走三百多里地。我军急行军已有数日,即便还能以这个速度行军,即便三天后红贼还没有能攻下曹州,但等接战时,怕咱们也早成强弩之末,难为贼军敌手。”
黄河的这条北去支流还是比较长的,一直深入到东平路,穿过会通河,至荆门站附近,所以绕道向北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想绕道,就只有向南。向南入河南境,有察罕帖木儿在当地的驻军接应,比较安全、稳妥。
“绕道路途遥远,肯定不行。”
“那以主公之意?”
察罕思忖良久,做出了决定:“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绕道,事倍功半!绕道既已不可,只有强渡一途。……,来人,命踏马营拣选精锐先行,即日渡过黄河,为我先遣。军令:务必要将黄河对岸远近的敌情打探清楚。”
“踏马营”,是察罕帖木儿麾下一个专门的斥候营。
“踏马先行。主力呢?”
“主力今夜不必行军,就地休整,养精蓄锐,以待渡河之战!”察罕下令完毕,又问那信使,“你一日半夜行了二百里地,身体可还吃得消么?”
“小人别无所长,唯健壮而已,再行两百里也不在话下。”
“好!军情紧急,你不要多做停留。这就回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老夫愿与你家将军相约。”
“相约什么?”
“两日内,我必至曹州城下!若过期不至,是老夫违约,自会割发代首,以正军法,而曹州城,则任由你家将军弃之。而如果我至,城却失守,则是为你家将军违约,老夫军法无情,必斩其头!”
“诺!”
“你且去吧。……,时辰渐晚,诸军,各自驻扎。”
诸将听令,齐声应诺。自有传令兵分别去向各营传令。
那信使亦果真没当作休息,只换了两匹良马,取了一囊水,讨了几个炊饼,便又匆匆踏上回城的道路。
不多时,马蹄得得,有一百多人皆轻骑长矢,紧跟其后,踏着暮色、飞卷出营。这些,便正是“踏马营”选出来的过河精锐。其余各营,在安排好警戒后,也在各自主将的命令下,分别驻扎、埋锅造饭,准备休息。
在中军的一块平整地面上,几个手脚麻利的亲兵很快为察罕帖木儿搭建起了帅帐。李惟馨、王保保等亲信、体己人随着察罕步入帐内。
诸人坐定。
察罕帖木儿环顾左右,笑道:“赶了半天路,风尘仆仆,你们想必也都饿坏了。来人,先端些水来,请诸位先生、将军洗面;再令伙夫速速上饭。今夜休整,不用急着行军了,可做几个好菜。……,李先生,你随军辛劳,这几日苦了你了,瞧你这脸,都有些见瘦。待会儿,好好地吃上一顿!”
暮色深沉,帐内幽暗。亲兵们先点起火把、蜡烛,接着奉命端来温水,请诸人洗脸。洗过脸后,奉茶倒水。又有两个伶俐亲兵照例端来热水,为察罕帖木儿去了靴子,帮他泡脚。
察罕帖木儿因又吩咐说道:“再多取两盆热水来,李先生、保保,你们也泡泡。”到底久经战事,遇乱不惊,有大将风度。虽然曹州危在旦夕,他却依然分毫不乱,表面看似若无其事,以免动摇军中士气。
诸人一边放松,一边说话,话题不外乎还是围绕军情。
正谈谈说说间,帐外随从来报:“营外有人求见大帅,说有克贼妙计欲献。”
“营外求见?”
“是。”
“克贼妙计?……,此人有无名帖拿来?”
“没有。不过他自称徐州人。”
王保保心中一动,说道:“徐州人?燕贼刚刚攻陷徐州,会不会是从徐州逃出来的士绅?……,父帅,不妨一见。”
察罕帖木儿忖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吾儿所言不错。便传他入来见见。”
很快,帐外进来一人,年约四旬,又瘦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挂在了竹竿上也似,眼睛不大,但是却十分有神。
“来者何人?”
“草民封帖木,拜见平章老爷。”
察罕帖木儿现在的官职是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其中以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衔最为显贵,所以,来人尊称其为“平章老爷”。
“免礼,请起。”
见客人来到,李惟馨、王保保不再泡脚,随手抹干了,穿上鞋,端坐一边,静听察罕帖木儿与此人对话。
封帖木起身站好,瞧了一眼仍然还在泡脚的察罕帖木儿,似有话说,但话到嘴边,到底咽回了肚中。
察罕帖木儿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心知肚明,晓得他是为自己一边泡脚、一边见客不满,想道:“有不满不敢言,非有胆之士。”不动声色,接着说道,“封君自称徐州人,徐州距大名数百里,何故弃家远来?”
“家国、家国,有国方有家。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日前,徐州亦不幸沦落贼手,遭受荼毒。草民虽为白身,却知忠义二字,不愿屈身事贼,辱祖宗清名,故而舍家远避,来此访友。”
“你在这里有朋友?”
“是。”
“何人也?”
“雪原景慧。”
“雪原景慧?”
察罕帖木儿对这个名字似有耳闻,转目去看李惟馨。李惟馨欠了欠身,说道:“景慧禅师乃大名路有名的大德,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雪原景慧”,“景慧”是出家人的法名,“雪原”则是他的字。
出家人并不是说只有一个简单的法名。为了表示尊敬,同时大概也有与其它同法名之和尚区分开的缘故,在称呼一些出名的大和尚时,往往会在他的法号前加上他的字、或者他的号、又或者时人给的敬称。
如当时另一个大德:愚庵智及,法号智及,号愚庵;再又比如宋末元初的一个大德:高峰原妙,法号原妙,因名动一时,人们尊称他为“高峰古佛”。再又比如景慧的师傅楚石梵琦,与景慧一样,楚石也是他的字。
察罕帖木儿记不清景慧是何许人也,但说到楚石梵琦,早已久闻其名,如雷贯耳,立刻不由就肃然起敬,二话不说,先急声令亲兵给他擦脚,紧跟着穿上靴子,站起身来,对封帖木还了一礼,说道:“不意先生竟是梵琦大法师弟子的朋友!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幸勿见怪!”
有元一代,最重释教。察罕帖木儿在这方面也是深受影响,只从他写在书斋上那一句出自佛家言语的对联,其实就可看出。自元代立国以来,年数虽然不久,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有了政府的支持,出名的大和尚当然层出不穷。现如今,最著名的一个禅师就是楚石梵琦。
楚石梵琦系宋僧大慧宗杲的第五代弟子,九岁就出了家,他的度牒是赵孟頫给他买的,宋濂曾专门给他写过《塔铭》。明末名僧支栖袾宏称:“本朝第一流宗师,无尚于楚石矣”;再晚一点的又一位名僧蕅益智旭也说:“禅宗自楚石琦大师后,未闻其人也”。
由此可见其名,不但重於当时,且受崇於后。
察罕帖木儿有此反应,——竟因封帖木是楚石梵琦一个弟子的朋友就忍不住肃然起敬,自也不足为奇。
封帖木还礼不迭,连声说道:“岂敢岂敢。”
察罕命人上茶,请他入座,说道:“先生亲临辕门,必有欲言。不知有何以教我?”
“草民浅陋,躬耕田野,岂有敢有教於老爷?今晚冒昧前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小人世居徐州,不忍见桑梓沦落贼手,所以特来拜见老爷。”
察罕叹道:“燕贼狡诈,狡如狐、狠如狼,前祸辽东,后害山东,今又将战火烧到淮泗,致使徐、宿沦陷,生灵涂炭。老夫也不才,今日亲提精锐三万,不辞千里,远来大名,欲与燕贼一决高下者,不但是为了济宁一路,正也是为了徐、宿百姓!”
“老爷虎威,宵小之辈无不闻名远遁;小邓残贼,山东等地的百姓饱受凄苦,尽皆仰首翘足、期盼王师。老爷此次远来一战,上承天心,下体民意,正所谓‘解民倒悬’是也。小人虽不识兵事,却也知天时、地利、人和之说,斗胆断言,……。”
“如何?”
“老爷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哈哈,哈哈。先生久居淮泗,又是景慧禅师的朋友,定然对淮泗、大名、济宁都很熟悉,熟知地方,也就是熟知地利了,怎可算是不知兵事呢?未免太过谦虚!……,今老夫将与红贼一战,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这已是察罕第二次直言询问封帖木的来意了。
他虽然敬重楚石梵琦,因此爱屋及乌,对封帖木也礼遇了起来,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就肯陪着封帖木闲聊。毕竟不日将有大战,他没这个心情。此问过后,如果封帖木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便就打算礼貌送客。
封帖木说道:“高见不敢当。老爷也知,徐州久受张太尉管辖。张太尉性宽而厚,甚能体恤民情,爱护百姓。小人虽然愚陋,但有一个族弟因受乡人推崇,却颇有虚名,为张太尉所知,礼聘去了松江府,现为幕僚。”
“噢?请问先生族弟大名?”
“封伯颜。”
李惟馨微微思忖,说道:“可是望鹤先生?”
“小人族弟的号正是望鹤。”
李惟馨颔首,对察罕说道:“这个人是徐州名士,在下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原来先生不但是高僧友人,且为名士之兄。”
“徐州城破后,小人弃家远遁,本想去松江投奔小人这个族弟的,但旋即宿州又破,前路受阻,因而不得已,转来大名,以访友为名,实欲求庇护於景慧禅师翼下。……,昨日,忽然收到了小人族弟的一封来信。”
“什么来信?是何内容?”
“小人族弟信上说,听闻老爷提师东进,亲驰济宁,有一计想献给老爷。”
“有一计想献给老夫?”察罕有点奇怪,如果有良计妙策,为何不献给张士诚?
封帖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主动解释说道:“张太尉为人虽善,但也正是因为他太‘善’,所以左右多奸佞小人,堵塞言路。徐、宿失陷的消息传到松江后,小人族弟便一直想将此计献给太尉,惜乎受人谗言迷惑,太尉未能接受。”
察罕帖木儿来了兴趣,问道:“敢问是何妙计?”
“今红贼猖獗,如果想治之,最上策莫过夹击。故此,小人族弟以为,若想尽快地消灭燕贼,最好请老爷遣一使,轻骑入浙,与张太尉达成盟约,联手与敌。老爷自西而东,太尉由南而北,以老爷之威名,用浙西之虎狼,即使邓贼喧嚣,如何抵之?料其必难以招架,定能一鼓擒之!”
王保保听了半天,这时接口说道:“你族弟此计虽然不错,但也正如你所说,张士诚不是不肯接受么?请我父帅遣一使入浙西,又有何用?”
“太尉不肯接受的原因,是因为惧怕老爷。”
察罕帖木儿一笑,点了点封帖木,说道:“惧怕老夫?老夫有何令人恐惧之处?”话虽如此说,他其实也清楚,张士诚不外乎害怕“请佛容易送佛难”,如果与察罕联手,这淮泗一带还能保得住么?淮泗如果尽失,松江府就没有了遮掩,不管是察罕也好、抑或邓舍也罢,都可长驱直入。
封帖木吞吞吐吐,没有胆量将这层关系说透,含糊带过,继续说道:“太尉惧怕老爷,或许是因为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也,草民不敢妄意猜测。但是,就以草民族弟看来,如果老爷肯放下身段,以大局为重,主动与张太尉订下盟约,再加上他於内配合,也许便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把太尉的主意改变。而只要老爷与太尉联手,邓贼不足为惧!”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何意?”
“此古战国纵横之术。”
“可行否?”
“可以一试。”
王保保却不乐意了,奋身立起,大声说道:“父帅名震天下。自红巾乱起,官兵溃败,贼势最盛时,南北皆赤,乃至大都告危!而朝廷所以至今尚能保半壁江山者,全赖父帅浴血奋战、力挽狂澜。张士诚,本盐徒,今虽降我,心怀二志。……,父帅岂能放下身段,与此种人主动盟约?”
封帖木不知道王保保是谁,察罕帖木儿一直没给他介绍。此时听王保保慷慨发言,偷眼观瞧,只见此人剑眉星目、仪表不凡,心中赞道:“真一位少年英雄。”但是,对王保保的言论却不以为然。不过,他心知此人既能坐在帐内,必为察罕的亲信心腹,不敢直言驳斥,唯唯而已。
察罕帖木儿伸出手指,轻扣胡床扶手,沉吟片刻,说道:“保保,你且先坐。……,古人云:‘谋大事不拘小节’。谋大事尚且如此,况尽忠皇室呢?”问封帖木,说道,“若老夫果派使者南下,你族弟可有几分把握促成此事?”
“十分不敢说,五六分总是有的。”
“五六分把握?父帅主动去与士诚盟约已是放下身段,若是反而再被士诚拒绝,岂不自讨其辱?一旦消息传出,再要教邓贼知晓,红贼之势必更喧嚣!……,父帅,此事万万不可。”
“依你之见,可有良策能够迅速破贼?”
“这,……。父帅娴熟兵法,我军骁勇善战,今虽因孩儿无能,获败单州,但只不过一时而已。山东地狭、辽东苦寒,假以时日,邓贼的后勤补给肯定出现问题,到那时,以父帅之威,只需万人东征,必能破贼!”
察罕帖木儿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王保保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奈何后方不稳。
孛罗帖木儿虽败、大同却还在其手;关内虽有李思齐坐镇、张良弼却蠢蠢欲动。这两个人都非善茬,一天不能将之彻底收服,便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如何能够全力东征?其实对这个问题,察罕早有考虑,也有过想法:“是不是可以与张士诚联手”?——先灭山东强燕;随后再全力北上、西进,彻底安定后方;最后徐徐南下。如此,天下大势便可定也。
——,他最早的计划是先收拾孛罗帖木儿,安定了后方之后,再全力东征,剿灭燕军。然而,济宁一战却给他敲响了警钟。他蓦然发现,居然邓舍的威胁比孛罗帖木儿与张良弼加在一起还大!因此,整个的战略重心不由自主地便从先“安内”转向了先“攘外”。
在大事上,察罕从来是敢于决断的,略一思忖,便做出了决定,说道:“不瞒先生,老夫早有意通使浙西。今日既有先生族弟愿为内应,便全依先生所言!”
“老爷的意思是?”
“愿与太尉订下盟约。”察罕帖木儿起身,遥指帐外东方,斩钉截铁地说道,“以黄河为誓、用泰山为盟,老夫愿与太尉约:两家并力攻燕。若太尉同意,则当事成之后,以黄河为界,山东归我,徐、宿归太尉。且老夫愿借精兵万人与太尉,再共取金陵,以消除朱贼对松江的威胁。”
封帖木大喜过望,拜倒在地,说道:“老爷不计私名,以国事为重,委实令草民佩服!此实为朝廷之福,更为天下百姓之福!”
察罕帖木儿顿了顿,说道:“而今邓贼军容颇盛,取之不可过急。此次老夫远来大名,准备不足,难以决战。如果太尉有意,可约定时间,然后同时发兵,两路夹攻,邓贼若主力阻我,则太尉可趁势取徐、宿;邓贼若主力阻太尉,则老夫便趁势取山东,总之,必使其左右为难!”
“却还有一为难处,需老爷思虑。”
“什么为难处?”
“太尉之所以拒绝草民族弟的计策,除了惧怕老爷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如果全力北上,则松江难免空虚。金陵朱元璋觊觎浙西已久,怕他会趁机生事。”
“这有何难?老夫在河南驻军十万,只要太尉愿与我盟约,待战时,老夫自会命河南驻军一起东进,压制朱元璋,必使其不敢妄动。”
“如果是这样,则大事成矣!请问老爷,打算何时遣使往去浙西?”
“宜早不宜晚。等老夫选好人,今夜便走。”
封帖木喜形于色,正高兴间,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先生还有什么话想说?何必吞吐,尽管讲来。”
“前时,红贼陷徐、宿,两州守臣多有因迫于无奈而降贼的,其中有两人,小人素与相交,关系很好。”
12 封帖木自陷其套,大和尚妙讲圣贤
封帖木说道:“前时,红贼陷徐、宿,两州守臣多有因迫于无奈而降贼的,其中有两人,小人素与相交,关系很好。”
“噢?”
察罕闻言,顿时来了兴致,不过他城府深,表面上看来依旧不紧不慢,问道:“是哪两人?”
“陆聚与梁士荫。”
封家世居徐州,祖上也曾为官,满门书香,家财万贯,是当地有名的豪门大户,与陆聚、梁士荫交好自然在情理之中。席下,王保保、李惟馨对视一眼,都分别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意外之喜。
乱世不比太平时,强者为王。
太平时代,要讲“忠”,要讲“义”。乱世时候,很少人讲这个。——天下纷争,逐鹿未定,凭什么就要一定效忠某个人呢?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就是这个道理。故此,又有言道:“成王败寇”。
除非是因为某种关系而凝聚在一起的利益集团,比如老乡、亲戚、旧部之类,向心力比较强,比较团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好分化。其它的一些豪强、将领、包括幕府僚属等,可以说,多为见风使舵的高手。
察罕帖木儿自从与邓舍对垒以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时至今日,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一年了,中间交手过多次。察罕也有想过,是不是可以策反几个燕军的将校、智囊?一来,能够在军事上取得一定的胜利;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还可以在政治上取得一定的胜利。
毕竟,别的不说,只说从开战到现在,邓舍已经俘获了多名元军的重要将领,不可否认,对元军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若想将之彻底扭转,不是只靠一两场胜利就可以的,最少也要俘虏燕将几人吧?便也不说至今为止,一个没有俘获过。如果这个时候,忽有燕军将校主动投降,效果岂非更好么?只是可惜,邓舍的麾下,诸军将校,不是上马贼老人,就是他的义弟义子,想要策反,基本天方夜谭。
不错,其中也有不少关铎、王士诚旧部。可关铎、王士诚之前也全都是红巾系的,与蒙元不共戴天。并且,邓舍用人看似豁达,实则谨慎,观其所重用的几员关、王旧部,刘杨、许人、李靖、陈猱头、高延世诸人,无一例外,全都是忠心耿耿的;稍有异志的如刘果之流,或者不予重要,或者放去了辽东、海东,根本就没给什么实权,不给其背叛的条件。
也有很多前高丽的旧部,但数遍高丽籍的名将,能称得上名号的,只有庆千兴一人。
庆千兴何许人也?早在邓舍尚在双城时,这个人就已投降了的,是个老牌“丽奸”。察罕帖木儿应过进士举,饱读文书,对蒙元的开国史非常了解。当时,凡是投降蒙元的宋军将领,甚至往往比蒙古籍的将校还要更加忠诚。所以,他也因此而心知,虽然说庆千兴没有红巾背景,但要想策反这种人,也实在是太难了,比策反陈猱头等还要难,基本没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封帖木自称与陆聚、梁士荫相熟,可想而知,察罕帖木儿、王保保、李惟馨诸人会有多么的惊喜。
李惟馨说道:“先生与大陆公、梁士荫相熟?”
“正是。”
封帖木顿了顿,补充说道,“芝麻李兵败后,大陆公镇抚徐州,赖祖宗余荫,草民家在地方上颇得乡望,给他过鼎力相助。至若梁士荫,与草民家更是关系密切,他的娘子便是草民族妹。说起来,他还得称俺一声姐夫。”
元时风俗,与陌生人搭话,比方问个路什么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尊称“姐夫”,就好比后世的“同志”。封帖木恭恭敬敬,说出这么一句话,颇是好笑。不过在场诸人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并没有人意识到可笑。
察罕帖木儿说道:“不意先生竟有这层关系!”于是,乃又吩咐亲兵,说道,“先生的茶凉了,端走,快去换杯好茶奉上。”
封帖木受宠若惊,连道:“不敢,不敢。”
察罕帖木儿和颜悦色,带着笑,温声说道:“有何不敢?先生送给老夫了一份如此大礼,一杯好茶算得甚么?不过聊表感谢。”
“惶恐,惶恐。”
“不知先生打算何时入益都啊?”
“……,啊?”
察罕帖木儿此问来的突兀,封帖木短暂地迟钝过后,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似要抬眼去看李察罕,又不敢,嗫嚅说道:“老爷何意?”
“噫?你说你与陆聚、梁士荫相熟,难道不是主动请缨,想去益都替老夫说降么?”
封帖木胆色不足,就连见个李察罕都战战兢兢,岂会有此等胆量,主动请缨、深入虎穴?可察罕既然说起,他又没有胆子拒绝,一时难堪,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先生若无意见,此事便这样定下。你明日就起身去益都城吧!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忧。老夫自会选亲随数人,为你保镖。可好?”
“啊,啊。”
“来人,取两盘银来,给先生做个路费。……,待事成后,老夫自会上奏皇上,为你请功!”
三言两语,就这么定下了。
封帖木瞠目结舌,暗中叫道:“苦也,苦也!本来献策,是想求个功名,却怎么将自己陷进去了?哎呀呀,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断送老头皮!”
察罕帖木儿现在在行军途中,一切以军法为准,做事雷厉风行。不到一刻钟,就从亲兵队里给封帖木挑出了两个保镖,——名为保镖,实为监视;又不到半刻钟,两盘白银端上;再又吩咐李惟馨,备下了一桌酒宴,请封帖木吃饱喝足,由那两个“保镖”陪着,带着银子,便就出了营寨。
次日一早,援军自奔黄河而去,这且按下不说。
……
只说封帖木,当晚离开军营,带着两个保镖,心事重重,踏着夜色回到了李家道外的寺庙中。时辰尚早,寺中的和尚还没有就寝,方丈大师景慧和尚听说他回来了,教一个小沙弥,请来方丈室内见面。
方丈室中,整理得甚为清洁,没太多摆设,一个佛龛、一个木鱼,两个蒲团、几本佛卷,一盏青灯而已。
窗外种的有竹林,夜风吹来,竹叶沙沙。宁静的夜晚,听着竹叶声,就着孤灯,可夜读佛经,可推窗观月,都是十分有情调的事情。这位雪原景慧大和尚,看来不但佛法精深,而且很有文人墨客的高雅情致。
封帖木愁眉苦脸地来到时,景慧本正盘坐在蒲团上读经书,抬头一看,不觉惊奇,问道:“你怎么了?……,没见着李平章么?”
“非也。”
“李平章不肯接受你的献策?”
“非也。”
“接受了你的献策,不肯给你功劳?”
“非也。”
“这么说,你见着了李平章,李平章也接受了你的献策,并且答应给你功劳?”
“是的。”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吊个脸做甚么?”
“大和尚有所不知。”
当下,封帖木将与李察罕见面的经过原封不动地讲出。景慧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你是为去益都而犯愁。”
“正是,正是。知我者,大和尚也!”
封帖木与景慧是多年的好友,不比李察罕,两个人说话,放松得很,言谈举止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实际上,封帖木此人也是有些才学、比较有趣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与陆聚、梁士荫这样的名士相熟,更不可能与景慧大和尚这样的名师高徒为友。
“此易事耳!何愁之有?”
“大和尚此话何意?”
“叫你去,你就去呗。一个益都,又不是龙潭虎穴,何惧之有?”
“大和尚说得轻松!去的又不是你。想那邓贼,凡所过处,烧杀掳掠,高丽、辽东、山东,有多少的士绅名家都因为他而家破人亡,残暴程度令人发指,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我为何舍弃家产、逃出徐州?还不就是为了保住一条小命?今番去给平章献策,原为求得一点功名,也不枉了俺活在乱世一场。殊不料,却竟得了这样一个任务,真是机关算计反误己!……,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道,俺就不去军营了!”
“老封呀老封,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忒小!”
“吾本书生,又非勇夫。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是儒生,引经据典,和尚不能与你相比。但是,和尚问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一样?”
“当然一样。”
“那么,‘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下边一句是什么?”
“这,……。”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孔子说的。“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是孟子说的,下边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和尚再问你,何为正命?”
“这,……。”
“子曰:‘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不但孟子,即使孔子,也只是教尔儒生‘知而慎行’,却没有教你们‘贪生怕死’!老封,你自诩圣人门生,岂会不知‘夫子大勇’?”
“夫子大勇”,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孟子•公孙丑》:“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和尚是干什么的?打机锋出身,专门搞辩论的。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说下来,封帖木哑口无言。
不过,却有个问题,景慧乃佛家子,为何对儒家经典如此熟悉?
说穿了,不奇怪。
有元一代,盛行“三教合一”。哪三教?儒、释、道。比如元初盛极一时的全真教,其创教祖师王重阳就是这个说法的积极倡导者。他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说的:“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
故此,和尚、道士熟知儒家经典,或者儒生熟知佛、道经典也不足为奇。
过了好一会儿,封帖木勉强说道:“大和尚说的虽然都很对,但道理终归只是道理。如果人人都能行之,不是人人皆为圣人了么?”
景慧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圣人亦为人也!为何不能人人皆为圣人?我佛心在处,我就是佛。你只要肯去做,自然也能做成圣人!”
后来有位五百年一出的贤哲,在十二岁那一年,向塾师提出了一个问题:“何为第一等事?”塾师回答道:“惟读书登第耳。”当时这位还仅仅只是一个孩童的贤哲直言不讳地反驳说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通过读书、通过学习来做“圣贤”,这才是读书人的第一等事。这一位贤哲便是果然成为一代圣人的王阳明。
只是王阳明的“心学”在这时还没有出现,虽然孔子曾经说过:“有教无类”;尽管孟子也曾经说过:“人人皆可为尧舜”;并且朱子理学也在教人学做圣人,但就大部分儒生来说,毕竟还没有一个人把“圣人”的神秘面纱揭掉,明确地提出过:“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
骤闻此言,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圣、圣人岂能如此轻易而为之?”
景慧放下佛经,敲了一下木鱼,说道:“咄!痴儿还不醒悟!”
“请大和尚指点迷津。”
封帖木等了半晌,不见景慧说话,心下纳罕,又接着请求道:“请大和尚开言明示。”
“嘘,且听风声。”
两人盘腿蒲团之上,对面而坐,大眼瞪小眼。夜色深深,远近沉静。四野不闻人声,唯清风摇动竹林,沙沙作响。又拂入室内,吹动灯苗,摇曳生姿。过了好大一会儿,景慧慢悠悠开口说道:“你懂了么?”
佛家讲究:“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奈何,封帖木“悟性不足”,瞪大了眼,便如身陷在云山雾罩里,一丝不解其意,挣红了脸,讷讷说道:“风、风,……。”
“是风在动,还是竹叶在动?”
是风动,还是叶动?这个佛家典故,封帖木是知道的。《六祖坛经》里记载:讲经会上,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回答道:“不是风动,不是叶动。仁者心动。”
“咄!你是真知心动,还是假知心动?如真知心动,心不动、沉静如水,则佛成佛,儒成圣,道成道。只是鹦鹉虽能学舌,却不能知道人言。人云亦云,看起来回答不错,但是却也不能说你已经领悟。”
“大和尚佛理玄妙,在下心服口服,十分佩服。”
封帖木嘴说佩服,眉头仍旧忧色重重。
景慧晓得他的心事,轻轻放下木槌,如拈花般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烦忧了!此去益都,和尚陪着你去。”
13 出大名径赴益都,过济宁禅师心惊
景慧是个和尚,一个出家人,却为甚么肯冒风险,主动提出愿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联系徐、宿二州的降人?饶是封帖木与他相识已久、相交颇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不错。”
“此去风险极大,小邓残暴之名,南北皆闻。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难保,……。”
景慧打断了封帖木的话,又拿起小槌,轻轻敲了一下木鱼,笑道:“如今乱世,哀鸿遍野。益都虽险,能比得上地狱么?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天下苍生能够早得安宁,和尚便提着脑袋走一遭,又算得甚么?”
封帖木肃然起敬,说道:“大和尚慈悲为怀,令我钦佩。”
若是只听景慧说的话,确实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很有为了天下苍生,甘愿舍身饲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么?其实不然。景慧肯冒着大风险去益都,实际上另有原因。
元代崇佛,特别在全真教失势之后,佛教更是一支独大。
因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辩论上失利,因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果,导致“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髡”。“髡”,剃去头发。“削道士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头发,改当了和尚。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养,大一点的寺庙往往占地万亩、乃至数十万亩。——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时,八思巴为帝师,先后给忽必烈三次灌顶。第一次灌顶时,忽必烈献上了供养十三万户;而第三次灌顶时,更是献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区。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过一个规定,三教之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孔子的像摆在两边。释家隐然也已凌驾在了儒家之上。
皇帝尚且对佛教如此恭敬,更别说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员了。
所谓:“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佛教之势大,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蒙元上层信奉的多为藏密,但本土佛教却也因此而水涨船高。并且本来在当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禅师们就是攻击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时就倚仗了朝廷之势,在地方耀武扬威。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侣,更是胆大妄为,早将佛陀的慈悲抛到九霄云外去,欺男霸女,视若常事。
更严重点的,乃至摇身一变,从怒目的金刚、低眉的菩萨变身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将军,“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做起了盗墓的勾当。蒙元世祖时,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杨琏真珈明目张胆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盗宝,便连前宋的皇帝陵园,“宋六陵”,都没有逃脱他的魔掌,何况寻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坟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前宋理宗的头颅被当成了盛酒器;梅妻鹤子的前宋隐士林逋也受无妄之灾,“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种种样样,实令人触目惊心;但凡有点志气的汉儿,谁不闻之愤懑!怙恩横肆、无法无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闭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不但如此,还有很多的和尚、寺庙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商店)、解库(当铺)、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而且,虽遭禁止,却还有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的。
有了钱,有了势,饱暖思yin欲,又至于娶妻生子之类,更是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蒙元佛教最盛时,真、假和尚何止百万,虽不排除其中确实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们而言,又有几个还记得慈悲为怀,又有几人还管它普渡众生?花花世界,只管酒肉穿肠,且要乐得逍遥。
这景慧和尚系师出名门,虽没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庙却也还是有着不少“寺产”的。
自红巾乱起以来,义军所到之处,不但打击地方豪强,而且抢掠寺庙。原本他庙中的财宝已被抢掠一空,“寺产田地”也都尽数失去,多亏了察罕帖木儿平定晋、冀,进军山东,大力“剿贼”,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宁,失去的财宝固然是找不回来了,但田地却失而复得。
本以为从此总算可以再过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邓舍起于海东,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稳占住了益都;更“风闻听说”,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诚、田丰更为“贪婪残暴”,虽然对地方豪门的打击并不是特别酷烈,但对寺庙“庙产”的抢夺却更上一筹,丝毫不给情面。
这才多少时日?就“听说”山东境内已被“灭”了七八个大寺,“寺产”尽数充公不提,庙中的和尚也多数被迫还俗,有的被充了军;有的被当成劳力,填去了辽东、朝鲜、南韩,以补充那里的汉人人口。至于其它因此而被烟消云散的中小寺庙更是多不胜数。
事实上,他这些“风闻”、“听说”的事儿,十之五六都是谣言。不错,邓舍在山东,包括海东都有过一些“抑佛”的举措,但如今外事未平,岂能主动生起内乱?
他的这些举措相对来说,都还是比较温和的。
在任命赵忠“总提佛道两教事”的时候,他就曾经专门嘱咐过:“百年来,信佛者甚众。山东虽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两教,首先,一定要记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须要执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无故挑衅。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对这些名僧,你必须礼敬相待;如有愿意来益都的,好生安排。”
只是可惜三人成虎,无奈众口铄金。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做过“抑佛”的事儿,诸如规定“寺产”的限额,诸如命令没有度牒的假和尚们还俗耕种等等,传来传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恶名。
这“抑佛”的事儿,往大了说,关系到佛教的前途命运;往小了说,也关系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历史上灭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产,如果太多了,对国家不利,所以每一次灭佛,固然对国家而言都可以说是一次好事;可对佛家而言,却则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惨痛回忆。
试问,景慧怎会不对此警惕?又怎么会不对此忧惧?他虽是名门高徒,他虽然聪慧绝伦,但他却并非像他的老师、或者像别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样,真正的能做到不问红尘、不沾因果。
菩萨虽然低眉,金刚却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干脆便护法怒目?别人的志向是做出世的菩萨,他却宁愿当入世的金刚!故此,他主动提出,愿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帮助察罕帖木儿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有了他的主动陪同,封帖木更无话可说。当下,两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后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礼,带了两个小沙弥,由那两个察罕帖木儿派出的“保镖”护送着,于次日一早即出寺东去,径赴益都。
……
他们出寺的时候,天还不过蒙蒙亮,很早的了。
不过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骑马,行速不慢,迎着清爽的晨风走不多时,遥见前方路上尘土漫天,旌旗如林,隐闻鼓角声动,惊扰起片片飞鸟,却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马正在行军。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并且雅擅诗词,精于书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间,便被召入京师写金字大藏经,随后又先后主持过几个大寺。五十年间,“六坐道场”。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赐号“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可谓名满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极多,虽为和尚,不啻贵族。
自然,梵琦禅师一心向佛,勇猛精进,对世俗之物、口腹之欲并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却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禅师门下后,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学习佛法之余,他爱好颇广,一方面仿效梵琦,也学诗词、学书法;另一方面,因受到蒙元习俗的影响,也尝学过骑马射箭。
因而,他虽是个和尚,却也堪称文武双全。
此时骑在马上,观其骑术,不止远超封帖木,甚至比那两个“保镖”还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动深入“虎穴”,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实也是有这方面原因在的。无论如何,会武的,总是胆气壮些。
这时见了前方的军队,他一边单手控缰、驱马疾驰,一边双腿并立、手搭凉棚,遥遥观望,虽在奔驰之中,身形不乱,衣衫飒飒,稳若青松。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见怪不怪;旁边那两个“保镖”不免啧啧称奇,都是想道:“瞧不出这文弱和尚,居然还有这样一手能耐。”
“前头正行军的这支军队,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么?”
封帖木心中觉得是,不敢乱说,扭头去看“保镖”。那两个保镖中一个答道:“禅师猜得不错,正是我家老爷麾下。”
景慧赞道:“旗帜如林,戈矛耀目,数千人行军前后有序。远隔十里外,犹觉杀气扑面。不愧虎贲之名,果然百战精卒。李平章名下无虚!”
那两个“保镖”面有得色。
封帖木说道:“大和尚所言极是。”
“李平章应是往曹州去的,观其军气势如虹,此去必旗开得胜,燕贼久战疲兵,料来难为对手,光复曹州定然轻而易举。只是咱们另有要任,怕是不能亲眼看见曹州光复了。……,老封,以和尚的计较,不如咱们避开曹州,经济宁,于兖州北上,过泰安,直入益都。你看如何?”
从大名路去益都,有好几条路可以走。除了如景慧所说的这条之外,也可以北上,经东平路,过济南,入益都;也可以南下,经曹州,沿黄河主流东去,到临沂附近再转而北上,一样能到益都。
如果从安全角度考虑,最安全的道路当然是经东平路去益都。毕竟,东平路的大部分如今还都在元军的控制下。其次,南下沿黄河主流东行也可以,等于避开了屯驻在济宁路的燕军主力。
但景慧所选择的这条路,却正是最危险的道路。
首先,目前济宁路驻扎有燕军主力,刚刚才平息的战事,地方上肯定很不安全。没准碰上个不讲理的兵痞、或者散落乡野的败卒,他们只五六个人,怕连牙缝都不够塞的。其次,泰安是燕军前线指挥部的驻扎所在地,盘查必定森严,他们虽有身份掩护,但一旦露出破绽,必死无疑。
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济宁乃红贼新得之地,虽然战事平息了,可是恐怕地方上仍然很乱;泰安为红贼主帅驻地,贼首云集,防范必严。如果走这条路的话,太过凶险。以我之见,还是北上走东平路的好。”
景慧嘿然一笑,说道:“正因凶险,和尚才想走此路。”
“此话怎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济宁乃燕贼新得之地,正因为泰安为贼首云集之所,方能正好窥探燕贼手段!”新得之地,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治理地方的才能;将校云集,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高层的虚实。
封帖木再三反对,终究还是拗不过景慧,有心拉那两个“保镖”做盟友,可那两个“保镖”乃是察罕帖木儿麾下的精锐,岂肯在个和尚面前示弱?反而当即表示支持景慧。无奈之下,只得依他所言。
一行人避开察罕帖木儿的军队,远远绕开曹州,往济宁而去。
……
因为人少,马又快,所以他们虽是绕路,但没多久,反倒赶到了察罕军马的前头,又行了个把时辰,再远望时,已经不见元军。
日头慢慢升起,远林近田,大约因了济宁、曹州战事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经过,也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有本地土著,也有远来流民,时不时看见道边饿殍。经过了好几个村子,皆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烟。
景慧不由喟叹,有感而发地说道:“红贼祸烈,可怜天下百姓,无辜受难。大名、曹州,腹里之地、邻近京畿,尚且如此。越发不知淮上、江南,群魔乱舞之处,更乱成了什么样子!”
一路东行,除了中午打尖稍微休息了半个时辰外,马不停蹄。下午,他们进入了济宁,再往前,就是巨野了。渐渐的,路上情形有了变化。
因了战事,大名路诸州县俱皆白昼关门,而进入了济宁路后,他们却发现沿途的州县都是城门敞开。本来济宁路是主战区,应该人烟更加稀少才对,但一路走来,随着慢慢深入济宁内地,却分明道路上热闹许多。
一拨拨的百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开始还少,越来越多,或孤身行走,或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都是流民。”
封帖木从这些人的衣着、随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断,虽知战乱年代,流民必多,而且他在徐州时见过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但却还是大为惊奇:“上午在大名路时,几乎不见人,这才入济宁,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么多?都是从哪儿来的?……,难道都是从受到兵火的州县里逃出来的么?”
景慧停下坐骑,细细观察了片刻,摇头说道:“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来。燕贼围攻曹州,这其间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难百姓。”只见这些流民都是往远方县城去的。
“古怪!燕贼如此残暴,却怎么流民不怕被裹挟从军,反而自投罗网,主动往县城去?”
景慧也不知原因,刚好有一股流民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较多,大约七八个。他从马上跳下,拉住一人,问道:“你们急匆匆的,这是往哪里去?”
流民群里,他们五六人骑马,早就引人注目。景慧又是光头,穿着僧衣,明显是个和尚。被拉住的这人也不慌乱,说道:“好叫大师得知,小王爷前日下了军令,命济宁路诸州府县开仓放粮,施舍粥饭。更又听说,燕王老爷很快就会传下令旨,分配无主田地。俺们这就是往巨野去的。”
“小王爷”,说的是邓承志;“燕王”,当然便是邓舍。
景慧不由惊悚,放开了这人,退回到封帖木身边,说道:“燕贼才得济宁,曹州战事未息,居然就开始大肆放粮、招徕流民!听此人言语,已经颇得民心,……。”话音未落,想起了一事,蹙起眉头,说道,“不对!”
“怎么不对?”
“燕贼用兵多日,在济宁激战了一月有余,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富余粮秣?”
封帖木醒悟过来:“不错,听说去年益都便就缺粮,并遣使去松江府,向张太尉借粮来着。如今虽然夏收罢了,但估计自给尚且不足,哪里来的余粮放给百姓?”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了几个流民,以作查实,这些人都异口同声,与之前那人说的一般无二。再问是从何处来的?果然景慧猜测不错,有许多曹州难民;并且不止有曹州来的,还有从东平等地闻讯赶来的。
景慧与封帖木略略商议几句,跟着流民前行。前方的县城渐行渐近,离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逐渐开始出现燕军的士卒。
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队,或者步卒,散在流民中,维护秩序;或者骑兵,四出远走,探查情报。跟着是成建制的百人队,沿路设置哨所,每要隘之地,必有精锐驻守。
快到县城时,景慧看见在城北立了有一处军营,规模不小,至少能驻扎一两千军马。相距太远,看不清虚实,只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操练之声随风传来。他眯着眼看了半晌,不见有一兵一卒有营中出来。
很快,到了城门口。见在门外摆了许多桌子,桌后都坐有一人,有的戎装,有的布衣。一排披挂整齐的士卒,大约四五十人,立在他们的身后,皆手执长枪,纠纠而立。并在边儿上的门洞里,亦有数十士卒站岗。
流民到此,已经汇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粗略看去,数百成千,在专人的约束下,排成几个长队,分别对应那些桌子。不用说,这是在核查身份。
景慧低声对封帖木说道:“贼子就是贼子!虽然有些小聪明,晓得用放粮来招徕百姓,但像这样的盘查身份,又能起什么作用?难免泥沙俱下。并且,很容易会被混入细作。只怕召来的人越多,日后麻烦越大!……,不过,对我王师而言,这倒是件好事,可以加以利用。”
他们一行有和尚,有沙弥,有儒生,有壮士,个个精神抖擞,衣衫虽不算华贵,但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别,更且人人有马,早就吸引到了燕军的注意,不等他们来到桌前,已有一个百户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亲兵近前查问。——其实自路上开始出现燕军起,他们已经受到了好几次的盘查。
景慧将缰绳丢给一个小沙弥,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奉交上去。度牒是僧尼的证明文件,上边记载有本人的原籍、俗名、年龄、所属寺庙、剃度师名以及所属官署。
——,说到剃度师,出家人有五类师父,剃度师、皈依师、依止师等。剃度师只管剃度,通常不管传戒、更不管教育;皈依师则更多的是一个介绍人、见证人,介绍、见证其皈依三宝。而在皈依三宝后,为了学习戒律、佛法,就必须还要再选择一位“依止师”。“依止师”,指的即为“法上的依止”。也就是老师了,传道授业解惑。
这几类师父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故此,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师并不是梵琦大和尚。
百户识字,仔细翻看了会儿,询问景慧,说道:“和尚从哪儿来?”
“大名路。”
“来济宁做甚么?”
“听说燕王仁德,想去益都开个道场。”
“噢?想去益都开道场?”百户上下打量景慧,又看了看封帖木等,问道,“他们又是谁?”
“这一位是贫僧的友人,那两个是他的家丁;而至于这两个小光头,则是贫僧的两个看门沙弥。”
百户点了点头,又问封帖木,说道:“和尚是去益都开道场,秀才你呢?也是去益都么?”
“是的。”
“你又是去益都做甚么?”
“寻友。”
“你的朋友是谁?”
“在下本徐州人,客居大名,素与陆聚陆大人交好。前些日听说他去了益都,所以特地前去拜访。”说的很客气,但百户听出了意思,什么“拜访”?不就是“投靠”么?
陆聚投降,得授高官的消息,已经通过授职的公文传遍海东各地,这百户也有耳闻。他是辽人,从军甚早,虽不见得会看得起这等降将,但面子总归还是要给的,又盘问了几句,见无破绽,挥了挥手,便就放行。
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心中砰砰直跳,见他放行,恨不得立刻就走;然而,景慧却不着急。好个大和尚,真是胆壮,双手合什,微笑着说道:“来的路上,听百姓们说,小王爷因不忍见地方受难,特地调拨了一批军粮以赈济百姓。此事可真么?如果是真的,可真是一个好大的功德。”
那百户本来就准备走了,闻听此言,顿时警觉起来,停下脚步,重转过身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景慧片刻,说道:“和尚从哪儿听来的?”
“便是在刚才路上。”
“这批施粥的粮食是从益都调来的,并不是俺们军粮。百姓无知,说的不对。”顿了顿,这百户又补充说道,“我益都今夏丰收,些许赈济的粮食算不得什么。不过‘大功德’云云,和尚你倒是说得不错。此去益都,路途不近,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帮俺们小王爷宣扬宣扬。”
“是,是。和尚去益都开道场,讲的便是如何做功德。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
百户又扫了封帖木等人几眼,不再言语,自带了亲兵,转身离去。
看他们远走,封帖木埋怨景慧,说道:“和尚真胆大包天!好容易放了咱们走,你还和他多言语甚么!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言不合,怕你我就横尸当场。”
景慧也不辩解,只说:“走吧,走吧。”走了几步,忽然叹气。
“和尚叹什么气?”
“我刚才问那百户,其实是在试探。实在没有想到,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不但识字,竟然还有这样高的警觉性,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
为了节约时间,景慧等人没有进县城,从城南绕过,——北边有军营,禁止通行,却是走不得。
过了县城,众人复又上马。急行了多半天,封帖木和那两个小沙弥有些撑不住,两腿都是被磨得生疼,不得不暂且放缓马速,徐徐而行。离城渐远,路上的燕军士卒渐渐变少,终于消失不见;流民也越来越少。
走了大约十来里地,忽然见前头尘烟四起。
景慧与封帖木对视了一眼,俱想道:“莫不是燕贼的大队?只不知是往方才那县城去的,还是往别的地儿去的。”因隔太远,看不清楚;众人催马向前,靠的近了些,方才发现这路人马似乎也是往东边去的。
封帖木说道:“也许是从刚才那县城里出来的,看这烟尘,怕不下一两千人。莫非前边又起了战事,所以赶去增援的么?”
景慧眼神好,远远地吊在后边,瞧了好一会儿,面带惊疑,说道:“奇怪!”
“奇怪什么?”
那两个“保镖”也看出来了,一人说道:“烟尘散乱,不似行军,倒好像百姓结队。”
“百姓结队?”
“……,是流民!”
“啊?流民?流民不是都去刚才那县城里了么?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还被约束得看似行军!”
景慧不愧名师高徒,脑子就是转得快,脱口而出,说道:“好个燕贼!当真狡诈。”
“怎么说?”
“如我所料不错,这股流民定然便是从刚才县城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时他们行得更近了些,已可透过烟尘,看见这股正在行进队伍的大概。遥遥远望,只见队伍的两边和最后都是士卒模样的人,而中间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么?
“看眼前情形,分明是刚才那县城在招够人后,便将之组织起来,送往后方。……,嘿嘿,我说怎么盘查的那么松散!难怪燕贼不怕细作混入,却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
“不留在本城?送去后方?……,这却是为何?”
“山东饱受战乱,丁壮肯定不足,能有一个补充人口的机会,邓贼又怎会放过?这么多的青壮劳力,他当然不舍得丢置在前线。所以用施粥、分田之说,把邻近州县的流民都引过来,然后再一起送去后方。……,是了,不止山东缺少劳力,辽东苦寒之地、数年间历经多次大战,恐怕人口更为稀缺。还有高丽,他虽得全境,但毕竟汉人稀少。这些,都急需人口的补充啊!”
说到此处,景慧联系方才所想,又冷笑一声,说道:“我就说益都怎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怎么会这样大方?当真好算计,当真好算计!”
“什么好算计?”
“看情形,凡其召来的流民,最多在县城里待一日。顶天了,一天也就两稀粥而已,又能用得多少粮食?只用两碗稀粥,就能骗来这么多的青壮!这还不是好算计么?”
“可是,如你所言,就算燕贼真的是想把这些流民送去山东,送到后,不也需要粮食安置么?”
“夏收才罢,山东纵使再缺粮,挤一挤,总也还是能养活这些人的!更不用说,还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辽东、高丽。……,和尚见过几个高丽来的僧人,听说南高丽土地肥沃,莫说这点人,十万人也足够安置。”
封帖木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如果真如和尚猜测,这邓贼还真不容小觑!端得诡计多端。怪不得李平章说他:狡如狐、狠如狼。”
正说话间,后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停下话头,回头去看,见来的是一小队燕军骑兵,大约一二十人。
封帖木说道:“想是来追流民的,也许城中有甚么军文发下?瞧他们来势甚快,咱们且让一让吧。”诸人勒马停下,让开道边。
不多时,这小队骑兵已来到眼前。
封帖木揉了揉眼,奇道:“瞧那带队的头领,好像有些眼熟。……,哎哟,是刚才盘查咱们的那个燕贼百户!”不知想到了甚么,他面色大变,心中叫苦,暗道:“罢了,罢了,可是事发了么?此番休矣!”
果然,这支骑兵就是冲他们来的,不过来意,封帖木猜错了。
“我家将军很佩服大师的慈悲,又听说秀才是陆大人的朋友,担忧你们路上有失,所以遣俺前来,护送你们前去益都。”
景慧、封帖木诸人,面面相觑。
14 得骑兵千里护送,见故友议论军情
这百户话说的很客气,但最多也就是客气而已。以景慧之聪,岂会猜不出定是燕军对他们生了疑。
他心中想道:“如果真是想护送俺们去益都,又何必等到现在?肯定是因为俺刚才话多,被这百户起了疑,转过去报给守将知晓后,一时又难以核对身份,故此索性将俺们追上,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不知方才县城里的守将是谁?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轻视燕军将校,虽然很想问问“城中守将何人”,终究没有开口。
封帖木强笑道:“多谢你家老爷的好意。然而此去益都,不但路途遥远,而且时当仲夏,天气炎热,岂敢有劳将军?”
这百户笑了笑,说道:“不劳、不劳。其实俺还得感谢你们。从开战以来,俺已经在济宁待了一个多月,转战好几个州县,早就想找个机会偷个懒。护送诸位去益都,你们看着是苦差事,对俺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
封帖木再三推辞,推辞不得,最终无可奈何,只好两队人合成一队,重又纷纷上马启程,很快超过了前头的流民队伍,将县城远远抛在身后。
也真是难为了封帖木,他胆子没有景慧壮,身边且跟着两个察罕帖木儿派来的“保镖”,深入“贼”境,本就心虚,如今又被一二十个燕军骑兵贴身跟随,真好似如坐针毡,可脸上又不能露出害怕,简直如受酷刑。
不过好在护送他们的这个燕军百户不是个话多的人,除了偶尔想起什么问几句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算是让他好受了些许。
有了燕军骑兵的护送,受罪之余,也有好处。他们这一路上穿州过县,畅通无阻,行速极快。入夜后不久,就到了兖州。
当日攻打兖州的燕军是庆千兴与杨万虎部,后来单州决战,赵过把他们都召集了过去。打完单州,杨万虎又去打徐州,而庆千兴则跟着去了曹州,如今正屯兵曹州城外。所以,现时负责兖州城防的只是一个副万户。
月挂柳梢,斜映城墙,显衬出黝黑厚重。
大约因战事刚结束不久的原因,尽管夜还不深,城中已十分安静。按照惯例,刚打下的地盘需要实行宵禁,因而,城门也已关闭。城头上早点起火把,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卒巡逻其上。
那百户留下诸人停在远处,独自上前喊门,以便入城过夜。封帖木与景慧等人远远听见他与城上的守将对答了几句,很快,就见他转马兜回。
待其回到近处,景慧和尚注意到他面色不渝,心中暗自称奇,想道:“从下午同行至今,多半天没见他变过脸色,却为何此时忽然恼怒?”
一个骑兵迎了上去,问道:“怎么?”
“城上不肯开门,说老庆走前留下的军令,‘城门关后,禁内外通行’。没有令牌,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不行。”
“狗日的。”骑兵举头翻眼,瞧了瞧远处的城墙,恶狠狠朝地上吐了唾沫,骂道,“高丽棒子!”问那百户,“不让入城,咱怎么办?”
“……,便在城外将就一夜吧。”
他们的对话悉数被景慧和尚听入耳中。景慧心中一动:“高丽棒子?”若有所思地也望了望远处城池,想道,“早就听说燕贼中有一支丽军,是由高丽降将庆千兴所统带,人数虽不甚多,不过几千人,但全都是原丽军的精锐,因为善使棍棒、十分骁勇,故此有个诨号,唤作‘棒子军’。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至少‘军纪森严’四个字,完全担得起。只是可惜不能入城、近处细瞧。……,不过听适才这骑兵言语,看来‘棒子军’终归是降将、降卒,不是太能融入邓贼嫡系。”
他一言不发,只管将观察到的种种牢记心中,若逢着机会,自会告与察罕帖木儿知晓。不管怎么说,这也可算是燕军的一个弱点。
……
当夜,诸人便在城外休息。
虽没带帐篷,只能露天,但好在夏季天气,晚上也不冷。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众人醒来,略微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
路上不必多说,只说又到次日傍晚,已出了济宁路,进入泰安州。
按照景慧原本的计划,泰安是他此行的一个重头戏,有意先借机摸摸海东高层将校的底儿。
只是可惜他来得不巧,到了泰安才知道,邓舍刚下了一道令旨,留守在泰安的诸将奉其命令,有的赶去了曹州,有的回去了益都。
半路上,倒是这百户遇上了一个正在率队巡逻的相识,那人也是个百户打扮的军官,姓崔。听口气,他两人应是老乡,一批入的伍。久不相逢,一见面,欢喜过后,少不了说些时局、军事。便就说到了邓舍的令旨。
“老崔,你说王爷命小王爷回去了益都?”
“是啊,昨天上午来的令旨。小王爷不敢怠慢,交接过驻防后,当时就奉旨启程了。”
“交接过驻防?怎么?王爷另派了人来接防么?”
“对。”
“派的谁来?”
“陈指挥使。”
“哪个陈指挥使?”
“度辽衙都指挥使陈猱头。”
“噢?……,陈猱头不是本在益都北边坐镇,负责棣州事宜的么?怎么改来泰安了?难道?”
“不错,听说棣州的鞑子已经被彻底清剿干净。”
“这是件喜事。棣州一定,益都便再无危险了。……,可是,就算派了陈猱头来补充泰安兵力,却怎么把小王爷给调回去了?”
“具体的原因俺也不知道,但听上头说,好像是与组建新军有关。……。”
“什么新军?”那百户久在前线,没有姓崔的这人消息灵通,闻言之下,颇是莫名其妙。
姓崔的瞧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封帖木与景慧,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到对话,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徐、宿投降,咱们得了数千降卒。这些降卒都是淮泗人,据说比较善战,有‘淮泗劲旅’之称,弃之可惜。因此,洪先生建议不如将之打乱,并混合一部分我军主力,改编成一支新军。一来,不冷降人之心;二来,也可为王爷添一虎翼。”
“改编徐、宿降军,这和小王爷有什么关系?……,是打算把这支新军交给小王爷么?”
姓崔的摇了摇头,说道:“小王爷已是平鲁军的都指挥使,怎可能会再接手这支新军。听说,将任这支新军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郭将军。”
海东上下,最出名的“郭将军”只有一人,当然就是郭从龙。
“郭将军勇武骁果,接手新军,自也情理之中。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调小王爷回去呢?”
“这俺也不知道了。也许是王爷久未见小王爷,有些想念?”
——,邓舍打算改编新军之事,可以说刚刚才开了个头,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甚至远传到了泰安。虽然说益都并没有对此保密,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消息的确传得太快了点。不过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姓崔的百户也算军中老人了,在军中交际颇广、相识甚多,得到点风声也丝毫不足为奇。
——,不过,他虽说对了郭从龙将接手新军,可却说错了邓舍召邓承志回益都的本意。之所以召邓承志回去,并不是因为想念,而是两个原因。
——,其一,济宁一战中,虽然说邓承志是名义上的总指挥,但实际的指挥官其实却是赵过。邓舍之所以给了邓承志这样一个名义,其实是为了帮他添加资历。仗打到现在,已经将近结束。初次领军便获大胜,打下了整个济宁,并南下淮泗,攻取了徐州、宿州,功劳已经足够,资历也已经足够了,所以,没有必要继续再在泰安待下去。
——,同时,也正因为战事快要结束,所以,为了照顾前线将领的情绪,也需要把邓承志调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给赵过以及独当一面的庆千兴等人一个发挥的空间,好让他们的功劳能够更多一点。
——,其二,武将的资历不止是战功一条,人脉也是很重要的。将要改编新军了,不能没有人抓总主管。这是一次很好的扩大人脉的机会。所以,邓舍就又想到了邓承志。
——,邓承志是左车儿留下的唯一家人,如今并又是邓舍唯一的义子。无论是因为对左车儿的感情,抑或是因为真心喜欢义子的忠直勇猛,又或者是为了培养出一个得力的爪牙,邓舍都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邓承志成长。而从他的种种作为来看,他也确实是在真心真意地帮助邓承志。
——,不过,这些东西,洪继勋、吴鹤年、赵过等人可能明白,军中中下层的这些军官们限于见识,多数却都是猜不出来的。
听了姓崔的回答,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点点头,说道:“王爷仁厚,月余不见小王爷,有些想念,料来也是有的。……,小王爷回益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毕将军去曹州,却又是因为什么?”
“你在前线,难道没有听说?”
“什么?”
“察罕亲率大军、驰援曹州。”
“这个自然听说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察罕这回带的都是精锐,战力很强。赵帅本打算在黄河设伏,给他一个‘半渡而击’,可是却被察罕看破,没能拦下。鞑子已与我军对垒曹州城外。内有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外有察罕的援军,赵帅压力很大。所以,调了毕将军部过去驰援。”
“鞑子已过黄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不对吧,前天晚上的事儿,王爷昨天就能把令旨传到泰安?”
“要不说王爷英明神武、神机妙算!不等察罕渡河,便能提前算出。”
姓崔的百户满脸崇拜神色,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也是神往不已,连声道:“王爷真是星宿下凡!难怪能带领咱们百战百胜。”
——,邓舍也是个凡人,怎可能星宿下凡?“神机妙算”四字,倒是说的不错。在听说察罕驰援曹州后,邓舍与洪继勋多次议论,虽没算出赵过会拦不住察罕,但却也都觉得如果不派些援军给赵过,怕是这仗不好打。因而,这就有了昨天命令毕千牛率军前去曹州的令旨。
谈谈说说,夜色已至。
两个百户虽多时未见,无奈姓崔的军令在身,不能多停,当下约了改日饮酒,便相互抱拳,就此分开。
景慧大和尚瞧他们低声说了半晌话,心知必是与济宁、泰安的军事有关,有心凑前偷听,到底怕再引起燕军骑兵的怀疑,只得无奈作罢。好容易见他们说完话,上前说道:“石将军,天色已黑。咱们今晚歇息何处?”
“你们去不了军营。就在城中寻个客栈,休息一晚吧。”
……
尽管泰安是燕军前线总指挥部的所在地,但因海东军法严明,禁止将、士无故进城,所以部队全都驻扎在城外,城内的秩序并没有受到破坏。
又因为泰安算是后方,较之前线,城中的警戒也松一些。
此时虽已入夜,街上仍有不少的行人。
连过几条街,见街边的酒楼、饭店全都开着门,说不上座无虚席,也是比较热闹的。而最热闹的当数城西角,灯火通明,遥闻人声嘈杂。
忍了一天半的景慧大和尚终于忍耐不住,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邻近前线的城市啊!更不用说城外还驻扎有数千如狼似虎的士卒。难道这城中的百姓就这么迟钝?又或者燕军的军纪竟有这么严明?
他带着笑脸,凑到石百户身边,说道:“久闻燕王宽厚仁德,贵军仁义之师,果然不假。看这城中一切都井井有条,竟好似不知济宁战事,又竟好似城外并无驻军!实在令贫僧又是惊讶,又是服气。”
石百户微微一笑,说道:“不扰百姓算得甚么?真正能显出我海东军纪的是在战场上。当年打南韩,汉阳府一战,高丽军在城垛上摆出了无数的火炮、强弩,还有投石车,一起施放的时候,端得惊天动地,矢石如雨。然而,杨将军一声令下,俺们谁不是只管向前,没有后退的?”
边儿上一个骑兵接口说道:“可不是么!不进城、不扰民真算不了甚么,要看军纪,只有在战场上。瞧和尚你也是明白人,怎么就不知道‘使守法易,令赴死难’的道理?些许寻常小事,也大惊小怪。哈哈。”
只能被动遵守军纪的部队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崇尚荣誉、斗志昂扬、不怕牺牲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
“使守法易,令赴死难。”景慧大吃一惊,忙转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认得,是个副百户,应该是石百户的副手,不觉心中想道,“一个副百户,居然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懂得这样的道理!这,这,……。”
那副百户说的话虽然很浅显,但没有一定的军事素养,却也是无法概括得这么言简意赅。震惊之下,他面色陡变。
“和尚怎么了?脸忽然白了。”
亏得景慧大和尚有些急智,醒悟过来,忙掩饰说道:“天气太热,可能受了些暑气,有些不舒服。”
“本还想带你们逛逛泰安城,既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受了那副百户的刺激,景慧大和尚也没有心思再去刺探泰安虚实,随着石百户找了个客栈,晚饭都没吃,就去房中休息了。
他这一夜,转辗反侧。
——,他却不知,海东军中也并不是随便一个百户就能说出这样的道理。这一位副百户,正是佟生开、陈细普的同学,上届平壤军校的毕业生。
……
次日一早,众人又是早起。出了泰安,离益都就不太远了。晓行夜宿,两天后,益都城高大、宽阔、坚固的城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15 入益都石百户功德圆满,见赵忠小沙弥崭露头角
当益都的城墙出现在眼前,一行众人各自心思不同。
有忐忑不安的,有带点好奇的,有故作镇静的,有长出了一口气的。姓石的百户驱马走在最前,回头笑了笑,说道:“益都已经到了。封秀才、景慧大师,如果顺利的话,也许今天晚上你们就能见着陆大人了。”
封帖木心中砰砰直跳,脸上装出一片欢喜,控缰的双手因太过用力,已握得发白。他干笑了两声,说道:“这一路上真是有劳石将军了,辛苦辛苦。”转了转眼珠,貌似殷勤地问道,“不知将军晚上有事么?”
“怎么?”
“为表谢意,想请将军一起见见陆公。也好让在下借花献佛,敬将军几杯酒。”
封帖木胆子不大,这一路上走来,当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连睡觉都警醒的很,就只怕一不小心说梦话漏了嘴。他害怕到这等程度,又岂会主动挽留石百户在身边?之所以有这么一说,其实只不过是在试探而已,试探等进了城后,石百户还会不会继续留在他们身边。
石百户说道:“不过赶了几天路,有什么辛苦的?陆大人那里俺就不去了。”封帖木暗中松了口气,气还没松完,听他接着说道:“等会儿进了城,麻烦几位先跟着俺去一趟分枢密院。待俺交过军令,便就此别过吧。”
分枢密院?
这可是益都的最高军事机构。
封帖木一下子就懵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急忙去看景慧。还好,石百户说完了话就转回了头,没有瞧见他因做贼心虚而失态的这一幕。
景慧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手,示意镇静,正要说些什么,远远瞧见一队人马从城中出来。
这时,他们离城已经不太远了。
时当下午,阳光灿烂,城门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不时还见有穿戴文官袍服的人,以及披挂铠甲的军中将校进进出出。但不管是寻常百姓,抑或文武官员,当出城的那支人马经过处,无不躲避一边。不少百姓跪拜行礼。
景慧心中一动,想道:“定是有大人物在这队人中了。只不知却是何人?”
石百户与封帖木等也注意到了这队人马,都一边挽辔缓行,一边注目观望。这队出城的人马正是往他们这个方向来的,不多时,两边相遇。
景慧定睛一看,却是不觉奇怪。见来人大约二十来个,有开路的衙役、有跟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中间一人。而这中间一人年龄不太大,观其衣着,也只是穿了一件绯色的六品官袍,腰边挂了个银鱼袋,品级并不高。
须知,益都乃海东在山东的首府,城中高官云集,便是刚才给这队人让路的文武中,就有两个五品的官员和一个千户级的将校,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儿,就能有这么大的威势?就能让这些比他品级高的人给他让路?
他耐不住好奇,问石百户:“来的这位官人是谁?”
石百户也不认识这人,不过没关系,他认识这人身后的一人。
景慧也看到了。只见从这六品官身后转出一人,穿轻甲、跨弓矢,可不正是护卫骑兵中的一个?不知何时进了城,并领出来了这么一位官人。
两队人已经很近了,相隔不足百步,分别停下。
那六品官低声说了几句,骑兵便催马出列,直接驰奔过来,对石百户行了个礼,看了景慧与封帖木一眼,说道:“启禀大人,分院令:封秀才远来辛苦,既然是陆大人的朋友,不必再去分院了,直接去陆府即可。景慧禅师不辞辛苦,前来我益都弘扬佛法,慈悲之心,令人敬重,只是分院乃兵事重地,不管佛道,故此,特请了赵大人过来接待。”
“赵大人?”
骑兵回手指了指那六品官,说道:“即总领益都佛道衙门的总领官赵忠赵大人。”
“咱们呢?”
“命我等先把封秀才送到陆府,随后去分院上交军令。”
石百户点了点头,向封帖木和景慧拱了拱手,笑道:“分院的意思,想必两位都听清楚了。大人们知道两位路上辛苦,安排的很体贴啊。封秀才,这就请吧?……,景慧大师,既有赵大人亲自前来接待你,俺们也算功德圆满,底下就不陪你进城了,……后会有期。”
景慧心道:“却是古怪。这还没等进城呢,怎么就把俺与老封分开了?难道燕贼听到了什么风声?听说益都有个通政司,专司侦听。但这一路上来,俺除了刚开始多嘴,多说了几句话外,似乎并没有露出甚么破绽?”有心想要求与封帖木一起,但转念一想,又怕反而因此引起益都的注意与警觉,“……,罢了罢了,既已深入虎穴,既来之、则安之。”
当下,他微微一笑,说道:“有劳石将军路上护送。这份情谊,只有改日再谢了。”
石百户一笑,自上前与赵忠见了个面,略叙几句,便招了招手,带着封帖木与他的两个“保镖”,和别的骑兵们一起呼啸离去。
看着混在骑兵队中、面色苍白的封帖木远去,景慧有点担心:“老封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胆小。此时分手,最快,怕也得等到晚上才能再次与他相见。只希望他可千万别在这半天里露出什么马脚才好!”带着两个小沙弥,上前与赵忠相见。赵忠也驱马迎上。
“贼子就是贼子。甚么‘总领益都佛道衙门’!瞧这姓赵的狼目鹰鼻,虽然带笑,反似饿隼,分明不是善类。”景慧下了马,双手合十,高唱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景慧,见过赵大人。”
赵忠本名赵帖木儿,曾随他义父打过双城,后来战败,为了求生,连他的义父都被其亲手杀了,自然不是什么善类。
不过,正如三国时曹操的《求贤令》所云,人无德,不一定就没才。虽然无德,但是赵忠却还是颇有些才干的。投降后,他也曾奉邓舍的命令去沈阳策反过纳哈出的部下,比较成功;来到益都后,因他跟着喇嘛学过阵子佛,故此改管了佛道宗教事,一直来,也兢兢业业,把邓舍一系列有关宗教的措施都办理得妥妥当当。
他拿眼观瞧景慧,心道:“济宁战乱,曹州战事未平。好一个胆大的和尚,就敢深入数百里,远来我益都。看其相貌,方面大耳,倒好似个有道的高僧。”还了一礼,笑道,“大和尚横穿战区,西来益都弘扬佛法,不惧路途迢迢,不怕兵火祸及,果然大慈大悲,真不愧梵琦禅师的高徒。”
在路上时,石百户问过景慧的来历,知道他师从何处。料来定是那提前去报讯的骑兵转告给赵忠知晓的。
“不是梧桐树,不引凤凰来。贫僧虽不敢自居凤凰,但燕王殿下仁德宽厚,却真的是梧桐不假。大人谬赞,贫僧实不敢当之。”
“哈哈。”
这会儿正是下午,阳光毒辣,才站了没一会儿,赵忠已然出了一身的汗,他伸出手,请景慧上马,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闻大和尚远来,本官特地请了几位地方上的高僧大德,此时都在衙门中相候。大和尚?请行吧。”
“请。”
……
景慧上马,他带着的两个小沙弥也随身上马。赵忠本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目光才转过,又猛地转回,双目中精光一现,定在了其中一个身上。
景慧带来的这两个小沙弥,年纪都不大,一个十几岁,一个二十来岁。十几岁的这个相貌平常,二十来岁的这个颇具异相。头如虎首,面色蜡黄,一双三角眼,身形高大,尽管穿着僧衣,却给人扑面而来一股杀气。
——这杀气不是杀人后的杀气,而是单纯就相貌而言给人的一种感觉。换而言之,看着不像个和尚,像个凶人。
赵忠大奇,不觉开口说道:“这个小沙弥,相貌着实非常。请问大和尚,是你的弟子么?”
景慧的回答让赵忠更加奇怪,他答道:“非也。”
“不是大和尚的弟子?”
景慧笑道:“不但不是我的弟子,其实他也不是沙弥。”
沙弥,通常指的是七岁到二十岁之间,已受“十戒”,但没有受过“具足戒”的僧人。打个比方,沙弥就好比小学,年龄满二十后,可以受“具足戒”。受过“具足戒”后,就可成为比丘。“沙弥”、“比丘”,指的都是男性的出家人;如果是女性,则称为“沙弥尼”、“比丘尼”。
景慧说这个沙弥其实不是沙弥,也就是说,他其实已经受过“具足戒”,是个比丘了。
“噢?”赵忠来了兴趣,问道,“不知小和尚法号为何?”
“他与贫僧同乡,皆为长洲人,俗家姓姚,叫天禧。年少出家,年十四即入了长洲妙智庵为僧,后在穹窿山福臻禅院落发受戒。如今法号道衍。”
“在穹窿山受的戒?却为何来了北地?既非大和尚的弟子,又为何随大和尚齐来益都?”
长洲,即今苏州吴县;穹窿山,也是苏州境内的一座山。
景慧哈哈一笑,说道:“大人却不知,这和尚头上虽秃了,心里却没秃,六根不净。尽管出了家,最好游山玩水。便在月前,他来了大名路。前日听说贫僧要来益都,便随着也来了。”
“原来如此。”赵忠问道衍,“……,不知和尚师从何人?”
不等道衍回答,景慧插口说道:“大人行行好,快莫问他师从何人!”
“这又是为何?”
“明明光了头,偏拜道士学。这和尚不是个好和尚,拜了个师父唤作席应真,却是个牛鼻子。”
“真的?”
小和尚道衍微微一笑,也不辩解,只是简单地回答说道:“我师本在穹窿山。虽也向席真人学过东西,但学的并非道经,只是阴阳术数而已。”
赵忠令他近前,并马通行,越看他的相貌,越是觉得惊奇;寻思他的经历,年少出家,本为和尚,却“私师”道士,更觉得不可思议,想道:“俺在益都管领僧道衙门,见过的和尚道士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能做出这等行径的,却是一个也无。这小和尚绝非俗子!且容俺来试他一试。”
寻思已定,赵忠开口问道:“和尚甚么处来?”
——这个问题很突兀,也很奇怪。明明景慧已说出了道衍的来历,却为何又问上这么一个问题?其实这就是禅宗的“参话头”、“打机锋”了。
“参话头”,是禅宗学佛的一个手段;同时,有时也是一种和尚之间“斗法”的手段。毕竟赵忠管理益都佛道多时,且也跟着喇嘛学过佛,对佛教较为熟悉,所以对此也算略懂。抛了一个“话头”出来,等道衍接口。
道衍年少出家,学佛多年,立刻明白了赵忠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从来处来。”
赵忠点点头。
景慧插口笑道:“和尚学人不会。”
“从何处来?”“自来出来。”这一问一答,对和尚们来说实在驾轻就熟。古往今来,也不知已经有多少人如此对答过,说是老生常谈也不为过。别说和尚了,哪怕寻常世俗人在听了“从何处来”这个问题后,恐怕也知道该如何回答。道衍的这个回答并无新意。
所以,景慧插嘴,笑话他“学人不会”,只会学别人说话,最多拾个牙慧,却不代表你真的就明白此中深意。
道衍笑了一笑,仍是不作辩解。
赵忠接着问道:“如何来的?”
“欢喜而来。”
赵忠微微蹙眉,想道:“欢喜而来?是因为来益都是为了弘扬佛法,所以欢喜?还是干脆这四个字其实只是一个拍马屁?因为来益都,所以欢喜?”他心中这么想,嘴上不能问,继续问道,“打算甚么处去?”
“去处去。”
对答至此,只能说中规中距。
赵忠想道:“瞧这和尚相貌精奇,几句回答却都了无新意。莫非只是个银样蜡枪头?”对道衍的兴趣已不如开始浓厚,不过,对答既已开始,总要有个结尾,勉强地又接上一问:“准备怎么去?”
“陌上花开,缓缓归去。”
时当盛夏,虽也是花开绚烂,但“陌上花开”一词,却多数都是用在春天。
赵忠呆了一呆,想道:“陌上花开?缓缓归去?……,而今仲夏,这和尚不用别的词儿,却非要说陌上花开,是什么意思?听这八字,倒是有些禅味。”他细心沉思,瞥见景慧似笑非笑,又警醒地想道,“不对,此中必大有深意。”联系到道衍方才说的“从来出来,往去处去、欢喜而来”等句,脑中灵光一闪,醒悟过来,暗道,“好险,好险!没的斗法不成反受辱。差点领会错误,丢了俺益都佛道衙门的脸面。”
再看道衍时,赵忠的神色已大又不同,笑道:“小和尚佛法高深,年纪轻轻,莫非竟已勘破生死了么?”
几句机锋,怎么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16 益都城里斗法会,燕王府中美名传
赵忠和道衍和尚只不过对答了几句机锋,却怎么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有句老话:“来则欢喜去时悲。”
赵忠问道衍:“甚么处来”?“怎么来”?道衍回答:“来处来”,“欢喜而来”,其实就正暗合了这句老话。“来处来”,讲的是“出生”;“欢喜而来”,讲的是未学佛法前的一点“尘心”,凡夫俗子嘛,总是喜生恶死。而到了最后回答“怎么去”:“陌上花开,缓缓归去”。虽然“去”了,但并不“伤悲”,很云淡风轻,讲的却正是学佛后的一种感触,即勘破生死。
——确实很有禅味。
听了赵忠的问话:“小和尚年纪轻轻,就勘破生死了么?”
道衍答道:“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
“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出自北宋王安石的一首词,调寄《望江南》。全词是“皈依法,法不可思议。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了法更无疑”。乃是一首“禅诗”。
单就“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一句而言,意思是说:“愿我的六根能够不为境转,寂静而无诸烦恼。心就好像月光照琉璃,不再被世间的表象迷惑,而能明了诸法的本性”。
道衍为什么没有正面回答赵忠的问话,却引用了这句词呢?原因很简单,首先,正如赵忠的问题,“小和尚年纪轻轻,……”。他确实太年轻了。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完全地勘破生死。
其次,反过来说,既然他没有勘破生死,却又怎么“陌上花开,缓缓归去”?不是矛盾了么?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你没到这个境界,却说出这个境界的话,是什么意思?岂不真就成了景慧所说的“学人不会”?
所以,他引用了这句词,言外之意:“我希望我的六根能够清净,能不被世间的表象迷惑”,也就是说,他希望能够做到“陌上花开,缓缓归去”。
如此回答后,既没有打诳语,既不会让人觉得他“学人不会”;同时,又能将这个“话头”一笔带过,不再纠缠。
而且,他的这个回答还有两个好处。一个表现出了他的急智,一个表现出了他的博学多览。作为一个和尚,通常都是诵经而已,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文化兴趣,是不可能知道王安石这首词的。
果然,赵忠闻言之后,非但没有轻视他,反而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笑着与景慧说道:“我自少年时便长在北地,甚少南下。早就听说江南人杰地灵、佛法兴盛,高僧如云、大德林立,只是可惜缘分不够,至今连一个都没有见过。今日总算有缘,能够见到两位禅师,果然名下无虚!”
谈谈说说,一行人进入城中。
……
总领益都佛道衙门是个正六品的衙门,在益都大大小小的衙门中,算是比较重要的,所以,衙门所在地并不偏僻。入了城后,沿着主干大街,一路向前,接近城中后,转入左边那条街,走不几步,就到了衙门口。
这个时辰,街上正是人多时候。他们这一路上走来,前头虽有衙役开路,但仍走得不快,足足用了两刻多钟。景慧和道衍等人大开眼界。
景慧暗道:“真是没有想到,这益都城里与俺早先猜测的完全不同!本以为邓贼残暴,去年益都又才经战事,必满目萧条、车马稀疏,却实在没料到,居然这等热闹繁华!虽不能说摩肩接踵,但却也挥汗成雨。”啧啧称奇。
其实,如果他早点来,看到的还不是这样情景。益都开始热闹起来,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儿,主要的功臣当然是吴鹤年。
自吴鹤年接替颜之希任了益都知府后,在邓舍的支持下,接连实行了好几道的新政,一方面大力招徕流民、恢复农业,一方面与莱州等沿岸港口联手,加大了和辽东、朝鲜、南韩等省的商业贸易。
为了吸引海东,主要是朝鲜、南韩的富商多来益都做贸易,吴鹤年专门调低了税收,对本地急需的物品甚至不收税,乃至倒贴。
——,倒贴,是邓舍的主意,用“远航补助”的名义,针对一些急需、缺乏的物品,比如粮食、种子、耕牛、布匹等,由左右司适量地给予商人一定补助。也就是说,当远来商人所带的货物中有这几样东西的时候,不但不交税,衙门还会补助倒贴一些钱。说白了,这也就是后世的“退税”政策,多用来鼓励出口。只不过,现在用到了“鼓励进口”上。
就这么一个举措,便吸引到了大量的海东商人。消息传开后,甚至还吸引来了不少的江浙富商。
商人是干什么的?无利不起早。如今乱世,到处割据,走一趟远门,就算不说安全问题,只收税,简直就是关卡林立、税种如毛。一文钱的东西,有时候交的税都不止好几倍、乃至好几十倍。忽然有这么一个地方,不收税,还倒贴,当然趋之如骛。
并且,与益都做买卖还有一个好处,不用走太多的陆路,直接走海路就可以。比如从平壤、又或者南韩,顺风扬帆,快的话,半天就能到莱州。抑或者从江浙,也用不了太长时间。海路不远,同时海东又有水师,足以保证安全,不用顾虑倭寇、海盗等问题。所以,相比陆上的生意,反而更加安全。
既安全,又省钱,不交税、或者少交税,商人们怎么不如潮水而来?
不错,浙西一带现为张士诚的势力范围,而邓舍刚抢占了徐州、宿州,肯定已引起了张士诚的敌视。可以预见,也许很快他就会下命令,禁止沿海与益都的贸易往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张士诚缺少水师,他管得了陆上,管不了海上。有足够的利润在前吸引,不怕浙西人不犯险走私。
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要钱不要命、胆大包天的人。
并且,即便张士诚真的能将出海贸易完全禁止,也不怕。还有台州等地呢。台州方国珍的地盘虽然比较小,只有三郡之地,但至少有一条,不缺粮食。只要邓舍肯把“远海补助”提高,不怕他们不来。
而至于方国珍会不会禁止辖下的居民出海?
首先,他本就是海上起家,“分守三郡,威行海上”,不让出海,不就等于断了他的根基么?早在邓舍还没有打下南韩时,他就曾遣使去过平壤。所为何去?还不就是为了通商!他地盘本就不大,再不让出海通商,面对咄咄逼人的朱元璋、张士诚,以及福建陈友定,他拿什么来坚持下去?
其次,方国珍这个人,首尾两端,又想保持自立,又不敢得罪强者。
从他和朱元璋的来往就可以看出:早在前年,也即至正十九年,因见朱元璋逐渐势大,他就遣人去金陵,“以温、台、庆元三郡来献”,想把辖下的三州之地献给朱元璋,并想留下他的次子为质。话说的很漂亮,可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在同一时间,他却还遵奉蒙元年号;并且又同时,早在至正十七年,他就与张士诚“结为婚姻”。
因为他遵奉蒙元年号的问题,朱元璋在去年的时候派人去质问他,质问他为何“不奉正朔”,也就是为何仍用“至正”,而不用宋政权的“龙凤”年号。
他回答说道:“当初献三郡,为保百姓,请上国多发军马来守,交还城池。倘遽奉正朔,张士诚、陈友定来攻,援若不及,则危矣。姑以至正为名,彼则无名罪我。果欲从命,必须多发军马,即当以三郡交还,国珍愿领弟侄赴京听命,止乞一身不仕,以报元之恩德。”
与之前献地一样,他这几句话也是说得很漂亮。
可朱元璋何等人物?世之英杰!岂会因此就就迷惑住了?当时就说道:“姑置之,俟我克苏州,彼虽欲奉正朔则迟矣!”
总而言之,拿方国珍自己的话来说,他一门心思打定的主意就是:“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
“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是什么意思?依旧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即:“姑莫顺从,……,以观其变”。
由此,可见他的“心持两端”。
邓舍虽远,可实力很强,能够与察罕帖木儿打个平手,兼又有水师,随时可以顺海南下。可以说,也是有资格的“真人”候选人之一,方国珍自然不肯得罪。故此,完全不必担忧他会不会也和张士诚一样禁下辖出海、与益都贸易。
事实上,邓舍之所以提出“远海补助”,很大的程度正是为了浙西、以及台州的海商。无论怎样,辽东、朝鲜、南韩都是他自己的地盘,地盘内互通有无当然无,可怎么也比不上吸引江南的商人过海前来。
农业的恢复,商业的发展,又再加上益都乃山东的首府,投入到这里的资金肯定也是最多,种种原因结合在一起,造就出了现在的繁华热闹。
……
景慧心中的想法,他的啧啧称奇,暂且按下不说,只说他与道衍跟着赵忠来入佛道衙门内,登堂入室,抬眼观瞧,只见室内已坐有多人。
除了一个小吏打扮的外,其他人清一色全是光头。
见赵忠来到,室内众人无论僧俗,俱皆起身。彼此相见。有作揖的,有合十的,一边行礼,一边互相打量。
一个三旬上下的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哪一位是景慧和尚?”
来到衙门后,赵忠把随从、跟班都留在了外头,只领着景慧与道衍进了室内。景慧合十还礼,说道:“贫僧景慧。请教禅师法号名讳?”
“名者身外之物,何必执着。”
景慧与道衍对视一眼,两人皆心中想道:“好和尚!问过俺们谁是景慧,换了俺们问时,却非但不肯回答,反更扯到执着云云。早知俺们来后,定会有场斗法,只是你这秃头又何必如此着急?”
景慧师从梵琦,梵琦的名望很高,不管是交流也好、抑或不服气也罢,益都的和尚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其实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也正如他们的不满,这个僧人确实着急了点,居然不等他俩落座,连口茶也不让喝,就这么开始了“斗法”。
景慧心中冷笑,面上如常,反问道:“请教和尚,何为执着?”
“执着是痴,痴即执着。”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佛家讲的执着主要有两个,一个“我执”,一个“法执”。所谓“我执”,即固执常一不变的主宰之“我”,从而产生种种“我见”;所谓“法执”,就是固执外境实有,从而产生虚妄分别的“法见”。那么,如何破执着?如何戒掉执着呢?简单说,放下就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以,这僧人回答“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听了他的回答,景慧二话不说,迈步上前,举起手,狠狠地在他光亮亮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蠢材!你回答的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指望这点悟性,还想生死解脱?”
说也好笑,本是这僧人气势汹汹地问他,两句话不到,却成了景慧气势汹汹地教训这僧人。这僧人面带愕然,退后了两步,捂着脑门,下意识地说道:“那么请和尚指示,如何破执着?”
“你问我。”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室内的众益都僧人面面相觑。景慧的回答与那僧人完全一样,可偏没人能说他半句不是。为什么?禅宗就讲究这个。这个回答方式,也是打机锋、参话头的一种手段。
室内短暂的冷场后,最先开口的这僧人气势已消,眼见不是景慧的对手了。又一僧人开口说道:“戒执着如此。如何是解脱?”
景慧和尚瞧了这僧人一眼,不回答,咄咄逼人地反问道:“谁缚汝?”
“如何是净土?”
景慧和尚仍不回答:“谁垢汝?”
“如何是涅槃?”
“谁将生死与汝?”
接连三个反问,景慧的气势几乎到了顶峰。这第二个开口的僧人额头出汗,不知该如何回对,勉强又跟了一问:“如何得出三界去?”
景慧横眉立目,“咄”了一声,声如响雷:“你即今在甚么处?”仍旧是反问。这第二个僧人被他的狮子吼一震,顿时心神失守,惊骇之下,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第三个僧人接上了阵,开口问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莫谤祖师好。”
“意旨如何?”
“我不会。”
“祖师西来”,问的是达摩西来。达摩西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传佛法么?“为传佛法”也是一种执着。达摩西来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没有必要究其意思。所以景慧回答:“莫谤祖师好”。这第三个僧人没理解他的意思,追问“意旨如何”?就是“什么意思”?景慧懒得和他多说,干脆回答:“我不会”。“我不会”,你自己领悟去吧。
禅宗本就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已经说到这等程度了,却还不领悟,亏了整日学佛!也难怪景慧不屑与之多言。
这第三个和尚虽不解其意,但听出了轻视,面红耳赤地下去了。
第四个和尚挺身而出。
连着三人斗法,已见识到了景慧的厉害,这第四个和尚剑走偏锋,不肯再问景慧,改而问道衍。——道衍年轻,才刚二十出头。这第四个和尚以为他是景慧的弟子,开口问道:“不落文字,祖祖相传,传的是个什么?”
道衍一笑,答道:“你问我,我问你。”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饥来吃饭困来眠。”
“赵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衣衫重七斤’。意旨如何?”
“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绔。”
道衍的禅风与景慧不同。景慧咄咄逼人,他则较为柔和。与这第四个僧人一问一答,对答如流。
室内诸人皆抚掌赞叹,一直没说话的第五个僧人迈步出列,开口问道:“玄奘大和尚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是什么?”
“最初不觉,忽然动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一个典故。玄奘法师西去取经,当时印度有人问佛教徒:“见道时是什么境界?”佛教徒回答道:“无所见、无能见,能所双亡,即无所见的境界,也无能见的作用。”但既无所见,也无能见,又如何知道是“见道”了?因此这一问就把人问住了,胶住了好几年。
直到玄奘法师来到,答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才解决了这一论辩纷争。见不见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问题就又出来了,便如这第五个僧人所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知”,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如何用语言来形容?道衍和尚答以“最初不觉,忽然心动”。非常贴切。
室内诸人,包括之前的四个和尚无不合十赞叹,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
斗法至此,告一段落,可还不算完。不能只益都和尚问,景慧、道衍也想问。刚好,第五个和尚有问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是禅?”
道衍答道:“猛火着油煎。”不等其继续发问,反问道,“如何是禅?”
这第五个和尚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拿手点了点空中。
两人相对一笑。
“如何是禅”?这个问题很泛,回答可以多种。“猛火着油煎”,着重点是在学禅就需要有大毅力来抗境的侵扰。“以手点空”,重点却是放在了“看破红尘”。道衍与这和尚的回答,虽然各自的着重点不同,但都很对。
道衍又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佛法如此,较之儒、道,有何区别?”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
“有何同?”
“如咬硬石头。”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三教的道路不同;“如咬硬石头”,相同点是在想要有成就,都需要毅力。
“如咬硬石头”,正好与道衍和尚之前所说的“猛火着油煎”相对应。
两个和尚彼此越发惺惺相惜。
道衍合十,说道:“阿弥陀佛。”
那第五个和尚应道:“善哉善哉。”
彼此相视,又都是一笑。一切的意思全都在这一笑之中,不必多说了。
趁这“斗法”暂停的机会,赵忠见缝插针,笑道:“几位禅师你来我往,或棒喝,或拈花,机锋相对,妙语连珠。实令我旁观者心动神驰。……,各位,且先请落座,饮些茶水,然后再探讨佛意,如何?”
先有益都僧人的技不如人,继而又有道衍与第五个僧人的惺惺相惜,两边各退一步,也都需要休息一下,接着再战了,因此皆应道:“好。”
……
这边落座,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
17 吴鹤年受劾阴柔如蛇,方补真直谏愿为苍鹰
景慧、道衍与益都的和尚们一番斗法之后,分别落座。
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
原来此人,却正是邓舍放在佛道衙门里的一个耳目。不管怎么说,景慧师从梵琦,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正值兵荒马乱之际,他忽然从大名来到益都,不可能不引起邓舍的注意。既已引起注意,那么放一个人去听听,看他见着益都的和尚们后会说些什么,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
这人穿门过院,直接来到花厅后的书房外。
书房里有四个人在,两个坐,两个站。
站着的两个,一个横眉竖目、满脸通红,似乎正因什么事而愤慨;一个面黑须白、低眉顺眼,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另两个坐着的人就在他们面前。一个侧面而坐,二十多岁,一袭白衣,轻轻摇着折扇,嘴角似笑非笑;一个正面而坐,面前摆放有一个书桌,两手放在其上,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门外的侍卫通传说道:“大将军,小三回来了。”
小三,就是刚从佛道衙门回来的那人。
“噢?叫他进来。”
小三来入房内,下跪行礼。
“起来吧。……,见着景慧和尚了?”
“是。赵大人直接把他们带去了佛道衙门。”
“他们?”
“除了景慧,还有个叫道衍的和尚,以及两个随从。”
“道衍?”邓舍转脸问边儿上坐着的白衣人,“……,先生,你听说过这人么?”白衣人正是洪继勋,摇了摇头,答道:“不曾听闻。”
邓舍又问小三:“景慧人物如何?”
“辩才无碍,深谙佛理。只是,……。”
“只是如何?”
“有些气盛。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锋芒毕露、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不像个和尚,反倒似个上阵杀敌的猛将。”
邓舍唯一愕然,随即来了兴趣,很感兴趣地接着说道:“不像和尚,反倒似个杀人的猛将?……也正该他有这个性子,要不然,怕也不会有胆色、用勇气跋涉千里,冒着战火来我益都。……,他是如此,那道衍呢?人物又如何?”
道衍和尚虽然名不见经传,没有什么名气,但邓舍并没有因此就将他忽略。首先,此人能与景慧同来,就说明至少也是景慧的朋友之流;其次,正如邓舍刚才话中所说,景慧“有胆色、有勇气跋涉千里、冒战火来到益都”十分不易,而道衍却能与之同行,又也说明此人有足够的胆色。
综上两条,料来这个和尚也非寻常人物。
“年岁不大,相貌奇异。状若病虎,言谈举止却温文尔雅。”
“状若病虎”。在原本的历史中,数年之后,也有一人对道衍的相貌做出了一样的评价。只不过,在这个人的评价里,后边一句话却非“温文尔雅”,而是“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刘秉忠,蒙元初年的大功臣,亦为和尚出身。
对道衍和尚做出这样一个评价的人就是袁珙,元末著名的相士,“所相士大夫数十百,其于死生祸福,迟速大小,并刻时日,无不奇中”,时人称赞他说:“浙东袁珙,相法天下第一”。
当然,对这个在原本历史中、数年后才会出现的典故,邓舍此时自然不知,不过,却还是从小三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奇异之处。
他说道:“状若病虎,温文尔雅?……,嘿嘿,果然是随景慧一起来的,怕也不是个等闲人物。……,你刚才说景慧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了?你可将过程记下了么?且说来听听。”
小三能被派去偷听,自有过人之处,不但读过书,而且记忆力非常好。当下,把景慧、道衍与益都和尚们的斗法过程一一讲来。他口才不错,把整个经过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邓舍听得兴致勃勃,却惹恼了旁边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横眉竖眼、满脸通红之人,乃是方补真,“哼”了一声,说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咦?小方,你这话怎么说?”
“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和尚。一,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用些妖言哄骗住愚男愚妇,驱使天子之民如用自家之奴,好比蠹虫,非但对国家无利,更且有害;二,‘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语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不知父子之情’,背弃纲常名教,不合先王之道。若任之流行,必‘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蒙元建国初年,是多么的兴盛,铁骑到处,天下无敌。为何短短数十年就民怨鼎沸、将临灭亡?还不正就是因为鞑虏无知,太过信奉佛教么?”
方补真是个标准的儒生,抵触佛教、反感佛教,不足为奇。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这是韩昌黎说的话吧?”
“正是。怎么?主公觉得他说的不对么?”
就算邓舍觉得不对,也不会当着方补真的面说出来,——对这位“拗相公”,他实在是有些怕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没觉得这句话错,眼见方补真的眉毛又横了起来、眼又竖了起来,这分明就是准备“发飙”的前兆,连忙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当然不是。”
韩愈的话肯定是对的,一个国家太过崇佛绝对不是件好事。然而,话说回来,不但和尚,包括道士在内,既然流传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彻底取缔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就不说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名人、才子都对佛道极有兴趣、乃至深有研究,即便邓舍本人,有时候也是喜欢翻翻道书佛经的,看过之后,确实会产生些与读儒家经典不一样的感悟。
好有一比,如果用赌钱来做比较,便就好像“大赌倾家,小赌怡情”一样。——这些话,邓舍也就是想想,是不会对方补真说的。
“主公自主政海东、入主山东以来,多次降下令旨,收回寺庙土地,放和尚尼姑还俗。这实在是大大的德政。还希望主公能够坚持下来,不要半途而废。岂不闻‘行百里者半九十’?”
“是,是,这是自然。”
“来了两个和尚只是小事。他们与益都和尚斗法的经过,主公也听过了。臣请继续与主公商议大事。”
“好,好。”
对方补真的请求,邓舍痛快答应,挥了挥手,示意小三退下,正襟危坐,说道:“请拾阙接着刚才往下说吧。”
“前线接连报捷,本是喜事。但捷报传来益都后,城中却反而因此渐渐变得乌烟瘴气!权贵横行街市,豪奴无法无天。特别是那些益都、山东籍贯的官员,如鞠、刘诸家;以及军中诸将,如郭、高等人。或恃宠而骄,或恃功而傲。便就比如前日,刘名将家中豪奴骑马跨刀、招摇过市,冲撞街衢、以之为乐,百姓凡所见者无不侧目!
“又比如昨日,高延世在家中置酒摆筵,一大帮军将吆五喝六,通宵达旦,直闹到今天早上!吵得四邻不安。臣今儿去衙门,碰见了左右司员外郎章渝章大人,见他眼圈发黑,无精打采,问是怎么了?便因被高延世吵得一宿没睡着。臣问他:‘为何不去制止’?主公您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章大人苦笑摇头,只说了两个字:‘不敢’。……,主公!章大人堂堂左右司郎中,并与高延世都曾同为王士诚部属,算有旧谊。可即便如此,他居然都不敢去制止!连他都不敢,更别说别的官员;也更别说普通的平头百姓了。……,骄兵悍将,莫过于此!还有比这更甚的么?”
方补真义愤填膺,恼得脖子都红了,声音提得极大,把屋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直往下落。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这倒是个问题。”
“所以,臣恳请主公,要立刻采取措施,把这股妖风打下去,还益都、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益都,就在主公的脚下,都还是如此。如果不加紧处理,待前线捷报传遍海东,别的地方还了得么?”
“你说的对。按你的想法,怎么处理?”
方补真扭头,瞥了一眼弯着腰站在旁边的那人一眼,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地方不宁,首要的责任当时是在守牧的身上。臣请主公,先处罚益都知府吴鹤年!”——低眉顺眼站在他边儿上那人就是吴鹤年。
邓舍问道:“老吴,你有什么说的?”
吴鹤年性子阴沉,恼死了方补真,心中想道:“好你个方喷子!俺说你怎么巴巴地跑到俺衙门里,非要俺跟着你一起来见主公?却原来是他娘的想弹劾老子!弹劾倒也罢了,还他娘的非要老子也在现场,什么东西!”
他暗下发怒,面子上一丝不漏,柔声细气地说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无能,应该受罚。”
“拾阙,你说怎么罚他好?”
“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既没能力把地方治理好,免官、去职。”
吴鹤年心中大骂:“老子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了?一点小事,就想让老子免官、去职?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狗日的,王八蛋!”
他倒是知道方补真一贯的风格,连对邓舍都毫不留情面,何况别的文武官员?不弹劾则已,一旦弹劾,必是往死里整治。如若不然,又怎会有“方喷子”这个外号广为流传?因此,虽是心中大骂不止,其实方补真这句话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笃定邓舍不会听从,所以并不慌乱。
果然,邓舍说道:“龟龄治理益都,虽有过失,功劳也还是有的。才几个月功夫,益都整个就变个了样子。虽在战时,商贾却依然往来不绝。对支援前线、安定地方,都还是有大贡献的。不能说他没有能力。免官、去职未免严重了点。……,这样吧,老吴,拾阙说得也对,前线打了胜仗,好事儿;可不能把好事儿变成坏事儿。权贵、诸将因战胜强敌而骤然放松,有失态之处,的确是需要敲打敲打。这件事儿,本在你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交给你去办。限定个日期,你把这股风扭过来。你看如何?”
吴鹤年柔声说道:“谢主公恩德。臣必全力以赴,将此邪风纠正。”
方补真插口说道:“吴鹤年失职,纵不免官,也不能不罚!”
邓舍委实不愿在这个时候处罚吴鹤年,毕竟,吴鹤年功大于过,现在正是需要他再接再砺、进一步招商引贾、安定益都的时候,大功还未曾赏,岂能反因小过受罚?转过头,他瞧了眼洪继勋,洪继勋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稳坐钓鱼台,看样子是不打算出言解围。方补真“凶名在外”,便是洪继勋,等闲也不愿去招惹他,自找霉头。
邓舍无奈,只得说道:“如此,便罚俸三月。”
吴鹤年跪地叩头,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知耻后勇,十日之内,必将益都风气整肃!……,只是,……。”
“只是什么?”
“臣一人之力,怕有不逮。还请主公能给臣派个帮手。”
“你想要谁帮你?”
“方大人秉直敢言、勇悍公廉,足可当此重任。臣若能得方大人所助,必事半功倍。”
邓舍岂会不知吴鹤年的心思?打击权贵、整肃法纪,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吴鹤年受了方补真的弹劾,别看面上无事,绝对心中衔恨,因此,想把他拉进来,一来算是报复,二来也可甩掉这块烫手山芋。——按方补真的性格,嫉恶如仇、勇于任事,只要邓舍同意他参与此事,可以断言:就根本不需要吴鹤年参合了,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事儿全接下来。
虽知吴鹤年用意,邓舍却不能不答应。
他有他的考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值此前线刚刚一场激战才罢、料定察罕帖木儿必不会落败收手,正急需要休养生息、以备再战的时刻,吴鹤年最好心无旁骛、不要分心,此为其一。
其二,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吴鹤年的长处是在治理地方、是在处理政务上,让他去纠风纪、整风气,显然不合适;而方补真的长处,却刚好适合做这件事。为人君者,本就应该知人善用。
故此,他微一犹豫,内里就首肯了,但需要问问方补真的意见,说道:“拾阙,你意下如何?”
“主公若用臣,何需十日?五日内,必令益都安宁!”
邓舍苦笑,心道:“小方能得姚好古赏识,不是笨人,也有才干,只可惜太耿直了点。”说道:“这也不必,五日也好,十日也好,只要能把风气扭转过来,就算你大功一件。”
“请主公拭目以待。”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你现为行台御史中丞,用这个衔来管地方似乎不太合适。这样,我再给你个头衔,兼它一个绣衣直指。如此,便名正言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下边做面旗,将‘绣衣直指’四字绣上,姑且也算是个王命旗牌,见旗如见我。拿去给你用,也好办事。”
“谢主公恩赐。”
绣衣直指,又叫绣衣御史。
汉武帝天汉年间,民间起事者众,地方官员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兴兵镇压,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诛。后因称此等特派官员为绣衣直指。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谓处事无私。
方补真来就是为了请求邓舍“纠风纪”,事情说完、办好,他倒也干脆,不拖泥带水,当即便就拜辞。吴鹤年是被他拉来的,来时就见洪继勋在座,知道他与邓舍两人定有要事商议,也不多留,一起告辞。
等他们两人出去,邓舍又令门外侍卫:“把方补真叫回来。”
很快,方补真重入室内,莫名其妙,问道:“主公召臣回来,是另有事情么?”
“你且近前。”
方补真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文牍堆积,邓舍从中找到一份,翻到末尾,用指甲在下边划了划,递过去,说道:“你看看。”
方补真一头雾水地接住,低头去看,认得笔迹,却是姚好古从南韩来的一封条陈。邓舍说道:“这是老姚前几天新来的折子,前头说的都是公务,这后边说的全部是你。你把我划的那句话读出来。”
“拾阙为人,臣知之甚深。其人秉性忠直,其性爆烈如火。一点看不惯的,就如蝇在食,不吐不快。也就是主公仁厚,他方才能侥幸活到今日,……。”邓舍划的地方到此为止,再往下看就得翻页了,没得允许,方补真不敢妄为,因此也就读到此处,戛然而止,将折子还给了邓舍。
“如何?”
邓舍问得没头没脑,方补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道:“日前,臣奉主公令旨,曾去南韩。在南韩,姚公也曾将类似的话说过给臣听。”
“你有什么想法?”
方补真沉默了会儿,说道:“当时臣回答姚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生来性子就是如此,想改,怕也改不了。如果改了,也就不是臣了。”
“你,……。真是个拗相公、强项令!”
“臣知主公是对臣好,臣也知姚公是对臣好。只是秉性如此,臣亦无法可为。主公帐下人才济济,臣文不及诸公,武不及诸将,唯一志向,愿为主公苍鹰,‘奉职死节官下’,此实臣之愿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法接着说了。邓舍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志向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且去吧。……,只是,此回派你巡城,你要牢记,不可操之过急,能平缓解决的,就不要用激烈手段。都是同僚,何必一定要视之如仇呢?和和气气的多好。”
这是邓舍好意,提醒方补真别得罪人太多,殊不料方补真硬邦邦一句话顶了回来:“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虽为同僚,若道不同,何异仇雠?”
邓舍哭笑不得,又是生气,又不由有点佩服,想要训其不识好歹,终是说不出口,千折百回,汇成了一句笑骂,说道:“知道了!滚你的去吧!”
方补真恭恭敬敬行个礼,倒退出房。
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时见室内无人了,方才开口,说道:“方补真性直,不畏权贵,对主公来说,其实倒是件好事。俗云:‘国无谏臣必亡,人无谏友则败’。有方补真这么一个人存在,对朝堂、地方确有好处。主公又何须为此闷闷不乐呢?”
“我不是闷闷不乐。国有谏臣,当然是好的。可是,自古以来,性子太直、太勇的人,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只要主公清明,又有何妨?”
“汉景帝能说不清明么?虽知郅都之忠,不能免其死。唐太宗能说不清明么?虽以魏征为镜,却在其死后砸了他的墓碑。即便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也还是个人啊!而又有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愁呢?”
“主公是怕?”
“是啊。我也是个人。方补真屡次面折廷争,直言相谏于我,常常弄得我下不来台。现在我不以为意,可以后呢?每思及此,我就不由心惊。”
“主公有此一念,就是方补真的福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邓舍两世为人,别的不说,只在这“自知”上,确实比常人强得多。他说道:“我今与先生相约:若是日后,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脾气,或是受了谗言,想杀方补真的时候,希望先生劝谏我,让我想起今日之事。”
洪继勋起身,行了个礼,郑重说道:“臣必牢记今日主公话语。”尽管他和姚好古不对付,连带也不喜欢方补真,可邓舍不愿“因言杀人”,对整个的文官阶层却都是有好处,所以,他郑重其事,许下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