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5 蓄力
杨万虎、傅友德如两虎相争,分别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消息传入单州,王保保极为震惊,既惊且怒。在重重打击了元军士气的同时,也给了益都燕军一个极大的振奋。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响彻了济宁全路,无论敌我,上至将校、下至士卒,乃至普通的老百姓,几乎都在讨论这两次战斗。
其实,不管是成武闯营、抑或是金乡之战,傅、杨两人给元军造成的杀伤并不很大。加在一块儿,也不过杀敌两百多人。
但是,正如邓舍设计这两次战事时的目的,本来就是把重点放在了气势上。毫无疑问,此两战的成功,把燕军的气势上彻底拉上了上风。王保保所部本就是败军,退入单州、成武后,因为临汾援军快到,才稍微提起了一点士气;但随着此两战的接连失利,士气又开始转向消沉。
王保保不甘金乡的失败,又欲重遣部队,前去争夺。
但是,便在次日,却又传来了一条消息:李和尚部开始向前推移,疑似目标蒲水河畔。由于临汾的援军还没有到达,——说实话,就算临汾援军已到,王保保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协调诸营,不可能立刻就展开反攻,所以,为了避免在准备妥当前就贸然决战,不得不无奈放弃。
虽然放弃,可是人人心知肚明,“单州决战”算是已经拉开了帷幕。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赵恒这样安慰王保保,“便先让红贼占个便宜,金乡区区一座小县城,要城防没城防,要存粮没存粮,就算被杨万虎得去了,又能如何?待临汾援军来到,不费吹灰之力,必能重新夺回。”
“金乡倒也罢了,成武大营数千人!却竟然被傅友德百十人斫营。说来实在叫人憋气!”王保保长叹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群酒囊饭袋!唉,先生,要是俺麾下诸将都能如你一般,巨野又怎会失利?”
“此次临汾来援,军中有蔡子英、白琐住、刘尚质等为谋臣,俱北地之俊才;有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为爪牙,皆山东之英杰。可谓兵强将勇,谋士如雨。且更有太尉、阎公为主帅。得有他们的支援,将军定能如虎生翼。想那红贼自入济宁来,无日不战,早就快要筋疲力尽;转输困难,怕是后方也将要空虚。彼辈便好似强弩之末,而我援军却都是生力军,两下相比,胜负不言而喻。……,成武、金乡小败,何足挂齿!”
临汾援军的主帅,一个是“太尉”,一个是“阎公”。
“阎公”,即阎思孝,去年察罕帖木儿攻打益都时,此人曾有出战,不过没有得到机会表现而已。
而“太尉”,名叫赛因赤答忽。赵恒为何只尊称他的官职名,而不称呼他的名字,甚至连姓氏都没有说呢?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人是王保保的生父。
他本光州固始(今属河南信阳)人,从军经历是这样的:红巾乱起,乃“出己赀具甲械,募丁壮,为义兵,立砦艾亭,凡出没关隘皆据之,以扼贼”,“贼知公备严不敢犯”。
后来不久,从察罕帖木儿,“讨定罗山,授颍息招讨千户,所弹压,阶忠显校尉”;继又从大军平定钧、许、汝诸州,“升招讨副万户,阶武略将军”;又取孟津、巩县、温县,下荥阳、泗水、河阴,转战河南。随后,又从取陕州、平陆、灵宝、潼关等地。
察罕帖木儿入陕西,他又独当一面,“复华州、华阴、凤翔、汧阳、陇州,遂击破南山诸贼,升河东道宣慰使,阶中奉大夫”。并且,在这之后,他还和王士诚打过一仗,“贼首号‘扫地王’者,突入晋冀,势猖獗,公与战冷水谷,败之,贼遁去。迁佥河南行枢密院事”。
再到至正十九年,察罕帖木儿破汴梁,他又“以功升公河南省平章政事,阶荣禄大夫”,“寻为翰林学士,承旨复拜太尉,仍兼承旨阶银青荣禄大夫”。“太尉”,在有元一代并非常设的官职,“或置,或不置”,品级很高,正一品。虽然在很大的程度上,这只是一个“荣衔”,做为一个武将,能做到这个位置,差不多也就等同最高了。
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察罕帖木儿用赛因赤答忽作为援军的主帅,可谓是用心良苦。王保保年少,其在军中的威望本不就甚高,有许多的宿将自恃战功,本就不见得会肯听从他的命令,更别说巨野一败,给他原本就不高的威望又雪上加霜。在这个时候,如果用别的上将来当援军的主帅,很有可能就会出现两方不和的情况。前线作战,两军不和,那还打什么仗?必败无疑。
故此,察罕帖木儿选用了赛因赤答忽来当主帅。他与王保保父子同心,最起码在统一的指挥权上不会出现问题。并且,就以赛因赤答忽的资历来讲,也确实有足够的资格为一军之主。
而蔡子英、白琐住、刘尚质、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人,或为谋士,或为勇将,无不名扬南北,便如赵恒说的,确实也可都算是“北地俊杰、山东英杰”。
——,这个“山东”,用的是为春秋战国时称呼,指的是“崤山”以东的广大区域。并不是邓舍现在所占据的山东。
蔡子英,永宁人(今河南洛宁),至正间进士。察罕帖木儿开府河南,令他参军事。知战阵,有智数,曾经多次立下功劳,乃是察罕的得力臂膀之一。此次援助,他是赛因赤答忽最主要的谋主。
白琐住,曾随王保保攻取过济南,乃是察罕旧人,忠心耿耿,想来与王保保关系不错。刘尚质,也是军中的老人,早在至正十八年,便就因为多有功劳而被察罕帖木儿任为冀宁路总管。
李老保,阳武人(今为新乡原阳),亦军中旧将,从察罕帖木儿沈邱起兵时就追随左右了,现为枢密院知院,守山西石州。此次驰援单州,他所带的军马便是石州军。虎林赤本为关保部将,现独领一军。八不沙,蒙古人,骑射两绝,骁勇善战。虽稍不及貊高、关保,但在察罕帖木儿的军中却也是有数的战将之一。
王保保本是性子坚韧的人,适才迁怒,只是气话,此时听了赵恒的安慰,精神略微振作,说道:“先生所言甚是。记得父亲大人曾与俺说过,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当时俺不理解,现在懂了。打败仗难,难就难在虽然失败而不气馁。又曾听李先生与父亲大人对谈,李先生枚举历代英雄,从他们的创业过程中,找出了一个共同点。汉高与项羽战,开始的时候十有九败;唐李起事,竟先以臣服突厥。他们在成就事业之前,不可谓不弱,但是却就因为自强不息,一个终有汉室八百年江山,而另一个又终成就了唐太宗‘天可汗’的威名。范仲淹说士大夫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丈夫争雄天下,亦当以此为座右铭啊!”
赵恒肃容下拜:“‘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胜败兵家常事,将军能不因小败而沮丧,虽临强敌而奋勇。实我三军之幸!实我晋冀之幸!亦实为主公之幸!”
虽才遭过大败,虽又新得失利;虽也因为年轻的缘故而一时迁怒部将;但是在理智之后,王保保依然斗志昂扬。抛开察罕不论,遍数方今的南北群雄,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若与之相比,真如“碌碌小人”了。
……
“昔日,曹操煮酒论英雄,视海内俊杰犹如无物。今,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方从哲出使大同,举三国故事类比北方。以我看来,当今的形势,也确与三国时像!请问先生,以为今时今世,谁可堪称英雄?”
“伪汉陈友谅,虽然弑主,群下多有不服而叛,但是却有权术,兵强江南,且剽性狡悍,出没飘忽,尤其贵者,能大困而不馁,屡踬而复振。”
“如此,先生认为陈友谅可称英雄了?”
“性格坚忍,可称强敌。至若英雄,却还不足。”
“为何?”
“今之友谅,论其性,大体类秦末项羽。只是嗜杀寡恩,比之犹有不足。以项羽之强,犹败在汉高之手,更何况他还不如项羽?遑论天下英雄!”
“士诚、国珍、明玉珍、陈友定诸人呢?”
“士诚伪厚,无有远志;国珍地狭,首尾两端。明玉珍势单力薄,陈友谅远在闽地。此等数人亦皆不足言。”
“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呢?”
“外临大敌,不思进取;坐晋冀、关中之地,自相攻伐。鼠目寸光、不识大局至此,最多算是一群乡野村夫罢了!”
“今之群雄,南则友谅、士诚诸人;北则孛罗、李思齐等人。如先生点评,难道说天下竟无英雄?”
“‘英’者,善识人,不为外物蒙蔽,能直指本心;‘雄’者,有大度,视天下为己任,志向远大。以此推之,地方割据虽多,天下英雄唯有三人耳。”
“谁人?”
“山西察罕,金陵吴国公,及燕王殿下。”
“哈哈。察罕、吴国公固然可称英雄,至于海东邓某?先生谬赞了。”
对话两人,一个是邓舍,另一个却并非洪继勋,而是一个陌生人。年约三旬,身长八尺,美须发,器宇轩昂。边儿又有一人相陪,却是方从哲。原来此人正是罗贯中。
早先,罗国器、方从哲出使松江,见过张士诚后,罗贯中曾去拜访,并且三人之间有过一段对谈。罗贯中因此而被折服,盛赞海东“人才济济”,夸奖邓舍“有识人之明”。他在松江,本是投入在了士诚的幕府中,但却一向不得重用,由此,便就生出了来转投邓舍之意。他籍贯太原,本也就是北人,且邓舍正与察罕鏖战,他刚好可以来献上一些山西的虚实。
邓舍军务繁忙,要换了来投者是寻常别人,肯定不会闻讯就当即召见的。但罗贯中是谁?早在前世的时候,邓舍就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倾慕已久了。因此,不顾洪继勋等的诧异,在他来投的当天就传令召见。
不止传令召见,还专门拿出来了两个时辰,与之叙谈。他既知罗贯中,首先想到的当然便是《三国演义》,故此说了没多久的话,就把话题转入了“昔日曹操论英雄”云云。听过罗贯中的回答,他哈哈大笑。
——,要说起起来,罗贯中把察罕、邓舍列为英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把朱元璋也列入了英雄行列?须知,朱元璋现在只不过还仅仅是江南群雄之一而已。却是因为他久在江南,对朱元璋较为了解。
这三个英雄列出,完全对了邓舍的心思。
他一边想:“名下无虚士。罗先生就是罗先生,果然目光如炬。这三个英雄说得真是太对了。”欢畅之余,不免想道,“鸡生蛋,蛋生鸡。若是日后,待到罗先生写三国的时候,当写至青梅煮酒论英雄,却是究竟他写得在前,还是因今日的这番对谈而启发在前呢?”瞥眼看见了方从哲,又想起罗贯中适才刚进来时,说及方从哲出使金陵、“舌辩群儒”之事,端得赞不绝口,转而又忽然想道,“‘舌辩群儒’?等他写三国,又到底是诸葛亮舌辩群儒在前,抑或是因方从哲而加重了印象,从而在前呢?”
越想越觉得好笑,足足旁若无人地大笑了小半刻钟,才算停下。从济宁战起,连着这么多天了,也就这会儿,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三国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由罗贯中想起了前世的缘故,他觉得最为轻松。
罗贯中待他笑罢,整衣起身,一拜到底,说道:“天下英雄,三足鼎立。吴国公占据金陵,征战江东;察罕与殿下对峙河北,交锋晋冀。而如今的济宁之战,你们三位又都参与其中。由此言之,此战委实干系到了蒙元之气运与天下之走向,南北割据,东西英杰,俱皆观望!在下虽然乍到,但逢此盛会决战,亦不由为之振奋。有一策,请献与殿下。”
——
1,赛因赤答忽。
《明史》没有记载王保保的生父,只是这样写了一句:“扩廓帖木儿,沈邱人,本姓王,小字保保,元平章察罕帖木儿甥也,察罕帖木儿养子,顺帝赐名扩廓帖木儿。”没有他生父的详细资料。
而在赛因赤答忽的墓志铭上,是这样写的:“子三人,长子扩廓铁穆迩,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
“忠襄”,是察罕帖木儿的谥号。“扩廓铁穆迩”,即扩阔帖木儿。很显然,这就是在说王保保。
赛因赤答忽也不是中原人,更不是姓王,他是蒙古人,“系出蒙古伯也台氏。其先从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县,遂定居焉”。也就是说,王保保并非如《明史》所言:“沈邱人”,而应该是固始人。
《明史》是正史,似乎也没有见到有明确指出这是一个谬误的,所以,书中对此并不打算争论。姑且备此两说。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6 择将
邓舍微笑说道:“先生有何高见,正要洗耳恭听。……,快快请起。”示意方从哲把罗贯中扶起,重新落座。
罗贯中说道:“殿下英明神武,才为世出,当辽东奔溃之余,值三军无主之际,横空出世、崛起永平,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一战而平高丽,再战乃筑赤峰;北压沈阳,使纳哈出寸步不得南下;南取金州,令雄师宣赫万里塞北。既定海东,根基已稳,然后横渡瀚海,巧用智谋,再又入主益都,占泰安为险,据黄河为带,从而以此来观天下衅。殿下之威,实早已布於天下;而殿下之名,亦实早已扬於宇内。于是,今与察罕会猎济宁。……,在下斗胆,请问殿下,此战是欲胜?欲败?”
“自然欲胜。”
“若是欲胜,是想大胜?还是小胜?”
“大胜、小胜,有何区别?”
“大胜者,提十万之众,倾国与战,早上刚刚在疆场上克敌,晚上就能够席卷晋冀,直捣黄龙,一举把察罕彻底消灭!”
“小胜又是什么?”
“小胜者,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不求一战歼敌,唯以稳妥为上。早上打败了敌人,晚上先把地盘消化。”
“这两者有何不同?”
“提十万之众,举国与强敌战,若胜,当然是大胜;可若败,却也必为惨败。而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与敌战,则若胜,虽是小胜,倘若失利,也至多是为小败,伤不了筋骨。”
邓舍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扭过头,见是方从哲,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沉默片刻,说道:“欲小胜如何?”
罗贯中闻言,又起身,跪拜,说道:“‘知人者智,自知之明’。久闻殿下明、智,果然名下无虚!在下先请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因何而贺?”
“察罕帖木儿麾下贤才尚多,将相辑穆,未可一朝定。殿下如欲大胜,几无可能。夫战,‘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谓‘知彼’,就是‘知人’;而所谓‘知己’,也就是‘自知’。殿下选取小胜,说明‘自知’,已然‘知己’,没有好高骛远,非常脚踏实地。那么,无论此战在开战后会是怎么样,已经先立在不败之地了!所以,在下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罗贯中言下之意,若是邓舍挑选了“大胜”,那么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对海东、对益都的实力,邓舍比罗贯中清楚,听了他这话也不恼怒,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无长技,是个平常人而已。唯一略胜过大部分的人,也只不过就是多了点‘自知之明’罢了。小胜之术,请先生言之。”
“在下从松江来,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金陵吴国公和殿下结了盟,已经分兵两路,一去河南,一北上济宁。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元璋的部队已经派出,此事不必隐瞒。邓舍颔首,说道:“我海东与金陵同仇敌忾,为光复汴梁,吴国公确已与我结盟。”
“如此,则济宁此战,殿下若只欲小胜的话,胜算当在八成。”
“噢?”
“请为殿下分析察罕的地理形势。”
“先生请讲。”
“晋冀,察罕之根本;山东,察罕之前线;河南,察罕之侧翼。如今,殿下击其前,孛罗窥其后,吴国公击其侧翼。便是他两面受实敌,一面受虚敌。以察罕的实力,也许他可以同时应付两面;但是当三面皆有敌人的时候,纵然他兵强一时,可称北地雄者,却也定然会左右难支。只要殿下与吴国公配合默契,八成的胜算,肯定是会有的!”
邓舍微微向前倾身,问道:“胜算我已经知道了。两成的败算是什么?”
“吴国公处在友谅、士诚之间,士诚且不多言,只说友谅。友谅性剽悍,见到吴国公入河南,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有利可趁的机会。尽管吴国公已经在与伪汉交界的地带布置了精锐防御,但如果时间太久,怕还是难以抵住。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河南成败,吴国公肯定都是会撤军回援的。所以,济宁此战,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时日。否则,时日一久,胜负难言。”
“还有么?”
“还有一种可能。察罕壮士断腕!”
“壮士断腕?”
“放弃河南,收缩兵力,主攻济宁。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殿下也有战败的可能。”
两成败算,一个是战事拖延,不能速战速决;一个是察罕主动放弃河南,集中精力先战济宁。
邓舍表面上看似神情不变,实际上对罗贯中的观感却因为他的分析与推断而顿时为之一变。不错,他很看重罗贯中,但原先的“看重”,更大程度上却是从前世的见闻而来,是因为罗贯中写了《三国演义》而看重他,而并非是因为其人的谋略而看重他。然而此时,在听过了罗贯中的这番言论后,不由刮目相看。不再单纯地把他看作是一个“小说家”了。
罗贯中这个人,为何投奔张士诚?就是因为他“有志图王”。
能写出一部像《三国演义》这样包罗政治、军事、天文、地理等等丰富内容的人,就算只是纸上谈兵,也绝非等闲之辈。
之所以他在张士诚的幕府中不受重用,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别看他说起军事侃侃而谈,其实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与人寡合”,不太会交际的;毛遂还需要自荐,更何况他?不会交际,别人又不像邓舍早就听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显然便难以出头。另一方面,张士诚也不如邓舍有识人之明,罗贯中评价士诚,为什么说他“伪厚”?看起来很厚道,礼贤下士,实则全是表面功夫。得张士诚重用的,多是他的亲旧。
种种原因之下,他在松江实在郁郁不得志。
“先生所言,正与我的看法相同。不过,先生所举可能会导致我军战败的第二条:察罕放弃河南。以我之见,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是,在开战之初却不太可能。为什么呢?因为汴梁。汴梁的意义非同寻常。打仗,有时候争得不只是胜负。哪怕知道必败,该争的地方却也还是不能轻言放弃。”
汴梁,是前宋旧都;安丰朝廷也曾以汴梁为都,不但有战略地位,更有政治意义。若是察罕轻易就将之放弃,一来,对不起他之前的苦战夺城;二来,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信号:北方的红巾军重又势大了。
故此,邓舍判断,在开战之初,察罕是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河南的。不放弃河南,那他就得在河南布置部队,朱元璋的牵制作用就能发挥出来。
罗贯中低头想了一想,对此表示赞同,说道:“殿下高见,在下佩服。”
“话说回来,你说的第一种战败可能倒是比较要紧,为当下之重。那么,请问先生,该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
罗贯中的回答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他说道:“临机决战,是前线主将的事情。在下没有去济宁看过,对殿下的军队也不了解。如何才能速胜,非可知也。”回答得很老实。
邓舍莞尔,笑道:“对了,先生初来乍到,对前线并不了解。是我失言。”顿了一顿,正要接着往下说,堂外侍卫来报:“洪大人求见。”
“有请。”
不多时,洪继勋来入堂上。
“洪先生,快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三晋英才。”
“见过主公。”
“这一位,罗本罗贯中,太原人,才从松江而来。先生来前,我刚听了他的平济宁之策,可谓金玉良言。……,罗先生,这一位洪继勋,双城人,想必你应该早已闻名了吧?辽东锦绣山川三千里,我常常说,灵气全都钟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智谋无双,是我之子房。”
罗贯中对洪继勋的大名,确实早有闻听,晓得他是海东智囊。此时相见,拿眼观瞧,心中暗赞:“好一个玉树临风!”两人见礼。
“久仰先生大名,海东栋梁。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好说,罗君请起。”
见礼毕,分别落座。邓舍令随从上茶,问道:“先生来,可是前线有事?”
自济宁开战起,洪继勋虽然不是枢密院的官儿,但却会时常前去视事,若有军报,往往便会亲自送来燕王府中。
洪继勋却不就说,看了罗贯中、方从哲一眼。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罗先生虽然远来,我并不视他为客。中涵曾经出使金陵,对吴军的虚实多有了解。前线有何军报?先生请只管讲来。”
轻巧巧的一句话,引来了边儿上两个人的感动。
罗贯中想道:“听人说,燕王推赤心入人腹中,果然如此!”
方从哲想道:“得主公如此重视,敢不发奋!”
洪继勋说道:“是。泰安传来军报,傅友德成功夜斫成武元营,斩杀百余;杨万虎亦已入驻金乡,退元军精锐数千。此外,李和尚部奉令,也已开拔,军报发日开始往蒲水方向进发。料来,现在应该已到河边。”
“傅友德夜斫鞑子营,可有伤亡?”
“伤亡不多。傅友德全身而退,估计现下已经回去了巨野。”
“杨万虎部呢?”
“杨万虎用‘空城计’,一战功成。据军报,其所部伤亡也不大。”
“‘空城计’?”
泰安来的军报对金乡之战描述甚详。洪继勋一一转述,告诉了邓舍。邓舍不禁拍案称奇,失惊而笑,说道:“乌头竟有此能!”
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儿。
洪继勋初看军报的时候,对此也是不可置信,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摇头说道:“杨万虎素以勇名,而取金乡,却能用智。虽不无险中取胜之危,不能不说胆识俱佳。看来历经磨练,此子已渐堪大用了。”
看到部将出色,邓舍心头畅快,顾盼罗贯中、方从哲,说道:“今与王保保决战,闻从临汾去的鞑子援军里,有赛因赤答忽、阎思孝、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诸将,此数人皆察罕麾下名将,本自犹豫,该用何人当之。如今乌头长进至此,有了这等的能耐,料来足可以抵一个李老保了!”
凡战,必先要择将。
秦末,刘邦命韩信、灌婴、曹参攻魏,问郦食其:“魏大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柏直。”刘邦说:“是口尚乳臭,不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冯敬。”刘邦说:“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步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项它。”刘邦说:“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结果,韩信果然平定了魏地。
又有前宋,金主完颜亮南下相侵,枚举南朝诸将,问其下孰敢当者,皆随姓名以对,其答如响。至刘锜,莫有应者,完颜亮说:“我自当之。”尽管完颜亮因为军中发生叛变而被杀,没有能攻破南宋,但是由此。却也可看出“择将”的重要性。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的脑子转得快,听邓舍这么一说,就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接口说道:“杨万虎足当李老保。虎林赤,谁可当之?”
“虎林赤本关保偏将,独领一军未久,麾下陈明、董仲义,皆以骁悍出名。高延世前数日送来军报,请调前线,求为先锋,足以当之。”
虎林赤麾下有两员悍将,高延世麾下也有两人,一个苏白羽,一个养由引弓,在海东军中同样是以勇武出名。正好可以放对厮杀。
“八不沙?”
“八不沙乃是步将,勇不及虎林赤,谋不及李老保。李和尚足以当之。”
“阎思孝久经沙场,有谋略,谁可当之?”
“阎思孝虽有谋略,过于老成持重。昔日他奉察罕命,图我泰安、济南,延月未见有功。佟生养年少气盛,所部尽皆女真精锐,以锐敌重,足以当之。”
“赛因赤答忽,乃王保保生父,元廷太尉。从察罕东征西战,多立有功勋,威名颇震。谁可当之?”
“其人纵有威名,何如庆千兴?”
“庆千兴深明将略,才大可用,能独当一面,足以当之。”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方从哲忍不住问道:“主公与先生所谈,皆为临汾援军里的诸将。王保保军中诸将,该谁人当之?”
“王保保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其军中诸将虽众,但是中涵,你没用听过敌我军中流传的一句话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有夜斫成武营的战绩在前,只傅友德一人,绰绰有余!更何况,我军中尚有胡忠诸将?”
“王保保不可小觑,傅友德、胡忠等或会不足以当。”
“何如阿过?”
方从哲沉吟片刻,说道:“赵左丞气韵沉雄,威望夙著,出入锋镝,退让为怀。足可当之。”
要说起来,赵过和王保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
去年察罕攻打益都,遣王保保取济南,赵过迫于形势,困守华不注山下,不能轻动,吃了个闷亏。不过,没多久,就在前番的奇袭巨野上打了个翻身仗。两边交手,姑且算是平局。到底是胜是负,究竟孰强孰弱,如今就全看即将来到的单州决战了。
话说至此,洪继勋昂然起身,说道:“金乡已得,是我军已得地利;成武已扰,是我军士气已鼓。敌人方面,临汾的察罕援军,至迟今明两日,就会抵达单州。而盟军方面,吴军常遇春部也已送来军文,说快到了徐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当此之时,万不可姑息或懈怠;若欲取胜,只有争先与奋勇。臣便请主公下令,就促前线将士南下,与王保保决战!”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7 战起
邓舍的军令很快就传到了泰安。
军令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给赵过。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即整合佟生养、高延世、胡忠诸部骑兵,以及傅友德部步卒,分从各地开拔,限期两日内,必须在西渡口会师。西渡口是蒲水上的一个渡口,在金乡和鱼台之间。李和尚部,现就在此处。
并及李和尚、杨万虎两军,也一并交给他直接指挥。
计有骑兵近八千人,步卒近九千人。骑、步相加,一万七八千人。全都是益都现有的精锐,战斗力可称翘楚。是此战的主力。
第二部分,给庆千兴。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除留下足够的部队镇守济州、兖州等地外,也和赵过一样,即率精锐南下,到潭口站附近驻扎。潭口站在西渡口的后边,相距二十来里。邓舍之所以让他驻扎在这里,是打算将之当后备队使用。
庆千兴所部俱为步卒,留下驻守的营头后,可供调往前线的大约有两千人。两千人,看似不多,但在关键的时刻足以决定战场的走向。
第三个部分,给邓承志。
自赵过深入济宁后,邓承志就成为了泰安的最高指挥。——泰安虽为后方,且算是前线的大本营,但留守的军队并不多,几千人而已。
他的任务有两个,一方面负责往前线运送物资,粮饷、军器,补充前线的消耗;另一方面,负责守御汶上、看住东平路。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如今还在元军的控制下,有部分察罕的军马驻扎。不可不防。
统计益都方面,在此战中,可投入战场的部队,总计将近两万人。
……
而敌人方面,一部分是王保保的本部。
他从巨野突围后,一个是自城里带出来的部队,主要为原本的河南军;一个是沿途收拢的溃卒,有一千来人;以及后来又从曹州等地召来的一些军队,约两千多人,杂七杂八合在一处,这部分约有万余人。
另一部分是临汾援军。号称十万,实际上也至多一万来人。
两支部队加起来共有两万多人,大概两万五千上下,不到三万。
他们现在分别所在的位置是这样的:单州有六千来人,由王保保亲自统率;成武有三千多人,由两员偏将统带。临汾援军还在路上,不过已经入了曹州,最多一天,就能与王保保会合。
另外,在他们会合后,临汾援军也不会全部驻扎在单州,按照察罕的军令,会分出一部分继续向东南,屯驻在单州与丰县间的羊角庄。羊角庄在单州侧后,相距三十里。之所以会在这里放一支部队,为的是警戒从金陵来的吴军。
固然,如王保保、赵恒分析,吴军要想从南边来,必须得先过徐州、渡过黄河。徐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料来这支吴军欲想过境肯定不易。
可是事无绝对。察罕帖木儿当世枭雄,征战至今,学会了两个字,——“谨慎”。诸葛一生唯谨慎。他是决计不会把后路的安危放在别人手中的。即使盟友也不行,更别说是张士诚了。所以,虽然明知即将到来的单州决战定然激烈,却也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的兵力,专门用来守住后路。
虽然如此,虽然分兵是不得已,但是察罕的这番布置,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还是很巧妙的。
成武、单州、羊角庄三地:成武在单州西北,羊角庄在单州东南,一字排开,形成了一条直线。主力云集单州,成武、羊角庄分为侧翼。从单州出发,至成武四五十里,至羊角庄三十里,都可以朝发夕至。不管哪里吃紧,援军随时都可以到达。相互呼应,形成了一个十分稳固的阵型。
攻,则单州突出;守,则三地合力。
攻中有守,守中有攻。要想破局,殊为不易。
从中也可看出,尽管经历了巨野之败,要说元军理应处在下风,可是察罕帖木儿却并没有因此而沮丧,更没有就此把战场主动权交出的打算。不愧是深得兵法之妙,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
反过来,再看益都将要摆出的阵型。
如上所言,就简单了许多。
只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为赵过,后为庆千兴。
若把元军的三地阵型比作弓,那么益都的两地阵型就是箭矢。
弓者,可放可收;箭矢者,一去不回。
这并不是因为邓舍不如察罕稳重,也不是邓舍不如察罕谨慎。
没办法。首先,他是进攻的一方,必须要把拳头捏在一处,以此来集中最大的力量;其次,从后勤的角度来看,战事拖延至今,其实也早已出乎了他的预计,益都将近空虚,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了,所以,正如罗贯中所言:“只宜速战速决。”只能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罗贯中谏言应该速战速决,因为他不了解益都的虚实,故此,只看到了若是时日一久,可能会造成吴军被迫的撤退,却不知道海东的后勤实际上也早已吃力。
不过,反过来,从另一面来说,这却也恰恰证明了邓舍伪装得好。
……
军令一下,各地齐动。
最先开拔的是庆千兴部。
他在济州,距离泰安最近,因此头一个得到了军令。他完全遵照了“接令当日即出发”的命令,上午才看到的军令,下午就带着部队出了城。
早先,庆千兴从海东来的时候,带了三千丽卒,算是嫡系;在打下济州、兖州等地后,邓舍又从蒙阴等地调了一两千人的地方戍卫军,补充给他,加上收编的降军、俘虏,他现在共有六千人上下。
但是,没有经过整顿的降军、俘虏肯定是没有什么战斗力,不能带去前线的;地方戍卫军是二线部队,战斗力也不强,用来守城足够,若用之野战,纯粹就是炮灰,也不能带去前线。而三千丽卒嫡系,虽然都是老卒,能打硬仗,可历经多次战场,伤亡不小,尚且需得留下一些做守城的骨干,扣来扣去,他能带走的人马还确实如邓舍的命令,只有两千人。
两千人全是丽卒,皆穿皮甲,带着黑色的肩章,刀枪如林,旗帜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络绎出城。
与中国人相比,高丽人的个头较低。当年,邓舍打高丽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种金花高帽,很多的高丽军将校都戴过,差不多有三尺高。据说,就是因为“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装其容”。入了海东后,邓舍嫌这种帽子太难看,“欲盖弥彰”,更衬得丽卒矮小,因而下令取缔。
个子虽低,杀气十足。
两千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转战南韩、辽东,先协助燕军平定了南韩,又继而在辽阳、辽西与纳哈出、世家宝有过血拼,许多人都是面无全面、体无完肤,铅子、箭头、刀剑、枪戈留下的伤痕处处可见。观其气势,论其斗志,几乎已经和海东五衙的精卒不相上下。
——也难怪庆千兴多次向邓舍提出,请为丽卒专为一衙。
高丽人尚白。各级的军官或骑高头大马,或随军步行,很多都在铠甲外套了有白色的袍子、抑或外白内红的披风,在士卒的队列中极其显眼。
庆千兴驻马城外,看着部队从前走过。
按照海东军法,每一个营头走到他的面前,掌旗官都会把营旗高高举起,军官大声下令行注目礼。注目礼,就是在行军的过程中,转头向主将的方向看,同时把握着枪、戈等武器的手放在胸前。
庆千兴在丽卒中的威望很高,除了注目礼之外,经过的营头里,时不时还会有呼声响起。有时喊的是:“将军大人!”有时喊的是:“战无不胜!”邓舍提倡丽卒学说汉话,复杂的对话,大部分尚不会,但类似这样简短的句子,却都早会。皆是用汉话说出的。
气势如虹,呼声震动屋瓦。
一个裨将面现自傲之色,说道:“将军,看看咱们高丽人的好儿郎!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便算是与李和尚、杨万虎部相比,怕也是半点不差!”
不久前,庆千兴与李和尚、杨万虎相互配合,攻打过兖州。李、杨两人俱皆海东贵将,手下士卒也都是五衙主力,对丽卒颇有点看不上的意思。庆千兴麾下的高丽诸将因此而甚为窝火,但又不敢当面挑战,无不憋了一肚子气。这裨将此时话里的意思,锋芒分明便是隐指此事。
庆千兴瞥了他一眼,说道:“到底是不是比他们强,战场上打了仗再说!”
“将军,说起打仗,这一回,咱们或策应、或主攻,先后连下泗水、曲阜、邹县、兖州、济州诸城。自从蒙阴一路而来,势如破竹!论功劳,或许不如赵左丞,但是比之杨万虎、李和尚,可不早就远胜了么?”
又有一人说道:“可不是么?和咱们相比,此次济宁之战,杨万虎、李和尚有什么功劳?军马比咱们多,装备比咱们好,名声比咱们大,可是拿得出手的战绩,到现在为止,却也只不过一个攻兖州、一个攻嘉祥,一个强渡山阳湖而已。而且,攻兖州,也还有我军;攻嘉祥,主力更是胡忠。平时看起来,一个个眼高过顶,……,呸!骄兵悍将罢了。”
“行了,都别说了。主公治军,向来奖罚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惩。立下功劳,等着战后领赏就是。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何用处?”
虽然庆千兴也对杨万虎、李和尚的“眼高过顶”有意见,但是他读书多,知道降军受到的待遇从来都是如此。杨万虎、李和尚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邓舍的看法。只要邓舍能表现出来公平,不对他们歧视就好。
沉默了片刻,有人转开话题,说道:“看殿下的军令,似乎是要与鞑子决战了。令我军驻扎潭口站,应该是打算要把咱们当预备队使用。俺听说,此次来援单州的鞑子都是察罕的精锐。‘铁甲军’、‘长枪军’俱在其列。杨万虎、李和尚号称敢战,让他们先去打个先锋也好。”
察罕帖木儿在成名之初,有过一个绰号叫“长枪侍郎”。“长枪军”是他起家的本钱,嫡系中的嫡系,精锐里的精锐,其中最骁悍者有五千人,编为一个万户,号称“长枪万户府”。此次派遣去单州的万人援军中,有千人来自此军。
“铁甲军”,则是早年脱脱围困高邮时,所部百万大军里,有一部唤作铁甲军,凡上阵,皆披挂重甲,执使锐器,勇猛善战。察罕仿效之,也建立了这样一个编制,穿铁甲,用长斧,共三千人,也编为了一个万户,号“铁甲万户府”。此次来援的援军中,亦有千人是来自此军。
这两个营头的战斗力,犹胜“毛葫芦军”。
数千长枪斜往上举,迎着阳光,随着鼓声所向无前,想想这种场面就叫人胆寒;而铁甲、长斧,在不需要机动的时候,更是大规模野战的利器,特别是在迎对骑兵的时候,更加能发挥出出色的战斗力。前宋时,岳飞、刘锜、韩世忠采用这种战术,用步卒使用长刀、长斧,都曾经战胜过金军的骑兵。岳飞更用此战术,大败过金军的骑兵精锐“铁塔兵”。
所谓“铁塔兵”,就是“铁浮屠”,即重甲骑兵,骑士身披重甲,头戴“两重铁兜鍪”,战马也披挂重甲,人在马上,犹如铁塔。逢战,每向前一步,便在后边设置拒马,“示不后顾”,使不能后退。冲锋时,犹如铁墙。
这样的骑兵,精锐程度可想而知,号为常胜军。但是却也最终惨败在长刀、长斧的战术下。固然,能战胜这等的强敌,首先士卒要有足够的勇敢,不过装备的优势却也是显然可见的。尤其,察罕帖木儿的铁甲军,和前宋的长刀、大斧军相较,在铠甲的厚重程度上犹且胜之。
当这样一支部队出现在战场上,黑压压一片,厚重的盔甲,厚重的大斧,推进起来,天地都为之变色,山川都为之颤抖,别的不说,只震慑力就非常的大了。
也是因此,适才说话的高丽偏将把“铁甲军”放在了“长枪军”的前边。
听了他暗含幸灾乐祸的话,庆千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举头望了下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都是劲敌,不可小觑啊。这即将来临的战事,也许会极其的惨烈呢。”
下午的阳光炙热,晒得铠甲发烫,映照在如林的枪、戈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阵热风吹来,卷动了他身后的大旗,啪啪作响。
高丽军出城的已有一半,出了城的,顺着城外道路,列出一两里的长长队伍,唱起嘹亮的军歌,继续向前走。没有出城的,顺着城内的街道,也列成了蜿蜒的长队,有条不紊地继续出,庆千兴看着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一个个昂首挺胸,忽然想道:“两千个士卒,每一个出城的时候,俺都看到了。虽然是预备队,但等到战事结束,能有命回来的,又会有几个?”
他不动声色地朝东北方看了一眼,远隔千里、万里,瀚海的对岸,是他们的故乡;转目又朝南边看了一眼,百十里外,是他们的战场。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8 攻援
高丽人出了城,行军速度并不很快。
因为潭口站、济州之间只相距约有五六十里,日行三十里,两天就能到。
他们是后备队,带的辎重很多。大部分都是备用的武器、铠甲,以及拒马、檑木、投石车等等攻防必用的军械,还有些火铳、火炮。这些东西,有的是高丽军自带的,有的是在济州、兖州缴获的,有的则是才从泰安补充、拨给过来的。由他们带到潭口站,然后交给赵过,统一分配各军。
大车、小车,跟随在主力的后边,绵延出好几里地。
为此征用了一批民夫,分出部分士卒看着,推车往前。人力有时穷,特别是如火炮、投石车等重物,如果只用民夫,一来吃不消,二来也会耽误行军的速度,因此,又从民间搜集了百十头牛、骡、驮马,协助拖运。
在辎重与主力之间,还有一支队伍。
相比由民夫组成而比较杂乱的辎重车队,这支队伍虽然也是由推车组成的,但是却有秩序得多。他们负责拉运的是从泰安转运过来的一批军粮。庆千兴把为数不多的骑兵全都抽调了出来,巡弋在两侧,担任警戒。
一路行来,沉重的辎重车吱呀吱呀,扬起滚滚的尘土,弥漫得到处都是。又从其中,时时传出牲畜的叫声,并有前头主力激昂的军歌声和各级军官整顿军队短促的命令声。凡所行经处,沿途村落的百姓无不望风而避。
出城的当天,只行军了二十里便已入夜。
庆千兴传下军令,命把辎重、军粮护在中间,围绕周边,就地扎营。扎营后不久,有探马来报:“营地的后方出现了一支骑兵。”
庆千兴趁夜色,登高观望,见大约四五里外,有一条蜿蜒的火蛇,正快速地前进。很显然,他们也发现了高丽人的营地,但是并没有做丝毫的停留,而是在快接近的时候,略微地绕了一下,继续前行了。
“看方向,是从嘉祥、巨野来的。也不知道是胡忠部,还是赵左丞部?”
“巨野太远,赵左丞不会有这么快。十有八九,应该是胡忠。”
果然,庆千兴的猜测很对。
骑兵们虽然绕过了营地,但是却派了一个使者过来拜访,是个副千户,带了有十来个人。就在小土山下,庆千兴见了他。两人见面,却是认得。原来此人名叫钟哲安,本为关铎部将,后随胡忠投降了海东。
要说,庆千兴认识的汉将不少,但多是高层将校,对副千户这一级认识得并不多。之所以认识钟哲安,却还是有个故事。
海东有不少的军官都是军衔不高、军职不高,但在军中却十分有名。比如柳三是一个,横笛柳三郎,以风流出名;早年郭从龙也是一个,以勇猛善战,得邓舍器重出名。而钟哲安也是一个,不过,他是以好赌出名。
尤其,此人不但好赌,并且胆壮,当赌性发时,曾经口出豪言:“就算是燕王殿下来,俺也敢与赌上一局!”邓舍听说后,当时为得降将忠诚,也不恼怒,特地把他召来,还真与他赌了一局。更有趣的是,邓舍本性不好赌博,技巧不行,偏偏还赌输了。想他以燕王之尊,平时和洪继勋、吴鹤年们下盘围棋,即便棋技不好,往往还是输少赢多,如今却竟输给了一个小小的副千户,更且这个副千户还是降将,虽然邓舍一笑而已,没有当回事,但是当日围观在侧的人,却都是替他捏了把汗。
这也就罢了,更加有趣的是,后来有人问他,说道:“燕王殿下的威名天下人皆知,你不过是个副千户,能蒙殿下召见,当面赌上一局,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你怎么不知好歹,还赢了殿下?就不怕殿下发怒么?”
他回答得好,浑不当回事儿,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幼受家严庭训,只知‘赌场无父子’!”从小听他爹的教诲,只知道赌场无父子。也不知该说他实诚,还是该说他“赌品”好。总之,从此就出了名。
当日这场赌局,庆千兴适逢其会,刚好也得了邓舍的召见,回禀军务,所以知道。当下两人相见,庆千兴笑道:“俺当是谁来求见,却是你这个憨大胆。”
“奉胡将军令,来见大人。”
“过去的骑兵可是胡将军部?”
“正是。胡将军命末将告诉大人,军情如火,令下如山,虽然从大人的营地边儿上过,却没有时间与大人叙话。待攻克单州,再请大人喝酒!”
“主公军令,命两日内集会前线。胡将军倒是赶得急。”
胡忠部都是骑兵,速度快点,一天就能到西渡口。连夜赶路,确实很急。
“赵左丞令,命我部必须在明晨进至渡口,至迟中午,把渡口牢牢控制手中,并做好准备,以接应后续部队过河。所以,我部不得不连夜赶路。”
“原来是这样。贵部辛苦了。”
“时间急,末将就不与大人多说了,这就告辞。”
“好。请转告你家将军,就说本将祝他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待战事罢了,再痛饮庆功酒!”
“是!”钟哲安很干脆,利利索索地行了个军礼,转身上马,自领着亲兵们疾驰远去,追赶本军。
看着他们奔远,身形渐消失夜色中,庆千兴又扭头看了看逐渐远去的火蛇,似是有感而发,说道:“看来不只咱们,各军的劲头都很足啊!”
如他所言,兖州、巨野、济州等地的连连告捷,一方面,极大鼓舞了海东各部的士气;另一方面,攻占巨野是一件大功,没有参与此战的部队都很眼红。高延世、胡忠、杨万虎、李和尚,乃至傅友德,包括庆千兴部在内,都是跃跃欲试,想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能更立下较大的功劳。
打仗就是这样,气势上来了,各部的指挥官彼此争立功劳,战斗力也就能随之增强。不过,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有一点需要注意:部将可以争功,主帅一定要冷静。邓舍选出来的三个方面主帅,主攻赵过,预备队庆千兴,策应邓承志。除了邓承志外,另两个人都是比较能沉得住气的。而即使邓承志,也还有毕千牛这个副手,老成持重。
庆千兴部休息一夜,次日接着行军。
午时前后,又有探马来报,在军后四十里外,出现了第二支骑兵。遥遥见其打起的旗号,正是巨野赵过。如果说,昨晚上的胡忠骑兵部还仅仅是远望如火,那么,在下午的阳光下,赵过部便是奔腾犹如洪流。
六千多人分成三个梯队,前锋、主力、殿后,疾行不停而前后有序,奔行在广阔的原野上,经过大大小小的城池、村寨,就好似一股旋风,又仿佛黄河决堤。如雷震耳的马蹄声,远隔十几里外就能听到。
万马驰骋,极其壮观。
“赵左丞也动了。再往后边,应该就是高延世部了。”
庆千兴骑在马上,手搭凉棚,远远地往北边看了会儿,说道:“骑兵行军快,现在胡忠部肯定早已到了西渡口;计算路程,至迟深夜,赵左丞部也应能抵达。落在最后边的高延世性急如火,他所部的军马也少,行动更加便利,最晚到明天早上,定然也能到达渡口。看来,用不了两天,我军就能齐聚前线了!……,咱们可不能落后。”催促各营,“加快速度!”
此时此刻,计划投入战场的燕军已然全部动身,有的在前,有的在后,络绎不绝,前后相接,连绵百里,声势浩大。鼓角震天,旌旗蔽日。
他们从北向南,你追我赶,士气高昂,攻击方向直指单州。
……
同一时刻,有一支从西边而来的部队,也一样地声势浩大,精光耀日,大张旗鼓地过了成武,迤逦东行,观其旗号,却是王保保终于等来的临汾援军。“长枪军”居前,“铁甲军”殿后,驰援方向亦然直指单州。
中军旗下,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策马而行,正与左右说话。但见此人,身形高大,颔下长须,虽是武将妆扮,但却颇有文气,眉眼间,依稀与王保保有相像之处,正是此次临汾援军的主将,赛因赤答忽。
赛因赤答忽虽系出蒙古伯也台氏,但从蒙元世祖起,就家居固始了,“其先从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县,遂定居焉”。
这和察罕帖木儿的经历差不多,察罕帖木儿的家族也是从蒙元初年起就定居在河南了,并且也是随军来到的,其“曾祖于元初随军取河南,以探马赤军户留居。其祖乃蛮台、其父阿鲁温皆居沈丘(今属河南)”。
可以说,他们两人出身相似,皆为军户之类的出身,门当户对;且定居中原,都受到了很深的汉人影响,察罕“幼笃学”,而赛因赤答忽“喜读书”,都是已经汉化了的色目、蒙古人。
要不然,赛因赤答忽也不会娶了察罕的姐姐。
不过,相比察罕,赛因赤答忽更多地保留了一些本族的特色,他不但喜欢读书,并且“能骑射,才力过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北边斥候报,说红贼赵过、胡忠、庆千兴等部俱先后出发,两日内大概就能云集蒲水沿线。……,小邓来得很凶啊!摆明了是不想让我军多做休整,有迫使我军迅速与之接战的企图。”
“公所言甚是。这也是俺这几天在考虑的。我军从临汾出发,昼夜兼驰,行程上千里,部队都很疲惫了。待入了单州城后,少说也需要两三天的休整时间。红贼如此的咄咄逼人,不知公有何对策?”
接话的这人是阎思孝。
“从临汾出来时,主公曾与俺说过,益都地狭,去年又经过战事,料来现在定然储粮不足,若从海东海运,又不免路途遥远,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而同时,济宁的得失又关系到益都的前程,小邓年纪虽轻,为人却十分果断,较有远见,绝对不会肯就此轻易罢兵。所以,十有八九,他会趁我军初到,立足未稳之际,突然大举进攻。”
粮饷吃力,好容易巨野获胜,又不能把战果丢掉。故此,察罕推测邓舍极有可能会急于决战。
“主公远见,料事如神。”
“而至若对策,无非一条。”
“是什么?”
“暂避其锋,固守城中。待其后续无力,后勤开始吃紧,而我军休养已足的时候,再与之决战!当其时也,我军锐,而彼军疲,破敌必矣。”
“按道理说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我军远来,一来,粮饷也不充裕;二者,还有大同的孛罗如芒在背;三来,朱元璋也已悍然出军河南,且分兵一路北上济宁。种种情况结合,我军怕也是不耐与小邓久持!”
“孛罗惨败,早落其胆,只要我济宁前线不失利,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在后方搅事!朱元璋出军河南,分兵北上,看似气势汹汹,但有陈友谅、张士诚虎伺左右,料来和小邓一样,他也是不能久战,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必定会火速撤军。我河南尚有军马万余,只要不出差错,足能抵挡到他撤退时。此两者,皆不足虑。倒是我军的粮饷也不充裕是个麻烦。不过,阎公,在咱来前,针对此弊,俺却是得主公面授了一计。”
“何计?”
赛因赤答忽微微一笑,请阎思孝伸出手来,在其上写了两个字。
阎思孝不由动容,脱口欲出,忽然警醒,顾盼了一下两侧,见随从的将校、侍卫甚多,把话又咽了下去,打马向前,凑近到赛因赤答忽的身边,两人并骑而行,吩咐将校、侍卫不要太近。他这才低声说道:“乌巢?”
“正是!小邓大军聚集前线,必有一处存粮所在。济宁路地势平缓,四面开阔,利出奇奔袭。只要探明他的存粮地点,便可以先用闭城示弱来懈怠他,然后伺机遣派精锐,或从成武出,或从单州出,抑或从羊角庄出,奇袭之,焚烧之。军粮一失,他的军心必震,胜之易矣!”
“真妙计也!”
“阎公切记勿言。此计,你知、我知便可。”
“是,是。”
阎思孝低头想了会儿,越琢磨,此计越有实现的可能,到底忍不住,又小声地称赞说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的就是主公这样的人!”
人在千里之外,就能判断出益都燕军必然求战心切;且还能针对地形的特点,布置出一条破敌的计策。的确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赛因赤答忽哈哈一笑,说道:“小邓虽悍,在主公眼中,不过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正说话间,忽然一骑奔至近前。骑士翻滚下马,跪地高声,说道:“南边斥候急报,伪宋朱元璋部已渡黄河,将入济宁!带军主将常遇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9 吴军
常遇春要想进入济宁,需得先过徐州,然后再渡黄河。徐州现在张士诚的手中,他是怎么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渡过黄河的?
他先从金陵北上至宿州,——宿州在徐州的南边,现在义军手中,为梁绵住占据;然后,借用了梁绵住的一部分兵力,大张旗鼓,伪作主力,冒充是由他率领的,逼近徐州,在城外三十里处结阵,装出攻城的架势。
同时,他却带着本部五千人,偃旗息鼓,绕过徐州,走西边五十里外的萧县,趁夜渡过了黄河。渡河的船只是梁绵住早秘密为他备下的。五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紧促点时间,一夜足能渡过。徐州驻军既然受到了冒牌“常遇春”的围困,自然不敢妄动,待得知消息,真的常遇春早已渡河而过。为时已晚,追之不及。而宿州军的任务完成,自撤回本城。
此计叫做“瞒天过海”,看似轻而易举,但其实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实现。比如,如果换个别的将校带队,肯定就不会这般容易。之所以能轻易成功,全是因为“常遇春”这三个字的赫赫威名。
常遇春,字伯仁,安徽怀远人。祖籍河南南阳,宋朝南渡时,为避金乱,其先祖迁到了怀远贾村,到他已经是第七世了。
适逢红巾乱起,他先是投奔了在怀远附近平阿山起事的刘聚,任九夫长,“有所攻剽,遇春敢力深入,必克获而归”,由时深得刘聚的爱重。但是,刘聚只是个“盗魁”,“急掳掠,毋远志”,而常遇春却是很有志向的,因此在至正十五年,又带了几十人“私卒”,转而投奔了当时在和州的朱元璋。
和州离怀远有几百里,其间很有几股别的义军,为何常遇春不改投别人,却偏偏去投了朱元璋呢?原因大概有以下几个:
首先,怀远离濠州很近,只有四五十里。朱元璋是从濠州出来的,且在濠州时,他已经颇有名气了,还是郭子兴的干女婿,“根脚”不低。其次,怀远东南六七十里外,便是横涧山,朱元璋曾在此“单骑”收降了缪大亨的数万人,显现出了出众的胆识。再次,又便在当年,至正十五年的三月,十万元军攻和州,朱元璋以万人距守,“间出奇兵击之,官兵数败,多死者,乃解去”。万人打败十万人,又显现出了出众的谋略。
多方面结合,这分明就是一个“明主”的典型。所以,常遇春投奔了他。
不过,在投奔之初,朱元璋出于种种的考虑,没有立即就重用他。常遇春在投奔不久后,就主动请为先锋,朱元璋对他说:“尔以饥来归,且有故主在。”怀疑他前来投奔的动机,不愿给他高位。常遇春顿首泣道:“刘聚盗耳,无能为也。倘得效犬马之力,某虽死犹生。”表露忠诚,“固请”,坚持请为先锋。尽管如此,朱元璋还是不肯就信用之。
直到渡江取金陵,采石之战。
“元兵置阵矶上,舟相去三丈余”,朱元璋麾下诸将皆“莫能登”。“遇春飞舸至”,架着一艘小船来到,朱元璋命之向前,“遇春应声,奋戈直前。敌接其戈,乘势跃而上,大呼跳荡,元军披靡。诸将乘之,遂拔采石,进取太平”。这也就好似“投名状”,一战奠定了他在吴军中的地位。
朱元璋乃如他早先所请,授其“总管府先锋”。“无何,进为总管”。
继而,蒙元中丞蛮子海牙“复以舟师袭据采石”,又夺回了采石矶,“道中梗”。使得吴军前后不能相接,通往和州的道路也因此而被梗塞。
朱元璋“自将攻之”,“遣遇春多张疑兵分敌势”。“既合”,两军合兵后,“遇春别操轻舸,以精兵横冲海牙之舟,分而为二”,“左右纵击,大破之,悉获其精锐”,“自是元师扼江之势衰,而南北通矣”。
投奔朱元璋的第一战,先夺下采石,打通了军队向前的道路;然后又战败蛮子海牙,挽救了吴军险些因为“道中梗”而败亡的命运。
“遂从取集庆路,功最”。
打下集庆(即金陵)后,他又“从徐达取镇江,复为领军先锋”。随后,“徐达攻常州,而降卒叛,与张士诚合而围达”,他又奉命“以师援之”,“表里共击,大破士诚”,“复为总管”,“进统军大元帅”。
次年,“克常州,迁中翼大元帅”。这个“中翼大元帅”,即“帐前五翼”之一。“帐前五翼”,乃是朱元璋的精锐。常遇春得任此职,说明他已得到了朱元璋的信任,并由此正式进入了朱元璋高层将校的核心圈子。
“寻从达下宁国,分兵取马驮沙,遂取池州”,池州之战,大败陈友谅麾下的赵普胜部,他又是“战功最”,“进行中书省都督”。又明年,“擢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自采石战后,这才没几年,就做到“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的位置了,简直是火箭般的升官速度。
又明年,从朱元璋“取婺州”,“复有功”,“进镇国上将军,同佥枢密院事”;不久,“以其兵攻攻衢州”,“衢州下”,“进佥枢密院事”。
至正二十年,也就是去年五月,陈友谅大举进犯。
常遇春先是“从达守池州,大破陈友谅之众”,“斩首万馀级,生擒三千馀人”。常遇春能征善战不假,但是却有个不太好的嗜好,就是“杀俘”。经此战,得了三千多的俘虏,他对徐达说:“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徐达持重,比较宽厚,认为不能这么做,“以状闻”,禀告给了朱元璋。朱元璋“遣使谕诸将释之”,命诸将把俘虏放了,“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一晚上坑杀了两三千人。不过,朱元璋喜其善战,“闻之不怿”,听说后,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见责,只是命令把幸存的那三百人“悉放还”而已。
守池州战后,次月,闰五月。
陈友谅虽经池州之败,却不气馁,复攻太平。“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太平守将朱文逊战死,花云不降亦死。既得太平,已经打开了通往金陵的门户,陈友谅遂在采石矶杀掉徐寿辉,自称皇帝,“遣人约张士诚同侵建康”。
“士诚未报”,张士诚没给他回信。于是,他便独自出军,率巨舰、引大军十余万,“自采石引舟师南下”,来势汹汹,“建康大震”。
若将当年蛮子海牙“中梗”采石矶比作朱元璋渡江后的第一次危机,那么这一次,就是第二次危机,乃至谋臣中竟有谏言“以城降”的。独刘基认为:“天道后举者胜。吾以逸待劳,何患不克!明公若倾府库以开士怒,至诚以固人心,伏兵伺隙击之,取威制胜,以成王业,在此举也。”
朱元璋本就“心非诸将议”,听了刘基的分析,“意益决”,决定迎战。
先命令和陈友谅有旧的康茂才送书信与之,诈称投降,并假说引路;接着在金陵西北的龙湾,命冯国胜、常遇春率帐前五翼的主力三万人布下埋伏,及徐达等统兵列阵城南门外,杨璟驻兵大胜港,又令张德胜、朱虎率舟师出龙江关外,自总大军屯卢龙山与友谅战。战前下雨,及开战雨停,一战破敌,“杀溺死无算,俘其卒二万余,……,获巨舰百余艘”。
在此战中,“遇春功复最”,“进行省参知政事”。
从至正十五年投朱元璋起,到至正二十年,短短的五年,已是“参知政事”。历数凡其参与过的诸次战斗,不但多次力挽狂澜,而且几乎没有过失败,一而再、再而三的“功最”,“摧锋陷阵,所向必克”。
吴军名将,一时首称“徐、常”。
在本来的历史中,明军北征时,朱元璋这样称赞常遇春:“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这一句评语,真是“诚哉斯言”!
他既已有了这样大的名声,当宿州军打出他的旗号,装作攻城的样子时,徐州守军当然是“惊惶失措”,龟缩守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管黄河,防其北渡?就算是有人判断出攻城是假的,守将怕也不敢冒险!
就这么着,轻轻松松地居然就被他虚晃一枪,将入济宁了。
常遇春是蒙元天历三年(1330年)生人,虽然比徐达长两岁,不过到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他是佃户、长工之类的出身,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是“用兵辄与古合”,不折不扣地是一个“天生将才”。
此次从他渡河北上的,副将是冯国胜,此外,又有数员骁悍的偏裨,分别是蔡迁、周显、陈文,以及他的“再从弟”常荣,堂弟常聚,并及内弟蓝玉。
冯国胜,乃是朱元璋麾下已故上将冯国用的弟弟,定远人。
冯氏兄弟共有三人,冯国用为长,他是最小,兄弟“皆骁勇饶智略”。不过,虽是兄弟,他们哥俩儿的相貌却不太相同,“国用貌都雅,动止举举”,而冯国胜“长躯伟面,磊落慷慨”。
冯国胜出生的时候,“黑气满舍,若烟雾,经日不散”,“里中异之”。红巾乱起后,他与哥哥冯国用聚集了“恶少年数百人,立砦以自固”。
至正十四年,冯国用投朱元璋,献策,谏言取建康。朱元璋大喜,“召致左右”,“当李善长亚”,对冯国用的器重程度仅次李善长。尽管冯国用“貌都雅”,且见朱元璋时,身穿“儒服”,但其实他也是很勇悍的,“有所攻占,辄擐甲直前奋击”,也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豪杰。
冯国用得朱元璋的信赖后,便把冯国胜推荐了上去。朱元璋一则爱屋及乌,二来也是见其相貌堂堂,故此“尤爱异之”。“兄弟俱备宿卫”。
渡江后,立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司,又用冯国用为“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司”,其所下辖即为“帐前五翼”。换而言之,常遇春任“中翼大元帅”时,论位次尚在冯国用之下。后来,“从征金华,*绍兴”,冯国用都是“功最多”。只不过,天妒英才,至正十八年,冯国用年仅三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朱元璋“亲临祭,哭之恸”。
次年,时已因功为万户的冯国胜代其职,接任了“都指挥使”。又次年,龙湾之战,他与常遇春联手,直捣陈友谅军中坚,大破之,“溺死者数万,俘七千人”。又因功“进亲军都护”,“迁同知枢密院事”。
本来的历史中,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冯国胜为宋国公,次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李文忠下,位列第五。
由他做常遇春的副将,可以从中看出朱元璋对此次北上济宁的重视。
不但是他,配备给常遇春的几员偏裨,也皆非无名之辈。
蔡迁,本为芝麻李部将,芝麻李败,乃归朱元璋。从渡江,下采石、克太平、取溧水,破蛮子海牙水寨及陈埜先,皆有功。定集庆,授千户。又从徐达取广德、定国,迁万户。攻常州,又有功,遂为都先锋。
继而,从征马驮沙,克池州,攻枞阳,从征衢、婺二州,授“帐前左翼元帅”。并且龙湾之战,他也参加了。——,已知“帐前五翼”是朱元璋的精锐,可见此人也是吴军的高层将校之一。
此人为将以来,虽然“未尝独任”,没有独当一面过,“多从诸将征讨”,但是在接战的时候,总是非常勇敢,“身经数十战,辄奋勇突出,横刀左右击,敌皆披靡,不敢近”,“既还,金疮满体,人视之不可堪”,而他却“略不为意”,为朱元璋所爱重。
朱元璋所以遣他也参与了北上,除了是心腹重将、喜欢他勇悍之外,还有个原因。当年,芝麻李起事是在徐州,因此,他对徐州非常熟悉。这一回跟着北上,算是起了半个地头蛇的作用。
周显、陈文,皆合肥人,亦皆骁勇。
周显,从朱元璋渡江,累功至“指挥同知”。
陈文,也许他的战功在吴军诸将中并不是很出众的,但却有一点,是无人能及的。他早年丧父,“奉母至孝”。本来的历史中,洪武十七年,他死后,被赠东海侯,谥“孝勇”。“明臣得谥孝者,文一人而已”。
常荣、常聚。
一个是常遇春伯祖父之孙,一个是常遇春二伯父之子。常遇春兄弟两人,有个亲弟弟叫常遇贤,此次没有从他北上。
常荣,“资禀雄毅”,“年未冠,遭元末乱,从军安丰”,后渡江投朱元璋。当时,常遇春已投朱元璋。因常遇春的缘故,朱元璋召见了他,并随之便将其拨与常遇春麾下。
常聚,不如常荣出名,现掌管常遇春的亲兵队伍。
蓝玉,是常遇春妻子的弟弟。常遇春妻定远蓝氏。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常荣、常聚一样,都是隶属在了常遇春的麾下。此人“长身赤面,言动异等辈”,年纪虽轻,“每战先登陷阵,所当无前”。
一干精兵悍将,渡过黄河,长驱直入,径往济宁。
当常遇春未过黄河前,他没有把部将们的军旗打出,只打出了他的帅旗;如今过了黄河后,不再隐蔽,把旗帜悉数打出。一时间,“常”、“冯”、“蔡”、“周”、“陈”,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军旗迎风翻卷,声势动天。
很快,为王保保、并及益都燕军的斥候探知,分别快马送去单州、益都。
王保保、邓舍接到军报的时间不一,对此作出的反应也不一,但是在不同的反应中,却又有一个相同点。他两人不约而同都表现出了“吃惊”,并且同时,又由“吃惊”,引发出了疑惑。
周显、陈文倒也罢了;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大名鼎鼎的,常遇春不用多说,冯国胜也不必多言,做过“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即使是蔡迁,如今也是“帐前左翼元帅”,俱为吴军的得力干将,所部军马尽皆朱元璋的嫡系精锐,却全都北上济宁。
难道只是因为协助益都、围攻单州么?
——
1,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
吴元年(1367年),“(常遇春)复拜复拜副将军,与大将军达帅兵北征。帝亲谕曰:‘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不虑不能战,虑轻战耳。身为大将,顾好与小校角,甚非所望也。’”
2,常荣、蓝玉。
他两人现在的军职还不高,直到1362年,蓝玉才被授为“管军镇抚”,“武德卫千户”,后又“改亲军千户”。而常荣,则一直到1364年,才被授为“管军千户”,而且也同样是“武德卫”。
这个“武德卫”,乃是常遇春的嫡系。
常荣死得较早。1372年,为消灭北元,明军第二次北征,分为三路。常荣从李文忠,为东路军,战死在阿鲁浑河。他暂且不说。
蓝玉的起家,便是从武德卫开始。历任本卫的千户、指挥佥事、指挥使。并按《逆臣录》言,他谋反所依靠的主要班底也是武德卫。
——,只不过,当时武德卫经改制,换了个番号,改名为“府军前卫”。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0 谋敌
吴军的来到,打破了单州、蒲水一线暂时的平静。
谁也没有想到,常遇春居然能用这个办法轻松入境。
最先获知情报的是赛因赤答忽、王保保。
赛因赤答忽刚刚与王保保会师,而派去羊角庄的部队也才刚刚出发。
听到军报后,赛因赤答忽的第一个反应是:“常遇春不要命了么?还是他断定此战益都必能获胜?不先拔徐州而就渡过黄河,一旦战败,他怎么撤回去?就算是可以随着燕贼先撤去益都,但要想回到金陵,他还是需要经过徐州才能南下的啊!又或者说,他是打算效仿韩信背水一战?”
赵恒挤着眼,寻思了半晌,下了结论,说道:“朱元璋用兵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险招。常遇春不顾徐州而长驱直入,必有所图!”
王保保问道:“图什么?”
“……,不好说。”赵恒顿了顿,问赛因赤答忽,说道,“公来单州,沿途经过河南。吴贼徐达部,现至何处了?”
赛因赤答忽从临汾出发后的行军路线是:先南下到绛县,然后绕过太行、王屋山,笔直西行。沿途经过修武(今属河南焦作)、卫辉(今属河南新乡),接着经大名路,过曹州,进入济宁路。修武、卫辉在蒙元时属中书省,也即归腹里管辖,但往南不远,过了黄河,就是河南江北行省。
河南江北行省,顾名思义,黄河以南,长江以北。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赛因赤答忽等同是贴着河南,从西到东的贯穿了一遍。他是亲身经过,比王保保等只从军报上得来的消息,更了解河南战况。他回答说道:“吴贼徐达部,号称二十万,出金陵,过濠州,以缪大亨、朱英为先锋,迤逦西北上。当俺入济宁前,彼前哨已将至沈丘。”
王保保脑子转得快,闻言若有所悟,接口说道:“他这一路显然是主力。但是出军至今,却还没有到沈丘,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与我河南守军至今还不曾有大的接战。主力不慌不忙,偏师却急躁冒进。……,嘿嘿,赵先生,为何‘常遇春不顾徐州而长驱直入’?不错,吴贼确有所图!朱元璋的盘算分明是先败我单州,借以打击河南士气,然后再趁彼盈我衰的机会,攻城略地。”
有一人插话,说道:“不止如此!”
诸人去看,见是随赛因赤答忽而来的蔡子英。
他侃侃而谈:“年前,虽然因为龙湾之败,伪汉陈贼损失惨重。但是,友谅此人,性子颇为坚韧,俺听说,他并没有因此就一蹶不振,反而大肆征军补充,很有重振旗鼓,再与朱贼一决胜负的势头。金陵面临的压力不小。朱贼狡诈,尽管出动了大军入河南,至今却还没有正式展开攻势,其中未尝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坐观济宁胜败,若燕贼胜,则他大举攻掠河南;若燕贼败,他也可以从容撤退。同时,有这一支军队放在濠州等地不动,也会给陈友谅造成压力,迫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这个分析,联系到了河南战场和陈友谅。诸人皆深以为然。
阎思孝也在座,恍然大悟,说道:“一举三得。既呼应了邓贼,使我河南驻军不敢驰援单州;又能压制住陈友谅,不致后方生乱。并且,若邓贼获胜,他也可以趁机侵入河南。……,如此说来,也难怪常遇春冒险轻进了。因为到底金陵能不能得河南,全要看济宁!朱贼真是老奸巨猾!”
分析至此,看似已把常遇春冒进的原因找出。但赵恒却下意识地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越有想不明白的,眼睛就挤得越厉害。一边用力地挤眼,他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道:“仅仅是因为这个么?”
阎思孝的思路,已经转去了别的地方,忽然冷笑说道:“却是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邓贼不顾后勤缺乏还悍然南下,主力云集蒲水,欲与我决雌雄!却是早就知道常遇春有此计,能轻易渡过黄河。哼哼,怎么?他以为和区区五千吴贼合力,便能此战必胜了么?未免也太过将咱小觑。”
赛因赤答忽摇了摇头,说道:“话虽如此说,但常遇春、冯国胜皆吴贼剽将,蔡迁等辈也俱勇悍;而且他们所带的军马,听旗号,也都是朱贼精锐,淮泗劲卒。方今天下糜烂,首乱便是起自淮泗。其地民风好武,卒更久经大战,无不百战余生、轻死凶残之徒。将骁卒悍,不可轻敌。”
“那么,现在燕贼已经列阵蒲水,而吴贼两日内也就能到。等他们两军会合,声势必振,我军该如何应对?还是如公前所言,‘闭城不战,以老其师’么?”
之前,赛因赤答忽转述察罕帖木儿授给的应敌之策,说上策莫过于闭城不战。但,这个计策的前提是只面对益都燕军。现如今,加上了常遇春。燕军得到了五千吴军精锐的支援,那么,是不是还适合使用此策呢?
赛因赤答忽沉思不语。
蔡子英说道:“‘闭城不战,以老其师’,固然上策。然而,就像阎公说的,而今吴贼将至,‘等他们两军会合,声势必振’。反过来看我军,先后经巨野之败、成武之扰、金乡之失,士气却难免沮丧。虽然因为临汾援至,使得三军略振,但面对南、北呼应的两个强敌,如果‘闭城不战’?”
“怎么样?”
“怕对军心的恢复没有好处啊!”
“如此,先生以为应该如何?”
“‘闭城不战,以老其师’,当然是应该遵循的。以眼下的形势而言,主公此计,诚然是获取胜利的不二之道。想那燕贼恃胜必骄,且见吴贼至,定有轻我心。我闭城以待之,彼‘骄’我‘奋’,一战可克。”
“不错。”
“可问题,就在‘彼骄我奋’上。”
“如何说?”
“贼固已骄,我军却还没有‘奋’呀!”
“如何才能‘奋’之?”
蔡子英一挥衣袖,斩钉截铁地说道:“非战不可!”
他是仅次赵恒的谋士,而且和赛因赤答忽交情很好,此时用这样坚决的语气提出此议,众人倒是没有太多奇怪。
赛因赤答忽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趁吴贼未至,而我援军才至的机会,选争战之将、用敢死之士,和他们打上一仗!只要获胜,则我三军的士气定然振作。三军振作,自然便‘奋’!然后闭城池,深沟高垒以待之,等其师老,伺机决战。”
“常遇春悍将,吴贼方渡河,来势甚锐;赵过持重,燕贼已列阵,守势甚坚。‘与之一战’,该与谁战为好?”
“欲取燕贼,需得先过金乡。金乡虽小,亦然城也。攻城不能速克,一旦不能速克,便就很容易会陷入相持。相持,不利於我。常遇春虽悍,初来乍到,不熟地理;且长途行军,士卒必疲。又而且,他威名虽大,但我军没有和他交过锋,对他并不畏惧。两千精锐,小战,足可胜之。”
“胜算几何?”
“燕、吴两贼,名同一主,俱伪宋臣下;然而,在这之前,并没有什么联络。这一回,是他们头次联手。赵过、常遇春,彼此不识,互相都不了解,这就好像是两个陌生人一起来联手做事。诸位请想,两个陌生人,联手做事,因为不了解,所以谁也不能信任谁,别说打仗,即使寻常小事,料来也是难以做好的。何况战阵之间,生死之地,动辄千、万人的死活在一念间呢?既无地利,又无人和,在下断言,取常遇春,胜必矣!”
不愧是军师一流,分析得有理有据。
常遇春此来,没有地利,没有人和;人生地疏,盟友又是一个“陌生人”。当立足未稳之际,如果与元军战,确实落败的可能性极大。
“我军既胜吴贼,常遇春定丧胆,他又与赵过不熟,是客军;则待我军闭城养足了锐气之后,只需用羊角庄的驻军看之,他肯定就不敢轻举妄动了。随后,我军再进攻北边的燕贼。以我之‘奋’,敌彼之‘骄’,获胜也是轻而易举啊!此一策,唤作‘先南后北’。继而,我军又败燕贼,大破之,再趁勇南下。常遇春区区五千人,后退无路,何如瓮中之鳖?”
赛因赤答忽拍手,喝彩,说道:“先生妙计!”问王保保和赵恒,“你们以为如何?”
王保保皱眉,他和赵过交过好几次手,对燕军很了解,尽管听蔡子英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从常理分析,也的确如此。但是,不知怎的,却总是有点心中没底,思忖片刻,他默然不语。——赛因赤答忽是他的生父,既想不到合适反对的理由,不好当着诸将的面反驳其所认可的“妙计”。
而赵恒还在琢磨常遇春到底为何敢冒险轻进,在寻思是否有的原因,也是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既然如此,便按先生此计行。吴贼已渡河,很快就至,不能拖延……。”赛因赤答忽长身而起,顾盼左右诸将,问道,“谁敢出城,与常遇春战?”
……
时当仲夏,天气多变。
本来晴朗多日的天气,从下午起,悄然起了风。先是热风,没多久,渐转清凉,从南边的河水上掠过来,还带着点水气。快近傍晚,风变得大起来了,摇摆着远处的水草、近处的林木,并聚集了云层,逐渐阴沉。
这风,一扫多日的炎热,让人不觉浑身轻松。
蒲水北岸,益都燕军大营。
但凡大军扎营,不能远离河水,但是也不能离水太近。
远离河水,吃水不方便,如果受到敌人的突然围困,很可能就会因为断水而遭到失败。离水太近,则又不利布防,“居军下湿,水无所通,霖雨数至,可灌而沈(沉)”,弄不好就是被水淹七军;并且因为水边潮气太重,也对士卒的身体没有好处。短日的驻扎还好,时日一长,很容易出现疫病,“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
“好高而恶下”,就是要选择在地势高的地方扎营;“贵阳而贱阴”,就是不要在阴湿的地方驻扎。这样,士卒就不会发生各样的疾病,这是必胜的一个重要条件。
所以,燕军的营地虽说是驻扎在了蒲水岸边,其实与河水还有一定的距离。
因为燕军的步卒、骑兵各占了差不多一半,故此,赵过选择的营式是“偃月营”。这个营式,乃是唐朝李靖发明的。中军居中,两军分为两翼,背险要,向平地,形成一个向前突出的半月形。本是多用于有险可恃的地方,如背靠山岗、面向平原。要说起来,并不适用对水扎营的情况。
只不过,赵过将此“营式”略微改变了一下。把两翼向前突出,改作了向两边平伸。步卒居左,骑兵居右。中军在后。三军皆面水而立。
又因为此战是攻为主,守为次,且前边有河水相阻,因而,赵过在设防上选择了较为简单的“木棚营”。
木棚营,就是栅栏营,“因敌所逼,不及筑城垒;或因山河险势,多石少土,不任版筑,乃建木为栅。方圆高下,随势深埋,木根重复,弥缝其阙。内重短为阁道。外柱一重长出四尺为女墙,皆泥涂之。栅外掘壕阔二丈,深一丈。木栅裏每百步造战楼一具,置望楼以远探望”。
这种营寨,虽然比较简单,但是在战争中却是最常见的,外有壕沟,内有栅栏,上有望楼,防御力算是中等。
中军帅帐,风声沙沙,吹卷起帐幕,啪啪作响。
赵过正与诸将议论军事,听见了风声,他略微停下,透过被卷起帐幕的缝隙,望了望帐外的营地,说道:“天、天凉气爽,正合交战。诸、诸君,本来天气炎热,忽、忽然下午起风,连老天爷都在帮咱们的忙!”
佟生养、李和尚诸将皆在,包括还有刚从郓城赶来的高延世,以及扎营在潭口站的庆千兴也派来了一个副将,还有傅友德等人。前线诸军,只有现在金乡的杨万虎部没有人来参与此会。——,这是赵过给的将令,因杨万虎位处最前,所以命他只管专心守御就是。
此外,还有两人,一个年近三十,一个至多二十来岁。观其衣着,不似燕军中人;看其相貌,也很面生。并且,他两人年岁虽不大,军职也不太高,但是却高居佟生养诸人之上,位次仅在赵过之下,坐在客位之上。
此两位,却不是别人,正是吴军常遇春派来的使者。赵过之所以召集诸将,便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来到。此两人,一个是常荣,一个是蓝玉。
赵过笑与他两人说道:“常、常参政,用奇计,绕、绕过徐州,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渡过了黄河,长、长驱直入,竟至济宁。不、不瞒你们说,实在是出乎了俺的意料!何、何其速也!”
常荣和蓝玉都是常遇春的心腹,赵过略知其名,晓得他们一个是常遇春的族弟,一个是常遇春的内弟,对他们非常客气。
听了他的话,常荣和蓝玉对视了一眼。
在来燕军营地前,他们对燕军的诸将也做了一些了解,知道赵过是邓舍的股肱重臣,因此态度也很谦虚,并没有因为来援的身份而自傲,更没有因为赵过的结巴而就小看他。常荣的军职高,年龄也大,由他回话,说道:“徐州守将胆弱,曾是我家将军的手下败将,能够一夜渡过黄河,只是运气罢了。不敢当大人的称赞。大人孤军深入,克巨野,大败王保保,杀得他魂飞胆破;今又再接再砺,麾师南下,列阵蒲水,锋芒直指单州,更是声威震天。……,其实末将早在金陵时,就久闻大人威名了。”
赵过一笑,端起茶碗,示意,说道:“两、两位将军不带随从,轻骑而行,穿越敌境,来我军营,胆气之壮,实、实令俺佩服!路上辛劳,请先喝碗茶水,略、略解些渴。”看他两人喝水,又接着说道,“常、常参政奇计渡河,智勇兼备,不愧吴国公麾下名将。能得贵军助战,幸甚至哉!今遣二位来,定是有以教我。王保保虽败,实力尚存,如、如今更有临汾驰援,不可小觑。常公有何妙策?请、请二位直言,俺洗耳恭听。”
常荣、蓝玉来见赵过,自然是为了商议如何携手作战。
常荣迟疑了一下,瞧了瞧佟生养诸将,心知军情如火,决定不再客套,直话直说,放下茶碗,拱了拱手,说道:“大人太过客气,我军远来,一不熟悉地势,二与王保保也没交过手,‘人生地疏’。出城前,我家主公有交代,凡遇战,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妙策’二字,实不敢当。”
“嗯。”
“不过,倒是有一点小小的看法。”
“请、请说。”
“王保保年少有为,赛因赤答忽、阎思孝元之上将,赵恒素称多智。王保保部,河南军乃常胜之师,昔日,察罕帖木儿攻打我汴梁时,此军便是主力。还有曹州军,虽是地方戍卫,但出了名的泼辣敢战。又及赛因赤答忽所率的‘长枪军’、‘铁甲军’,更是察罕的精锐嫡系。大人虽有巨野之胜,但正如大人所言,鞑子实力尚存,我家主公以为,不可大意。”
话音才落,斜对面有一人,重重发生了一声:“哼!”抬眼看去,却是佟生养。赵过瞥了他一眼,用眼神制止,让他把想说的话咽下了,转过脸,笑道:“将、将军言之甚是!不知吴国公还有何指教?”
“我家主公以为,鞑子新败,苦士气低沉,今有援军来到,肯定会寻机一战,以图恢复军心。而这寻机一战,十有八九,会选取我军。因为我部长途行军,疲惫且人生地疏。如果此战让鞑子获胜,他们的士气就会复振,接下来的战事不免相持。因而,末将等此次来见大人,便是想与大人约定,若鞑子果然出军取我,则大人援之,击其后;若我家主公料错,取贵军,则我部亦必相援,击其后。如此,初战胜,再战就容易了!”
“吴、吴国公高见,正该如此!”
赵过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应诺,举起茶碗,说道:“军法,禁战时饮酒。便以茶代酒,与贵部相盟此约!”常荣、蓝玉,并及燕军诸将也同时举起茶碗,都是一饮而尽。
放下茶碗,赵过一边继续与常荣、蓝玉叙谈,一边不由心中想道:“主公昨日才来军文,分析所说,竟与吴国公相同。果然天下高明之士,往往所见略同!只是,……。”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案几,上边堆积了许多的公文,邓舍来信正在其中。在信末,邓舍写道:“鞑子非无智之人,先取常遇春,以求一胜之策,此常理也,人皆可知。不可不防其用此使诈,诱我军上当。临机之时,将军且需深思!”
风凉如水,暮色深深。
绵延十几里的燕军营地,炊烟袅袅。一两点雨,从空中飘然落下。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1 牛刀
雨从傍晚时下起。
栖在远处树上的野鸟,淋在其中,时时有振翅高飞而去。入夜后,变得安静起来,枕戈宿在帐幕里的士卒,入耳只听到一片窸窸窣窣。远处的河水潺潺流过,风越发地凉了,值夜的军士站在望楼上,火把明灭。
宿营驻扎,最烦的就是下雨。
像眼下这样的小雨还好,能够一清暑气,给人些清凉;若是大雨,必会将营地搞得泥泞不堪,洼地处,更还会积蓄深水,十分不便。野战在外,没有太好的条件,大部分的士卒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鞋子也只有脚上穿上的那一双,出外一走,动不动就会弄得又湿又脏,很不舒服。
而且,军中又有纪律,不许私下生火。时日一久,怎会不疫病丛生?严重降低战斗力。不过,雨水初落,影响倒是还不算深。
立在辕门口,赵过负手远望了会儿。
刚下午起风时,他还觉得不错,真是没有想到,居然会落起雨来。侧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蒙蒙的夜色下,原野空旷而宁静。玻璃丝似的细雨,在近处看得清楚,而越远就越迷离,满天地间一片沙沙的细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远方的蒲水,宛如一条白练,跃入眼帘。
他刚送走了蓝玉。为了便于联手配合,常荣没有走,留了下来;并作为对应,派了一个千户随同蓝玉一起,去往常遇春的军中。
“大人,夜深了,回去吧。”
说话之人是潘贤二。他刚忙完了军务,没赶上迎接常荣、蓝玉,且随了前来送行。
赵过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适才与常荣、蓝玉会谈的内容,在定下盟约后,他们又谈了许多,其中包括一个将要实行的计划。听了此问,方才回过神来,他问道:“金、金乡的军报送来了么?”
按照约定,杨万虎每隔两个时辰,要往主力大营送来一份军报,汇报单州、成武,现在又加上了羊角庄等各地的敌情变化。潘贤二答道:“还没有送来。不过,也应该快了。”瞧了瞧夜色,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给、给泰安的军报送走了么?”
杨万虎给他送军报,他需要给泰安送军报,然后再由泰安转去益都。潘贤二说道:“早在常、蓝两位将军来前,今天的军报就已经送走了。”
赵过沉默了片刻,再往远方望了一眼,见蓝玉及遣派去常遇春营中千户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雨夜中,这才转过身,欲待走时,忽又停下,伸出手,接了几点雨滴,感受着凉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这雨不知会不会下大?”没把话说完,咽下了后半句,与随从诸将道:“走、走吧,回营去。”
一行人冒雨回营,经过处,守夜、巡逻的士卒皆站直行礼。
归入帅帐,诸人又商议了会儿军事。赵过针对刚才会谈的内容,做了几项安排。随后,佟生养、李和尚等自告辞,回去本军。随着他们的离去,受到马蹄声响的惊动,中军大营略微地骚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安静。
然而,在表面的安静下,一股肃然的杀气却怎么也无法遮掩,冲云霄直上,划破了雨幕与夜幕,又落下来,笼罩苍茫大地。
杀气笼罩之下,灯火帅帐之内,只剩下了赵过、潘贤二、蓝玉三人。
夜将深沉,为何他三人依然不眠?
一份地图铺展在案几前,他们皆聚精会神地注目其上。
……
不同於赵过的心忧,单州城内,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落雨而不觉欢喜。
站在城楼上,他们一边观雨,一边交谈。
蔡子英喜形于色,说道:“燕贼赵过部屯驻蒲水河畔,本就阴湿,如今忽然下起了雨,越发雪上加霜。吾观此雨,虽然不大,胜在绵延不绝,且云层密集,短日内定然难以停下。就算下不大,只要能连着下上几天,对燕贼,乃至吴贼,肯定都是不利!”
赵恒深表赞成,也说道:“不错。雨水一下,天气潮湿,且不说很容易导致疾病,首先一个,对火器的使用就不利;其次一个,对弓矢的使用也不利。雨下路滑,亦不利攻城。而粮草转运,更是困难。”
赛因赤答忽哈哈大笑,说道:“此真乃天助我也!”
正说话间,听见木屐声响,转回头去,看见是阎思孝。他们一干主将、谋臣全都出来看雨,顺便巡查城防,得有人守在帅府,以备处理紧急的军事,守在帅府之人就是阎思孝。见他这会儿过来,赛因赤答忽心中一动,等其走近,放低声音,问道:“阎公步履匆匆,可是红贼有何异动?”
“大帅明见。刚接到的谍报,一个时辰前,本在入夜时已扎营的吴贼常遇春部忽然拔营,向我羊角庄方向急行。”
“噢?一个时辰前?”
掐算时间,一个时辰前,是刚刚落雨的时候。
常遇春趁着落雨拔营,借助夜色,向羊角庄方向逼近,意欲何为?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对视一眼。王保保微蹙眉头,说道:“常贼趁雨夜急行,是想借机取我羊角庄么?……,阎公,羊角庄的驻军可知此事?”
“已经知道了。”
“虽然有雨,且我羊角庄驻军的驻防工事大约也还没有能完成,但毕竟也是数千的精锐,何况已经知晓此事,常贼来犯,倒也不值得担忧。”
说起常遇春部,蔡子英想起一事,问道:“阎公,散出去查探常贼粮秣虚实的斥候可有回报了?”
常遇春孤军渡河,带的辎重肯定不会多。根据蔡子英的推测,十有八九,后期是要靠燕军补给的。所以他请赛因赤答忽遣派出去了许多的斥候,一方面探明常遇春到底带了有多少的粮秣,可供支持几天;另一方面,则顺带摸清楚从蒲水到常遇春驻军处的道路,看看有几条。
如果能把这两方面的情况探查清楚,便可以更进一步地推测出燕军何时会给吴军补充后勤,更甚而,会走哪一条道路。而如果把这些都搞清楚了,就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在适当的地点,埋伏下一支军马,半道劫粮。
察罕帖木儿建议赛因赤答忽可以去劫邓舍的粮,蔡子英由此化之,更准备劫常遇春的粮。这,也是他所谓“先南后北”,先打吴军,后打燕军的一个可行办法。
阎思孝说道:“常贼防范甚严,咱们派出去的斥候很难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他带了有多少的粮秣,一时间,还难以探查清楚。不过,从他行军走过的道路上来看,辎重车不算少,而且都很重,压出来的车辙很深。”
“也就是说,短日内,他是不会缺粮的了?”
“怕是如此。”
蔡子英向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拱了拱手,说道:“既然短日内劫粮的可能性不大。卑职请大帅、少将军,今夜即遣军出城!”
“出城?”
“正是!常贼趁夜雨疾行,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去取我羊角庄,但对我单州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机会?先生的意思是说,我单州可以与羊角庄呼应,围击常贼?”
“不错!今夜出击,对我军有利三,对红贼有弊三。”
“三利为何?”
“我临汾军初至,诸将无不求战若渴,此我之一利。虽然下雨,只是细雨,对我骑兵无碍,此我之二利。羊角庄已驻有我军,占有地利,足为呼应,此我之三利。”
“三弊为何?”
“常贼初至,本已士疲马倦,却自恃骁勇,不待休整,便冒然进军,此彼之一弊。据报,常贼部多步、少骑,此时雨虽小,亦对步卒结阵不利,此彼之二弊。常贼趁雨夜拔营,以为我不知;我军趁雨夜出城,只要隐秘得好,金乡杨万虎、蒲水赵过却定然会不知,外无响应,此彼之三弊。”
“三弊,三利,……。”
“我军有此三利,而彼却有三弊。败之易如反掌!”
却正是:趁天雨,牛刀小试,渡黄河首开攻战,常遇春要夜袭鞑虏;因地利,大显身手,援单州初露锋芒,蔡子英欲反击红贼。
察罕的幕府中,他最信用的谋士当数李惟馨,余者如孙翥、赵恒,蔡子英也是一个。李惟馨因为最得重用,所以常年随在他的身边,参议谋划,少有外派;而孙翥、赵恒、蔡子英等人,有时会派去给部将,担任谋主,像这次便把赵恒给了王保保;至若蔡子英,则是多随在赛因赤答忽左右。
察罕的这种安排,一来,是为了增强诸将的作战能力;二来,也不排除有监督各军的意思。所谓监督,倒也不是怕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生异心,——赛因赤答忽是他的内弟,王保保是他的义子,他又没有亲子,明摆着打下的江山将来肯定是要给王保保的,说实话,这两个人也没有必要生异心,目的是为了能更好地令行禁止,打起仗来,可以如臂使指。
不过,也因了这层关系,诸将往往都会对上边派下来的谋主比较尊重。此时听了蔡子英之言,赛因赤答忽微一思量,便即做出决定,说道:“先生此计,诚然妙哉!正可行之!”问王保保,“保保,你以为如何?”
他是王保保的生父不假,但王保保又是察罕帖木儿收养的义子,就地位而言,尚在他之上,且是单州军的主将,若是私下,自然可以亲近,然而,出军作战却涉及公事,所以,不能不问上一句。
——,其实,赛因赤答忽和王保保名为父子,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王保保“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打小,王保保就被察罕帖木儿养在了家中,可以说,他是跟着察罕帖木儿长大的。血缘再近,见面少,感情上自然会有些疏远。
赛因赤答忽有三子一女,相比王保保,另外的两子、一女,更像是他的孩子。他的次子名叫脱因帖木儿,现也在军中,不过此次没有随行同来。
“蔡先生分析得很透彻了,我有三利,贼有三弊。孩儿以为,此计可行。”
“好!”
赛因赤答忽也是体谅王保保,略微沉吟,用商量的语气,接着说道:“保保,你部屡经大战,尚未休整过来,此次夜取常遇春,便用俺军如何?”
“依父亲所言。”王保保恭敬地答道。
他同意,赵恒有异议,说道:“大帅,临汾军士气高,出城夜袭固然适用。但以卑职所见,临汾军毕竟道路不熟,最好,还是选用我单州军一部为前导。如此,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赛因赤答忽从谏如流,接受了他的意见,转顾诸将,笑道:“上午,俺问你们,谁敢去挑常遇春,尔等皆争先踊跃。已到用武之时,谁愿去之?”
一人出列,昂然应道:“末将愿往!”
但见此人,豹头环眼,八尺身材,亮银甲,红战袍,在城楼上、夜雨下,这么出列一站,颇有龙虎之姿,不是别人,正是虎林赤。
他乃河南人,是个绿睛回回儿,虽然在元军中的名声不及关保、貊高,却也是一员赫赫有名的骁悍勇将,胯下骏马唤作黑麒麟,善使一杆乌黑点钢枪,冲锋陷阵如飞虎,掣旗斩将是能手。乃元军中有数骑将之一。
早在汴梁三路北伐时,此人便曾在潞州铁骑谷,大败过关铎;更在去年,察罕帖木儿入侵益都的时候,参与了济南一战,曾与赵过、邓承志等人交过手。邓承志并因此战而身负重伤。随着他出列,又有两人站出。
一个陈明,一个董仲义,是他部下的两员偏将。
——,日前,邓舍在益都“论将”时,提起过他三人的名字,认为在燕军中,唯有“高延世”可以当之。
见他出列,赛因赤答忽大喜,说道:“有将军出战,败常遇春,如反掌观纹!”
——
1,王保保和赛因赤答忽的关系。
“(至正)二十六年(1366)二月,(扩廓帖木儿)自京师还河南,欲庐墓以终丧,左右咸以谓受命出师,不可中止,乃复居怀庆,又移居彰德。”
这个“欲庐墓以终丧”,指的就是为赛因赤答忽修整墓地,并前去尽孝服丧。从这几句可以看出,他虽是察罕的养子,但并没有因此就割弃了与赛因赤答忽的父子关系,但因为左右的劝解,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尽管当时确实战事比较紧急,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其父子的关系并不亲近。而且,因为他是察罕养子,所以无论是从宗法,还是从习俗上来说,实际上都已被认可是为察罕的后代,当时大约也没有人因此而奇怪。
至少,没见有因此而责斥他的。朱元璋一样赞他为:“天下奇男子。”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2 雨斗
虎林赤引一千铁骑,夜出城。
走单州东门,往东南行,人、马皆衔枚。亥时,至羊角庄外。
羊角庄是个大庄,民多刘、李二姓,举豪强为主,练有五百青军,并围绕着庄子建筑的有壁垒,在外边挖的有堑壕。方圆数十里内,这里是最坚固的一个村庄。元军之所以选择此处为第三处屯驻地,原因正在於此。
如今,加上后来元军增设的防御措施,尽管阵地构筑得还不算完整,但相对而言,自是越发牢固了。
虎林赤没有直接入庄,远远地停下,观看了片刻。
见细雨迷离下,远处一个偌大的庄子,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到点边沿;悄然无声,更无半分人马声响。虎林赤心中犯疑,暗中想道:“听大帅们说,八不沙明明已知常贼来犯,为何庄中却阒然无声?蹊跷!蹊跷!”
屯驻在羊角庄的,正是临汾援军里的步将八不沙。
八不沙这个人,和虎林赤,包括貊高、关保、贺宗哲、郭云等等大部分的察罕部将都有不同,他不算察罕的嫡系,不像虎林赤,很早前就开始追随察罕了,而本是“官军”的将领,后来归给了察罕调拨。
因此,对察罕的忠心程度,他就不如虎林赤等人远甚。在原本的历史中,他本来就应该在去年十月间,便因为不服调遣而被察罕斩了的,只是自从邓舍立足益都后,许多的历史慢慢地改变了方向,故此,他才能够活到今日。——,不过,他的这个对察罕不忠,倒不是说就与义军款曲,他一样也是仇视红巾的,只不过他的效忠对象不是察罕,而是元帝罢了。
虎林赤既心中犯疑,不免踌躇,召了两个小校过来,吩咐说道:“且潜去庄里,探探情形如何。”又将斥候远远撒出,去探查常遇春到了何处。
两个小校用棉布包裹了马蹄,领命自去。虎林赤等悄悄等候,没多时,就见他两人转回,禀道:“回将军,适才小人等到了庄前,有人接住,入得庄中,见了八不沙将军。八不沙将军说,常贼将来之事,他已知晓;所以庄内不生烛火,军士偃伏,却是专门为了引常贼近前,好做厮杀。”
“原来如此。”
立在边上的陈明接口笑道:“难得!八不沙也有此智。……,将军,咱们是现在入庄,先与八不沙见面;还是直接便去埋伏地点?”
雨水淋湿了铠甲,略带凉意。
虎林赤紧了紧披风,说道:“咱们人马众多,如果先去庄里,难免走漏风声。便直接去埋伏地罢。”
虽是这么说,却没就走。又稍等了会儿,待探马归来,问清了常遇春现在所到的位置,离庄子已只有三十里。然后,又命那两个小校再去庄中,将之告与八不沙,并相约:闻战鼓三通,请出庄助战。
接到八不沙的回信,诸般安排妥当,方才引领诸军,绕过羊角庄,往预定的埋伏地点径去。
选下的埋伏地点在羊角庄南边七八里处,大道的东、西两边,相隔数里外,各有丘陵一座。丘陵后又分别各有林木。正合适用来埋伏。而且这丘陵不大,中间地带非常开阔,足有十几里宽,也很合适用来骑兵冲突。
一千铁骑,分作两队,一边埋伏五百人。
虎林赤自率一队,陈明、董仲义率一队,各自埋伏停当,雨水沙沙中,皆遥望道路,静等常遇春经过。
约等了两刻钟,远远望见一队军马行至,竟是丝毫不加掩饰,从头到尾,火把通明,拉出好几里地远去,映亮了雨夜。隐隐见到队伍的前边,有一员将,稳坐如龙战马之上,由百十人前呼后拥,倒提长枪,当先而行。
陈明、董仲义埋伏在路西,看见此状,两人不觉吃惊。董仲义说道:“久闻常贼骁悍名闻江南,乃是朱贼麾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却不料骄横至此!深夜行军,奔袭敌寨,居然明打火把,大摇大摆,太也不将咱放在眼中!”
陈明勇将,当年铁骑谷,关保、虎林赤大败关铎,他便是前锋之一,首陷敌阵的;又,去年济南之战,重伤邓承志,他亦是主力之一。常遇春虽悍,江南远离北方,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他却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冷笑了一下,说道:“逞凶江南,便以为咱北地无人?不知死活!”
捏了长枪,恶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道:“哼哼!俺的长枪早如饥似渴!”
陈明摩拳擦掌,细观吴军,见他们越走越近,又说道:“常贼已不止是骄横了!老董你看,他大队行军,探马却竟然只放出了两三里远!这何异孩童怀揣重宝,行走热闹街衢上?简单是在主动引诱咱们来偷袭!”
董仲义听得此言,不禁一愣,重复说道:“引诱咱们来袭?”话音未落,猛听得对面鼓声响起。陈明长身而起,说道:“一通鼓,将军出战。二通鼓,我军出战。弟兄们,上马,预备冲锋!”
对面丘陵后,伴随鼓声,喊杀骤起,虎林赤一马居前,率队往大道上冲。一边冲,一边高呼:“俺皇元上将虎林赤在此!彼等红贼,还不受死来?”随从五百骑也皆随声高呼:“彼等红贼,还不受死来!”呼声振动林木。
五百骑兵冲锋,别看人不多,声势很大,特别是在雨夜下,便好似一条黑龙,冲开了雨幕,带起无数的泥水,夜色中,滚滚趋前。
看罢虎林赤部,董仲义再去看吴军。一看之下,心头跳动,暗呼一声:“不妙!”
却见那大摇大摆而来、看似毫无防备的吴军突临敌袭,却竟然毫不慌乱。就在虎林赤冲过来的间隙里,带头的那员将校,镇定自若,指挥如意,外围的士卒随着命令蹲下身体,纷纷举起盾牌;内里的士卒或者架起长枪,或者撑开弓弩,并集中收缩。转眼间,已结成了一个圆阵。
没退回军中,仍旧居在最前的吴军主将亲自挥动小旗,吐出了一个字:“放!”
箭矢如雨。
董仲义失声叫道:“糟糕!好像是中了吴贼奸计。”
“有何奸计?就算吴贼有备,他全是步卒,又怎能抵咱上前精骑?至多让他们晚死一会儿罢了。”陈明圆睁双眼,问董仲义,说道,“老董,你识字,帮俺看看,吴贼主将身后的那杆旗,写得可是‘常’字么?”
董仲义点了点头。
知道眼前数里外的这位吴军主将果然便是常遇春之后,陈明按捺不住,说道:“将军怎么还不敲响二通鼓?”
二通鼓响!
虎林赤不傻,或者他冲出丘陵时,还没发现吴军早有戒备,但一看到吴军有条不紊的备战举措,当然便一清二楚,心知常遇春已有防范。
而且,他冲在最前,较之董仲义、陈明也更看得更清楚,面前的这支吴军,远远看去队伍不短,像是吴军的主力,但此时收缩之下,却分明至多千许人而已。
吴军渡河的有五千人。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只有一千来人。其余的四千人哪里去了?不错,是需要留下一部分看守粮秣,可也用不了四千人吧?虎林赤久经沙场,顿时知道中计,想道:“本欲围歼常贼,却莫要反被常贼围歼!”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不再隐蔽实力,打算先集中兵力,把眼前之敌冲垮再说。因此,便令亲兵传令,敲响了第二通鼓。
鼓声响,震动夜色,陈明、董仲义率众杀出。
“千骑取千步。就算吴贼后边还有埋伏,也管教他来不及前来救援!”冒着矢石,虎林赤如此想道,身由马走,短短数里距离呼吸即至。
因为距离太近,吴军没有能够射出多少箭矢,将入敌阵前,他往身后、左右偷眼观瞧,注意到似乎中箭坠马的元军不多,暗下松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又是一声大呼:“俺皇元上将虎林赤是也!两千铁骑在此,红贼还不受死?”这一回,不单是他带的五百人高呼,陈明、董仲义也随之高呼。杀声震天,铁骑如龙,奔走之间,挟风带雨,气势更旺。
只凭吴军千人,又是匆匆结阵,的确是抵挡不了多久。
“常”字旗下,那员带队的吴军主将挺枪跃马,把百骑随从分开,五十骑去迎击虎林赤,五十骑去迎击陈明、董仲义,自带十余骑,立在阵前,转顾部卒,喝道:“夜雨路泞,鞑子皆骑兵,不耐久战。我军的后援很快就能来到,咱们只需要坚持半个时辰便就足够!今日诸君显我淮泗精卒威风之时也!听令:悉去弓矢,以短兵击之,回顾者斩!”
令毕,他开弓射敌,三矢三中。三箭过后,元军已至近前,乃带头丢掉弓矢,并放下长枪不用,奋起短槌,往前迎战。头一个遇上的,是一个元军的九夫长,不等对方长戈刺来,催马直跃,与其侧身过,手起槌落,已将之打落马下。耳边风响,一元骑从侧面奔至,更不转头,让开刺来的长枪,随手拽住,把这元卒拉近,继而反手一槌,把他也打落地上。
左右奋击,勇不可挡。
虎林赤冲到,点钢枪探出,借助奔马的速度,来势如电,又是趁虚而入,险些就刺中了这员吴将的胸口。但见这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短槌,将长枪格挡出去,待要反击时,虎林赤马快,却已经冲了过去,留下一声称赞:“好武艺!”回头追问,“贼将可便就是常遇春么?”
吴将还没有回答,猛听得身后有人高叫:“常贼休走,吃俺一枪!”转头去看,见是元将陈明。陈明自恃悍勇,不服常遇春的威名,好容易等到二通鼓后,便紧赶慢赶地奔了过来,想要与之挑战,决决胜负。
吴将在前,陈明在后,两人相距不足一箭之地。
这段距离,已不够吴将转身,若是就这么背对迎敌,再善战,怕也是要落处下风。而吴将的十余随从被元卒分割,虽近在咫尺,难以驰援。好个吴将,忙中不乱,拨转马头,避开前边过来的元军骑兵大队,斜剌剌,往道路的北边奔去。陈明挺起长枪,随后追赶,叫道:“鼠辈!哪里走?”
吴将奔至人少稀疏处,故意放慢马速。陈明赶到,长枪直刺,及吴将后背。但见这吴将轻巧侧身,将之避过,重施旧技,丢掉短槌,拽住了枪身,用力往前一拉。——因为陈明的长枪是偏向他右边刺来,他是往左边躲的,故此只有丢掉右手上的短槌,才能抓住枪身。
陈明身不由己,被他拉到身边平行,略微靠后有半个马头的距离。这吴将接着伸出左手,从腰上抽出一柄长刀,伸直了手臂,绕过身子,侧向右后方刺,正中了陈明的咽喉,穿透出去,鲜血喷射如泉水。
吴将随之一搅,将他的头颅削下,提在手中,抹掉脸上的血水、雨水,仰头大笑,说道:“鞑子的勇将便是这等货色么?难为一合之敌!”
元军皆惊!
紧随陈明其后的董仲义脱口而出,问出了一个与虎林赤刚才所问相同的问题,问道:“贼将可是常遇春?”
“杀鸡焉用牛刀!俺乃吴国公麾下帐前左翼元帅,蔡迁是也!”
不是常遇春,也不是冯国胜,只是区区蔡迁。虎林赤失声说道:“无名之将,就能有这般勇悍?居然斩我陈明!”
敌我两军,步、骑两千余人,混战一团。蔡迁虽勇,步卒毕竟难当铁骑,渐处下风。便在此时,犹如雷动,又好似疾风起,先是地面震动,继而不久,一支五百余人的骑兵从南边冒雨奔来,出现在了战场之外。
“来者谁人?”
一面军旗前挑,上书三字:“常遇春。”
虎林赤大惊失色,叫道:“哎哟,到底中了吴贼奸计!”急令,“速速敲鼓,请羊角庄八不沙出军来援。”心道,“常遇春虽至,人马不多。只要八不沙驰援来到,我军稳占上风。”略想至此,心中稍安。
三通鼓响!
没等到八不沙的援军,却见有探马屁滚尿流地跑来,不及下马,仓促叫道:“将军!将军!羊角庄外,来了一支贼军。见打出的旗号,上书‘傅友德’!”
——
1,八不沙。
1360年,十月间,“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3 三箭
傅友德为何出现?
却便是常荣、蓝玉面见赵过时,商议定下的计策。
既然已经判断出:元军极有可能会“先南后北”,趁吴军初至,立足未稳之际,先给吴军一个打击。那么,与其把主动交给元军,还不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干脆“主动诱敌”。诱来的敌人,吴军可以自己搞定;但羊角庄的八不沙部,则便就需要燕军帮忙牵制了。
就在蓝玉离去不久,军议过后,赵过便令傅友德率五百骑兵趁夜过河,急行军,至羊角庄外埋伏。若果如所料,元军当真去截击常遇春部了,便出面牵制一下羊角庄的敌人;若猜测错误,元军没有去截击常遇春部,也不需回来,只管绕道再去金乡,补充一下杨万虎的军力便是。
蒲水距羊角庄,大约有六十多里,全用轻骑兵的话,至多两个时辰就能赶到。傅友德抵达的时候,甚至虎林赤还没有到。只不过他停驻的地方离庄子较远,而且比较隐蔽,所以虎林赤、八不沙等都没有发现。
五百轻骑兵,看似威慑力不大,但现在是深夜,且下雨,突然出现在庄外,虚张声势,八不沙难以迅速摸清情况,肯定不敢贸然行动。
傅友德命把五百骑分成四队。前三队,每百骑为一队,围绕着庄子驰骋。一队跑完,下来休息;第二队接着再上。如此再三,形成了一种川流不息之势。第四队,是主力,有两百骑,他亲自率领,持满向外,守在庄门口,一边休养马力,一边威胁庄内。只要八不沙敢出来,便予以打击。
夜雨蒙蒙,远近无光。
庄子里,八不沙听见了虎林赤的第三通鼓,心道:“这么快就响起了三通鼓声,定是中了吴贼奸计。”有心驰援,看着庄外的傅友德部,思之再三,终究不敢冒险,又暗自想道,“虎林赤已中贼计。如果俺贸然出庄,会不会也陷入埋伏?”远望庄外,遥见有数百燕骑,皆持弓矢,守在要道。又再近观墙外,一队队的燕骑川流不息,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有偏将说道:“将军!先前,虎林赤与将军约,若三通鼓响,便请将军出庄。现在,第三通鼓已经响起。庄外又出现了红贼傅友德部,想来,定是虎林赤中了贼计。将军若不出援,便是见死不救。奈军法何!”
“出庄的道路只有一条,已被傅友德控扼。我部皆为步卒,行动不快。在这种形势下,若是贸然出战,只是自寻死路!且夜雨簌簌,阴沉无光,燕骑有多少,咱们也不知道。纵三军皆不惜死,敌暗我明,又如何战之?”
“大帅、少将军的军法无情!”
“来援单州前,主公有军令:‘不得浪战’。就算大帅、少将军的军法再无情,今夜出战,也是不能!”
“浪战”的意思就是轻率作战,用在眼下,倒是贴切。八不沙有察罕“不得浪战”的军令在手,即使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的军纪再森严,他也不怕。听见他如此回答,那偏将无言,不再相劝,退下一边。
沙场打仗,不是勇敢、不怕死就行。
自古以来,发生过的战事成千上万,勇敢、不怕死的将校有很多,因为将校勇敢、不怕死而出名的战例也有很多。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成功了,名传青史,为后世人钦佩。然而,不能只看到成功的,有更多没有成功的,功败身死,或沦为后人的笑柄,或竟至泯然无闻。还是那句话,“兵者,凶器也”。
只有深刻领会兵法、知道作战危险的人,才会老成持重。八不沙执意不肯出援,不是因为胆小,而正是因为老成持重。
察罕帖木儿能纵横河北,威名盖世,除了他本身能征善战的原因之外,手底下有一班“知兵”的将领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八不沙注意到部将多有口服心不服的神色,又缓缓说道:“天夜暝雨,敌情不明。没有攻守策,却冒然出战,无非浪战得死,实不可取。此我军之一不可出。虎林赤部千骑,皆我精锐,骁悍敢战,陈明、董仲义亦俱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且熟悉道路,占有地利之便,纵一时不察,陷入了敌人的埋伏,也绝对可以顺利突围。此我军之二不必出。
“是我军出战,有浪战的危险;而我军不出战,虎林赤却也没有被围歼的可能。又何必冒险出庄?”他仰头观望天色,接着说道,“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等到那时,咱们就可以把燕贼傅友德部看清楚;并且虎林赤大约也已突围而出。贼众激战半夜,必疲;我军听战半夜,则却人皆发奋。明暗之势可以立变。我骑、步相和,再与贼战,定可胜之!”
姜还是老的辣。
八不沙的一番分析,鞭辟入里,麾下诸将听罢,无不膺服。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为何不派虎林赤等人,却指派了他坐镇羊角庄?不为别的原因,就因为他这个人明将略,才可独当一面。果然不错。
观罢傅友德军,依然令庄中不得生火。叫两个亲兵搬来了把椅子,八不沙坐在庄头,静待天明。
庄子外,傅友德和几个将校正在说话。
上次奔袭成武,他和佟生开配合得不错,更多亏了佟生开献计,才骗出了元军的探马,从而借以踏营成功。故此,这一回,他又问赵过要来了佟生开,作为副手。
另外傅四、列老九等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此次亦带了来;以及高则明,即高延世的族侄,奔袭成武时被俘,因为他较为熟悉道路,所以这次也带了来。除了这几员将校外,还有一人,名叫赵普多。
此人乃是赵普胜的弟弟。
赵普胜,安徽巢县人,本为徐寿辉的部将,曾占据安庆,“拥众万余,船万艘”,号称百万水师,多次击败朱元璋,后因孤立无援,退守巢湖结寨自保。——巢湖的位置,处于和州西南百十里,向东北数十里便是庐州(今合肥)。因其本人善使双刀,故人送绰号“双刀赵”。
想当年,此人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投奔朱元璋的俞通海、廖永安、廖永忠等人,原本就是他的部属。
因为“数为庐州左君弼所窘”,“惧为所袭”,所以他们相约投朱元璋。当时,朱元璋“方驻师和阳”,正图谋渡江取金陵,苦无舟楫,闻俞通海、廖永忠等至,与徐达等人说道:“方谋渡江,而巢湖水军来附,吾事济矣!”大喜过望,认为是:“天赞我也!”,亲往抚其军。
“而赵普胜叛去”。
到底是称雄一时的人物,不甘弃主,改投别人为将。
“叛去”后,赵普胜接连用武,纵横池州、巢湖间,给朱元璋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刚好,陈友谅有不臣之心,欲弑徐寿辉,却对赵普胜很忌惮。于是,朱元璋便用反间计,散布谣言,说赵普胜“欲归吴”。陈友谅遂在至正十九年,设计,“执而杀之,并其军”。
赵普胜一死,其部群龙无首,迫于无奈,也只有从了陈友谅。不过,普胜甚得军心,他的部将们对此都很有怨气。待到次年的龙湾之战,先后有两人都趁机降了朱元璋,一个是张志雄,一个是袁义。并及后来在小孤山投降吴军的丁普郎,也和赵普胜之死有关系。——看名字就看出来了,他和赵普胜都是“普”字辈的,皆为彭莹玉一系白莲教的教徒。
这些人,分别都为朱元璋立下了极大的功劳。
赵普多却与他们不同。早在赵普胜没被杀前,他就私下里与之说:“陈友谅相如狼顾,必有不轨事。”谏言对其多加提防。可惜赵普胜没有听从。也不能说没有听从,听也是听了,但太过自信,终究还是死在其手。
及赵普胜死。因赵普胜素与丁普郎交好,所以赵普多与丁普郎的关系也很好。而傅友德又曾与丁普郎同镇小孤山,故此,连带着他与傅友德的交情也不错。当下,孤身逃出,潜去小孤山,投丁普郎、傅友德。
丁、傅两人,义气为重,隐藏了他的姓名,改头换面,藏在军中。又到年前,傅友德出使益都,受邓舍招揽,改投了海东。赵普多闻讯,便又不辞千里,赶来相从。他来相从傅友德,为的是有机会为兄长报仇。
前次傅友德奔袭成武,因为需要他留在巨野,暂代统率带自济州的两千步卒,故此他没有随行同去。而此一番,再深入敌境,威逼羊角庄,却又与上次冲营不同。“冲营”可以来去如风,威逼羊角庄却很有可能会爆发鏖战,关系重大,不可没有骁勇之人为副手,所以,也带了他同来。
有其兄,必有其弟。他同样也是以善用双刀出名。军中呼为“双刀小赵”。小时候,他读过几年私塾,虽武艺出众,却不似傅友德、杨万虎等人,说话带着点文气,这时说道:“将军,咱耀武庄外已有多时,八不沙却半点动静也无。要么,他是被吓破了胆;要么,此中便必有玄虚!”
傅友德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按在鞍上,遥望庄中,说道:“咱们来前,左丞有交代。说八不沙此人,在鞑子军里并不单单是以勇猛闻名的,且颇有智谋。你说的不错,咱们围庄已经有好半晌了,庄内却寂静依然,竟好像不知咱们来到似的。这其中,十有八九,是有玄虚!”
“以末将推度,不外乎是因为天黑落雨,八不沙难辨我军虚实,故此静静等待,想等到天亮,再来与我军一战。”
要是等到天亮,傅友德只有五百轻骑,羊角庄定然是打不下的,不但打不下,而且很容易招致单州的驰援。一旦单州的驰援来到,前有坚垒,后有敌众,没有第二条路,只有战败一途。
当然,也可以不战败,改而去与常遇春部会师。可若是如此一来,赵过的第二条军令,命他在呼应吴军后,“立即增援金乡,加强杨万虎的机动作战能力”,就不能实现了。不能完成军令,必受军纪惩处。
也是傅友德太勇悍,赵过几乎是把他当作“不知疲倦的战斗器”使用了。孤军深入、奔袭成武才过去没几天,这就又给了他“呼应吴军、增援金乡”的重任。——元军中传言:“宁逢万虎,莫遇老傅”,有他两个人坐镇金乡,肯定会给元军更大的震慑,能够使王保保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吴军与虎林赤之战,打得怎么样了?”傅友德一张铁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不免嘀咕,暗中想道,“要像小赵说的,等到天明,肯定对我部不利。要不然?俺分些人马,去助助常遇春?”
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将此念头打消。
他只有五百骑,分出去一两百骑已是极限。一两百轻骑兵,对远方的战局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转了视线,投去南边,没有办法,也只好寄希望常遇春能如他的威名一样,能够迅速地歼灭虎林赤部了。
……
虎林赤陷入埋伏,冒夜雨,左突右杀。
蔡迁带的千余步卒,据守中央地带,先用盾牌,继而推出百十辆随军马车,布成车阵,摆出守势。一边守,一边并同时不断地调整阵型,把元军的骑兵牢牢吸住。
千余元骑,散在车阵的周围,被车阵分成了两段。东边是虎林赤带的五百骑,西边是董仲义带的五百骑。战斗是时间越持续,两部人马越难以聚合一处。
随后来到的五百余吴军骑兵,则分作两路,一部百十人,骚扰董仲义,起牵制作用;另一部四百余人,是主力,在主将的率领下,猛攻虎林赤。
两军乱战,虎林赤见吴军主将“长躯伟面”,相貌出众,一杆长枪施开,勇不可当,接连挑死了数个元军悍骑,气势到处,所向无前,竟好似能生遏奔马,不觉骇然,高叫道:“来将请通名,可是常遇春么?”
他离那吴军的主将相距并不甚远。
听了问话,吴将抬头,乱马交枪中,本只是瞟了他一眼,不料一眼看去,竟是大吃一惊,连忙挥动长枪,将近旁的敌人悉数打落,抽出间隙,再又细细打量,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呀,哪里来的这般毛鬼?也敢在世间无礼!”横放长枪,拿起弓矢,拨弦就放,接连射出三箭。
却是虎林赤,相貌虽然堂堂,大约因人种的关系,体毛极多。只露在铠甲外的脸、手上边,就到处都是毛绒绒一片。说是“毛鬼”,分毫没错!
三箭射出,来如流星。
好一个虎林赤,不愧元军勇将,技艺精熟,舞了个枪花,打落一箭;兜马转身,躲开一箭。第三箭,避无可避,电石火光间,张开嘴,硬生生将之咬住!真是险之又险。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生凶悍的恶贼!”心里下了断言,“枪法出群,又有如此箭技,必是常遇春无疑了。”
伸手从口上取下第三支箭,他低头观看,见箭柄到尾部,似刻有一行小字。拿到近前,见上边刻道:“金陵横舟铁甲交枪皇五等把都儿,帐前亲兵都护,定远冯国胜。”
——
1,陈友谅杀赵普胜。
至正十九年(1359年),九月,“陈友谅杀其将赵普胜”。
“初,友谅既忌普胜,又有言普胜欲归吴者。及是愤潜山之败,友谅益欲杀普胜,乃诈以会军为期,自至安庆图之。普胜不虞友谅之图己,闻其至,且烧羊出迎,于雁氵义登舟见友谅,友谅遂执而杀之,并其军。”
“潜山之败”:
也是在当年九月,较早时候,“吴奉国上将军徐达,佥院张德胜,率兵自无为州登陆,夜至浮山寨,败赵普胜别将于青山。追至潜山,陈友谅遣参政郭泰渡沙河逆战,德胜复大破之,斩郭泰,遂克潜山,命将守之”。
2,张志雄。
“志雄本赵普胜部将,善战,号长张,尝怨友谅杀普胜,故龙湾之战无斗志。及降,言于公曰:‘友谅之东下,尽撤安庆兵以从。今之降卒,皆安庆之兵,友谅既败走,安庆无守御者。’公乃遣达、国胜、德胜等追友谅,又命元帅余某等取安庆。德胜追及友谅于慈湖,纵火焚其舟。至采石,复战,德胜死。国胜以五翼军蹴之,友谅与张定边出皁旗军迎战,又败之。友谅昼夜不得息,遂弃太平遁去,达追至池州而还。余某遂取安庆,守之。友谅还至江州,据以为都。”
傅友德、丁普郎的降朱元璋,就有张志雄、廖永忠先水战取胜的原因在内。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朱元璋“亲复安庆,取江州路”。
“寻,至安庆,敌固守不战,公(朱元璋)以陆兵疑之,乃命廖永忠、张志雄以舟师击其水寨,破敌舟八十馀艘,遂复安庆,长驱至小孤山,友谅守将傅友德及丁普郎迎降。”
在鄱阳湖之战中,张志雄战死。
“院判张志雄所乘舟樯折,为敌所觉,以数舟攒兵钩刺之,志雄窘迫自刎”。
战后,朱元璋在鄱阳湖的康郎山建忠臣祠,丁普郎、张志雄分别位列前两名。
3,袁义。
“袁义,庐江人,本张姓,德胜族弟也。初为双刀赵总管,守安庆,败赵同佥、丁普郎于沙子港。左君弼招之,弗从。德胜战死,始来附。为帐前亲军元帅,赐姓名。”
——丁普郎是员猛将,降了朱元璋后,“授行枢密院同知,数有功。及援南昌,大战鄱阳湖。自辰至午,普郎身被十余创,首脱犹直立,执兵作斗状,敌惊为神。时七月己丑也。追赠济阳郡公”。袁义能战败他,虽然胜败兵家常事,但似乎由此也可见其勇。
后来,“从大将军北征,败元平章俺普达等于通州,走贺宗哲、詹同于泽、潞,功最。”又先后从“定陕西”、“征云南”,“留镇楚雄,……历二十年,垦田筑堰,治城郭桥梁,规画甚备。军民德之”。
——能让军民德之,可见其不但是勇将,下马也可治民。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4 两败
“金陵横舟铁甲交枪皇五等把都儿”。
所谓“把都儿”,就是“拔都儿”。蒙古话,勇士的意思。蒙元入主中原长达近百年之久,不但蒙古人多有被汉化的,一些蒙古人常用的词汇也广为流传,汉人亦受其影响。
这一支部队,乃是朱元璋的“帐前守御”,尽皆精壮勇士,亲兵侍从一类,由“帐前亲兵都指挥使”领之。这个“帐前亲兵都指挥使”,也即“帐前五翼”的长官。此职位本是由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担任。
冯国用病死后,冯国胜接替兄任。年前,在龙湾大败陈友谅后,又被拔擢为“帐前都护”。他虽是“帐前五翼”的上官,但更看重“帐前守御”的身份,换而言之,也就是更看重做朱元璋亲兵队长的这一个身份。
所以,在箭杆上,他刻上了“金陵横舟铁甲交枪皇五等把都儿”,而没有刻上“帐前五翼”。
——朱元璋的亲兵队伍,除了这一支外,还有一个“护驾八枝”,共一千三百余人,由另一个亲信护驾都督仇景福统带。事实上,主要负责朱元璋身边扈卫工作的,便是这个仇景福。而冯国胜只是在名义上有这么一个身份,更多的,其实是朱元璋在通过此举向他表示信任和亲近。
虎林赤看罢箭杆,失声说道:“冯国胜?”
箭杆被雨打湿,一点一点滴下水。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想道:“先是蔡迁,继而冯国胜。一个比一个勇悍,却竟都不是常遇春!”如此勇将,还都心甘情愿地在常遇春麾下做一个偏裨之将,常遇春又该勇悍到何等程度?
今夜以来,他头一次产生了不妙的念头,横枪略退,退入到亲兵的护卫丛中,厮杀阵里,再度高声,问道:“对面将军,可是冯国胜?”
“正是你家爷爷!”
冯国胜出言不逊,虎林赤却没功夫生气,紧跟着问道:“常遇春何在?”
“你且往后看!”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了意料,虎林赤吓了一跳,急忙忙,转马往后去看。只见身后一条大道,直通往羊角庄方向,被夜色和细雨笼罩,除了时不时有本部的骑卒乱糟糟前进、后退,并不见有一个敌踪。
他心头咯噔一跳,暗叫一声:“冯贼狡诈!”知道又中“贼计”。果然不差,还没等他回过身来,冯国胜催马大呼,丢下弓矢,重用长枪,舞得雪花一片,杀入了虎林赤的亲兵队中,每进一步,必杀一人,杀人之余,还有空大笑说道:“常将军何等样人?你这般毛鬼一个,何用将军亲至!”
想那虎林赤,在察罕军中也是数得着的有名悍将。只可惜,连番遇到的皆是吴军精锐,一个蔡迁,出了名的不怕死,轻巧巧阵斩了陈明;又一个冯国胜,论勇武程度,可以说在吴军中是仅次常遇春等寥寥数人,龙湾之战,追得陈友谅上天无门、下地无路,遁逃武昌,亦是威名盖江南。
论智谋,比不过对手;论勇武,也比不过对手。狭路相逢,何以战之?早已陷入被动,羊角庄的援军迟迟不见,此时冯国胜又犹如蛟龙入海,虎归山林,而且常遇春更还没有出现。他知道不敌,顿时没了争胜之心,叫声“苦也”!拨马就逃。
主将一走,元军皆无斗志,唿哨一声,尽数逃遁。
亏得熟悉地况,又亏得吴军多是步卒,骑兵仅有五百余,追赶不及,且夜深难辨,冯国胜、蔡迁也不欲过多追赶,担忧失散敌境,只追杀了一阵,便即收兵,这才没有太多的损失。逃出二十里外,虎林赤收拢败兵。
千余骑,折损二百多。还有八百来骑。
不过,倒也并非全是折损,早先在冯国胜到前,他们冲击蔡迁的步卒阵时,因占有骑兵的优势,却是处在上风,斩杀了不少,计算战果,也有一百多级。自损二百多,杀敌一百多。看似勉强平手。但实际上,他们斩杀的多是步卒,而阵亡的却全是骑兵,战果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立在雨中,虎林赤激战半夜,汗水下去,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冷战,他仰头看天,见东方微明,已是拂晓。观过天色,转顾左右,看着聚拢身边的这群残兵败将,情不自禁又是叫了一声:“苦也!”
因了蔡子英的献计,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派了他出来,一门心思想听他获胜的捷报,却不料因一时大意,反中了吴军之计,落了个大败而归。他想道:“这可如何去见大帅、少将军?”踌躇无措。想了多时,没有办法。探马来报:“吴贼打扫过战场,刚刚退走。”
“罢了,且先去羊角庄,质问八不沙为何不来救俺再说!”
这一回,有分教,却正是:虾兵蟹将,何须遇春亲至;牛刀杀鸡,老冯已然足矣!
却说虎林赤,辨明方向,拨马西走,往羊角庄而去。
走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军。隔得太远,看不清楚旗号;天色尚未大亮,也瞧不清衣甲。只依稀看出,来的都是骑兵,人数不多,大约四五百人。速度很快,不多时,相距已只有一两里。看这支军马来的方向,应该正是从羊角庄来。虎林赤心中犯疑,想道:“八不沙都是步卒,何来骑兵?”
他也是倒霉,半路上碰见的这路军马,不是别人,恰是趁天色未亮时,才从羊角庄悄悄撤退的傅友德!
——冯国胜撤军前,给傅友德送了个信。任务既已完成,不走何待?傅友德当即率部转去金乡,却不知,半道里居然逢上了虎林赤。实在不知道是该说虎林赤的运气好,还是他的运气好。
虎林赤发现他的时候,他也发现了虎林赤。
赵普多、佟生开一个在军前,一个在军后,闻见敌踪,不约而同都来上言,不是建议战斗,而是提议避走。他们说道:“吴军才送来捷报,路上便遇到了鞑子的骑兵。观其队伍松散,旗帜不举,此必为虎林赤部。我部皆轻骑,先渡河长驱六十里,又在羊角庄外疲累半宿,彼虽败卒,怕仓促难以胜之。若是陷入缠斗,后边十五里外就是羊角庄,八不沙闻讯必来。至时,我军败矣。不如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远远绕走避开!”
傅四、列老九诸将都表示赞同。
傅友德想都没想,回答说道:“自俺从军起,什么时候有过望敌逃遁的?当日在益都城下,横行察罕军中,俺也不曾有过半步的后退!更别说远远避让了。诸位,你们看到的是鞑子骑兵,知道俺看到的是什么?”
“是什么?”
“一堆堆的人头,一件件的功劳!”
自入海东以来,傅友德虽得邓舍知遇之恩,但是他也明白,他在海东军中的根基还是太浅,要想出人头地,非得付出比常人更多不可。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争去成武,而这一次接到命令后,半点犹豫没有就戎装上阵的缘故。在本来的历史中,他降了朱元璋之后,也是通过一次次不要命的血战才逐渐提高了地位,从而奠定了在吴军中不可动摇的高度。
所以,赵普多、佟生开见虎林赤而生躲避之意,唯有他却大喜过望,斗志昂扬,只差说一句:“求之不得。”要是比较勇武,傅友德更在冯国胜上;如果再更进一步地作比较,怕是与常遇春也不相上下。
他不但欢喜,而且不是盲目的欢喜,冷静地与诸人分析说道:“正如你们所说的,观虎林赤部,队伍松散、旗帜不举。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可见,他的部下都已丧胆!胆者,三军之所以为战。既已丧胆,即便他有千军万马,我有何惧?我军虽疲,胜在接踵吴军后。诸君,岂不见惊弓之鸟,闻弦而落?鞑子又不知道咱们疲累!只需振作勇气,一鼓便能够灭之!”
他部下熬了一宿,还没有吃早饭,傅友德举枪高呼:“灭,……。”他想说“灭此朝食”。早先听潘贤二讲古,他听来得这个词儿,觉得很威风。
赵普多读过书,知道些典故,忙拽住他的衣袖,说道:“将军,慎言!”
傅友德一口气没憋好,险些呛住,好不容易顺好了气,问道:“噢?”
“将军不知道么?凡是说这四个字儿的,自古至今,没一个能打胜仗,全成了敌人的‘朝食’!”
“原来如此。”
傅友德不以为意,见对面的元军似乎醒悟了些什么,行军的速度逐渐放慢,有停在一两里外的意思,知道不能再等,下令:“小赵!”
赵普多应声:“在!”
“引百骑为先,给你半刻钟,务必要把鞑子冲散!最好截成两半。”
“喏!”
赵普多虽提议避走,但主将已然下令,却也不肯示弱,便就取出双刀,招呼了百人,高声笑道:“众儿郎,随俺杀鞑子去也!今日,必叫那鞑子的大官人死在俺的刀下。”叱咤奔出,便如离弦之箭,如风疾驰。
“小佟!”
佟生开应道:“末将在!”
“也给你百骑,留居殿后。若我前战不利,你可来援;又或者战斗拖延,招来了羊角庄的鞑子,亦交由你负责截击!”
“喏!”
“余者三百骑,且不动。静待赵普多截击成功,然后随俺杀敌!”
三百骑齐声应道:“喏!”
细雨飘零,天将微曙。空中乌云密集,四野阴沉。平原如盖,极远处小河潺潺,左近林木,在雨下越发郁郁葱葱。两军相遇,野战又起。
这时,虎林赤已经看清楚了对面燕军的旗号,说道:“难怪没有见到八不沙来援,却是燕贼傅友德在此,料来定是夜时围了羊角庄。”
想要迎战,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群面现惊惶的败卒。无可奈何,他暗想道:“‘宁逢万虎,莫遇老傅’。傅友德,俺闻名已久,乃燕贼悍将。部卒败逃在先,本已落胆,如今再遇强敌,仓促野战,怕是难以取胜!”
想到此处,他不禁三度叫道:“苦也!”长叹一声,说道,“说不得,只有用最强计了!”拨转马头,呼道,“诸军,西去十五里,便是羊角庄。燕贼不过数百骑,尚不及我军众多。杀出一条血路,且往羊角庄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与之前冲蔡迁的步卒阵时一样,他仍旧一马当先,避开赵普多,奔入路旁的田间。八百部卒紧随其后,折往北行。居然不战而逃!
傅友德却是没有料到,大为惊愕,与左右说道:“虎林赤素称察罕骁将,俺知道他本为关保所部。却怎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未战即遁。是因为被吴军杀得怕了?还是因为关保为主公擒,所以畏惧与咱交战?”
大失所望,却不肯让“功劳”眼睁睁溜走。枉为他还提前还布置了一番,预防陷入苦战,“拖延战事”,招来八不沙的驰援。眼见此状,急挥动军旗,也不再留预备队,与佟生开、赵普多一起催马急追。
一番追赶,追出十几里,从后面射箭,杀伤甚多。直到天光大亮,傅友德担忧会吸引来周边的元军,这才得胜转道,径往金乡去。
一夜之间,连遭惨败。等傅友德远去后,虎林赤再又收拢残卒,八百骑,这一回只剩下了六百多人,垂头丧气,回去羊角庄。在庄外,碰上了八不沙。却是因探知虎林赤兵败、不知去向,八不沙亲率部出来寻找。
两人相遇,别有滋味。
他两人在察罕军中的名声不算低,也曾与关铎等红巾军各部交过手,胜多败少。不能说他们不善战,只是谁叫遇上了常遇春、冯国胜、傅友德呢?即使王保保与此三将相遇,谁胜谁负,还不好妄言,何况他们两人?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
通过此一战,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却也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吴军、燕军实力。虽获一败,伤亡不多,至多是个小败而已。从中吸取教训,决战中可以重视谨慎。或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
1,在本来的历史中,他降了朱元璋之后,也是通过一次次不要命的血战才逐渐提高了地位,从而奠定了在吴军中不可动摇的高度。
傅友德投降朱元璋后,开始只是个“别将”,“属常遇春”。
鄱阳湖之战,“友德操轻舟荡其(陈友谅军)锋,身被数创,战益力”,“手杀数百人,复与诸将邀之禁江口”。“友谅死,师旋,第功最”。
“复从上亲征,围武昌。城东南有高冠山,下瞰城中。上顾诸将:‘谁能夺此山者赏。’友德即率万人先登,一鼓而夺之。流矢中颊,镞出脑后,复洞胁,不为沮。”
箭矢贯穿了面颊,箭镞从脑后出来,并腋下也被箭矢贯透,却一点儿也不气沮。这简直不可思议。
武昌战后,他才被授为“雄武卫指挥使”,而且是被“超授”。吴军的“卫”,每卫五六千人,等同万户。“超授”,即是说越级拔擢。换而言之,他之前的军职至多也就是个千户。且,还是鄱阳湖之战,“功第最”的情况下。可见,在一支军队中,外来的将领要想站稳脚跟是多么的不容易。
不过,人才总会出众的。在见识过他的勇悍后,朱元璋对其也是大加笼络。
在一次与王保保的战斗中,傅友德守卫彭城,以少击众,生擒了元将李二,献给朱元璋。朱元璋大喜,召他还建康,“进江淮行省参政”,“命以麾盖鼓吹送归第”。第二天,“复命中书参议李饮冰、杨希圣携音声伎一部,就友德饮”,李饮冰等喝醉了,“裸而酣”。朱元璋大怒,皆黥之。但是却没有责备傅友德,而是对他说:“若(你)擐甲胄,出百死,一欢之固当。而彼士人何为者?吾不而咎也。”
——杨希圣,就是杨宪的弟弟。众所周知,因为此人娶了朱元璋相中了女子,所以为朱元璋嫉恨。此次因醉酒获罪,大约其中未尝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2,要是比较勇武,傅友德更在冯国胜上;如果再更进一步地作比较,怕是与常遇春也不相上下。
《明史窃》的作者尹守衡,是这样评价傅友德的:“当时持重善将将无如中山王,至暗呜跳荡,独开平王,而友德差之,称二虎将。开平死,大封之后,友德始展方面勋。取巴蜀、定滇笮,其晔晔盖庶几中山矣。”
李贽在《续藏书•傅友德传》后的“赞”里,引用了这段评语,并整篇传记,没有一句批评的话。相比冯国胜、蓝玉的传记,其中就多有微词。可见傅友德的威名,在有明一代,就已经得到很多人的认同了。
《续藏书》里,写得傅友德不是被朱元璋杀,而是“暴卒”。大概这是在“为尊者讳”。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5 元军
羊角庄外战,虽然只是一场小战事,胜利方没得到多大的便宜,战败方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意义却很重大。
首先,这是燕、吴两军的头一次联手,冯国胜、傅友德等虎将纷纷出场,而且取得了胜利,鼓舞了士气;其次,这也是邓舍、朱元璋、察罕帖木儿三人的部下头一次出现在了同一个战场上,并且头一次出现了交手。
方今天下,南北各有两股最为强悍的势力。北方是察罕、邓舍,南方当然便是朱元璋、陈友谅。
而便在此刻,在南北交界的淮泗以北,在徐州的北方,在济宁的最南端,区区羊角庄外,同一个数里方圆的战场之上,竟然同时出现了除了陈友谅在之外,天下最强悍的三股势力之角逐。且出现的军马皆为各自最强的勇将,最精锐的悍卒。不论谁胜谁败,这一刻,都注定是百年难遇的。
并且,三强鏖战咫尺方圆之地,不但存在敌我的关系,还存在盟友间的微妙。
诚然,燕、吴两军现今是盟友,但,在敌对察罕军的同时,他们两者间又何尝没有争锋之意呢?总而言之,单州决战的序幕就此缓缓拉开。成王败寇。败者,将被淘汰出历史的舞台;胜者,将继续逐鹿天下的道路。
……
单州城内,王保保非常恼火。
要按他的脾气,虎林赤、八不沙两人恐怕难逃责罚。
受到察罕帖木儿常年言传身教的影响,或许在临机制宜、老练程度上,他还欠缺些火候;但是赏罚严明这一条,却早就学会了。不过,虎林赤、八不沙毕竟是赛因赤答忽带来的,不归他直接统辖,也不好越权处置。
不止王保保恼火。
蔡子英也很生气。无论怎么说,无论再有种种客观的原因,无论再怎么把责任推到虎林赤、八不沙两人身上,这一个“先南后北”,趁吴军初至,先予以打击的计谋到底出自他的手中。吃了败仗,面子上很不好看。
这个时候,就显出察罕帖木儿用赛因赤答忽为援军主将的好处了。
他一方面是王保保的生父,王保保再有怒气,也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军务上;另一方面,他与蔡子英很熟,而且和虎林赤、八不沙也很熟。八不沙姑且不说,只说虎林赤。虎林赤是河南人,早在察罕起兵时就跟随左右了,乃是元勋宿将,与赛因赤答忽也相识已久,是老交情了。
如此一来,借助威望、资历,他便可以把副手、谋士与将校之间的矛盾压缩到最小。
“临阵斩将,不是好事情。越是连败,越是不能滥杀。”赛因赤答忽私下里与王保保这样说道:“不过,保保你说的也对,虎林赤、八不沙兵败,不给点责罚确实说不过去。这样吧,待军议时,俺提出将他两人斩了,然后,你出来帮忙说情。俺便就顺水推舟,饶了他两人。你看可好?”
用心良苦。
既严肃了军纪,凸显出了赛因赤答忽作为主帅的严明;又可以通过此举,让虎林赤、八不沙知耻后勇,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奋勇争先。同时,还帮王保保卖出去了一个人情。察罕帖木儿打下的江山,早晚都是王保保的。他能越早地树立起威严,自然便就越好。而要想在军中树立起威严,可不是单单一个“杀”字就可以了,更主要的是需要刚柔并济。
王保保知道赛因赤答忽这是在为他好,按下怒气,说道:“依父亲所言。”
“……,我军连败,虽然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太过在意。但为将者不可不省察士众,激发胜气,须知懈斗之卒,难以久持。如主公教诲,我军该以守为先,因此‘守吾气’更是要紧,也要想个法子,振奋下士气。”
“想什么法子?”
赛因赤答忽轻点案几,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说道:“战场交锋,往往兵多者胜。我现有万余大军屯驻在单州内外,可以搞一个检阅。一者,使士卒增加信心;二来,也可以向红贼炫耀武力。一举两得!”
是个好办法。
人有从众心理,检阅时,一看自己人这么多,肯定信心倍增;此次来驰援单州的皆是察罕精锐,铠甲、军器精良,炫耀一下,定能给燕军、吴军造成压力。不打一仗,不费一刀一矢,就能消除不利的影响。
提高了斗志后,再来“久持”,必事半功倍。
王保保说道:“父亲此真妙计!”
说做就做,羊角庄之战后的再次日,就开始检阅。
为了防备燕军、吴军趁机突袭,并不是所有的部队都参加了此次活动,留出两三千人,负责城防、警戒等等,其余众军,包括长枪营、铁甲营都悉数到会。本来就是战备的状态,动员起来很快。
定下的检阅地点在单州城西,开阔的原野上。
为了壮大声势,不但有单州驻军参加,成武的驻军也有一部分前来参与。并为了最大程度的安全,羊角庄以及留守成武的部队皆严防警备,四出探马,牢牢盯住羊角庄北、金乡、蒲水北岸的吴、燕两军。
在检阅的中间地带,搭建起了一座高台。远近十几里,到处旌旗飘扬。这两天来,细雨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止。天气本来阴沉,但一队队放哨的士卒或骑、或步,都是全副武装,巡弋在周围,铠甲、刀戈俱皆擦得鲜亮。一个阴霾,一个明亮,两下鲜明的映衬,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等人,一大早,便出城直行,前往高台。阎思孝没去,他负责驻守单州。
被编入检阅队伍的各个营头,也随之络绎出行。鼓角齐鸣,声势震天,一万多人,分成多个梯次,迤逦绵延出好几里地。从高空望下去,单州、成武之间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明盔亮甲的元军士卒。
消息很快传入了赵过、常遇春的营地,两人都是极为惊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元军这是在唱哪一出,下意识以为是发动攻势的前奏,一面急传令各军,命警惕防御,一面分别派遣出了探马,潜行至周边,仔细打探。
到得上午巳时,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已至高台。
……
燕军的斥候一拨拨回来禀报:“鞑子将、校、谋臣,三军皆动,俱已至西原。沿边防备,岗哨林立。小人等难以近前细看,只远远观望,似乎单州、成武的鞑子军皆有前至,人众不下万余。”元军检阅地点在单州西边的原野上,故此,为了简便,斥候称之为“西原”。
为了便于做出反应,赵过召来诸将,济济一堂,听斥候回报。潘贤二问道:“可知鞑子为何兴师动众?意欲何为?”
斥候道:“暂且不明。”
“且去再探!”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常遇春的军中。
……
西原高台两边,列了两百名精壮士卒,百人击鼓,百人吹角。
鼓角齐鸣,响声振地,远远传出,十几里外的单州城内,乃至三四十里外的成武城内都隐约可闻。各军各营分别都站好了位置,闻鼓角声,步卒皆举起长枪,顿地高呼;骑兵亦高举枪戈,随声同呼。
一万多人齐声大呼,声威可想而知。
便如春雷骤起寂原,就像江河决堤子夜。瀚海波澜,掀起万丈巨浪;铁流奔腾,撞击千仞悬崖。若是让胆小之人在猝不及防下听到,只管一下,就能被吓得心胆俱裂。远处的河水似乎为之一静,阴霾的天空仿佛蓦然云散。惊飞起无数的林鸟;连带野兔、野鸡亦皆被吓出,狼奔豕突,蒙了头,到处乱撞乱跑。隐伏在数里外的燕、吴两军斥候,不觉因之两股颤栗,好似立足不稳;面色惨白,直欲提心在口。一呼之威,竟至于此!
三呼、三落。
鼓角声止。
凉风徐徐,原野安静。
军礼官在台下高声叫道:“大帅、少将军,诸将登台!”
在他身后,一百个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军汉排列得整整齐齐,应声同呼:“大帅、少将军,诸将登台!”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相继上台。
……
“鞑子诸将鱼贯登台。”
“说了些什么?”
“检阅三军。”
赵过、潘贤二等面面相觑:“检阅三军?”
潘贤二蹙眉寻思稍顷,嘿然一笑,说道:“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检阅三军?哼哼,要不就是有诈,要不,……?”
“怎么样?”
“要不,就是在向咱们示威吧?”
把部队拉出来,摆给敌人看个清楚,要不就是有诈,要不就是示威,没有其它可能。赵过问道:“都有哪个营头参加了?”
“小人回来前,正在过第一队。听其鼓声、观其旗号,是长枪营。”
……
“长枪军”是察罕的嫡系。头一个从高台下通过,也是在情理之中。
一千精卒穿着轻甲,手执长枪,腰上短刀。每五十人列成一队,队别相去各十步,前后军旗招展,随鼓角声行进。行走的途中,还操练种种的阵型。时而变化成进攻队形的锐阵,时而变化成防守队形的钝阵。鼓角一声,皆举枪;鼓角二响,皆前刺。鼓角第三声,队伍最前的两面黄旗相交,全军收枪,又齐齐跺脚、刺出,齐呼:“呜呼”、“呜呼”!
上千杆长枪,一时前刺,真如林木一般。
三鼓毕,行至高台下,又都收起长枪,往上高举,同声齐呼:“大帅!少将军!威武!威武!”再又同时跺脚,“长枪营!”
不愧百战精锐,只是一个行军、检阅,硬是演练出了浓浓杀气。
……
“长、长枪如林,在、在战场上碰见这样的敌人,确、确实不好对付。潘、潘先生,你、你有何策应之?”
潘贤二微微沉吟,说道:“有两策可以应对。”
“噢?哪两策?”
“或者不等他列好阵,便用重骑急冲,继而步卒向前,可以败之。”
“长、长枪军都是精锐,临战,想、想要在其列好阵前便先冲之,怕是不易。另、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用箭手、火铳手先射之,乱其阵型;然后拣选敢死之士,用短刃,肉搏血战。只要时机把握得当,军士不畏死,亦可胜之。”
“他、他们是长枪,咱们用短刃。肉、肉搏血战,能发挥短刃的优势,并令长枪变成弱势。此、此计大妙,只是敢死之士不好拣选。”
“凡战,敢用短刃拼死者,必胜!”
战场上杀敌,有三种方法。一个是弓弩、火铳、火炮、投石车,远距离杀敌;一个是长枪、长斧,中距离杀敌;一个是短刀、短剑,近距离杀敌。最考究士卒胆量、勇气的,自然当数后者。能与敌近身混战,白刃见血、刀刀入肉,不害怕的,这才算是精锐。
“先、先生看我军中,何营可当此任?”
佟生养、高延世等,都挺胸昂首,目光热切地看着潘贤二。潘贤二却给出了一个使众人吃惊的答案:“非庆元帅营不可。”
“庆千兴?”
“高丽军?”
诸将哗然。赵过也是不解,问道:“庆、庆元帅部固然勇悍,但难道我前线近两万精锐,都、都不能担当此任么?”
“不是不能,而是不如庆元帅部省力。”
“此话怎讲?”
“近距离作战,刀不如棒。庆元帅部,除用枪戈等军器外,多数的士卒都随身带一根短棒,并擅用此物。到了战场上,可挡、可架、可刺、可砸,方便斗敌。且,更重要的是,庆元帅部的士卒个头都不高,贴身肉搏,尤为合适。”
白刃战的时候,棒子比刀剑好使。
长枪营的元卒皆有轻甲,如果用刀剑,很容易就会被甲片卡住;并且,就算不卡住,刺入敌人的身体后,也有可能会被骨头夹住,抽拔不易。但是换了短棒就不一样了,没有这个麻烦,就像是用锤子似的,只管砸。一棒在手,纵然万军丛中,来去自如。当然了,这个短棒,并不是全用木头;外边包的有铁、铜,而且还有突出的凸点,有点像锏。力气大的,甚至可以使用纯铜做出来的棒子,砸在身上也是很厉害的,杀伤力不低。
庆千兴部的高丽士卒,个头又低。反过来看对方,凡用长枪的,个子都不会太低,至少中等以上,因为若是个头过低了,七八尺的长枪就难以施展。——,察罕军中的长枪营,全是用的木杆枪,杆长七尺二寸;枪头则用熟铁制成,长八寸。合计八尺长,重约十斤。
如此一来,一边是低个子的用短棒,一边是高个子的用长枪,贴身肉搏,谁占便宜?不言而喻。
赵过拊掌赞叹,说道:“以、以我之短,敌彼之长。我、我的短,其实是我的长;彼、彼的长,其实是彼的短。先生高明!”
……
长枪营过去,是李老保诸将之营。
分别而过。
每过一将,军礼官必报:“某某第几将,参见大帅、少将军!”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则便或亲临台边,给以鼓励;或随着士卒的大呼而拔剑上指。西原上,气氛渐渐热烈;士气逐渐高昂。
午时,最后一支部队,铁甲军。
……
“鞑子连过十三营,现在已经开始过铁甲营!”
……
铁甲营的都是壮汉,披挂重铠,执重斧。
千人齐动,甚至比之前骑兵经过的声势还要大。便好似一团乌云,又好像山雨欲来。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堡垒。锋利的斧头,让人看一看,就胆颤心惊。齐刷刷,一步下去,高台都是轻微地摇晃。
围在周围的各营军卒本来都在欢呼,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知不觉都收声闭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变得鸦雀无声。
重铠、重甲,负重已然不轻,却还能演练阵型。
先是营将、校出列,向部下大声传令,如此三令五申,然后军旗一下,阵往前行;军旗两下,以后为前;军旗三下,再度回军转阵,向前奔趋。
又合旗帜、鼓角声。
白旗点、鼓声响,左右齐合。朱旗点,角声动,左右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军阳向而旋,右军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接着,白旗掉,鼓声响,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但不失队列严整。最后,朱旗掉,角声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间隔疏密,与初时无差尺寸。白旗、朱旗共同连飙,鼓角齐鸣,再又整齐前趋,到得高台下,齐齐举斧,作势下砍,千人同声高呼:“喝!喝!将军威武!铁甲营!”
这一番演练,本就是他们日常训练的课目,此时展开,忽前、忽后,分合聚散,半点差错也无,真如行云流水一样。
围观的万余元军,尽皆看得心动神驰,直到他们过台退下,这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不约而同,爆出一声喝彩:“好!”
天空阴云密布,赛因赤答忽立在高台之上,按剑挺身,观看这万余振作了士气的虎贲,哈哈大笑,顾盼左右,与王保保说道:“羊角庄之败,小负而已,何足挂齿!孩儿,你且看俺带来的军马如何?”
“有此十万辈,可横行天下。有此万辈,可纵横北地。”
……
“铁、铁甲营闻名已久,却不知竟有此等声威!先、先生,我、我军如何可以破之?”
——
1,长枪。
八尺长的枪不算长。明末清初枪术家吴殳著《手臂录》,上边记载,“沙军杆子丈八至二丈四”,“敬严木枪长九尺七寸”,此外,杨家枪长四米多,最短的马家枪,也有三米多长。而最适合使用的,吴殳认为就是马家枪,310cm,无论是用在战场,还是练武所用,都是最理想的长度。
三四米长,似乎很长,但《考工记•庐人》:“凡兵(器)无过三其身”,就是兵器不要超过人身高的三倍。三米多,还不到三倍。
枪身都已经这么长了,当然不可能全用铁制。马家枪、杨家枪都是木杆,而沙家枪则是竹制枪杆。吴殳认为,就枪的重量而言,十斤左右最合用,低过六斤,因过轻反而不好使用。
不过,这是就普通人而言,“有些骁将,为了洞穿敌将的重铠,常常特制份量很重的枪、槊,有的重达数十斤”,“元代隋世昌,‘锻浑铁为枪,重40斤,能左右击刺’”。
朱元璋也是个用枪的好手。
他早年起兵时,携两枪作战,大的一支长一丈六尺,枪杆有一握粗,用以步战;短的一支一丈二尺,用以骑战,枪身涂黑漆,上边悬挂黑缨、黑旗,“每遇大敌,辄率骁骑冲中坚,绕敌后”,部下看到他枪上的黑旗,“士争奋,敌辄大溃”。这种率领骁骑冲阵、冒险深入的作战风格和李世民颇有相像。因为久历矢石,致使枪柄上留下三处刃痕,黑旗上有五处矢洞。即位后,他将这两支枪陈列在了午门后,以激励后人的斗志。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6 相持
由于冶铁工业的发展,早在汉时,生产出来的铁甲就足以大量装备军队,“达到一人一领的程度”。不过,当时的制式铠甲大约并不是很重。
到得宋时,一套铠甲的重量约有四五十斤,只甲片就有近两千片。防护能力可想而知。特别是西夏人的“瘊子甲”,采用冷锻法,尤其坚精,五十步外,哪怕使用强弩,也是根本就射穿不透。
四五十斤,这就够重了,但是,察罕的铁甲营士卒皆为精选出来的壮士,他们所穿的铠甲还不止是如前宋的步人甲之类,多数还都加的有料,更重,此外,又有腰刀、兜鍪等物,以及衬在铁甲内的“胖袄”,即填上棉花,用来减轻铠甲对皮肤的摩擦。冬天还好,夏天一出汗,袄也很重。
种种算在一起,一个甲士的负重少说百十斤。这还仅仅是战时的重量,不算平时行军时随身携带的衣物、水壶等个人物资。这么大的重量,一方面导致士卒不能长时间的快捷行动,但同时另一方面,对敌人来说,确实也不好对战。士卒包括在其中,简直就是个会移动的钢铁巨人。
如何应对?
“鞑虏甲重,不惧矢石。这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
“噢?”
“如果是以前,破之也许需要付出较大的代价,但现在就容易多了。五百轻卒,便足以将之尽灭。”
“五、五百轻卒?如、如何尽灭之?”
铁甲营是察罕帖木儿的精锐,只用五百轻卒就能尽数消灭之?这也未免太过惊人之语,令人难以相信。潘贤二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道:“此次由庆元帅护送来的泰安辎重里有一样东西,大人您忘记了么?”
赵过若有所悟,说道:“先、先生说的是可是?”
“不错,正是!”
他两人在打哑谜,佟生养、高延世等莫名其妙,佟生养说道:“老潘,你打什么哑谜!到底怎么用五百人就可破之?泰安送来的什么东西?”
泰安送来的辎重都由中军看管,佟生养还真是不太清楚都有什么。
潘贤二与赵过相视一笑,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地雷。”
布下一个地雷阵,用五百人做诱饵,引得铁甲营踏入阵中。地雷乱炸,将之阵型搅乱,纵然他铠甲再重,防御力再强,一时也难免失措。然后,四出伏军,用火炮、投石车等物射击之,还可以使用火攻。必胜无疑。
不过,要想用此法取胜,难点却在“引诱”上。怎么样才能把铁甲营引入埋伏?需得仔细布置。
单州西原,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大阅兵;蒲水河畔,赵过、潘贤二问答破敌计,好像风牛马不相及,似乎无意间引出的对话,其实目的都是一样:元军自然是为了振奋士气,而燕军也是为了不让士气受到影响。
包括破长枪营的办法在内,潘贤二的对答看似都有理有据,但到底是否可行,没有拉到战场上去练练,却实在说不好。不过,好歹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佟生养、高延世诸将不复再有吃惊之态。并且,从反面来看,赛因赤答忽的目的也同样达到了,至少,已经让赵过感到了压力。
从临汾的援军快到济宁起,正式的会战还没有开始,双方已经斗智斗勇,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交手已有三个回合。
第一个回合,燕军突袭成武、占据金乡,打击了元军的士气,夺取了在接下来战事中的主动权。第二个回合,元军试图扭转颓势,打算从吴军处下手,从而给燕、吴联军以反击,争取夺回主动,只是可惜在面对常遇春、冯国胜、傅友德等这几员勇将时,派出去的部将未免太不是一个档次,难为对手,自讨其辱,又输了一阵。第三个回合,赛因赤答忽出奇策,避用战场争锋,改以检阅手段,耀武西原,扬威敌营,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既振奋了士气,又给敌人造成了压力,算是成功扳回了一局。
战事发展至今,联军虽然连获小胜,但无损元军根基;元军尽管多败,但军心已然振奋。
究竟是连战连捷、气势如虹的一方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抑或是奋而乃守、以待敌隙的一方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呢?
无论是察罕、邓舍,还是朱元璋,在接到军报后,现在都还不能肯定。但已知的是:围绕单州、成武、羊角庄一线,战场上的双方短促地交战后,在随后的几天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持状态。
……
“蒲水军报:西原检阅后,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便退回城内,龟缩不出。我军及吴军虽有多次挑战,但是他们却一直避不肯接。主公,很明显了!鞑虏打的主意,分明就是想要避我锋锐,以消耗我军粮秣,待我师老。”
“是啊。我军粮秣不足,吴军粮秣更少,按眼下的形势来看,如果拖延的时日一久,我军必败。只是,当日巨野之战,王保保败就败在了‘轻出’二字上,想必如今定已吸取了教训;而赛因赤答忽老练军事,熟读兵法,他既然已经决定与我军久持,想要用计诱其促战,恐怕更加地是不可能。……,前线局势,不容乐观。我心甚忧。先生可有破局之术么?”
对话的两人正是邓舍与洪继勋。
前边打仗,后方也不好过。明眼人一看皆知,济宁此战实干系到了益都未来的前程。若是益都胜,尚可得喘息之机;但若是益都败,溃败之军、粮饷不足,势必难以抵挡获胜的元军,很有可能,连山东都保不住了。
别看这一段来,邓舍依旧每日朝会,按时处理政务,面对臣下时,谈笑自若,好似丝毫没受前线的影响,对此战信心百倍;但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多天睡不着觉了,特别是在前线陷入僵持状态后更是茶饭不思。甚至在朝会罢了,退回府中后,连去罗官奴房中听胎儿动静的兴致都没了。
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河光秀等近臣,也分别敏感地发现,他渐渐消瘦,不过,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
他不止一次与臣下们说过:遍读史书,观看历代英雄,或勇、或智、或善得人心,然成大事者,却有一条相似,便是不屈不饶,确乎不拔,意志坚定,败而不馁。刘备颠沛半生,最困窘时如丧家之犬,最终成就天下三分;曹操以弱敌强,官渡之战,最凶险的时候“孤犹不能自保”,最终称雄北地,力压江南,终由他的儿子成就了一统伟业。再乃至汉高、唐祖等等,凡有所成就者,无不有此共性。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败且不馁,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坚信可做出一番事业,何况如今还没有败?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乱世间若想立足,非得有此等的心态不可!面对困难,绝不能退缩。不但不退缩,还要积极地从其中发现乐趣,战胜困难的乐趣,战胜强敌的乐趣,扫清障碍的乐趣,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成功的乐趣。
若把邓舍平时的状态比作“温和”,那么当面对强敌的时候,面对困难的时候,便可称“锋锐”,近乎锋芒毕露。
“如诸葛亮之智,尚无奈司马懿之守。如主公所说,赛因赤答忽熟读兵法,王保保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如果他们一意坚守的话,面对当前局势,确实很难用计胜之。臣熟思之,也许只有一策可用。”
“何策?”
“诈作断粮,退而诱敌。”
燕军粮秣不多,难以久持,这是元军知道的。装作断粮撤退,诱敌出城,然后决战。表面上这是可行之策。邓舍却摇了摇头,说道:“此策固然可行,我也已经想到了。但鞑子连败,必然小心。用此计,或者可以诱其出城,但出城的肯定也不会是全部主力。一战不能尽歼,到头来,还是得陷入僵持。而且,我军好容易得金乡、屯蒲水北岸,一旦撤退,就等同把这些要地拱手让与了鞑虏。而又不能一战将之尽灭,再战难矣!”
“如主公之见?”
“单州之战,难竟至此!居然连先生也无良策。”邓舍起身,踱步室内,停在门口,远眺天空。时当薄暮,阴云疏雨,三点两点,打在院中芭蕉上,清脆入耳。他看了会儿,说道:“我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但还不够完善,有需要解决的麻烦存在。”
“是什么办法?臣愿闻其详。”
“既然不能用堂堂之阵胜之,便干脆出奇用险。”
“怎么出奇?如何用险?”
“鞑子闭城不战,是为了消耗我军粮秣;那么,我军是不是也可以在粮秣上下些功夫?军报上言:‘鞑子之粮,皆在单州’。令阿过全师渡河,从北边逼压单州城池;随后,命常遇春选精锐,由南边间道袭之。不求劫粮,只要能将之焚烧一空,鞑子军心必乱。粮饷已无,不战即退。”
洪继勋倒吸口冷气,说道:“烧粮?”
邓舍缓缓点头。
“主公您也说了,鞑子之粮,尽在单州。大多在城内,少部分在城外。城内的暂且不说,即便是城外的,离城也不过三四里地。倘若有急,城内的援军呼吸可至。这就好比是在虎口拔牙!不是劫粮,是送羊入虎口。”
单州城不很大,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军有两个月的粮秣,城内放不下,所以放在城外了一部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就算烧了城外的,城内的还有大部分,也无济于事啊!”
以洪继勋看来,邓舍提出的这个办法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能把城中的粮给烧了,这与攻下单州城有何区别?
“单州城虽小,守军多。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的兵力还没有鞑子多,攻城肯定不行,徒自劳师糜饷,损耗实力。所以只能与其野战决胜负。但鞑子龟缩不出,我师将老,如此形势下,不出奇何以制胜?”
“但主公,您的这个计策怎么出奇?”
“有城墙保护,从地面上劫烧敌粮的确不可能。但如果?”
“怎么样?”
“从天上呢?”
洪继勋瞠目结舌:“从天上?”
“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以瓦楚军士气,唐时张丕用风筝求援。风筝既然可以用来侦查敌情,可以瓦解敌人的士气,可以告急求援,为什么就不能焚烧敌人的粮仓呢?”
制大风筝,选用死士,携带火药,趁夜飞上单州,烧其粮秣。
洪继勋到底不是邓舍,没有飞机、轰炸这种概念,听后,又是惊讶,又想大笑,控制不住,忙站起来,拜倒在地,高声说道:“主公此计,实臣闻所未闻,想不敢想!如此奇思妙想,令臣叹为观止。真是妙计!妙计!成且不说,即便不成,也必能使得鞑子惊乱,从而致使他们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有两个麻烦。”
“哪两个麻烦?”
“要想载人,风筝必须够大,没有擅长此道的工匠难以完成,这是其一。风筝要想上天,必须从高处施放,单州城外,没有太高的山丘,即使有,也相距太远,不好放入城中,这是其二。”
“第一个麻烦好解决,便请交给臣。春秋时,墨子制木鸢,便是在潍坊。山东境内,多有擅作风筝的匠人。臣必能找来足够的人手!至若第二个麻烦?”
“我也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是什么?”
“不是命令阿过渡河,威逼单州么?可在单州城外筑土山,作势攻城。实则用来施放风筝。”
洪继勋拍掌叫绝:“主公英才,非人力,真乃天授!”
这不过是占了有前世见闻的光,邓舍一笑了之。
君臣定计,要用风筝烧敌粮。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单州城内,蔡子英见赛因赤答忽,说道:“大帅,咱们闭城多日,估算火候也快差不多了,料来红贼定然认为我军不敢出城,因此粗疏无备。那一计,是否该要行之了?”什么计?便是察罕早先的面授机宜:欲速破贼,先焚其粮。
——
1,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以瓦楚军士气。
汉军围项羽,四面楚歌,韩信令人制作大型风筝,并装置竹哨弓弦,于夜间漂浮楚营,使其发出奇怪声音,以瓦解楚军士气。一说,是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合汉军的“楚歌”声,使得楚军士气瓦解。
明代有在风筝上装载炸药,点燃风筝上的引线,然后引爆之。
用风筝做侦查工具的还有一例,依然是楚汉相争时:“高祖之征陈郗也,信谋从中起,故作纸鸢放之,以量未央宫远近,欲以穿地隧入宫中也。”既然用纸鸢、风筝侦查敌情,肯定是可以载人的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7 焚粮
燕军探明了元军储粮的所在,元军也已经探明了燕军储粮的所在。
西原阅兵后第三天,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亲点李老保为将,给了一千铁骑,午时出城,先往西行,装作是去成武的。入夜,进了成武东门。停了没有一个时辰,就悄无声息地又从西门出去,绕道迂回,由蒲水的上游渡河,再折向西北行。三更前后,到了燕军营外,相距三十里。
李老保,又名巴拜。“巴拜”是蒙古语,宝贝、贵重的意思,也就是“保保”的另一种音译。此人乃河南阳武县中智堡人(今河南原阳),追随察罕亦然已久,现居官职枢密院知院,在察罕军中的地位大约仅次貊高、关保诸人之下。
阳武县人杰地灵。
秦末,张良博浪沙刺杀始皇帝,博浪沙就在阳武东;官渡之战也是发生在阳武附近。汉初,陈平、张苍两相,皆阳武县人;又及周勃、周亚夫父子两人,原籍也是阳武。唐时娄师德一样阳武人,亦曾为丞相;又有韦思谦也是阳武人,并及子韦承庆、韦嗣立,父子三人为相,前无古人。
李老保的家乡有这样辉煌的历史,他本人也是不差。自幼读书,束发习武。不敢说学富五车,但着实练了一身好武艺出来。能骑会射,擅长击刺,尤其会使用枪及马槊两种武器。在察罕的军中,他称不上骁悍,不过胜在全面,武艺特别扎实。察罕有过一句评语:“突阵貊、关;持稳阎、李。”阎,阎思孝;李,李老保。评价很不低,可与阎思孝并列。
早先,邓舍“论将”,认为只有杨万虎可以敌之。
杨万虎在燕军中是何等的地位?有数的几个人而已。由此可见,邓舍对他也很高看。也正是因此,因为他能力出众,可为将才,能独挡一面,故此,偷袭燕军储粮的任务,赛因赤答忽和王保保才交给了他。
夤夜行军,至燕军营外,李老保远远地停驻下来,取出地图,比照地形,观察路线。为了不惊动燕军,全军没有打火,看地图也是借助烛光。天气仍然很阴沉,下午时还又下了阵雨,傍晚才歇,空气清爽,风凉如水。
“据报,红贼的岗哨、探马散出有二十余里,也就是说,再往前几里地,就有可能会碰上贼探。你们看,这里是我部的位置,此处是贼营,向北去三十里则是潭口站,现有庆千兴部驻扎。而红贼的粮秣便就在潭口站与大营之间,约距贼营十三四里,负责看守的是步卒一部,并有骑兵数百。步卒的主将是边安烈;骑兵的主将是柳三。”
——看守粮秣的步卒,是傅友德带来的两千步卒。边安烈,汉人,家族世袭沈阳千户,至正十一年,奉蒙元皇帝的圣旨,护送前高丽王入高丽登王位。当时,蒙元皇帝派来护送的共有六学士、三大将,他是三大将之首。随前高丽王到了高丽后,就留任在了丽朝。前年,邓舍为争取高丽民心,曾招揽过一大批高丽的士子充入平壤清华馆,或为学士、或为参议。召来的人有一个叫边安和的,是边安烈的族弟。有了这层关系在,后来,赵过、杨万虎攻克高丽王京,就得到了边安烈的投降。边安烈久在高丽为官,对高丽军队很熟悉,所以,邓舍就把他拨入了庆千兴麾下。
一同拨过去的降将,还有罗世、边安绪。
边安绪是边安烈的弟弟。罗世也是汉人,与边安烈一样在高丽朝中为将。高丽降官、降将甚多,权位最高者当数庆千兴;而家族最显要者却便是边氏。不但有边安烈、边安绪、边安和,还有边肃。边肃是当年送高丽王回高丽的“六学士”之一,现为南韩行省参政。满门皆降,俱获宠任。
“边安烈倒也罢了,小小高丽降将,不足挂齿。只是柳三,将名虽不及万虎、和尚诸人响,观其经历的战事,却无不在其中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智勇兼备,不可轻视。我部孤军深入,务必要求一击必中,中即远遁。否则,必定会吸引来贼营、以至潭口站的贼军,再想脱身就很不容易了。”
一个偏将说道:“阴云未散,夜色晦黯,此天时在我。我军闭城数日,贼军定以为我不敢战,是人和也在我。天时、人和皆在我手,贼虽有地利,将奈我何?柳三,下贱乐工,不足惧。请将军下令,末将愿为先锋。”
“英雄不问出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能用乐工来看待柳三啊!”李老保警告了一下那个偏将,开始分布任务。留下百人伏在原地不动,剩余九百人奔袭燕军粮仓。若陷入苦战,留下的百人就响应支援。
迎凉风,观夜色沉沉,他跃马横槊,说道:“傅友德数百骑驱二百里击我成武,胆气豪壮!今夜,咱们千骑百里袭贼粮仓,岂能让傅贼专美在前?看看究竟是他霹雳将军厉害,还是俺李老保称雄!”
欲与傅友德一比高下。
衔枚夜行,九百骑驰骋如风,目标:直指燕军粮仓。
……
蒲水北岸,燕军大营。
赵过挑灯中军,正夜读兵书。
他尽管结巴,唇方口正,相貌堂堂,此时临案读书,烛光映照在脸上,被帐外的风一吹,忽阴忽亮,越发显衬出轮廓分明。
他所读之书,名叫《虎钤经》,乃是北宋许洞所著。许洞的名气可能不太大,不过他有个很有名气的外甥,即沈括。他是沈括的二舅。《虎钤经》这本书,毕竟是个人著作,作者也没参与过战事,当然无法和《孙子》这样不朽的名作相比,也不能和《武经总要》这样综合性的大型兵书比较,但其中有一些观点,也是颇为独到,有可采取之处的。
元军不出战,前线陷入僵持。赵过身为主将,自然烦忧,无以排解,便读兵书,以求从中找些打破僵局的灵感,正看到《卷三•袭虚第二十》,听见脚步声响,有人进了帐内,抬头看去,见是潘贤二。
他忙起身相迎,说道:“夜、夜已深,先、先生还没有睡么?”
潘贤二走到近前,瞧了眼赵过手里拿的书,笑道:“大人不是也还没有睡?……,《虎钤经》?噢,应该是宋人吴郡许洞夫所著的吧?这本书还不错,卑职年少时,年少气盛,颇好纸上谈兵,也曾读过此书。”
洞夫,是许洞的字。
赵过点了点头,说道:“俺不比先生,幼、幼年时虽读过几年村塾,但看的书实在不多,无非三字经之类,连、连圣人的学问都没有怎么读过,更、更别提兵书。自任军职以来,不瞒先生,时、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今敌单州,鞑子又是强敌,所以,趁、趁夜深闲暇,偷空学些古人智慧。并且,这本书乃是主公所赐,蒙主公厚爱,也、也不敢不细细研读。”
邓舍喜欢给臣下、特别是部将们赐书,一方面是希望他们能像书中人物一样,忠贞勇敢;另一方面也是代表了一种厚望,希望他们能够弥补不足,更加出色。比如,就曾赐给佟生养过亲手抄写的《宋史•王审琦传》。赐给赵过的书也不止《虎钤经》一本,还有上边所说的《武经总要》等等,多是兵书。毕竟,赵过主要任的是军职,虽有才干,也需要培养。
潘贤二原本以为赵过是自己找来的书,听了后,才知道原来是邓舍赐的,脸上顿现羡慕之色,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话语,说道:“许洞夫此人,欧阳修赞其为‘俊逸之士’,在兵法上的确很有见解。主公把此书赐给大人,用心良苦啊!对大人的厚望也是不言而喻。哈哈,真是让卑职艳羡。”
刚才还说“这本书还不错”,马上变成“很有见解”。
赵过笑了笑,把书放下,请他入座,吩咐帐外的侍卫上茶。海东诸上将,文华国、陈虎,包括张歹儿在关北时带兵出战时,都常有侍女随行伺候,唯独赵过不然,严守军纪,以身作则,从来不带女子入军中。
两人坐定,奉茶已毕。
赵过说道:“先、先生夜深不眠,来俺帐中,必、必是有事。请问为何而来?”
潘贤二却不先回答,仍然话题放在《虎钤经》上,说道:“请问大人,卑职来时,不知读书到第几卷第几条了?”
“卷、卷三,第二十条。”
潘贤二不假思索,应声答道:“袭虚第二十。对么?”他年少时读过书的,到现在还记得,记性非常好。
赵过颔首。
他接着说道:“‘袭虚之术有二焉,一曰因,一曰诱。何谓因?曰:敌兵所向,我亦佯应之;别以精兵潜出虚地,或攻其垒,或断其后,或焚其积聚也。何谓诱?曰:欲敌之要地则不攻而佯攻其邻,大其攻具,盛其师旅,以诱敌兵,敌兵到勿与战,复於壁守,潜以精锐袭所出兵之城而掩其内。此二者,皆袭虚之要道也’。大人,卑职可有记错的地方么?”
“一、一字不差。”赵过赞叹说道,“先、先生真博读熟记之才。”
“大人阅读此篇,如若卑职料的不差,定是因前线战事陷入僵持,所以想要从此中找些解决的办法出来?”
“不错。”
“办法可找到了么?”
“袭、袭虚之道,因在诱前。俺、俺虽想诱敌出战,奈何找不来‘因’。”
“大人前番取巨野,用的是诈败撤军之术,王保保吃一堑长一智,再想诱他出城,确实不易。”
——说到这里,不得不岔开一句。
既然赵过上次已经使用过诈败撤军、以诱敌军的办法了,为何在益都的洪继勋还向邓舍谏言此策呢?却是因为洪继勋和潘贤二的考虑不同。就因为用过一次,故此洪继勋认为王保保肯定不会还以为这是诈计,哪里有面对同样的对手,把同样的手段连用两次呢?敢如此为者,不是大智,就是大愚。因而,潘贤二认为不可行,他却认为可行。由此,由对使用这一计的两种不同看法,似乎也可判断出洪、潘两人的不同之处了。
赵过叹了口气,说道:“先、先生高明之士,素以奇计出群,对此,可、可有以教我么?”
“《虎钤经》,军谋第十三,大人一定看过了。”
“是、是的。”
“其中有一句这样说道:‘故用兵必以粮储为本,谋略为器,强勇为用,锋刃为备,禄位为诱,斩杀为威’。不知大人可有所感?”
“以、以粮储为本,谋略为器,……。先生之意,可是说劫敌粮么?”
“正是!”
“敌、敌粮多在城中,如何劫之?”
“卑职有两策,一策较难,但若是成功,敌粮必焚之一空!一策较易,但效果可能不太好。”
“请、请先声细说。”
“难者,选死士,穿元军铠甲,冒做成武或羊角庄军,骗入单州,烧其粮秣。成武、羊角庄每隔半天,都会派一队士卒去给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送军报,先劫杀掉,然后就可以佯装。”
“单、单州守卫必定森严,想要冒入城中,估计难行。”
“所以说此策难,但只要入城,敌粮必能烧之。”
“易的呢?”
“泰安送来的辎重里,除了地雷、手雷,又有火龙出水,射程极远。单州城小,占地不大。薄城起山,居高射之,或许可以射中敌人的粮仓。早年,卑职听闻主公用过此计。但形势与眼下不同。”
火龙出水,就是多级火箭。较早前,崔玉就研究出来了,现在更进了一步,射程更远,可达三四里地。
“居、居高射之?首、首先射程很难到,其、其次很难射中,再、再次就算射中,数量不够,也难有大用。”
“所以说,此策易,但效果可能不好。”
难、易两策,说实话,都不怎么可行。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能想出这么两个办法也算不错了。赵过斟酌再三,还是说道:“先、先生的这两策,很是出奇。不、不过,且容俺三思。”
“正该如此。唯凭大人决断。”
转开话题,两人又说些别的军务。对谈多时,东方欲晓,夜色渐渐消退,天光逐渐亮起。营中响起了鼓角声,催促士卒早起;伙头军开始埋锅造饭,袅袅炊烟升起,柴火味、饭菜味随风散满全营,也被拂入帐内。
潘贤二起身告辞,说道:“等一会儿,大人照例要召见诸将,升帐议事。卑职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赵过起身相送。
便在此时,帐外脚步匆匆,一人冲入,险些撞到潘贤二的身上,潘贤二闪身避开,蹙起眉头,斥道:“何事惊惶?”
“报大人,益都军令,八百里加急,金牌递送。”金牌,是海东沿用了前宋的制度,表示军令的重要程度。
赵过急伸手接过,先检查了密封,确保没有被人拆开过,然后打开,取出军文。军文不长,三两眼就看完了。
待看罢,赵过顿觉满胸的块垒尽数都被冲走,不觉畅快,欢声大笑。
潘贤二莫名其妙,问道:“是什么军文?致使大人喜形于色?”
“和、和先生不谋而合,令我军焚敌积聚。并、并授与了一条妙计!”正待与潘贤二细说,帐外又一阵匆匆脚步。
两人举首去看,见是一个信使,入得帐内,不及行礼,直接扑倒在地,仓促地说道:“禀大人!我军粮秣被焚!”
“……,怎么回事?”
“虏将李老保率千骑夜袭我粮仓,来甚隐秘,迅捷非常。时当边将军值夜,未曾防备,三座大仓,被他烧了一个半。幸得柳将军反应快,闻声而起,不及披甲,率众上马,持戈与战,苦战半个时辰,方才将之击退。”
三座粮仓被烧了一半。
潘贤二面如土色,背后冷汗顿出,亏得还在想去焚烧敌粮,竟不料自家的粮秣先被敌毁!他差点站不稳摔倒在地,扶住椅子,勉强立住,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粮去一半,存储已不足我军五日用!”
赵过心头激跳,脸上却表情不变,瞬息间,脑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
粮仓被焚烧一半,火光冲天,黑烟腾腾,见者甚多,肯定遮掩不住,很快消息就会散满军中,必会导致军心不稳。该如何处之?……,他想道:“且慢,主公才送来的这道军令?”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又想,“若是主公在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已有定计,不慌不乱,仰头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
他整个做出反应的时间,说起来慢,其实不过数个呼吸罢了。
潘贤二惊愕,说道:“大人为何发笑?”
“俺、俺正愁没有因头去行主公的军令,鞑子倒是凑趣,主动给俺送来了借口!凑巧至此,俺、俺怎能不笑?”
“大人何意?”
赵过拿起《虎钤经》,笑道:“袭、袭虚之策,因在诱前。先、先生忘了么?主公令我军劫敌粮,俺、俺正思量,多日不战,该、该有个什么借口薄单州城下,而、而鞑子才不会生疑呢?哈哈,这不借口就来了?”
——
1,原阳。
今属河南新乡,历史上出过很多丞相,有一个说法:“原阳十二丞相。”
汉代四相:张苍、陈平、周勃、周亚夫。唐代五相:娄师德,韦思谦、韦承庆、韦嗣立、杨再思。北汉一相:杨桧。宋代两相:李穆、万俟卨。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8 诈退
粮仓被李老保焚烧后,燕军只有五日粮。
赵过在保持镇静以安稳军心的同时,连派了十三道密使赶去泰安,命邓承志、毕千牛立即搜集粮秣,哪怕是把留给泰安军用的口粮暂时挪到前线用也在所不惜,必须要在两日内把第一批的补充粮饷运到潭口站。
并且,派了一个亲信去益都面见邓舍,自责其罪,请领处罚,军文中这样写道:“粮秣为敌焚,损失近半,陷前线数万将士入将要匮粮的危境,更或许会导致主公决战单州的事业半途而废,臣罪不容辞,即使万死,也不能减轻过错。本该立即便服军法,但是如今局势严峻,臣不能贸然离开。请主公选上将来代替我,然后不需看押,臣自会械身往益都领罪。”
全文只说他个人的过错,将罪责一个人领下了,不肯推诿给部将。
之前,洪继勋评价他:“出入锋镝,退让为怀。”真是一点儿没有错。有了功劳是大家的,有了过错是他自己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独领大军,得到部下的爱戴与敬重,决战疆场,不会有人违背命令,作方面之才啊!
因为局势很严重,所以军文来往用的都是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次日晚上,益都的回复军文就送来了。
邓舍没有过多地责备赵过,写道:“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皆河南英才,赵恒、蔡子英,俱北地人杰,将军统数万众与之对垒,岂有常胜?偶一失利,不足为奇。以仲达之智,尚有北原之失;虽孔明之谋,奈何岐山之陨?官渡之战,曹操持半日粮,竟胜袁绍,将军勉之!我已命罗李郎、吴鹤年等,筹集了三十日粮,明日便悉数发与前线,给你补充。”
看到这里,赵过微微一愣,想道:“竟还能凑足三十日粮?”
他地位很高,比较了解益都的内情,知道存粮并不多。也正是为此,才因粮秣被焚而上书请罪的。
回文有两页,翻过去,见第二页上又如此写道:“前页之文,可给诸将观看。益都存粮实已不多,名为三十日份,其实只有十日。粮者,军心也。续粮的确切数目切记不可令诸将知!接粮之人,也需拣用心腹为是。”
仲达,是司马懿的字,在北原被诸葛亮劫粮。但虽有失粮之败,诸葛亮依然不能胜之,且在随后不久,便病逝在了五丈原。官渡之战,曹操在几乎粮绝的情况下,夜袭乌巢,战胜了袁绍。邓舍举出这两个例子是为了坚定赵过作战的信心。粮秣已经失了,这个时候再去大骂、痛责,没有一点儿用处,只会起到反面的效果。而且,难道说,还能真的“临阵换将”?仗打到现在,突然换将,只会造成军心浮动,乃是兵法大忌。
不过,从第二页上的那句话也可看出,“益都存粮实已不多”,百方搜罗,只凑够了十天的分量,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已经到了益都的极限。如果十几天内不能结束战斗,不能打败元军,就只有黯然撤退一途了。
——,这十天的粮食,大部分还都是通过文华国、姚好古,刚从海东运来的。
事实上,军粮已经困窘到哪种程度了?在接到赵过的军文后,邓舍差点就起了“亲征”的念头!想要亲自去前线指挥作战。因受到洪继勋的劝谏方才打消念头。洪继勋认为,在军粮焚后去前线,很可能不但不会振奋士气,反而会引发起三军不稳。
附带与回复军文送来的,还有一封密书。
赵过打开,见上边只有字数不多,只有一句话:“前番军文中所说之物已将备好,两日后便可送去,将军可早做预备。”
……
看完军文,赵过召集诸将,遵照邓舍的吩咐,将前一封的第一页交与他们观看,说道:“主、主公仁厚,未有见责,且又备下了三十日军粮与我,不、不日便能运到军中。诸位,如此厚恩,敢不发奋?”
军粮被焚,诸将本都忐忑。
倒不是因为怕受到邓舍的责罚而忐忑,守护粮秣的是边安烈与柳三,要受责罚也是他们两人受责罚,之所以忐忑,却是如邓舍所言:粮者,军心也。一把火烧去了一半,只剩下五天粮,元军闭城不出,这仗还能怎么打?不管怎么看,五天内也不可能取胜!既见难胜,不少人便生退意。
是进、是退?是继续作战,还是撤回益都?故此忐忑。
此时看罢军文,无不大喜,俱去了退军之意,坚定了作战之念。
高延世哈哈大笑,取下兜鍪,敲击案几,说道:“鞑子烧我军粮成功,定会踌躇满志,以为我军很快便会撤退,却不知我军又得了三十日粮!大人,不如趁机发动进攻?他以为咱退,咱反而进,打他个出其不意!”
到底续粮多少的虚实,潘贤二也不知道,与诸将相同,他也以为是有三十日的粮秣补充,顿消犹疑,斗志昂扬,起身说道:“高将军所言甚是!不过大人,以卑职所见,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鞑子认为咱会退,咱便退!设下埋伏,给他来个围歼!”
早先,佯装撤军不好撤,因为王保保上过一次这样的当,而且最主要的是没有“因”,没有由头。现在军粮被焚,正好就有了借口。有“因”就有“诱”。这个道理与借机薄城下、起土山是一样的。
潘贤二此言一出,诸将纷纷叫好。
佟生养拔出马刀,砍在案几上,一跃而起,一脚踩住座椅,说道:“老潘说的不错!‘兵不厌诈’,便借此机会,诈鞑子一回!也好报报焚咱粮秣的仇,叫他知道知道俺们辽东铁骑的厉害!”收起脚,躬身请令,“末将愿为伏军!”
胡忠不甘示弱,也是站起身来,说道:“末将麾下度辽军,入济宁来,还未经大战。不瞒大人,弟兄们都急得嗷嗷叫!刀不见血,算什么打仗?请将伏军的任务交给末将,也好亮一亮俺海东五衙度辽军的威风!”
佟生养“咦”了声,斜眼看胡忠,很不满,说道:“怎么?你要和俺争?”
“将军随大人与鞑子战於巨野,已经锋芒毕露。这一仗,便请把机会留给俺吧!”
海东的军队发展至今,其中派系林立。
佟生养、佟生开,是女真军;高延世、陈猱头等,是原来的益都降军;胡忠、李靖、许人、刘杨这些,则是关铎旧部。又有庆千兴、边安烈等的高丽降军。当然,更还有赵过、文华国、陈虎,上马贼老人,邓舍的嫡系心腹。并且,如今又还有傅友德、赵普多之类的外来投靠者。
乃至,还有杨万虎、张歹儿、陈牌子、郭从龙、方米罕、柳三这样的,不属任何派系,乃是邓舍慧眼识英才,亲自将他们拔擢於行伍间。
又且,现在还有一股势力,就是军校毕业的学生。
如陈牌子的弟弟陈细普,佟生养的弟弟佟生开,细细区分下来,他们实际更偏向归属这一派。不过,因为军校设立的时间还不长,所以这一批人大部分尚且未能掌握住实权,九成以上还都只是九夫长、百户,最高了也不过副千户一级,随从诸军为偏、裨之将。不过,虽然军职不高,挡不住人多,不说日后,就目前来说,隐藏的影响力已不算小。
诸派中,谁最忠诚邓舍?便是这一批了。想那军校学生,大多本只是普通的一个士卒,没有邓舍,就没有他们。且在军校中学习的内容,也有“思想政治”这一课,视海东为家,以邓舍为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可以说,他们对海东的认同,在某些方面来讲,甚至高过上马贼的一些老人。
分别不同派系的诸将,除了彼此特别有矛盾的,平时见面,多数也都能面子上过得去,但唯独只有在相同的一个时刻,互相皆不谦让:即为争战立功之时。
不错,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可凡是能坐到这个位置,能与佟生养并起并坐、同列上将的,又有哪个不是杀人如麻的胆大之辈?为将者,只论军功,只将战绩。所以,胡忠丝毫不看佟生养的身份,敢起身争战,不过在语气上毕竟柔和了一些。
佟生养鼻中发哼,说道:“你与杨万虎攻下嘉祥,打通了去泰安的道路,扫清了北部的鞑子残军,功劳不小,也算是‘锋芒’已露了吧!我部骑兵,皆女真骁悍,骑射两精,且多为轻骑,埋伏、杀敌、转走都便利。不是俺与你争,便请大人来说,这埋伏之任,难道不是俺比你更合适?”
女真军,大部分都是只配备轻甲,速度很快,确实如佟生养所说,的确更适合伏击。
在他们争执的空儿,赵过作出了决定。
潘贤二所提的计策,他本来是没有想到的,但仔细想来也算可行。虽然说王保保吃一堑长一智,但在烧了海东军粮后,却也难免会再度上当,或者不会派出太多的军马,但能杀一些是一些,总也是好的。兵法如水,没有固定的形势,当会临机应变。诱敌后,再围城、起山不晚。
眼看佟生养、胡忠争战不休,高延世也跃跃欲试,似有争抢之意,赵过徐徐说道:“便、便如潘先生计。埋伏歼敌,度、度辽军确不如旄头骑。胡、胡将军,你且莫争,只管养精蓄锐,留、留待后日,有你大用!”
佟生养、胡忠闻声,当即便停下了争执,分别落座。莫看赵过“退让为怀”,总是谦虚得很,但也正因此,威望很高,加上他“根脚”也大,处事也公正严明,故此军令一下,纵骁悍如佟、胡,亦皆莫不膺服。
定下了诱敌计,由潘贤二参谋,把细节一一具体。
诱敌,最难的是怎么让敌人相信。潘贤二提议:“不如尽拆营垒,以示我军退意。”胡忠等有异议,说道:“只是诱敌,并非真退,若将营垒尽拆,败敌后,如何再与虏军战?”认为,“不如且留下营垒,装作撤退。”
赵过明白潘贤二的意思,反正诱敌后,便需要拔营围城、起土山、放风筝、焚烧敌粮,干脆就提前把营垒拆掉得了;只不过,此事只有他两人知晓,诸将并不知道,如果此时说出未免太早,怕会走漏风声。
他作色说道:“失、失粮之罪,主、主公不但没有见责,反而更给咱们送来了补充,尔、尔等身为爪牙,不觉得羞惭么?岂能继续一意退让?诱、诱敌后,便围单州!且如潘先生言,不、不尽拆营垒,如何示我退意?不需多言,便如此决定!”传令,“我、我军佯退,不可不使吴军知。遣两道信使,一密使,送真情与常参政知,请与配合,并、并约期攻城;一明使,诈、诈作我粮秣不支,因此欲退,以、以之诱敌!”
密使不必说;“明使”,也就是死士了。拿着假消息,故意被元军抓住;见到元军主将,若遇到询问,也用假消息告之。看起来很残酷,要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取军队的胜利,实则在战场上这是司空常见。为了获胜,在有些时候,整个建制都可以放弃,何况区区一个人呢?
下了军令,吩咐过后,赵过想了想,又说道:“常、常荣现在我军中,密、密使便让他来做。”诸人自无异议。
待开过军议,又命人把常荣叫来,当面细细地交代了一番。常荣领命,入夜后,自与选出的死士分道离营而去。
当天晚上,开始了“撤军”的准备。次日,紧闭营门,远放探马,忙了一天,把营中能拆的全部拆掉。其间,大约是死士已被元军擒获,下午的时候,有单州哨探远远地前来打探。赵过只作不知。
到了晚上,两更前后,辎重、拆掉的营垒全都装车,胡忠部骑兵先行,赵过率步卒、佟生养部在中间,高延世殿后,悄悄地出了营地。离营前,在营中特地升起了很多的篝火,旗帜诸物也没有去掉,以此来故布疑阵,装得好像真的撤军似的。
行出数里,佟生养部扮作与胡忠部交换位置,实际借机离队,绕走提前,到预定的埋伏位置,便在十几里外的粮仓附近。三军放慢速度,继续前行,很快,探马传来了军报:“从单州城里出来了一支骑军。”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9 围城
大约因为上过一次当的缘故,元军非常谨慎,派出城的军马并不多,只有一千骑,依旧由李老保为主将,趁夜出城,先遣哨探至燕军大营外打探,确定无误后,方才渡河,至五更时分,将至燕军设伏地,——粮仓。
此时,赵过虽放慢了速度,也已经过了粮仓,快到潭口站。眼看元军就快要中伏,佟生养手里快捏出了一把汗,李老保却忽然下令停军。
夜色沉沉,远望被烧毁的粮仓地,残壁断垣,遍地狼藉。黑漆漆、静悄悄,半点声息也无。李老保沉吟不决。有部将问道:“燕贼宵遁,仓急无备,正我追杀之时,将军却为何下令停驻?若不急追,悔之晚矣!”
“赵过良将,岂有撤军无备者?沿途行来,可供埋伏处只在前头燕贼旧粮仓。我千骑远来,趁夜前行,马蹄到处,群鸟惊飞。诸君请看,唯独前边却悄然无声。事非寻常必有妖!若俺所料不差,其间定有贼军偃伏。”
“只是将军臆断。若无贼伏,如何回去与大帅、少将军复命?”
“历观济宁诸战,我多有中贼计者。闻贼军中有潘贤二,好出奇险计,不可不防。而且,贼军主力虽撤,金乡却纹丝不动,如今想来,其中定是有诈!咱们只有千骑,纵然追上贼军,也杀伤不多。宁可任之放走,也不可大意中伏!”李老保做出了决定,“撤军,回城!”
金乡杨万虎、傅友德没有随军撤退,一来,是他们不能撤;二来,也是潘贤二想要“虚虚实实”,更进一步的“故布疑阵”,让元军坚信燕军的主力撤退是真。就因为是真的,所以留下了金乡先不撤,以掩护主力。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时候,想的太多反而不一定就是好的。这时便被李老保看破。
实际上,李老保的这个“看破”,也不是真的就看破了,他只是起了疑心,种种情况结合,越发生疑,因此不肯再往前行。不顾诸将反对,当机立断,在离粮仓处不到两三里的地方,拨马回程,按原路返回了单州。
潘贤二此计,功亏一篑。
佟生养追之不及,只好气恼万分的去寻赵过回报。赵过接到消息后,也是哭笑不得,兴师动众了一天两夜,到头来,得了个无用功,连连说道:“虏、虏军中有智将,有、有智谋之士,不可以愚弄之!”
当下放弃了诱歼敌人一部的念头,因见天色将亮,诸军一夜没有休息,便即在潭口站外休整了半日。次日下午,再度拔营,建大将旗鼓,会合了佟生养部,以及看守粮仓的边安烈、柳三部,还有庆千兴部,近两万人,三军皆发,声势震天,浩浩荡荡地重又过河,径直开往单州城下。
此是为:一击不成二计生,诱敌不了便围城。
……
到单州城外,燕军扎营。吴军接报亦至。
两军扎营处皆相距城池十里。燕军在北,吴军在南,围城三面,空出了通往成武的道路,互相成掎角之势。两军相距又约五里,燕军生火,吴军可见;吴军操练,燕军可闻。
赵过派人去吴营问候,常遇春也又遣常荣来做沟通。
一日间,立营已定。
距粮秣被焚已经过了四天。泰安、益都的军粮络绎运至。
赵过放出口风,说:“新得朝鲜、南韩供给,益都粮足。头批补充三十日粮,日内便能全部运来。此批过后,还有二批、三批。单州虽坚,虏军虽众,试比看谁家粮多!且围城十日,然后总攻。”
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命步卒完善工事,建造望楼、挖掘壕沟,又向前推移,在离城池较近的地方堆积土山。完全一副想要打持久仗的样子。
围城次日,吴军粮乏,常遇春遣人过来借粮。
这时,燕军营中,才刚刚接到了可供五日用的粮食,后续的还在路上。赵过大笔一挥,拨给吴军了一半。吴军只有五千人,供燕军近两万人两天半用的粮食,便等同可供其十日用。两军皆在城外扎营,相距五里,运粮车络绎不绝地从燕营运去吴营,一切都被城中看在了眼里。
……
“大帅,燕军刚刚给吴军送去了十日粮!”
“什么?”
“据谍报,说是益都得了朝鲜、南韩的供给。”
“朝鲜?南韩?年前,主公征伐益都,南韩、朝鲜的存储已被耗费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粮食供应?”
“南韩、朝鲜皆丽人居地,如果红贼不惜代价、刮地三尺?怕还是能搜罗来些的。”
“不对。燕贼若是粮食充裕,定然早便大肆宣扬了,何必等到现在?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大帅,吴贼是客军,是来为燕贼助战的。如果没有粮,如果燕贼给他们的粮是假的,他们还会肯助战么?既然燕贼给吴贼的粮食是真,又反过来说,若是燕贼的储粮不足,他又怎么会一次就给吴贼十日粮呢?”
又有一将说道:“燕贼现来围城,可见他之前的撤退是假,分明是因粮秣被烧毁而借题发作,以指望诱我军中伏。他既然撤退是假,那么缺粮会不会也是假的呢?若果真缺粮,他岂会在全军撤退后,复又来战?”
听了部下们的众说纷纭,赛因赤答忽有点吃不准了。
他狐疑难定,喃喃自语地说道:“燕贼狡猾,自接战来,多出诡计。他这个围城到底是何意思?缺粮到底是真是假?若不缺粮,为何到现在才来围城;若真缺粮,又为何撤而复回?”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虎林赤为将功赎罪,主动请战,说道:“末将愿引百骑,杀去燕贼营,探听虚实!”
“前番燕贼被咱劫了粮,目下定戒备森严。当他初至城下时,俺还不肯遣你出城,何况现在?”赛因赤答忽想之再三,不能决策,问王保保,说道:“保保,以你之见,燕贼这是在打的什么盘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王保保说道:“年前,孩儿参与了攻伐益都之战。如父帅所言,邓贼用兵,好以险计,诡诈甚多。‘诈退复回’,或许就是他又想用什么诡计。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以孩儿看来,管他诡计也罢,阴谋也好,我军只要守好城池,便没有什么可畏惧的。赵贼扬言围城十日,却不知咱城中粮足支半月用度!不如先守上七八日,待明了了贼军虚实,再做攻防打算。”
只派李老保带千骑出城正是王保保的意见,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罢了,就依保保所言!且先守上几日,看看情形再说。”
……
燕军大营,中军帐内。
“城、城中的鞑子有无动静?”
“只见王保保、赵恒、蔡子英、李老保、虎林赤等人,分别登上城头观望,看我军给吴军送粮,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并没有杀出来的意思。”
“咱、咱们的粮食不多,十日内,必、必须要促鞑子决战。城外的土山堆建如何了?”
“已堆起大半,快与城平。”
“加、加快点速度,最迟到明天,一、一定要把山建成。……,另外,守、守城必守野,这个道理鞑子不会不知,需、需要防备他们在咱山快堆成时出来偷袭!”
“是。奉大人军令,高延世高将军部现便屯驻在山侧,时刻备防。”
赵过点了点头,又问道:“山、山前的壕沟挖了有多深了?”
“将近五尺深。”
“不、不行!要再挖得深一点。”
“喏!”
在山前挖壕沟,有两个目的,不但是为了防备元军出城偷袭,更是为了防备元军在城内挖地道。有过这样的战例,围城的一方在城外堆山,守城的一方便从城中挖掘地道,直通到山下,挖空地基,造成土山倾倒。邓舍就曾经这样干过,由此扭转了战局。赵过对此当然是十分警惕。
暂时能想到的就这几条,吩咐毕了,赵过道:“请潘先生来。”
不多时,潘贤二来到。
帐内本来还有两三个偏裨,候在边儿上等待吩咐,赵过将之打发出去,又命令守在帐外的侍卫们退后十步站岗,不许任何人接近,随后掀起帘幕,任凉风吹拂,一边看着连绵起伏的营地,一边请潘贤二落座。
两人密谈。
“主、主公说的那物事,上午运来了,总共有十架,随、随同送来的还有一份军文。文中说,这、这些东西都是由洪先生亲自督造,并且试验过了的。临、临高而放,最远的能够飞出数里之远。计、计算距离,从土山处施放,刚、刚好可到城中。只是负重不能太大,一个人、三四十斤火药而已,再、再多,就飞不起来了。”
“噢?已经送来了?大人可看过了么?”
“还、还没有。俺叫佟生养在营中开辟出了一块地带,四、四面戒严,不许人靠近,物事便放在了其中。有、有俺的亲兵在看守。”
潘贤二扭头往帐外看了一眼,一杆大旗立在帐前,旗帜随风招展。他蹙眉说道:“只是,大人您请看,这几天的风都不大啊!效果会不会不太好?可千万别还没放起,就坠落在地呀!”
赵过一笑,说道:“主、主公对此也有交代,在军文中明确道出,此、此物却不是靠风力飞行的。”
“不用风力?”
“正、正是。主公说,叫、叫滑翔。”
“不是风筝么?”
“与、与风筝颇有不像之处。……,这样吧,先、先生,你且随俺前去亲自看看,自然便就知晓。”
“好,好。”
潘贤二好奇心起来,跟着赵过,两人出帐,也没带随从,顺着营内的主干道,走了没多远,拐个弯儿,面前出现一片空地,外边用栅栏围住,里边是个极大的帐篷。十几个披甲带刀的军士正守在栅栏的外边。
这些人便是赵过的亲兵,见赵过来到,纷纷行礼。
“你、你们留在外边,俺带潘先生进去看看。”
入了栅栏,进得帐篷,潘贤二拿眼去看,见地上摆放了十架奇怪的东西。说是风筝,却要远比普通的风筝大上许多;上边是个三角形,大约是用牛皮之类的东西制成,下边是个架子。两者间,又用木、铁连在一起。
这是个什么东西?在邓舍的前世,有个名称,唤作滑翔伞。
一架合格的滑翔伞,制造起来,工序很多,而且非常精密。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很难制作出来。不过,邓舍的要求不高,能“滑翔”一段距离就行,所以在经过了几次失败后,很顺利地就制造出来了。
当然了,虽然制作出来,就滑翔的距离而言,与合格的滑翔伞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只能飞出几里远,滞空停留的时间也不长。然而就眼下的任务而言,几里远,也就够用了。飞到城上,找着粮仓,泼下“猛火油”,然后点燃火药,将之引燃,只要时间足够完成这几样程序便也就可以了。
“猛火油”,即为石油。有样军器唤作“猛火油柜”,便是以“猛火油”为燃料,用火药为引火,从而喷发火焰的。在以往的战事中,这种军器邓舍也曾多次使用。而且这一次,泰安也给赵过运来的有。
“这东西能在空中飞行?”
“主、主公都试验过的,应该没有问题。”
“驾驭此物需要的军士?”
“没、没有经验是驾驭不成的,主公精选了十名死士,在益都操演熟练,也、也与此物一块儿送来了。”
潘贤二半信半疑,绕着滑翔伞转了几圈,伸手摸摸,凑过去闻闻,还捋起袖子抓住支架往上抬了抬,连连摇头,说道:“见所未见。‘墨子制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说的难道就是这种东西么?看起来还真得挺像是雄鹰。”
“放、放它有个条件,土山要高,至、至少要比城墙高一半才行。——这也是主公在军文中交代的。”说实话,赵过也有疑心,但是他身为主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示对邓舍的怀疑,所以表面上看信心很足。
“可惜,可惜。”
“可、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先放起来试试。”
如果现在放起来,难免会被城中发现,就失去了隐秘之利。
“待、待山堆成,施放之时,先、先生就能亲眼目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