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0 南下
洪继勋提出的第一条,“休养生息”,不必多说。可是第二条“伺机南下”不免就令人诧异了,邓舍问道:“伺机南下?”
“微臣所说的‘伺机南下’,并不是下江南,而是下淮泗。”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邓舍站起身,负着手在厅内踱了几步,沉吟着说道,“不瞒先生,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都在考虑,在考虑单州战后我军该何去何从。……,也有想过‘南下淮泗’。”
“那主公考虑的怎样?”
“若是南下淮泗,对咱们海东当然有利。浙西,乃鱼米之乡。半省之地,一年的收成甚至就能比得上咱们整个海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实在是个当之无愧的粮仓。若是能被我军拿下,必将会使我如虎添翼!”
“伺机南下”,说是“不下江南”,只“下淮泗”,实际上,下淮泗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正是为了江南么?淮泗只是一个跳板。如果下淮泗,下一步肯定就是攻略浙西。
“主公圣明!并且浙西不但是个粮仓,更有一个好处,非常的富饶,百姓们都很有钱。主公还记得,咱们尚在平壤时,有一个从松江府来的人么?”
“自然记得,松江沈家的人嘛。咱们还通过他搭桥引线,与沈家做了几笔买卖。就当时来说,对我海东帮助甚大啊。”
“不错,正是!别的不说,就说这个松江沈家。臣闻言,只这一个松江府里,三分地里便有两分都是他家的!田宅跨予各邑,堪称富可敌国!乃至张士诚犒军,都来找他出钱。主公试想,这都富到什么程度了?除此之外,更又有吴江莫氏、常熟曹家,以及丁溪刘、乍浦钟,泖湖谢、上海钱等等豪门巨姓,无一不是家财万贯,富比王侯。”
松江沈家,即沈万三。吴江莫氏,与沈家联姻;常熟曹家,富甲中洲。丁溪刘、乍浦钟,泖湖谢、上海钱等等这些,都是江浙巨姓,换而言之,非常有势力的地方豪绅。
——“上海钱”。这个“上海”,说的就是后世的那个上海,宋末置上海镇,到蒙元初,设上海县。尽管当时的上海还称不上兴盛,但因其沿江临海,来往贸易方便,兼之渔盐业还算不错,所以虽不能比肩大镇,却也还是颇出了几家豪富的。
洪继勋继续往下说道:“臣再请主公试想,若是咱们能占了浙西,就不说寻常百姓了,只这些豪门大户就能给咱们海东带来多大的帮助啊!一个沈万三,几笔买卖,就能帮咱们渡过当初在平壤时的难关;要是更再得了这些豪门之助,主公何止如虎添翼?龙飞九天也不是不可能啊!”
“浙西之富,天下皆知。这些固然是对我海东有利的一面,然而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浙西,可是对咱们海东也有不少不利的一面。”
“臣当然有想过。不利之处,不外乎三条。一则,主公本与张士诚还算友好,一旦下浙西,便要翻脸成为敌人,也就是说,咱们海东又多一敌。二者,浙西多水,我军多是北人,或会不习惯当地的地形,作战怕会不易。三来,浙西紧邻金陵,此番单州决战,吴国公虽来相助了,但他究竟对主公是怎么一看法,咱们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下浙西,会不会引起他的疑虑?他会不会给咱们造些阻力?谁都说不准。”
“是啊!”
鞠胜插嘴说道:“以卑职看来,怕是不止这三条。”
“还有什么?”
“我军若是南下作战,察罕帖木儿会不会趁机反攻益都?”
洪继勋晒然,说道:“纵然察罕帖木儿有此意,孛罗、张良弼等怕也会不愿意。”
“怎么说?”
“鞠大人也算博学,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话?”
“‘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孛罗、张良弼受察罕的压制亦久矣,早有不服之心,奈何力不如人,不得已,暂时偃伏罢了。而今,我单州大胜,察罕数万的精锐尽数被葬送在了济宁。试问,孛罗、张良弼会肯放过这个机会么?特别是孛罗,他刚打了一场败仗,被察罕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会不奋起反击么?要知道,他可是一向看不起察罕的。败在一个自己看不起之人的手下,这是何等的屈辱!也许,要是换了察罕,他还可以忍受;孛罗帖木儿,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正如先生言,孛罗新败,实力大损,纵对察罕有不服,又能如何?”
“糊涂!孛罗虽实力大损,但察罕不也是济宁大败?此消彼长。如果说,以前的察罕有将孛罗彻底吃掉的能力,现在却恐怕就又多费些功夫了。况且,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当年转战南北,门生故旧遍布蒙元军中。只要孛罗能稍得喘息机会,亦必可复振军威。此外还有张良弼,另外关中的蒙元平章对察罕、李思齐不也是早有图谋了么?再加上他们这几个,……,主公,以臣看来,足够察罕喝一壶的了!”
“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如臣适才所言,‘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待到单州战后,主公若是继续遣军向西,必会致使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等同仇敌忾,与我相持。臣敢问主公,以我海东目前的实力,你觉得已经足以与察罕及关中群雄决战了么?”
“不足。”
“然也!既然如此,又何必西进,与其相持呢?‘缓之而后争心生’。又如臣适才所言,只要主公不向西进,并且不但不西进,反而南下,放过晋、冀,调转枪头,与张士诚开战。就以察罕、孛罗之仇,以及张良弼、蒙元关中平章的有所图谋,则臣敢断言,他们‘必反斗其间’!”
邓舍在厅门口立住,背着手,观了会儿雨。听着沙沙的雨声,他沉思多时,转过身,对洪继勋说道:“先生请接着说。”
“暂且不考虑南下的不利,只说南下对咱们海东有利的一面。一方面,察罕、孛罗与关中群雄争斗不休;另一方面,咱们海东却多得了一片鱼米之乡,占住了全天下最富饶的地方。臣请问主公,等到那个时候,北地,……,不,不只北地,乃至整个的天下,又还有谁,会是您的对手?”
“先生所言,尽是利处。三条不利,如何是好?”
“不利之第一,若南下,便要与张士诚翻脸,我海东就要少一盟友,多一敌人。可是,浙西,天下之膏腴,主公早晚都是要取的。与其晚,何不早呢?……,臣观吴国公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远非常人可比,而且麾下人才济济,能得将士死力。这样的人,是人杰啊!断非甘居人下之辈,绝对不可小觑。现在,他是处在张士诚与陈友谅之间,且主要的大敌是陈友谅,故而,暂时没有功夫去收拾张士诚。然而,一旦等他腾出手来,却肯定不会看着浙西膏腴之地,却不去占据。……,主公,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呢?岂不闻俗语云:‘先下手为强’么?”
不管朱元璋是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既然洪继勋对安丰朝廷并无臣服之心,那么,在他看来,朱元璋就早晚都会成为邓舍逐鹿中原的对手。因而,他想趁着现在朱元璋没空收拾的浙西的机会,抢先将这块儿占住。
“不利之第二。浙西多水,而我军以北人居多,贸然南下,恐会战不利。这就牵涉到作战的问题了。不错,我海东军中精锐、主力多是北人,在宽广的平原上打惯了,也许会不适应浙西的地形。但是,臣再又想请问主公,咱们是怎么打下南韩的?”
朝鲜半岛上,北地多山,南方多水。南方的水系也很多。
洪继勋这是个设问句,不等邓舍回答,自问自答地说道:“臣相信‘事在人为’!有了征伐的南韩的经验,并且在我军中也有不少的南韩人,比如庆千兴等人的麾下,又且各部水师之中更多有会水的男儿,区区一点浙西的江河湖泊,难道就能挡住咱们南下的道路么?”
“不利之第三,还是吴国公。咱们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他会不会给咱们设障碍。甚至,等咱们打下浙西后,他会不会反与我海东为敌?这些,咱们都无从判断。但是,以臣看来,却也都并不重要。”
“不重要?”
“吴国公现正屯兵河南,把主力都派去了河南。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对河南确实很有兴趣。如果他的这个兴趣是真的,那么接下来,他就要面对陈友谅、察罕帖木儿两个强敌。一个陈友谅,尚且能兵临金陵城下,逼得他险些出城遁走,再加上一个尤胜陈友谅三分的察罕帖木儿?别说我军下浙西了,就算我军真正的下江南,恐怕他也无能为力,只有徒呼奈何!”
“不错。可是,如果吴国公对河南其实并无太多的兴趣呢?”
“吴国公若取河南,则便是为自掘坟墓;而若是他不取河南,也不打紧。有陈友谅的威胁,他断然不致会敢与主公翻脸!最多了,让给他一些地盘就是。不能独占,便平分秋色。不也是很好么?”
“先生接着说。”
“再有,吴国公的心思咱们都不知道。也许,他迫于一时的无奈,答应了与我海东平分浙西,可是,我军早晚要与察罕决战,待到那时,他会不会在咱们背后下刀呢?以臣看来,这个问题更是荒谬,不值得讨论。”
邓舍与鞠胜都点头称是。
就像洪继勋适才的分析,朱元璋迟早是会取浙西的。如果海东不南下,那浙西更是他的囊中之物。
洪继勋起身,行礼,说道:“臣之策便是如此。该如何行为,尚须请主公决断。”
邓舍思忖许久,先不回答,说道:“先生刚才说,你一个考虑了单州战后,一个考虑了辽西与棣州。休养生息与下淮泗、浙西,这都是单州战后才可以做的事情。至于辽西与棣州,先生有何计较?”
“就像臣在饭前所分析的一样,辽西、棣州这边,进攻大都是断然不可以取的。故此,臣以为,待单州战事结束后,这两路人马一则可以补充南下的实力,二来只需要就地驻扎便可,绝对不要再向大都前进半步,以免刺激到了元廷,反而会搞乱我军南下的计划。”
“你的意思是说,南下为主,辽西、棣州为辅,是么?”
“正是此意。”
南下淮泗、浙西,这是一件大事。一步走错,海东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局。邓舍在厅内转了好几圈,不能决定。洪继勋、鞠胜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洪继勋更忍不住,催促说道:“臣言尽此。主公究竟何意?”
“此非小事,且容我三思。”
邓舍抬头,看了看厅外,见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亮,又想了一回,说道:“……,这样吧,快到朝会的时辰了,这件事情,便就放在今天上午的朝会上,让群臣都议议。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到底有什么利,有什么弊,可以再好好讨论一下。”
“主公!世间人多‘因人成事’!真正的军国大事,从来都是两三人议论,一言便可决定的,何需人多?”洪继勋的这点自视甚高,总是改不了的。
“哈哈。反正现在单州战事还没有结束,也不必着急。况且,即使南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下到浙西,中间还有一个淮泗嘛。对不对?先生不必急躁。”邓舍的这个态度其实不错,牵涉到有关海东前途的大事,正该老成持重。
“也罢,主公所言也甚有道理。便依主公。”
洪继勋一心急于求成,邓舍老成持重。离朝会的召开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却都不知道,朱元璋早就做出了北取徐州的决定,常遇春已蓄势待发。
细雨朦朦,凉风习习。厅外院中,花红叶翠。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1 密令
邓舍召开朝会的当天傍晚,单州前线。
战场上的残敌已经大致打扫干净,阵亡士卒的尸体都被搬走掩埋,遗留在战场的上箭矢、断刃也都已收拾完毕。
并且清点了一下俘虏,总计大约六千多人,吴军得了千余,余下的都为燕军所有。这些俘虏非比寻常军卒,其中不少都是元军的精锐。
燕军在此战中统共伤亡两三千,若是这批俘虏能够被消化、改编,不但可以弥补损失,而且还能进一步地扩大燕军的整体实力。故此,赵过对此很重视,在清点完毕后,命令胡忠亲自带队,将他们押送去了泰安。
——投入到单州决战中的元军总共一两万人,为什么只得了六千多的俘虏呢?
因为首先,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带走了一部分;其次,在围歼的过程中,又有很多的元卒就地脱去铠甲、丢掉武器,三五成群的逃走了。燕、吴联军也只有一两万人,用一两万人去包围同样数目的敌人,肯定力有不逮,包围圈不会严密;并且当时联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负隅顽抗、或者没丢盔卸甲的敌人身上,故此,对待那些逃走的,也就任其逃走了。
反正,真正的精锐绝对不会为了逃得一条性命,就“丢盔弃甲”,狼狈鼠窜。
在经过了一天多的休整后,燕军的主力重新结阵,从大营里边分部开出。有的去了单州东门,有的去了单州北门,有的去了单州南门,分别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或者挖掘壕沟,或者搭建望楼,有的把云梯铺展开来,有的将火炮、投石机列成阵型。旌旗蔽空,鼓角震天。却已是摆开了攻城的架势。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刚刚从前线巡视了一圈回来,身上的衣甲、披风都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略微拾掇了一下,自有亲兵奉上热茶。他喝了两口,便这么端着茶碗,走到潘贤二的案前。潘贤二正埋着头,也不知全神贯注地读些什么。
“先、先生在看些什么呢?如此专心致志。”
潘贤二吓了一跳,他入神太久,连赵过什么时候回来的帐中都不知道,忙站起身,就要行礼。赵过伸手拦住,笑道:“与、与先生相识已久,此番济宁大战更是多赖先生之力。却、却为何还是这般生疏客气?”
“尊卑有别,礼不可废。”
潘贤二坚持着行完了礼,这才回答赵过的问题,笑着说道:“卑职还能看什么?不外一些前线各营的军文,斥候、探马得来的情报之类。”
幕僚这份工作,在很多时候都是非常“枯燥无味”的,大量的案牍文件需要阅读,不重要的可以当即批复;重要的,再挑出来,呈给主将观看。
不过,要说以潘贤二的身份,现如今可以说是赵过手下的头号幕僚了,本不需要亲力亲为,大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办。但是却因为他立功心切,十分渴望能够在前线得到军功,从而再让官职往上升一升,所以,不管大事、小事,全都一肩挑起。
——虽然说出发点不同,但是不管怎样,就“亲力亲为”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与洪继勋颇有相似。
“噢!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么?”
“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只是在做攻城的准备。所以,前线各部的军文都是些琐碎小事,要么是想多要点兵器,要么就是想多要点军马补充。”潘贤二随手拿起正在看的一道军文,说道,“大人您瞧瞧,这是xiao平章营中写来的。说在决战中,他们营的箭矢消耗太多,……。”
“不、不是已经给他们补充过一批箭矢了么?”
“嗐,嫌不够!想再要五万支。”
“他、他要那么多箭做什么。旄头骑都是骑兵,来、来日攻城,又不需他们主攻。”
“大人,卑职从军这么久,还真从来没见过嫌兵器、箭矢多的将军!”
赵过说的不错,来日主攻,主力是步卒,不是骑兵,佟生养要再多的箭矢也没有用。如果换了是别的骑兵将领提出这等要求,潘贤二一准儿早就回绝过去了,但是顾及佟生养的身份,他试探地问道:“前日决战,旄头骑一军连破鞑子两阵,箭矢、军器的消耗确实不小。来日攻城,说不定又是一场大战。箭矢少了,也确实不行。要不然,便再给他补充些?”
寻常小事,赵过可以讲讲人情,牵涉到军务要事,却是不好通融。
他说道:“前、前日决战,旄头骑功劳确实不小,但是其它各营,又、又有哪个不是消耗严重?泰安送来的补给就这么些,战、战场上的缴获也就那么些,都给了旄头骑,城、城怎么打?给xiao平章营里回文,就、就说俺说的,暂且委屈委屈他们。”
“那么,一点也不给?”
赵过沉吟片刻,心中想道:“xiao平章身份不比常人,若是一点不给,彻底驳了他的面子,未免显得俺有些跋扈。”计议已定,说道:“除、除去给步卒的箭矢补充外,还有多少剩余?”
“不到十万支。”
“才、才不到十万支?”
“按您的命令,给步卒的都是往多了给的,所以剩存的就少了点。”
“……,便再拨给xiao平章营里两万支。”
“是。”
给不给、或者给多少箭矢,这些看似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对一军之主将来说,却都需要斟酌决定。正所谓“军中无小事”。
说过了这桩,潘贤二又拿出几道文书,相比之下都是比较重要的军文,得需要赵过决定。其中有两道军文,因为刚才赵过在前线见过了他们的主将,所以已经解决了,不过还是需要批复一下,走个程序。
每看一封,赵过口述批文,潘贤二笔走龙蛇。不多时,悉数处理完毕。潘贤二才把笔放下,还没来得及唤亲兵进来把军文送走,便听得帐外一连串的口令声。有人一边报着口令,一边飞奔着来到近前。
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说话,转目帐幕口儿。
但见帘幕掀开,进来一人。
赵过认得,却是养由引弓,乃高延世麾下的有名悍将。只见他来入帐内,拜倒在地,高声奏报着说道:“启禀大人,楚丘城已被我部攻下!”
“什、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辰时前后。”
“赛、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虎林赤、赵恒、蔡子英等人呢?可捉住了么?”
“我家将军阵斩虎林赤;赛因赤答忽本就重伤,逃脱不得,被俺擒拿。”
“王、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呢?”
“虎林赤忠心护主,见当时事急,乔装打扮,扮成了王保保的模样,先出东城门,引开了我家将军。——这也是为何他会被我家将军阵斩。不过,却也因此被王保保走脱。”
“赵、赵恒,蔡子英等呢?”
“我军入城,蔡子英率众顽抗,为苏将军擒获。但是却未见找合格的影踪,想来应是与王保保一起逃掉了。”“苏将军”,说的是苏白羽。
“这、这么说,是没拿住王保保和赵恒了。”
“是,末将等无能,请大人责罚。”
赵过挥了挥手,说道:“不、不过两日一夜间,便能攻陷楚丘,且、且阵斩赛因赤答忽,已算不错。你、你们何罪之有?……,王保保、赵恒逃去了何处?可、可探查清楚?”
“应是往成武去了。”
往成武去了?赵过提到口边儿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幸亏早有布置,在楚丘与成武之间已经安排了傅友德把守。
潘贤二插口问道:“今天上午破的城,……。”扭头望了望帐外,夜色已经笼罩大地,“为何直到现在才来报捷?”
“便是因走了王保保与赵恒,唯恐大人罪责,故此我家将军四出侦骑,希望能将这两条漏网之鱼拿住。因而,拖延了报捷的时间。”
“之前送去给你家将军的军令,可收到了?”
“收到了。我家将军完全依大人的命令,已然就地驻扎楚丘。……,末将是先来报捷的,赛因赤答忽、虎林赤的尸首以及蔡子英等俘虏随后就会由专人送来。”
“好,甚好!潘、潘先生,待蔡子英等被送来后,就、就拉着去游游城,绕着城外转上几周,让、让城里看个清楚。连着赛因赤答忽与虎林赤的脑袋,也、也一起悬挂出去。好让阎思孝知道,他、他们已没了援军。”
“是。大人此真妙计也。所谓‘攻心为上’,又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妙哉,妙哉。”
对潘贤二的马屁,赵过一笑置之,正了颜色,下令说道:“高、高延世部尽皆骑兵,用来守城不免大材小用。传、传我军令,调一营步卒立即赶去楚丘,接、接替防御。养由引弓,……。”
“末将在。”
“你、你也立即回去楚丘,告诉你家将军,等、等接替防御的步卒到后,你们便回来营中吧。来、来日攻城,也许还要用得上你们。”
“是!”养由引弓高高兴兴地应了,行个礼,转身出帐,大步而去。
见他去后,赵过低头寻思了片刻,复又说道:“王、王保保是上午逃掉的,现在已是晚上,也、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再传我军令,速去傅友德处,问、问知详细,看有没有将王保保、赵恒等人拿住。”
赛因赤答忽虽死,但是王保保的身份比赛因赤答忽更重要。而且,自入济宁来,大小仗算在一处,赵过与王保保交手已不下十几次,对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敌人,他颇是忌惮。
不错,他仗是打胜了,可对王保保的韧性与耐性,却也是着实领教了。
要知道,王保保不过二十来岁。试问,有哪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能够如此的不折不挠?
从巨野战败,一直到单州战败,接连多少次的败仗,居然都不能打垮他!
巨野败后,坚守单州,不但坚守,还敢出来野战!
单州又败,逃去楚丘,一两万的军马只剩几千。但是当高延世去时,却仍不肯投降,率领着一班斗志早无的残兵败将,竟然还能够坚持一日一夜,直到昨夜五更城池才被攻陷。
城池破了,仍不肯放弃,趁混乱出城,又直奔成武而去。
他去成武干什么?如果只是想逃掉性命,去哪里不好?偏生就往成武去了!很明显,还是不气馁,不放弃,想重振旗鼓,呼应单州城里的阎思孝,再与燕军决战。
这等韧性与坚持,赵过自问,若是换了他,恐怕都不一定能做到。
潘贤二看出了赵过的心思,笑道:“王保保虽察罕养子,毕竟年少,也没经历过多少的战阵,用兵之道,远逊察罕,更是远远不及大人。如今他单州兵败、接着楚丘兵败,早已成了败军之将,狼狈如丧家之犬,仓皇不能自安。……,纵然一时被他走脱,大人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不、不然。王保保或许因为年少、缺少经验,所、所以在用兵上有些火候不足。但是,所向克捷,未、未必便是真英雄;屡摧不衰,方、方才可称好男子。……,王保保,便、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潘先生,俺、俺也不瞒你,一日不见王保保,俺、俺一日便不能心安!”
“英雄重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识英雄。有句话说,敌人往往比你自己还了解你自己。赵过与王保保之间就是如此!
他给潘贤二说的实话。真的是如果捉不住王保保,如果没有王保保的确切消息,他便真的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潘贤二恭恭敬敬地应道:“既然如此,请大人放心,卑职这就派人去问傅将军。”
……
夜色渐深,细雨迷离。
吴营。
中军,帅帐。
赵过与常遇春协商后,仍把单州城的西面给了他们,来日攻城,此处便由他们负责。所以,吴军的大营还是扎在了城西。
有道是:“礼尚往来”。前天晚上,常遇春以赌输的名义宴请了赵过,故此,昨天晚上,赵过回请了他。一席酒着实喝了不少,饶是常遇春量大,早晨起来时也是头疼了半晌,到中午时分才算回过了劲。
这会儿,他刚吃过晚饭,正在帐内与冯国胜挑烛说话,蓝玉急冲冲地撞了进来。
“何事大惊小怪?”
“不好了!哥哥。”
“怎么了?”
“俺刚才在营外巡逻,看见一彪军马出了燕营。”此时虽已入夜,但正因为入了夜,燕军的动静才能被看得更加清楚。因为军马出营时,打起的有火把,就像一条火蛇似的,尤其在雨夜中,隔大老远都能瞧见。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眼看攻城就要开始,有些人马调动不足为奇。”
“俺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却见那彪军马没去前线,而是往楚丘方向去了!”
“往楚丘去了?”
“是啊!所以俺赶快过去,装作路遇的样子,和那彪军马的将校聊了两句。哥哥,你猜怎么着?原来高延世已攻下了楚丘城!这彪军马正是过去接防的。”
常遇春与冯国胜对视一眼,两人皆霍然起身。
……
时间倒放,便在吴营中蓝玉刚刚闯入中军帅帐的同时,有一个人也趁着夜色,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燕军帅帐。
此人来到帐内,二话不说,取出一个蜡丸,递给赵过,说道:“主公密令。”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2 暗争
吴营。
中军,帅帐。
常遇春皱着眉头,说道:“看样子,燕军是吃定楚丘了。却也奇怪,正值将要攻打单州之际,小赵却为何对楚丘这么感兴趣?先派高延世过去,倒是好理解,是为了追拿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但是既然已经攻陷城池,想必也已拿下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却为何又遣军过去驻防?”
回过味儿来,冯国胜与蓝玉也都是觉得奇怪。
蓝玉说道:“莫不是他们知道了我军的意图?”
冯国胜连连摇头,说道:“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取楚丘之事,只有你我几人知道,就连咱们军中的士卒、寻常将校都不知道。小赵就算再聪明,再能签会算,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么?……,他肯定不会知道我军的真实意图。”
蓝玉想来想去,觉得冯国胜说的有道理,赵过确实没有可能知晓吴军想要取楚丘这件事情!但是,既然他不知道?蓝玉满头雾水,莫名不解地说道:“却又为何遣军去驻防楚丘呢?……,正如哥哥所言,现下正当将要攻打单州之际,断无分兵的道理啊。”
常遇春挠了挠头,骂句脏话,在帐内走了几步,来到垂帘前,掀开帐幕,往外边瞅了瞅,见夜色已然深沉;向东北方望去,遥遥可见燕军的主力大营里火光燎天。他转过身,做出了决定,说道:“赵过个结巴子,当我这俺子是呆鹅!以为咱吴军上下都是不顶龙哉?没的说了,召军议!”
常遇春是安徽怀远人,这一生气,本地话就出来了。
“我这俺子”,老子的意思。“呆鹅”,傻的意思。“不顶龙”,没用、没能耐的意思。“不顶龙哉”里的这个“哉”字,和前头“结巴子”里的“子”字,则是怀远人说话的习惯,常常会在一些句子的末尾加一个“哉”字,同时也习惯在一些词儿的后边加一个“子”字。有时还会在语句中加一个“之”字。比如说“蜡烛亮”,就会说“蜡烛亮之哉”,很有古韵。
冯国胜、蓝玉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忽然决定召开军议是什么意思。冯国胜问道:“开军议?”
“燕军此举太过诡异!派高延世去打楚丘时,还主动来给我这俺子提了一提;再遣军马过去驻防,却就吭也不吭一声了!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咱们的真实意图,取徐州这件事,必须要尽快展开了!”
“怎么展开?”
“先将此事告之诸将,然后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常遇春大步流星,走回案几后头,坐将下来,摸了摸腰边的短剑,又补充说道:“楚丘倒也罢了,没能占住就没能占住。徐州可是非同小可!临来济宁前,主公千叮万嘱,交代一定要把它拿下。万一有所闪失,万一赵过个结巴子再做出点咱想不到的事?你我复还有何脸面再回金陵,去见主公哉!”
冯国胜、蓝玉齐齐拜倒,说道:“大人言之甚是!末将等这便召集诸将来开军议!”
……
常遇春这边召开军议暂且不说。
却说燕军帅帐里,有一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与赵过才一见面,不及叙礼,先拿出一个蜡丸交给他,说道:“此为主公密令。”
赵过小心地将之打开,取出一封军文,细细看过了,递给潘贤二。这送信的使者,他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大眼儿鞠胜。
一边让座,命亲兵上茶;赵过一边笑道:“鞠大人是从益都来的么?”
“正是。”
鞠胜指了指潘贤二正在看的密令,说道:“这道密令是在今天早上的朝会上刚决定的。当时没等朝会散,主公就亲手写了这道密令,并从王府的马苑里挑选了十匹千里驹,命令卑职带两个随从,直接赶来了前线。”
赵过面色微动,说道:“原、原来大人是早上才从益都出发?”
听帐外更鼓,现在还不到三更,前后只用了八九个时辰,居然就从益都赶到了单州。这其中虽有燕王府千里驹的作用,但也可以想象,在这一段时间里,鞠胜必然是人不离马、马不离鞍。
“鞠、鞠大人可吃饭了么?”
“不瞒大人,从上午离开益都起,一直到现在,除了路上吃过两个冷馒头,此外滴水未沾、滴米未进。”
赵过忙叫亲兵下去备饭,走到鞠胜位前,亲手把茶碗帮他端起,说道:“鞠、鞠大人辛苦了!且先喝些茶水,润、润润嗓子。”
遍数益都群臣,武将出外,文官里也就是鞠胜了,换了任何一人都不能像他这样,能做到连着好几个时辰马不停蹄。
见赵过奉茶,他也不客气,接过来,牛饮也似,连着喝了好几碗。本来就饿,茶水一洗肠胃,越发饥饿,肚子里咕噜噜响。赵过一叠声催亲兵快些上饭。鞠胜抹了抹嘴,把沾在嘴唇上的两片茶叶弹掉,丝毫不见疲惫地说道:“吃饭不急。赵大人,密令你看过了。不知有何打算?”
借这功夫,潘贤二也已把密令看完,还给赵过。
赵过重新又看了一遍,说道:“按、按密令里的意思,主公是想要?”
“不错!”鞠胜转目,看了看帐内的侍卫与其它幕僚。
赵过了然会心,吩咐他们退下。一时间,帐内只剩下了他、潘贤二与鞠胜三人。
鞠胜这才接着说道:“在清晨的朝会上,争执得很激烈,有几位大人是坚决反对此议。不过最终,因了洪先生的有理有据,以及刘名将、方从哲诸位大人的支持,主公还是接受了此议。因为考虑到赵大人您已经击败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的主力,怕如果密令送来得晚了,会赶不上在您撤军前作出部署。故此,主公才令卑职速速将此密令给您送来,给卑职的期限是五更前。”
“现、现在不到三更,鞠大人提前送到了。”
“临来前,主公交代卑职,说等把密令送到后,先问问赵大人您的看法。不知大人何意?”
赵过从密令上挑出两句,念道:“攻、攻克单州后,不必着急回师,可遣一支军马南下,取徐州。”念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鞠胜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
吴营。
中军,帅帐。
上至冯国胜、蔡迁、蓝玉,下至副千户以上的众将校,济济一堂,分列左右。常遇春踞坐当中,环眼四顾,说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军此番北渡黄河、驰援燕军,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按主公的话说,这叫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咱们真正的目标所在,乃是徐州!”
话音未落,帐内闹成一团。
许多人同时开口,声音碰在一起,混乱不堪。只听得“嗡嗡嗡”,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常遇春不耐烦地拍了拍案几,说道:“嚷什么嚷子?有什么话,一个个讲!”点了比较靠前的一个千户,命令道,“你先说。”
这千户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行礼说道:“大人,主公的命令咱们自然该无条件执行。只是,前日单州激战,各部都伤亡不小。就说末将营里,满员八百四十二人,而今还能走动、还能上阵的只剩下了六百来人。”
常遇春不等他说完,打断了,说道:“俺明白你的意思。六百来人怎么了?六百来人就不够取徐州了么?郑大虎啊郑大虎,俺一直以为你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你也有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的时候?”
“末将不是这意思!”
“你且退下。”常遇春先不理他,顾盼余人,问道,“还有谁是和他想法一样的?”
与这千户郑大虎想法一样的将校还真不少,连着两三人都表示赞同。并且,尽管剩下的几个将校没有说话,但却是谁都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犹豫不决”四个字来。也不怪他们。常遇春此次只带了五千人,伤亡千余,再去打徐州?谁心里会不打鼓?徐州是什么地方?淮泗重镇!
常遇春“哼”了声,嗤笑说道:“就知道你们这班猴崽子们会没胆子!哈哈,哈哈!……,主公真是把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与俺言道‘闻取徐州后,诸将必惊’。亏了当时俺还夸下海口,说必不至如此呢。”
蓝玉瞧了常遇春一眼,心中想道:“哥哥这是在用激将法了。”
果然,诸将听过此话后,一个个都涨红了面皮。
郑大虎再度出列,说道:“末将绝非害怕!只是大人,凡事要量力而行。我部五千人,经过前日一战,十停里已经折损了两停。再去打徐州?怕会力有不逮啊!以末将看来,主公的命令当然要执行,但还需细细商议。”
“商议甚么?‘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越是商议,越是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意已决,即日内便取徐州!”
“即日内?”
“不错!”
什么是“即日内”?诸将都是迷茫,有的暗自想道:“总不会是明天就去打徐州吧?”
常遇春大马金刀地坐在位上,说道:“尔等且放宽了心。主公既然已经明知你们肯定没有胆子,不敢去打徐州,那么,岂会没有后手?……,冯将军,请你把主公的取徐州的计策与诸将讲一下吧。”
冯国胜应诺,出得班列,转身面对诸将,咳嗽了声,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等他说罢,吴军诸将无不喜形于色。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折起密令,小心放好,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既、既是主公已经决定的事儿,赴汤蹈火,俺、俺也会将之办好!对此议,俺、俺并无异议。”
他没有异议,不代表别人没有异议。
潘贤二迟疑了片刻,起身说道:“卑职倒是有点不同看法。”
他这一有“不同看法”不打紧,鞠胜顿时不由吃惊,心中想道:“早就听说老潘已被主公整治得服服帖帖。倒也古怪,此时却如何忽然有了胆色来反对主公与洪先生、以及赵大人都同意的事情?”偷觑赵过的神色,见也是微微诧异的模样,当下问道:“潘大人有何不同看法?”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3 争徐
。。。明天要去郑州,回来估计会很晚了,所以就不更了。。。
——
注意到鞠胜的异样表情,潘贤二晓得是误会了自己,忙笑着说道:“主公英明天纵,对南下之事,卑职与赵大人一样并无异议。只是在对何时南下,以及怎么攻取徐州上,卑职有一点小小的不同看法。”
“噢?潘大人请讲。”
“卑职细细看过了这道密令,主公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等到攻下单州后,然后再南取徐州。鞠大人,是这样的么?”
“对,是这个意思。”
鞠胜想起了点什么,补充说道:“今早的朝会上,倒是有一两位大人提出,说‘兵者,诡道也’,不如趁打单州的机会,先取徐州,此是为‘暗度陈仓’,如果这样做的话,想来定会省去不少的力气。不过,因为目前而言,毕竟单州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为稳妥起见,主公并没有采纳此策。”
潘贤二笑了笑,拱手抱拳,向着益都方向行了一礼,说道:“主公英明!说到底,南取徐州毕竟是咱们海东的下一步战略,当然不能影响到现在的单州决战。不过,以卑职看来,这却也是因为有两个情报还没有传到益都,故此,主公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鞠胜有点不解,问道:“大人何意?你所谓‘有两个情报还没有传到益都’是什么意思?哪两个情报?莫不成?是前线又出现了变化么?”
“正是。”一边回答,潘贤二一边看向赵过。
赵过点了点,对鞠胜说道:“确、确实出现了两个变化。潘先生,你、你接着来说,都告诉鞠大人吧。”
“是。”
潘贤二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这才接着话题,继续往下说道:“这两个情报,一个是楚丘已被高将军攻克,擒住了赛因赤答忽、蔡子英等人,并阵斩了虎林赤。”
“拿住了赛因赤答忽?”
“不错。”
鞠胜大喜,急急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傍晚,才刚刚得到的消息。”
“可送去益都了么?”
“得到消息的同时,赵大人便选了快马分两路,一路送去泰安,一路送去益都。”
“好,好,真是个好消息!哈哈,赛因赤答忽这一被擒,攻克单州指日可待啦!……,王保保呢?没捉住么?”
“被他逃掉了,至今尚下落不明。不过,赵大人也已派人去四处打探了。”
鞠胜抱拳行礼,笑着与赵过说道:“巨野大胜、单州野战大胜、今又生擒赛因赤答忽,赵大人,您自孤军深入济宁以来,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啊!并且所立下的这几个功劳,可都着实不小,皆为天大之功也!如今,单州城陷,想必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儿了。待攻克单州后,再南下徐州!啊呀,卑职实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可恨,当初没能随大人一起出军,要不然,也能小小的沾点您的光呀!……,哈哈,哈哈。”
赵过谦虚地一笑,说道:“这、这都是将士用命,并多倚仗有潘先生的妙计。天、天大之功,实不敢当。”
“大人太过谦逊!”
说了几句,鞠胜拾回话题,又问潘贤二,说道:“大人说有两个情报,此为其一,其二呢?”
潘贤二转顾左右,吩咐帐内的人都退下,然后方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第二个情报是有关吴军的。”
当他吩咐人退下时,鞠胜就已隐约猜到这第二道情报必为隐秘之事,再等听了他这短短这一句话,不由面色微变,精神顿时高度集中,说道:“是有关吴军的?吴军怎么了?”
当下,潘贤二将那日蓝玉闻“楚丘”而色变的事情讲了一遍,并又将赵过去吴营,对常遇春说起“楚丘”,常遇春却面色不动的事儿也讲了一遍。鞠胜蹙起眉头,说道:“蓝玉闻‘楚丘’而色变?常遇春面色不动?”
“是呀。”
鞠胜低头寻思片刻,问赵过与潘贤二,说道:“赵大人,潘大人,您两位对此是怎么看的?”
“卑职分析,吴军必有阴谋。但到底是什么,却因为情报不足的关系,一时也难以搞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回吴军不辞千里地来驰援咱们,肯定没有那么单纯;而且,他们的阴谋极有可能和楚丘有关。”
鞠胜又仔细想了会儿,颔首说道:“潘大人,你说得不错。蓝玉年轻,沉不住气,所以闻言色变;而常遇春有城府,故此若无其事。但两下比较,反而越发衬出常遇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所谓‘欲盖弥彰’!”
赵过说道:“不、不错,俺与潘先生的分析也是如此。只、只不过,吴军之所图谋者究竟为何?眼、眼下,却还没有搞清楚。”
“楚丘,小城也,地临黄河,处济宁最南。说实话,这个地方不但小,而且也没有太大的价值。吴军跑这么老远过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此地!所以,卑职推测,它肯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那么,它的图谋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潘贤二与赵过早已考虑多时,但他们毕竟不是吴军肚里的蛔虫,所以怎么推测,也是推测不出来。猜倒是猜了好几个,但无一可以肯定。潘贤二拿起密报,说道:“以赵大人与卑职的分析,吴军更大的图谋有可能是想在黄河以北占个据点;也有可能是想呼应徐达一路西进河南。同时,也还存在着另一个可能。”
“是什么?”
“那就是吴军也想要徐州!”
“吴军也想要徐州?”
潘贤二的确是个人才,从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入手,经过这两天的长时间琢磨,居然竟就把吴军的真实意图给猜了出来!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但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也!”
鞠胜走到悬挂在帐中的地图前,拿起了一支笔,指点说道:“大人您请看。……,这里是金陵,这里是徐州,这里是楚丘。这里是济宁路。从金陵到济宁路,中间相隔徐州等地,这些地盘现今多在张士诚的手中。吴国公就算再傻,他也不可能隔开张士诚,跑来咱们济宁路占一块儿飞地。由此,可以排除吴军的真实意图是想占据单州等济宁南部。”
“嗯,言之有理。你接着说。”
“既然不可能是想占据整个的济宁南部,那么,吴军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楚丘这么感兴趣呢?……,大人您再请看,这里是楚丘,这里是徐州。这两个地方隔黄河而相望,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那么,卑职就想,吴军的真实意图,会不会其实便是徐州呢?”
“为何是徐州?你刚才也说了别的可能性,也许是只想在黄河北岸占个据点?或者是想呼应徐达入河南?”
“正如卑职适才的分析,吴国公不可能跑这么远,来在咱们济宁占个飞地,所以,‘只是想在河北占个据点’一说,并不怎么成立。而若是‘想呼应徐达入河南’,就算它占个楚丘也没有用啊?用来做后勤补给之地么?楚丘能给它补给些什么?用来看护侧翼么?有咱们海东在,他的侧翼铁定安全,还用得着多此一举么?再说了,一个小小的楚丘,最多驻军千许人,也看不住什么侧翼啊!所以,卑职以为,这两个可能不能说没有,但是确实可能性不大。”
“那徐州?”
“徐州就不一样了。”说起军事,此正潘贤二之长,他侃侃而谈地说道,“首先,还是卑职适才所说,徐州与楚丘隔河相望,且两地相距并不太远。其次,若是徐州被金陵占据,则对金陵可谓大大有利!
“……,鞠大人您请看,徐州在山东之下,在浙西之上,地处要冲,战略地位十分重要。金陵若得徐州,首要一个,张士诚肯定就要被吴国公压制得死死的,再无翻身之日。
“其次,有道是‘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宋人陈无已云:‘彭城之地,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泗,故于兵家为攻守要地’。东晋时人更认为‘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由此可见徐州之重要!别的不说,姑且不提得了徐州后金陵可压制张士诚,只‘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泗’一条,便已经足够吴国公竭力来取了!”
彭城,即徐州的古名。
鞠胜细观地图,许久,喟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明察秋毫,分析得实在鞭辟入里。”
“岂敢岂敢,大人谬赞。”
“……,先生所说之‘两个情报’,俺已经知道了。那么,以先生以为,取徐州之策该做些怎样的变动才为好呢?”
“卑职的一点浅见,不管吴军是否想暗中图谋徐州,如果咱们真的想取徐州,最好立刻就开始行动!”
“立刻?”
“首先一个,赛因赤答忽已被我军生擒,王保保虽然暂时还不知下落,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谅他一个逃遁之败将,手下缺兵少卒,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正如鞠大人所说,单州之城克,必在旦夕之间!可以说,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故此,对单州城之攻势,其实现在反而不用着急。”
“不用着急?”
“然也!正可趁此机会,来一个‘声东击西’。明面上,大张旗鼓地包围单州;暗地里,遣一支精锐径去徐州。以卑职料来,徐州守将定无所备,取城必在反手之间!肯定十分的轻而易举。”
“可是,徐州乃是一座大城啊。”
“城池再大,又有何用?守城者,人也。想我单州野战,敌我数万精锐在雨下鏖战,从辰时起,直入夜方息。战斗的程度是如此的激烈,消息肯定早已也就传去了徐州。徐州的守将定认为我军疲惫不堪,继续休养;就算不修养,下一步也绝对是继续进攻单州;况咱们海东与张士诚也从无交兵,算不上敌对的关系,综合种种,他们一定是不会有防备的。……,彼无备而我有备,有心算无心。兼且我军挟大胜之威,又何愁不胜?”
鞠胜沉吟不决,说道:“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转目去看赵过。
刚才这么半天,多数时候都是潘贤二在说话,赵过很安静,但该说的都说完了,需要到做出决定的时刻,还是非他不可。
不错,按照潘贤二的分析,围单州而不打、遣军急袭徐州,看起来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最正确的,却不一定就是可以做的。战场上的局势往往疏忽万变,尽管这会儿看起来,似乎先取徐州最有利,可是谁又能保证不会出现变化呢?万一出现变化,徐州没打下来,单州也没打下来,这个责任谁负?
一个弄不好,“大功”就变成了“大过”!
鞠胜和潘贤二都看着赵过,帐内很静。
赵过坐在座椅上,面如沉水,他看了会儿地图,然后移开视线,一一扫过鞠胜与潘贤二的脸,很平缓地说道:“俺、俺赞成潘先生之议。”
鞠胜好心提醒他,说道:“潘先生的意见是‘立刻’出兵。如果‘立刻’出兵,肯定无法知道主公的意见。赵大人,若是主公?”
“主、主公若有责罚,本将一人担之。”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说起来简单,真的做起来,没有几分担当的人却肯定是做不来的。
潘贤二接口说道:“卑职说是‘立刻’出兵,其实估算下来,最早出兵怕也得到明晚了。总要选出主将、定下来奔袭的军马,而且也还不能白日出动,以免惊动吴军。……,赵大人,不如咱们今夜就送信去给主公,如果来回得快一点,也许明晚就能接到回文呢?”
潘贤二不比赵过,他可不敢承担这个责任。虽然在分析时他滔滔不绝,并且赵过也说了“若有责罚、一人担之”,然而真到事头儿上了,赵过真的决定这么做了,他却又有些忐忑不安,直觉心中打鼓。
赵过一笑,说道:“今、今夜便送信给主公,这个自然。不、不过,不论明晚能否接到主公回信,取徐州,就、就这么定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4 徐州(上)
不好意思,昨天没能更,周末还得去郑州。先更半节上来,晚上要出去办点事儿,等回来了再补上后半节。
——
一锤定音,便就此决定了明日晚上出军徐州之事。
大方向一定,其它的诸般细节,比如送信去给益都、保密工作等等自有潘贤二等人负责,而赵过身为主将,需要做的一个是统筹全局,另一个自然便是选择带军的将校与参与奔袭的营头。而至于鞠胜,他披星戴月的赶了一天半夜的路,吃过饭后,腹中一饱,不免困倦,便且先去休息。
他们这边做出了决策,开始着手进行;而吴军那边,却还正在激烈的争执讨论之中。
……
常遇春与诸将说道:“即日内便攻取徐州!”
诸将都是迷茫,有的暗自想道:“总不会是明天就去打徐州吧?”
常遇春岂会不知道诸将心思?他一眼扫过,便就猜出了这干将校的顾虑,言道:“早知尔等胆小如鼠,主公早有定计。”与冯国胜说道,“冯将军,就请你把主公的取徐州的计策给他们讲一下吧。”
冯国胜应诺,出来班列,转身面对诸将,咳嗽了声,不慌不忙地说道:“此番我部北渡黄河,临行前,主公特别有嘱咐,说驰援燕军、不管单州之战是胜是负,都倒也罢了,但是这徐州,却必须是要拿下的!”
帐中诸将安静下来,认真听他讲说。
“众所周知,徐州,乃是一座大城。尽管这城中的守将、守军都曾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但既然他们坐拥此城,便是占了地利。我部兵少,也正如你们的疑虑,现在可战之兵只有四千来人。如何用这四千来人去取下徐州?首先一个,硬攻硬打显然是肯定不行的。那么,该如何行事?”
郑大虎诸将说道:“正想请教将军妙策。”
冯国胜一笑,说道:“妙策确实有,不过却不是俺想出来的,……。”瞧了瞧常遇春,“也不是常大人想出来的,而是刘先生想出来的。”
刘先生,便是刘基刘伯温了。正如诸葛孔明初出茅庐时,很不得关羽、张飞的待见;这刘伯温初入金陵时,金陵的诸将对他也都是半点尊敬欠奉。然而,却又正如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火烧出来了威风,刘伯温也是同样如此,在经过多次的献计后,也逐渐赢得了金陵诸将的敬意。
朱元璋称呼刘伯温等人,从来都是只敬称“先生”,而从不直呼其名;故此,徐达、常遇春、冯国胜等也如此这般地称呼他。
听是刘基的计策,帐中主将都上来了兴致。郑大虎问道:“噢?却不知刘先生有何妙策?能用咱们四千来人取下徐州大城?”
“这计策说来简单。我部既已渡河北上,与王保保鏖战单州,且咱们北上的军马不多,只有五千人;那么,徐州守将定无防备,绝想不到咱们的真实意图居然会是攻打徐州!趁此机会,杀个回马枪,就战机上而言,我部实已占了先筹。”
“这个俺们都懂,具体的战法呢?就算咱们占了再多的先筹,就算徐州的守将再无能之辈,毕竟徐州是个大城,各种防御设施齐备,若无奇策,怕是难以一战而克。如果拖延时日,咱们只四五千人,定难功成。”
“不错。所以,刘先生认为此战,咱们应该智取,而不应力克。”
“如何智取?”
“简而言之,先用疑兵之计赚其出城;继而再用疑兵之计抢占其城。”虽然是“简而言之”,但冯国胜这话说的也太简单了,诸将皆面面相觑。郑大虎壮起胆子,说道:“末将等愚昧,还请将军细说。”
“等单州战罢后,放出风声,便说燕军宴请我部,要大乐三天。然后如此如此,来至徐州城下;接着这般这般,诱其出城;最后再如此如此,攻克其城!”
将刘伯温的计策说罢,诸将无不欢喜,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都说道:“若按此策,取徐州易如反掌!”
正欢喜间,郑大虎忽然想起一事,退去笑容,偷觑一眼常遇春的神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刘先生此计,固然是为好计。只是,大人?”
“怎么?”
“却是说的‘等单州战罢后’,再叫咱们取徐州啊!现如今,单州城池还没有能攻下,而按大人您的意思,在‘即日内’我部却便要南下,这,这?岂不是违背了主公的命令?”
常遇春皱起了眉头,说道:“大丈夫行事,当临机应变。今日咱们牟图者,乃是为关系到金陵王气的大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虽有‘待单州战罢后再取徐州’的命令,但是现今前线所发生的变化,主公却并不知道。又岂能因此而坐视良机消逝,而竟至功败垂成?”
郑大虎还是迟疑,说道:“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必说了!俺知道你在怕些什么!什么是忠心耿耿?不是死守命令便可称为忠心耿耿的!男儿行事,不可没有担当!俺今日‘临机应变’,其实才正是忠诚。主公英明神武,肯定会知道俺的心思。即便有所怪罪下来,俺一力承当就是,必不致令诸位受罚。”
郑大虎还是担忧,嘟嘟囔囔地说道:“可是,大人,……。”
常遇春没了耐性,勃然大怒,拂袖起身,斥道:“军令有所不从。岂可坐失良机,不渡河击之哉?违令而获利,难道不比无法完成任务好么?南下黄河、攻取徐州,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冯将军,蔡将军,……。”
冯国胜、蔡迁应道:“在。”
“你们这便下去着手准备,等到明天晚上,咱们就悄然无息地拔营南下。”
两人齐齐应命。蔡迁想了一下,说道:“大人,即日南下当然是应该的,不过郑将军疑虑的也是。咱们现在正配合着燕军攻打单州,如果明天晚上悄无声息地就南下了,势必会空出单州西边这一个缺口,如此一来,燕军便不能形成对单州的包围了。会不会?因此而引来燕王的不满?”
如果因此引来邓舍的不满,北上驰援这个人情就白做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燕王的不满,一边是可能失去徐州。老蔡,你选哪个?燕王的不满,可以再说。若是失去徐州,说说就能行了么?”
“是。大人说的是。”
“这样吧。明晚南下前,我会留下一封信,放在帐中。自会好好与赵过、燕王解释。不论他们会怎么想,至少我军没少了礼节。”
蔡迁点了点头,说道:“便依大人所言。”
……
赵过、常遇春,这燕、吴两军的主帅,尽管一个结巴,一个嗜杀,但能在乱世之中坐到这个位置,却没有一个是傻的,分别从种种的蛛丝马迹中,都看出了对方的诡异之处。也是因为各怀心机,所以一前一后,又都分别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而且居然决策还是一样:皆为明晚南下!
真不知道,等到明天晚上,两支部队出了营,半路上碰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
1,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火烧出来了威风。
博望坡之战,是刘备所为,其实和诸葛亮没有关系。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4 徐州(下)
。。。家里有个市场,在郑州,因为一些原因,这几年都没有经营。前几天有个消息,有人冒名在卖咱们这块儿市场的地,需要处理一下。所以这阵子忙了点,封推的第二天都没能更,请同学们理解。明天恢复更。。。
——
只不过,却因为潘贤二的一时醒悟,这种半路上两军相遇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在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后,一个人在帐篷里琢磨了会儿,匆匆忙忙地去帐外营中找到了正在挑选出征将校的赵过。
“大人,卑职忽然想起件事儿。”
赵过正在和佟生养、胡忠们说话,闻言转头,问道:“什、什么事儿?”
潘贤二看了看诸将,说道:“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赵过跟着他往边儿上走了几步:“先、先生想起什么了?”
“大人,您也知道,据卑职的分析,吴军之真实意图很有可能也是徐州。咱们的部队调动,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军与吴军两座大营的相距只有几里地,估计用不了多久,吴军就会知晓。到的那个时候,如果吴军知道了咱们要去取徐州,而他们的真正目的又真的是徐州,您说,他们会不会?”
“会、会怎样?”
“当然,与我军翻脸肯定不会。但,会不会立即拔营,赶去徐州,与我争夺呢?”
还真别说,极有可能会是如此。赵过沉吟片刻,说道:“先、先生说的有道理。”
“若是果如卑职分析,吴军闻讯后,真的就立即拔营,也往徐州赶去的话,大人,咱可也不好拦他们啊!而又说了,若是便这么放任他们离去,到了徐州城下,一边是我军,一边是他们,恐怕麻烦可就要大了。”
“先、先生的意思俺明白。那以先生之间,咱、咱们该怎么办?”
“一个字:拖。只要能把吴军拖住,也不用拖不久,三两天便足矣!”
赵过摇了摇头,就以常遇春的性子,性如烈火,他的真实意图不是徐州倒也罢了,若真是徐州,别说拖三两天,能拖住一天也是难上加难。吴军执意要走,燕军能怎么办?还能包围住不让走么?这要传出去,可太损海东的名声。人家吴军千里来驰援,临了,却竟得到如此的对待么?
“三、三两天难。不过先生说的也不错,确、确实该拖一拖他们,但能拖住一夜,依、依俺看来,已经算是不差了。”
“只拖住一夜?时间怕是不够。”
赵过低头思忖片刻,做出了决定,将刚才在帐中做出的决策改变了一下,说道:“这、这么着,咱们提前一下出军的时间,改、改在明晨出发。然后,俺、俺再想办法,把吴军拖到后天。”
“改在明晨?那岂不是吴军很快就能知道?还如何拖延?”
如今是夏季,很早就天光大亮了。在早晨出军,甚至不用打探,吴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不、不说去徐州就是。”
“那说是?”
“就、就说是得到傅友德的军报,王保保收拢楚丘、羊角庄溃卒,并、并联系成武的鞑子,试图反攻楚丘。故、故此,我军遣部前去驰援。”
“可这也最多只能瞒到下午。”
楚丘距离单州几十里地,如果吴军有心,最多到下午,消息就会传到常遇春的耳朵里,他们就会发现原来燕军其实不是去驰援傅友德的。
“送、送俺的帖子,给常大人,便、便说为了多谢他们来帮助我军,明天中午俺要宴请于他,同、同时代替主公犒赏吴军士卒。”
前天晚上,常遇春宴请了赵过。虽然说早在昨夜,赵过就宴请了回去,但如果明天打出邓舍的名号,再去犒赏吴军,做为一种礼节,常遇春也实在不好拒绝。
潘贤二盘算了会儿,伸出大拇指,赞道:“大人此计大妙!”中午宴请,把常遇春诸将灌醉。而常遇春等人一酩酊大醉,不就把吴军拖到明天了么?
不过潘贤二又有疑虑,说道:“可是大人,咱对吴军说是去驰援傅友德,要被他们知晓真相后,会不会勃然大怒?因为毕竟是哄骗了他们,理亏在咱呀!”他有句话没说出来,毕竟所谓吴军欲取徐州只是一个猜测,如果这个猜测错误,而又被常遇春知道燕军骗了他们,岂不得不偿失?
“谁、谁说咱要告诉吴军是去驰援傅友德了?”
“大人的意思?”
“只、只是放出风声。”
只把风声放出,却不明言相告。这样一来,就算吴军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燕军其实是在哄骗他们,也定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驰援傅友德”,又不是赵过亲口告诉他们的,只是他们风闻而已。“风闻之事”,有真有假,就算想要怪罪,又能怪罪谁去?
潘贤二佩服地看着赵过,说道:“大人真妙计也!”
他倒不是佩服这个计策,这个计策虽说滴水不漏,但事实上很简单,很容易能想出来。他佩服的是“赵过”居然能想出这个计策,要知道,一向以来,在海东诸将的心目中,赵过可都是一个当之无愧、不折不扣的实诚人。
——其实,“兵不厌诈”。不管怎么说,赵过也是征战沙场多年,即使他本质上再实诚,可难道说连“用诈”都不会么?如果不会,还打什么仗!只是精钢要用在刀刃上,平常时候里,他没有必要用诈罢了。
正如一句话所说:不做,不代表不会。
“那此事?”
“就、就这么定了。还要麻烦先生,去、去后勤上一趟,找辎重营,多备点鸡鸭猪羊,也、也好明日上午送去吴营。”既然说是代替邓舍犒赏吴军,自然需要拿出些东西来。
“是。”
潘贤二转目又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佟生养诸将,问道:“敢问大人,可选定出征的主将与营头了么?”
“此、此去徐州,是长途奔袭,兵、兵贵神速,俺打算选用胡忠一部。”
“胡将军部皆骑兵,用来攻城?”
尽管胡忠的部下皆为汉卒,本来很多都是从步卒转为骑兵的,但徐州乃是一座大城,不比楚丘,只有骑兵去攻打?怕是不易。
赵过颔首,说道:“所、所以,再调杨万虎部。……,主将,就由杨万虎担之,胡忠为副。”
潘贤二掐指计算,说道:“杨将军部皆为步卒,善攻坚,能野战,实为我海东步战之精锐。加上他,估计应该差不多了。只是大人,不知打算调派胡将军部多少人?”
“千、千骑。”
不能调太多,如果调太多,单州就围不住了。
“胡将军部千骑,杨将军部现在单州前线的有两千来人。……,大人打算只用三千步骑去攻徐州?”
“不、不然。楚丘高延世部,俺、俺已遣人送去军令,叫他不必回营,便、便就地驻扎,等待杨、胡到达,一、一起前去徐州。并再从之前遣去楚丘的换防步卒中以及傅友德部里抽调部分人马,也、也加入其中。”
“总计?”
“四千六百余人。”
将近五千人。照常理说,用这么些人打徐州,还是有点不够。
须知,当年脱脱攻徐州,动用的人马何以万计!当时他麾下有号“黄军”者,只这一路就号称“六万”。当然,其中有不少的虚头水分,并且这路所谓的“黄军”,全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并没有经过什么操练。但声势却也可想而知了。饶是如此,尚且在徐州城下鏖战多日,方才战败了芝麻李,拿下了徐州城。
现如今,尽管燕军俱皆精锐,绝非“黄军”之流可比,但是,只用这不到五千人,能打下徐州城么?
潘贤二说道:“徐州一城,守将两人。陆聚者,蒙元之枢密院同知;宋兴祖者,士诚之元帅。守军号称五万,充其量五六千人,其中能战者,又至多一两千。且,早年经脱脱屠城,城中百姓不多,城墙也多有毁坏,纵有修葺,总是难比当年了!大人运筹帷幄之中,杨、胡、高诸将,又皆我海东骁勇,此次长途奔袭,并又出其不备。虽不到五千人,但以卑职推断,必然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行了一礼,“先为大人贺喜!”
张士诚归降了蒙元,一方面有得利,另一方面也有付出。
他的付出,自然便是每年都需要朝大都运送粮食;而他的得利,则就是却也能因此得到境内很多蒙元势力的承认。便比如徐州,其实原本是在蒙元的控制下,但就因为他投降了,而挨着徐州的山东等地又一直红巾遍布,故此,算是暂且归了他管。这看起来不错,但内中却也有不稳定的因素。一座城池,两方守军。无事便罢,倘若一旦有事,到底说了算?该听谁的?守将定然不和。守将一旦不和,城守就岌岌可危了。
这徐州的两员守将,宋兴祖不必多说,士诚麾下的一员骁将。
陆聚,可以说是徐州的地头蛇了。
早在脱脱破徐州后,他就在当地“抚戢流亡,缮城保境”,颇有威名,以致“寇不敢犯”。若只他一人守城,或许是个对手,但现如今加上了宋兴祖,因了上述的原因,潘贤二反而不以为意了。
又有脱脱屠城,当年把百万人烟的一座徐州城屠杀了一个干干净净,直到多年后,还是城狐社鼠,杂草遍布,几无生人。虽有陆聚的苦心经营,到底是比不上昌盛之时了。城中人少,守城时就难免力有不逮。
赵过笑道:“说、说到运筹帷幄,先生才是当之无愧。”
这一次取徐州,所用的计策正是潘贤二所献。
也正是因了他这计策之妙,赵过才敢大胆地用不到五千人去攻取徐州!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客观情势对己方多么的有利,要想万无一失地取胜,这“客观”,却绝不是可以依赖的对象,还是需得全靠“自己”!
却又不知,潘贤二到底献上了何计?又与刘基所献给朱元璋之取徐州计有何不同?如果能有机会比较一下,又究竟哪一个能够胜上一筹?
——
1,黄军。
“有淮东元帅逯善之者,言官军不习水土,宜募场下盐丁,可使攻城,乃以礼部郎中逯曾为淮南宣慰使,领征讨事,募濒海盐丁五千人从征徐州。又有淮东豪民王宣者,言盐丁本野夫,不如募市中趫勇便捷者可用,脱脱复从之。前后各得三万人,皆黄衣黄帽,号曰黄军。”
2,陆聚。
《明史》有传,较长,就不列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传》里称赞他“聚所部皆淮北劲卒,虽燕、赵精骑不及也”。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5 跟踪 (补完)
赵过、潘贤二等人计议已定,当夜选好了出征的将校、营头。
并遣派快马去到黄河边儿上,吩咐先行搜集船只。
并又命了微山湖、峄州周边的驻军也要尽快做好南下的准备,一方面,给出征的部队准备粮草,另一方面,也可给出征部队助一助声势。
——微山湖在单州的东侧,山阳湖的南边,北流注入黄河。燕军进入济宁的第一场鏖战,便是在那山阳湖的东岸打起来的。杨万虎、李和尚拼死渡河,打通了东西道路,由此才能与在巨野的赵过部、嘉祥的胡忠部东西呼应,最终击败了王保保,并将之逼去了单州。
后来,虽然杨万虎、李和尚多都率部渡河,或者与庆千兴、或者与赵过汇合在了一起,但是,在微山湖、山阳湖的东岸还是留下了有一些部队。总不能只往前冲,不顾后路。微山湖、山阳湖的东岸就是西入济宁的燕军主力之后路。而到了现在,便刚好是需要用上这些军马的时候了。
而至若峄州,这个地方本属蒙元之东西道宣慰司管辖,是又在微山湖的东边,益都的南侧,黄河北岸。
在邓舍早先的防御部署上,没有在这块儿地方放多少精锐,大部分都是地方部队,主要是士诚旧部,也有一些收编的地主武装。原本,是把这块儿防区划给了庆千兴。庆千兴从东而西,进入济宁路,打下兖州,走的便是这条路。
现如今,庆千兴转去负责了兖州防区,尽管说,他名义上仍然还是这块儿“南部防区”的长官,但是赵过身为前线总指挥,自然也有调动这块儿防区部队的权力。
说实话,这块儿防区里的部队,战斗力并不强,较之海东五衙这样的精锐,可谓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但不管怎么说,徐州总是大城,只用四千多人去攻取,总是觉得有点不足,别的不说,只一条“围城”,这四千多人就围不住。即使围住了,都去围城了,谁又来攻城呢?
所以,赵过准备将这“南部防区”的部队也调动南下,不指望他们去攻城掠地,只要能帮着出征徐州的营头摇旗呐喊一下就行了。换而言之,这部分部队是拿去围城的,出征的主力精锐到时候只管攻城就是。
从峄州到徐州,要比从单州去徐州近得多,而且“南部防区”的部队一直也没参与过什么战事,不需要休养,更不需要整顿,就算他们再不精锐,接令南下、路总是会走的。所以,按照潘贤二的推测,大约胡忠、杨万虎、高延世诸将抵达徐州城时,他们也会能够按时到达。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赵过、潘贤二、鞠胜等人就亲自来到辕门口,给胡忠、杨万虎送行。
胡忠部是骑兵,先行。杨万虎部是步兵,后行。
为了不至于过早地惊动吴军,这两支部队都没有打起本军的真正旗帜。须知,胡忠、杨万虎在海东可都是“上将”一级了,分别各率一“衙”,若是把他们的旗帜打出,吴军看见了铁定生疑。就算王保保联合成武元军想要反攻楚丘,也用不着一次就派出两员“上将”吧?
因而,他们打出的是其它杂牌营的旗号。
因为天还没亮,火把点起,就像是两条火龙,便这么光明正大、明火执仗地离开了营地。
“胡、胡将军,杨将军,此去徐州,乃、乃是我军头次南下黄河,事关重大。两、两位将军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大人放心,末将等定会依计行事,绝不会误了大事。”
“好、好!有你们这句话,本、本将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你、你们请行吧,时间仓促,路、路上一定要赶紧一点。本将就在营中敬候佳音了!”
“必不负大人重托。”
……
且不说赵过如何去邀请常遇春参加酒宴,又怎么样代替邓舍犒赏吴军,只先说胡忠、杨万虎这两路军马,出了营后,大摇大摆,丝毫不作掩饰地直往楚丘方向奔去。
他们都打着火把,三千来人,又是骑兵,又是步卒,声势不小,早就惊动了吴营。逢上轮值的正是蔡迁,闻讯之后,吃惊不小,忙派了人前去打听;派出一路还嫌不够,又派了一路去了燕营里询问情况。
燕军大营里边,自有潘贤二敷衍。
却说这跟上杨万虎、胡忠的那几个探马,此时天还没亮,虽有火把照明,但一时间也不好找到杨、胡两人的位置;事实上,即使找到了,就以这几个探马的身份,也没资格直接去与杨、胡对话,便就在后头找着了一个殿后的军官,却是谁人?正是柳三郎。
柳三披挂得整整齐齐,跨zuo马上,正在路边看各营通行。一面看,一面命将通过的营旗都记下来。那几个吴军的探马来到,由人引着,面见柳三。
“将军请了。”
柳三转目看去,见这几人都是吴军打扮,身份最高的是个副千户,心中明白,这必是探听消息来的,当下忙微笑还礼,笑道:“几位将军请了。”
“俺是吴军蔡将军麾下。”
“噢!蔡将军。不知有何事来?”
“这天还黑着,四周也并没听说有战事,不知贵军为何突然夤夜出营?……,这却是要去哪里啊?”
“几位将军有所不知。据说是俺们军中的傅将军发现了王保保的下落。”
“在哪里?”
“俺位卑人微,并不知道是在哪里发现的。只是听说,那王保保与成武的鞑子又联系上了,似有反攻楚丘的打算。所以,俺们大人就派了俺们赶紧过去楚丘驰援。”
“原来如此!……,却是不知将军位属何营?”
柳三指了指刚刚路过的一面营旗,努着嘴,笑道:“瞧,就是这个营!”
吴军几人看去,没一个认识这面营旗的。
海东十万军马,营旗何止百数。就算吴军一个个都是有心人,能把精锐营头的旗帜都记下来已算不错。
看他们似乎还想问话,柳三拱了拱手,说道:“对不住了,几位将军!俺军令在身,这会儿实在没空多聊。先告辞一步。待俺们从楚丘战罢回来,得闲再请诸位饮酒!”转马一鞭,自催马远去。
那几个吴军将校还想问时,人多马乱,天色又黑,不过一晃眼,就找不着了柳三身影,彼此对视一眼,还不放心,又连着找到了两个燕军百户,一样的问题问出,得到的答案也全是一样。
问过军官,他们又偷偷地问了两个落在队尾的士卒。
一个睡眼朦胧地回答说不知道,说是刚睡醒就被拉了出来,这是要去哪儿,要干什么,全不知道,只知道跟着大队往前走。而另一个的回答则与柳三有些相似,只不过柳三说的是“听说”,他回答的是“据说”。
几个人勒马停在路边,看燕军在夜色里远去,窃窃私语。
“看样子,确实是去楚丘的。”
“是啊,你们注意到没,不但这几个营头咱们都不太熟悉,算不上海东的精锐;而且他们还都是轻装,没有带太多的辎重、粮草,的确也不像是走远路。应该是去楚丘无疑。”
“不过,却为何没有事先给咱们说一声呢?”
领头的副千户狐疑不决,转过脸,又去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燕军,做出了决定,与其它几人说道:“这样吧。俺先回营去,将此事回禀将军。你们分出两个人来,远远吊在燕军后头,跟上一截,看他们到底去哪儿。”
这次渡河北上的吴军都是精锐,但凡将校、士卒可以说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遇到疑问,不需上官的命令,他们肯定也是会主动查个清楚的。
当下计议已定,这副千户自归营回禀,分出的两个人跟在燕军的后边向南行去。
单州到楚丘之间,有一条官道,很宽阔。
虽然近年来因为战乱的关系,蒙元的地方府衙早已灰飞湮灭,而前后历经的几个义军政权也很少有想起来去保养道路的,不免多有损坏,但是毕竟有以前的底子在,整体的路面设施都还算完整。
大约午时前后,有一支部队从这条官道上走过。
前头是骑兵,后边是步卒。也不知有多少人,但从队伍的长度来看,至少三四千上下,络绎不绝,连绵出好几里地。马蹄、人脚、辎重车,踩踏碾压出滚滚尘烟。已不复前几日的阴雨天气,此时艳阳高照。
炽烈的阳光晒下来,不论人、马,都是汗流浃背。
这一支部队正是杨万虎、胡忠所率之出征徐州的军马。
沿途行来,只见道路两边的村庄里人烟稀少,因为战乱的缘故,村子周围的田地里杂草横生。即使间或有种植下麦子的,也因为近月来济宁路战事不断的原因,基本没有得到收割。烈日下,沉甸甸的麦穗与杂草随风摇曳,映衬着一望无际、稀少人烟的背景,不禁给人一种凄凉的印象。
但既生在乱世,且随着邓舍南征北战,对这种“凄凉”,士兵们早已就司空见惯,丝毫没有诧异、吃惊的表现。说实话,山东还算好的,想当年在辽东的时候,辽东本就气候恶劣,更且再加上战火连连,夏天倒也罢了,一入冬,随便出去走走,几乎到处都能见着一片一片的饿殍倒在雪地之上。
而现如今,只是地里的粮食没人收割,村子里的人少了点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按照海东军法,长途行军之时,尤其快速奔袭之际,是不允许士卒们在行军中乱说话的。
刚出单州外的军营时,倒还唱了一波的军歌。随着日头的升高、气温的渐热,不停歇连走了数十里地的兵士们即便再训练有素,也不免感到疲累,一个个身上的衣、甲都被汗水浸透了,尘土满面,口干舌燥,军歌自然是不唱了,所以这会儿都保持着沉默。
前边的紧跟着营旗,后边的紧跟着前边,对路两边的凄凉景象熟视无睹似的,默不做声,只管闷头赶路。
胡忠带着骑兵走在前边,步卒大约落在两里地后。
杨万虎与士卒们同甘共苦,不肯骑马,拿着他的大斧,走在大队的中间,不时有前队或者后队的军官驱马疾驰过来,向他报告行军的情况。
长途行军,最怕的就是士卒掉队。本来一千人,走着走着剩八百了,建制都不能完全,如果见着敌人还怎么战斗?
所以,又按照海东军法,只要不是隐秘的军事行动,但凡长途行军,除探马、斥候外,在前队必设一个引路官,走到哪儿,把标记竖立哪儿,以方便掉队的士卒赶上;同时,在后队也必设一个收容官,负责殿后,跟在最后头,有掉队的士卒都由他们安排。
尽管从单州到楚丘只有几十里,算不上“长途”,但是这种种的规定制度,杨万虎还是一丝不苟地照章执行了。好在他的部下的确素质过硬,行军至此,还没有一个掉队的。
一道道的军报从前队送来:“报!将军。我部前队已至小淮山,距楚丘不到十里地了。”
“报!将军。胡将军才送来军报,骑兵的先锋已经将到楚丘,距离不足三里。”
“报!将军。胡将军的先锋已见着了高延世高将军的使者。傅友德傅将军的使者也快到楚丘了。”
如果说从前队送来的军报都是和此番参与奔袭徐州之战的各个营头有关,那么从后队送来的军报却截然不同。
“报!将军。吴军的那两个探马还在后边盯梢,和我部相距大约七八里地。”
杨万虎啐了一口,向后头瞅了瞅,说道:“还真被大人与潘先生猜对了,这吴军肯定心中有鬼。要不然,也不会一直跟着我军!……,现离楚丘还有多远?”
“不到十里。”
“传令下去,我部就地休整。”杨万虎看了看天色,说道,“也已经中午了,埋锅造饭!并派人去前头告诉胡忠,就说俺先替他拖住吴军的探子,叫他快点与高延世、傅友德会师。一个时辰后,便绕过楚丘,赶去徐州!”
“诺!”
军令一下,自有人快马去给胡忠送信。
边儿上有一将校说道:“将军,先请胡将军与高、傅两位将军会合,固然是好。但是,现在青天白日的,我军过楚乡而不入,叫那两个吴军的探马看到,肯定会能猜出其中必有玄虚。若是被他们回去报给常遇春,怕是对我军的行动会有不利。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干脆,……。”这将校伸手在脖子上拉了一道,说道,“把他们咔嚓了算了!”这将校的胆子着实是大,居然想要把友军的哨探给杀了,却不是别人,正是杨万虎的族侄杨四。
杨万虎翻起怪眼,笑骂斥道:“你小子当真狗胆包天!这你也能想得出来?大人给的军令,只叫敷衍吴军的哨探,可没叫咱们动手杀人!万一惹出个好歹,闹出个纠纷,你来负责?”
海东自成军以来,从辽东打到高丽,又从高丽打到山东,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尽管在几天前的单州战场上,常遇春等吴军将士表现得十分勇悍,但杨四等将校又哪一个不是桀骜之辈?正如杨万虎所说:“胆大包天”,还真是没怎么把他们放在眼里。故此,杨四才敢提出这个提议。
听了杨万虎的笑骂,当下,他挠了挠头,陪笑说道:“将军知道俺的脾气,最烦偷鸡摸狗的蟊贼。几十里地任他们跟来,却还不知足,着实可恼。”既然知道杨万虎无意杀人,不禁问道,“可是将军,若不杀了他们,我军去徐州的消息早晚会传到常遇春的耳中啊!到时,可该如何是好?”
杨万虎冷笑地说道:“单州距离楚丘数十里,来回百余里,即便那两个探马知道了咱们未入楚丘,待到他们把消息送去单州吴营时,怕也已是入夜时分。而再等到老常做出反应,最快也得到明天上午了。有了这一天半的缓冲,我军还不早就过了黄河?更别说,赵大人在单州那边也不会闲着,绝不会任其轻易出军的、所以,打徐州,完全不必担忧。”
杨四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儿,赞道:“将军真神机妙算。”
“哈哈!这全是大人与老潘的计谋,关俺何事?况且了,咱海东上下又谁人不知,俺老杨向来是只管冲锋陷阵,从不理勾心斗角。……,小四,你可要牢记了,俺们毕竟是武将,管好打仗的事儿就行,别的切切不可参合!”
杨万虎虽然憨直,却不是没有心眼。“俺们毕竟是武将,管好打仗的事儿就行,别的切切不可参合”!就这么一句话,端得可比至理明言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6 亲民
说起黄河,有元一代,大约应该算是患害最为严重的时期之一了。
自蒙元世祖忽必烈以来,到现如今的至正二十一年,短短的八九十年间,决溢已不下六七十次之多,平均每不到两年就会发生一次决口,决口处达有二三百处。黄河沿岸的百姓常年遭受水患,苦不堪言。
至正十一年的“贾鲁治河”,便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的。
至正四年五月,大雨连下二十余日,“黄河暴溢,水平地深二丈许,北决白茅堤。六月,又北决金堤。济宁、单州、虞城、砀山、金乡、鱼台、丰县、沛县、定陶、楚丘、成武以至曹州、东明、巨野、郓城、嘉祥、汶上、任城等处皆罹水患。民老弱昏垫,壮者流离四方。水势北侵安山,沿入会通运河,延袤济南、河间,将坏两漕司盐场,妨国计其重。省臣以闻,朝廷患之”。
这个水患,已经实在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
因此,时任“行都水监”的贾鲁便就在当年“循行河道,考察地形,往复数千里,备得要害,为图上进二策”,提议治理黄河。他提出的两策,一个“修筑北堤”,用这个办法的话,用工省;一个是“使复故道”,如果用这个办法,则功数倍。
所谓“修筑北堤”,其实不是修筑,而应是加筑。因为蒙元在黄河以北开通的有会通河、通惠河等运河,所以,对黄河两岸向来都是重视北岸,对北堤的修筑非常重视,以防黄河水决,夺了会通河、通惠河等运河的河道。而相对来说,对南岸就不太重视。甚至,为了减轻北岸的压力,还常常不治理南堤,任黄河南下。也因此出现了一个情况,导致黄河的河道越来越往南偏移。
而又所谓“使复故道”。这一个“故道”,指的是“归徐”河道。即归德、徐州间的水道。元代视此一河道为黄河的故道。
贾鲁的这个意见虽然提出,但是后来却因为他“迁右司郎中,议未及竟”。又直到至正九年,脱脱复相,治河之事方才又被再度提出。
脱脱有“贤相”之名,也确实眼光比较长远。他不但看出了治理黄河的必要性,而且还想使这件事“利在千秋”,所以很快就采纳了贾鲁的提议,并决定采用他所提出的第二个办法,即“使复故道”。并任用了贾鲁“以工部尚书为总治河防使”,于至正十一年正式开始了治理黄河。
凭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
然而,只是可惜,却因为蒙元自建国以来的横征暴敛、歧视汉人,长期的残酷剥削与黑暗压迫之下,老百姓早已就活不下去了。这一回治水,又大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万人,民怨自然更甚。
自古以来,凡朝政败坏、民不聊生之时,只要百姓们有这种大规模集会的机会,必会发生动乱。此次也不例外,“红巾军大起义”,由此拉开了帷幕。
可怜脱脱雄心勃勃,可惜贾鲁胸怀大志,一件好事反而成为了直接覆灭蒙元政权的导火线。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贾鲁的确很能干,不愧后人的评价,“古之善言河者,莫如汉之贾让,元之贾鲁”,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杰出河臣,对治水还是很有一套的。
尽管在治水期间发生了红巾起义,他却也只用了七个月,就“水土工毕,……,河乃复故道,南汇于淮,又东入于海”,成功地完成了治水。虽然说,仅隔了两年后,黄河便又开始发生决溢,并且直至元亡,差不多每隔一年就要发生一次决口,但这个责任其实并不在他。而全是因为当时的黑暗吏治,蒙元官吏的腐败无能。不管什么是东西,做的再好,也需要保养。根本就没人管,当然肯定不行。
总而言之,“贾鲁治水”之后,黄河算是回复了“故道”,虽然仍时有水患,但不管怎么说,相比之前总还是好了很多。
不过,有句话需得说清楚,“河乃复故道”,却并非就是说整条黄河都纳入了故道,整个的黄河水全都按照这一条河道奔流入海。这个“河乃复故道”的“河”,说的其实只是黄河的主流,主干河道
毕竟,黄河肆虐多年,正如上文所讲,又因为蒙元朝廷重视北岸,不重视南岸的原因,致使河道“不断南移”,故此,在这个过程中,还出现有不少的岔道,特别是在北边,岔道更多。
便比如至正十九年,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儿,黄河发生过一次河决,就不是出现在归德、徐州一线,而却是出现在济州任城县。济州,即前不久被庆千兴、傅友德诸将打下的那座城市,在兖州的西南边。
有关蒙元时代黄河的情况大致如此,暂且按下不说。
只说杨万虎、胡忠两人与高延世、傅友德会师之后,过楚丘而不入,转往南行,急行军了半天,入夜前后,已然来到了黄河北岸。
时当盛夏,雨水丰富,加上前几天刚刚的一场大雨,夜下远观河水,只见浩浩荡荡,汹涌澎湃,混沌而迅猛,便好似一条长龙,呼啸南下,奔腾入海。其河水拍打两岸,连带奔流之声,简直震耳欲聋。
早些时候,当常遇春率领吴军北上之时,水势还没有如此浩大。当时,水浅的地方甚至可以匹马洇渡,如今显然是不行了。
虽然会合了高延世、傅友德部,但燕军的行军序列依然还是胡忠居处最前,他的部队最先来到了河边。东边不远有个小土丘,胡忠一边命令各营就地休整,一边带了三四个扈从奔行过去,驱马登高。
登高近看,那河水越发了不得。
已经不是单只好像一条长龙,而仿似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东奔西突,狂嗷怒吼,后浪推着前浪,前浪扑向远方。河水打在堤岸上,轰然巨响,拍出一蓬蓬的水花,远远散开。胡忠等人所在的小土丘相距河岸还约有百十步远,但水花居然还能不时洒落在他们身上。
赶了一天的路,众人都是一身汗。坐骑也热。混合着鱼腥、沙土味道的水花洒落身上,不由一阵清凉。
头顶星光点点,面前河水奔流。往后头看,由无数火把组成的火龙络绎不绝,皆往这黄河北岸而来。景象实在可谓壮观。
只是,众人却都没有欣赏的心思。
一人说道:“将军,殊不料黄河的水势竟已浩大至此!想来赵大人与潘先生也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等情形的。我军长途奔袭南下,并没有带太多的渡河器材,这好几千人可该如何渡河啊?”
胡忠观望河水,也是暗吃一惊,但在部下的面前却不愿表露出来,扬起马鞭,往前头指了指,说道:“瞧见那处灯火闪亮的地方了么?”
众人聚神去看,见东边大概几百步外,果然有几点灯火闪亮。有人说道:“看见了。想来或是水边的渔家。”
“本将出营前,大人有密令,吩咐俺到河边渡口后,只管寻有灯火的地方。”
“却是为何?”
“自然是大人早有安排。”胡忠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接着说道,“所以本将来到河边,别的什么事儿不做,这头一件事便是登高观望。”随手点了一人,令道,“你即刻过去,看个究竟。”
这人接令下了土丘,驰马奔去,身影渐消失夜色中。不多时,又从夜色中出现,奔回丘上,面带喜色,喜色中又带着担忧,叫道:“将军!大人真神机妙算,原来早备下了渡河船只。”
那几点灯火,却正是赵过、潘贤二提前派来河边搜集船只的人等。时间紧迫,他们也并没有能搜集到太多的船,大大小小合计一处,大概有个二三百艘,九成以上都是就地征集的渔船。
渔船,可想而知,大多数肯定都不会太大。
前阵子杨万虎、李和尚强渡山阳湖的时候,就征集了一回当地的渔船。但一则山阳湖的水势不及黄河;二来,当时杨、李是抢滩作战,士卒人数较少,且皆为轻装强渡,也没带多少的大型军械。两下比较,尽管这回征集到的渔船数量远超上次,但因为黄河水势以及随军带了不少大型军械,并且士卒众多,更且还有骑兵等等的种种缘故,渡河的难度却不言而喻,定然还是很大。
——这也是为什么那回来报信之人喜中带忧的原因。
胡忠仰面观看夜色,见繁星点点,北边的夜空上有几点星光尤其明亮,正是北斗七星。因为正在夏季,故此“斗柄南指”。根据它们在星空中的位置,可以判断出时间,这也就是所谓的“观星之术”。
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胡忠虽是半路出家,但因为听过罗国器军官教导团的课,并且平时闲暇时也常听幕僚讲解兵书,所以对此术并不陌生。
当下,他仰观天象,掐指一算,说道:“时辰不早,已经戌正。通传各营,即刻做好渡河准备。”叫住转身要走的众人,又吩咐说道,“另外派几个人,赶去杨、高、傅诸位将军军中,就说本将已找到了渡河船只。请他们也做好预备,按照早先定好的顺序顺次过河。”
夏季天黑得早,所以尽管才刚入夜不久,但换算成现代的时间,却也已是八点来钟了。
“早先定好的顺序顺次过河”,指的是赵过、潘贤二之前给各营定下的渡河顺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行军打仗是一件顶顶严肃的大事,各个环节都不可轻忽,包括一个看似简单的“渡河”在内。
那么,赵过、潘贤二定下的渡河次序是什么呢?
先渡过去一部分的骑兵,以利用骑兵的快速,在河对岸建立起一道侦察线。又因为骑兵有马,若是大部渡河,必然很慢,所以随后即把步卒的主力送过去。有了步卒作为掩护,最后再摆渡骑兵主力。
不久后,提前过来河边搜集船只的军官也来到了土丘上。两边都是相识,但仍然按照军法,一丝不苟地核对了军令。然后这军官才脸上带出笑容,说道:“胡将军,你们可真是神速之极啊!中午末将才接到的单州军报,说你们早晨出了军营;这才刚刚入夜,你们就来到了河边。真不愧主公所赞,称将军是‘吾海东之夏侯渊’。”
夏侯渊,三国名将,以行军神速著称。《魏书》上说“渊为将,赴急疾,常出敌之不意,故军中为之语曰:‘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吾海东之夏侯渊”这句话,是邓舍说的不错,但实际上却并非是单单称赞胡忠的,而是泛指海东的骑兵部队。
胡忠一笑,说道:“赵大人军令如山,出营时,本将等皆下的有军令状,保证必能尽快抵达河边。现在已是戌时,不算早了!”
“杨将军呢?”
“我骑兵先行,他步卒在后。”胡忠朝远处指了一指,说道,“火把最多的那个营头,就是杨将军所部了。”
“末将来前,也向大人立下的有军令状,保证不耽误诸位将军渡河。现已搜罗各色船只三百二十一艘,并在河水狭窄处,搭建起了一座绳桥。依据潘先生的指示,船只可先渡骑兵,绳桥可同时浮渡步卒。如此双管齐下,虽然说搜集到的船只不算太多,但粗略算来,也应该能使诸位将军一夜尽数过河!……,胡将军,咱们这便渡河吧?”
“好!”
军人行事非常干脆,而且也确实时间紧急。三言两语之后,便从胡忠的骑兵一部开始了渡河。
几千人聚集河边,分队横渡,又是晚上,还有大量的军马随行,不免喧闹。
声音惊动延河的居民,都是惶恐不安。有略微胆大的壮起胆子,偷偷出来窥探,或有被燕军哨探发现的。如果换了是元军,大军过河、敢有窥探,十有八九便被就一刀两断了。然而燕军军纪严明,却只是和颜悦色地问清楚了窥探者之来历,便放之任去,丝毫不加为难。
燕军横渡的这段黄河,北岸是济宁路,南岸是徐州。
两处地方皆为战略要地,自红巾起事后,多年来也不知遭过了多少兵灾。先有脱脱围剿芝麻李,继而田丰征战山东。其间又有张士诚等地方割据的势力渗透进来,更别提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各处盗匪。这两岸的百姓也可以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是却竟然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支军队能像燕军这样和和气气的。
那些被发现的窥探者们,在最初被发现时,都不免心如死灰,自忖难逃一死,但最终却被平平安安地放走,侥幸狂喜的心情过了,少不了惊讶诧异。待得他们回到家里,与家人、邻居们说起,凡闻听者们,也都是不由一阵阵的啧啧称奇。
就燕军这边说来,之所以会做出这等举动,首先当然是因其军纪严明;但其次,却也有赵过、潘贤二提前一些交代嘱咐之原因。而赵过、潘贤二又之所以会想起交代嘱咐诸将这些事情,却又是因为邓舍在写给赵、潘两人的军令中,曾对此特别指出过。
“我军之此番南下,夺徐固为重点,但是却也不可忘记亲善沿途百姓。自我军起事以来,这回是头次渡过黄河,进入淮泗、江南地区,百姓之初次印象尤为重要,万万不可轻忽大意。切记切记。”
有此特别交代,赵、潘自然凛然严遵。
这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略过不提。
安排好了头批渡河的骑兵营头,胡忠在边儿上看了会儿,见井然有序,放下心来,留了几个副将继续接着协调,转过马头,径去了后头的步卒队伍前,找着杨万虎,又请来了高延世、傅友德等。
几个人略微交谈了几句,互相通报了一下各营的情况。
胡忠说道:“诸位,时间很急,本将所部前锋已然开始渡河,大约一个时辰后就能够渡河完毕。接下来,就请杨将军部接替吧。”补充说道,“若是杨将军部已准备妥善,其实现在就可以开始过河了。先来的将士在河上搭建起来的有绳桥,轻装的士卒可以缘绳而过。”
“绳桥”,即为在两岸扯一根绳子,士卒们可以拽着绳子浮水过去。黄河水浪很大,要说这样做是有一点危险的,但只要调度得当,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诸人商议妥当。一面从船只中调出一些,来回巡弋在绳桥两边,随时准备援助失手落水的士卒,一面杨万虎即选择首批渡河人员。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随着一批批的士卒投入渡河之中,斗转星移,河北岸的人越来越少,热闹和喧哗也渐渐地都转到了河南岸。
当第一抹拂晓的晨光出现时,九成以上的部队都已经顺利转移到了南岸。
在也渡过河水的胡、杨、高、傅诸将等的指挥下,经过短暂的休息,各营又迅速地列好队形,依旧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络绎开拔,奔赴徐州。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7 敌我
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既渡河,短暂的休整过后,即马不停蹄接着奔赴徐州。一过黄河,便算是入了江南群雄的势力范围,意义非同寻常。纵然粗线条如杨、高等辈,也是不由浮现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不但情绪出现了变化,诸人行军都更加的谨慎小心,包括行军的次序也出现了变化。
杨、胡、高、傅诸人,杨万虎是山东东平人,高延世是河北人,而胡忠则是山西周边人。只有傅友德,祖籍宿州,后迁徙至砀山,对徐州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故此,这一过了黄河,便改由他来担任了前锋的位置。
宿州,在徐州南边,彼此相距大约一百余里;砀山,在徐州西南,彼此相距大约也就是一百多里地。事实上,之前燕军渡河的位置便正是在砀山附近。——砀山紧邻黄河,位处在黄河北边。
傅友德以军事为重,当时是过家门而不入,这暂且不表。
只说他接替了先锋,从旧部中挑选出几个得力干将,分别派去各营。一则负责与诸将之间的联络,二来也可暂时担任一下乡导。既已所谓是“旧部”,这些人自然大多都是他的乡党、亲朋,皆为砀山、徐州、宿州一带人,对这周边的山川河流、地形乡音也都是非常熟悉,可谓了如指掌。
从砀山附近过了黄河,距离徐州还有一百余里,沿途的地势较为平坦,多为平原,没有什么大的山陵,也没有太大的河流。
数千燕军尽数打起了旗帜,卷甲疾趋,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而行。
要说起这官道,正如每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一样,有元一代,对道路的修建还是相当重视的,路况很好,又平又直。
若是放在和平时期,此时虽光景尚早,但肯定也早已是行人来往不绝了,毕竟西边的汴梁,东边的徐州都是通商大邑。不过如今却因了战乱的关系,冷冷清清,除了行军的队伍外,前后远近几乎别无一人,倒是时不时有些野鸡、野兔出没在路边的杂草、灌木丛中。
凉爽的晨风迎面吹来,士卒们又刚刚吃过干粮,饱餐了一顿,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特别是最先过河的营头,其所得到的休息时间更长,故此,尽管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又刚渡过黄河,但全军上下的精神气还是比较好的。再加上在济宁战场上的接连获胜,战胜之军,士气更加高昂。路上所行甚速,刚过午时,已经遥遥望见了萧县的城垣。
到了萧县,就等于路程走了一半。
萧县距徐州与单州距楚丘的距离大致相同,也就是不过五六十里。
萧县这个地方,虽然只是个县城,然而近年来却端得豪杰辈出。当年只用了十八人便夺下徐州的芝麻李就是萧县人,后来转去山东的赵君用亦为萧县人,又及朱元璋麾下的猛将薛显也是萧县人。——这个薛显,本是赵君用的部将,在赵君用死后,以泗州降了朱元璋,被授为亲军指挥。
其实,若是细数当时名将,出身淮泗地区的着实不少。
朱元璋麾下就不必说了,但凡能称得上名号的武将七八成以上都是淮泗之人。张士诚麾下有一个元帅名叫王与敬的,本为元将,后降张士诚,也颇能善战,此人亦出身淮泗,乃安丰人是也。又及海东诸将,便此番前来的,就有一个傅友德,砀山人,也可算是淮泗土著了。
将至萧县,傅友德传下命令,暂停行军,稍作休整。安排妥当之后,他自领了亲兵转去后军,去找杨万虎、胡忠等。前头文说,过了萧县,就快到了徐州,下一步该怎么做?必须要商议一下。
刚到了中军,迎面就碰见了杨四。
“傅将军。”
“杨将军。”
“你来的正好,我家将军正派了俺去请你。”
“噢?可有何事?”
“单州方面派来了一个特使,刚来到俺们营中。”
“单州方面?”
“正是。”
“快快前头带路。”
大战在即,赵过、潘贤二忽然派来一个特使,定是有紧要军文。傅友德不敢怠慢,随在杨四身后,大步流星来到杨万虎等人所在之地。到了一看,不但杨万虎在,胡忠、高延世诸将也都在。
行军途中,没有什么营地,诸将都是席地而坐。
傅友德大眼扫过,见诸将坐姿各不相同,杨万虎乃是“箕坐”,fen开双腿而坐;胡忠盘腿而坐,挺胸抬头,坐姿最为一丝不苟;而高延世却是斜靠着战马,一腿屈,一腿直,刚好与胡忠相反,坐的最为随意舒服。
而且,诸将身后的亲兵也各不相同。
胡忠身后的亲兵最多,至少一二十个,一个个明盔亮甲,装束利索,队列整齐,俱皆低眉顺眼,按刀而立。
杨万虎次之,身后站了大约有十来个亲兵,虽然也排列的有队形,但相比之下就显得松散许多;而且铠甲装束也不像胡忠的亲兵,一水儿的崭新战甲,不少都是旧装;眉眼间也不似胡忠亲兵那般温顺,一个个充满桀骜。
高延世带的亲兵最少,只有一个,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早先得到的那个昆仑奴。不管怎么说,别人的亲兵好歹总还是都排成的有队列,他的这位昆仑奴倒好,半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的也不是兵器,而是个银碗。碗里何物?一颗颗红艳艳,正是山东大枣。却是供高延世零嘴儿所用。
他三人的旁边,又坐着一人。傅友德看去,却是认识,正是赵过帐中的一个幕僚,姓程。
“程先生。”
“傅将军。”
两边见礼过了,傅友德又与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分别见礼。杨万虎示意他坐下,说道:“闲言不必多讲了。咱们昨天出的军,总算不辱大人所命,按时赶到了萧县,再往前几十里,就是徐州了。攻取徐州一战的重要性,不用俺多说,料来诸位也都非常了解。”对那姓程的幕僚拱了拱手,接着说道,“当此之时,先生赶来我军中,想必是大人另有军令。如今诸将都已到齐,便请先生传下吧。”
原来这位程先生也是刚到,杨万虎才请来诸将,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的来意。
姓程的幕僚笑了笑,说道:“诸位将军皆我海东上将,自从主公以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这一次打徐州,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在下此番前来,其实并无大人的军令,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一问诸位。”
杨万虎等皆起身,抱拳弓腰,说道:“请先生说。”
姓程的幕僚不敢受他们的礼,虽然他现在代表的是赵过,但也连忙起身,微微还了一礼,肃容说道:“大人命在下,请问诸位将军,此次徐州之战,胜算几何?”
从单州赶到萧县,跑了一两百里地,中间还过了一条黄河,好容易见着诸将,本以为是有什么紧要军令要传下,却不料竟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诸将都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赵过的意思。表面上看,是在问徐州胜算,其实暗含的意思,却是一道委婉的军令:“徐州此战必须获胜。”
诸将自然不知,姓程的所问此话,其实只是赵过在转述邓舍的原话。便在昨天他们离开军营后不久,益都又送了一道军文给赵过。此道军文乃邓舍亲笔所写,文中内容很简单,也正是同样的一个问题。
胡忠脑子转的快一点,首先大声说道:“此战不烦大人担忧,末将等但恐陆、宋走脱而已。”“陆、宋”,即陆聚、宋兴祖。徐州的两个守将。
姓程的幕僚转目去看杨万虎、高延世、傅友德,三人亦反应了过来,齐声说道:“前已有大人、潘先生的运筹帷幄、妙计无双,后若还不能克城获胜,便不用主公、大人罪责,首先俺们自己也都觉得无颜!请先生回复大人,此战必胜!”
“如此甚好。杨将军,你适才与诸位将军说,此次夺取徐州之战,不用多讲,料来也应知道有多重要。这句话说的极好。但是,请恕在下啰嗦,还是要说上一句。”
“先生请讲。”
“诸位将军此番携精锐之军,负主公、大人之殷殷厚望,南渡黄河,东取徐州,实在是意义非凡。此战若胜,则不止可确保我山东之安稳,最要紧的,且可打开南下之通道。如能成功占取徐州,那么从此之后,我海东虎贲便何止威震河北,更且扬名河南了,并且西进、北上、南下也随意自如了!山东乃四战之地,固步自封者亡,开疆拓土者王。我海东日后之成就,此时全都在诸位将军的身上了!切记切记,此战务必要胜。”
不远处旌旗如林,五千南下的海东勇士队如长龙,铠甲耀日,士气高昂。头顶上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东边远处,萧县城垣隐隐。诸将转过头,极目远望,似乎穿过萧县,看到了数十里外的徐州城。
他们齐声应道:“海东雄师,战则必胜!”
……
徐州城里,陆聚、宋兴祖得知了燕军南下的消息。
说也奇怪,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特别是在知道了燕军已至萧县后,陆聚倒也罢了,宋兴祖却是不惊反喜。他问探马:“来的燕军有多少人?”
“马步两军加在一起,大约五千人上下。”
“才五千人?”
“除此之外,微山湖一带也出现了有燕军活动。”
“多少人?”
“较之萧县方向的燕军较多,大约万余人。”
“万余人?”
“是。不过据小人观察,这一路的燕军似乎并非精锐,很多都是民军。”
宋兴祖做出了判断:“听说因为单州之战的缘故,益都已经把所有的精锐都尽数发去了济宁路。从微山湖来的这一路燕军,定是杂牌。也就是说,来打我徐州的燕军主力只有从萧县方向而来的区区五千人。”
他不屑一顾,哈哈大笑,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叉腰,接着说道:“想当年脱脱取徐州,动用的军马何止十万!且当时芝麻李、赵君用等因是新得徐州不久,手下并无精兵良将,尽是裹挟的一些无知愚民仓促成军与战。绕是如此,脱脱攻下徐州尚且费了不少的周折。……,何况今日!”
在室内走了几步,他冷哼说道:“只有五千人,就想攻下俺的徐州城?久闻海东燕王虽然年少,却也堪称河北英雄。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也叫俺失望。”
陆聚也在边儿上,他低头寻思片刻,询问探马:“可探得了燕军主将谁人?”
“从微山湖来的燕军主将,一个姓郑,一个姓黄。从萧县来的燕军主将,一个杨万虎、一个胡忠,此外又有高延世、傅友德等。”
陆聚闻言,顿时面色微变,不由霍然起身。
宋兴祖注意到了他的色变,笑道:“陆大人,为何惊惶啊?”
虽是笑问,语气里却带着点嘲笑。须知,他与陆聚本就不是一系的。陆聚任职蒙元枢密同知,他则是张士诚麾下元帅,尽管同守一城,但平时里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却很是不少。
故此,一见陆聚色变,他就忍不住开口挖苦。
陆聚顾不上宋兴祖的嘲讽,面色严肃地说道:“元帅不可大意!”
“此话怎讲?”
“杨、胡、高、傅,皆海东名将。军至五千人,慎毋轻之!”
燕军主力只有五千人,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
但是对这一件确定的事情,陆、宋两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个是极其重视,乃至色变,说“军至五千人”,居然有五千人这么多;一个却是极其轻视,蔑视大笑,说“区区五千人”,居然只有五千人这么少。
其中意思,颇可玩味。
“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从单州到徐州何止五十里,他们急行军至此,路上又横渡黄河,等来至我徐州城下,不用说,士卒们必定早已疲惫不堪,纵是精锐,即便名将,又如何能当我一击?……,大人平时自诩熟读兵法,知战阵,怎么却连以逸待劳的道理都不知道?”
“话不是这样说。”
宋兴祖打断了陆聚,说道:“大人请容俺把话说完。”
“……,请说。”
“适才俺之所言,只是第一。其次,据报单州之战还没结束,燕军虽胜,但城池却仍然还在阎思孝等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燕军不思再接再厉,争取一举克城,反而却主动分兵,遣派精锐千里迢迢地来取我徐州,此是‘为利而战’,见猎心喜,是为兵家大忌。后有单州未拔,前有我坚城为阻;深入淮泗,是为客军;已然南渡黄河,后退无路。……,燕军有此数弊,反过来,却都是对我军的大利。试问大人,形势对我军已然有利至此,你还有何忧惧?”
“宋元帅,……。”
“大人不必再多说了!”宋兴祖横眉立目,叫道,“你若是胆怯惧敌,俺也不求你。等燕军到后,便请大人壁上观,看本将破敌就是。”
“宋元帅!”
“哈哈。不过陆大人,等到俺破敌之后,这件大功,你却也是没半点份儿了。到那时候,你可千万不要眼红。”
他们对话的所在是在宋兴祖的营中,说完了这句话,宋兴祖不等陆聚再说,一挥手,说道:“大人请回吧。鏖战在即,恕俺不能远送。”撩起衣袍,当先走出,他的随从们亦紧随出去。
偌大个中军将帐里,只留下了陆聚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帐内,面色复杂。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8 克徐(上)
。。。刚发现多了一个打赏。这么几天没更,还能得到打赏,实在是惭愧啊。。。
——
燕军阵里。
那姓程的幕僚虽然在名义上说是专程前来传话的,但其中却也并不排除有那么一点点监军的意思在内,所以,肯定不会传过了话就走,当下便也随在军中。待到三军饭后,休息过了,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传下军令,命各军拔营,绕过萧县,继续往徐州方向前进。
过了萧县,距离徐州不过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骑兵或许小半天就能赶到,但现如今军中主力却是步卒,这行军的速度不免就因此放慢,掐算时间,纵使赶得再快,到徐州城下估计也要入夜之后了。
一路之上,这姓程的幕僚倒也识趣,对军事一言不发,任凭诸将调度。因诸将都忙,没空招呼他,他自己落在了队尾,却是寻着了柳三。
既为幕僚,这姓程的当然是个读书人,说实话,也和杨、胡、傅、高这些粗人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柳三就不同了。
“风流倜傥柳三郎”,柳三擅长吹笛的美名那可早就是海东上下皆知了,就连邓舍都曾经称赞过他,何况这姓程的呢?用他对柳三说的话来讲,“此一番可谓是专程慕名而来”。
而柳三负责殿后,确实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忙,因此了,别的将校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相比之下,他们两人倒是悠闲自在。
一个戎装,一个儒服,在旌旗蔽天、枪戈如林的行军队伍里,并辔徐行。戎装少年,唇红齿白,时不时拿起长笛吹上一曲;儒服长者,年纪虽然稍大,却也长须飘飘颇是潇洒,时而指点风景,时而摇头晃脑欣赏笛音。
柳三脾气好,颇得人望,又时不时会有从旁边经过的士卒高声叫喊:“柳将军,换一曲!”不止对他两人而言,即便对士卒们而言,本该是十分艰苦枯燥的行军,却也在无意之中,因此而多了几分乐趣。
盛夏的碧野之上,笛声悠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部队,脚步橐橐,行进在蔚蓝的天空下,行进在灿烂的阳光中。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柳将军的这一曲《归去来》,灵气逼人,萧然有出尘之姿,实在是深得陶靖节之味。若是五柳先生复生,必以将军为知己矣!在下久闻在咱们军中有一位潇洒柳三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柳将军,在下在你的笛声中,却好似在出尘之外,又听到了一点惆怅之意,不知是为何故?可是将军有何心事么?”
“陶靖节”、“五柳先生”,说的都是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几句。而至于柳三所吹之笛子曲《归去来》,则却是流传在山东地区的一首古曲,是柳三来到山东后,不久前才刚刚学会的。
柳三放下长笛,笑道:“高山流水,程先生真乃善听音者。不错,适才吹曲之时,俺因见这道路两边,良田多有荒废,故此心中凄然,这笛声便不由有些转调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志在悠然南山,他的这篇《归去来兮辞》本来讲的是田园生活之乐,但是放到当下,联系眼前,“田园将芜”四个字,却也确实不免会引起观者之感慨。
姓程的幕僚肃然起敬,拱手说道:“将军不止风流、善战,更且心存天下苍生。有此一念,实已为百姓之福!古之名将,不过如此!”
柳三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姓程的不外乎就是想说:“你柳三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如果真的能够做到时刻心存天下苍生,顾惜百姓的生存不易,在平时行军、战斗的时候多做注意的话,军纪严点,不要扰民,就当真是老百姓的福气了。”
“‘名将’二字,实不敢当。先生谬赞,谬赞了。柳三不才,本出身勾栏间,世为贱籍,侥幸得主公青睐,竟不以卑鄙,拔擢行伍,寄托以重望,现居副千户之职。得此深恩,俺柳三自然谨慎为要,事事小心,为报君恩,万死尚且不辞,何况爱护百姓?这本来就是俺从军之本意,也更是主公起兵、吊民伐罪之目的。不用先生说,我也会时刻注意的。”
姓程的只是个幕僚,地位不高,但他这个幕僚却是赵过身边的亲信,和柳三的这些对话保不齐就会传到赵过的耳中,而一旦传到赵过的耳中,也就和传到邓舍的耳中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柳三的这番回答很是正式。
姓程的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前边驰来一骑。
柳三眼快,看见了,忙勒住坐骑,跳下马来,迎在路边。原来这来人却是杨万虎的传令官:“将军令:命全营暂停前进,就地驻扎。”
柳三一愣,往前招了招,距离徐州还远,估计尚得二三十里地,又抬头望望天色,已过申时。
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接过军令,一边忍不住地询问道:“老杨,这离徐州还早着呢,看天色很快就要傍晚。不加紧行军,却为何要就地驻扎啊?”
“将军不知道原因么?”
“不知道。”
“噢,是了,将军负责殿后,一直在队尾,没上过前边去,所以有些不了解。……,这也不是机密,罢了,俺就与将军说一说。”
“请讲。”
这传令官凑近了,低声说道:“当时我军出营前,赵大人、潘先生另外派人前去微山湖一带,也同时调动了那里的驻军,命他们也火速南下,为我军策应。这件事,将军总该是知道的吧?”
柳三点了点头。
“咱们是精锐,虽然比起他们来说,行军的路程更远一点,但路上走的却也比他们快多了。刚刚接到前头军报,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进徐州境呢,离徐州最少还有六十里。所以,咱们将军传令,命叫等一等他们。弟兄们这两天够辛苦,顺便也好休整休整。等到了徐州,可就该打仗喽。”
“原来如此。”柳三还有疑问,又问道,“咱们行军虽快,但等到了徐州城下,不一样可以等么?却又为何非要在半路上停下?”
“这,……,这末将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咱们将军与胡将军说话,似乎是与赵大人、潘先生所定下之攻打徐州的计策有关。”
“与攻打徐州的计策有关?”
“也是末将不经意听到的,具体详情还真就不知了。”
柳三若有所思。
那传令官接着说道:“柳将军,末将除传令外,还有一件事。”
柳三回过神来,说道:“请说。”
“咱们将军让末将问一问你,后头可有吴军出现么?”
柳三既有殿后之责,同时也便肩负了监视吴军动向的职责。
他回答说道:“本将将探马散出五十里外,到现在为止,还并无吴军出现。并且,俺在黄河边儿上留下的也有暗桩,只要发现吴军渡河,第一时间就会前来汇报。请将军放心,必不致误了我军攻徐的大事。”
其实,不用柳三回答,杨万虎等也知道吴军没这么快出现。为什么呢?还是因为这姓程的幕僚。
姓程的幕僚是从单州战场来的,杨、胡诸将肯定少不了问问他吴军的动静,已经知道便在昨天,赵过、潘贤二以“犒劳”的名义,把常遇春、冯国胜等以及吴军上下全都灌了个酩酊大醉。
虽然可以预想常遇春酒醒后,必然勃然大怒。可等到那时,燕军围攻徐州之战肯定也早已展开了。他就算是再愤怒、再恼火,又有何用?
当日单州战场上,常遇春勇不可当,燕军诸将都一一看在眼中。虽然说英雄重英雄,佩服称赞肯定是有的;但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况且燕、吴两军尽管明为盟友,其实又谁人不知,内里更多存的是争强之意?因此,要说不眼红、不嫉妒那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当时,从姓程幕僚的口中听到了转述的此事,尽管只是耳闻,但常遇春的吃瘪,却还是让诸人心情舒畅,无不哈哈大笑。当时,傅友德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勇之夫,怎能抵咱家大人神机妙算?”诸人皆以为然。
闲话不多讲,只说燕军各营,按照军令,在才过了萧县二三十里后,又就地驻扎,权做歇息。
柳三和姓程的幕僚仍旧是在队尾,只不过,此时两个人却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一方面,这姓程的幕僚毕竟是个文官儿,虽然已经经历过不少的战事了,可临到开战,受三军上下严肃郑重的气氛一影响,难免还是会有些紧张激动。
而另一方面,柳三则是在心里琢磨:赵过、潘贤二的攻徐之计到底是什么?怎么就非得要在半路上等微山湖一带的燕军南下?就不能到徐州城下等候?
……
燕军刚过萧县,便就地驻扎、暂停前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徐州城里。
宋兴祖闻讯之后,好像是得到了一个多么有力的证据似的,顿时大喜,拿了军报就想去找陆聚,但刚走了几步就改变了主意,叫来个亲兵,把军报递给,命令说道:“拿去,给老陆看看!燕军一路虽气势汹汹,但是如今快到徐州了,却反而踌躇不进。说明什么?说明战意不坚!已是远来,士卒疲惫;又无战意,畏缩不前。既然如此,此战我军尚有何惧?”
亲兵接令出去。
边儿上有个幕僚,忖思说道:“元帅,杨、胡、高、傅皆是为海东猛将,有他们四人带队,按理说,燕军不该如此畏缩啊!会不会?此中有诈?”
“燕军两路,不过万余人,一切都清清楚楚,尽在本将的掌握之中。他们能有何诈计?况我为主军,各方皆熟;彼为客军,人生地疏。即便就算是他们有诈,又能如何?”
“元帅还是三思为好。”
“你不必多说了!徐州地当要冲,扼守淮泗,地理形势非常的重要。主公早就想将此城掌控,却就因为陆聚这厮,一直不得其便。此番燕军来犯,也许对尔等来说是个危机;对本将而言,却是一个天大的良机!”
“良机?”
“不错。正好趁机把陆聚这厮赶出去!从而使我军独占此城。哼哼,待我军大胜、独占城池的捷报传到松江后,说不定主公会多么欢喜呢!”
张士诚待臣属向来是宽厚、大方,若是听说手下有人立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功劳,肯定不会亏待了功臣。想到美处,宋兴祖哈哈大笑:“来人!”
帐下诸将皆道:“末将在。”
“且随本将上城楼,巡查城防!”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燕军暂停本是为了等待微山湖一带的部队,却不料竟让宋兴祖产生了这样一个误解,竟以为燕军是怯战。战场之事,本就瞬息万变。由此却也可见,这打仗,确实不是一件易事。又正所谓:纸上谈兵容易,知易行却困难。
……
燕军。
日头一点点的西沉,士卒们就地安静的休息。
薄暮时分,又有一位传令官来到了后军,给柳三传令:“将军令:命副千户以上即刻赶去中军,召开战前军议。”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9 克徐(中)
。。。很惭愧同学们的打赏,所以今儿闭门不出,第二更送上。。。
——
柳三与姓程的幕僚匆匆赶到中军,因他是从队尾来的,所以到的最晚。当他到时,诸将都已来到。
召开战前会议的地点是一块田地,就在道路边儿上,早有士卒把地里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并把地面也略作平整,搬了几把交椅,给杨、胡、高、傅等人就坐。而至于其它诸将,则便就全幅披挂地肃立周围。
又有百余中军的亲兵环绕数十步外,拉了一道警戒线,以防士卒误入。
杨、胡两人是主将,坐在正中;高、傅两人是副将,对面坐在下首。
见姓程的幕僚也来了,杨万虎站起身,拱了拱手,说道:“请先生不要见怪,俺们这是军议,本将将要向诸将宣读赵大人与潘先生的夺徐秘计。前日临出营前,大人再三交代,除本军副千户以上者,不可使他人知此秘计。虽然先生是从单州大营来,想必对此计策是早就熟悉的了。但是军法如山,本将却不敢有违。……,便请先生先暂去一边儿休息?”
也难为杨万虎了,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委婉而客气的话语。姓程的自然不会见怪,向诸将行了一礼,自去警戒线外等候。
日头西沉,悬挂天边,起了漫天的火烧云,红彤彤,十分可爱。夕阳下,远处路上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铠甲闪亮;大红的军旗更是与之相互映衬,显得越发红艳。偶然有一阵风吹过,虽已不似下午那般炙热,但仍然带着一股热气,扑人脸面。诸将站了没一会儿,铠甲内已是汗水淋淋。
杨万虎环顾诸人,肃容说道:“适才接到军报,说微山湖一带的我军距徐州已经不到四十里了。”
诸将窃窃私语:“这么半天才走了二十来里地?”
“真够慢的。”
“这岂不是说咱们还得等他们?……,这要等到何时啊!”
坐在杨万虎身边的胡忠皱起眉头,咳嗽一声,说道:“诸位请安静。杨将军正要宣读军令,你们岂能交头接耳?”
诸将齐齐闭口,不约而同挺起了胸膛,皆按刀说道:“请将军下令!”
没有下令的时候,他们因本来性情的粗疏,也许会交头接耳;但如果一旦下了不许说话的军令,果然军纪严明,再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不但没有人乱说话,甚至连乱动的都没有。
这一次的军事会议是在野外开的,时又已傍晚,难免蚊子很多,还是花脚蚊子,绕着众人哼哼哼地飞。诸将身上有铠甲,脸上、手上可没有,少不了遭受到它们的袭击,但是,却硬是没一个人动弹一下,哪怕是略动动手把蚊子赶走的都没有,皆聚精会神地等杨万虎下达军令。
杨万虎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先是展开,低头看了一眼,继而抬起头,与诸将说道:“尽管微山湖的我军距离徐州还有四十里,但是咱们却不必再等了。”
包括柳三在内,诸将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静静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为何不用再等?如你们所说,正是因为我军的行军速度快,而他们的行军速度慢。我军此时动身,刚好可与他们会师在徐州城北。”
诸将听到此处,心中都升起了疑惑,徐州城北?
他们这一支部队是从西边来的,按理说,应该是抵达徐州城东,却为何要与微山湖的部队会师在徐州城北?他们现在当然还不知道,这正是因为了赵过、潘贤二的克徐妙计。
杨万虎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不再卖关子,单刀直入,把手中文书举起,说道:“大人的克徐秘计,便在这一纸文书中。”不慌不忙,与诸人说出了一番话。诸人闻言,俱皆大喜。
却是为何?原来赵过、潘贤二的此计确实绝妙。整体过程,大致分为两步。首先,是用“疑兵之计”;其次,则是用“赚城之计”。
何谓“疑兵之计”?
在同微山湖燕军会师后,重新再把部队分成两支。
一支以微山湖的燕军为主,“尽执旗帜”,不但执微山湖部队的旗帜,而且把杨、胡诸将的旗帜也大多交给他们,诈为主力,便就驻扎在徐州城北、兼顾徐州城东,以为“疑兵”。
同时,真正的主力,也就是杨、胡、高、傅麾下的这近五千人,却少打旗帜,绕过徐州,驻扎到城南去。
“城南,乃徐州通往浙西之路,也就是徐州军的退路。既然城北、城东已有我军的‘主力’弥山遍野,气势逼人;那么,则无论徐州军敢不敢与我军战,不管他们有没有胆色出城野战,首先一条,他们肯定都会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军的退路夺回。否则,一来我军挟单州大胜的威风南下,出其不意;二来,他们的退路又被掌控在我军手中,则其城中守军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必定低迷了。而士气一旦低迷,则城池又如何守之?”
所以说,只要燕军摆出扼其归路的架势,潘贤二算定了徐州守军就百分百地会出城与战。
当然了,如果被徐州守军知道,扼其归路的是燕军主力,也许他们还会犹豫一番;可如今用了“疑兵之计”,就等同告诉了城中守将扼在此处的是弱势之军。守将“见猎心喜”,又如何能按捺得住攻击之意?
《孙子》有云:“夫地形也,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战场交锋,很多时候斗智斗勇,比拼的都是对敌人心思的把握,即所谓之“料敌”。为何说“攻心为上”呢?对敌人的心思越了解,把握得越透彻,获胜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甚至在许多时候,仗还没开始打,智者就能判断出:“此战我军必胜”。这与计策高明与否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而全在对敌人心思之把握是否透彻!
又正如一句诗所说:“料敌知机在方寸,不劳心力讲《阴符》”。潘贤二之此计,正为是矣!
……
夜色深沉,亥时三刻。
徐州城楼,宋兴祖刚刚重又检查了一遍诸项守城设施,因忙碌了一天,有些疲倦,才准备休息片刻,有探马紧急来报。
“报!元帅。”
“何事惊惶?”
“大事不好。”
“讲来。”
“燕军杨、胡、高、傅部与微山湖燕军会师在我城北。”
“此事本将已知。不是多个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已经会师了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再次来报?”
“便在方才,会师后的燕军分出了一路人马,径往我城南去了!”
宋兴祖本来是侧卧在胡床上的,闻言失惊,不由起身,急声问道:“有路燕军往城南去了?”
“正是。”
“带军者何人?可是杨、胡、高、傅?”
“都不是。小人远观其军旗,见旗帜上写有一个‘柳’字。”
“柳?……。”宋兴祖蹙眉思忖,转问边儿上的幕僚,“燕军中有何柳姓大将?”
“姓柳的,……。好像没有什么名将。只有一个叫柳三的副千户,极擅吹笛,似乎颇得燕王欣赏。”
不是只海东有通政司的,浙西也自有他们的情报系统。所以,柳三虽然只是个副千户,但因曾受过邓舍的接见,在浙军中倒也是颇有些人晓得他名头的。
“副千户?极擅吹笛?颇得燕王欣赏?……,嘿嘿,却也稀奇!那杨万虎、胡忠等人现在何处?”
“杨、胡、傅三将皆在城北,高延世独在城东。”
“本将知道了。看来真如本将所料,燕军主攻的方向果然是在城北。俺就说嘛,燕军的后方是山东,他们肯定不会舍弃城北,却反从城南、城东抑或城西来犯我城的。他们本是长途奔袭,客军深入,当务之重自然是先要看住后路,怎么会舍近求远,从东、西、南来进攻我城呢?”
宋兴祖的这个判断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正如他所说,燕军的后方是山东,如果从城北进攻的话,当然就是后阵贴紧山东,不怕敌人背后来袭,进退自如。
宋兴祖自以为得计,高兴地笑了几声,转而面色阴沉,怒声说道:“只是可恨!”
“元帅恨什么?”
“燕军却如此小觑俺等!怎么?便以为本帅如此不堪打?只派了一个会吹笛子的弄臣,便想扼住我军的退路?真也欺人太甚!”宋兴祖从胡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在地上转了几转,又问那探马,说道,“可探知去我城南的燕军有几多人马?”
“天黑夜深,看不甚清。只从火把的数量判断,大约千人上下。”
“气煞俺也!一个弄臣,只有千人,就想占我城南!杨、胡、高、傅,尔等也太视我城中无人!”宋兴祖赤脚大步,回到胡床前,拿起放在床边的长刀,“嘡啷”出鞘,断然下令,“传吾军令,调步骑两千,准备出城!”
边儿上的幕僚问道:“敢问元帅,出城为何?”
“城南,乃我之退路,万不可落入燕军手中。否则,定会对我士气有损。既然燕军如此小看于俺,只派了个弄臣去扼守,本帅自然不会放过如此机会,要趁他立足未稳,给其一个迎头痛击!”
“此时夜深,敌情不明。探马所知消息,只为远处目见,尚且不知是真是假。如果贸然出军,怕会对我军不利。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卑职斗胆,还请元帅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只为远处目见’?亲眼看到的东西,难不成还会是假的?杨、胡诸将之名,本帅早有耳闻,都是些勇夫罢了。只从他们居然派个弄臣去遏我退路就可看出,俱皆无谋之辈。本帅素闻,海东诸将,稳重老练者无过赵、毕,善战多谋者无过张、庆,名望最高者乃是文、陈,若是他们几个亲自率军前来,或许本帅还会好好的三思三思。可现如今,却是有这几个鼠辈前来犯我,哼哼,哼哼!何需再思?何惧之有!”
“赵、毕”,他说的是赵过、毕千牛;“张、庆”,他说的是张歹儿、庆千兴;“文、陈”,当然就是文华国、陈虎。
“话是这么说。可是元帅,您看看这帐外的夜色,深沉无光,实不宜冒然出战呀!”
“正是因为夜色深沉,所以本帅才要此时出军!彼为客军,长途奔袭,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熟悉城外的地形;而我军久驻城中,对四周的地形早就了然于胸。此是为借助天时、地利在我。如此良机,岂可放过?”
“元帅若一定出战,还请告之陆大人。”
“不用你说,本帅也会通知他的。此番出城夜战,还需要借他一些军马使用。”
宋兴祖也不急着穿鞋,倒转长刀,把刀锋插入地面,便就双手拄着,又传下了一道军令:“除调本部两千出城外,再派传令官,去见陆聚。告诉他,就说本帅已决定夤夜出城,偷袭燕军,只是兵马不足,故此请他相助。也不用太多,只五百人足矣!”
“不知元帅破敌计策为何?怎么出城与燕军战?”
“本帅亲率两千步骑,出城北门,直击柳三军;教陆聚遣五百人出城西门,自阵后攻柳三军。再请陆聚领其余人马,严守城池,以防城北、城东的燕军趁机攻城。此便是为本帅之计。”
凭心而论,宋兴祖不愧沙场骁将,能够在片刻功夫里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实在已属不易。他这一条计策,“出城北门,直击柳三军”,并不足为奇;妙就妙在同时请陆聚派五百人出城西门,“自阵后攻柳三军”。
如他之前所说,徐州守军的确对周边的地形很熟悉,借助夜色,两军前后夹攻,若是被派去扼守城南的燕军真的只有柳三一人、一千来人马,在立足未稳之际,骤然受到此等攻势,还真是很有可能会大败而走的。
只是可惜,晋时有一位羊叔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很快,宋兴祖便要深刻体会到此话中之涵义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30 克徐(下)
。。。这个月忙了点,所以连正常的更新都不能保证。看到同学们的打赏,我真的是太惭愧了,所以熬个夜,再更上一节。。。
。。。我看到有同学似乎对我打赏虎狼很不满意,我解释一下吧。其实这和互相吹捧没什么关系的,大家也应该都看到,灰熊猫并没有给我打赏,而且我还给《陌生行》、《天下节度》也都打赏了,而习惯呕吐和克里斯韦伯也是并没有给我打赏的。之所以给这几本书打赏,还有更俗的《枭臣》,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我觉得这几本书都不错,都有我值得学习的地方。比如枭臣,在故事情节、角色的塑造上,都很好;又比如虎狼,平实的文风、一些冷幽默和白描刻画人物的手法也值得学习;再比如陌上行,在厚重感与朴实感上,也很值得我借鉴和学习。说实话,这几本书都是我常看的,只有经常阅读,才会得到进步嘛,所以我对在某些地方值得我学习和借鉴的书,会打个赏。。。
。。。写完这一节,本卷就结束,开始转入下卷了。两个字的章节名,有些时候似乎不太够用,所以下卷的节名打算换多几个字的。。。
——
宋兴祖私自调军出城、并请其相助的消息为陆聚所知时,他正在本部的军帐中查看地图,获讯之后,大惊失色。只听得“喀喇”一声,却是手中拿着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瓣。
顾不上失态,他三两步跃至传令官的面前,劈手抓住了对方的衣领,语调急促地问道:“宋元帅遣你来时,可说打算何时出城了么?”
“小人来时,元帅大人差不多已调齐了本部军马,已然出营,列阵在了城北门内。至若元帅大人打算何时出城?小人并不知晓。”这传令官话音未落,隐约听到城北门处有鼓角声响起。
陆聚闻声转首,远望帐外,遥见夜色沉沉之下,城北火光冲天,不用说,此必定是宋兴祖已开始出城了。
他不由颓然松手,退了两步,坐倒椅中,连声说道:“苦矣!苦矣!”
旁边有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生的是剑眉朗目,一表人才,闻陆聚此言,当即接口说道:“大人因何叫苦?”
“往日里,宋元帅便对俺多有成见,只是为了保徐州这一方太平,所以俺才迁就忍让。却殊不料,这迁就忍让,却竟忍让出了这般祸来!倒是助长了他刚愎自用的脾气。如今强敌压境,不思团结对外,他反而不打声招呼就私下出城。将相不和,大事去矣!念及此,你说,俺如何能不叫苦?”
“事已至此,大人徒然叫苦也是无用。以卑职看来,还是速速寻思对策才是!”说话此人名叫梁士荫,乃陆聚的谋主,为人机敏,才识超群,向来是极得陆聚信用的。
陆聚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如先生所言了!”
他复又起身,绕着帐内走了几步,一边思忖,一边说道:“吾料宋元帅之所以敢夤夜出城、突袭燕军,不外乎是因为觉得杨、胡、高、傅等人无谋,所以试图趁其立足未定之际,先声夺人,先打个胜仗以振奋士气。……,却是糊涂!杨、胡等固为勇夫,可是他怎么就不想想?赵过、潘贤二乃何等人也?既然敢派了大军南下,岂会没有预备?……,俺敢断言,此去城外必有埋伏!宋元帅此番出战,十之八九是要落败无疑了。”
“大人分析的极是。但是,这会儿去阻止宋元帅怕已来不及了。请问大人,可有良策补救?”
陆聚饶是素有智名,仓促之间,却也是一筹莫展,反问梁士荫,说道:“先生可有妙计?”
“卑职左思右想,就眼下的形势而言,实无补救良策。若强要补救,那么似乎便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行之。”
“先生快快请说!”
“不顾宋元帅,坚守城池。”
“不顾宋元帅?”
“诚如大人所言,卑职也认为城外的燕军必有埋伏,此时夜深,难以辨识。纵然大人提军援救,恐怕也难有成效,而稍有不慎,说不得,没准儿也会陷入燕军的埋伏之中。所以,与其出城,不如干脆固守不出。”
“固守不出,……。”
“是啊。大人若也出城,则燕军主力定会趁机攻我;而如果大人不动,一方面可以守卫城池,另一方面,若是宋元帅战败,大人也大可接应。此有百利而无一害。”
陆聚想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先生所言,固然老成稳重之计。但是宋元帅既已遣人来请俺相助,如若置之不理,不免落其愤恨,同时也会落人口实,更不利日后的携手防御。……,俺可以不出城,但这五百人却是一定要派出去的。”三言两语,计议已定,他当即下令,“即速选拣五百马军精锐,命由刘凤率领,便出西门,攻燕军阵后!以助宋元帅。”
陆聚手下有两员上将,一个叫萧远,一个叫刘凤,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特别是萧远,名震淮泗,军中有个绰号,被称为“徐州之虎”。这刘凤与之相比,虽然不如,但是在这徐州一带却也算的上是一员猛将。
此时,他正好在帐下听用,气宇轩昂地接了军令,便自去选了五百骑兵,手执长斧,胯下良驹,呼啸出营,径往城西而去。到了城西,拿出陆聚的军令,喝令守门的将校打开城门,一众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耀武扬威地驰行奔出。
出得城西门,过了护城河,绕向南行。
此时夜色深沉,虽有星月,只凭肉眼还是看不了太远。只见远近漆黑一片,远远的数里地外,一片火光明亮。那里,正是燕军的所在。
陆聚颇有治军之能,手下的军马虽不甚多,只几千人,但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淮泗勇士,非常善战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自从芝麻李事败后,就立足在徐州这块军事重镇之上,一直屹立不倒,竟能直到今日。
而刘凤选出的这些骑兵,又都是军中的精锐,越发皆为骁悍之士。
这一出了城,尽管只有五百骑,又是冒着夜色,而且即将要面对的更加又是刚刚打过一场大胜仗的海东虎贲,但是却也都丝毫没有畏惧。相反,却是一个个都欢天喜地,摩拳擦掌,只想快一点与敌人接锋。
刘凤横斧顾盼,大笑说道:“宋兴祖小儿,不听咱家大人所言,轻军出城,与敌浪战,败亡就在眼前!看他平时眼高过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却如何能料到,他的这条小命到最终却居然还得需要咱去救?哇哈哈!”
笑声回荡夜色,传出甚远。声音未落,只听得远处蓦然一阵大呼,顿时战鼓声声,刀枪碰撞。众人急抬眼处,却是出了城的宋兴祖已开始与燕军交战。夜色黝黑,距离又远,具体的战况看不到,只瞧见一片一片的火把到处乱动。时而这一股冲入了另一股,时而另一股冲入了这一股。
刘凤眯着眼看了会儿,嘿然笑道:“大人所料不差,燕军果然有伏!你们且看,那一处处的火把纷纷亮起,几乎要铺天盖地,成燎原之势。有这样的声势,又岂会只有千人而已?”
远处交战的地方,确实火光极盛。
看不多时,刘凤惊奇地发现,火光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向南边偏移。他不由诧异,说道:“怪哉!怎么?难道宋兴祖竟然有这般的悍勇?还是海东燕军名不副实,实不堪一击?这还没开打多久,怎么看燕军好像就有落败之势了?”
火光往南偏移,说明是宋兴祖占了上风,燕军在缓慢后退。
刘凤心道:“如果真的是燕军落败,功劳可不能由宋兴祖独占!”当机立断,传令说道,“全部皆有,随俺速去燕军阵后冲击。”五百骑同声接令,催开战马,疾驰奔行,如风驰电掣也似,直往南边交战的战场冲去。
行未及一两里地,陡然间,听到一声炮响,从路边闯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杆大旗,旗下一位少年将军。
刘凤忙勒住马,打眼观瞧,但见这将年岁着实不大,至多十七八岁,铠甲鲜明,衣袍灿烂,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横放马前,当下开口喝道:“来将何人?”
那旗下的少年将军却不开口,只是偏了偏头,示意刘凤往他身后的大旗上看。刘凤不识字,往旗上瞅了两眼,啐了口,说道:“晦气!未曾逢着正主,先遇见个哑巴。”问左右,说道:“旗上写些甚么?”
有略略认识几个字的,念道:“上写着:大宋常胜将山东摧锋军高延世。”
“俺道是谁,却原来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大宋长胜将?山东摧锋军?名号倒是挺长。只不过,……,高延世?俺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呔,问尔来将,可知俺是谁么?”
高延世不理他。
刘凤自问自答,神采焕发地大声说道:“本将姓刘名凤,淮泗马将第一是也!”淮泗马将第一,口气不小,说完了,顾盼自雄。
高延世心气更高。他本来是不打算与刘凤说话的,听了此言,却不禁撇了撇嘴,轻蔑地说道:“无名鼠辈,也敢妄称淮泗第一?”提槊勒马,便就径与来战。刘凤亦挥动大斧,催动坐骑,当面迎上。
两人交手,未及两合,高延世侧身避开刘凤的劈砍,倒提马槊,往刘凤的腰间轻轻一捣,只听得“啊呀”一声,接着“轰隆”一声,顿时尘土四起。敌我两军定睛看去,却是刘凤已被打落马下。
高延世兜转马头,收起了马槊,冲到刘凤的身边,弯腰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便就这么单手提起,得胜归阵。归了阵后,随手把刘凤抛给候在原地的昆仑奴,令道:“绑了!”回头瞧了瞧刘凤部下,又轻蔑地撇了撇嘴,嘲笑似的说道:“嘿嘿。淮泗马将第一?淮泗马将第一?”
随着刘凤出城的五百骑兵一个个目瞪口呆,刚出城时的威风杀气一下子没了,全都变成了呆若木鸡。知道海东兵精将强,能打败察罕,当然不是善茬,但是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强到这个份儿上!
出城未及三里地,遇敌接战不过两回合,主将就已被擒,成了对方的俘虏!
蛇无头不行。刘凤一被擒拿,他所带出城来的这五百骑兵就算再过精锐,顿时间,也不免不知所措,都是大眼瞪小眼。高延世挥了挥手,麾下的两员悍将养由引弓、苏白羽应令而出,各率本部,趁胜杀了过去。
徐州骑兵军无斗志,发一声喊,四散逃跑。
……
败卒逃入徐州城中,丢盔弃甲,报与陆聚。
从刘凤领命出城,到败军回来,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总共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陆聚简直不敢置信。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宋兴祖私下出城接战,紧接着刘凤就兵败被擒。他再三追问,详细询问战斗过程。
“你可确定截击你们的敌将是高延世么?”
“旗帜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只用了两合就擒下了刘凤?”
“是的。”
“出城五百骑,回来了多少?”
“不足三百。余者或为燕军斩杀,或为燕军俘虏。”
“燕军没有跟着你们,趁机夺我西城门?”
“没有。他们追了一阵就退回去了。”
陆聚与梁士荫面面相觑,半晌,他方才说道:“燕军以长途奔袭之军,一战败我五百精锐,其军之锐,竟至于此?高延世之勇,竟至于此!”
梁士荫说道:“高延世年不及弱冠,已如此勇悍,前途不可限量,着实令人可畏!但是卑职闻听,在海东,以他的勇武,尚且还算不得勇将第一。别的不说,只此番来取我徐州的海东诸将,杨万虎号称‘冠军都指挥使’,勇冠三军;傅友德敢与霹雳斗,其人之勇令察罕也曾震动颜色。胡忠虽稍逊此数人,但亦南征北战,多胜而少败。……,大人?”
“如何?”
“难怪晋冀军先是有察罕围益都不能克,师老无功而还;继而有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巨野、单州之败!耳闻不如目见,大人,燕军当真不可轻觑!”
当听说燕军获取了巨野、单州之胜时,因为只是听说,所以对徐州驻军的震动其实不算太大,毕竟徐州的驻军一没与海东交过手,二也没与察罕军交过手,无从比较。但是如今眼下,高延世一战生擒刘凤,却是他们亲眼所见了。刘凤之勇,徐州人皆知之,却竟只在高延世手下走了两个回合!对于燕军的勇武,他们直到此时,才算是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
经此一败,陆聚彻底收起了出城援助宋兴祖的念头。
为了防止燕军趁乱取城,留下梁士荫在营中处理军务,他亲自带着萧远上了城墙,巡视防卫。
长夜漫漫,城南门数里外喊杀震天,出援既已不敢出援,而遥望城北、城东,又见海东的围城部队旌旗蔽野。陆聚只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
天将拂晓,终于等来了城南野战的结果。
一队约有七八百人的败军仓皇从南边战场上撤离,拖曳着旗帜,狼狈逃回了城北门外,鼓噪乱叫:“宋元帅被傅友德阵斩,我军败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这股败军逃回时,陆聚刚好没在北门,去了南边城墙上,因为望楼上的士卒发现城南、城东的燕军在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似乎将要有展开攻城的架势。负责北门戍卫的正是宋兴祖部将,闻此消息,惊骇至极,不假思索地就传下了军令,命大开城门,放败军入内。
……
赵过、潘贤二取徐州城的第二步,“赚城之计”。在第一步的“诱敌之计”获取胜利后,选取精卒,诈作徐州的败军,骗开城门,从而夺取城池。
1 徐州捷报到来日,不喜得城喜得才
捷报传到益都时,邓舍正在吃饭。
忙了大半天,快到申时才有空吃饭。他刚坐下,还没吃上两口,外边的侍卫就进来报告:“大将军,前线来了军报。”
战争时期,军报往来频繁。何止吃饭的时候,就连半夜睡觉时,邓舍也常常会因来了紧急军文而被叫醒,早已视为寻常,也不介意,自管一边扒拉着饭大口吞咽,一边随意地挥了下筷子,说道:“叫进来吧。”
信使步入室内,高高捧起一卷文书,跪在地上,大声地说道:“启禀殿下,徐州告捷!”话音未落,听见“啪嚓”一声。这信使吓了一跳,也不敢抬头,翻起眼,往前偷觑,见却是邓舍把手中的筷子给折断了。
“徐、徐州告捷?”
“正是!”
邓舍举头看了看室外,阳光明媚,天气比较热,晒得院中花草香气四溢。
他掐算时日,距离传军令给赵过、命攻取徐州,才不过刚刚过了四五天,再排除军令、捷报在路上走的时间,也就是说,赵过、潘贤二仅仅用了三天就攻下了徐州城。徐州是什么地方?通衢大邑、江淮重镇!
高壁深垒,防御森严。兼之听闻城中守将有一个叫陆聚的,颇有治军才能,麾下也是文武济济,在江淮间甚有威名,其部号称“淮北劲卒”,有识之者称:“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
却怎么只用了三天就打下了徐州?
邓舍强捺欢喜,故作镇静,不动声色地把断成两截的筷子轻轻放在一边,徐徐问道:“我听说徐州城中有守将二人,一名宋兴祖,一名陆聚。既然城破,可擒获了他两人么?”
“回殿下,我部至徐州城下的当夜,宋兴祖即遣军出城,试图偷袭于我,却因为赵左丞与潘先生早有妙计,故此反被我部包围。激战至晨,尽数被我歼灭。宋兴祖突围不成,被傅将军阵斩。我部又再用赵左丞与潘先生的妙计,诈作徐州败军,骗开了城门。高将军率精骑当先入城,与赶来阻击的敌将萧远大战三十余回合,把他生擒。杨、胡、傅、柳诸位将军趁胜直进,顺利抢占住了徐州北城。并早先布置在南门、东门外的微山湖我军亦趁机鼓噪,作势欲攻。陆聚时在南门,因见回天无望,所以当下投降了。”
“阵斩宋兴祖,降了陆聚?”
“正是。……,不但降了陆聚,而且陆聚麾下诸将萧远、刘凤等,以及谋主梁士荫也都从陆聚降了我军。并及陆聚本部、宋兴祖残部共计两千余人也都一起投降。”
邓舍又惊又喜。他虽然给赵过下了先取徐州、再图单州的命令,但却也根本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攻克徐州,实在是非常欢喜,定了定心神,说道:“梁士荫、萧远、刘凤等人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梁士荫江淮名士,多谋善断;萧远号称徐州之虎,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刘凤马战了得,听说他曾只带十八骑就剿灭了横行徐州周边多年的悍匪麻子刘。我本以为,……。”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信使,把底下的话收住,改变话题,问道,“陆聚、梁士荫、萧远、刘凤等人以及降卒现在何处?”
“陆聚久在徐州,对周边城池非常熟悉。投降之后,他对杨将军说,愿为主公劝降萧县、宿州等地。”
邓舍心中一动,脸上表情不变,问道:“噢?竟有此事?杨将军怎么说?”
“当时胡将军等都坚决表示反对,私下里与杨将军说,陆聚官居鞑子的行院同知,这是一个很高的职位。如今他虽然投降了,却仅仅是因为迫于无奈。若是听他一言,便放之任去,恐怕不免纵虎归山。”
邓舍不予置否,说道:“那么,杨将军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杨将军起初犹豫不决,但后来傅将军这样与他说道:‘淮泗间城邑数十,唯其最重者,不过两座。一则徐州,一则即为宿州。徐州北走齐鲁、西通梁宋,是兵家攻守之要地;而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自古以来也是一个百战之道。虽然主公只是令咱们来攻打徐州,但如果同时能把宿州拿下,岂不锦上添花,更加是大功一件么?即便如诸位将军所忧,也许陆聚只是想用借口,借机逃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是我部的手下败将,纵其逃走,又有何虑?如果能得宿州,则对我海东大利;不能得宿州,也只是走了一个败军之将。利弊既然如此,将军又何必犹豫’?”
邓舍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问道:“这话是傅友德说的?”
“是的。”
“诸将里还有谁与他意见一致?”
“副千户柳三对傅将军此言极为赞成。”
“傅友德、柳三。……,嗯,此事我知道了。听了他两人话后,杨将军究竟是何意见?”
“杨将军以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结果呢?”
“陆聚一个人也没有带,单骑去了宿州城。当天晚上,就带了宿州的城守陆离、张冠诣我军营请降。”
这真是意外之喜,本来只是想夺取徐州,不料顺便竟也拿下了宿州!邓舍面沉如水,颔首说道:“杨、胡、高、傅诸将此番差事办得不错。很好!……,你来传捷报辛苦,且先下去休息吧。”
“是!”
信使呈上捷报,退了出去,自有人招呼安排。
等这信使走远,邓舍急传侍卫,一叠声地令道:“快去请洪先生来!快去请洪先生来!”在信使的面前,他需要保持上位者的尊严,要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侍卫们的面前,就大可不必了。
连日来,济宁之战着实让他有够焦头烂额,虽然获得了单州野战的胜利,但是上到士卒的伤亡情况、下到粮秣的后勤补给,这一切的一切的都非常之让人头疼。
原本以为攻取徐州能否获胜还在两可之间,即使获胜,恐怕最快也得十天半月。但实在没有料到,竟然只用了三天,就取下了这一座江淮重镇。想当日,就算是他亲自率军,在朝鲜打双城、在辽东打辽阳,包括来到山东后打清州等地,也都没有过这么快的速度。
人在兴奋的时候也是会坐立不安。
在等洪继勋来的这段时间里,邓舍先是细细看了一遍捷报的内容。捷报上详细地描述了整个的战斗过程,包括事先赵过、潘贤二的定计,以及后来高延世独擒徐州两将、傅友德阵斩宋兴祖,又以及陆聚劝降宿州等等的全部经过。并在捷报的末尾这样写道:
“陆聚、陆离等人以及两城的降卒已在送去益都的路上了,由高延世、柳三负责押送。目前两城的防御,末将等暂时接管。因为此两城地位要紧,想必张士诚很快就会做出反应,遣军来犯。所以,还请主公尽快选调能臣勇将来接手城守。并及,捷报之后,露布即宣。”
读完了。邓舍又读一遍。连着读了几遍,还不见洪继勋来到。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放下捷报,走到门口往外看上两眼,一会儿又转到墙上的地图前找到徐州和宿州,端详片刻。
几声鸟鸣清脆传入耳中,那是颜淑容养的画眉,现正挂在室外的走廊上。
鸟鸣声里,邓舍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时来运转?去年的益都保卫战打得多么艰苦,险些就被察罕攻陷城池,被打回了海东去。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却没有想到如今去打徐州,三天就告捷获胜!附带着还捎了一个宿州入手。……,哈哈,哈哈。说不好真是时来运转。”
实在是太高兴了。
“主公,何事如此欢喜?”
邓舍转过身,抬起头,见洪继勋一袭白衣,正微笑着站在门口。
“哈哈,先生快快请进。……,何事欢喜?你且来猜上一猜。”
难得见邓舍卖关子,洪继勋不由好奇。
他走入室内,拿折扇往手上敲了敲,注意到邓舍是站在地图的前头,心中顿时有了想法,笑道:“现今前线战事持续,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在这个时候,能让主公如此欢喜的,除了前线捷报,必无二事!”
“先生猜得极对。那请先生再猜一猜,是哪里送来的捷报?”
邓舍与洪继勋最关心的就是单州,如果送来的是单州捷报,邓舍肯定不会这样问洪继勋。洪继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似乎相信似乎又不敢相信地说道:“怎么?难道是徐州捷报?”
“可不正是!”邓舍转到案前,拿起捷报,递给洪继勋,说道,“你先看一看。”
洪继勋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已将满满一页的捷报看完,还给邓舍,他也是又惊又喜,说道:“三日而取徐州,并及宿州。此真臣不敢想也!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徐州既下,这单州之战也总算可以结束了!”
“不错,正是。我这就准备下令,命赵过、潘贤二于即日起,便开始展开对单州的总攻。”这件事不用太急。
邓舍重又拿起捷报,晃了一晃,与洪继勋说道:“读完此篇捷报,先生有何感想啊?”
“臣之感想有三。”
“请说。”
“这第一,打下了徐州,占据了宿州,我军算在淮泗间立稳了脚跟。从此之后,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就军事上而言,主公便进退自如了!可西进、可南下,再不复囿于山东一地,若想出头就必须与察罕死磕的困窘。便好像打开了一个泄洪的堤口,察罕对我山东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轻。”
“第二呢?”
“臣要恭喜主公,不但得了两座重镇,更得了两个半的可用之将。”
“两个半的可用之将?”
“傅友德劝谏杨万虎之言,有理有据,才识俱佳,非有卓越之眼光、足够之担当者不能为之。为将者,不可没有担当,更不可没有眼光。傅友德通过此举证明了他的确是一个可用之才!柳三与他见解相同,自然也是一员将才。而杨万虎,他虽然没有这样的见解,但是却从善如流,知道分辨对错,也可算是半个将才。”
“先生所言,正中我意。”邓舍摸了摸唇上的短须,按着案几说道,“我也不瞒先生。我为何这般高兴?一来是因为得了徐、宿两州,二来,却便是正如先生所言,因为通过此事,了解了杨、傅、柳诸将的真正才干!”
邓舍说的都是实话,事实上,他不但因此而高兴,更因此而欣慰。
傅友德、柳三暂且不说,想当初,杨万虎投奔他时,只不过是个莽汉,先后经过罗国器军官教导团的培养以及历年来通过战场厮杀学来的经验,终于如一块璞石,渐渐有了一点玉的模样。他如何能不欣慰?
当他只有双城一地时,他想要的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将,好为他开拓疆土;可现如今,他已占据数省之地,麾下虎贲之士何止万千!最迫切想要的却就不再是勇将,不再是一勇之夫,而是可堪大用的方面之将了。
洪继勋笑道:“当日主公为收服傅友德费了不少的心思,当时军中诸将很多都不以为然。今日看来,主公真有识人之明啊!”
邓舍暗叫一声“惭愧”,尽管磨练至今,脸皮已比较厚了,还是不由红了一红,哈哈一笑,带过此话,接着说道:“先生的第三个感想是什么?”
“这第三个感想,……,乃是有关潘贤二的。”
“有关潘贤二?不错不错,此番之所以能三日克徐州,实际全赖潘贤二计策高明。不用先生提醒,我已决定等到战后便对他加以提拔。”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
“臣是想说,潘贤二此人,主公万万不可大用。”
邓舍怔了一怔,随即记起洪继勋好像一直以来都对潘贤二没甚么好感,对潘贤二的卖主求荣非常痛恨,当下笑了一笑,说道:“‘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潘贤二这个人,不足是有的,但才干却也是有目共睹的。当此乱世之际,正该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先生固然耿介之士,但又何必对他斤斤计较呢?”
其实,在最初,对用不用潘贤二,该怎么用潘贤二,邓舍也是有过矛盾的。
毕竟,潘贤二身为臣下,却反过来给潘诚背后插上一刀,最终不但导致潘诚战败身亡,并且落人笑柄的事儿,确实太让人印象深刻。想一想都不由毛骨悚然。但是,在经过一连串的试探性打压后,潘贤二却始终没有怨言;并且在得授要职后,也一直尽心尽力。从而,也就慢慢地化解掉了邓舍的戒心。
“主公误会了。臣今日所言之潘贤二不可大用,与他的卖主求荣并无关系。”
“噢?”
“请问主公,你对潘贤二的克徐之计怎么看?”
“堪称奇妙。”
“奇则奇矣,妙则未必!”
“先生此话何意?我愿闻其详。”
“以臣看来,有两个字正适合潘贤二的此计。”
“哪两个字?”
“‘奇险’。请主公细思,杨万虎、胡忠诸将提数千之军,横渡黄河,深入敌境,如今虽然获胜,却全是因为宋兴祖轻出浪战。如果当时,宋兴祖没有出城呢?如果宋兴祖、陆聚扼城坚守,以待援军呢?就以杨万虎诸将的这几千人能围城几日?下场可忧啊!”
“先生的意思是?”
“臣纵观潘贤二多次出计,都是不外乎‘奇险’两字!何为‘奇险’?‘奇险’者,既奇且险。奇则胜,险则败。如不能大胜,便肯定会大败。……,如此,一个喜欢出‘奇险之计’的人,主公又怎么能大用呢?如果大用他,或许会能得到一时之利,但一旦失败,就必会伤筋动骨。”
徐州告捷,本来是件高兴事儿。说了没几句,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洪继勋的犯颜直谏。
邓舍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洪继勋,心中有些狐疑,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暗中想道:“听老洪说话,似有三分道理。但因此便不用潘贤二,未免不值当。”计议已定,一笑说道:“先生言之有理。不过有功不赏,未免会伤功臣之心。这样吧,此事咱们以后再议,如何?”
不等洪继勋再开口,他点了点捷报,接着说道:“捷报上言,陆聚、陆离等已被送来益都。杨万虎诸将请我尽快拣选才能,驻防徐、宿。对此两事,先生有何看法?”
2 小邓初定安徐策,老洪倡言建新军
邓舍提出了两个问题。
其一,陆聚、陆离等以及徐、宿两州的降军将到益都,该如何安排?
洪继勋说道:“徐、宿两州相距百十里,皆淮泗重镇。陆聚之降,是迫于势耳;以臣看来,恐怕陆离、张冠之降,也是迫于势耳。
“想那陆离,本为蒙元行院的佥院,位不可谓不高,权不可谓不重。
“张冠则是张柔之后,他的祖上张弘范、张珪皆蒙元之重臣,可谓世代皆受元恩,虽因后来的天顺之乱,他的父、叔皆亡,但是,当天下红巾起时,他却依然选择了效忠鞑子,以图重振家业。……,凡此等之辈,虽降,亦不可不防,绝不可骤然就给以重用。故此,臣以为,等他们到益都后,不妨先给一荣衔,暂且挂起来。至于其它,等以后再说。”
陆聚、陆离、张冠、萧远等等这几个徐、宿州二州的降将中,要论家族背景的显赫,首先就得说张冠。
他的高祖张柔,是蒙元开国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汉人世侯之一;曾祖张弘范,则就是所谓“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句话里的那个张弘范;祖父张珪,年十六摄管军万户,年十七拜昭勇大将军、管军万户,对蒙元忠心耿耿,多次镇压汉人起事,后被封为蔡国公。可谓是三代尽忠。
然而只是可惜,他们家族毕竟是汉人,不是蒙古人。
后来,泰定帝崩后,蒙元大都、上都两系的权臣为拥护本系支持的皇子登帝位而大打出手。当时,张珪已死,其子张景武为保定路的武昌万户,为了保护家乡,打死了数百溃退时劫掠的大都系败卒。
不久后,上都系的权臣兵败。大都系的军马路过保定,“额森特军至保定,杀……及张景武兄弟五人,并取其家赀”。张珪共有六子、十一孙,满门上下,除了当时没在保定的张冠之父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要说也是可怜。可怜张柔、张弘范、张珪,三代给蒙元卖命,甘为鹰犬,张弘范更是落了一个“宋张弘范灭宋”的千古骂名,然而他们这一家的最终下场却竟是落得如此!
然而,尽管如此,正如洪继勋所言:“当天下红军起后,张冠却依然选择了效忠蒙元,以图重振家业”。有这样的前科,有这样的经历,也难怪洪继勋谏言邓舍“先不要重用这些人,挂起来看看再说”了。
不过邓舍在这个问题,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倒背双手,在室内踱步,说道:“先生所言固是。两陆、张冠、萧远、刘凤等,新降之军,当然不可骤然便加以重用,但现如今是我军初入淮泗,却也不可不做出一个姿态、来给淮泗间的英雄贤士们看看。若是只给一个荣衔,怕难免会伤了淮泗士子、乃至天下英雄之心啊!”
“那以主公之见?”
“我认为,该区别对待。”
“此话怎讲?”
“该给荣衔的,就给荣衔。可以用的,便用。”
“然则以主公看来,谁该给荣衔,谁又可用?”
“谁该给荣衔,我还没有想清楚。但可用之人,我已知矣!应该大用之人,我更知矣!”
“敢问是谁?”
“梁士荫、萧远、刘凤,乃可用之人。陆聚,是该大用之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明白了邓舍的意思,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含笑说道:“不错,不错。主公所言甚是。陆聚以徐州降我,又为主公劝降了宿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功劳超过了杨、胡诸将,的确应该大用。不然,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萧远、刘凤,不过两个武将罢了,只要运用得当,确也不虑他们会生什么变化。而又至于梁士荫,谋臣之属,在淮泗间素有才学兼备之名,也的确是该用一用,以此招徕淮泗名士。”
“这么说,先生是同意我的观点了?”
洪继勋同时注意到,邓舍所提的这几个名字全是徐州系的降将,而宿州的陆离、张冠两人却是一个没说,心知邓舍对用不用张冠也还是有所迟疑的。当下,他颔首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为何不同意呢?”
“既得先生赞同,此事便可实行了。”
“臣斗胆,想再请问主公一句,不知打算怎么用梁士荫、萧远、刘凤?又打算如何重用陆聚?”
“我实话告诉你吧,先生。如果不是徐州得来不易,我深恐有失,便直接就还用陆聚、萧远等镇戍徐州了!以此来向淮泗间显示我的宽厚仁德、用人不疑。只可惜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啊!所以等陆聚来到益都后,我打算给他一个较高的职位,以作补偿。”
“有多高?”
“棣州一战,姬宗周殉城。前两天还有人给我上折子,说益都行省右丞之位不宜久悬,最好快些选个人提拔上来。我本有意拔擢罗国器接任此职,但既然陆聚要来,便干脆把这个位置交给他吧!先生觉得怎样?”
“行省右丞?”
做到这个位置,就益都来说,那便是仅次邓舍、小毛平章、赵过三人了。邓舍兼任益都丞相,行省平章现如今名义上还是小毛平章,赵过是为左丞,接下来就是右丞了。洪继勋想了一想,说道:“此职甚好!一来,可显示主公对他的重视,二则,上有赵左丞在,也不担忧他会扰乱朝局。”
“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梁士荫、萧远、刘凤,主公打算怎样安排?”
“此数人者,都关系到日后徐州的安定。如果不把他们安排好了,必定会引起徐州民心的不安。”毕竟,徐州官场不是只有陆聚、梁士荫这几个人的,他们只是首领,下头还有许多佐官。佐官人数众多,不可能全部调来益都。所以,必须要把这几个人安排好,以安余下人等之心。
邓舍负手走到门口,远望蓝天,见白云朵朵,不觉心胸顿时为之一开。
他说道:“久闻徐州军号称‘淮北劲卒’,识者赞之为‘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这样的精锐部队,如果解散了未免可惜。我打算等降军来到益都后,稍加整编,也不打乱他们,依旧使自成一军,便用萧远为其主将。”
“刘凤呢?”
邓舍回过神,指了指案上捷报,说道:“杨万虎、胡忠不是请我尽快选拣才能,接防徐、宿么?我军初入徐、宿,不可没有熟悉情况的人相为辅佐。刘凤,待我见过他后,就仍旧还派去徐州吧。”
“梁士荫?”
“对此人,我只知道他才识出众,具体的能耐还不清楚。等他来后,我会亲自相询,问他想去哪一个衙门。只要他提出来,我必满足他就是。”
听完了邓舍对徐州系这几个降将的安排,洪继勋伸出大拇指,赞道:“主公高明!”
邓舍装糊涂,故作不解,说道:“怪哉!先生为何突出此言?”
“主公的这番安排,或者给其高位,或者仍令统率旧部;或者使之驻守旧城,或者随之任意挑选职位。明面上看来,待之可谓厚矣!但事实上?……,哈哈,哈哈!”
事实上却巧妙地将徐州系诸降将统统地都给打散了。
在洪继勋的面前,邓舍从来是隐藏不住什么心思的,他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怪洪继勋当面说透,只是哈哈一笑,反问说道:“那么就是说,先生觉得我这番安排还算可以了?”
“何止可以,再妙不过!”
——,陆聚等还没有来到益都,未来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正所谓:成王败寇,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既然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也自然只有仰人鼻息。
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因为太过投机,直到此时,邓舍才察觉还没有给洪继勋让茶,忙来到桌前,亲手给他倒了一碗茶水,笑道:“与先生说的入港,竟忘了请先生饮茶。说了这么半晌,想必早就口渴了。……,请。”
洪继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指点着邓舍案上的碗碟,说道:“主公又是忙碌到这个时辰才开始吃饭么?”
“济宁之战,已有月余。咱益都的情况先生又不是不清楚,虽然才收成了夏粮,但各方面的供应委实紧张。军务、政事,事事都需要操劳。能到这个点儿吃上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段日子,确实忙了点,累了点。前两天,臣去左右司办事,见到了罗大人。看罗大人的气色虽然还好,但是却也着实清减了不少。当时臣还劝他,政务固然需要及时处理,但身体却也不可不注意!……,主公,你身为海东之主,更是需要多加注意身体啊!切莫积劳成疾,悔之晚矣。”
“不劳先生提醒。我这每日虽忙,但晚上必会抽出半个时辰,或者走马疾驰,或者射箭舞刀。先生也知,我本军伍出身,这老本行肯定是不会丢下的。借此,也同时锻炼了身体嘛。”
“主公文武双全,真当世英杰。”
叙了几句闲话,两人又转入正题。
洪继勋正色说道:“如主公适才所言,徐州得来不易,且又干系到我海东日后的发展,所以,臣有一言想对主公说。”
“请讲。”
“在安徐之策上万万不可轻忽!”
“正要听先生高见。”
“安徐之策,在臣看来,不外乎两条而已。”
“哪两条?”
“一条在人,一条在军。”
“请先生细说。”
“所谓‘在人’,又分两条。一则,安抚降官儿;二来,派驻新官儿。安抚这一条,主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便也正如捷报上所言,确实需要尽快选拣英俊,在最短的时间内进驻徐、宿。”
“嗯。”
“不知主公对此,对这一条可已有定见了么?”
“安抚徐州,也就是治理徐州,而不管安抚、还是治理,归根到底都还是得需要人去做。……,对这个人选,在适才等先生来的时候,我倒是趁空做了一点初步的考虑。”
邓舍说的也口渴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看了一看洪继勋,却把话头停下,不肯直接说出他心目中的“安徐”人选是谁,而是笑着问道:“以先生看来,该派谁去最为合适?”
洪继勋既然向邓舍问出了这个问题,当然是他已经有了人选,见邓舍不肯直接说出,他却也不肯直接说出,摇着折扇,悠然一笑,说道:“臣心中有一人,最为合适派去徐州。只是不知与主公所想之人是否一样?……,要不然这样,你我都先不说,在案几上各写一字,如何?”
“好!”
邓舍、洪继勋各自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分别在案几上写上一字。
写完了,邓舍先去看洪继勋写的,在他写了一个“木”字,不由大笑,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先生所见,正与我同!”洪继勋抽回手,也去看邓舍写的,却见邓舍写了一个“杨”字。
“木”者,为“杨”之边。两个人说的确实是同一个人,却是谁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行健。
杨行健为人刚正庄严,又有智谋,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胆色。
年前益都之战,他因亲上城楼督战,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却半步不肯稍移,直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为止;与杨万虎同守济南,尽管迎对王保保等的数万强军,却丝毫没有畏惧,以文臣之身,支援城上守战之余,又乘小轿安抚城内,不使生乱,前后所立功劳非浅。
遍数目前在益都的海东群臣,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去徐、宿二州的了。
“杨自强正当盛年,精力旺盛,历任地方,娴熟政务;又先后历经过济南等战,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并且,他虽然为人性子刚正,却又并非一味的刚强,颇知进退之术。又因了在济南等战中的卓异表现,且还深得军中诸将敬重。有他去坐镇徐、宿两州,臣敢担保,主公必能高枕无忧。”
“待到明日朝会上,我便会将此议提出,再听听群臣的意见。若是无人反对,明天就下旨意,调他改任徐州知府、兼知宿州。并即日就启程前去上任。”
“安抚好了徐州的降官儿,又有了杨行健去接任地方。这徐、宿两州的内政便算是十全十美了。”
“先生提出了两条。请接着说第二条。”
“第二条,‘军’。徐、宿当百战要道,西有河南察罕军,南边有金陵吴国公,东南是浙西张士诚,而西南则又是安丰朝廷。此实为衔接我山东与江南的要地!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也许是张士诚、或者是察罕军,甚至吴国公、乃至安丰朝廷都会有可能想染指此处,战斗绝对是不会少的!故此,臣以为,非得遣派精兵强将前去镇戍不可!”
“先生以为遣哪一支部队前去镇戍最好?”
洪继勋默然不语。
“安辽军杨万虎、定东军李和尚,此两军皆为我我海东五衙之一,自成军以来,灭高丽、战辽东、败察罕、取济宁,战无不胜,功勋卓著。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默不作声。
“定齐军毕千牛、安齐军陆千十二、平鲁军邓承志,乃是我来益都后,抽调青、兖精锐,整编王士诚、田丰以及察罕的降军,分别所组建成的山东三衙。虽因成军日浅,在战功上有所不及海东五衙,但青、兖壮士,自古便骁勇无敌;兼且山东与淮泗邻近,口音相似,风俗相近,不用担忧会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出现。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一声不发。
“现今在益都的精锐,也就是这几只部队了。难道说先生都不赞成?然则先生究竟何意?……,莫非?是想仍用徐州降军镇戍徐、宿么?”
洪继勋终于开口,说道:“徐州虽离我山东不远,但到底中隔黄河,稍有鞭长莫及之嫌。徐州初降,军心未定,断不可仍然用他们镇戍徐、宿!”
“海东五衙先生不想用,山东三衙先生也不想用,徐州降军先生还不想用。……,先生是何意思?”
“海东五衙、山东三衙虽精,但自去年起,一直征战不断,特别是经过了现如今的这一场济宁之战,不少营头都减员严重,亟需补充。如果派他们中的一支镇戍徐、宿,怕会有所不足。”
“那么?”
“以臣之见,不如趁此机会,组建一支新军!”
“组建新军?”
“臣所谓组建新军,并不是重新招募民壮,从头训练。”
“那是?”
“何不从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中分别抽调出一批精锐,以为骨干;然后再调一批地方驻军,以为羽翼。随之,再配以智勇双全之将统带之,用足智多谋之士辅佐之。如此,组建成一支新军。士卒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将校也都是各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肯定极强。从而派去淮泗,戍卫徐、宿。一则,足可保地方无恙;二来,也能够借此向江南群雄扬我军威。”
洪继勋接着说道:“组建一支新军的好处,不止上述两点,还有更多。”
“请讲。”
“如今徐州既克,单州也很快就能获胜。我海东又多得一路、两州之地,部队本来就到了需要扩充一下的时候。可山东百姓就这么多,盲目扩充,难免穷兵黩武,会给地方带来太大的压力。
“同时,新组建的部队,不经长期训练,也不会有太好的战斗力,扩之无用,徒然浪费粮秣。
“所以,何不干脆就从各衙中抽调精锐,组成一军,既不会给地方带来额外的压力,并且因组成新军的士卒本就是各衙的精锐,也不需再做太多的训练,只稍微磨合一下,便可成军。此是为一举两利。何乐不为?”
“但是,如先生所言,各衙中本就有不少营头减员严重,如果再从他们中抽调精锐,不是更进一步地削减了他们的战斗力么?”
“这个好解决。”
“如何解决?”
“一面组成新军,一面裁撤旧军。……,王士诚、田丰等降后,主公当时为了安稳地方,对他们的旧部并没有做太多的裁撤,而是大多都转成了地方戍卫军。但是地方各府县,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戍卫部队。
“行枢密院曾经做过一个统计,除了必须的戍卫部队之外,目前多出来的部分足有万余人。这万余人,除了日常消耗外,委实别无大用。故此,臣提议,不如就在组建新军的同时,从他们中抽选丁壮,补充进入各衙。用不了的,全部裁撤掉就是!一来省了军需,二来也可补充地方劳力。”
邓舍一直没有大规模地裁撤王士诚、田丰旧部,是因为怕会因此而引起地方上的动荡。毕竟,一万多人不是个小数目。
但现如今,他首先立足益都已稳;其次,挟单州、徐州大胜之威,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整治士诚、田丰旧部的时候了。
抽调各衙精锐,组建成一支新军。同时,裁撤地方戍卫部队,补充各衙。
邓舍细细咂摸,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还真是不错。
3 马得宝聪明惹恚怒,罗官奴娇憨解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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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新军是件大事,不可能一言而决。就连打算用杨行健为徐州知府,尚需得经过朝议,然后方能决定,更别说此事了。
所以,邓舍与洪继勋也就围绕着此事大致地议论了会儿,便就暂且放下,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议程,也一块儿留待明日朝议上再议。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室内逐渐黯淡下来,远处的楼阁也渐模糊不清。暮色笼罩大地,只有院中的花圃里芳香依旧,一阵晚风吹过,花香满室。环佩叮当,两个侍女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一个手捧烛台,一个则是来为茶壶中续水。
翠袖皓腕,十指纤纤,行过处暗香撩人。
洪继勋笑道:“不觉天色已晚,便不打扰主公,微臣这厢告退。”
“着急什么?且留下吃饭。”
“主公叫臣来,不就为了商量徐州之事么?如今该商量的也都商量差不多了,只等在明日朝会上给群臣提一下就是。剩下的,无非便是依此办理。……,罗家娘子身子渐重,主公这些日操劳单州、徐州的军事,想必也很少有空去陪陪娘子。难得徐州告捷,单州之战也很快就可结束,主公正好趁此机会多与娘子说说话。……,微臣又不是没眼力价儿的人,岂好再过多叨扰主公?饭就不必了!”洪继勋站起身,合上折扇,执意告辞。
邓舍也确实好些天没有怎么见罗官奴了,此时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想念,哈哈一笑,起身说道:“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多留你了。”亲自送客,直送到府门口,看他乘轿远去,这才折回。
有随从在旁问道:“殿下,该到用膳时候了。今儿还是要在书斋用饭么?”
因为前线战事的缘故,邓舍最近都是在书房用饭,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军务。难得今日徐州送来捷报,可以预见单州之战也将要收尾,猛然有一身轻松之感,他微微沉吟,心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老洪说的不错,是也该放松一下。”回答说道,“不,改去娘子院中。”
邓舍后院里女眷不少,罗官奴、王夫人、颜淑容、李阿关等等,但是现如今能被称得上“娘子”的,却只有一个,自然便是罗官奴了。那随从恭谨接命,自先快步前去罗官奴院中传讯。
邓舍等人踩踏暮色,在后徐行。
燕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府门到后院颇有一段距离。
沿着青石板一路走来,只见左右或碧瓦朱甍,或假山流水。映照在西沉的夕阳下,忽而金光闪闪,忽而波光粼粼;有青翠欲滴,亦有姹紫嫣红,别有一番风情。又有抄手游廊,雕栏玉砌,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儿。凡行经处,路过的抑或各院轮值的仆役、下人、侍女们无不跪拜相迎。
回想以前做上马贼时,又回想在关铎麾下做马前卒时,乃至回想初次来到这个时代时,邓舍他又何尝奢望过居然会能有今日的这般风光,又何尝想过居然会能做出今日的这等成就?
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情,种种荒谬,无过阴差阳错。
看夕阳西沉,观府中景物。
或许是因为徐州捷报的缘故,使得长期紧张的情绪蓦然放松;又或许是因为傍晚时分本就会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又或许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邓舍不觉感慨。在快到后院时,他停下了脚步,驻足远眺落霞,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对左右说道:“人生匆匆百年,你们可知最像什么?”
侍从们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过莫名其妙,好没来由。皆面面相觑。但既然主公发问,却又不可不答。
有比较笨,摸不清邓舍究竟何意的,便就干脆拿古人的话来回答,说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邓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世间,固如白驹过隙。但只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
这话更令人费解,什么是“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有比较聪明,见他眺望落霞,自以为猜出了他的心思,回答说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人生短暂,当如青云。”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两句都是出自《滕王阁序》。要说是比较贴切邓舍此时状态的,“雄心勃勃”、“只争朝夕”。
邓舍却又摇了摇头说,笑道:“我问的是‘像什么’,而不是让你们说‘当如什么’。”
又有一人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百年,如花开花落。花可再开,鬓不可再绿。”
“措辞虽然不同,但你这话中意思却仍旧还是在说人生如白驹过隙。”
随从们的回答被他一一否定。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臣等粗陋,实不知主公之意。不知主公以为人生如何?”
邓舍笑而不答。
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得又有一人笑道:“前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从何来?下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又所为何来?……,人生在世,忽忽百年。既不知其所来,又不知其所往,以臣看来,不过黄梁一枕,岂其梦耶?”众人回头看时,见说话之人正是马得宝。
马得宝本左右司椽吏,因在街上说评书,诙谐有趣,故此被召入府中,现任燕王府宣使一职。因他擅长揣摩人意,所以一向来都是极得邓舍喜欢的。
此时听他说罢,众随从都是一惊,皆心中想道:“主公年未弱冠,甚是年轻,正锐意进取之时,岂能用‘黄粱一梦’这等消沉话语来比拟人生?马得宝素以识趣出众,今番却必会触着霉头,引主公不喜。”
果然,邓舍勃然变色,斥道:“何为‘黄粱一枕’?老马啊老马,你岁数也并不太大,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正乱世用武之时,岂可如此消沉?可是因前番我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故此你心衔不满么?”
所谓“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邓舍说的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件事。
马得宝从左右司调入燕王府后,做的是宣使。“宣使”,即负责传旨的官儿,在燕王府中有专门的一个院子办公,称之为“宣使院”。前不久,邓舍有一天微服私行,来到了这个宣使院检查工作。看见所有的宣使都在做事,只有马得宝一个人“袒腹席地酣睡”。
——他大白天睡觉是有原因的,盖因当时刚刚午饭罢,马得宝又喝了点酒,醉意上来,故此酣睡。
邓舍命人叫醒了他,斥责道:“我的公堂是你的床榻么?大白天睡觉,鼾声如雷,成何体统?你不要在宣使院了,仍旧去你的左右司为吏。”
在左右司为吏肯定比不上在宣使院,尽管两者都是吏员,但在宣使院就等同是在邓舍的身边办事,受到拔擢肯定容易很多。有道是:“丞相门人七品官”,况且是负责上传下达的燕王府宣使呢?
不过,当时马得宝也没解释,跪倒谢恩后就直接走了。宣使的官服与左右司吏员的官服不一样,他重新置办了一套行头,打扮停当,当天下午便回去了左右司。
一入左右司的门,二话不说,先就跪倒在院中。
左右司郎中罗李郎不在,员外郎章渝闻讯,连忙迎出,大惊失色,问他:“马宣使,你这是干什么?”马得宝说道:“奉殿下令旨,命得宝为本衙门吏。”昔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马得宝奉旨为吏。
马得宝深得邓舍喜爱,在益都的上层官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章渝摸不着头脑,虽听了他这么说,却也不敢回答他,只是请他起来。
马得宝毫不客气,说起来就起来,半点儿没有办了错事受惩罚的觉悟。起来后,还哪儿也不去,就待在章渝的身边。罗李郎不在衙门,章渝身为员外郎,就是管事儿的,需要坐堂。
这下好嘛,一个大闲人站在身后,章渝是浑身不自在。
这倒也罢了,马得宝还不止单单站在他身后,因为他本就是从左右司出去的,和左右司的吏员们多有熟悉,见着熟人了,还侃大山,或者说笑,或者吹牛,说个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快到傍晚,邓舍派了个人来左右司,偷偷看马得宝在做什么,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回去报给邓舍。
邓舍无奈叹道:“马得宝好没廉耻!”
是够没有廉耻的,这要换个别的人受到这等训斥、惩罚,怕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后悔莫及了。马得宝倒好,不但若无其事,反倒好像还乐在其中。他做宣使时,权威多重?从章渝对他的态度就可看出,说是受罚回来了左右司还丝毫不敢为难他。如今却好,竟是半点不顾以往的身份,和左右司的小小胥吏们聊个不亦乐乎。
于是,邓舍又令人把他召来。
马得宝至,犹着左右司吏员服。邓舍骂他道:“你可真够没廉耻的!”拿他没办法,令左右将宣使服还给了他。马得宝又是一句话不说,磕头谢恩而已,接过宣使服,即转身出去,返回了宣使院。
从被赶回左右司到复原职,中间只隔了半天不到。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闻者无不大笑。
后来,有人私下里问马得宝:“殿下最初训斥你、把你赶出宣使院的时候,你为何一言不发?”
马得宝很狡猾,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直到后来被灌醉了,才说了实话。
他是这样回答的:“当时殿下正在盛怒之中,又当着宣使院的其它宣使,俺不辩解还好,一旦辩解必定火上浇油。所以,俺一言不发。”
“那后来殿下重新召你回来,还你宣使服,你为何仍旧一言不发,只谢恩而已?最起码,总该表现一下你的感激涕零吧?”
“殿下既肯召俺回来,说明已经不生气了。既已不生气,俺还何必多说呢?俺只闻有自夸自赞,未曾听有自爆其短的。言多必失。一句话说不好,没准儿适得其反,若再勾起殿下的旧怒反为不美。”
问者不由服其智,称赞说道:“对人心之揣摩,真无出公之右者!”
——前者马得宝被赶走又回来之事,知者甚多;而有关后者私下问询之事,知者不多,邓舍是其一。邓舍怎么知道的?并非这问话之人是邓舍派去的,而是获知于无孔不入的通政司。
这便是“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的来龙去脉,暂且按下不说。只说眼下,邓舍怒形于色,众随从无不惶恐,纷纷下跪,齐声说道:“马宣使无心之言,尚请殿下息怒!”马得宝也随之跪下,叩头在地。
邓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看邓舍远去,步入后院,众人的冷汗方才下去。不免就有人埋怨马得宝,说道:“老马,什么话不好说?你却怎就偏要惹恼殿下?这回是有俺们替你求情,再有下回,可真救不了你了!以后千万慎言。”
马得宝唯唯诺诺,与众人起身离开。他落在最后,没人注意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
得了随从禀报,晓得邓舍将来院中。罗官奴不顾肚子已显,扶着门沿,在院子口相迎。
邓舍远远地看见,大步走来,责怪说道:“你身子不大方便,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以后我来,不要再出来迎接了。如若不然,万一闪着了腰,不是让我心疼么?”
罗官奴心中受用,巧笑倩兮,甜滋滋地说道:“多日未见殿下,奴奴十分想念。与其在室内坐立不安,还不如出来迎一迎。有婢女们伺候,不碍事的。”
“这几天感觉可好?”
罗官奴怀胎已有好几个月,妊娠反应都已出现。不过她还算好的,各方面的反应皆不太明显,当下回答说道:“别的都还好,就是总觉得腹饿。”有些难为情,脸上微微一红。
“哈哈。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觉得腹饿是正常,如果不饿,反倒不正常了。”邓舍扶住她的手,两人慢步入院。
“适才见殿下来时,似乎面带怒容。不知因为何事?”
邓舍一笑,说道:“还不是马得宝那现世精。这才重回宣使院没几天,又口无遮拦。”
“原来是马宣使。”
罗官奴天真浪漫,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一门心思全在邓舍的身上,故此虽然全海东的文武官员都知道她,她正儿八经认识的海东文武官员却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有,也是类如洪继勋、赵过这样的邓舍近臣,而马得宝也是其中之一。当初邓舍在街上听到马得宝说书,就正是和罗官奴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邓舍一眼,说道:“马宣使嘴虽碎些,不过却好像没什么坏心眼。不知他又怎么得罪殿下了?”
“阿奴,你就是太过憨赣,心眼儿太实。你放心,我知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不会怪他的。……,哼哼,他想做杨修,我却不是曹操。”
罗官奴不知前因后果,茫然不知其所云。
原来却是马得宝猜对了邓舍的问题,回答正确,但邓舍却又突然反悔,不愿在随从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因而佯怒离去。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就连以马得宝之冰雪聪明,尚且不免有失策,失算邓舍心意的时候,何况他人?不过,邓舍到底不是曹操,尽管佯怒离去了,其实心中并不生马得宝的气,反而觉得此人当真聪明。
罗官奴放下心来,她的确觉得马得宝是个好人,因为得闲时,邓舍常常打发马得宝来给她讲书,总逗她十分开心。得了邓舍“憨赣”两字的评语,她不以为意,注意力反被邓舍的后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奇怪地说道:“奴曾听殿下与洪先生说三国英雄,殿下您最佩服的不就是曹操么?却又怎么说‘可惜您不是曹操’?”
三国人主,邓舍最服曹操。孙、刘虽也人杰,然而较之曹操,奈何却好似少了些雄图大志。谋臣之中,他则最慕周瑜。诸葛亮多智而近妖,郭奉孝言则必中,近乎鬼才,然就邓舍看来,此两人比起周郎来,却又都好似少了点风流。至若武将,他最喜欢的当然常山赵子龙。——他的这些喜好都不是秘密,海东上下知者甚多。
“为文雄奇者,必喜清淡之诗曲;而好田园风光者,则必重慷慨豪士。人不能及,然后喜之、慕之、重之,此人之常情。李白奔放,杜甫沉郁,但是他两人却能交成知己好友。……,非但文人如是,英雄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三国之际,刘备与曹操势成水火,操以急,备以宽;操以暴,备以仁;操以谲,备以忠。每与操相反,备事乃成。他两人的为人处事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然而曹操却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他之所以对刘备高看,不就正是因为刘备做的事儿,刚好与他相反么?……,我佩服曹操,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罗官奴只是随口一问,邓舍却长篇大论。
若是洪继勋等人在此,就会知道这一番话其实乃他的有感而发。便在近日间,通政司连上密报,说街头巷尾,颇有些人在议及当今天下大势时,拿邓舍与曹操相比。简而言之,便是通过邓舍自永平起兵以来,一向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就是当今的曹操。
南宋之前,曹操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陈寿赞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唐时杜甫有首写给时人曹霸的诗,诗中言道:“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不但明确地称曹操是英雄,而且“文采风流”。
乃至直到北宋真宗年间,宋真宗路过亳州,因见当地的曹操庙已经破旧,便就下令重修。使任左丞相的穆修专门为此写了篇文,在文中赞颂曹操道:“建休功,定中土,垂先显盛大之业于来世”。又称“惟帝之雄,使天济其勇,尚延数年之位,岂强吴、庸蜀之不平”!又称“至今千年下,观其书,犹震惕耳目,悚动毛发,使人凛其遗风馀烈”。
可见历代对曹操评价都很高。直到后来金人入主中原,因为金朝出于统治需要,所以赞同唐朝以前的“帝魏寇蜀吴”论,——即视曹魏为正统,而视西蜀东吴为“寇贼”,以曹操自比,把南宋比成了蜀国。又所以,南宋的士大夫、乃至民间百姓才逐渐地改变了对曹操的评价,把“帝魏寇蜀”这个正统的观点转变成了“帝蜀寇魏”这样一个观点。
加上南宋经济繁荣,市井间的说书行当十分兴旺,自此以后,曹操的名声才算是彻底地坏了。从一个“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变成了一个大白脸、大奸臣。
舆论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果让“燕王就是当今曹操”这样的一个观点流行开去的话,或许对海东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邓舍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故此,他有了方才的这一番有感而发。
其实如果换了几年前,邓舍还在双城时,纵使天下人都说他是曹操,他也根本不会去理会,因为当时求生第一。
只不过现如今,他的事业已经较有基础,他又经渐渐有了“帝王一代帝王,圣人百代帝王”的这么一个理想,因此,说不了在心态上就有些与以往不同了。变得有点“爱惜羽毛”,想让他自己成就也好,名声也好,想要“两全其美”。说到底,还是“名心”在作怪。
虽然邓舍才有人生如梦之感,但毕竟活在世间。而自古以来,名利二字,这世间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够看破?
罗官奴睁大眼睛,似懂非懂,仰着头说道:“不管殿下佩服曹操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既然您佩服曹操,觉得曹操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了。又有什么可惜和感叹的呢?”
邓舍闻言转首,见夕阳下、晚风中,罗官奴俏然而立、童颜如玉,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晶,不觉心中一动,调笑似的伸出手捏了捏她嫩嫩的脸蛋,大笑说道:“枉我男儿丈夫,竟还不如阿奴你看的明白。是啊,纵横天下正该如此的豪气,又何必患得患失?既然我佩服曹操,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天下人不知我,我又何必要天下人知我!”
虽与邓舍成夫妻已久,罗官奴也渐渐成熟,但终究年少,不脱孩子性情,此时忽被邓舍当着婢女的面调笑,顿时双颊飞红。
若是颜淑容在此,以她的不拘小节,或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王夫人、李阿关在此,以她两人的狐媚邀宠,必回个媚眼。而此时,罗官奴却仅仅是娇羞无限,拉住邓舍的衣袖,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哈哈。走,且入室内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