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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0 飞天

一日无话。

    城外,联军热火朝天地做种种攻城预备。

    南、北两座军营,士卒总计约两万五千,分作几班,轮次出营,一队队的步卒或者挖掘濠州,或者建造望楼,或者抬出云梯试用,或者将火炮、投石车等物排成阵型。因为连日阴雨,弓箭、火铳受到影响,也都分别取出,放在干燥的地方,一一调整。燕军营里,并开始进行战前的总动员,按照不同的营头,召开忆苦大会等等。吴军营中,也在激励士气。

    步卒之外,还有骑兵。

    联军划分了警戒区域,在各自的区域内,成百上千的骑兵或者组成方阵,人皆下马,有的停在建筑工事的步卒附近,有的远远驻在城西敌营的外边,防备元军偷袭,——元军士卒众多,城中驻扎不下,因此在城西扎了一个大营,驻扎有两千多的步卒,并有一个粮仓也在其中;或者分成小队,三五一组、十人一列,散在外围,一边监视城中,一边守在要道。

    如果从高处望去,可以看到,在城北、东、南三面,以绵延的营寨为核心,十几里的方圆里到处都是两军的士卒。人若上万,无边无沿。就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其间,旗帜如林,鼓角阵阵。

    虽然说到处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然而聚集军士最多的地方,却当数由燕军负责的城东北边的一块平坦开阔地带之上。粗略算去,至少有四五千人。联军总兵力的五分之一、燕军总兵力的四分之一,都被投放到了此处。其中,骑兵五六百,步卒三千余人。这里,就是土山的堆积处。

    堆山所用的土,有些是就地挖来,有些是从远处送来。士卒们昼夜不停,白天,来往如织;夜晚,火光通明。两日一夜间,土山建成。

    底方二百步,顶方一百五十步,高有五六丈,超出城墙一半以上。居高临下,站在其上,可将城中看得清清楚楚。

    土山建成时,已是薄暮。赵过、潘贤二、佟生养、胡忠等皆登山看城。

    只见城内,房舍栉比,两条较宽的道路分别贯穿东西、南北,在城中心处*,形成了一个十字。以这两条道路为主,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了许多的街、巷。这种街道的布局,在县城和一些较小的城池中是常见的,即所谓“十字街”。用一个“十字”,把城内分成了四个部分,有民居、有官衙,有居住区、有商业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布得井然有序。

    若在平时,这傍晚时候,街道上定然熙熙攘攘,但是现在,却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百姓都看不到,从街上走过的,全是巡逻军卒。军卒列成队伍,一边走,一边敲锣,大声地把守将公布的临时军令宣告与街坊知晓。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在街道间立了不少的敌楼。守卒站在上边,可以俯瞰全城,能够时刻监视居民们有无异动。并且,四个坊区驻扎的都有军队,察罕军的纪律还算严明,倒是不见有士卒乱出扰民的情况。

    便在临着“十字街”,两条干道交汇的地方,有一块区域,可以明显地发现戒备程度是最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但连一个百姓的身影都不看到,甚至连巡逻的守卒也不能靠近,走到这块地方,就都远远地绕了过去。还发现,负责这块区域防卫的上官赫然竟是一位副万户。

    潘贤二遥指,说道:“大人请看,十字街边儿上那块地,防范如此严备,十有八九,定是鞑子粮储的所在。”

    赵过仔细地看了会儿,点了点头,同意潘贤二的判断,说道:“看、看来,鞑子并没有专门修建粮仓,而、而全是征用的民居。……,占、占地不小啊。”确实占地不小。民居能有多大面积?九成以上都是平房,空间不足。大致看去,被元军占下用来储粮的房舍少说也有上百间。

    “范围太大,很有难度啊。大人。”

    他两人在这边打哑谜,佟生养、胡忠等莫名其妙,听不懂。

    佟生养忍不住插口说道:“难度?什么难度?老潘,难不成你还想劫了鞑子的粮仓?……,这叫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城都没打下,便去想粮仓?”他连连摇头,“你这想得有点多了吧?”

    潘贤二看了赵过一眼,见赵过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多说,笑了笑,说道:“是,是。”

    赵过其实也不是不想解释,反正土山已成,到得入夜便要动手,现在也不需要再保密了。只是他的心神这会儿全都放在了城内的粮仓上,根本没有注意佟生养在说些什么。

    他又看了片刻,说道:“鞑、鞑子占的民房,有砖房,但、但是你们看,六成以上却还都是木、茅房。而、而且在房与房之间,鞑子搭建的还有棚子,下、下边应该也是粮食。只要火候够大,还、还是有可能,……。”

    佟生养、胡忠皆注目过来,问道:“有可能怎样?”

    “有、有,……。”赵过挥了挥手,借助手势,结巴的话总算说出,“有可能将之烧掉!”

    “啊?”

    佟生养、胡忠面面相觑。胡忠说道:“鞑子城守甚严,短日内攻入城中的可能性不大,要想烧粮?除非天兵天将下凡。”

    赵过一笑,先不回答他,改口问潘贤二,说道:“吴、吴军常参政,可又有军文发来,催、催促攻城了么?”

    自围城日起,常遇春就不断地遣使来问何时攻城,刚开始还算讲些礼貌,从昨天晚上起,耐性就变得越来越差,从“请问”,到“建议”,到“约期”,又到如今的“催促”。按照赵过的吩咐,潘贤二一概婉言推拒,只说预备工作尚未做好,请“稍安勿躁”。

    此时听赵过询问,他答道:“两个时辰前,才刚又派了个信使来。常荣也按捺不住了,一再追问卑职,想知道大人到底打的什么盘算。”

    佟生养撇了撇嘴,说道:“听说常遇春在吴军中自夸,有十万众可横行天下。嘿嘿,不就过了个黄河,败了次虎林赤,便就如此急不可耐了么?”

    他是邓舍的义弟,有机会常随在邓舍的身边,曾多次听邓舍说及朱元璋,对吴军里的两员上将徐达、常遇春赞不绝口。想他自从军�此战听赵过为首,以客军的身份前来助战,对常遇春来说已是不易了!还指望他能如海东诸将一样,对赵过伏首贴耳,言听令从?

    想想都不可能!

    以常遇春看来,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不过如此。巨野大败,如丧家犬,南逃单州;援军虽来,兵力优势却闭城坚守,委实胆小如鼠!而且羊角庄外一战,只用了弱势的骑兵居然就把虎林赤打得抱头鼠窜,而且阵斩了其勇将陈明,更加令人失望之极。本以为察罕帖木儿赫赫的威名,此次过河前来助战,也许会有一场硬仗可打。如今看来,实在是期望过高。

    对常遇春的心思,赵过能猜出一二,听了佟生养的话,微微一笑,说道:“常、常将军江南名将,奇计渡河,一鸣惊人,羊、羊角庄战胜强敌,士气如虹,求、求战心切,也是可以理解。”举头观望天色,见暮色深沉,将近入夜,下令说道,“即、即遣人去吴营,面见常将军,便说今夜三更,咱、咱们要有个行动,请他看好城西的鞑子营,为、为我策应。”

    “大人,敢问是什么行动?难道?……,真的要火烧敌粮?”

    “正是!”

    “怎么烧?”

    “待到三更,你、你们便自能知晓。”

    ……

    夜幕降临,斗转星移。

    三更已到。

    佟生养、胡忠诸将重又聚集山顶。在山下巡哨的高延世也听说了此事,一样好奇不已,要非职责所在,他肯定也会去山顶观看,就算这样,他一边带队在山外布防,一边还时不时地仰头朝山上去瞅。

    “你们说,大人准备怎么烧敌粮?”

    他的副将之一苏白羽,骑马跟在他的后边,老老实实地摇头,说道:“不知道。”副将之二养由引弓也随在其后,同样说道:“想不出来。”

    “真是,真是,……。”高延世横着马槊,跨坐骑上,摇头晃脑地想了半晌,想不出来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他的难以理解,忽然记起了已经战死的王士诚幕僚田家烈的一句口头禅,脱口而出,“狗日的,却也蹊跷!”

    他仰着脑袋,望向山顶,为了隐秘起见,山顶没点火把,阴沉的夜色下十分黑漆,什么也不看不见。吧唧了两下嘴,他顺手接过黑奴递过来的红枣,丢入口中,咀嚼吃下,说道:“要说这枣啊,告诉你们,还是滨州的好吃。”山东大枣出名,其中有一种产自滨州的,因成熟期晚,到十月才成熟,因此唤作冬枣,皮薄肉脆,细嫩*,甘甜清香,很好吃。

    莫看高延世年少气盛,且久经沙场、杀人如麻,但是毕竟年纪小,还不到二十岁,还是有些少年人心态的,把枣当成零食,在战场上吃,遍数海东诸将也就他做得出来。黑奴,就是他之前俘获的那个昆仑奴。

    苏白羽、养由引弓看他的这番作态,虽说皆习以为常,但反应还是各有不同。苏白羽无奈一笑,应声说道:“将军说的是。”养由引弓则皱起眉头,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腹诽道:“岂有临战杀敌,吃枣为乐的?实在岂有此理!”不过纵有不满,到底不敢嘴上说,胡乱敷衍过去就是。

    “走吧,再往前边去看看。”驱马走出多远,高延世兀自且扭头望山,说道,“希望大人能够成功。……,只要能烧了敌粮,决战就快了。”

    ……

    他走后没多久,赵过、潘贤二带队来到。

    数百人的亲兵队,护送着十架滑翔伞,前呼后拥,登上了山顶。早到的佟生养、胡忠诸将躬身行礼,为了保密,吴军的使者没有被邀请在列。

    “见过大人。”

    “诸、诸位请起。”

    众人注意到了赵过亲兵抬来的滑翔伞,视线都投了过去。胡忠问道:“此为何物?”

    “要、要想焚烧敌粮,便需全得倚仗此物。”

    “如何用之?”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在山顶腾开了空地,十架滑翔伞全都被放在了最东北端。随滑翔伞一块儿来的十名死士,分别站到伞面下,握住了支架。

    为了方便他们放火,支架上有绳索,能够将他们固定住。架子的两边各有几个桶,里边或为“猛火油”,或为火药;桶的底部是活动的,只要一拉机关,就能把桶底抽走,泄出或散出油及火药。

    此外,每架滑翔伞上还配备了有十支的“火龙出水”,一边五支,引线被捻成了一股,牵引到死士的手边,只要点燃,就能十支同放。

    死士皆没有穿铠甲,脸带狰狞面具,周身用牛皮裹之,腰挎短刀。不穿铠甲是为减轻重量;脸带狰狞面具是为惊吓元卒;身裹牛皮是为防御元军发现后射箭,在牛皮上也绘制了种种狰狞的图像;而腰挎短刀则是以备万一坠落在城中,并且坠地不死,便可以用来杀敌,也可以用之自杀。

    支架上还有一个杆子,可以推拉,用来小幅度的调整伞面,从而借以调整飞行的方向。不过这个东西用处不大,可供调整的范围太小,聊胜于无罢了。

    又,在伞面和支架上都细细地浇了一层油,当快坠地、抑或士卒被弓矢射中自知将死之时,可点燃火折,把整个滑翔伞焚之一炬。这个设计,还是为了保密,不让敌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怎么做成的。

    ——不过话说回来,滑翔伞就像地雷一样,科技含量不高,主要是个想象力,只要出现在战场上,迟早都会被别人学去。最多也就是早晚而已。

    东西放好,死士就位。赵过亲自上前检查,确定无误,没有少带、遗漏之后,命亲兵端上好酒,一一给众死士敬酒。

    “‘驾、驾六龙,乘风而行’。这是主公最喜欢的诗句之一。诸、诸位勇士,你们今夜将要飞临敌城,何、何异御风而行!自、自古至今,两军对阵,未、未曾见有从天而降者,你们是第一个。城、城外两万余将士,万众瞩目;城、城内数万虏军,必以为神明!此行,壮、壮哉!请饮酒。”

    滑翔伞的飞行距离只有几里远,刚好能到城中,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这十名死士是有去无回,必死无疑的了。

    在益都时,邓舍已经许诺,无论此行成功与否,都会好好地照顾他们的家人:“汝妻子我自养之。”像自己的妻、子一样照顾他们的妻、子,许下的诺言不可谓不重。兼且这些人本都是从军中挑选的最为忠诚之辈,早便将命交给了邓舍,故此无不慨然从命,甘愿舍生,用一死来做报效。

    众人皆端酒,说道:“谢将军酒!”一饮而尽,将酒碗掷下。

    这个时候已经无需多言,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又何必用豪言表示壮志呢?正如易水寒时,荆轲远去,不过一歌。千言万语,皆在一碗酒中。连饮三碗,时辰已到。赵过转目城中,见除城墙上火把点点,城内漆黑一团,退后两步,让出道路,拱手说道:“请!诸、诸君,为壮士送行。”

    之前,城中粮仓的位置,已经指点给了死士们知道。

    阴沉的夜色下,山高风冷,自赵过以下,佟生养、胡忠,众人的亲兵随从,戍卫山顶的士卒皆列在道路的两旁,庄重地行军礼。将校们披风飒飒,军士们帽缨招展。十名死士架起滑翔伞,由慢而快,从山顶的东北端奔至山顶的西南端,经过一百五十步远近的冲刺,奔到了尽头。

    诸人屏息观看。

    ……

    土山下,步行跟在高延世马后的昆仑奴突然手指天空,呜呜乱叫。

    ……

    从接到赵过的军文起,吴军就很疑惑,“夜半三更将有行动”,什么行动?再追问时,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所以,为了搞清楚,常遇春在布置部队防备城西元军营地的同时,特地安排了几个探马,时刻注意燕军动静。

    探马守在燕军营外,观察了大半夜,没见赵过有出营作战的迹象,正莫名不解之际,一个探马大约累了,伸个懒腰,忽然望着天空目瞪口呆。

    ……

    山顶上,佟生养、胡忠,诸将、士卒,在同一时刻,也都同样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佟生养指着山外夜空,结结巴巴地说道:“飞、飞起来了。”

    ……

    “你乱叫唤什么?”

    被昆仑奴吓了一跳,高延世老大不高兴,斥责了一句,顺着他手指望向夜空,说话顿时也变得不利索起来:“飞、飞得是什么东西?”

    ……

    结巴的情况同样出现在了吴军探马的身上:“看、看天上,有、有东西在飞。”又问出了和高延世同样的问题,“是、是什么东西?”打马就走,“快、快去禀告将军!”

    ……

    唯一不结巴的,反而成了赵过:“真的飞起来了!”

    ……

    十架滑翔伞,顺风而行,便如一只只的大鸟,又仿似雄鹰,翱翔在夜空,转瞬之间,到了城上。几乎就在同时,城头上的守卒发现了异常,数千人齐齐仰头,张大了嘴,因为反应不过来,竟个个都好像傻了似的。

    “是鸟么?”

    “天神下凡!”

    “红贼请了神!定是雷公。”

    红巾军的发起是因为白莲教。“白莲妖人”,在元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很多的传言都说红巾军里边有道士,有法师,俱都能撒豆成兵,皆擅长呼风唤雨。虽说一直都没有人真真切切地见到过,但这会儿突见有人能御风行,而且面目狰狞,伞面奇特、犹如双翅,难免就既惊且骇。

    不但士卒,就连将校也是短暂的失神。总算有人反应了过来,管它是神是鬼,绝对不能放入城中。蒙古将校都大声喊叫:“长生天在上!……。”

    长生天,是蒙古人的信仰。凡是说话,几乎开口必称“长生天”。乃至蒙元皇帝的圣旨,开头的格式也按照惯例都是:“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受了蒙元将校的影响,蒙元士卒也纷纷高叫:“…长生天在上!”有丢下武器伏地的,有举起枪戈抱天的,乱嚷嚷到极点。

    今夜轮值的守将是李老保,闻讯赶出,只往天上看了一眼,就紧急下令:“射箭!用强弓,用劲弩。……。”他毕竟读过书的,不像普通的士卒,判断力不错,当时就猜到,此必为燕军计谋,略一想,又急令部下,“速报与城中,燕贼用诡计从空中入城,千万谨慎,要小心防备粮仓!”

    十来个人入城,能干什么?九成把握奔粮仓去的。

    他的反应算是迅捷。可惜,为时已晚。

    十架滑翔伞,趁着守卒混乱的机会,轻巧巧入了城中。

    李老保的传令兵还没有下得城头,滑翔伞就已经到了粮储区域。滑翔过数里的距离,伞已经开始下落。其实过城头的时候,离城就不高,如果那时元军射箭,十架里边少说会被射下一半去。到了粮仓上边,与地面的相距更是只有不到一丈远。

    死士们经过训练,虽说距地已经不远,却也并不急躁,拉开间距,按照程序,先倾洒“猛火油”,接着散落火药,然后点燃引线,施放“火龙出水”。——直到此时,城中的元卒,不论是城头的,抑或巡逻的,还是戍卫粮仓的,全部都一箭未发。事实上,邓舍曾有预计,认为能有五六架滑翔伞完成任务就算不错的了,实际情况远要比他预想得更好。

    ……

    城中的混乱,皆被赵过等看在眼中。

    最初的激动、惊喜过后,滑翔伞快飞过到城头时,他们都是提心在口,也许因了夜色阴沉的缘故,守卒总算没有提前太久发现;过城头时,他们又都是心中一紧;飞过城头,放松了没一会儿,又见到粮仓上,不免再度紧张。整个过程没多久,至多半刻钟,却好似比一夜还长。

    终于,随着一百道火龙出水的射出,城中火光大起。

    赵过松开握紧的拳头,轻轻地说道:“成、成了!”

    观看火势,大约笼罩了八成的元军粮储范围,尽管因是在城中,不用太长时间,元军就能组织起救火,但是点火燃料用的是“猛火油”,要想用水浇灭,不太容易。一场火下来,不敢说全焚敌粮,六成总是有的。

    粮秣被焚大半,元军困守孤城,会做出怎样反应?

    也许只粮秣被焚还不太够,便就再加上一计,推波助澜。赵过下令说道:“命、命留在潭口站的营头打起泰安毕千牛、邓承志的大旗,过来与我会师;再、再按主公军令,命泰安遣军一部,打、打起益都军的大旗,也来与我会师。若、若是人马不足,可用壮丁充数!”顿了顿,又道,“并送战报去给常将军,便、便说我军设计焚了敌粮,请他做好决战的准备!”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1 大怒

单州城内。

    阴霾的夜色笼罩下,城中一片混乱。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有些是散布在街巷中的巡逻队,有些是从刚刚被从军营中调出的救火队。

    这些人打着火把,喊叫着,奔跑着,或者就近闯入民家,搜罗盆、桶之类,盛满水急往储粮处奔去;或者推动一架架的水龙,亦赶往起火地方。

    敌楼上的守卒打起了火把、吊起了灯笼,敲响鼓、吹起号角,挥动旗帜,在高处给救火的士卒指挥道路,并更警惕监视各个坊区中居民的动静。

    城中乱马交枪,乱成了一团麻。而城头上的守卒,在经过了短暂的惊乱后,却在李老保等轮值将校的严令下,逐渐地恢复了秩序。他们没有去救火,而是在一声声鼓角的催促下、在上官们一声声的命令下,无论是休息在后的、抑或戍卫在前的,全部都紧张有序地列好了队列,并准备好了火炮、投石车、檑木等物,悉数对准了城下,以防备联军趁机攻城。

    看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就要看它在紧急情况下的动员能力。

    从这个标准出发,察罕军不愧精锐,虽然相比城头,城中显得乱了很多,但这个乱,却是难以避免的,毕竟是事起仓促,士卒需要调动,各部需要协调,百姓也需要安抚,无论怎么说,至少在短时间内就做出了反应。

    赵恒、蔡子英、虎林赤、刘尚质、白琐住诸人,本来多已经睡下了,闻声而起,有的还想着是发生了“营啸”,或者联军开始攻城了呢,出来一看,只见城中存粮处火光冲天,没等他们搞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事,很快,便听见一阵阵急促的鼓声响起,从帅府的方向传出,传遍全城。

    “召将鼓。”

    三鼓不到,军法当斩。

    召将鼓也是有讲究的,按照鼓音、长短,以及鼓声多少的不同,划分了几个级别,有召千户以上的,有召万户以上的。听此鼓音,乃是召集万户以上。安置在城中的军营有好几个,分别处在多个方位。两鼓未毕,分处在四面八方凡万户以上诸将已悉数到来,云集帅府之中。

    集合的地点是帅府前院。

    院内两边的墙上插满了油脂火把,火光明亮,随夜风摇曳。正堂门前,立了一个点将官、又立了一个军法官,俱披甲按剑而立,来一个人,报一个名,并在所报来人的名字前加上一个“几鼓几点”到。

    “一鼓两点,武威军招讨上万户虎林赤到!”

    “一鼓三点,虎翼军下万户豁鼻马到!”

    “两鼓一点,神弩军下万户普贤奴到!”

    “两鼓两点,枢密院同佥、斡罗思军下万户白琐住到!”

    “两鼓三点,冀宁军上万户谭哲别到。”

    城中现有驻军虽说只有近两万人,但并不是简单地只有两个万户,总计有六个万户府。其中豁鼻马、普贤奴皆王保保从巨野带来的部下;虎林赤、白琐住、谭哲别则是为赛因赤答忽带来的援军。除了他们五人外,还有一个李老保,也是万户,不过今天晚上该他守城,所以没来。

    这几个万户府,有以地名为军号的,如“冀宁军”。冀宁路、晋宁路,是察罕的根本重地,以这两路为基础,选拣精锐,共组织了两个上万户府,分别皆以地名为号,十分的善战,乃是察罕之嫡系。这回,派了一个冀宁军来,不过没有全派来,有在大同前线走不开的,只派了一部分。

    谭哲别便是这个万户府的主将。

    此外,“斡罗思军”其实也是也是以地名为号的。斡罗思,即俄罗斯。蒙元世祖忽必烈时,聚色目勇悍者为亲军宿卫,共成立了八个“卫”,其间便就有一个“斡罗思卫”,统军万人,驻营大都北郊。

    察罕起兵后,原本带的都是河南子弟,后来随着地盘的扩大,势力影响的范围也得到扩大,不但河南、晋冀、陕西的各族壮士来投军,乃至影响到了河北,许多“斡罗思卫”的后人也相继前来投了军,人数不多,不到一千,本是个千户,再后来又加上了别的一些色目人,凑足了三千,成立了一个下万户府,仿照忽必烈所起之名,便也就叫了“斡罗思军”。

    白琐住,是枢密院同佥,按照该是文臣,但他与蔡子英、赵恒、刘尚质等人不同,能文能武,前不久,刚兼任了此军万户。

    此是为这两个万户府。

    至若虎翼、武威两军,则是以美号名之。“虎翼”是骑兵,“武威”是步卒。

    而又至若神弩,是用武器名之,这支部队大部分士卒用的全都是强弩、火铳之类射程较远的武器。

    ——全军使用相同的一种武器,这在军队中并不罕见,哪怕强弩、火铳也是一样。前朝的不必多说,只说有元一代,蒙元世祖忽必烈时,曾在许多的营头下边专设“弩军千户所”,所谓“长技不可不习”,专掌蹶张弯拉,有一种“靴车神风弩”,据说能射出800余步远,两里多地。

    察罕帖木儿把“千户所”扩大成了“下万户府”。

    不过,名为万户,实际上在各军中,这支部队的人数是最少的,只有两千来人。严格意义上来讲,还够不上万户的级别,下万户也需要三四千人才行。只不过,一方面因为强弩、火铳的威力很大;另一方面也因为强弩、火铳造价较高,故此升了格,算是“下万户府”。全是用强弩、火铳组成的部队,远距离的杀伤力可想而知。又故此,这支部队虽然说名头不及长枪军、铁甲军响亮,但事实上对联军来说,也是个巨大威胁。

    巨野之战时,赵过就吃过这支部队的苦头。经过战斗的消耗,两千人的神弩军,现在还有一千四五百人。

    诸将到齐,点将官、军法官退至两侧,同声唱道:“各军诸将,皆已按时到来。请将军升帐!”

    堂门开。

    两列持枪的甲士鱼贯而出,一直排到了院门口,兜鍪上俱皆佩戴的有长缨,既威风,又颜色鲜艳,特别是被火光一映,沉沉的夜色下,更显出一种杀气,待站定,齐齐把枪柄往地上一顿,齐声叫道:“请将军升帐!”

    诸将按军职的高低已站好了位置,随声亦躬身抱拳,道:“请将军升帐!”

    王保保气昂昂,从堂内大步走出。

    点将官、军法官、诸将、甲士,同时行礼。

    将校们大声说道:“召将鼓响,末将等应命而来,不知有何军令?请将军下令!”

    “诸位将军,免礼,请起。”

    王保保昂首挺胸,身穿精甲,肩挂披风,脚上牛皮靴,手中握短剑,站在堂门口的台阶上,从高处俯视诸人,半句废话没有,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应该已经看到,红贼使用诡计放火,试图将我军的粮秣烧掉。为灭火并防备贼军趁势攻城,大帅与阎公已经分头去了粮仓与城头。留下本将在此!击响召将鼓,唤你们来,只为了一件事:粮仓被焚,城中大乱,此时此刻,军中一定不能乱!城中也一定不能乱!……,军令。”

    闻听他此言,诸将神色各异,不过很快就都恢复了正常,躬身说道:“请将军下令!”

    “豁鼻马。”

    “末将在。”

    “领命后,回你营中,一边安抚士卒,一边负责西城弹压。告之百姓,一概不许乱动,若有在外者,令归家中。如敢有趁机生乱者,就地斩杀!”

    “诺!”

    “去吧。”

    豁鼻马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白琐住!”

    “末将在。”

    “领命后,回你营中,一边安抚士卒,一边负责东城弹压。告之百姓,一概不许乱动,若有在外者,令归家中。如敢有趁机生乱者,就地斩杀!”

    “诺!”

    “去吧。”

    白琐住也行了个礼,领命离去。

    接下来,又命令虎林赤、谭哲别,各负责南、北两个城区的弹压。因他们两军士卒较多,又命其抽调部分去协助灭火。两将亦接令离去。

    “普贤奴!”

    “末将在。”

    “你不需负责城中弹压,领命后,速带你部军士来帅府,负责帅府警戒。”

    “诺!”

    强弩、火铳利於远战,不利近战,用来守卫帅府,防止生乱,刚刚正好。普贤奴也领命离去。军令传毕,诸将离开,院中顿时安静。但是,王保保却没有随之回入堂内,依旧站在原地。他紧紧攥住腰边短剑,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举起头,望城中看了会儿,但见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

    城中很乱,院里很静。

    夜风吹动火把,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油脂正在燃烧。这个帅府是征用的城中富户之家,院里本有树木,都被砍掉了;但因为王保保的喜好,植在正堂窗外的几株竹子却被留了下来。此时风过,沙沙作响。

    点将官、军法官,两队数十甲士,分列在院子两侧,鸦雀无声。

    能担任点将官的,通常都是主将心腹,这个也不例外,见王保保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他壮起胆子,出列问道:“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巨野战败,败在我轻敌大意,中了赵贼的诱敌计。成武失利,也是失在我轻敌大意,没有想到赵贼居然有胆量遣派轻骑,深入我军腹地。金乡失利,又是我轻敌大意,没有料到赵贼这么快就发起了攻势!羊角庄失利,又还是我轻敌大意!万没料想到吴贼竟也如此剽悍,更没有想到赵贼又遣派傅友德长驱夜奔,堵住了八不沙,使其不敢出庄门一步。一错可矣,岂能再错?不但再错,乃至三错。何止三错,竟至四错!枉我王保保自视甚高,却真的只是‘纸上谈兵’,如此不堪一战么?好!我知了错,改,还不行么?我守住城池,不肯妄动。赵贼又故技重施,夜遁诱我,我不追,李老保不追,还不行么?……,怎么就烧了我的军粮!”

    “将军,……。”

    说了这么多话,王保保的声调并没有怎么提高,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依旧脸色铁青,但话中、语气里蕴藏的怒气却是谁都可以听出。他攥住剑柄的手指握得发白,低沉地重复说道:“怎么就烧了我的军粮!”

    “将军。”

    “嘡啷”一声,他短剑出鞘,锋芒一闪而过,耀人双目。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步步逼人,……,步步逼人!实在欺人太甚。”

    “将军!”

    “计之毒者,莫过断粮。如今我军粮被焚,而贼军的粮秣却源源不断。好容易西原誓师,挽回了士气;今夜过后,却又势必气衰!燕贼,燕贼!‘围城十日,然后总攻’?想等到我粮秣将近耗尽之时,趁我士气低落的机会,再来与我决战么?偏不叫你如意!明日,便与你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点将官转头,与军法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吃惊不小。他犹豫片刻,说道:“可是将军,大帅会同意么?”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2 列阵

元军粮仓的火到快天亮才被扑灭。

    检点损失,虽然没有赵过预料的那么多,但是因为火头太多,而且加上火药、“猛火油”的助燃,却也足足被烧掉了将近一半。损失不小,然而,若是与士气相比,这个损失倒也还不算什么了。粮食在城中放着,都能被燕军给烧掉,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只半夜的功夫,种种流言传遍军中。不是说燕军会呼风唤雨,就是说燕军得了天兵天将相助。

    不错,赛因赤答忽找到了飞入城中的十架滑翔伞与燕军的十个死士,可是,死士要么战死,要么自杀,一个活口没有;滑翔伞也都被烧得只剩下了点残骸,根本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给士卒解释?

    退一万步讲,再者说了,就算抓住活口了,就算有滑翔伞没被烧掉,可拿出去给士卒们解释,他们会信么?就算有人信了,挡得住流言么?谣言止于智者。不是每个人都是智者。军中最怕的就是有流言、谣言。

    在流言初起的时候,如果能控制住,还可以重新稳定住大局。一旦流言散开,哪怕孙子再世,孔明复起,也是半点办法没有。

    便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在接到王保保的请战后,赛因赤答忽经过仔细的考虑与幕僚们的商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吾儿所言甚是,粮秣被焚,流言丛生,士气低迷,正该出城挑战,以图重整旗鼓,再振声势。”要想再度挽回士气,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即:通过与敌作战,通过获胜,从而将士气再度振奋起来。否则,便等同是坐以待毙。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也都实在可算是良将了。王保保巨野战败,退至单州,败而不馁,仍能稳住阵脚,初次独当一面,实属不易。须知,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打了败仗,实力大部分还都能保存,并且在撤退的途中,令赵过没有机会再接再厉地扩大战果,很了不起。赛因赤答忽千里急行,到单州后,接手了败军,又羊角庄失利,但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却能通过西原誓师,巧妙地把士气重振,也很了不起。可是,再了不起,挡不住粮秣被焚,流言四起,没办法,只好改变察罕定下的应敌之策了。

    “父帅打算如何挑战?”

    “先射箭书与城外,与贼约期。”

    “定在何日?”

    “……,宜早不宜迟。”

    ……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吾闻:‘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灾年’。公聚卒东来,若必欲一战,请明日辰时,相见东门外。一战而决胜负,不亦快哉?能不致令百姓流离失所,吾之愿也。”

    听潘贤二解释过这封“箭书”的意思,佟生养嗤之以鼻,不屑地说道:“明明是粮仓被焚,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出来与咱决战;却偏生还写得这般,这般,……。老潘,那个词怎么说?冠冕什么来着?”

    潘贤二给他补足:“冠冕堂皇。”

    “对,对。冠冕堂皇!不想让百姓受苦,所以出来与咱一战定胜负?哈哈,哈哈。”

    赵过微微一笑。

    他心情不错,不管佟生养怎么瞧不起元军,最起码这封“箭书”的来到,说明昨天晚上火烧粮仓的行动取得了成功,说道:“观、观读此文,料来必是出自赵恒之手。听、听说,鞑子里他最是好读《老子》。”

    赵恒总打扮得仙风道骨,受道家的影响很深。“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灾年”,这一句即出自《老子》。

    赵过顿了顿,接着说道:“鞑、鞑子龟缩城中多日,终于肯出来野战。以、以俺判断,虽然有昨夜粮仓被焚的原因,但其中也必有他们自恃部众精锐的因素在内。长、长枪军,铁甲军,神、神弩军,都是擅长野战的。所以说,我、我军虽终促其出了城,却也绝对不可大意!”

    “是,将军说的是。”

    诸人皆深以为然。

    潘贤二说道:“这几天我军大部分的士卒都在忙着修筑工事、堆积土山,体力损耗不小。或许,鞑子肯出城野战,内里边也有这一层意思在。想趁着我军士卒劳累,而他们在城中修养已足,故此以逸待劳,胜我一场!”

    胡忠连连点头,说道:“潘先生说得对。骑兵倒也罢了,步卒这几天可真是累得不轻。现在快到中午,到明天辰时,只有一夜半天的休息时间。将军,可得抓紧让军士们休整了。要不?现在就下令,命暂停工事?”

    “我、我军的精锐,多是主公从海东带过来的。辽、辽东苦寒之地,士卒们最是能吃苦耐劳。潘、潘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不过胡将军,难、难道你忘了么?想当年,征、征战辽东、海东,战事最紧的时候,一、一支部队能连续不停歇地作战半个多月,乃至月余,接、接连转战三四个地方都是少的!相比这些,修、修建点工事算什么!一夜休整足够。”

    当年,邓舍永平起兵,长驱千余里,走高原,从荒无人烟的地方穿过,到得双城,不及休整,连战好几个月,铠甲都没有时间脱下,里边都生了虱子!最终打下了一片基业。攻取南韩之战,杨万虎率众,五天时间,奔行千里,连下七八城,尤能一战破汉阳府。守御益都之战,郭从龙雪下行军,一日夜数百里,亦是一战取文登。连续作战,正是海东的本色!

    潘贤二说道:“将军言之甚是。不过,就像将军您说的,鞑子各军确实擅长野战。明日会猎,我军该如何应对?”

    “先、先写回文,射至城内,答、答应鞑子所请。”

    “是。”

    潘贤二大笔一挥,写好回文,自有人接住,去射入城中。

    “再、再传令,命屯驻金乡的杨万虎、傅友德看住成武鞑子,不、不要叫他们来援,守好我军的右翼。”

    “是。”

    “再、再传令,选一千步卒,向、向东移动,屯驻到从羊角庄过来的要道上,看、看住八不沙,叫他也不能来援。守好我军的左翼。”

    “遣军也看住羊角庄?那吴军常遇春?”

    “送、送军文给他,便说鞑子约期明日会战,请、请他来我营中,商议破敌之计。这、这一仗必须要打赢,不但要打赢了,还、还要争取将鞑子出城的军队全歼。不然,再、再想促鞑子出城,怕就会难之有难了。”

    “是,希望鞑子能把主力都派出来。一场仗把它全打没了,再取城,易如反掌!甚至,可以不攻自破。”潘贤二非常赞同赵过的意见,他选了两个人去给吴军送信,转回话题,又问道,“羊角庄我军看住了。那么,将军是想要吴军?”

    “与、与我军精锐一起,做破敌的主力。”

    几道命令传下去,接着又命士卒暂停修筑工事,全军休整。当然,为防元军夜袭,也准备了足够的反应部队。随之,除了帐中众人外,赵过又召来了在外巡营的高延世等人,铺开地图,众人仔细商议。

    不久,吴军来了人,不过不是常遇春,而是副将冯国胜,还有几个幕僚。

    赵过与冯国胜不是初次见面了,两军才会合围城时,他就代表常遇春来过燕军营里。寒暄几句,没有多废话,两边的人合在一处,继续议论明日该如何布阵、该如何与元军决战。一直到夜深,才把计划确定了下来。

    ……

    细节不必多说,总体的方案分为两步。

    冯国胜转述常遇春的意见,一力要求吴军先战,待打乱了敌阵后,燕军再出动。“先战”的责任很大,只有开头打得好了,后边才能打好。赵过没有亲眼见过吴军的战斗力,说实话,对此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两边约定:吴军由南攻,为先锋;燕军自北攻,是总攻。

    冯国胜走后,赵过与诸人议论。

    佟生养、胡忠、高延世等人都搞不懂常遇春的想法,怎么争抢先锋呢?无论成败,先锋的损失肯定不会小,太不像“客军”的身份了。燕、吴虽然都是安丰的臣子,但彼此的交情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吧。

    潘贤二一阵见血,点出了常遇春的心思,说道:“吴军初次渡河北上,首敌便是察罕。常遇春此举,无非是想打响吴军的威名。”

    “为何想在北地打响吴军的威名?”

    “这,……。”潘贤二也不知道了,他猜测地说道,“也许,吴国公有些别的想法?”

    吴军肯定是有别的想法,只从渡河北上的主将是常遇春、冯国胜就可以看出。但他们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一时间,却难以明了。

    ……

    约期辰时,不能到辰时才布阵。

    次日,燕、吴两军寅时造饭。全军饭后,卯时出营。

    天还没有亮,蒙蒙黑,凉风袭人。

    出营的士卒们络绎不绝,步卒先行,骑兵在后,再后边,是拒马、火炮、投石车之类的大型军器。人虽多,却不闹,井然有序。

    赵过牵着马,站在辕门边,看着士卒出营,望了望天色,见阴云仍没有消去,与随从身边的潘贤二说道:“天、天还阴着,这两天倒是没怎么下,也、也不知今日会不会下雨。”

    “卑职已吩咐备下了防雨的物资。请大人放心,即使下雨,也不会影响弓弩、火铳、火炮、地雷、手雷等物的使用。”

    “那、那就好。”

    转头朝吴军的方向看了看,见火光通明,应该也是正在出营,准备列阵。

    两军的军营,相距城池远的十几里,近的四五里。为了方便会战,敌我双方专门选择了一块空旷、平坦的地方,足够大。离城东门大约四五里里,离燕军主营也是四五里,和吴军主营的距离则近了点,不到三里。

    潘贤二眯着眼,往城东门瞧了会儿,说道:“将军请看,鞑子也开始出城列阵了。”

    单州的东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约有七八百人,全副武装,持弓挟戈,先奔出来,放下吊桥,过了护城河,列好防御阵型。

    接着,一队队的步卒打着火把,举着旗帜,随着鼓点的声音,鱼贯而出。应该是按照千户的规模出城的。出来够一个千人队,便整齐过河。随着出来的步卒渐渐增多,最先出来的骑兵队也逐渐地向前推移。骑兵掩护步卒出城,出城的步卒列好阵型。阵型列好,后头的步卒再继续出。

    步卒出完了,又是骑兵。骑兵过后,接着是大型军器。

    元军出城的顺序,大体上与燕军、吴军都是一样的。

    直到天亮,两方、三军的将士方才出阵完毕,齐聚在了约战地点。

    千乘雷动,万骑云屯。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竖立起的戈矛便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林木;连在一起的铠甲就好像压城欲摧的黑云。火炮、强弩、投石车,盘踞军中,如同蹲踞的怪兽,分别指向敌人的阵营。双方的阵营各有近两万的士卒,列成方阵,在开战前的此刻,个个提点精神。

    西边城池无声,北侧河水如带。

    元军的鼓角声停了。燕军的鼓角声停了。吴军的鼓角声也停了。

    阴云笼罩东原,千军万马无声。

    三军主将分别率众,各到了本军阵前。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3 挑战

元军阵。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虎林赤诸人悉数出城,只留下了阎思孝、李老保守御城中。军士推来了望楼,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下马,登高远望,观看对面的联军阵型。

    燕军在左前方,吴军在右前方。

    两边的阵型大眼看去,好像相同,但细细分辨,又有不同之处。

    相同的地方是都把步卒列在了前头。不同的地方是,燕军把马军放在了后边,而吴军把马军放在了中军。

    燕军人多,一万多人,共分成了五部。

    中军两千人,五十人一队,计四十队。其内:弓弩手、火铳手各二百五十人;骑兵千人;甲士五百人。围绕中军,前后左右各有一军,分别由佟生养、胡忠、高延世,以及刚刚来到不久的边安烈、柳三等统带。各军人数有多有少,大致上都差不多,两千人到三千人左右。具体的兵种配备与中军相仿,弓弩手、火铳手、步卒、骑兵等各类相杂。唯一的区别是佟生养等的马军阵中,步卒较少;边安烈等的步卒阵里,马军较少。

    吴军人少,五千人,分成了三部。

    中军一千五百人,也是五十人一队,内有骑兵数百。左右两军各一千八百人左右,皆为步卒。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刀斧手在中,弓弩手在后。

    “看出来了么?”赛因赤答忽问王保保。

    王保保手按望楼的围栏,点了点头,说道:“看出来了。”

    “燕贼的阵型状若梅花,步卒在前,骑兵在后,左右、前后四军牢牢护住了中军,前期应该是以防御为主。吴贼的阵型三军并列,左右两个侧翼稍微向前突出,中军略略靠后,分明是进攻的阵势。他们应该是先发。”

    “是。”

    “传下令去,命我前阵、右翼,提高戒备,警惕吴贼。”

    “诺!”

    军令传下。元军的阵型随之做出了调整。

    ……

    燕军阵。

    士卒亦推来了望楼,赵过、潘贤二也正在登高远望,看见了元军阵型的调整。

    “看、看到了么?”

    “看见了。”

    “鞑、鞑子调整阵型,应该是发现了端倪,猜、猜出了先战的是吴军。”

    “不错。”

    “观、观鞑子阵型,步卒在前,弓、弓弩手在中,骑兵在后。长、长枪营、铁甲营皆在中军。很明显,他、他这是想先守而后攻。”

    “是啊,中坚精锐都没有放在前边。而且,将军你请看,阵后的骑兵全都没有上马,长枪营的长枪都放在地上,铁甲营也都还没有穿戴齐全重甲,鞑子是在养精蓄锐啊!想用前头的步卒来消耗咱们的冲力,然后再用精锐反击。”

    望楼下,一骑从南边奔来,看其小旗,是吴军派来的信使。

    “江南参政常遇春,敬告益都左丞赵大人,我军列阵已毕,随时可以出战。”

    “请、请转告常参政,等我鼓声响起后,请、请他出战。”

    “是!”

    信使接令,返回吴营。

    按照海东军制,两万人的军队,中军置放四十面大鼓。鼓声响起时,可传出甚远。吴军能够听得很清楚。潘贤二指着放在望楼边儿上的沙漏,与赵过说道:“将军,辰时快到了。”

    会战的时刻即将到来。

    ……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观罢联军的阵型,下望楼,遣蔡子英单骑出阵,行至中间地带,提高了嗓音,对着燕军阵喊道:“大元太尉请将军说话。”

    赵过一怔,很快明白了元军的意思,所谓“说话”,无非就是想借此打击一下敌人的士气罢了,有道是“明其为贼,敌乃可服”。他拱手与潘贤二说道:“请、请先生出马。”

    潘贤二也不推辞,下望楼,上马出阵,往前走了点,停下来,高声说道:“大宋益都左丞赵公,敬问贵军有何话说?”

    战场上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乱动,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有飞鸟从半空掠过,像是才发现了对垒的千军万马,受到了惊吓似的,鸣叫一声,骤然展翅高飞,钻入了低沉的阴云层中,不见了踪影。便在这一片寂静无声之中,三个军阵之间,万众瞩目之下,开阔平原之上,两人对答。

    “今天下乱,民不聊生,都是被你们所害。民间传言:海东卒穷恶如狼,淮右军嗜食人肉。你们是如此的残暴,简直牲畜不如!可怜百姓何辜,遭此荼毒!你们的所谓‘燕王’、‘吴国公’,自诩仁义,却不因此感到罪过,投降王师,以求自新;反而为一己之私利,不顾千万生民,兴师动众,穷燕、吴之力,主动开衅与我。方今,我家太尉公统晋冀之义勇、驱河南之雄杰,军士们投石拔距,蒙轮击剑,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制勍敌如拾遗,破强军如摧朽,奉天命诛贼,为民解倒悬,士气如虹!我师跃马砺戈,克荡氛祲;尔等则孤军深入,后继无援。……,形势如此,如果你们害怕败亡,就速速过来投降!不降,请战,锐悍者诛!”

    蔡子英口才不错,长篇大论下来,气势颇是慷慨激昂。潘贤二静静地听他说完,仰天大笑:“哈哈!”

    “你为何发笑?”

    “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暴虐无道,如虎牧羊,谓之残,兵残者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何必鼓三寸舌,说些黑白颠倒的话?纵使让你说到口干舌燥,又有何用?今我家大王起义军,战尔残兵,必胜!”

    言简意赅。

    蔡子英还要说些什么,潘贤二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燕军阵里,鼓声顿时大作,先是列在前边的将校们高呼,接着前阵的士卒们高呼,最后万余人齐声大呼:“今我家大王起义军,战尔残兵,必胜!嗬、嗬,必胜!”

    如平地起雷,呼声震天。

    潘贤二拨马转走,不再理会蔡子英,归入阵中。蔡子英无奈,也只得归阵。赵过与常遇春相约:鼓声起,吴军出战。随着鼓声,吴军阵中,驰出一骑,披挂重甲,横放长戈,径直来到元军阵前,相距只有两百步。

    ……

    赵过注意到了此人,与刚刚重新登上望楼的潘贤二说道:“此、此谁人?”

    “应是吴军勇将。看架势,是被常遇春派出来挑战鞑子的。”

    决战前,先遣派勇将出阵单挑,这在各个朝代都很常见。罗贯中后来写《三国演义》,经常会让双方武将单挑,决出胜负然后再战,其中未尝没有他耳闻目睹的亲身经历在内。

    吴军勇将挑战,元军不能不应。

    不过,阵前挑战,用不着遣派上将,选勇武之士便就可以了。

    王保保说道:“孩儿亲兵里,有一百户,擅用铁枪,重二十斤,名闻军中,因姓刘,号‘刘铁枪’。日前从巨野突围时,他扈卫孩儿,先后连杀红贼数员悍将。可遣出应战。”赛因赤答忽同意了,命刘铁枪出阵。

    刘铁枪到得阵前,看吴军来将,见有兜鍪遮脸,瞧不清楚模样,横枪说道:“来将通名!俺铁枪下,不杀无名之辈。”话音未落,吴将催马突前,长戈一挑,将他的铁枪荡开,借助马速,长戈回收,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反手用长戈的尾部将之打落在地,兜转回来,驱马用马蹄践踏其身。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电光火石。元军还没反应过来,刘铁枪已被踩死,无不大惊。王保保、赛因赤答忽相对惊愕,这不像是阵斗,倒仿似杀鸡。赛因赤答忽说道:“这,这,……。贼将好生勇悍!”

    吴将跃马,再度挑战。

    王保保说道:“虎翼军中有一副千户,向以骁勇出名,人称拔都,骑射绝众。单论武艺,与郭云、韩札儿不相上下,远胜刘铁枪。可以出战。”

    拔都接令出阵。

    他学了乖,不肯太过靠近吴将,持弓拉满,斜放鞍前,指间夹了一支羽箭,谨慎地说道:“看你武艺,定非无名之辈。可是蔡迁?”

    吴将说道:“欲斗则斗,何必多言?”

    “比箭可以么?”

    “让你先射!”

    拔都把羽箭搭上,拿起长弓,说道:“俺此箭以雕翎为羽,去速甚快。将军且请提防。”手松箭出,去如流星。

    吴将把长戈交到右手,踞坐马上,纹丝不动,直到箭至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间,陡转身,大伸腰,使了个马上铁板桥,躲开过去;同时,左手在腰边一抹,取出了短刀。接着,他双腿、腰上使力,身子重又坐正,左手垂在身边,猛地往前一掷,把短刀甩了出去。

    众人急忙去看时,只见短刀正中了拔都的面门。他大叫一声,翻身坠马,眼见短刀入骨数寸,已是不得活了。

    赛因赤答忽倒抽一口冷气,说道:“又是连一合都没有接下,吴贼中竟有此等勇悍!难道是冯国胜么?冀宁军中有一千户,好用大刀,遇小敌怯,遇大敌则勇,勇冠三军,号称‘万人敌’。看来,只有遣他出阵了!”

    万人敌出阵。

    他吸取了刘铁枪、拔都失利的经验,出得阵后,一言不发,催马疾行,直奔吴将,挥起大刀,带着风声,往下就砍。吴将打马转走,奔出一段距离,待马速提上,乃回身应战。

    两骑相遇。

    大刀下砍,长戈上支。刀重戈轻,挡不住,“喀喇”一声,长戈断成两截。大刀继续往下落,擦着吴将的鼻子下去,险些砍中。

    两骑交错而过。

    吴将急兜马,转过来。万人敌的马术没有吴将好,转得慢了点,一看来不及,干脆继续往前跑,变成了吴将在后边追他。片刻功夫,两人绕着阵前空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两军士卒看得眼花缭乱。

    吴将马快,追上了万人敌。

    元军士卒皆屏息凝神,睁大了眼,有沉不住气的,轻“啊”出声。吴将所佩的短刀已经掷出,手中可用的武器只有断成两截的长戈,追上万人敌后,他丢掉了左手里的一半断戈,猿臂轻舒,拽住万人敌的披风,轻松将之拉到近前,右手扬起,狠狠插下,把另一半的断戈插入了其脖颈。

    他是从右边追上的万人敌,也就是说,他在万人敌的右边,所以丢掉了左手的断戈。而又因为他在万人敌的右边,而万人敌又不是左撇子,握大刀的手乃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即刀刃也是在身体的右边,与吴将同处一个方位,格挡不便,故此未及一合,便又被斩落马下。

    两军阵前杀人,轻而易举。并且相距元军阵地只有一两百步远,动作还干脆利索,视近两万的敌人如无物,简直胆大包天!燕、吴两军不约而同,齐声喝彩:“好!”喝彩声落,吴军又大呼道:“将军威武!”

    ……

    燕军阵。

    赵过赞叹地说道:“这、这便是淮泗英杰的风采么?却不知姓名。”微动爱才之情,命望楼下的士卒,“速、速去阵前,问吴将姓名。”

    元军阵。

    赛因赤答忽骇然失声,说道:“此古之贲、育也!奈何从贼?”起了招揽之意,命望楼下的士卒,“且去阵前,问来将姓名。”

    ……

    不用等他们去问,吴军已经把此人的名字喊了出来:“将军威武!常十万。将军威武!常十万。”朱元璋麾下头号悍将,此次北上第一统领,江南参政常遇春。吴军三呼,响遏行云。风云汇聚,天地变色。

    常遇春单骑独立,立在万众之前,睥睨三军阵中。

    赵过茫然若失,说道:“原来却是常十万!”虽然爱才,却也知道没机会将之招揽麾下了。

    听得来将便是常遇春,赛因赤答忽的招揽之意顿去。王保保急忙举手,下令:“吴贼主将轻出,速起轻骑出阵,将之留下!”

    ……

    直到此时,燕军的三通战鼓方才敲毕。

    鼓声落,角声起。角声停后,决战就要展开。便在鼓落角起中,元军的阵门开,数百轻骑蜂拥奔出,杀向常遇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4 绕袭

常遇春虽身为上将,但是自恃勇武,却好阵前显耀,喜欢与敌将单挑。

    原本的历史中,直到北伐中原时,朱元璋还告诫他:“遇春为大将,顾好与小校争能,甚非所望,切宜戒之!”可见,他的这个喜好根深蒂固。

    三通鼓内,带上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选择武将以及武将出阵的时间,连斩了三个元军悍将,而他本人却毫发未损。

    吴军是见惯了的,燕军、元军皆惊。燕军是既惊又喜;元军是既惊且骇。王保保见机得快,当即下令,命派出轻骑,取常遇春。数百骑呼啸出阵,人未至,箭先发。常遇春的铠甲好,在箭雨下,不慌不忙地归往本阵。

    他“长臂善射”,不但不乱,还走走停停,取出弓矢,时不时地回马射上几箭。箭不虚发。每发一矢,必有一敌落马。每有一敌落马,吴军必举枪高呼“威武!”射箭、中敌、敌人落马,吴军高呼。类似情景一再重复,士气涨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此时此刻,就好像是他一个人在敌对万余的元军一样,且还将之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知道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这会儿是什么样的心情,赵过颇是心服。他叹了口气,说道:“常、常参政勇武绝伦,胆壮如铁。遍、遍观我海东军中,似唯有傅、郭可比。”他认为,只有傅友德、郭从龙可与之比勇。

    杨万虎要说也够勇,但他是步将,难以与常遇春在马上争锋。高延世也很勇,但年岁较轻,似不如常遇春正年富力强,最鼎盛、巅峰的时期。

    如此这般,常遇春且战且走。不多时,便在冯国胜、蔡迁等的接应下,安然归入了军中。元军轻骑无功而返,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也回了去。

    鼓声三通,角声亦三下。

    第二声绝时,常遇春归了本阵,经过略微地准备,第三声绝。

    燕、吴两军士卒齐声大喝:“杀!”

    一声杀后,鼓角声停,军卒无声。

    随之,吴军的左、右两翼开始缓缓向前推行。

    元军相对的右翼方位举起盾牌、竖起枪戈,亦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后边的火铳手、弓弩手支枪、开弓、架弩,只等敌人进入射程,便要开射。投石车等物也都相应地做好了准备。各军各营里,各级的掌旗官、鼓角手或者紧紧地握住旗帜,或者拿住鼓槌、抬起号角,时刻准备给下级传达上官的命令;而他们的上官亦紧紧握住刀剑,目不转睛地盯住各自上级军官的旗帜,侧耳倾听他们的鼓角,也是时刻准备传达并服从命令。

    数万人都屏住了呼吸。

    吴军出战,元军迎战,燕军观战。

    就在这个时候,吴军中军的后阵,突然生乱。中军是三军之魂,中军生乱,两翼必不稳。况且,现如今还正在两翼刚刚开始向前推行之时!常遇春适才回来,人虽没受伤,坐骑中了箭,刚刚换了匹马,在观看两翼前行,突闻后军嘈乱,他心知不妙,急遣人前去探看。

    派的人还没去,后军已经来报:“军后有鞑子来袭!”

    城西门外,屯驻的有元军一部。不过,这部分的元军已经绕城前来,汇入军阵中了,皆在前面。那么,这后边的元军却是从何而来?

    却是在昨夜,赛因赤答忽用王保保之计,悉散金帛,出察罕帖木儿所赐的玉佩、宝剑、精铠,招募了五百敢死士,配以勇将,趁夜出城,远远绕出,潜伏在了吴军营后十几里处。他们是地头蛇,地形熟悉,吴军没有能及时发现。提前相约:待两军对阵时,趁机杀出,乱吴军阵型。

    那么,这股元军却又为何不去埋伏在燕军后,而是埋伏在了吴军后呢?

    也是王保保的提议。

    他认为:“赵贼非常强悍,与我军作战多次,接连获胜,而且军马众多,有近两万人,难以速取。而常贼远来,是为客军,且军少,相比赵贼,比较弱小,可先灭之,壮我士气。既灭遇春,再鼓勇奋力,灭赵过必矣。”

    燕、吴两军定下的作战方案是吴军先战,燕军再出。元军定下的作战方案则是先败吴军,再战燕军。一个是合力,一个是分别击破。

    两军都不知道对方的方案,因此就出现了现在的这个情况。

    吴军刚动,元军就趁机从后突袭了。阴差阳错之下,导致在战事刚刚开始,双方的主力还没接刃,便形成了暂时对元军有利的局面。

    吴军中军后阵大乱,两翼惊愕,进退失据。

    ……

    赵过、潘贤二在望楼上看见了。

    潘贤二“哎呀”一声,说道:“战未起而后方生乱,阵未成而中军不稳。大人!吴军危险了。如果鞑子的主力趁机突袭,吴则必败。吴若败,我军必陷苦战。请大人速点精锐,做好出阵救援的预备!以防不测。”

    ……

    元军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笑与王保保说道:“常遇春固然勇悍,特一匹夫耳!果然无备,致使中军生乱。吾儿此计大妙!”

    “父帅打算何时遣骑兵出列,冲吴贼阵型?”

    “不要着急。吴贼中军才乱,两翼还没有生变。现在出击,容易陷入混战,燕贼尚在左侧虎视眈眈,不可妄动。且稍等,等吴贼的两翼回撤之际,便是我军骑兵出击之时!”

    ——,之前,因吴军摆出了攻击的阵型,元军在相对的方位做出了一些调整,以示守御。却原来只是在哄骗联军。看似守而实攻。随着赛因赤答忽军令的传下,放在后边的马军陆续提前,已经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

    吴军生乱,燕军欲救,元军欲攻。

    ……

    吴军中军阵里,常遇春遇乱不惊,他下令,说道:“打旗语,敲鼓!命左、右两翼继续向前。并遣人去燕军壁垒,告诉赵左丞,就说如果元军趁机出骑兵来犯我阵,便请他也即出马军,袭元军左翼,以作我之策应!”

    统带两翼的是冯国胜、蔡迁。

    见到旗语,听到催战的急促鼓声,他们两人反应不同,一个当机立断,一个微做迟疑,但是最终下的命令却完全一样:“继续向前!”

    冯国胜是左翼,并传下军令:“敢有右顾者斩!”蔡迁是右翼,亦传下军令:“敢有左顾者斩!”军令传下没多久,常遇春的军法官分别赶至两军中,又宣读常遇春的军令:“禁狐疑。鼓声毕,若仍未接战,诸将皆斩!”

    ……

    赛因赤答忽的笑容渐渐凝固,吴军的两翼虽然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又继续前行了。他扭头看了王保保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王保保喃喃说道:“竟不顾中军!如此悍然?竟不顾中军!”

    望楼下,做好准备的骑兵将校遣人前来问令:“是否出击?”

    赛因赤答忽转顾燕军阵地,看见在他们阵后的马军队似有向前调动的迹象,迟疑了一下,不甘愿地摇了摇头,说道:“吴贼两翼未乱,我骑兵纵出也不能速胜。一旦不能速胜,没有了足够的骑兵,就不好应对燕贼的马军。罢了,且先撤回军中,再等战机。”

    ……

    燕军,望楼上。

    潘贤二脸上变了颜色,说道:“常遇春单骑挑战,临危不惧;军后遇袭,处变不乱。军令一下,虽然中军不稳,但是两翼却竟能做到不顾向前!大人,你看到了么?吴军两翼数千的士卒,甚至没有一个扭头的!令行禁止至此,胆识、勇武至此!吴军有此将,吴军有此卒,隐若一敌国矣!”

    ……

    偷袭吴军后阵的五百元卒,如虎入狼群,皆奋勇拼杀。

    吴军初时不备,被其连破两队。一队,就是五十人。五十人,五个九夫长;百人,十个九夫长。并有一个百户、一个副百户。十二个军官,眨眼间,悉数横尸。负责后军阵的千户率队赶来,与率领元卒的勇将对战,不敌,又被流矢射中,堕落马下,幸得亲兵拼死抢救,好容易抢了回去。

    元卒一路势如破竹,都是敢死之士,浑然不顾性命,受了伤还往上冲,腿断了用手爬,手断了用嘴咬,势如疯虎。

    吴军节节败退,不到半刻钟,连连丢掉了四五队。情势危急!两千人对五百人,要说兵力占上风;但是吴军的阵型乃是面向前方,种种的守御设置也都是放在了前边。军后一乱,确实不好抵挡。只调整阵型就不易。

    后军的急报,接而连三,送到前边。

    常遇春身边的诸将、亲兵俱皆惊惶。常遇春却稳坐马上,神色泰然,徐徐问道:“俺的军令可送去两翼军中了么?”

    “已经送到。”

    “请赵左丞协战的话,也送到了么?”

    “也已送到。”

    回答过他的问题,诸将你看我,我看你。

    蓝玉上前说道:“将军!后阵大乱,告急求援之声接踵而至。将军为何却先令两翼不顾,继而稳坐阵前,不理不问?若后阵破,前阵必危。前阵危,则中军必失。中军失,则两翼必溃。末将请令,愿引百人援之。”

    常遇春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会儿两翼,见两翼快与元军接战了,这才转过马来,立在阵前,环顾军士,提高了音调,说道:“鞑子偷袭后营,是想乱我军的阵型。如果此时向后,徒乱自家阵脚,正中鞑子计谋,必败。诸军!你们大多都是家在江南。此为山东,去家千里,中间还有徐州、黄河为隔。如果战败,怕是连骸骨也无法送回故乡!只能暴尸荒野。但是,如果你们肯追随本将,不顾后军,向前力战,出鞑子不意,则必胜!胜,功名俱显!”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握在手中,目光炯炯,看着诸人,问道:“是想打胜仗?还是想打败仗?是想骸骨不返,还是想功名俱显?你们自己选择!”

    诸将这才知晓他的意思。他却是想不管后军,率前军与两翼一同冲击元军阵地!后军生乱,不思守,反欲攻!胆气实在豪壮。

    蓝玉热血沸腾,带头行礼,叫道:“末将愿随将军向前力战!”

    诸将齐躬身行礼,叫道:“末将等愿随将军向前力战!”

    前军的千余士卒齐声叫道:“宁胜而死,不败而亡。愿随将军向前力战!”宁愿战死疆场,也不肯因战败而亡。

    常遇春乃身先士卒,遣别将往后军压阵,命蓝玉引百人居前先行,鼓主力随后而乘之,自将精骑急追两翼,大呼叫道:“虏军破矣!”

    众腾踊争前。

    目睹此状,燕军错愕,元军惊骇。

    以潘贤二的好出奇险计,他也不敢想出这样的作战方法;凭王保保的血气方刚,他也不敢想到吴军能勇猛如斯!两个人都变成了结巴,一个忘记了言语,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所见才好,只能说道:“常、常十万。”一个抓住衣袖而不自知,连连说道:“常、常遇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5 蓝玉

两军对垒,决战疆场,形势往往疏忽万变。

    无论敌我双方在战前的庙算有多好,只要战斗一打开,总会出现一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而整个的战事的走向,便就又往往会因此这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而出现一个“在战前无法预料到的转变”。

    为什么呢?

    因为不管敌人,抑或己方,双方大家都是人,人的思维是不能定式的。你可以“预料”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却永远不能“确定”对方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战场如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永远无法确定另一个人、永远无法判定对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正如一句话所说:“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也所以,又有一句话说:“战场决胜,获胜的一方常常并非智谋多么超群,也并非武勇多么出众,唯一的原因只是因其最少犯错。”

    放到眼下来说:

    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在战前的“庙算”不可谓不绝,潜派出一支人马放在吴军的后面,等到战起,伺机扰乱吴阵,从而各个击破,先灭常遇春,再灭赵过。凭心而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计谋;而王保保的判断也确实很对,吴军相对较弱,燕军相对较强,要想取胜,自然先击弱,再破强。

    元军后有坚城为倚仗,利则可以前战,不利则也可以后撤,如果这个计策能够得到成功的实施,不敢说“获胜必矣”,但最起码不会失败。换而言之,便就先立在了不败之地。故此,此计不可谓不绝。

    只是可惜,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包括蔡子英、赵恒诸人全都没有猜到常遇春竟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在后阵大乱的局势下,居然不守反攻!此时此举,实在一点儿也不逊色当年韩信的“背水一战”。不顾后路,勇往直前,进则生,退则死,即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

    元军惊骇,右翼及前阵急忙收拢结阵,以做防御。燕军愕然,自诸将以下,无不目瞪口呆。燕、元阵中的望楼上,潘贤二、王保保同声喊出“常遇春”的名字。赛因赤答忽、虎林赤等人皆失声说道:“淮泗有此勇将!”赵过、佟生养等则不约而同地想道:“难怪主公如此赞誉金陵!”

    两军数万人,只有一人,想的、说的却和众人都不一样。

    燕军阵左高延世眼见吴军不顾向前,常遇春横枪跃马、威风凛凛,以寡击众,奋勇冲向敌阵,不禁心神往之,脱口而出:“真将军当如是!”热血冲头,翻身上马,提起马槊,以柄部连连击打身侧一将的胸腹,叫道:“去中军!速请左丞下令出击,俺高延世愿为前锋!”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千万人中,舍生就死,首击强敌阵。这样的风头,岂能让给淮泗小儿!”

    被他打胸腹的是养由引弓。

    高延世兴奋之下,出手难免没轻没重,用的力气很大,养由引弓猝不及防,险些立足不稳,忙退后了几步,说道:“诺!”急转身,亦上马,奔去中军,到得望楼下,仰头抱拳,叫道:“阵左定齐军请令出战!”

    ……

    在养由引弓去到望楼下请战时,吴军的冲击阵型发生了改变。

    数千人一边前行,一边调整队伍。

    首先,是蓝玉。他奉常遇春军令率百人先行,因为全是骑兵,速度很快,已经越过了原先居前的两翼,位处在了最前列。

    其次,便是常遇春,率领着余下的三四百精骑紧随其后,两者间距大约数百步。

    再次,则是两翼。两翼皆为步卒,遵常遇春的号令,正在逐渐向他靠拢,以蓝玉、常遇春的骑兵为锋镝,大致形成了一个箭头形的阵势。在快要展开的战斗中,他们将会成为前军。

    又再次,是中军。中军也都是步卒,落在两翼的后方,已经转变成为了后阵,同时担负支援前军和保证军后安全的任务。

    ……

    元军阵里,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临高观看。他们两人都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沉下心,静下气,开始思忖破敌之策。

    “常贼悍勇,亡命之徒,竟敢不顾后军大乱,前冲我阵。观其阵势,分明是想用骑兵为锋,以期先搅乱我军阵型;之后再用步卒随之杀入,破我军阵。……,保保,你以为我军该如何应对?”

    “常贼虽悍,兵少,不足为惧,用我军的右翼应付他就足够了!唯一可虑者是燕贼。父帅,您请看。常贼已经全军皆出,可是燕贼却仍然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很显然,他们打的主意应该是想先等我军与常贼战,随后寻机再来冲我军阵。以孩儿之见,当此之时,要点应在戒备燕贼!”

    “只是该如何戒备燕贼?”

    “两条。第一,左翼万不可动。第二,不管常贼有多凶悍,退一万步讲,即便我军的右翼难以抵挡,不得不出动中军与后阵往去驰援,可是主力却也万不可动!至少需要留下六成的预备队以震燕贼,使其不敢妄动。”

    赛因赤答忽对王保保的意见非常赞同,说道:“吾儿所言甚是,就依此应敌。”传下令去,击鼓、鸣角、挥旗。一队队的传令官从望楼下疾驰奔出,四散入右翼、中军、左翼、后阵,近两万人的元军分别依令行事。

    ……

    燕军阵。

    望楼下,养由引弓请战。

    望楼上,赵过手扶栏杆,远望吴军,沉默不语。

    ……

    吴军留在原地的中军后阵还在混战,而主力已经前行千步,相距元军阵地只有一箭多地了。一杆军旗,在元军的望楼上挥动起来,随着旗帜的舞动,列在阵前、阵中的火炮、强弩开始发射。顿时间,矢石如雨。

    火炮的每一次发射,伴随轰鸣,都会有一阵黑烟升起。许多的黑烟混合在一处,从远处望去,就好像突然起了阵乌云,把元军的前阵悉数遮掩。炮弹与箭矢不断从烟雾里飞出,或者落在吴军阵外,或者射入吴军阵中。

    广阔的平原上,阴霾的天空下,单州城前,燕军在城北列阵作壁上观。

    元军背靠城池结阵守御,吴军组成进攻阵型由南冲锋,炮弹落在地上,砸出坑洼,激起一股股的尘烟;箭矢如云层密雨般漫天落下,夹带风声,“嗖嗖”直响,接二连三地有吴军士卒中箭倒地。

    同一时间,吴军的弓箭手也开始反击,有的边随队前行,边射箭;有的干脆就地结阵,统一发射,元军阵中亦有士卒接连伤亡。

    不过,吴军毕竟是进攻的一方,射箭反击的是少数,多数士卒都或者高举盾牌、或者低头弓腰,跟随着本队的主将急往前冲。只要冲过这段距离,就可算躲过了箭雨的危险。有道是“临敌不过三矢”,特别是在面对骑兵的快速冲锋下,大部分的时候,防守一方至多能射出三四番箭雨。

    ……

    蓝玉率百骑,冒矢石,一马当先,很快冲过了元军矢石的波及范围。

    ……

    元阵,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看到了这一支冲到近前的小队骑兵,他两人不知道蓝玉的姓名,赛因赤答忽说道:“吴贼的主力尚在两百余步外,我军箭手还能再射出两三番箭雨。当前来犯之贼将只有百骑,如果因为他就停下了放箭,不利於我。传令:开前阵门,放其入阵,调步骑困杀之。并仍令箭手、火炮击吴贼主力。”

    ……

    蓝玉冲至元军阵前,正欲挺枪刺杀,挡在面前的盾牌手突然向两边分散,让出了一条道路。百忙中,他心中一动,暗自想道:“鞑子不战而让,定是为想诱俺入围!”虽然知道了原因,却奈何一来年少气盛,二则艺高人胆大,毫不畏惧,纵马直冲,带着部属们呼啸入阵。

    ……

    燕阵,望楼上。

    当常遇春“不守反攻”时,赵过都没有怎么变化的脸上,此时终于出现了微微吃惊的神色,他转头与潘贤二说道:“只、只带了百骑,就敢直入鞑子阵内。蓝、蓝玉年岁虽轻,胆气实壮!不、不愧是常参政的内弟。”

    此时,吴军的主力还远在两百步外,而即使冲在最前的常遇春也与蓝玉相距还有一百多步。一百多步的距离也许不远,并且常遇春带的也都是骑兵,可以转瞬即到,但是蓝玉深入敌阵,却就等同把他自己与常遇春隔绝了开来。“胆气实壮”四个字,确实是担得起。

    潘贤二久在辽东,耳闻目睹,一直觉得燕军很强悍,凡所历经战事,不论打谁都是势如破竹,自以为南北群雄,只有察罕帖木儿算个对手,却殊不曾料到,从这回的东原决战开始以来,不长的时间里,吴军一再地做出惊人之举,先是常遇春,现在又是蓝玉,不觉陡生坐井观天之感,喟然叹息,心情复杂地说道:“今日见天下英雄!常遇春姑且不论,区区蓝玉,一个黄口孺子,便有此等胆色,端得令人不敢小觑!”

    观望敌楼,遥见王保保、赛因赤答忽临机应变,又不由回想起巨野获胜的种种艰难;又想起王保保败而不馁,大败之后犹能固守单州的不易;以及赛因赤答忽通过西原阅兵来振奋士气的妙举,更忆及了年前益都之战的惊险,情不自禁,又是一声叹息,重复地说道:“今日乃见天下英雄!”

    ……

    蓝玉入阵。

    百骑结成方阵。

    元军阵里的各营听从命令,并不与纠缠,皆一触就走,有意放其深入。近两万人的大阵,非常深。百十人掉入其间,就仿佛滴水掉入海中,几乎眨眼功夫,蓝玉等已从远处吴军的视线中消失。甚至,就连在燕军阵中居高临下的赵过、潘贤二也很难看到他们了,——毕竟相隔太远。

    ……

    元军阵外,常遇春率领精骑已到百步内,后边的步卒主力亦与元军阵地相距只有不到两百步。

    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是看着蓝玉冲入了敌阵,又看着蓝玉消失了身影,再看元军重新聚合起来的前线阵地丝毫未乱,皆是心中一沉,面上变色。

    左翼的冯国胜遣人奔前,追上常遇春,说道:“蓝舍孤军深入,不能持久。观鞑子前阵散而复合,分毫未乱,料来蓝舍已没!现在我军已经快要与鞑子接阵,请将军下令,我左翼愿居前,先破敌,为蓝舍报仇!”

    右翼蔡迁亦遣人前来请战:“鞑子阵内精锐云集,蓝舍只有百骑,怕难格挡,也许已经战死。我军即将接敌,末将请战,求为先,为将士复仇!”

    常遇春左右诸将也说道:“蓝舍已没!末将等请为先锋,杀敌报仇!”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6 兄弟

蓝玉率百骑陷阵深入,元军用数千步骑围之。吴军左右两翼并及中军骑兵目睹此状,皆告常遇春:“蓝舍或已没。”请居前,为破阵的先锋。

    蓝玉是常遇春的内弟,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追随在他左右,乃至一身的武艺都是常遇春手把手教出来的,两人的感情是非常的好。而且蓝玉这个人天生将才,不管是学杀敌技,抑或学兵法,“万人敌”,资质都远胜常遇春的两个亲弟弟,尽管年纪还不大,但实际上已是常遇春的得力臂助。

    此时,眼见他陷入敌阵,常遇春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虽然又惊又怒,他却没有忘记主将的职责,依然按照原本的计划,一一回复左右两翼及中军骑兵的请战,先令右翼蔡迁:“你部枪戈手多,待接敌后,可居首阵。”再令左翼冯国胜:“你部刀斧手多,接敌后,当居次阵。”又令中军步卒:“策应左右两翼,接敌后,掩护我军后方,并负接应之责。”最后,令自带的三四百精骑:“随本将入阵!”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目前之形势下,吴军兵少,元军兵多,要想一鼓破敌,绝不能瞻前顾后,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即正如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的推测:借助主将的勇武,当先击敌,争取搅乱敌阵,从而为后继者打开通道,一举功成。

    要说,身为主将最好是不要轻身犯险;但是在吴军中,常遇春多为先锋,每逢战事,往往身先士卒,不但是他,即便他的部属也都早已将此视若常事,因此,他的命令一下,包括冯国胜、蔡迁等人在内俱皆没有异议。

    常遇春驰马奋枪,直突敌阵,百步的距离转眼即到。

    元军阵中,位处最前边的盾牌手都用手和肩膀顶住盾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连成一线。将近一人高的盾牌,排成一列。

    其后是长枪手,透过盾牌上的“枪眼”,一支支的长枪斜斜刺出。如盾牌手一样,长枪手也是肩膀前倾,双手紧紧地握住枪杆;同时两脚的位置也和盾牌手相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在后边的脚牢牢地踩住枪柄。

    盾牌手和长枪手不是只有一队,交错站立了好几队,皆为百战的勇士,虽然面对的是疾驰如风的骑兵,却并无一人退缩。

    常遇春带队冲过了箭雨的射程范围,重伤与阵亡者倒是不多,只有一二十,但是轻伤的不少,就算常遇春本人,尽管铠甲精良,也有七八箭矢钻入了甲片的缝隙中。便带着这些箭矢,他也无暇拔掉,撞上了盾牌阵。

    马速很快,几乎根本就没有停留,第一列的盾牌防线就被破掉了,来不及逃走的盾牌手、长枪手纷纷摔倒,大多被压在了盾牌下。

    常遇春与数百骑催马直前,马蹄踏上盾牌,下边不断地传出被压倒元卒胸骨、腿骨、臂骨乃至脑颅破裂的声音;断折的长枪回刺,有的刺入了盾牌手的脖颈、面颊,有的刺入了长枪手的胸前。惨叫不绝,血肉四溅。

    突破了第一道防线,三四步外就是第二道防线。

    同样的场景再度上演。不过,因为第一道防线短暂地阻止了一下吴军骑兵的冲击速度,马速没有那么快了,所以吴军的骑兵也又开始出现伤亡。

    奔马撞倒盾牌,践踏碾压元卒;长枪刺中奔马,摔倒滚落骑兵。一时间,或高或低,乱马交枪,断肢残臂横飞,有当场毙命的,有伤重痛呼的,也有虽然摔倒、或者跌倒,却伤势较轻,很快爬起,依然奋不顾身互相杀戮的。常遇春驰奔在最前,渐深入敌阵,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有他开道,元军的盾牌手、长枪手尽管勇悍,但是却压根儿无法阻挡,一条条的盾牌防线就好像豆腐也似,接连被破。盾牌防线后,是临时布成的拒马阵。每个拒马上都绑了有很多的长枪,斜刺出的尖锋密密麻麻。

    常遇春冲杀至此,马力稍竭,冲锋的速度也降了下来,已经不可能凭借坐骑跳跃过去,当下舌战春雷,发出一声大喝,却不躲不闪,仍催马向前,手中长枪向下,继而往上奋力横挑,硬生生把挡路的拒马一一挑起。

    每挑起一个,便抛掷到一边。

    左右两边都有元卒,有从前边退下来的盾牌、长枪手,有从两侧刚刚围过来的刀斧手。拒马落入其中,砸翻了一片,到处人仰马翻,痛呼不绝。几个元军的悍卒,扬起大斧,奋勇杀来,试图砍断常遇春坐骑的马腿,不等近前,常遇春身边的护从们纷纷刀砍、枪刺,将之悉数放倒。

    拒马约有十来层深,不过片刻功夫,常遇春已经挑出了一条通道。

    他所使用之长枪乃是用上好的硬木制成,一丈二长,一握粗,不但结实,而且韧性很好,如果平时用来对敌,即便杀人过百也不会出现断裂的情况,然而拒马的重量不轻,连挑十几个,枪身受不了,刚刚抛掷出最后一个拒马,只听得“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先前挑战时,他用断了一支长矛;这会儿挑拒马,又用断了一根长枪。既然长枪已断,便索性当作手戟,他随手掷出,刺倒了两个奔来的元卒,反手往马鞍侧一模,又抽出了一柄备用的长矛。

    元军主要的防御措施就是盾牌、拒马两阵,过了之后,就算深入阵内,接下来要面对的便为战卒。戈矛手、刀斧手、火铳手,分别以不同的比例组成一个个的方阵,随着旗号,可以聚合、可以分散。

    居前的几个方阵皆是百人队,都亲眼目睹了常遇春的勇武,见他深入至此,知道不死战不足以拒之,在百夫长的命令下,纷纷呐喊,一拥而上。常遇春勒住坐骑,长吸了一口气,大呼叫道:“常二!后军何在?”

    常二是他的亲兵队长,紧紧随从左右,有保护其两侧的职责,也有时刻注意后军的任务,应声答道:“骑兵皆已入阵,半数过了拒马,半数将过拒马。”回答过了此问,他也又大呼问道,“……,观音奴,主力何在?”

    观音奴是亲兵队的副队长,有保护常遇春马后的职责,同时也担负时刻注意主力动向的任务,听到问话,在后边十几步外大声应道:“蔡迁部已接鞑子阵;冯国胜部紧随其后,两军相隔约有五十步。”

    两个问答完毕,数百元卒蜂拥杀至。

    常遇春放声大笑,就地兜马,重又提速前冲,冲入元军士卒的群里,长矛在手,起处如蛟龙出水,必刺中一人;收时似猛虎入洞,必撞倒一敌。

    矛与枪差不多,长枪就是从长矛演变过来的,两者功能相似,可刺、可扎、可点、可拦、可穿、可劈、可圈、可挑、可拨。

    直刺往前,用来攻击敌人,称为“戮法”;抖动枪杆,使枪头上下左右盘旋,用以抵挡和躲闪敌人的进攻,则称为“革法”。

    舞动处,遍体纷纷,如飘瑞雪;刺出时,鲜血四溅,如泉水涌。他跨坐马上,虽在敌人的包围中,却飒沓如流星,来去自如,凡所过处,敌人必不死即伤;元卒虽多,数百人却竟被其视若无物,丝毫不能阻挡前路。

    两个方阵的带队百户一个举斧,一个挥刀,杀到他的马前。用斧的跃起,对准马头猛往下劈;使刀的滚地,打算砍马腿。他两人在战阵上经常配合,一个攻上三路,一个攻下三路,也不知有多少对手命丧在了此招下。

    只是常遇春却并非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先长矛上刺,中了用斧百户的咽喉,不等斧头落下,便已令其从半空中跌落;随之,身体微向右前倾,倒转长矛,反手用长矛往马前戳,柄部狠狠地击中了使刀百户的肩膀,肩膀吃疼,那百户长刀脱手,不及反应,常遇春已催马前踏,将之踩死。

    刀、斧两百户的配合在元军中名声颇响,另外两三个方阵的百户本想趁便宜前来偷袭,不料刚刚交手,这两人就相继战死,不觉惊骇,忙转身退回,想要撤入阵中。常遇春岂敢放他们走?打马追赶,口中叱喝:“哪里走!”先向左急逐,挑死了一个未及退回阵内的百户;接着又拨马右追,杀出一条血路,挑死了另一个才退回阵内没多远的百户。

    第三个百户相距较远,已借机退回到阵中安全的地带,眼睁睁看着同僚如鸡犬一般先后被杀,又是惊吓又是侥幸,长出了一口气,想道:“侥幸!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看了看周围的元卒,正打定主意,不再主动出阵去惹这个杀星。便在此时,只觉眼上一疼,随即栽倒在地。

    却是常遇春搭弓射箭,穿透元卒的重重护卫,正好射中了他的右眼。本来射入的还不太深,但他这么一面朝下的摔倒,箭矢从脑后穿出,眼见也是已不得活了。不足一刻钟,或用矛、或用马蹄、或用箭矢,连杀五个百户。元卒勇气顿消,多亏了军法约束,没有当即四散逃走,却也或者围拢聚集,或者远远避开,再不敢攻击。

    他们不攻击,不代表常遇春就肯罢休,大呼小叫,带着数百铁骑继续鼓勇向内冲杀。挑战时,已见其勇;冲阵时,更锐不可挡。

    ……

    元阵,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观望良久,互相对视。赛因赤答忽勉强一笑,说道:“‘专死不勇,专生不任’。常遇春身为一军主将,却鲁莽浪战,更不惜性命,深入我军阵内,自陷险境,悍固悍矣!却难以称之为‘勇’。”

    “专死不勇,专生不任”的意思是说:轻生算不上勇敢,怕死不能任用。两军交战为将者当然不能怕死,但是也不能轻生冒险。赛因赤答忽的这个批评说得很对,只是王保保却从分明其语气中听出了牵强和无奈。

    固然“专死不勇”,可勇武到了这种程度,又如何能不称之为“勇”呢?

    王保保说道:“不可再放其深入。蔡迁、冯国胜已开始与我接战,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常贼,恐怕我军的前阵就要被扰乱了!前阵一乱,中军、左翼也必会相继生乱。而一旦中军、左翼生乱,燕贼必定趁隙而入!”

    赛因赤答忽颔首,说道:“确实如此。只是常遇春如此剽悍,要想把他拦下,恐怕也不容易。”微一沉吟,做出了决定,“常贼所带皆为骑兵,欲待截击,非重甲不可。传令:调中军铁甲五百人出阵,速去拦杀!”

    王保保补充下令,说道:“并调火铳手、弓弩手五百,随在铁甲军后,射杀入阵的吴贼骑兵!”

    铁甲营是元军精锐中的精锐,本计划留待与燕军决战,却谁知计划不如变化,才开战没有多久,燕军都还没有上阵,就因为常遇春一人之力,不得不提前用上了一半。望楼下,传令官接令,自传去中军不提。

    ……

    元军阵内,常遇春率骑兵如游龙入海,肆意冲杀,每到一处,都掀起波浪。元军阵前,蔡迁、冯国胜部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数千人戮力冲阵,每一次冲击,都响起震天的厮杀声响,与阵内遥相呼应。

    ——常遇春虽然已经冲开了一条路,但一则,元军做出了调整,二来,他带的骑兵不多,早先冲击的时候,为发挥最大的攻击力,组成的还是锥形阵,打开的道路也并不太宽。故此,蔡迁、冯国胜要想入阵,还是非得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打上一场不可。

    一段箭雨的路程,使得吴军步卒伤亡近百。蔡迁手执大刀,冲在部队的最前,不顾敌人的攻击,叱咤勇进。冯国胜殿后,引了百人督战队,压住部队的阵脚,虎视眈眈监督前军冲锋,敢有怯战后退者,一概斩杀。

    常遇春冲阵时,受到波及的元军阵地只有二三十步宽;现如今,吴军主力冲阵,波及到的范围却足有一两百步宽,几乎涵盖了整个的元军右翼。阴沉的云层下,平坦的黄土地上,两军短兵相接,兵器碰撞的声音、喊杀的声音远远传出,不但振动了单州城内的屋瓦,也传入了燕军阵中。

    ……

    燕阵,望楼上。

    潘贤二目不转睛地观看吴、元交战。忽然,他指向元军左翼的西边,叫道:“大人!快看。”

    赵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见元军左翼的西边出现了一阵骚乱,不由心中奇怪。要知,吴军乃是从东南边发动的攻势,主攻的方向是为元军左翼的东侧与中间,西侧并没有布置太多的营头,却为何突然出现骚乱?

    他眯眼细看,看不太清楚,正纳闷间,望楼上负责眺望敌情的士卒看清楚了,——既然是负责眺望敌情,选出的当然都是视力极好的人。只听得这士卒惊喜叫道:“大人!大人!是蓝玉!”

    不错,的确是蓝玉。潘贤二也看到了。

    证实无误,确实是蓝玉。燕军的前后左右各阵中也皆有望楼,佟生养、胡忠、高延世、边安烈、柳三诸将也很快知道了是蓝玉。

    燕军的阵地沸腾起来。

    ……

    吴军前阵。

    蔡迁杀敌中,接到了左侧来报:“蓝舍由东而入,自西而出,杀出了鞑子的重围!”自前而后,数千吴军将士,如波浪般,一声声往后传:“蓝舍由东而入,自西而出,杀出了鞑子的重围!”传到冯国胜处,又从后而前,一声声喊叫,如波浪似向前传:“蓝舍由东而入,自西而出,杀出了鞑子的重围!”呼喊不绝,三军皆奋,同声齐呼:“阿威威,杀!”

    适当的时候,武将的勇猛可以振奋全军。吴军士气如虹。

    冯国胜大喜,急传令:“快召蓝舍前来!……,再命三军齐呼,告之阵内的常将军,就说蓝舍已安然出阵。”命令刚下,还没有传出去,前军又传来一阵大呼:“闻常将军入阵,蓝舍换马,复又从西杀回鞑子阵中!”

    弟入阵地,兄长寻之;兄长入阵,弟复寻之。

    吴军的呼声响如滚雷。前军、后军、左翼、右翼,下至士卒,上至将校,皆沸腾高呼:“闻常将军入阵,蓝舍换马,复又从西杀回鞑子阵中!”

    元军为之气夺,燕军为之激奋。

    ……

    燕军阵右。

    佟生养按捺不住热血冲头,高声叫道:“蓝玉,乳臭未干,便敢出阵而复入!我海东男儿岂能任其扬威阵前?遣使,去中军望楼下,请令出战!”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7 申令

蓝玉陷阵,常遇春寻之;常遇春陷阵,蓝玉复寻之。

    兄、弟两骑萦扰,入敌军阵中似闲庭信步,来去自若,敌万众莫敢当者。吴、燕两军士气大振,元军为之沮丧。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急调铁甲营五百人,及火铳、弓弩手五百人,由中军出来,往右翼驰援。

    元军近两万人布成一个大阵,中军和右翼之间的距离还是比较远的,相距约有一两千步,不能很快就到;而经过常遇春、蓝玉的反复冲阵,右翼守卒多数却皆已丧气,快没有了斗志。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心知不妙,等不及后援赶到前线了,赛因赤答忽说道:“事急矣!当奈何?”

    王保保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从察罕起兵以来,更是事事得意,“吾家千里驹”之名,全军皆闻。虽然因为巨野之败,稍微损了些锐气,假以时日,或者还会因此多出些深沉,但燕、吴两军却不肯给他这个时间,获胜后,步步紧逼,半点也不饶人,先是燕军袭成武、取金乡,接着吴军临阵斩将、反复冲阵,终于将他稍微损掉的锐气又重新激发出来。想他王保保,堂堂大丈夫,河南俊杰,岂能受此屈辱?

    他挺身前立,握拳啮齿,厉声地说道:“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红贼辱人过甚,不可忍。请父帅勿忧,孩儿这就下望楼,亲去前阵督战!”怒气上来,不等赛因赤答忽答话,便就躬身行礼,转身自大步下楼。

    下了望楼,他也不带太多人,只招呼了十几个得力亲兵,一声令下,皆翻身上马。赛因赤答忽从数丈高的楼上俯瞰,只见他催马奋呼,层层叠叠地穿行过一个又一个的方阵,风驰电掣也似,径直向右翼的前线奔去。

    右翼前线,战火正酣。

    王保保到时,复入阵的蓝玉刚刚找到常遇春,两部汇合在了一处,原本的四百余骑,阵亡约有百数,尚存三百余。蓝玉的复入阵,不但振奋了外边的吴军、燕军士卒,也振奋了常遇春所带的骑兵,气势大振。

    常遇春哈哈大笑,坐在马上,提着枪杆,轻轻敲打了两下蓝玉的肩头,大声问道:“蓝舍,可受伤?”

    蓝玉浑身上下尽是血迹,坐骑、铠甲、兜鍪、面门上,没有一处干净的,他也一样大声地回答道:“回将军!俺身上血迹,全是鞑子的。”横贯了元军的右翼阵地,杀敌不下数十,他竟是毫发未伤。

    “能不能再战?”

    “唯将军马首是瞻!”

    “好!随俺马来。”

    常遇春备用的长矛早就已经又断了,现在他用的这支枪是从元将手中夺来的,舞出两点枪花,两腿一夹,马往前窜,面向如云似墙的元军甲士,迎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敌人大阵,继续厮杀深入。

    他一路前行,如强弩穿缟,留下满地的血肉尸体,遍布狼藉,两句豪迈奋喝,回荡苍穹:“喝不尽的碗中酒,砍不完的鞑子头!”

    入阵至今快有一个时辰,单只死在他手下的元军百户以上军官至少就不下十四五,已然深入到了元军的右翼腹地。后头蔡迁、冯国胜也在一刻钟前已突破了元军的最前防线,位处数百步外,鼓勇拼杀,紧紧相追。

    吴军悍勇难当。

    反过来看元军,军心溃散,士气低沉。前边迎住蔡、冯两将的还好,尚能厮杀阻敌;阵中的却早已气夺,常遇春、蓝玉到处,无不一哄而散,根本没有人敢再当其锋。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整个的右翼必然早晚溃败。

    王保保带着十余亲兵,到了右翼。

    他在望楼上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常遇春、蓝玉位置;现在到了地上,前有人群阻挡,到处人头攒动,很难再发现常、蓝方位,行马走过,随手抓住了一个经过方阵的百户,喝问道:“常贼现在何处?”

    “小半刻钟前,东南阵里传来接敌的鼓角声。常贼应在那里。”

    “常贼入阵,辱我太甚!待会儿若是他来到你这里,敢退者,斩!”

    这百户凛然接令,应道:“诺!”

    吩咐过了,王保保丢下他,改变方向,向东南阵中奔去。还没到东南阵,南边阵里蓦然传出击鼓、鸣角的声音。军法:“接敌当击鼓、鸣角”。以此来通知周围、远处的同袍,或者可早做准备,或者可以支援。

    辨听其鼓角声,分明又是接敌的示警。

    常遇春、蓝玉都是骑兵,虽在万军阵里,来去如意,速度很快,这片刻间,已经从东南阵杀到了南边阵。

    王保保二话不说,又转马向南北奔去。一边疾驰,一边令亲兵们沿途叫喊:“常贼到处,将、士敢退者,斩!杀常贼、或生擒之者,赏!”

    将快到南阵,西南阵中又突然传出接敌的鼓角声。

    不到一刻钟,鼓角三响。

    王保保勃然大怒,“当啷”一声,抽出短剑在手,怒声说道:“东南、南、西南三阵相距百余步远,守卒数百。常贼虽悍,难道能剽悍到这个程度?一刻钟里,居然连过三阵!明明是守将怯懦无勇,畏敌如虎!”点了两个亲兵,下令,说道,“亟待我军令,去东南、南边两阵,斩其主将!”

    两个亲兵接命,分别领过代表王保保的小旗,一手高举,一手策马,分开方向,一边奔驰,一边高声叫道:“胡三(刘四)怯战,奉将令,斩!”经过的地方,元军将士皆屏气凝声,战战栗栗,仰望迎风疾驰的亲兵,看着飒飒招展的小旗,面现敬畏惧怕的神色。何为军法?军法就是要让士卒害怕,只有让士卒们害怕军法,他们才不会害怕敌人。

    还没有见着常遇春的面,王保保已令斩两员将校。奔至西南阵,常遇春、蓝玉正在其中。王保保人没到,亲兵们的喊声先到:“将军令!有怯战敢退者,斩!有后顾彷徨者,斩!战后验伤,有伤在背者,斩!”

    西南阵的元军主将是个副千户,挡不住常遇春,节节败退,猛然听到这一声声的军令,他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去,想看看是谁来了,头刚扭转,被王保保看见了。王保保从马侧摘下一面小旗,递给边儿上的一个亲兵,面无表情地下令说道:“西南阵主将副千户成化违军令,彷徨后顾,斩!”

    欲要扭转颓势,就需得此等雷霆手段。

    副千户成化惊骇失色,忙从阵中奔出,跪伏在王保保的马前,叫道:“将军!末将不知将军来,违军令实非有意。请饶一死,愿负罪杀贼!”

    “彷徨后顾已违军法,临敌弃阵更难饶恕!斩!”

    接旗的亲兵下马,一脚将成化踹倒,手起刀落,便在王保保的马前将他的脑袋砍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这亲兵满头一脸,收刀回鞘,躬身复令:“禀将军,成化已斩!”

    王保保微微颔首,示意他退去一边,举起手,令亲兵们:“再传军令!”

    亲兵们按刀催马,散成一条线,越过王保保,压住了西南阵的阵脚,同声齐呼,再传军令,叫道:“将军令!全军向前,不许后退。十人队有敢退者,斩其九夫长!百人队有敢退者,斩其百户!千人队有敢退者,斩其千户!万人队有敢退者,斩其万户!军法无情,有敢违者,必斩!”

    西南阵两百余将士,见成化被斩,又接连闻听了两道森严军令,自知若不死战,必无生路。无论百户、九夫长,抑或普通的士卒,皆断绝了后退之意,奋不顾身,向常遇春、蓝玉等拼杀过去。

    两百多步卒对付三百余骑兵显然是不够的,王保保又连下军令,调动附近的方阵过来,没多久,就成了一千多人围攻常、蓝。王保保驻马阵后,看阵中鏖战,见常、蓝惊若游龙、翩若游鸿,竟是虽千余人亦不能阻挡。

    铁甲营、火铳与弓弩手到。

    ……

    燕阵,望楼上。

    潘贤二难得的从对面阵中收回了视线,扶住栏杆,朝下边望了一眼,扭过头,说道:“大人,前、后、左、右各阵都来请战了。常遇春、蓝玉深入敌阵,已快将鞑子的右翼搅乱。我军是不是到了该出战的时候了?”

    望楼下,养由引弓与佟生养、胡忠、边安烈等遣来的请战将校列成一排,一个个都仰着头,目光热切,等待赵过下令出战。

    “什、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

    辰时列阵,打到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了一个多时辰,再有五刻钟,便到午时了。赵过徐徐问道:“火、火头军造好饭了没有?”

    “看时辰,应该已经造好了。”

    “传、传令,命三军食饭。”

    “食饭?大人,破敌贵一鼓作气。吴军战至现在,常、冯、蔡、蓝诸将即使再勇武,怕也会有点吃不消了。再而衰、三而竭。如果等到他们气竭之时,不免前功尽弃。以卑职所见,食饭自然是应该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是否也应该先派支人马过去驰援一下常、冯?也好助一下攻势。”

    “先、先生请看,常、蓝入阵至今,不、不见其撤,只见其奋勇向前,可、可见他们的力气还正在巅峰;而又冯、蔡诸将攻打元阵,尽、尽管厮杀得很激烈,但后阵的冯国胜军却依然旗帜不乱、队伍整齐,可、可见也是还有余力。还有,吴、吴军留下了中军后阵抵挡鞑子的死士偷袭,虽说到现在为止,还、还没有能将鞑子死士全歼,然而,却、却慢慢稳住了阵脚,使鞑子死士不能冲出,可、可见他们也是还能再战。……,这次渡河来的都是吴军的精锐,俺、俺认为,再坚持一个时辰不成问题!”

    赵过顿了顿,接着又道:“况、况且此次,吴军是客军,肯、肯定不会任主力葬送单州战场。如果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常、常参政定会遣人求援。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他的求援还没有来到,说明什么?说、说明他还没出全力。”做出了结论,“我、我军不必着急,且先食饭不迟。”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

    虽然之前没和吴军联过手,不清楚吴军的持续作战能力,但是从常理判断,一来,渡河来的都是吴军精锐,二则,他们又是客军,不像燕军一样是在为切身利益而战,所以,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定会来求援的。

    潘贤二豁然省悟,说道:“大人说得对。”不再坚持己见。

    他又朝元军的阵里望了望,忍不住感慨,赞叹地说道:“吴越之民,自古轻生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常遇春阵前斩将,如杀鸡犬;挺身陷阵,万人辟易,智勇双全,真今之甘兴霸也!至若蓝玉,亦骁将乎!”

    甘宁甘兴霸,乃是三国时,继太史慈之后,东吴的第一勇将,用他来比常遇春,真是恰当不过。

    当下,赵过传令,固垒不出,仍作壁上观,命三军食饭。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8 日中

。。。刚才编辑告诉我,大概下周三要上架。。。

    。。。先说说这本书吧,到目前为止,已经写了一年多,两百多万字了,故事进行了大半。打掉察罕后,统一北方;然后就是与朱元璋决战。虽然我说过因为写得很累了,所以想争取尽快完结本书,不过同学们不用担忧后边与朱元璋的决战会不会不好看。。。

    。。。朱元璋是重头戏,我已经设计了很多的桥段,至少就我自己而言,觉得很有意思,非常热血沸腾,不但不会逊色前边的海东之战、益都之战,以及现在正在写的济宁之战,而且我相信会更好看。因为海东诸将已经差不多成型,而朱元璋的麾下诸将同学们更是耳熟能详,放在一起,效果会很好。。。

    。。。头次上架,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老赵。以前是注册收藏,如果方便,以后还希望大家以后能够冲点钱。钱不多,包月每月最多就2元钱。纵横的充值不难,只要是完美的点卡就可以充值,也可以网上银行充值。。。

    。。。这个两元包月,意思就是说无论我一个月更了多少,十万字也好,十五字也好,二十万字也好,同学们用来订阅的钱封顶就是两元。。。

    。。。另外,纵横的解禁是很宽松的。没看到书的同学,只要等最多一个月时间就可以看到解禁的公众版。。。

    。。。最后,因为之前没有写过长篇,缺乏经验,这本书有许多的不足之处。对此,很多同学都提出过宝贵的批评,我很感谢,让我知道了不足,个人得到了提高。在书中的很多地方,我借鉴的都有大家的意见。也因为大家的批评和意见,这本有很多不足的书,缺点总算是少了一些。总之,非常感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宽容与支持,没有你们的宽容和支持,我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

    元军右翼。

    铁甲军、火铳与弓弩手来到。

    王保保重新布阵,借千余步卒稍微困住了常遇春、蓝玉之机,命五百铁甲士卒组成了五个彼此相接的百人方阵,形如弧形。每一个方阵都是横排十人,纵列十人,俱皆披挂重铠,手执大斧,听从鼓声,向前推进。

    鼓点一响,向前一步;鼓点两响,向前两步。依此类推,直到鼓声暂停,角声响起,人皆立定,高举大斧。随后,角声停,重鼓响。

    重鼓一响,大斧一劈;重鼓两响,大斧再劈。又依此类推,直到重鼓暂停,响鼓起。响鼓起,军旗连飙,阵型散开,各自为战。

    ——这三种响声都是有讲究的。

    即所谓“鼓之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

    鼓声最先响的时候,是列阵迎敌,“一步一鼓,步鼓也。十步一鼓,趋鼓也”。而当重鼓响起的时候,便是结阵阻敌,“一鼓一击而左,一鼓一击而右”。而又当响鼓起、军旗飙时,则便是只有一种情况,即敌人已经冲入阵中,已无法凭借阵型对抗,所以要散开各自为战。

    但这个“散开”,并不是说就这么“星散”了,而只是五个方阵散开,每个方阵里边的一百名士卒还是聚集在一起的。并且,随着战事的发展,鼓声、角声很可能还会继续响。再响的时候,就是“散而复聚”。

    每个方阵都有一个代表本队的鼓声,也许是不同的音调,也许是不同的节奏,当这种特定的鼓声响起时,被命令到的各队便需要向主将指定的方阵聚拢,重新集结在一处,从而或者防御,或者是阻击,或者是进攻。

    防御是固守;阻击是阻止敌人的前进;而进攻,便往往是用局部优势的兵力歼灭敌人局部劣势的兵力。

    鼓角、旗帜,在战斗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可以传达简单的命令,比如全军进攻,抑或全军撤退;另一方面,也可以传达较为复杂的命令,就像是阵型的调动等等。那么,如果命令太过复杂,会不会出现部属们听不懂的情况呢?这个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的,因为从军入伍,无论是将校还是普通的士卒,首先一件事就是“识旗帜,辨金鼓”。

    “旗帜”,就是主将指挥战斗的手;“金鼓”,就是主将指挥战斗的声音。不管是哪一支军队,对此的要求都极其严格,“鼓失次者有诛,喧哗者有诛,不听金、鼓、铃、旗者有诛”。只要出现违反、不从,就是斩首。

    铁甲营乃精锐中的精锐,在这一个方面上更不会犯错。

    五百人结阵毕,皆执大斧,闻鼓声而前。前头的千余步卒听到鼓声,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不过他们虽然散开,却并没有就走,而是继续围在周围,寻机再战。火铳、弓弩手亦随在铁甲营后,按照鼓声向前。

    很快,战场清理开,形成了吴军三百余骑兵对阵元军五百铁甲士的局面。

    奔马对重铠;刀枪对长斧。

    面对铁罐子似的铁甲士,骑兵们顿时便有了无处下手的感觉。

    他们在阵中鏖战至今,坐骑的冲击速度早就不如最初;而且,因为场地的狭窄,四周还有元卒的包围,也不可能有足够的空地来再让他们从容地提升马速。一边是养精蓄锐、有重甲保护;一边是激战已久,马力渐疲。

    铁甲营向前推进,周边的元军士卒保持包围,可供吴军骑兵驰骋的空地越来越窄。铁甲营后的火铳、弓弩手相继就位,开始发射弓弩、火铳。

    近距离下,这些武器,特别是强弩的威力非常大,能够贯穿整个铠甲,若在平地上射中了人,甚至可以把整个人都钉在地上。其巨大的冲击力,哪怕是如现在面对骑兵,如果射中合适位置,也完全可以将战马掀翻。

    眨眼间,吴骑接连中箭。

    元军的这支火铳、弓弩手是王保保从“神弩军”中调来的。“神弩军”为下万户,现存三千来人,有五个千户的编制。其中最精锐的有两个,皆有独立的编号,一个号称“射骑”,一个号称“材官”。

    “材官”,是西汉时弩兵的一种名称。“射骑”,用的则是三国麹义的一段故事。袁绍与公孙瓒在界桥大战,麹义用强弩千张,大败公孙瓒的万余骑兵。公孙瓒麾下鼎鼎大名的“白马义从”就是因为此战一蹶不振。

    “材官”与“射骑”两千户虽说都是弓弩、火铳手,但是却分别有各自不同的擅长,前者擅与步卒野战,后者擅与骑兵野战。当日赵过攻打巨野,“射骑营”对上的是佟生养,给女真骑兵曾经造成过不小的伤亡。

    现在,又和铁甲营联手,对付上了常遇春。

    常遇春的亲兵队长常二一边随着常遇春控缰兜转,保持马速,一边大声地说道:“将军!我部入阵已有多时,弟兄们累的不轻,坐骑也都很疲累。鞑子调来了铁甲营、神弩军,咱们是轻骑,怕难与争锋啊!”

    常遇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怎么?”

    “要不?先撤吧!”

    “撤?咱们如今深入敌阵数百步,往哪里撤?一旦后撤,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必败!只有鼓勇向前,把对面的鞑子击退,才有求活的可能!”

    常二说道:“铁甲军尽重甲,神弩军皆强弩,怎么才能击退?”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常遇春避开一支激射过来的弩矢,听见身后有人发出一声惨呼。却是他避开了,后头之人没能避开,应矢坠马,摔倒地上,砸出一股尘烟。

    他用长矛点了点常二,命令说道:“给你十骑,先去冲冲铁甲阵,看看狗日们的能耐!”

    迎着越来越密集的箭矢,常二应命驰出。指派给他的十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跟着出阵,两支劲弩射来,来如流星,不及闪避,一支中了他的坐骑,一支中了他的面门,大叫一声,人与马一起,栽倒在地。

    常二能做到亲兵队长的位置,本身绝非寻常之人,在吴军中颇有勇名,不料竟出阵即亡,大大出乎了常遇春的意料。他偷觑左右,见俱变色。

    亲兵副队长观音奴与常二的关系很好。合力冲阵半晌,常二没有死在敌将手下,反因中箭矢而死,他不觉大怒,又是愤怒又是为常二不值,叫道:“将军,且看俺去与二哥报仇!”催马奔出,径往铁甲阵去。

    常遇春忙点数骑,仍令随从。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常二的前车之鉴,观音奴比较警惕,手中长枪舞开,护住面门与马身,冲到铁甲阵前,暴喝一声,长枪刺出。刚刚刺出,猛听到鼓声大作,当面的十几个敌人同时听从号令,举起大斧,猛往下砍。

    面对战马奔来之势,没有一个铁甲士卒躲闪的。十几杆大斧或前、或左、或右,净往观音奴的身上、马上招呼。纵有三头六臂,一时间也无法招架,况且他长枪已出,只有眼睁睁看着锐利的斧头或落在他的马上,或砍在他的身上。铁甲营的士卒都是力士,力气很大,一斧下去,能把马脖子砍开一半。马嘶哀鸣,前腿一软,侧摔倒下。观音奴一声没出,头、臂、腿都被砍开了,与掉落的长枪一处散落地上,鲜血染红地面。

    不过,他也没有白白战死,战马冲锋的力量也还是把铁甲阵撞击出了一个凹陷,被正面撞击到的铁甲士卒踉跄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轰然倒地。但是,排在其后的士卒,马上就将空当补上。

    几百个人,几百副铁甲凝聚在一块儿,就好像个钢铁怪兽;一两个人的打击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常遇春之所以刚才遣派常二去冲阵,其实是为了想看看铁甲营的军纪。连经两个人的阵亡,证明了确实军纪严明。

    随从观音奴出列的数个骑士进退失据,蓝玉驰马奔出,带了三十多人,三度冲阵。两个小部队汇合一处,有勇将为锋锐,声势远胜观音奴,就如攻城槌撞上了坚实的城门,响如雷动,尘土大作。

    弥漫的尘土里,看不清楚战况的细节,只听得接连不断有人、有马、有铁甲沉重倒地的声音。蓝玉诸人呼叱不绝,铁甲营士卒默默无声。枪尖撞击斧刃,摩擦令人牙酸;大斧砍中铠甲,清脆如滴水穿石。有人怒骂,有人催马,有人招呼同僚,有人只闷头苦战。更夹杂箭矢雨落的风声。

    种种声音传出,以及混合外边的鼓声、角声、催战声、助战声,旁观者、围听者无不失惊动容。尤其元军的普通士卒,到底不能和精锐相比,过度的吃惊骇然之下,乃至有两股颤栗,站立不稳的。

    天气阴沉,渐有风起。

    风从北来,经过蒲水,带了点水气,横穿元阵,经过阵中这块激战的地带,把尘土吹散了一些,露出了部分战斗的过程,如惊鸿一瞥,很快有更多的尘土被双方的士卒、奔马扬起,又将之遮掩在了其中。

    元军的“步鼓”之声早就停止,“重鼓”响如雷鸣,急如骤雨,扣人心弦、动人心魄。鼓声十响,挥斧十下;十五响,十五下;二十响,二十下。挥斧是个体力活,二十下之后,前队、后队转换,后队往前、前队暂作休整。第三十次鼓点响起,尘土下落,蓝玉驰马冲出,回归本阵。

    随他入阵的三十余骑,跟随归来的不到二十。人人都是满身血污,尽皆挂彩,半数以上戈矛已断,换刀在手;就连蓝玉本人胳臂上也受了斧伤。再看元阵,尽管也有伤亡,但阵型却依然坚固无缺。

    重鼓暂停,“步鼓”又响,铁甲营的士卒随鼓点前进。走没几步,“步鼓”变成了“趋鼓”。“趋”者,快走的意思,十步一声,这是进攻的前奏。

    甲士和弩手配合确实很厉害。如果说甲士是盾牌,弩手就是武器。凭借轻骑兵要想突破,实属不易。不客气地说:以卵击石。特别在目前吴军骑兵皆鏖战半晌,无论体力抑或马力都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更是不好对抗。常二、观音奴先后阵亡,蓝玉冲阵亦无结果,吴军众骑不由后退。

    蓝玉毕竟年少,虽有锐气,在全局上想得不多,急与常遇春说道:“将军,鞑子铁甲、神弩两军果然了得!我部已疲,请先稍退,暂避其锋。”

    常遇春勃然大怒。

    他按住缰绳,单手提矛,在万军敌阵里,回首与众骑厉声说道:“幸得生为男儿,如果死无所名,岂不愧对此身?还不如描眉画粉,穿上妇人的衣裳,打扮成女子的模样!壮士应该死在疆场!宁阵前死,不辱虏手。”

    堂堂七尺丈夫,岂能因为怯敌而退?如果这样,还不如去做个妇人。战死疆场正为男儿归宿,宁愿马革裹尸,也不能受辱敌手。

    吴军入阵的这些骑兵们本来都是吴越、淮泗间的勇士奇材,受此激励,全部振奋起来,皆攥拳、举刀枪,说道:“今在存亡之地,死生从将军。”俱皆奋勇,呐喊高叫。常遇春打马疾驰,众人紧随其后。

    三十六计,走为上。

    振奋起了士气后,常遇春却不肯就与铁甲阵硬拼。

    快到阵前的时候,他忽然一个大转弯,带着三百骑从阵前擦了过去,改往南冲,撞入普通的元卒阵里,搅杀一番,又突阵而出,向东驰去。顺着入阵的原路,一干人径直往蔡迁、冯国胜所在的方位杀去。

    常遇春虽好身先士卒、杀入敌阵,却不代表他就是鲁莽之辈。他敢陷阵,是因为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如果在没有把握时,他却也不肯主动送死。

    赛因赤答忽说:“专死不勇”。

    事实上,常遇春对此也是非常赞同。

    嘈杂乱杀的阵上,凉风吹开了阴云,露出了悬挂在天中的日头。阳光洒下来,明亮了聚集成堆、成千上万的铠甲与军器。战至此时,天已正午。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9 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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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燕阵,望楼上。

    潘贤二说道:“大人,常遇春退了。”

    赵过也看见了,望向元军阵里,说道:“常、常伯仁锐不可当,入阵多时,不、不见其撤,现在却突然撤走。如、如果俺所料不差,定是因遇上了鞑子的精锐。”

    “大人的意思是?”

    “铁甲、长枪、抑或神弩。神、神弩军里有‘射骑营’,当时攻打巨野,小、小佟平章很是在这支部队的手上吃了点亏,料来常参政忽然撤退,与、与这支部队怕也是有很大的关系。”

    潘贤二颇有感触,说道:“鞑子的这三个营头确实不好对付,如果配合得当,更是能以一当百。”转头朝自家阵中看了看,抚须而笑,又说道,“不过,我军观战已久,求战心切,诸将皆有前来请战,士气高昂;且养精蓄锐,又刚饱餐,以逸待劳,鞑子虽有此强兵,也难为我军对手。”

    赵过微微一笑,也看了看阵里,又低头去瞧楼下,见养由引弓及佟生养、胡忠、边安烈、柳三等各部派来的请战将校都还在原地等待,一个个仰着头,眼巴巴的,此时看到赵过低头,全部涨红了脸,奋戈齐呼,同声说道:“阵左(右、前、后)高延世(佟生养、胡忠、边安烈)请战!”

    潘贤二点了点诸将,顾盼与赵过笑道:“大人,军心可用,士气可用啊!”

    赵过却慢慢收起了笑容,不再往楼下看,仍旧注目对面元阵,带了点忧虑,说道:“军、军心确实可用,但仗打到现在,已、已经中午了。据咱们的观察,鞑、鞑子一直没有食饭,而我军食饭他们可是看在眼中的。后、后边不远就是城,俺担忧的是,……?”

    “大人可是担忧鞑子会撤走城中?”

    “正、正是。”

    鏖战至今,已经快有两个时辰,燕军还没有动。吴军的战斗力不但出乎了赵过的预料,肯定也出乎了元军的预料。如果在这个时候,燕军出战,固然起到了“以逸待劳”的作用,但会不会“打草惊蛇”,吓退元军呢?

    要知道,元军后有坚城为倚,阵后不远就是单州城,如果他们想撤,还真是不容易拦住。而一旦放任元军撤走,再想调他们出来野战,恐怕就是难之有难了。不错,元军的粮秣被烧掉了一部分,但并没有全部烧完,完全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可是,燕军的粮秣却实打实的并不多了。

    同时另一方面,即便燕军还有足够的粮秣,奈不住“夜长梦多”。战事拖延得越久,就越有可能会发生变故。察罕帖木儿在晋冀,如果得知单州不利的消息,难道会坐视不顾么?他肯定会再来驰援,说不定,再来驰援时,就不再是派别将为首,而是他亲自带队了。距离大同之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想来他应该已经完善了前线的防御,已彻底控制住了孛罗帖木儿,不会再有后顾之忧。若其亲自带队前来,济宁之战,必败。

    所以,赵过有些担忧。

    他本来打的主意,就是趁野战机会,尽最大的可能消灭元军主力,随后挟大胜之威,攻打单州!争取一举拔城。

    潘贤二遥指单州,说道:“大人请看,出城的鞑子距离单州城池约有数百步的距离。鞑子阵后百步外,是护城河;护城河后再有两三百步是城墙,虽然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分出了些许兵力看守退路,但并不多。如果我军能够遣出一部,出其不意地横插入内,只要可以抢占住护城河桥,便就等同切断了鞑子的后路。后既无退路,前则有我军,他们的失败不就在眼前了么?”

    因为城中还有阎思孝等人,所以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并没有在退路上安排太多的军马。实际上,他们也不需要在退路上安排太多的军马,因为只有几百步的距离,真要想撤退,在城中诸将的接应下,会很容易的。

    潘贤二好出险计,他的这个“横插入内、断其归路”,看似简单,其实风险极大。试想一下,护城河东边百步外是元军的近两万主力,西边两三百步外是元军的城中诸将,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横插入内”,要想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在敌人的腹心地带“断其归路”,不异于虎口拔牙!

    他的此计,赵过也曾经想到过,却一直没有想到可担此重任的合适人选,犹豫地说道:“孤、孤军深入,至敌人云集处,前、前有鞑子主力,后有城中诸将,可、可供腾转的地带不足百步方圆,能带的兵力最多不超过五百人。此、此之所谓自陷九死之地,独行危墙之下。败,定会尸骨无存;纵胜,亦难免全军覆灭。以先生之见,请问军中诸将,谁、谁可当此险任?”

    “如大人所说,卷甲深入,投兵死地,非胆识超群,勇悍绝伦者不能为之。”

    “谁、谁可为之?”

    “阵左高延世。”

    “高、高、高延世?”

    “昔日泰山之战,高延世、李子简引千人独对元军数万,右截泰安阎思孝,左格济南王保保,雪积三尺,无有薪柴取暖;阵亡过半,营寨寂静若空,犹且苦战不退。听到敌人来了,无论伤残与否,原本安静无声的士卒们都快乐得大喊大叫,争先恐后地从营房中一涌而出,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古之卓绝之士,不过如此!胆识、韧性俱佳,足可担此重任。”

    泰山阻击战时,潘贤二便在高延世、李子简军中,对整个的阻击过程非常熟悉,对高延世及其部下在战斗中“乐死恶生”的态度,印象极其鲜明。可以说,自他从军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将军,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士卒。

    就以新生代的海东诸将来做比较,高延世带军,威严不如傅友德;平易不如郭从龙;受部下喜爱不如柳三,但是却也有他独特的魅力。年少、跋扈,鲜衣怒马,骁勇善战,有“少不更事”的缺点,却又有“有气敢任”的长处。便如西汉时的霍去病,尽管“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却依然能够让士卒甘愿随他赴死,并且常常能够取得胜利。

    故此,潘贤二对高延世的评价极高:“古之卓绝之士,不过如此”!

    海东军中流传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宁愿在郭从龙麾下当个小卒,也不愿在高延世麾下做个军官”。为何有此一句呢?便是因为高延世用兵的特点,他不注意“爱惜兵卒”,所以每逢战事,他部下的伤亡比例经常都是最大。然而也就奇怪了,虽然有这句流传的话,但只要士卒们到了高延世麾下,或许是因为受其性格感染,十有八九反而都会以此为荣,并且也都会变得“悍不畏死”。——,一军之中,主将的性格是最重要的。凡是有特色的主将,一个人,就能影响全军。高延世便是如此。

    赵过豁然省悟,连连拍手,高兴地说道:“若、若非先生提醒,俺险些没想到此人!……,小、小将军高延世,正该用他来担当此任不错。”

    “这就请大人下令?”

    赵过正要说话,猛然间听见前方阵里传来一阵喊叫,与潘贤二急忙抬头,定睛看去,却是常遇春、蓝玉杀出了元阵,与蔡迁、冯国胜会合在了一起。吴军本来是蔡迁在攻阵,因为元军抵抗激烈,在攻破了几道防线后,渐渐陷入相持状态,士卒们有些体力不支,所以刚换了冯国胜居前不久。

    常遇春是从内往外杀出的,虽然他带的骑兵不多,可是也把元军的阵型冲开了一个缺口。冯国胜借机大呼,舞枪催马,带队猛攻。

    吴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沿着这个缺口,打破了之前的僵持,接连攻破元军数层的防御。

    好个常遇春,知道机会难得,眼见士气如虹、元军节节败退,心中暗想:“也许攻破鞑子右翼便在此一举了!”突阵出来,不及休息,只又换了一匹战马,挺枪奋呼,带着蓝玉诸人复又杀回敌阵。

    万军阵里,只见他单马只枪,就像是一支矛头,带着数千吴军奋勇直进,行经处,元军尽皆披靡,无人敢与争锋。从北方吹来的风变得大了,卷起尘土,抛洒翻扬,弥漫了整个的元军右翼。云层散开,阳光投射下来,照耀在他时不时在尘土中出现的身上,铠甲反射出的光芒,夺人双目。

    掌旗官举来了大旗,牢牢跟在他的身后。鲜红的旗帜飒飒,於阵中翻卷,上边只有一个斗大的黑字:“常”。

    ……

    燕阵,望楼上。

    赵过与潘贤二目睹此状,面面相觑。

    潘贤二叹道:“勇武至此,已非人力!”他行礼求命,“常伯仁如此悍勇,鞑子右翼显见已然不支,料来很快就会被吴军攻破。机不可失。请大人下令,命我三军出战罢!”

    赵过点了点头,举起手,示意望楼后的中军鼓阵准备击鼓,眼望下看,先点阵左高延世军的将,下令说道:“养、养由引弓!”

    养由引弓端坐马上,将大斧横放鞍前,腆胸凸肚,雄赳赳、气昂昂,抱拳行军礼,举着头,高声应道:“末将在!”

    “命、命高延世,……。”

    话音未落,遥见一骑从远处交战的吴、元两军阵中驰来,举着一面小旗招展。赵过停下话头,等其近前。

    潘贤二如释重负,笑道:“大人,常伯仁勇则勇矣,尽管已占上风,但是仗打到现在,恐怕也是后继无力了。此定是来请大人出兵!”

    赵过以为然。

    养由引弓等皆并列楼下,注目等待。

    不多时,这人来到,径直从养由引弓及诸将的行列中穿行过去,到距望楼只有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也不下马,抱了抱拳,向着楼上高声说道:“小人吴军之使,我家将军有句话想告诉贵军。”

    “请讲。”

    “请将军勿战,壁上观,观吾破虏。”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00 总攻

吴军使者的话一出口,燕军诸将皆怒。

    常遇春也太目中无人了。他是客军,来济宁本为相助海东,现在倒好,不但抢了“先锋”,而且战至此时,已经出够了风头,还请海东“壁上观”,看他如何破敌。到底谁是主谁是客?这也未免太过喧宾夺主。

    养由引弓提起大斧,怒视吴军使者,叫道:“岂有此理!”仰起脸求战,说道,“大人,海东军里没有孬种。请大人下令,不如命吴军退下,且看咱们如何破阵!”与身边的诸将说道,“比一比,看到底谁破阵破得快!”

    诸将都嚷嚷:“老养由说得不错!大人,下令吧!吴军打的右翼,咱们打左翼!比比看。……,他们用了两个时辰还没能破阵,瞧咱们的。若用末将部为前锋,敢下军令状,一个时辰内,必将鞑子的左翼击溃!”

    望楼上,潘贤二失笑,指着吴使,说道:“大人,常伯仁倒也非为有勇无谋之辈。这,这,……,这明明用的是激将法呀!”

    赵过当然也看出来了,因此虽闻此大言,却并不恼怒,也是一笑,看着望楼下的诸将勃然作色,攘臂嗔目,说道:“还、还得感谢常参政,又将我士气激发一层。”提高了声音,对吴军的使者说道,“常、常大人的意思俺已知道。请尊使回去,转、转告常大人,就说贵军远来,不、不敢久劳。接下来的仗,便、便请看我海东的吧。”

    吴使领了回信,趾高气昂,打马转走,自回去报与常遇春不提。只说赵过,接着刚才,开始点将:“养由引弓!”

    “末将在。”

    “你、你攘臂求战,俺这里有一重任,你、你可敢担之?”

    “有何不敢!上刀山,下火海,全听将军一句话。”

    “也、也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只、只是如果我军展开进攻,鞑子很有可能会退缩城中,故、故此,欲想开战,必、必须先要占住护城河,将其后路切断。你、你且回去问问你家将军,看他有没有胆量接此重任?若、若他愿接,可自选五百人马,给、给其两刻钟的时间,潜行至鞑子左翼,然、然后闻我鼓声杀出。”

    热血正冲头,养由引弓想也不想,慨然应道:“谨尊将军令!”打马就要走,潘贤二把他叫住,补充了一句,说道:“俺有句话,你转告高将军。”

    “大人请说。”

    “此战事关重大,而我军究竟能否获胜得志,要点又全在护城河的截击战上。若你部能截击成功,不但定为此役之首功,而且足可以名扬海东,威震吴、元及我三军。当然了,此次截击战也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他害怕,不敢接受,也没关系,尽管说来,大人心中自有其它人选可以代替。”

    潘贤二的这番话很毒,看似并非强派,给了高延世选择的余地,但就以高延世的性格,即使他不想去的,听了后,也肯定会抢着去。赵过不由暗挑大拇指,想道:“高,实在是高!用舌头杀人,莫过于此。”动动嘴皮子,就能够让一个人抢着去赴险,这就是智谋善辩之士的本领。

    养由引弓接令而去。

    指派过这最重要的一路,其余各军就很好安排了。定下来:用右翼的高延世余部以及佟生养为先锋;使胡忠为后阵;命边安烈、柳三守卫中军。各军皆按角鼓声动,依节奏前行。望楼下诸将皆领命而去。

    布置妥当,赵过解下披风,脱去穿在铠甲外的锦袍,端端正正对潘贤二行了个礼。潘贤二吓了一跳,忙不迭躬身还礼,问道:“大人此为何意?”

    “决、决战在即,功成与否,在此一举!俺、俺身为主将,不能不身先士卒,以、以鼓舞士气、壮我军心。潘、潘先生,中军就交给你了。”

    潘贤二愕然,急忙跪拜在地,劝道:“大人身为主将,举动关系全军,岂可轻举妄动?鼓舞士气固然需要,但也不用身先士卒啊!请大人三思。”

    “不、不然。正如先生说,此、此战的关键全在护城河,高延世尽管勇锐,但、但深陷鞑子胸腹重地,独对数万众,成、成功的难度很大。所以,本、本将会亲率勇敢,为其呼应。至、至若佟、胡、边、柳诸军该如何行事,命、命令也都已经传下,请先生到时依次举旗、击鼓就是。”

    “大人!”

    潘贤二还欲待再劝。赵过阻止了他,笑道:“先、先生不必多言。俺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主、主将的职责俺也非常清楚。请问先生,以、以往的多次战事,有几回是本将肯亲自出战,身、身先士卒的?以、以前没有,是因为俺深知主将之责;这、这次有,也正是因为俺深知主将之责。”

    吴、燕两军,先是吴军主将常遇春出战,现在燕军的主将赵过也要亲自出战。由此,反过来,却也似乎刚好证明了察罕军的精锐程度。

    ……

    “兵以虚惊,以实胜”,实胜“莫要于横击以截之,夹攻以包之”。

    用疑可以使得敌人受到惊吓,但如果想要取得胜利,却还是必须要“实胜”。所谓“实胜”,也即凭借实力,实打实地在战场上战胜敌人。而要想“实胜”,上策莫过于“横击”与“夹攻”。横击,可使敌人前后不能协调;夹攻,可以使敌人陷入混乱。赵过准备采用的破敌方略就是这两条。

    首先“截击”,用高延世断敌退路,继而亲率勇敢横出,一方面呼应高延世,一方面冲击敌人中军。其次“夹攻”,燕军全线压上后,从左侧进攻元阵,吴军则从右侧配合,两军合力,从而压缩敌人,以争取胜利。

    ……

    燕阵,中军。

    望楼下。

    赵过身穿重铠,握枪上马,背对望楼,面前是五百名精选出来的悍卒。整个背景是偌大的燕军阵地,凉风吹来,旌旗猎猎,一股杀气直冲云霄。

    他大声地说道:“诸位,自奉主公之令,举倾国之军,远来济宁,征战已有月余!俺听说,‘战若不胜,何必交刃?攻若不取,何必劳众’?劳众已至此!交刃已至此!决战就在眼前,若不能取胜,有何面目回去见海东父老?俺又听说,‘两国相击,气勇者胜’!军令,……。”

    ——,他这几句话说得比较慢,所以没有结巴。五百精卒皆挺胸昂首,屏住呼吸,听候军令。

    “‘临战,有进无退’。观本将旗帜,旗动,则行;旗飙,则战。不见旗止,则战斗不息!若有怯懦惧战及恃勇凭狠、不从令者,皆斩!”

    诸人齐声应道:“诺!”

    “来人。”

    一队传令兵奔到他的身边。

    “接俺将旗,去往各军传令。自入济宁以来,苦战至今,日夜劳忧主公,将士伤亡数千!今天终于决战,如果胜利,便上可以报主公的厚望,下不愧对伤亡的将士。而如果失败,遭受侮辱,则便是俺的取死之日。军令,……。”

    “请将军下令。”

    “诸将不进,我斩诸将;我若不进,诸将斩我!”

    “接令!”

    传令兵们分别接过将旗,翻身上马,飞奔去各营传令。

    “三军皆有,出战后,敢有回首望营者,斩。”

    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大凡行军、打仗,都必须要“三令五申”。把军令下得清楚了,将士们若有违令而被处斩的,也都不会再有怨言。

    三道军令下毕,赵过抬头向望楼上看,很快,等来了出动的信号。

    潘贤二亲自挥动军旗,打出旗语:高延世已逼近了元军后阵,开始横插入内。——果然如赵过的判断,在听过潘贤二的话后,高延世非常干脆、毫不犹豫地就接下了这个重任。

    赵过一马当先,率众奔出中军,先走右翼,然后绕经左翼,驰骋出阵。出阵时,吴军还正在与元军的右翼激战。他带着五百人奔上平坦的阵中空地,身后近两万的燕军大阵齐齐举戈大呼:“将军威武!”呼声振地。

    鼓声大作。

    ……

    元阵,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骤然变色,说道:“燕贼动了!”

    望楼下一骑从后阵驰来,不及下马,仓促地叫道:“大人!我军阵后与护城河间突然遭遇到了燕贼的急袭!”

    “护城河间?”

    “来袭的燕贼只有数百人,皆为轻骑,并无重甲,后阵的主将本以为他们是来窥探我军阵型的,刚开始仅仅是不紧不慢地散漫前行,其带军的贼将并作指点我军状,到离我后阵还有百步的时候,忽然发动了进攻。”

    “数百人?皆为轻骑?贼将是谁?”

    “观其旗号,河北高延世。”

    赛因赤答忽不假思索,便立刻猜出了燕军的用意,冷笑说道:“赵贼这是想断我军退路!哼哼,只用区区数百轻骑,便想要抢下护城河么?未免想得太过容易!”

    又一骑从阵后驰来。

    “贼将高延世横槊突阵,连斩我军数员将校,已渐入护城河畔。”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动如山,其徐如林;侵略如火,其疾如风。比较海东诸将,高延世的勇武或许称不上第一,但绝对也是位处在佼佼前列,如今全力冲击之下,元军仓促无备,一时不能阻挡。

    赛因赤答忽的大话才出口,接着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不禁沉吟,迟疑地看看前边,赵过刚驰出耀武;又犹豫地看看后阵,高延世已奋起扬威,正在想该怎么处理这两道军情,又一骑从阵后驰来。

    “报!大人,高延世轻身深入,已被我强弩、盾牌手围住!”

    赛因赤答忽闻言之下,顿时大笑,说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要冲破老夫后阵?哈哈,不自量力。已陷强弩重围,看你一个轻骑如何应付。传令,不要活口,就地杀了,取其首级,宣示三军,以壮我士气!”

    传令的士卒还没走,又一骑从阵后驰来。

    “强弩、盾牌阵里,贼将高延世来去如飞,我军夹射不能中,盾牌阵已被溃退。”

    一骑接着一骑,从阵后驰来。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击溃我军盾牌阵,出而复入,又连斩我偏将两员。”

    “报!大人,燕贼五百骑随高延世奔突在我阵内,如入无人之地。我军后阵勇将数十,精卒数千,没有能招架住他一合之人,挡者披靡。”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又杀出了我军阵,在阵外从容脱兜鍪、解铠甲,惟穿短衫,马亦去装,嗔目横槊,单骑率众,复又冲阵。所向无前。”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四出我军阵,复又四入我军阵。我军不能制。”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已至护城河边,抢下了第一座吊桥。”

    赛因赤答忽知道燕军中有个高延世,也知道高延世曾在泰山脚下独力挡住过万余的元军,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并没有听闻高延世有过什么特别突出的战绩,此时一道军报接着一道军报,转眼间,后阵竟然已经被他突破,而且丢了一座吊桥!

    他大为震惊,脱口而出,失声说道:“此又一常遇春乎?”

    其实,高延世突阵的难度,还是不能与常遇春相比的。一来,元军布置在前边的部队肯定要比后边的精锐一些;二者,常遇春冲阵乃是在众目睽睽下,而高延世冲阵则是打了元军一个不及防备。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攻入到护城河边,且夺下了一座吊桥,确实也是非常的勇锐。

    便在此时,前边燕军阵里,随着鼓声、大呼,随着赵过的当先出击,佟生养部出动了。几乎在同一时刻,阵左也送来了军报:“贼将赵过亲率勇敢,绕过我部阵地,迂回疾驰,观其举止,似是欲击中军!”

    一时间,后有高延世,右有常遇春,前有佟生养,左有赵过。很明显,这是燕、吴的联军开始了总攻。

    看看天色,日已过午;鏖战半晌,右翼军卒皆疲;左翼、中军虽说还没接战,但也都还没有食饭。是迎战?还是撤退?若迎战,胜负难说;而若撤退,士气必落到谷底,并且一旦联军随之攻城,又也是胜负难说。

    赛因赤答忽陷入了两难境地。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01 旄头

是打?是撤?

    乘高望之,只见右边的吴军与左边刚刚出阵的燕军连在一起,旌旗蔽日,戈矛如林;数不清的步卒、骑卒,呐喊着冲过来,东西亘野,无边无际。

    赛因赤答忽为难之际,看到望楼下又有一骑驰来。

    这一骑却不是从阵后,而是从右翼来的。

    因为马速太快,来到楼下后,一时停不住,骑士一面拽住缰绳、绕楼奔驰,一面举首大呼:“大人,少将军遣俺来报,红贼两军齐动,看来应该是发起了总攻。吴贼虽然悍勇,但是我右翼还足能支持。燕贼观战已久,其锋必锐,左翼和中军还请大人多加注意!”

    听这话里意思,王保保是主张迎击作战的了。

    赛因赤答忽转顾左右,赵恒、蔡子英等谋臣皆随在一侧。蔡子英猜出了他的犹豫,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大人,仗打到现在,尽管我军苦战已久,但是中军、左翼,并及铁甲、长枪诸精锐的大部分都还没有发动。如少将军所言,且右翼还能支持。若是此时撤退,未免空自惹贼子耻笑!”

    赵恒也说道:“如果不战而退,士气必落至谷低。再守城?怕就不易。”

    “奈何燕贼饱餐,我军空腹?”

    “燕贼是进攻的一方,我军是防守的一方。进攻,必须要拿出十分的力气;而防守,我军只需五分的力气便就足够。可令前军接战,后军休息。待前军力疲,再换后军上前。士卒们带的本有干粮,亦大可趁隙食之。”

    “贼将高延世悍勇,插入我军后阵,意图断我退路?”

    “人力有时穷。他就算天生异秉,区区五百轻骑能坚持几时?轻骑,是用来快速地进攻,而不是用来就地的固守;退一步说,即便他抢下了吊桥,外有我两万精卒,内有我城中诸将,在我军内外合力,前后夹攻的情况下,又能守住多久?卑职以为,赵贼此计,之所以遣派高延世突入我军后阵,与其说是意图断我退路,不如说更多的是想打击我军士气。”

    “先生的意思是?”

    “明为断我退路,实则促我撤军。”

    赛因赤答忽猛然惊醒,以手加额,连连说道:“燕贼狡诈,吾闻潘贤二好出奇计。听先生这么一说,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哎呀,险些中了贼计。”

    蔡子英问道:“大人计议可决?”

    “敌所不欲,是我欲也。既然红贼想促我撤军,哼哼,俺非就不肯撤军!传吾将令,……。”

    传令兵诸人听令。

    “令右翼,命王保保:只要中军不动,右翼便半步不许后撤!敢有违令者,军法无情!”

    “诺!”

    传令兵领命,与刚才从右翼来的那人一块儿径去给王保保传令。

    “令左翼,命白琐住先战,虎林赤暂且休息,闻我鼓声变则前后军换。”

    “喏!”

    传令兵领命,自去传令。

    ——元军的布阵,是把“冀宁军”放在了右翼;“斡罗思军”与“武威军”放在了左翼。这三支部队都是以步卒为主。而至若“神弩”、“铁甲”与“长枪”诸营精锐并及“虎翼军”等骑兵,则是放在了中军。

    “令中军,命豁鼻马、普贤奴等,皆盘坐,食干粮。候我鼓声,待角音起,一通鼓穿甲、上马,二通鼓列队出阵,三通鼓急与贼战!并令普贤奴立即遣骑兵一部出阵,巡回游弋,以防赵贼绕过左翼,取我中军。”

    ——“角音”,不是“鼓角”的“角”。“宫、商、角、征、羽”,五音之一,念“绝”,相当于简谱的“3”。“凡听角如雉登木以鸣,音疾以清”,用战鼓击之,不但能传得远,而且节奏较“急”,很是动人心魄。

    传令兵领命,飞骑奔马,去给中军各营传令。

    赛因赤答忽久经沙场,为人比较谨慎,传下了这几道命令后,总觉得还是得再补上一条,想了想,朝阵后瞧了一眼,还是下令说道:“令后军,命半个时辰内,必须要将丢失的吊桥夺回,并把贼将高延世击退!”

    “诺!”

    传令兵领命自去。

    ……

    随着一道道命令传下,元军的阵型逐渐发生了改变。

    右翼姑且不说。

    左翼原本拉得较长,现在开始收缩,白琐住本来就在前军,现如今更是把将旗移动到了最前位置;而虎林赤则稍微向后。差不多同一时间,中军阵里亦奔出了一队骑兵,全神戒备,以防赵过突袭。

    ……

    赵过率众在阵前驰骋。

    因为需要等燕军的主力出来,所以他没有立刻展开攻势,而是忽而在元军左翼前,忽而在元军中军前,忽而奔到元军后军与中军的衔接处。

    ——元军的中军有骑兵,故此左右两翼没有能将之全部遮住,留出了一条向外的横道。横道后就是看守护城河的后军,也即高延世攻击的方位。

    他带着五百轻骑,时而三五成群,以散兵队形机动游移;时而聚集一处,作势冲击,数千条马腿奔腾,卷起尘土漫天,动如雷鸣,声势惊人。

    不过,每一次的作势冲击,燕军的轻骑们都是刚刚到元军的射程内,就忽然又“云散”开去,分往左右;等绕着战场上的空地兜转一圈后,再又“逐利如鸟集”,又一次会合,聚拢在赵过的将旗下,再度作势冲击。

    正如赛因赤答忽所说,轻骑兵的优势确实就是在快速进攻上。“忽而分散,忽而点集”。

    “分散”,可以让敌人摸不清头脑,然后静等时机,待发现敌人的防御出现漏洞后,便迅速点集,发动猛烈攻势。同时,“点集”,不但可以针对敌人的漏洞发动攻势,并且可以在局部上形成对敌人的绝对优势。

    ……

    海东主力列队出阵。

    左翼佟生养先出,除留下了一定的预备队外,总共出来了有四个千人队、大约三千余的女真骑兵,分成为三个梯队。

    因为战斗的开始时刻是最关键的,所以头一个梯队的人马最多,有两个千人队,总计一千六百多人,由佟生养亲率,且皆为精锐。第二与第三个梯队的人数则差不多,都是一个千人队,各有八九百人。

    骑兵的战法,虽然说大差不差,大多数的注重点都是在速度与机动性上,但在不同的部队、包括民族之间,具体到战术运用上却也还是颇有细节方面之差异的。

    部队战法的不同主要是在主将,看主将的喜好是什么。有的主将性格很果断,非常勇敢,往往就会更偏重突袭与奔袭;而有的主将则较为稳重,常常就更偏重步步扎营,不轻易犯险。

    而民族战法的不同,则主要是便是看不同民族的“不同天性”了。

    就拿女真与蒙古来说,这两个游牧民族都是以擅长骑射闻名的,并且也都分别建立过各自的政权。蒙古骑兵最盛时,曾经横行欧亚大陆;女真骑兵最盛时,也曾被当时的辽国人称为“满万不能敌”,可见其善战。但是,尽管这两者都同样是以骑兵著称,分别的“天性”却也有不同。

    也不能说全部不同,有相同,有不同。

    相同的是两者都注重“两翼包围、中间突贯”,不同的是在布阵上有区别。女真人惯于将部队分成几个“梯队”,逐次进入战斗,提高攻击速度,增大突击力量,就像用铁拳打向敌人,一下比一下用力。

    蒙古人布阵则多成半圆形或横队,拔都鲁(敢死队)居前,作战主力摆在两侧,主将和护卫亲兵居中。与敌接触时,“拔都鲁”用突然冲刺来进行局部攻击。如果攻击得手,其后跟进的主力便立即跃进,从两翼包围消灭敌人。如果攻击不成,则马上后撤,诱敌追赶,若诱敌成功,主力一样跃进,迅速向前奔驰,从正面及两翼包围敌人而歼灭之;若是诱敌没有成功,敌人不追,就整顿队伍再次进攻。

    也就是说,女真人的作战重点在“梯队”,而蒙古人的作战重点则在“拔都鲁”。

    当然了,这只是泛泛而言,也并非全部的女真或蒙古骑兵都是全按这个战法。在很多时候,交锋之后,蒙古人也会如女真的梯队一样轮番冲击敌阵的;又比如现在,佟生养就在“细节”上做出了一些变化。

    一方面,他仍旧以“梯队”为主;另一方面,却也如蒙古人作战一样,把精锐的“敢死之士”放在了最前边。并且又与蒙古人不同,蒙古人打仗,“主将”通常只指挥作战,不冲锋陷阵;他却亲自带队,上了前线。

    只见他一马当先,带着第一梯队的一千多骑,井然有序地先从本阵中出来,继而在行进的过程中调整阵型,组成了一个锐角。“敢死士”居前,大队居后。在其后,第二、第三梯队亦顺次出阵。

    一时间,燕军的阵中与阵前尘土漫天,打破了半天的安静,伴随着低沉的步鼓声,无数的马蹄踩踏,地面为之轻微颤动。

    有的骑兵发出叱喝,催马向前;有的骑兵临战热血,挥刀怪叫;有的战马久经沙场发出兴奋的嘶鸣声;也有的战马初上战场打出不安的响鼻。

    种种声音,千般举止;热闹沸腾,人喊马嘶。

    ……

    元军观望,看他们渐行渐近。

    左翼阵前,一边听斥候一拨又一拨地过来汇报两军间距,白琐住一边连续不断地传下命令。

    斥候来报:“贼将佟生养出阵,所部皆为轻骑,约三千余。先锋一千五百人,随后两个梯队各八百人。”

    白琐住道:“传令,放拒马;全营戒备。”

    “贼骑距我已不到六百步。”

    “命放拒马的军士撤回;盾牌手预备。”

    “贼骑皆已上马,距我阵前不足五百步。”

    “命盾牌手立盾;长枪手预备。”

    “贼骑先锋开始提速,距我阵前不足四百步。又,贼骑后续两队也已开始上马。再又,贼骑后,开始有步卒出阵。”

    ——“步卒出阵”,说得是燕军右翼的高延世余部。上午列阵时,赵过拨给了高延世了千余步卒,现在跟随女真骑兵出阵的就是这部分人。他们不负责冲击,主要是用来压阵,“压住阵脚”,以防骑兵失利,还有他们可以挡住元军的追击。在他们的后面,则就是胡忠等后军各部。

    “传令,命长枪手支枪;弩手上箭。”

    长枪手的枪与普通的“七尺长枪”不同,都很长,长的快两丈,短的也有一丈多,听了“支枪”的命令,他们分别按照次序把长枪架在了前头士卒的身上,最前边的一队则将之插入盾牌的“枪眼”里。

    成百上千的长枪,同一时间斜斜竖起;枪长皆在丈余外,排列如林。

    “报!贼骑距我阵前不足三百五十步。”

    “命弩手放箭;弓手取矢。”

    察罕军中用弩多为“神臂弓”,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乃是传自前宋,是一种“蹶张弩”。所谓“蹶张弩”,即用脚来上弩或在膝盖上上弩,前者是“强弩”,力量较大、射程较远;后者为“弱弩”,力量较小,射程较远。“神臂弓”,“以镫距地而张之”,是一种“强弩”,射程可达三百余步,“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箭”。三百四十余步就是五六百米,而且在这段距离外还能“入榆木半箭”,威力是非常大的。

    弩手放箭,没有把弩箭一次就放完,而是分成几队,接替射击。

    “神臂弓”是一种“偏架弩”,长有三尺多,横着发射不太方便,可以竖起来向上形成一个角度,然后发放。白琐住一声令下,如雨的弩箭离弦急出,飞向半空,又相继落入数百步外的燕骑队里。

    “报!贼骑距我阵前已不到二百步!”

    “弩手后撤;弓手持满。”

    “持满”,先把弓拉开,放上箭,但不必举起,可以暂时对着地面。弓箭的射程没有那么远,射不到二百步;可同时燕军来冲阵的皆为骑兵,速度又很快,所以需要先提前做好准备,“持满”。这个“持满”,不能太早,太早了浪费弓手的力气;也不能太晚,太晚了贻误发射时机。

    “报!贼骑距我阵前不足一百五十步!”

    “传令,弓手引而不发;甲士起立。”

    “引而不发”。随着命令传下,元军的弓手们皆举起了长弓,将箭矢对准了天空。用弓矢杀敌,一二十步内可以平射,过远就需要仰射。故此,需要将箭矢对准天空。

    “报!贼骑距我已不足一箭之地。”

    “命:弓手离弦,射住阵脚。火铳手预备;盾牌、长枪手发力;刀斧手、甲士备战。”

    “射住阵脚”,即向敌人射箭,使对方保持在一箭之地外,或者拖延对方攻击的速度,好给本军从容备战的时间。随着他这道命令的传下,元军阵里万箭齐发;不足百步外,燕骑冒矢雨,呐喊冲杀。

    ……

    又数百步外。正在元军右翼中厮杀的常遇春听到了这喊杀声,百忙中抽闲一望,远远地看到在千军万马之中,有两面将旗,分处东西,招展在阴沉的下午天色里,招展在呼喊如沸的沙场之上,一面是白琐住的旗帜,一面紧随在佟生养后,其上五个黑色的大字:“海东旄头骑”。

    两面将旗,距离越来越近。

    ……

    箭矢如雨里,佟生养一身白衣甲,跃马当先,不顾连中了几箭,率先跳过拒马,冲入敌阵,舞枪直出,对着立在元军最前的盾牌阵大喝声:“杀!”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02 琐住

铁骑奔腾如流。

    盾牌屹立如山,长枪斜刺如林。

    为了防止坐骑惧怕,在冲阵前,佟生养蒙住了马yan,借助马力,不避长枪,撞上了盾牌阵。

    只听得“轰然”大响,拦截在前的两个盾牌手应声而倒。不过,他却也连中了四五杆长枪。长枪手的长枪都是用木料制成,经不起冲撞,“咔咔咔”的接连折断。但是,虽然折断,枪尖却是铁制,一个刺中了人,四个刺中了坐骑。刺中人的倒还不要紧,他穿得有精铠,不怕穿刺;刺中的坐骑,因为冲阵时战马跳了起来,四个全都扎入了马腹。

    战马哀鸣一声,前腿落下,没有力气再往前行,趔趄了一下,就要摔倒。

    说时迟、那时快,佟生养在战马倒地前,一手舞开长枪,护住了身形;一手按住马鞍从马身上一跃而起,跳落在了地面上,头也不回,大喝道:“马来!”冲阵陷阵,不可没有备马。

    随着他的大喝,两个牵备马的亲兵急催骑赶上,应道:“备马在此!”其中一个松开缰绳,将备马送到了他的身边。

    在其它亲兵们的保护下,佟生养从容不迫,踩蹬、按鞍,复又跳上马背。万军阵里,他下马、上马、跳跃如飞,骑术之精良,由此可见一斑。既已换马,他长枪前指,下令说道:“走!”众骑应命皆前,摧陷敌阵。

    燕军养精蓄锐已久;元军大半天没吃饭,都是腹中饥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即便部队再精良,纵使斗志再顽强,没有吃饭,这战斗力就上不去。而且,何况燕军皆是骑兵,元军都是步卒!更是越发难以招架。

    不到半刻钟,旄头骑势如破竹,已将元军的盾牌阵、长枪阵攻破,深入其左翼内百余步。攻在最前边的佟生养,距离白琐住的将旗已不足五十步。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右翼方面,一则常遇春虽悍,奈何作战太久,吴军部众也一直没吃饭,渐渐没了力气;二来有王保保亲自坐镇,在连斩了数员怯战的将校之后,元军士卒畏惧军法,皆不敢再退,无不死战,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也就是说,好不容易才从被动挨打中刚刚扭转过来一点局势,这个时候,他却看见左边接连后退,佟生养的攻势竟好似没人可挡,眼见就要杀到左翼的腹地!如果被其杀入腹地,左翼十有八九就要大溃。

    他不觉惊道:“白琐住退,我军要危险!”

    左翼一旦大溃,接着就是中军;中军一溃,就以常遇春的勇悍劲头,右翼肯定也守不住。三军皆溃,必败无疑。

    危急关头,他甚至都顾不上后军的高延世与已经开始攻击中军的赵过了,急忙遣派左右,持小旗、提环刀,前去左翼阵中,命取白琐住首级。

    ……

    左翼,阵里。

    白琐住顾见使者提刀驰来,知道再不拼命,必会伏首军法下,也忙遣人迎上,报与使者,说道:“并非惧战,欲用计耳!”召集麾下偏、裨,与之言道,“燕贼久蓄锐,其锋难当,不可硬敌。方今之时,唯以计胜之!”

    诸将皆持兵器,问道:“不知将军有何计策?”

    “吴贼悍勇,开战初时,常遇春曾连斩我将;并且随后突我右翼,一度势不可挡。燕贼壁上观,定会因此而振奋士气。并且,赵过、佟生养先后又有巨野、金乡、单州、羊角庄之胜,士气过度的振奋就会变成骄傲。我听说,‘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这就是在说现在的燕贼啊!”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燕贼固然已骄;现如今,我部却该如何破贼?”

    “‘射人先she马,擒贼先擒王’。贼将佟生养,女真小酋,我闻其在燕贼军中,素称骑射两绝,必自恃勇敢,且骄兵之将,有轻我之意。我当单骑出战,去与挑之,然后诱之深入。待诱入埋伏后,尔曹可一并杀出!只要能先斩了此贼,贼军虽众,群龙无首,定然大乱。歼之轻而易举!”

    白琐住在察罕军中,本就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文武双全,能上阵杀敌,因为读过书,也颇有智谋。诸将闻言,皆赞服地说道:“将军妙计!”都无异议,就按此行事。等诸将埋伏好,白琐住单人只骑,持枪出战。

    他驰到两军交战处,寻着佟生养的将旗,见旗下一将,年岁不大,二十出头,白衣白甲,手中亮银枪,胯下白龙马,一身都是白,非常的显眼。他心中暗道:“闻听女真、高丽皆好白色。”知道此人便定是佟生养了。勒住坐骑,挺枪大喝,叫道:“对面白衣将军听了,可是佟生养?”

    “正是乃公。”

    “乃公”,“你父亲”的意思。骂人的话。

    佟生养曾经听洪继勋讲过汉高祖的故事。刘邦骂人,便好用这个词。当然了,这应该是文人加工过的结果,真要骂人,不会说得这样文绉绉。然而,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骂人骂得“文绉绉”,像杨万虎、李和尚,没读过书的,听人说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被骂了也不知道,所以佟生养很喜欢,就拿过来,常常用来自称。

    杨万虎、李和尚没读过书,可白琐住是读过书的,并且向来以“儒将”自居,一听之下,好悬没气得吐血。

    他很有礼貌,连个“贼”字都没说,问“白衣将军可是佟生养”?还称对方是“白衣将军”,可对方却怎么这般无礼,出口就是“乃公”!不由心中想道:“果然是贼子,如此无礼!罢了,且不与你一般见识。”横枪挑战,说道:“闻你素以骁勇出名,今两军会猎,可敢与我战否?”

    佟生养乜视,说道:“乃公枪下,不杀无名鼠辈。你是何人?”

    又一句“乃公”,还加了个“无名鼠辈”。白琐住忍住气,答道:“吾乃斡罗思万户白琐住是也。”

    佟生养恍然大悟:“原来这群罗刹鬼便是你的手下!”赶马上前,喝道,“休走,吃俺一枪。”长枪刺出,直取白琐住的面门。白琐住哈哈大笑,心道:“到底女真蛮夷,鲁莽无智。中我计矣!”不与接战,打马转走。

    佟生养怎肯就放他离开?催马急追。

    两人一个逃,一个追,在阵中兜了好几个圈。凡所经过的地方,无论敌我士卒,都纷纷让开,给彼此的主将腾出空隙。佟生养乃骑军主将,所乘骑之战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比白琐住的坐骑要好,渐渐追近。到相差约有三四个马身的距离时,佟生养横放长枪,搭起弓矢,射出一箭。

    白琐住听见耳后风声,心知必是有箭矢射来,此时回头已晚,急勾头缩肩,先护住了要害,然后向右边侧身。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疾射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想道:“毕竟蛮酋,好个骑she精绝!”吃了这一惊,不再耽误时间,两腿jia紧马腹,拨转马头,径直引佟生养往埋伏处去。

    佟生养不知有计,放下弓矢,重拿长枪,只管猛追。

    他的马快,逐渐把亲兵们远远抛在后边,行没有多远,忽听得鼓声大作,七八个元军将校纷纷从士卒堆里杀出。

    这几个将校,有使枪的,有拿斧的;有用弓的,有弄刀的。大多都是骑马。其间又有一人,满面虬须,体壮如牛,却是个步将,手中一杆偃月刀。“偃月刀”,是“刀八色”之一,早在宋时,就是军中常用的一种制式武器,刀头阔长,刃的长度,约有刀身的五分之二,形如偃月,故得其名。这种刀,可以骑战,可以步战;步战时,多用于对付骑兵。

    但见此将,好个大胆,迎着佟生养疾驰过来的马头,不避不让,执刀向前,口中大呼:“刘三刀在此,贼将还不授首!”原来却是白琐住麾下的头号猛将,大名刘刕,因刀法出众,故此,军中呼为“刘三刀”。

    一边大呼,他一边高举偃月刀,向前疾奔。偃月刀的用法,通常都是先斩敌骑的马腿,随后再战敌骑的胸口。

    佟生养人虽冲动,但是却并不笨,一见这几将出来,便立刻晓得中了圈套,只是亲兵们远在身后,同时坐骑正在疾驰中,也没办法立即转变方向,这样的形势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敌逢,强者胜!

    刘三刀不让,他也不躲。奔马对悍将,长枪杀大刀。

    错眼间,两人已经碰上。好个刘三刀,真是刚悍,千钧一发之际,陡然让开身形,长刀下劈,就往佟生养坐骑的腿上砍去。佟生养用脚跟轻踢战马,赶在他长刀落下前,一条马腿踹出;手里长枪亦在同一时间刺出。

    马腿正好踢中刘三刀的胸口,他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却仍不肯退,依然鼓勇挥刀下砍。便在此时,佟生养的长枪又到,不偏不斜,刺中了他的面颊。从左边面颊刺入,自右边脑后刺出。拔枪出来,带一溜鲜血与脑浆。刘三刀不声不响,手中刀落,人也颓然倒地。

    两人错身,时间很快。只交手了一合,元军诸将再去看时,刘三刀已然阵亡,无不相顾骇然。便有多数人都犹豫不前。

    却又有一人,也是个步将,用的亦为刀,不过却并非偃月刀,而是*。*也是早在宋时,便成为了军中的制式武器之一,由唐代的横刀演变而来。这种刀,和骑兵用的马刀不同,是专给步卒使用的。

    “斩马”、“斩马”,顾名思义,专用来斩杀骑兵的战马。“斩马”两字,乃是沿用的西汉“斩马剑”之旧名。“斩马剑”,即在双刃大型剑上安上长柄。*也大致如此,长三尺余,犀利莫比,“战阵之利器也”。

    用*的此将,在白琐住的军中威名仅在刘三刀之下。这时看见刘三刀阵亡,他不但不惧,反而大喜。早就不服为何刘三刀能居其头上?持刀健奔,迎住佟生养,正对着冲上去,大叫道:“贼将莫猖狂!俺乃……。”

    没等他报出名字,佟生养已奔至近前,使用长枪,轻巧一挑,将其*挑开。马速很快,两人错身而过。

    佟生养却还不肯罢休,更复回身击刺,刺中了此人的右耳,贯穿过去,从左耳透出。抽枪转身,枪尖上又是带出一溜鲜血与脑浆。马奔不足十步,连斩两员勇将。白琐住失色,忙催促余者上前,并调士卒过来包围。

    佟生养孤身陷围,却视数员元将、数百元卒如无物,面不改色,控马奔行,敢有阻挡在前者,不管骑马的、抑或步战的,统统一枪刺死。

    只不过,他虽然勇敢,奈何已经陷入了包围,渐渐慢了下来。马速一慢,就不好避开敌人的箭矢与军器,接连中箭、挨刀。

    仗着铠甲精良,他暂时倒还无碍,坐骑却已经撑不住了。没有马,他深陷重围,纵然项羽再世,怕也难逃一死。就在此时,包围圈外一阵混乱。回眼看去,却是他的亲兵们总算杀到。军法:“主将死,悉斩亲兵”。怎么都是个死,他的亲兵们不敢不奋力救援,杀开了一条血路。

    佟生养跳下马,又是一声大呼,叫道:“马来!”

    给他牵备马的两个亲兵皆已阵亡,别的亲兵赶到,忙也从马上跳下,将自己的坐骑送上。

    佟生养翻身上马,尽管救他的亲兵们一路杀来,能活着到他身边的只有十几个,且还人人挂彩,尽皆负伤,但是在数百人的包围中,他却毫无畏惧的神色,顾盼自雄,笑着与这个献马的亲兵说道:“阿奴,休怕。且看乃公杀虏,为你取马!”

    看见白琐住在数十个士卒的护卫下,正在左边作指挥布阵状。

    他骤然打马,奔了过去,挺枪挑、刺,连杀数人,杀散元卒,倏忽间,已至白琐住近前。白琐住没有防备,慌忙出枪,还没刺出,猛觉右边肩头一疼,却是已经中了佟生养一枪,仓急下,顾不上体面,忙从马上滚落下去,打了好几个滚,连滚带爬,逃出十几步远。

    佟生养再去杀时,见他已被亲兵们救走,杀之不急了,当下也没有去追赶,哈哈一笑,牵了其留在原地的坐骑,转回本队,交给刚才的亲兵,说道:“如何?俺说给你取马,便就给你取马,可有哄你么?”

    “将军勇武!”

    “哼!”佟生养横枪自得,转顾身边,又看元卒,心中想道,“岂能让东吴常伯仁专美在前!且也看俺海东将勇。”逞过威风,又想道,“敌众我寡,不好破之。不如暂先回归本阵,带了大队再来杀虏不迟。”

    正要转马退走,听见又是一阵喧嚣大闹,一员燕将带领众骑冲破元军的包围,杀了入来,离佟生养隔了还有老远,便鼓声叫道:“将军,左丞有令!”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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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04 小高

    赛因赤答忽临高击鼓,敌我万众皆举目观之。

    中军阵前,一杆“赵”字大旗下,赵过也看到了赛因赤答忽,暂停下冲锋,举枪指之,笑与左右说道:“胡、胡虏无谋,赛因赤答忽这是在偷学主公振奋士气的办法啊。”——,邓舍也曾经有过亲自击鼓。

    左右闻言,无不大笑,原本稍微因此而升起的一点警惕之心,不由顿时转为轻蔑。

    观看罢了,赵过招呼部属,叫道:“诸君,且、且随俺再来冲阵。”一马当先,率诸人再度冲阵。

    赵过并不以勇武见长,但寻常厮杀却也是早就司空见惯。早在当年丰州逃亡的路上,他就随着邓舍冲过追击敌人的坚阵。在战场上也是如鱼得水。此时此刻,只见他一条长枪舞动,胯下骏马奔驰,在左右亲兵的护卫下,犹如离弦之箭,重重地刺入了元军阵内,左驰右突,大呼酣战。

    元军的中军前线渐有不支,节节败退。

    ……

    元军左翼,佟生养部。

    佟生养与十数亲兵冲在最前,被百余元卒围住。因为用力过度,他折断了长枪,来不及更换,顺手从马鞍边摸出长刀,前劈后砍,接连手刃七八个敌卒。他所用的长刀乃是用精钢制成,非常的锋利,一刀下去,能把普通元卒的铠甲砍烂;如若劈砍在手、臂之处,顿时手断臂分。

    他右手长刀,左手仍握着半截枪杆。

    有元卒杀红了眼,丢掉兵器,大叫着奋不顾身扑上来,想把他从马上扑倒。眼见躲避不及,他不慌不忙,左手半截枪杆迎上,正好插入了这元卒的嘴里,把大叫声堵了回去;并且借助元卒的冲势,枪杆直刺出脑后。

    鲜血、脑浆迸溅了他满头一脸。他也杀出了性,弃掉枪杆,随手一摸,舌头舔了舔血与脑浆,哈哈大笑,叫道:“痛快!痛快!”围在周遭的元卒看他,满脸血污,笑容狰狞,杀人如麻,直呼痛快,真如地狱魔神来。

    一个亲兵奋力杀到他的身边,叫道:“将军!咱们冲得太肯前了,与大队又断了联系。鞑子越杀越多,白锁住亲自督战。凭咱们十几个人,怕是难以杀透。要不然?暂且先退一步,待与大队汇合了再说吧!”

    佟生养瞪他一眼,一边杀人,一边喝问道:“左丞大旗何在?”

    亲兵百忙中回头去看,答道:“千军万马遮掩,看不清楚。只遥遥听得鞑子的中军阵前杀声不断,料来左丞大人应还在向前厮杀。”

    “左丞军令:若是俺的军旗退,左丞斩俺;若是左丞的军旗退,则俺斩左丞。如今,左丞的军旗都没有退,俺怎能退?狗日的,想让乃公的脑袋被左丞砍么?”

    “将军!鏖战至今,我部已突入鞑子阵内二百余步,快突破一半了!纵然现在稍退,左丞又怎会真斩?咱们十几个人都累了;将军的战马也已疲惫。若死战不退,怕难免会被敌人抽了漏子!要是被白锁住再调集精锐过来,该如何是好!……。即便将军不肯退,也请等后头的亲兵们赶上来,再做冲杀吧!”

    “军令如山,俺不敢违!丈夫宁死阵前,不死军法。”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死在敌人的手中,也不能因为违背军纪而伏首军法之下。

    佟生养抽出空,抢了敌人的一支长枪,长刀也不回鞘;左手长枪,右手马刀,嗔目大喝,催动坐骑,向着敌人包围的最深处,勇往直前,一面冲,一面又下军令,叫道:“急飙军旗,令后队速速赶上!两刻钟后,俺要在白锁住的旗下点将,凡千户以上有不到者,斩!”

    “两刻钟后,要在白锁住的旗下点将”。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这就是说,他要在两刻钟内把白锁住的部队彻底打垮,并夺下白锁住的将旗,以作为军功显耀。

    敌人,就像是一波波的海浪。一浪打下,又一浪涌上。在这个关头,不知怎的,佟生养忽然想起了邓舍给他说过的一句话:“若想在乱世里安身立命,必兢兢业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话,你我弟兄当共勉之!”想要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如此,想要在战场上杀败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广而言之,为人处事在人间,不管做什么事情,不都是如此!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敌人越来越多,佟生养的豪气也越来越高。

    若此时从高空中望下,可见无边无际的元军阵里,左翼前头的半截已被冲垮,一支旌旗极盛的部队正奋勇继续向前拼杀。而便在这支部队的最前头,就是佟生养与十余亲兵。十几个人尽皆白衣白马,但衣甲与马上都早沾满了血污。他们就像是一叶小舟,迎对着一波又一波的巨浪;他们又像是一艘巨大战舰的船首,只要他们在前进,这艘巨大的战舰就不会停下。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那一面大旗:“海东旄头骑”。

    旗帜所指向处,纵千万人,吾往矣。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一通鼓毕,额头冒出了汗,没空擦拭,向左右问道:“阵后如何?”

    “估摸时刻,蔡先生现在大约刚到阵后,尚未遣使来报。”

    “红贼高延世的旗还在么?”

    “高贼之旗,犹如脱兔。时而在我军阵后之左,时而在我军阵后之右。凡旗帜到处,十有八九必有火起。有火起处,应该是被他们又烧掉了一处吊桥。”

    上千阵后,竟挡不住五百轻骑?正说话间,一使自阵后驰来,在望楼下大声禀报:“蔡先生已至阵后,调盾牌、强弩、火铳手等包围贼军!”

    “哈哈!红贼猖狂。且看蔡先生如何杀敌。”

    赛因赤答忽嫌铠甲费力,又将外边的铠甲脱去,只留下贴身护甲,举起鼓槌,接着敲打。雄浑的鼓声微停后继续响起。

    响未及半通,阵后又有使者驰马奔来,高声报道:“在蔡先生的调度下,我军盾牌手已将贼军围住!”话音未落,第三骑从阵后驰奔而来,报道:“贼将高延世留下部众在包围圈内,单人独骑,冲我盾牌阵势!”第四骑又来,报道:“盾牌阵已又被高贼冲破。”第五骑紧跟着来到,报道:“高贼冲我强弩、火铳手阵,来去如飞,箭矢不能中!”

    一骑接又一骑,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直到第十骑来到,面色仓急,禀报说道:“高贼悍勇不可挡!出我盾牌阵;复入我盾牌阵。来回冲杀,无人能敌。如是凡四五次,杀伤不可胜数。我军阵后已难阻挡!吊桥被焚者将近八分。……,蔡先生求急,请大人速派铁甲军赴援。”

    蔡子英精通战阵,以他的能力,居然还不能将高延世围住!

    赛因赤答忽大惊失色,不觉手下无力,鼓音为之一软。紧随着,又一骑从阵后驰来,面现喜色,高声报道:“蔡先生亲持剑上阵,我部皆勇敢向前,无人后退,高贼已被阻住!我部复排阵势,打算重围贼军。”

    赛因赤答忽大惊复又大喜,大笑着与赵恒等人说道:“自河南从军以来,蔡先生一直随在本将军中,为吾谋划。他的能耐本将是最为清楚的。关铎、潘诚,乃至刘福通之辈尚且不是对手,何况小小高贼?”传令,“调两百铁甲军驰奔阵后赴援。”又道,“来人,备酒!等俺与蔡先生庆功。”

    浑身有了力气,击鼓的声音重新为之雄壮。

    两通鼓毕,阵后忽传来一阵喧哗。好似山倾,又仿佛决堤。

    赛因赤答忽满头大汗地急转眼看去,见阵后成百上千人齐声大呼,因为隔得远,听不清呼叫的是什么。略微思忖,他找出了答案,笑道:“此必是蔡先生已经灭贼!”果然,阵后又一骑驰奔过来。

    右翼、左翼现今都陷入了苦战,眼看不敌。元军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了。赛因赤答忽、赵恒诸人都充满希望地看着从阵后奔来的这一骑,等待、并是期待带来一个战胜的好消息。

    ……

    元军中军阵前,赵过挥枪厮杀,横出敌阵,喝问左右:“佟、佟生养将旗何在?”

    “仍在鞑子左翼。”

    “有没有退?”

    “有进无退。”

    “胡、胡忠将旗何在?”

    “紧随佟生养后,也已深入鞑子左翼,且也已经与敌军数交。”

    “吴、吴军如何?”

    “常遇春、蓝玉一左一右,与鞑子激战不休。虽有王保保督阵,但是鞑子已渐有不支之势。”

    “鞑、鞑子中军的精锐如何?”

    “适才见有铁甲军旗开赴阵后。长枪各部依然稳立军中,未见有动。”

    “开、开赴阵后?高延世如何?”

    “间隔太远,难见其军旗。但闻鞑子阵后喧哗,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阵、阵后喧哗?……,铁甲军开赴阵后。”赵过心中咯噔一跳,暗中想道,“高延世只有五百轻骑,对付寻常的鞑子还好,如果遇上鞑子的精锐?怕是不好应对!难不成是被鞑子击退了么?”

    如果高延世被击退,就没有办法尽数歼灭出城之敌了。如果不能尽数歼灭出城之敌,这场野战便没有了什么意义。接下来的攻城肯定困难很大。

    ……

    两军主将,一时间皆心牵后阵。

    ……

    阵后来的使者奔至望楼下,等不及马停,翻身滚落,跪地大叫:“报!大人。贼将高延世用马槊杀我主将,搭弓射箭,中蔡先生左目。”

    赛因赤答忽“啊呀”一声大叫,鼓槌从手中掉落,三两步到望楼边上,抓住栏杆,头往下探,急声问道:“中蔡先生左目?是死是活?”

    “蔡先生虽中箭不倒,伸手拔出了箭矢。但终究支撑不住,生死尚且未知。”

    赵恒诸人皆失色。赛因赤答忽以手加额,连连捶打额头,说道:“先生书生,怎么能撑住这样的重创?哎呀,哎呀,痛哉!我之子英。”他和蔡子英的关系很好,惊闻之下,乱了思绪。

    ……

    元军中军阵前。

    赵过刚才问的人看到一骑从左翼后奔来,手中高举小旗。这个人眼神好,远远地看清楚了是什么旗,喜形于色,大声说道:“大人!阵后捷报。高将军斩敌将,尽焚吊桥。鞑子的退路已经被我军切断了!”

    “噢?”

    赵过转马从敌围里杀出,偷闲远望,见果然是阵后的报捷使者,适才担了好一会儿的心终于放下,关键时刻,不及多说,立即下令,说道:“军、军令!令边安烈、柳三等留守诸将悉数出阵,与、与佟生养、胡忠合。先、先歼敌之左翼,再灭敌之中军!继、继与吴军合力,再灭敌之右翼!”

    “得令!”

    一传令兵接过军令,转马奔去传令。

    “军、军令!无论三军、各营,此、此战,不以首级论功,唯以先破敌为上!能、能斩将、夺旗者,按功一等。”这个时候不能还按首级论功,否则,便很有可能会出现因为争夺首级而耽误攻击速度的情况。

    “得令!”

    传令兵接令,分去各军传命。

    “军、军令,命本阵中军,请、请潘先生击战鼓,鸣号角,全军总攻!”

    “得令!”

    总攻的命令传下,随着战鼓的敲响,跟着号角的鸣起,边安烈、柳三诸将皆率部从燕军的本阵里鼓噪而出,旌旗遮天,尘烟滚滚。敌众惊骇。

    赵过又笑着下了一道命令:“去、去吴军,传吾话语。就、就说请常大人再多辛苦,待破敌后,吾、吾请吴军会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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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