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0 沐英
朱元璋若出军河南,要说起来,可供其选择的道路不少。
北上经徐州,然后转道向西,可入河南;向西经庐州,然后转道北上,亦可入河南。又或者直接从集庆(即南京)向西北,经安丰,也能够入河南。
但是却有一点:徐州、庐州现如今都在敌人的手里。前者为张士诚所据,后者为陈友谅麾下的悍将左君弼所占。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切实可行的路径选择其实只有一条,便是向西北、经安丰、然后入河南。
整体来说,这一条路是比较安全的,而且大部分也都处在金陵的控制下。
蒙元把全国分为十个行省,集庆路归属江浙行省;自集庆向西,便是河南江北行省,包括现在的河南、安徽等地大部。
如果从集庆出发向西北,只需要经过一个扬州路,通过滁州,就可入河南江北行省的安丰路。入安丰路之后,再经由定远、濠州等地一路行向西北,行经数百里地,就可入今日的河南境内。而滁州、定远这些地方,乃是朱元璋发家的所在,根基浑厚,自然对行军十分有利。不过,却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濠州”。前不久,此地却被张士诚攻陷占据。
濠州,是朱元璋的家乡。张士诚攻占这个地方是政治用意大过军事意义的。虽然说,随后不久朱元璋就以牙还牙地遣派徐达攻陷了高邮,——高邮则乃是张士诚发迹之所在,但是濠州,却始终仍为士诚所据。为此,他还曾发感慨,说道:“濠州乃吾家乡,张士诚据之,我虽有国而无家。”
虽然以此为恨,奈何濠州城内并不止有张士诚的守将,另外还有一人,叫做孙德崖,是当初与郭子兴同时起兵濠州的元老。
张士诚遣军来取濠州的时候,他投降了。张士诚的为人,也许优柔寡断是有的,或者胸无大志也是有的,更甚而附庸风雅、虚荣好名也是有的,但到底乱世豪杰,在用人、笼络地方上还是有一套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见他肯降,便也没杀,也没召回松江,就用之仍旧留守濠州。
试想,自从与郭子兴先后起兵日起,那孙德崖已经在濠州经营了多少年!既熟悉地形,又得军心、民心,且算起来资历比朱元璋还老,而且其后一边有张士诚的支援,一边与河南元军遥相呼应,攻打起来确实不易。
也难怪张士诚已把高邮重新夺回了,金陵甚至还没有着手去谋复濠州。
以前,可以只是发发感慨,大局为重,不去谋夺濠州,但现在可就不行了。几条通往河南的路中,算来算去,也只有走安丰最为合适。如此一来,濠州这个拦路虎就必须提前拔掉。
当邓舍悠然询问“吴国公军至何处”的时候,有三千吴军刚经过滁州,快至定远。
此一路军马不是吴军的主力,只是先锋。带军的主将有两人,一个缪大亨,一个朱英。此两人一个是较早跟随朱元璋的吴军旧人,一个是朱元璋的义子,虽然说年龄相差不小,却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皆为定远人。
缪大亨本定远大户,在红巾起义后,纠结“青军”,与元军一起攻打过濠州。当时的濠州城里便是郭子兴、孙德崖等人在据守。不克,元军大溃。他独引两万人顺利撤至定远西北边的横涧山上,于是结寨自守,固守了足有月余。那一年是至正十四年。
当时,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麾下,刚被升为总管,部属只有三千余人。且这三千余人中,又只有七百人可以勉强算是老卒,乃是前一年六月由郭子兴拨给他的,剩余的皆为刚刚收编的另两股“青军”降卒。“刚刚”到什么程度呢?七月初二,朱元璋收编降卒,七月初九便就遣派花云以计夜袭横涧山,并且这花云,也是在七月初二后才投奔朱元璋的。
然而,便是这么一支夜袭的军队,就轻轻松松地攻破了已经“固守月余”的缪大亨部。缪大亨举全军投降,降其男女七万,得精兵两万。朱元璋因此而“军声大振”。可以说,正是得自缪大亨的这两万人,奠定了朱元璋发展的基础。缪大亨在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是较为重要的一员将领。此次朱元璋用他为先锋主将,也可见对此次攻打河南的重视程度。
其实,本来缪大亨本来是在扬州的。至正十七年,他攻克扬州,降当地“青军”张明鉴,被授“同佥枢密院事”,总制扬州、镇江。前阵子,朱元璋大下军令,广召诸将,云集金陵,把他也召了来,故为前锋先行。
朱英,本姓沐。父亲早死,随母避乱,母又死。八岁时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改“朱”姓,自幼从军,数从征伐,颇有功勋,入侍帷幄,昼夜勤励。尽管年纪比朱文忠还小,今年只有十六岁,但是“年少明敏”。
遣派义子随军作战,或用义子镇守城邑,以做监视主将、地方之用,早已是朱元璋惯用的手段。因此,朱英能得以成为这支先锋部队的副将。
吴国公麾下,可谓将星璀璨。之所以别的人不选,单单挑了他两个来率领前锋,其中是有朱元璋一番考虑的。
缪大亨、朱英皆为定远人,特别是缪大亨,家本为定远大豪,对定远周边的地形极其熟悉,有利行军,这是其一。定远距离濠州不远,缪大亨还曾经攻打过濠州,对濠州也很熟悉;而朱英自幼随在朱元璋的身边,也曾经在濠州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濠州的内部构造当然也很熟悉,这是其二。其三,缪大亨久经阵仗,人有方略,论其能力,足以强攻坚城;而朱英身份尊贵,虽说与孙德崖没什么交情,但至少与濠州军的一些将领彼此知道,若在强攻不下的时候,抑或展开攻势之前,可以出面招降。
行军打仗,部队能否善战固然是取胜的一个要素,但主将的资历、身份与能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甚至,在有些时候,这一个条件比军队的善战与否更为重要。
从滁州出来,渡过池河,行军至薄暮时分,远远看到了定远城墙。
按照朱元璋的命令,缪大亨没有打算入驻定远,选了处临水的平野,停下行军,吩咐三军扎营。朱英的年岁虽然不大,心中很是有数,不急去休息,而是尽职尽责地叫来各部百户,先把缪大亨的军令分别一一传下。
有负责搭建营房的,有专职取水做饭的,有清理卫生地面的,有放出去巡弋警戒的。
他的性子很干练,不多时,已将军令彻底贯彻下去,三千士卒井井有条,按辔徐行,又绕着选定的营地转了一圈,直到日头西沉,夜色渐至,见确实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打马转走,回来中军。
最先建好的就是中军大帐。
来到帐前,他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丢给随从,整了一下衣甲,微笑着对守卫帐前的亲兵说道:“劳烦请代为通告,便说朱英求见将军。”尽管贵为吴国公义子,前锋副将,却丝毫不以身份拿乔,言行举止,十分有礼。
那亲兵自无话说,忙行了个礼,快步入内,几乎没什么耽误,跟着就走了出来,肃手说道:“将军有请。”
朱英昂首,大步跨入帐中。
帐内已点起了灯火。
没几个人,多是幕僚,众星捧月也似地围着一人,正在借助灯光,俯身观瞧摆放在案几上的地图。但见他们围着的那人身高体大,黑面长须,正是缪大亨,只是也许因为路途劳顿的缘故,看上去似乎有点精神倦怠。
朱英躬身抱拳,行礼说道:“末将朱英,见过将军。”
声音清亮,朝气蓬勃。
缪大亨抬起头,露出个笑脸,说道:“周舍,何必多礼!那些繁文缛节,免了就是。……,快快过来,俺们正在这儿议论军事!正想要听听你的高见。”——,周舍,是朱英的小名;军中亦有呼他为“沐舍”的。
看在朱元璋的脸面上,缪大亨可以很随和。但朱英却不能够,依旧一丝不苟,行过军礼,站直了身子,禀告说道:“禀将军,军令皆已发下。末将适才也围绕营地看了一遍,至迟两个时辰后,营寨就可立起;也已定下,两个时辰后便就开饭。”因为现在还是处在金陵的控制范围内,且不远处就是定远,所以夜宿扎营不必太过牢固,一两个时辰就足够了。
缪大亨微微点头,顾盼诸位幕僚,笑道:“别看周舍年少,实在英俊有为!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可都是快要老朽喽!”再度邀请朱英,说道,“请来案前,趁饭前先议会儿军事。”
“是。”
来到案前,幕僚们让开个位子,朱英便站在缪大亨的身边,定睛观看。随军地图很大,绘制了河南江北行省的全境,这会儿展开的仅仅是定远一带。
缪大亨拿手指点,说道:“这里是定远,濠州在其北边百十里处;往西去,二三百里外是安丰;向南,差不多也是二三百里,则是庐州。濠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安丰则是我皇宋都城所在,而庐州却早为左君弼所据。不到五百里的方圆内,包括我皇宋在内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遵照主公的令旨,我部作为先锋,有为后续部队打通道路之责。首要之任务就是拿下濠州。为何?庐州左君弼虽悍,但远在南三百里外,就目前来说,对我军北上取汴梁尚且起不到威胁,然濠州却是当之无愧的拦路虎!孙德崖根深蒂固,此城如果不克,时刻都有可能会断我军后路!”
诚如他所言,便在这块不足五百里方圆的土地上,居然足足聚集了安丰、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四方势力,不可谓不乱。而且不止如此,如从此地向西北,更是至多百数里,便算是入得了河南境内,另外还有察罕的精锐军马。又若是再向北,也就是数百里地,过了徐州,便是济宁路。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已不但有四方的势力,乃至囊括了北地两雄:察罕帖木儿与邓舍在内,共有六方角逐。
“尽管各方势力都有,看似混乱,但实则乱中有序。本将从集庆出来时,主公特别有交代,说‘欲取河南,必先争汴梁;而欲争汴梁,则必先下濠州’。如果把这块地方比作一个搅乱的网,那么濠州就是网眼的所在。”
朱英问道:“网眼?”
“得网眼者,可制乱网。”
“噢!”
朱英聪敏,很快领悟了缪大亨的话里意思,视线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了濠州东边二三百里外的一处城池之上,重重地点了一点,接着说道:“将军之意,末将懂了!就比如‘提纲挈领’。濠州,便是战前的‘纲领’,只要打下了此地,便不但可保我主力行军的安全,更且能够把我军在周围已占的地盘理顺、稳固大后方,同时便于往前线输送物资、援军。”
缪大亨与幕僚们对视一眼,皆面带笑容,说道:“周舍分析得正是!”
朱英说打下濠州,可保证吴军主力行军的安全,这一点容易理解;然则,他又为何说可“稳固大后方”、“便于往前线输送物资、援军”云云呢?其中却是另有一个缘由的,关键就在他重重点在的那处城池上边。
濠州城东二三百里,有城名叫泗州。
从此城往东南,又三百里上下,便是高邮。自高邮向南,百数里外,则就是扬州。数月前,高邮为徐达攻陷,旋即为张士诚收复,现仍在松江府的手中。而扬州,早在数年前,就被缪大亨攻占,现在金陵手中。
高邮是张士诚的起家之地,前阵子夺回来后,更又遣派了重兵屯驻。
如果说濠州是威胁吴军主力北上河南的拦路虎,则高邮就是另一头威胁吴军大后方的猛虎,并且这头猛虎尤凶狠过濠州。破濠州的威胁或许容易,只需要拔掉此城就是;然而欲待破掉高邮的威胁却难。
因为高邮与濠州不同,并非孤立的一座城池,其周边、后方多为张士诚的地盘,有着极为雄厚的后援。
如此,该如何才能破掉此一威胁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打通扬州、泗州、濠州、定远等城之间的联系。扬州在高邮的南边,泗州在高邮的西北边,濠州、定远正对着高邮,三者之间组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
打个形象的比喻,扬州在金陵手里,可断高邮左臂;泗州若在金陵手里,便可断高邮右臂。濠州、定远若同在金陵手里,彼此呼应、共同发力,则就便比如远处有人开弓搭箭,恰好对准了高邮的面门。
只要看住了高邮,便是看住了张士诚由此出军的“大门”。
哪怕在高邮的周边、后方,张士诚有再多的部队、有再多的士卒,只要这个“门”他出不了,“不得其门而出”,便也就全是没用。
那么,扬州、泗州、濠州、定远四地,现在朱元璋手中的都有哪个?
扬州、定远不必多说,早为其所得,打造得铁桶一样。只说泗州,真是好似天助,说巧不巧,就在三月间才降了金陵。所差者,唯独濠州而已。
故此,朱英一点就透,当即说出了只要打下濠州,就不但能保证主力行军的安全,更且可以“稳固大后方”的话出来。
“且濠州是为主公的家乡,竟为贼所据,是为臣子者的耻辱!所以,攻打濠州,无论从公从私,都是关系重大。周舍,你既已懂了此层,本将且来问你,可有取城的良策?”
——
1,朱元璋的发迹之路。
至正十二年,闰三月,朱元璋入濠州,为郭子兴亲兵九夫长。是年,入赘郭子兴义女马氏。
至正十三,五月,归乡募兵,得七百余人。
此七百人中,有徐达、汤和、吴良、吴桢、顾时、费聚等二十四人,号称英才,皆有成就,被称为“二十四星宿”。不过,这二十四人中,其实有些并不是募兵所得,而是后来投奔的。
六月,还濠州,将所得之卒献给郭子兴,郭子兴就令将之。
至正十四年,七月初二,降青军三千余人。
“夏,上染末疾未瘥。王闻元义兵欲归,将说之,左右无可使,特过寝门,示意趑趄,因请扶疾往,卒说降之,得其精卒三千。
“时彭大、赵君用以力御众,部下皆ling辱人。上恐祸及己,乃以七百人属他将,而独与徐达等二十四人南去略定远,中途遇疾复还。半月乃醒。瘥方三日,滁阳王扶筇过门,啧啧有声。
“上卧闻之,问傍人曰:‘王适扶筇而过,声意恨惋,胡为若是?’答曰:‘远方有兵,声言欲降,犹豫未决。王知友人在其中,令人往说,奈何家无可行者,故惋恨耳。’上乃扶病诣王寝室。王曰:‘汝来何为?’曰:‘闻他方有欲归者,未定行人,欲扶病往视。’王曰:‘汝病方瘥,未可行。’上知王意,决行不辞,王许之。”
“闻定远张家堡有民兵号驴牌寨者,孤军乏食,欲来降未决,上曰:此机不可失也!
“乃强起,白子兴,选骑士费聚等从行,至宝公河,其营遣二将出,大呼曰:来何为?聚恐,请益人,上曰:多人无益,滋之疑耳。
“乃直前下马,渡水而往。其帅出见,上曰:郭元帅与足下有旧,闻足下军乏食,他敌欲来攻,特遣吾相报,能相从,即与俱往,否则移兵避之。帅许诺,请留物示信,解佩囊与之,寨中以牛脯为献,令诸军促装,且申密约。还,留聚俟之,越三日,聚还报曰:事不谐矣,彼且欲他往。
“即率兵三百人抵营,诱执其帅。于是营兵焚旧垒悉降,得壮士三千人,又招降秦把头,得八百馀人。”
得花云、华云龙、冯国用、冯国胜。
七月初九,降缪大亨,得两万精卒。
得李善长。
七月十八,克滁州。
至正十五年,正月,引万人入和阳。
得常遇春。
三月,郭子兴卒。
四月,“众奉子兴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次之,太祖又次之。”
六月,渡江取太平。郭天叙、张天祐战死,朱元璋为都元帅。
“郭、张二帅既没,上独任元帅府事。”
至正十六年,取江陵、集庆(南京)、镇江。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1 濠州
濠州西连汝宁府(即今之河南的信阳、驻马店等地),东接淮安路(即今之泗州等地),为金陵之肩背,堪称中原的腰膂,战略地位确实非常重要。而且形势便利,现如今城中又有悍将守御,欲想攻之,的确不易。
听得缪大亨此问,朱英不慌不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说道:“濠州阻山带水,北有淮水,东有濠水,城池正处在此两水之间。另外,又有李家湾、明月湖等分别处在城之北、西。可谓‘河流密布,湖泊星罗’。这种地形是有利于守方,而不利于攻方的。”
缪大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也不插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又兼且,濠州城外不止有河水、湖泊,还有群山。城南万岁山,东西两峰对峙;山之东,又有盛家山,西则有马鞍山,皆相连接;又有镆铘山,濠水的西边源头便是发源于此。城东南乌云山,山多蒙雾,与定远交界;又有濠塘山,濠水的东边源头即发源于此。城西独山,又有栏杆山,相接如栏杆。城西南yun母山,又有石膏山。城西北曹山,相传曹操曾屯兵在此。这些山峦,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把濠州城池拥在了其间。”
朱英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种地形更是对守方有利,对攻方不利的。”
河流多、湖水多,不利行军、不利扎营。大部队的行军与扎营必须要有广阔的平地才行,如果地形太过窄狭,难免就会腾挪不开。这倒也罢了,想些办法还可以克服。但若是山峦太多,“重峦叠嶂”,便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山峦一多,山头就多。
而山头一多,可供隐蔽的地方就多,随便任何一座山头上都可能会藏有伏兵。这前边正在全力以赴地攻城,忽然两侧或后边的山上三声炮响,杀出一彪军马。当其时也,前有坚城未克、后有劲敌来袭,该怎么办?
不愧是朱元璋亲手调教出来的假子,三言两语间,朱英就已把攻打濠州的两大困难分析了出来。
一个幕僚接口说道:“小将军所言甚是。这两个麻烦,卑职们也早已就想到了,只是苦无良策。不知小将军有何妙计可以化解?”
这个幕僚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这两大困难他们早已看出不假,而至若“苦无良策”云云,却就是纯属假话了。这“阻山带水”的地形,说起来有点棘手,不好应对;但其实并不算少见,特别是在淮泗、江南,有许多的城池都是这样的。他们既身为“幕僚”,攻坚克城已为常事,随军南征北战,无不见多识广,若是连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那也不用留在军中、吃这一份俸禄了。
那么,既然如此,这个幕僚为何还这样说呢?说白了,一点儿不稀罕,无非是在迂回地拍马屁罢了。朱英即便再“聪敏”,到底年纪小,光看其“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已经有了破解此两大困难的办法。
朱元璋的正室马氏很喜欢朱英,常常在朱元璋的面前称赞他,这在吴军中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因此说,朱英虽然只是一个假子,但在金陵的地位却是很高。这幕僚抓住机会,拐着弯儿地来溜须拍马丝毫不足为奇。
朱英谦虚地说道:“‘妙计’二字不敢当,……。”对缪大亨说道,“末将有一愚策,请献将军。不过究竟妥当不妥当,还是得请将军裁夺。”
“舍哥儿请说。”
“连山带水,这是濠州的地形。如果时间充足,咱们兵马又多的话,自然大可强攻。又或者也不需强攻,分出足够的营头将之团团围住便是。只是眼下我部,一来主公给咱们限定的有日期,必须三日内取下濠州,时间紧急;二来,军马也不太多,只有三千人。所以俺上边所说的那两个办法很显然便是不能用的了。方今之计,以末将看来,似乎只有一策。”
“是何计策?”
“濠州城西数里有一个钟离县城,过了濠水走不多远便到。此两处城池隔河相望,成掎角之势。相比濠州,钟离城小、墙低、驻军也少,防御能力较为薄弱,要好攻打得多。末将以为,我军不如倾尽全力先取钟离。”
“先取钟离?如你所言,钟离与濠州成掎角之势,正可谓‘唇亡齿寒’。若是我军先取此城,那么,驻军在濠州城内的孙德崖等人会不会出城相救呢?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个问题,不知你有没有想过?”
“孙德崖肯定会出城相救的!他绝对不会坐视不顾。”
“我军只有三千人,取钟离已是勉强。如若孙德崖再一出军,该如何应对?”
朱英微微一笑,把视线重又投放在地图上,轻轻在“定远”的位置上点了一点,回答说道:“不错,我部先锋的确是只有三千人,可在定远城中却还有我驻军数千。濠州城外多山,这山头上、山谷里,不止可以埋伏敌人,同样也可以埋伏我军。在我部攻击钟离城之前,可先调动定远驻军一部,也不需多,两三千人足矣,提前埋伏在山中。等孙德崖一出城,便就趁虚夺取濠州!……,此计却是叫做‘调虎离山’、‘趁虚而入’。”
缪大亨与诸幕僚互相对视,都是笑容满面。他哈哈一笑,说道:“虎父无犬子!周舍,你真不愧与主公是为父子,果然心有灵犀。”从袖中取出一纸军文,递给朱英观看。
朱英打开,见军文上寥寥数行字。虽然字数不多,但是因为字体很大,所以把整页纸都占得满满堂堂,认得清楚,分明是朱元璋的笔迹。
大略言道:“濠州城坚,孙德崖有人和、地利,取之不易。若欲速胜,唯有一策,即先下钟离。老孙目不识丁、从没读过书,粗鄙无文,虽有些肚肠,只能称是小聪明,见钟离告急,他必定坐不住,会出军来援。待其出城,便可用定远军马趁虚而入,借机夺下濠州。为不引起老孙的怀疑,我已给定远守军下了令旨,诈令其守将即刻赶来金陵,名义上是与你换防。尔只管按计行事,此战必能告捷。”
“诈令其守将即刻赶来金陵,名义上是与你换防”,这一句话是有来历的。
“兵者,诡道也”。朱元璋虽然已经决定出军河南、参与和察罕的决战,但是在动手之前肯定不会主动宣扬地四方皆知。所以,缪大亨、朱英这一支军马在名义上并不是去攻打濠州,而是去定远换防的。而且打出的旗号也不是缪、朱两人,而是另外两个在吴军中并不太出名的普通将校。
至此,朱元璋打濠州的全盘计划已经是昭然若揭、呼之欲出了。
先用换防的名义,把缪大亨、朱英遣派出去;同时,做出种种的假象,让孙德崖以为定远的驻军已经被调出城、调回金陵了。然后趁其不备,先下钟离。孙德崖不及防备之下,定然惊惶失措,眼看钟离危急,没有功夫细想,必定会出城援救。等其出城,定远伏兵便起,再借机夺城。
这个计策是在缪大亨出城前,朱元璋私下交代给他的。为保密起见,连朱英都不知道。这是快到定远城了,缪大亨才取出来,先告之了诸位幕僚,又告诉了刚忙过回来的朱英。
与朱英适才的提议相比,这两个计策看似是一样,其实根本上很有不同。
为什么呢?因为朱英想到的只是一个大致的框架,不够细腻,有些粗糙。而朱元璋却考虑到了方方面面。须知,在很多时候,决定成败的往往不是其它、正是细节。这其实也是他父子二人经验、阅历不同的一个表现。
战场之上,总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利己方的。
何为一流的军事家?能变被动为主动,能化敌人的优势为己方的优势,这就是一流的军事家。朱元璋此计,完全便是如此。濠州城外有山,可藏敌人,却也可以隐藏本部的伏兵。濠州城外有水,与钟离县城隔濠水而相望,是天然的屏障,就先打钟离,调动濠州军渡河来战,或可待其半渡而击;或可等之过河后再抄其后路,给定远军取濠州争取时间。
如此一来,山水虽然还是敌人的山水,但却就完全为我所用了。
山多、水多又怎么样?无法力取,挡不住智谋。
诸人计议已定,便按照朱元璋的谋划,趁夜色,遣信使悄悄出营,带着调兵的军令、虎符,去了定远。
约定:无论孙德崖出城与否,最迟两天后发动总攻。定远守将接了军令,自便安排部队伪装出城,前去濠州城外山中埋伏不提。
却说缪、朱两将。
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休整到次日四更,悄无声息地便全军开拔。能不带的辎重全部都留下,轻装奔袭。到次日午时,已经出现在了钟离城下。
要说这孙德崖也是个异数。当年濠州起事,为首者总共五人,除了他与郭子兴外,还有俞某、鲁某、潘某三人。自起事后,先后经元军数次的攻打,还曾受到过脱脱攻打高邮的余波,然而都有惊无险,始终没有把濠州丢掉。其间,又经历了与郭子兴的反目与火拼,曾经生擒过郭子兴,也曾经险些被郭子兴所杀,并且朱元璋也在其中的一次火拼中险些被他的弟弟杀掉。更还经历过赵君用等的徐州红巾残部就食濠州,差点就此反主为客,就此被其所制。经历不可谓不丰富至极。
到现如今,郭子兴、俞某、鲁某、潘某四人先后都或病卒、或战死、或泯然无名,惟独他一如从前,却还好端端地驻军濠州。
但话又说回来,他尽管经历多了许多的事,并且濠州起事时的名位尚且排在郭子兴之上,但却因为是农家出身,不识字,“性粗直”,治军的才能实际远远不足。故此,直到缪大亨、朱英兵临城下了,他才接到军报。
朱元璋的部队有个特点。
因其认为“以火德王色尚赤”,故此吴军“将士战袄、战裙、壮帽、旗帜皆用红色”,而“头目马用大黑颔答罕、大黑纛头,以壮军容”。
这就与邓舍的海东军有不同之处了。虽然邓舍也是红巾,一样“尚赤”,但他的部队并没有因此就“将士皆红”,虽然说大部分的营头也还是红色偏多,但一些精锐的营头却似乎更偏好黑色,特别是那些汉人精卒组成的部队。而像佟生养、庆千兴等的女真军、高丽军则是以白色居多。
此时,从城头上放眼望下去,只见远近数里,到处都是一片鲜艳的红色,铺天盖地,如潮如海,就像是腾腾燃烧的火焰,起伏波动,其中更又在各个营头分别竖立了许多的旗帜,又皆为黑色。红与黑,对比极其鲜明。
令人一看之下,就不觉为之气夺。
这三千人既为取河南的前锋,当然是吴军中的精锐,能造成这样的声势不足为奇。但实际上,在朱元璋最初起事的时候,军容远不如此。
当时,因为资源不足,缺铁,他甚至曾经用铜做过箭翎;且在部队作战时,将士们也很少有穿着铁甲的,绝大多数都是“系拖地绵裙,或红或青绿,以其虚胖,箭不能入”;至若头盔,则仅仅是“头戴阔檐红皮壮帽”而已,为壮声势,最多也只是在帽子上“插‘猛烈’二字小旗”。
后来攻城略地,所占的地盘日渐增广了,才始“易用铁甲等器”。火铳、火炮等物也逐渐普及。
缪大亨驱马临阵,远观敌城。
朱英诸将紧随其后。
见钟离县城占地甚小,城门也不多,只有前后两处。县城外没有护城河,城墙不是很高,就目测来判断,大约至多一丈多点。折合成米,也就是四米多,最多五米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挺高的了,但相比那些大城,简直小巫见大巫。就拿金陵来说,在经过朱元璋的重新修建后,到后来高度竟能有十二米以上,最高处乃至十四米,四丈还多。
既然县城占地也小,城墙也低,城墙上边的顶宽也较为狭窄,守方用来布置守卫的士卒显然也就不多。
朱英观察良久,说道:“四面城墙相加,垛口不足千个。垛口下的枪眼、炮眼更是寥寥。只就咱们对面的这段城墙来说,突出在外的马面更只有一个,而且面积很小。又无护城河。……,将军,虽说经孙德崖的重建,此县城的城墙已有所增高,但依旧不是我军对手。末将请命,愿为首攻。”
“垛口不足千个,垛口下的枪眼、炮眼更是寥寥”。
朱英毕竟随军征战已久,一眼就看出了钟离县城的弱点。垛口少、炮眼少、马面又少,城池的守御能力肯定就低。
比如大都城,垛口足有一二十万个,只炮眼便就数千、上万。尽管说大都城之所以垛口多、炮眼多是因为它占地广、城墙长,“方圆百二十里”,但不论怎么说,垛口与炮眼一多,能上到第一线的士卒也就多;士卒一多,兵力就能得到充分的发挥,火力也就凶猛,给敌人的杀伤就会多。
缪大亨点头称是,又看了会儿,心中已然有数,不再多看,转马回入军中,便就传下军令,先遣出了一支偏师,戒备在濠水内侧、阵地的外围,以防备孙德崖来袭;然后命令主力准备,计划两个时辰后便开始攻城。
就在此时,数骑从远方奔来。
“来者谁人?”
“从集庆而来,乃是主公信使。有紧急军令一道,传给将军。”
“拿来我看。”
信使把军文递上,缪大亨展开细看,看过后,沉吟不语。
朱英问道:“请问将军,军文中是何指令?”
“却也怪哉!主公下令,教我部自管取城。”
“这又何奇怪?”
“取下濠州后,却令我部暂且按军不动,以待后续军令。”
朱英与诸将、幕僚们面面相觑。
本来的方略是,取下濠州后,便就长驱直入河南。如今攻城在即,箭已在弦,却忽然又传下这道军令,令克城后按军不动。难怪缪大亨以为奇怪,他们诸人也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喃喃说道:“却是为何?”
也有聪明的,不觉转头望向金陵的方向,心头浮起惊疑,想道:“莫不是集庆出现了变故?是陈友谅来犯,抑或是张士诚来袭?”
——
1,孙德崖的生卒。
出生不详,卒年大概是在至正二十六年前。
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濠州李济以城降于吴。”
“先是,韩政兵至濠,攻其水帘洞月城,又攻其西门,杀伤相当。城中拒守甚坚,政乃督顾时等以云梯、砲石四面攻城。时孙德崖已死,城中度不能支,济及知州马麟乃出降。”
——韩政,尝为“青军”元帅,后归朱元璋。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六公、二十八侯,他排在第三十位,是为东平侯。
——顾时,即传说中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是朱元璋回乡募兵时得到的英才之一,但其实他是昆山人。在洪武三年的大封功臣中,他被排在第十二位,是为济宁侯,位次尚且傅友德之前。傅友德当时只被封了颍川侯,位次第二十八位。
2,孙德崖与郭子兴的不和以及历次火拼。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有隙”,彼此“防疑”。
——“王(郭子兴,朱元璋建立明朝后,追封他为滁阳王)为人志气雄暴,勇悍善战,时军帅四人名位皆在王上。王素刚直,不屈人下,每遇事,四人瞋目语难,而王剖决通敏,数以非语侵之,众故含忿。
——“其雄有四:俞、鲁、孙、潘,出于农,其性粗直,谋智和同,独与王异。王少出外而多居内,每视事,四雄者每待王,久不至,则四人专主之。三五日乃一会,会则四雄瞠目视王,四雄言有不当,王出言相侵,四雄亦姑忍之。王久乃觉,谓上曰:‘诸人若是奈何?’上曰:‘不过会简而至是耳。’王曰:‘然。’明日出与会,三日后复如初。彼此防疑不相安矣。”
在赵君用来到濠州后,孙德崖等人借助赵君用的势力,与郭子兴的不和便就越闹越僵了,发生了第一次的火拼,在市衢上擒拿了郭子兴。在此次火拼中,朱元璋救出了郭子兴,并且杀掉了孙德崖的祖父母。
——“滁阳王奉鲁淮(即彭大,也是徐州红巾,当年和芝麻李、赵君用同时起事徐州的,徐州失陷,乃和赵君用一同去了濠州;赵君用自号永义王,彭大自号鲁淮王)而轻赵,俞、鲁、孙、潘恃赵威,于市衢擒王。上出淮北,闻王被擒,急自军驰归。友人止之曰:‘尔主被擒,亦欲擒尔,且勿归。’上曰:‘再生之恩,有难不入,何丈夫之为也!’
——“即入,见其家止存妇女,诸子弟皆匿。上曰:‘舍人安在?’诸妇人佯言不知。上曰:‘我家人也,释疑从我谋。’询知舍人所在,乃以实告。上曰:‘主君厚彭薄赵,祸必自赵,欲脱此难,非彭不可。’
——“明旦,以次夫人携二子往告彭。彭怒曰:‘孰敢如是?’乃呼左右点兵搜强。上亦返舍,去长服,被坚执锐,与诸人同围孙氏宅,缘舍上,掀椽揭瓦,诸军杀其祖父、母,于晦窟中得见滁阳王,钳足系颈,肌肉浮伤,令人负归。”
其后,朱元璋渐有势力,因见濠州内乱不止,所以率部外出,打下了和阳,别立局面。当时濠州军乏粮,亦皆就食和阳,孙德崖遂也来入城中,又和郭子兴发生了第二次火拼。在这次火拼中,郭子兴擒拿了孙德崖;孙德崖的弟弟擒拿了朱元璋,朱元璋被“羁晦窟中”有两日之久。
——“元兵十万攻和阳,上以万人守,连兵三月,元兵数败,解去。未几,彼众皆走渡江。时濠梁旧雄俞、鲁、孙、潘亦乏粮,其部下皆就食和阳,孙德崖军遂入城假居焉。
——“滁阳王信谗,闻军中多取妇女、财物,意欲归罪于上,左右谗者欲因而致上于死地。不旬日,王果至。上往视之,王怒,久而不言。久而谓上曰:‘谁?’上答曰:‘某。’王曰:‘其罪何逃!’上曰:‘儿女之罪,又何逃耶?家中事缓急皆可理,外事当速谋。’王问:‘何事?’曰:‘曩与俞、鲁、孙、潘有隙,长者受制,某等围舍,逾墙杀彼祖父母,脱长者之患。今仇人在斯,彼众我寡,甚为虑之。’
——“明日五鼓,德崖遣人谓上曰:‘彼翁至矣,我将他往。’上大惊,急报王以备之。上复谓德崖曰:‘两军合城,今一军尽起,公当留后,令军先行。’德崖许诺。上出城送友人,去城十五里,闻城内两军相斗,上策骑急归,彼军大呼追逐,抽刃以隘道。上单骑入彼军中,德崖之弟系上颈,欲加害,友人张姓者力止之,往入城,见滁阳王系孙之颈,共案而饮。归谓诸人曰:‘如众所为,几伤两命,今各生存,事不难矣。’诸人怒犹未解。张留上同寝,抱上首达旦。明日,复羁晦窟中。又明日,乃行。徐达等奉王命以数人至,于是得归。王亦释孙。王闻上被擒,惊忧成疾,后终不复起,卒于和阳。”
从这几个事例中,似乎也可以分析出一些别的东西。
首先,郭子兴为人睚眦必报,且与孙德崖互相有仇,又且当时对朱元璋已经不很信任了,但是在擒拿住孙德崖后,却还是肯放他走,以换回朱元璋。从中大约可以推出:朱元璋此时羽翼已渐丰满,郭子兴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如此为之。
其次,和阳是朱元璋打下来的,但是濠州军却能来就食,并且孙德崖敢在朱元璋的地盘上与郭子兴再度发生火拼;又且朱元璋也对郭子兴说:“今仇人在斯,彼众我寡,甚为虑之。”由此好像也可以推出:当时的朱元璋虽然已有了些势力,但还是比不上孙德崖等人。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2 部署
那幕僚猜测得不错,确实是后方出现了变故。张士诚因受到察罕帖木儿的诱使,果然有些坐不住了,有蠢蠢欲动之势。消息不但传入了集庆府,也很快为海东通政司得知,飞鸽传书,日行千里,递上了邓舍的案头。
“士诚有何异动?”
“调集诸将,屯兵太湖,有叩门金陵之势。”
太湖,乃是朱元璋与张士诚两方交界处的一个军事要地,位处集庆(金陵)的东边,相距约有三百多里,湖面极广,有数千里方圆。北为江阴、常州、无锡;南为宜兴、长兴、湖州;东则为平江路。而从平江路向东,就便是松江(即张士诚的所在之地),轻骑朝发夕至,距离不过百里。
环绕在它南、北、东各处之城邑,战略地位皆十分重要。
首先江阴,濒临长江,扼江水之交通,并为江南江北之咽喉。其次,常州、无锡,不但是平江路右侧的屏障,且是为进出镇江、集庆的要道。再次,宜兴、长兴、湖州,则是为太湖向西之出口及屏障,不控制便难以据守太湖,其中湖州之地更且是为平江路左侧的进出之口。
在这些军事要点中,现如今,江阴、常州、宜兴等处均为朱元璋所控制。
为张士诚所有的,仅为无锡、平江、湖州,其右翼颇受朱元璋的威胁,对江北的交通联络亦受阻,由太湖西出之路也被朱元璋封锁。
可以说,张士诚方面早就是处在了相对的下风、劣势。然而忽然在这个时候,他却调集军马、络绎屯驻太湖,其醉翁之意,自然不言而喻,分明就是觊觎金陵;又或者,是想要夺回太湖流域的主动权。
“太湖西望集庆,东顾松江。距离集庆三百余里,而相距松江不足二百里,诚为必争之地。张士诚突然在此时屯兵此地,……,主公,看来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约定共取河南、济宁之事,怕是已经走漏了风声。”
洪继勋一言中的,一下子就猜出了张士诚忽然在此时大动干戈的背景。虽然还没有推测出是察罕在背后发力,但却也已经离题不远了。
“通政司密报,说日前在松江发现了察罕的密使。吴国公方出兵,士诚就有此动,料来必是与察罕有关!”
吴鹤年正好来向邓舍禀告城中粮储剩余的情况,听到了这件事情,不由顿时面现忧色,忧心忡忡地说道:“张士诚虽然不及友谅强悍,却也有不小的实力,诚为吴国公的一个大敌。如今,吴国公才刚刚出军,他就来了这么一出。那咱海东与吴国公的结盟?主公,会不会有些堪忧了?”
“太湖乃集庆与松江两家的必争之地,吴国公前脚才刚出兵,士诚后脚便就跟着屯驻太湖。这确实是个麻烦。”话虽如此说,邓舍却是没有像吴鹤年那般忧虑,他展开地图,细细看了一回,接着说道,“不过,吴国公深沉、有大略,他既肯与咱结盟,对此就必定不会没有防备。至多,也就是稍微推迟一下他进军河南的日期,绝不会因此而就计划搁浅的。”
虽然邓舍从没与朱元璋见过面,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受到前世的影响,抑或是所谓的“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对朱元璋“绝不会背盟”的这个结论却是下得十分肯定。
吴鹤年兀自将信将疑。
洪继勋很赞同邓舍的判断,微微一笑,说道:“主公所言甚是。”
“洪先生为何也如此肯定?”
“吴大人,莫非你忘记了?就在吴国公答应与我海东结盟之后,而又在出兵集庆之前,曾经先后调动过两支军马。一支由胡大海率领,进驻浙东灵溪;一支由朱文忠率领,在建德筑城守备。”
吴鹤年点了点头,说道:“此两事的确是有,但请恕下官愚昧,这又和张士诚屯驻太湖有何关系?”
“建德在哪里?”
“在杭州西南,台州西北。”
“然也。台州姑且不说,那是方国珍的地盘;杭州现在谁人之手?”
“龙凤四年,史文炳杀杨完者,陷杭州。现如今杭州是在张士诚的手中。”
——史文炳,乃是当年随同张士诚起事的十八条好汉之一,与张士诚是结拜兄弟,有勇略,战功卓著,向来与士诚的三弟“三平章”张士德并称,是同为士诚的左膀右臂。
——杨完者,家世播州杨氏,自唐以来,其家族就是播州的世袭土司。当时有句民谚是这样说的:“思播田杨,两广岑黄”。意思就是说,贵州南部思州的田氏、贵州北部播州的杨氏,以及两广的岑氏、黄氏,这四个家族是南方最大的土司。而在这四者之间,所占有地盘最大的又是播州杨氏。据说,田、岑、黄三家的地盘加在一起,也没有杨氏的土地广。
红巾起义后,“湖湘乱,湖广陶梦祯举师勤王,遣使招之,以苗獠洞瑶义军征讨,自备粮饷、衣装,所至多杀掠。由千户累阶至海北道元帅”。后来,陶梦祯死,阿鲁恢总兵淮西,仍用招纳,“既得旁缘入中国,不复可控制”。其人“阴鸷酷烈,剽悍嗜斩杀”,所部“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他曾经守过嘉兴,嘉兴因此而仅保其城,城外悉遭兵燹,远望看去,视线所及处,没有寸草尺木。他又曾经守过杭州,“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百姓深受其害。
因此,江浙地方就有民谚说道:“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不过,他的部队虽然无有军纪,但是战斗力却还是较强的。
从至正十六年守卫嘉兴开始,直到他兵败身死,数年间,一直都可谓是张士诚的强硬对手。甚至最后,士诚之所以能够得破杭州,用的还是计谋,还是因为有人愿做内应。
杭州一战,杨完者战死,其后,他所部的苗军溃散,一部分降了张士诚;另外一部分约有三万人,则在员成、蒋英、刘震等人的率领下降了朱元璋。其中,又有一部分归入了胡大海的麾下,胡大海喜蒋英、刘震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再后来,胡大海之死,也是因为蒋英和刘震。
在当时,就江南来说,杨完者的这一支苗军确实还是比较重要的,曾经浓妆重抹过一笔。
收起对杨完者的介绍,洪继勋与吴鹤年说道:“不错!杭州现在张士诚的手中,而朱文忠素称骁悍,有勇有谋,是吴国公手下一员有名的上将。有他屯驻建德,试请问吴大人,你觉得士诚是否会有如芒在背的感受?”
“……,或会有此感受。但这又与太湖有何干系?毕竟,杭州、建德皆远离太湖。”
“杭州相距松江也不过四五百里。去年,吴国公就曾遣派常遇春攻打过一次杭州,只不过因为士诚全力以赴地应战,因此未能攻克就是了。如果这一次,士诚敢分心两用,敢在不顾杭州外有强敌的情况下,悍然出兵太湖。再请问吴大人,你认为吴国公打下杭州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杭州城坚,取之不易。但是士诚军马有限,能征善战的精卒更是有限。如果他真的敢不顾杭州、不顾朱文忠而悍然出兵太湖的话,……。”吴鹤年悚然而惊,明白了洪继勋的意思,拍手说道,“吴国公攻克杭州的可能性十有八九!”
“正是。既然如此,你还以为士诚真的有胆量用兵太湖么?”
“先生之意,士诚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
这一次,不等洪继勋开口,邓舍笑了一笑,解释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虚张声势’对张士诚来说,除了浪费粮秣、疲惫士卒之外,并无半点的用处。他就算是再蠢,也断然不会作此无用之功。”
洪继勋断言张士诚不敢真的用兵太湖,可邓舍又认为张士诚不是在虚张声势。刚明白了一点的吴鹤年,立刻又因此陷入迷茫。他说道:“又不真用兵太湖;又不是虚张声势。那么请问主公,您以为士诚是何打算?”
“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身无大勇,无有远见,居富庶之地以自得为其乐。虽然见小利则喜,但是待要动时,又必会瞻前顾后。之所以我说他不是虚张声势,是因为他这次出兵太湖应该确实是发自本意,但你且看了,待到真要与吴军开战的时候,他却必定又会南顾杭州而犹豫不决。”
“也因为此,主公对此并不忧虑?”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说道:“然也。”
“那么,与吴国公的结盟?”
“三日之内,吴军必定会重新开拔。”
邓舍说的很确定,但是吴鹤年还是有一点迷惑不解的地方,他问道:“如主公所言,也一如先生所言,想来吴国公既然早就设军建德,应该对士诚的此举也是早有预见的了。但是却又为何,他因此而停驻军马不前?”
是啊,如洪继勋所言,既然朱元璋早就便驻军建德,看来对张士诚出兵太湖是早有预见的,却又为什么因此而停军不前?
“‘兵以实胜,而以虚先。’用兵打仗没有花俏可言,是需要全凭实力取胜,不过恰到好处的布疑设虚,却能帮助己方夺得先手。以我看来,吴国公所以停军不前,非是为其它,正是为设疑,是为能更好地进军河南!”
朱元璋给缪大亨、朱英的军令:命其“攻下濠州后,便就暂且停军不前”。
这个军令的发下,看起来是因为受到了张士诚屯驻太湖的影响,但事实上,却很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迷惑濠州前边的蒙元驻军。等他们大意之后,再突然进军,当然阻力就会减轻许多。
吴鹤年虽有干才,但在行军布阵、临敌决胜上,他确实很有不足,没有太多的天分。听邓舍与洪继勋给他分析至此,这才恍然大悟。
他由衷地说道:“‘兵者,诡道也’。若果如主公与先生所言,吴国公竟能想到这么多,那他的武略着实不容小觑!”夸了朱元璋一句,抬眼偷觑邓舍,又谄笑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吴国公再有谋略,但是主公远在千里之外,分析却如同亲见。吴国公的一举一动,莫不在您的了如指掌之中。主公的英明神武,才真的是举世无双呀!嘿嘿,难怪臣闻行省、军中、民间皆称颂主公为天生奇才,端得名副其实。”
邓舍一笑,有意打趣,问道:“我若是天生奇才,那吴大人,你是什么呀?”
“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公是奇才,臣自然便是小可之才了。”
“奇”,本意是骑马。吴鹤年所谓“小可之才”,却是纯粹从字面上来解“奇”字了。从大从可。奇才,便是“大可之才”,故此他自称“小可”。
君臣一问一答之间,对答如流。也是难为吴鹤年了,仓促功夫里能想出这么个回答。
邓舍哈哈大笑,转顾洪继勋,却见他蹙起了眉头,当下说道:“先生因何蹙眉?”
“主公,如上述分析,诚如您所言,吴国公肯定不会背盟,至多三两日内就会重新开拔。但是据情报,到现在为止,吴军只有一支数千人的先锋才出了集庆。首先大军未动;其次濠州未拔。要想等到他们打入河南、又或者攻入济宁与我军配合,估计没有个半月、一月,怕是没有可能。”
邓舍颔首,表示同意。
“又据线报,察罕帖木儿的援军已经出了临汾,指日内便可抵达济宁,与王保保会师。现如今在前线的我军,虽说营头不少,但却失之于分散。而且中间有些地方还没有能够打通,不能连贯一气。主公,臣为此深忧!”
朱元璋虽不会背盟,但要想等到他的部队开入河南、济宁,估计最起码得需要多半个月。换而言之,在这多半个月里,济宁的海东军还是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而察罕的援军又也已经开出了临汾,很快就能与王保保会师。整体的前线局势,就目前而言,仍旧是不容乐观。
邓舍对此是早有思忖。
他站起身,在室内转了两圈,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先生所忧,也正为我之所忧。吴国公既然答应了与我结盟,肯出军河南;那么,可以说在不久的将来,河南、济宁便必会发生变化,前线的战局亦定会出现转折。但在这个转折还没有到来之前,先生以为,我军该如何应对布置?”
“臣有两策。”
“请说。”
“临阵决战,必须要有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面面俱全。而今,从大体上讲,我军可大致分为三部。一部是陈虎、李邺的辽东军,现正在辽西奋战;一部是棣州军,现刚夺回棣州,正在顽强据守;一部便是赵过、邓承志的益都军,现正分布在济宁前线与王保保对峙。”
“不错。”
“先说陈虎、李邺的辽东军。主公给的将令,是命之迅速攻占辽西,从而威胁大都,不让大都周边的元军有驰援察罕的可能。这一路军马,可谓是我军的右翼,明逼大都,实保棣州,以此来保证益都的安稳。”
“嗯。”
“再说棣州军,守卫棣州、保护我益都的北边大门,并与辽东军遥相呼应。臣以为,其实它也可以划入右翼的范围之内。”
“对。”
“然后是益都军。这一支军马是当之无愧的主力。这场与察罕的战事,究竟我军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事实上,也全是得看此一支部队的胜负。”
“不错。”
“所以,臣认为,战事发展至今,整个战局的重点还应该是在济宁、还应该是在益都军。”
“嗯。”
“重点既已分明,主次既已清楚。臣的计策便就很简单了。”
“是何计策?”
“其一,右翼方面,加紧催促陈虎、李邺打下辽西,继续给大都造成压力。只要大都无兵可派,没有兵马可支援察罕,便就等同断掉了察罕一臂。而我棣州方面也就会因此而高枕无忧,纵有惊扰,亦不会出现危险。”
“先生此策,是为保我益都无忧。”
“正是。棣州无忧,便是益都无忧。而只有益都无忧,才有可能取得济宁之胜。”
“这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其二,命令泰安、兖州、山阳湖、巨野等各方面之我军,并力向前,将各部境内的残余敌军彻底扫除,务必争取在察罕的援军与王保保会师之前,把彼此的营地打通。用兵之道,最忌‘分兵敌强’。只有我前线各部彼此呼应了,才能在王保保得了援军后仍然保持在局部上的优势,不致落在下风。”
“先生之言,深得我意。”
既断定了朱元璋不会因为士诚的异动而背盟,下一步,就需要趁王保保暂时无力反击的空隙,及时地调整前线部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
1,胡大海喜蒋英、刘震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再后来,胡大海之死,也是因为蒋英和刘震。
胡大海之死在蒋英的手下,和历史上的察罕帖木儿之死在田丰的手下有惊人的相像。察罕帖木儿也是因为待投降的田丰“不疑”而死。看来,曹操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不是随便任何一个人就能运用得好的。
至正二十二年,二月,“吴金华苗军元帅蒋英、刘震、李福叛,杀守臣参政胡大海及郎中王恺、总管高子玉。”
“初,大海下严州,震等自桐庐来降,大海喜其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至是震等谋乱,以大海遇己厚,未忍发,福曰:‘举大事宁顾私恩乎!’众从之,以书通衢、处苗帅李佑之等,约以二月七日同举兵。是日,蒋英等入分省署,阳请大海观弩于八咏楼下。大海出,将上马,英令其党钟矮子跪马前,阳诉曰:“蒋英等欲杀我。”大海未及答,反顾英,英抽出铁锤,若击矮子状,因中大海脑,仆地,英即断其首,复杀大海子关住。”
胡大海有两子,一个被朱元璋杀,一个与胡大海一起被蒋英杀,至此,便只剩下了一个养子胡德济。后来,明建国后,胡德济从“大将军徐达出定西。胡德济军失利,徐达斩其部将数人,械至京师。帝念旧功,释之。复以为都指挥使,镇陕西,卒。”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3 取濠
这边厢邓舍、洪继勋在猜度朱元璋,那边厢朱元璋也在推测邓舍。
集庆,吴国公府,书房室内。
朱元璋、刘基、宋濂、陈遇、杨宪等人相对而坐。
除了这几人外,还有另外十来个陌生的面孔,将书房中填得满满腾腾。其中一人,年约五旬,坐在刘基的上首,仅次朱元璋之下,温和儒雅,生得面白长须,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不是别人,正是定远李善长。
李善长,字百室,其人少有智谋,习法家著作,“策事多中”,里中曾经推他为祭酒。
至正十四年,朱元璋率兵略滁阳,与他道上相遇,“与语,悦之,留置麾下,俾掌书记”。当时,朱元璋还没有发迹,犹自尚归属濠州,屈于郭子兴等人下。从那个时候起,李善长就对他忠心耿耿。至正十五年,郭子兴“为谗所惑”,抽调走了好几个朱元璋手下掌文案之人,惟独李善长“终不弃去”。
再加上定远相距朱元璋的故乡不远,他两人可算是“同里”,又还有一层老乡的关系。因而自此之后,李善长就得到了朱元璋的十分信任。并且随着朱元璋的逐渐发迹、持续不断地开疆拓土,他在吴军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到如今,已经是官至江南行省参知政事,俨然集庆文臣第一。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他被封为韩国公,排名第一,是为开国首功,位次尚在徐达、常遇春之上。
——,他曾经与朱元璋对谈,把朱元璋比作汉高祖,把本人比作酂侯,而把宋濂比作留侯。酂侯,就是萧何。汉高定天下后,也曾经大封功臣,把萧何定为首功,是为“开国第一侯”,位列在群臣之上。从这一点而言,倒也确实不枉了他自比“酂侯”之说。
此外,又有数人。
一个叫宋思颜,一个叫秦从龙,一个叫李梦庚,一个叫郭景祥。又有陶安、毛骐、汪河、孔克仁等。这些人,或是勋旧,或为亲信,俱乃是为朱元璋行省幕府中最为精华的人物。
比如宋思颜,早在朱元璋初置江南行中书省时,他便是唯一一个能与李善长同列,官居参议的人。又比如李梦庚、郭景祥,一个凤阳人,一个濠州人,投奔朱元璋也是较早,早在朱元璋渡江、攻克金陵之前便就在其军中“典文书、佐谋议”了。又比如毛骐,和李善长的“妇兄”王濂是老乡,他两个人是真正的“同里”,也是早在朱元璋渡江前就投奔来了。当渡江之初,朱元璋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人,一个李善长,另一个就是毛骐。再又比如汪河,亦从渡江,曾为朱元璋出使察罕,“议论称旨”。
至若孔克仁,更在朱元璋建国后,曾被命“授诸子经,功臣子弟亦令入学”。由此可见,其人之学问、道德是很得朱元璋赞赏的。
这么多金陵的名臣聚集一处,场面较之方从哲那次来求见更加宏大,所为何事?
正是为商议张士诚出兵太湖之事。
同时,朱元璋也听说了察罕帖木儿已遣出援军,将至济宁。所以,此次的集会议事,也是为猜测海东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战术以及应对措施。
朱元璋召臣下议事,有个特点。
他不会一下子把所有的文武部属全部召来,而往往是会先私下里、小范围的先与亲信臣子商议过后,然后再扩大范围,把需要参与事情中的文武群臣们悉数召来,进一步地商议讨论。
就像这一次,他便是先和刘基、李善长、秦从龙等少数人把大体的设想议论成熟了之后,才又把宋濂、杨宪、陈遇、宋思颜等人召来的。
要说,既已把大体的设想议论成熟了,又为何再把宋濂等人召来?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如今,管辖集庆府政务方方面面的就是这群人。不将之召来,就无法仔细、深入地了解集庆府现今的情形,就不知道有无足够的民力、财力乃至耐力来支持将来的行动。
等这一个会议再议论过了,随后他会召来徐达、常遇春之类的武将,再详细地当面分配任务,传发军令。所谓“不打无准备之战”,就是如此。形象地形容,他与刘基、秦从龙等人议定的可谓构架;与宋濂、陈遇等人议定的便是后勤;而之后与徐达、常遇春议定的才算是具体细节布置。
刚说到张士诚在太湖的动作。
朱元璋说道:“才得的情报,松江水军头领潘元绍於日前刚到了太湖,随其同行的,还有士诚麾下的步军悍将杨文德、孙君寿等人。嘿嘿,水陆齐出。从这个架势看来,他倒似乎是真想要与俺在太湖打上一仗。”
潘元绍,是张士诚的女婿,管领水军,虽酗酒嗜杀,但也是颇有战功的,乃是士诚的一个得力臂助。杨文德、孙君寿等人,在士诚军中虽不及李伯升等诸上将的威名,但也可算是一时之选,皆以骁悍出名。
李善长接口说道:“计其水军,号称十万,但据线报,现在到位的至多数千而已。又再计其步卒,号称五万,一样据线报,到位的不足五千。”
“诸位卿家,你们认为士诚此举是真想与咱开战么?”
“‘书生一夜睡不着,太湖西畔是他邦。’此乃松江府内一个士子的诗句。士诚等本起寒微,一时得志,遂至于此,淫湎汰奢,贤豪不用。他这个人本来就是素无大志,没有远见,以臣看来,虽然因为受到察罕的鼓动而驻军太湖,但只要主公一道军令下去,命建德的朱文忠部往前稍提,他必定就会仓皇失措,绝无再敢有觊觎太湖、乃至觊觎我金陵之意了。”
说话之人,乃是刘基。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之言,甚有理也。”顾盼诸人,又问道,“诸位之见呢?”
在场的诸人虽说都是金陵的肱骨之臣,但“术业有专攻”,并非是都懂军事的。
像宋濂,就是一个标准的儒生。不可置疑,此人非常有学问,学富五车,“于学无所不通”,而且文章也写得很好,刘基曾经称赞他是“当今文章第一”,但是说到行军打仗、战术战略,却就是个外行了。
又像陈遇,虽然名气也很大,特别还精擅象数之学,也就是易学,但对兵家之事却也是个十足的外行,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再如宋思颜、李梦庚之辈,也多是执掌文书,处理政事,可谓“文臣”之才,对征战多不了解。因此,听了朱元璋的询问,他们大多都不着急回答。只有杨宪,坐在椅中,挺直了身子,大声地说道:“刘先生所言是也!”
“噢?希武有何见解?”
希武,是杨宪的字。他拽住袖子,昂然起身,侃侃而谈,说道:“‘夫视远者不及近,虑大者不详细。’处大事当有定见、有定夺。臣观士诚,诚如刘先生所言,果然素无大志,本无远见,更遑论‘定见’、‘定夺’了!从以往他与主公发生过的一些战事中就可以看出,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获得小利便沾沾自喜,稍有小败就难以自安。所谓‘矜小胜,恤小败,先自挠矣,何暇立功乎’?所以,臣以为刘先生所见是也!”
“这么说,你也是认为士诚屯兵太湖之事,其实不足虑也?”
“正是。”
朱元璋点了点头,又问秦从龙,说道:“秦老先生意下如何?”
秦从龙的年岁不小了,已有六十多岁。
他本是洛阳人,仕蒙元为江南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后避乱镇江。至正十六年,徐达将攻镇江,朱元璋与之言道:“听说有个叫秦元之的,才器老成,你当询访,致吾欲见意。”元之,即秦从龙的字。
徐达领命,克镇江,寻访得之。
朱元璋即命朱文正、朱文忠前去聘请,并亲自到龙江去迎接。当时,朱元璋才下金陵不久,还没有治府邸,住在富民家中,因而邀请秦从龙共居之。再又后来,“即元御史台为府,居从龙西华门外,事无大小悉与谋之,尝以笔书漆简,问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
相待之厚,倚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既闻得朱元璋相问,秦从龙忙恭谨起身,一部花白的胡须飘扬胸前,他并没有直接地做出回答,而是说道:“臣请为主公分析您与士诚的不同之处。”
朱元璋和颜悦色,笑道:“先生请讲。”
“或有以为,主公礼贤下士,而士诚胸无大志,这是主公与士诚的最大不同之处。但以臣看来,却不以为然。”
“然则,我与士诚最大的不同在何处?”
“士诚其人,惧於后;而主公为人,惧於前。臣认为,这才是主公与士诚的最大不同。”
朱元璋来了兴趣,说道:“惧於前?惧於后?……,元之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惧於后者,临敌则必有惧,盖因其无备使然。而惧於前者,必先有谋。谋定,则虽骤临敌变而不惧。”
这话说得有点绕口,也有点抽象。
换成俗话来说,其实也就是四个字:“未雨绸缪”,意思与刘基、杨宪所说的内容差不多,仍旧是在指出张士诚缺乏远见,没有远谋。只不过,较之刘基与杨宪的分析又更深入了一层,他更指出了:没有远见者,临敌必有惧;而有远见者,临敌则无惧。
谁是“临敌有惧”的人?谁又是“临敌无惧”的人?不言而喻。顿了一顿,他接着往下说道:“臣以为,这才是主公与士诚最大的不同之处。因主公惧於前,所以临敌无惧,因而士诚虽兵临太湖而我金陵却无所忧。因士诚惧於后,所以临敌有惧,待朱文忠出兵建德,其必仓皇后撤。”
和刘基、杨宪的看法一样,他也是认为张士诚屯驻太湖不足为虑。
朱元璋哈哈大笑,说道:“老先生的看法,正与我合。”朱元璋此人,是个务实、爽利的性子,最不喜拖泥带水,三言两语议论过了士诚进驻太湖之事,便不再多言,话题一转,出乎群臣的意料,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举目远望室外,悠然说道:“今日咱们在此议论太湖。想必,这条消息也早传入了益都。诸位,你们认为燕王会怎么看待此事?”言外之意,他是想要群臣猜度一下邓舍会不会因此而对“结盟”事狐疑自扰。
刘基说道:“燕王虽少,可称英杰,非士诚之流可比。今,士诚进驻太湖,主公因而令各军暂停前行。如果与咱们结盟的士诚,听到这条消息后,或者他会因此而狐疑自乱,疑心主公会有背盟,但燕王必不至此。”
“先生为何如此肯定?”
“纵观燕王事迹,他的发迹是在云内三州败后。当其时也,孛罗帖木儿铁骑如流,气吞如虎,赫赫如关铎众亦胆颤心惊,无不仓皇之后顾,惟思以逃生为念。而他却独领八百败卒,转战半个辽东之远,先智取永平,续以数千新卒,就又勇敢深入千里,再得双城。‘智勇兼备’,即此谓也!
“凡智者,能料敌於先机;凡勇者,能遇强而不屈。能料敌先机,则是士诚之扰太湖,他必知主公不会以此为忧;能遇强而不屈,则是纵主公‘背盟’,他亦无所畏惧。是以,臣知燕王定不会因此而狐疑自乱。”
刘基对邓舍的评价与认识是在慢慢地改变中。
最初时,他并不怎么看重邓舍。辽东偏远之地,高丽夷人之国,无论邓舍在那里做出了多少出色的事迹,威名也确实难以传入中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海东一再地开疆拓土,更尤其是随着邓舍得益都后,以一国之力,竟然就敢独自抗衡察罕、孛罗之后,他对邓舍的感观就便不由自主地为之一变了。
——,要说起来,若是把邓舍取辽东、海东比作有了根基;那么,他先后多次地与察罕、孛罗之争,则也就确如刘基之所以改变感观一样,才算是他开始名声鹊起、逐渐地名扬中国了。与察罕帖木儿之战虽然很艰辛,但也正可谓“有苦有甜”。从刘基此时略带称赞的话语就可以看出,只要他能坚持到胜利,哪怕不胜利,能保住平局,日后的前程也定会因此而“不可限量”。
朱元璋深以为然,喟然叹道:“燕王年不及弱冠,要比我年轻许多,但是在短短的数年间,却竟就有了今日的成就。时邪?命邪?实在后生可畏!他虽与我同殿称臣,共为宋人,且方结盟,但‘隐然一敌国矣’。”
忌惮之意,溢于言表。
刘基还没说话,杨宪先自不忿起来。前番方从哲出使金陵,他多次受辱,故此对益都没甚好感,当下嗔目戟指,尖锐了嗓子,奋声言道:“辽东,荒凉边疆;益都,百战之地。燕王虽得之,怎能与主公有江浙富饶相比?‘差强人意,隐若敌国’,主公此言谬矣!臣虽愚昧,不敢听之。”
他虽出自私心,但话却是公论。
当着心腹群臣的面,表示对盟友的忌惮确实不太合适。
朱元璋心中警惕,面上带笑,挥了挥手,笑道:“希武说得对!我本是戏言。”轻描淡写地将失言带过,命人展开了地图,悬挂墙上,问诸人,说道,“如刘先生言,‘燕王必不至此’,肯定不会因士诚而就对与我结盟之事狐疑。那么请问诸位,以你们看来,燕王下一步会有何举动?”
秦从龙说道:“兵以合利,而以分败。目今济宁战场,王保保虽败而其军犹众;且闻言,察罕帖木儿的援军已出临汾,将与之合。反观我军,还未入河南,不能及时起到与益都相呼应的作用。是在短时间内,燕王将要面临敌众我寡的局面。窃度其计,非有二策,唯有一途,可以应之。”
“是何计策可以应之?”
“聚前线各营,合兵一处,方可能对抗察罕。”
朱元璋颔首,问刘基,说道:“老先生以为呢?”
刘基很赞同秦从龙的见解,说道:“元之所言甚是。”
他走到地图前,指点山东,说道:“益都放在济宁的军队号称二十万,实际虽然肯定不及此数,但也应在三万左右。济宁,不过是腹里的一个路,城邑不多,府县亦少,按说有三万人据之,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主公请观之。现如今,益都的这三万人马却分驻多处。赵过军巨野,庆千兴军兖州,李和尚、杨万虎居山阳湖,邓承志居泰安。各营分别相去百里,中且有敌城为阻,其势岂可得相及?倘若王保保在得到察罕的援军后,出一轻兵掠之,他的各营定然缓急不能相救,必败之也。
“是所谓:‘势不相及,必受其累。’燕王,天下贤将,是很擅长用兵的。他不会看不出这个弊端,所以,臣以为,一如元之所言,他的下一步,肯定就是会传令前线各部扫荡残贼,争取把各部、各营都互相勾通、联系在一处。只有把各军各营握成了拳头,才能立足不败,并待以击敌。”
有句话说,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邓舍、洪继勋把朱元璋的心思和下步举止推测得半点不错,而朱元璋与刘基也把邓舍的心思和下步举止猜度地半点不差。
朱元璋嘿然,说道:“先生对燕王的分析,真是和我完全一样!”
他振衣起身,慨然言道:“燕王年少,还有雄图之志,丝毫不惧察罕的凶悍。我金陵将臣协和,文武济济,坐富饶之土,有雄兵十万,囊与士诚、友谅战,所向无前,岂只是名动江南?怎能还不如燕王!方今海内汹汹,干戈不已。诸卿,我虽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德行,却也深为天下苍生苦。此番联盟燕军,趁察罕之敝而攻取之,实千载难逢的良机!敢不发奋?试教天下人看之,我皇宋精卒,究竟是出自辽产,抑或吴人!”
有人问道:“太湖士诚?”
“士诚,疥癣而已;察罕,心腹之病。待取河南后,以胜强敌之军,再南下卷取松江,易如唾手!”
朱元璋锵声下令:“若如我预料,燕王定已传令前线,命各部会师以备大战了;咱们吴军,也不能落后!……,老先生,濠州之战如何了?”
“已取钟离,濠州尚未能破。”
“军令:限缪大亨、朱英两日内破城。愈期不克,斩!”
次日下午,捷报传来。
“濠州城克,孙德崖被俘。得降卒千余。”
又次日,朱元璋起步卒两万人,由徐达统之,出金陵,赶赴濠州,与缪大亨、朱英会合,直取河南。并又派出劲卒五千,由常遇春统率迂回北上,杀去济宁,一来是为与燕军会师,壮大声势,二则是为当徐达侧翼。
一时间,精卒悍将悉出金陵。
消息传出,天下震惊。
无论南北,皆言之:“安丰宋,燕、吴联手,欲同取察罕。”
太湖岸边,张士诚蠢蠢欲动,有因此而犯边的意思。朱元璋稳坐不动,调朱文忠出建德,威胁杭州。果如洪继勋、刘基等人所料,士诚果然进退失据,不知所措,再三瞻望,终不敢挑衅开战,竟无功而退。
——
1,李善长与朱元璋同里。
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尝言:“李善长无宰相才。”
朱元璋回答道:“善长虽无宰相才,与我同里,我自起兵,事我涉历艰难,勤劳簿书,功亦多矣。我既为家主,善长当相我,盖用勋旧也,今后勿言。”
2,宋濂。
朱元璋称赞他为“开国文臣之首”。
他有一个学生,也是大大的有名,就是死在“靖难之役”中的方孝孺。朱棣兵临南京城下后,麾下的第一谋士姚广孝曾经这样与之说道:“城下之日,彼(方孝孺)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儒,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老师是“开国文臣之首”,学生是“天下读书种子”,师生二人,诚然是师不愧生,生不愧师。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4 扫荡
无论益都与金陵筹算得再精,至多也只能算是“运筹帷幄”;当后方的计谋已定时,究竟能否取胜,还是只有看前线的“决胜千里”。
金陵、益都,乃至临汾、大都各地的视线聚焦处,——济宁路,正烽火连天。
计济宁路的辖地,北至肥城、郓城;南至虞城、砀山;西至单州;东至泗水,占地并不太广。虽然说因为有大运河在其境内的关系,所以在太平的时候商业较为繁荣,但是按其户数而言,战乱前也不过才有居民万余户,人口不到十万人。而现如今,自益都的燕军入境后,加上王保保从河南等处调集来的兵马,算在一起,只敌我士卒就已不下五六万之数。
咫尺之地,两国对垒;方寸境内,强军云集。
燕军以赵过为首领,察罕军以王保保为统帅,分据险要,各逞智勇,恶战连连,争雄不已。战况之恶,实近年少见;剑拔弩张之势,难以用言语道出。或者说“血流千里”有些夸大,但“膏野尽赤”却是一点不虚。
实际上,这场仗打到现在,早已出乎了双方的本意。不论敌我,皆心知肚明,早已不再是为了争一路之地,干系的乃是本军之兴衰。
也因此,巨野一战,赵过虽侥幸胜之,王保保却败而不馁,尽管退去了单州、成武,依然整束装备,积极待战。也更因此,李和尚、杨万虎虽强渡山阳湖成功,却仍旧丝毫不敢大意,没有半分的欢喜得意。
借用邓舍才传入泰安的令旨中话语来说,就是:“小胜而已,任重道远。”
——泰安是燕军在前线的大本营,所以令旨先下到了此处。
在令旨中,邓舍并详细地分析了济宁路的现状、敌我情形。
“以运河为界,划济宁路为两半,则运河东现在我手,而运河西才只不过半在我手。运河之西,北为郓城、巨野,南为单州、虞城,在我手者是郓城、巨野,而不在我手者是单州、虞城。
“保保虽然遭到了巨野之败,但实力犹存。据报,他日前又才得了曹州等地的援军千人,现正在单州、成武固守以待临汾之救。又据报,东平路的鞑子亦获察罕军令,有欲南下之意。而且,我虽得兖州,济州还没有能攻克;又,郓城、巨野、嘉祥间,多有保保残军出没。是我军遂胜巨野,而犹处险中也。一着不慎,便会有两面受敌、各营难以呼应的危险。吾闻之:‘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诸军,勉之!”
东平路接壤济宁路,便就在济宁路的北边。邓舍的这道令旨,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一句话:“王保保军还没有被歼灭,察罕的临汾援军又随时能到,且东平路也有出军南下的动静。赵过、李和尚、杨万虎、庆千兴等部现如今的处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绝不能因为小胜就自矜得意。”
与令旨一同送至军中的,还有对下一步作战行动的具体部署。
留守泰安的邓承志、潘贤二等人,按照这个部署,给分布在前线的各军、各营分别一一传下军令。皆用快骑送递,近处如庆千兴,远处如赵过。
庆千兴得令,又分送给杨万虎、李和尚;赵过得令,又分送给胡忠、高延世。巨野、山阳湖战后至今,各军休养还不足十日,便又再起干戈。
……
巨野西北,郓城。
郓城这个地方很有名气的,特别是在说书人的话本里,凡是说水浒人物的故事,大多都会提到郓城。因为梁山泊的第一条好汉及时雨宋江宋公明,便曾经在郓城做过押司。自宋以来,说书在民间兴起;入元,更又杂剧兴旺,梁山泊的故事因而得以了广泛的流传,不敢说妇孺皆知,至少也是人多有闻。
只不过,郓城的名气虽大,实则县城并不很大。受了战火的蹂躏,县城内住民更加是变得稀少,时当上午,城门处几乎不见人踪。
县城外二十里处,扎了一座军营。帅帐中,正有一位小将军揪然不乐。
他手中拿了一页文书,正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气哼哼地丢在案上,叉腿箕坐,转头对右手边的一人说道:“真是岂有此理!”
“将军为何发怒?”
“巨野、山阳湖打得热火朝天,偏就咱郓城安安静静!眼见着赵左丞攻下了巨野,老杨、老李也打过了山阳湖。偏就咱郓城没半个敌踪!好容易等到主公令下,泰安传来这道军令,却又只叫咱扫荡周边。大功劳都落到了别人头上,俺带了千骑在此,莫非只是来旁观看戏?真可恼也。”
这位苦恼发怒的小将军,正是高延世,而他右手边的那人却是苏白羽,乃其部将之一。
苏白羽哑然,说道:“当初,将军随左丞渡河、奔袭巨野,来郓城可是你主动要求的。而且,当时左丞大人也只是令将军扼守要塞、不要放了曹州、东平路的只兵半卒过境便算是功劳一件;而将军至郓城,未足三日便将县城攻下,已经是功上加功。虽然没有能参与巨野、山阳湖之战,又何必抱怨?”
“啪”的一声,高延世猛地拍了下案几,怒道:“不错,当初来郓城是俺主动要求的!可是,俺为何主动要求来郓城?还不就是因为郓城比邻东平路,俺以为东平的鞑子必不会坐视巨野被围而不救,而只要他们敢来相救,咱们在郓城便就能有一场好仗可打!却又怎能知晓,那东平的鞑子却竟胆小如鼠,中了泰安之计,从始至终,居然连半个军卒都没有派过来!教俺苦苦等候至今。你来说,这怎能不教俺觉得可恼?”
却原来他当初主动请缨、前来郓城是打的这个主意。
老实说,他的这个主意还真算是打得不错。与其随赵过攻打巨野,群将济济,功劳难显;还真是不如独领一军,另立功劳。只可惜,如意算盘只打响了半边,东平路的元军根本不与他配合。
所谓“中了泰安之计”,他说的乃是潘贤二之计。为了防止东平路的敌人南下,给赵过造成压力,潘贤二献计给邓承志,请布疑阵,做出欲攻东平之势,以使东平之敌不敢妄动。东平元军果然中计。
苏白羽说道:“东平的鞑子虽然没有南下,将军未能与之一战;但据军报,在巨野一战中,左丞所部主力损耗甚大,惟将军却因为远处郓城而能够独以军全。济宁的战事至此,至多算是打了前半场,当与王保保及临汾的鞑子援军决战之时,料来将军必有大用。以末将愚见,不需恼怒。”
“说得轻巧!”
高延世重又从案上把军令拿起,指点给苏白羽看:“看见没有?命杨万虎、李和尚肃清面前的残敌,迅速进驻鱼台、金乡;又命庆千兴、傅友德加紧攻打济州,限期三日内必须克城;又命左丞、佟生养、胡忠一边清扫巨野、嘉祥间的残敌,一边原地休整,以备后战。
“你看懂了没有?这什么意思?……,各军皆有重用!
“左丞就不必多说了,能打下巨野本就是首功一件,谁也比不了。庆千兴、傅友德也不必多说了,先下兖州,这又被限期下济州,待其攻下济州日,便就是连下两座重镇,更重要的是彻底打通了从泰安到巨野的道路,较之左丞,怕也只不过是功劳稍逊而已。杨万虎、李和尚,他们强渡山阳湖的战功也不需要多说,只这军令上又命他们‘迅速进驻鱼台、金乡’,是什么意思?王保保现驻军单州、成武,距离此两地最近的地方是哪儿?正是鱼台、金乡!摆明了,待与王保保决战时,老杨和老李必为先锋。……,俺能保全一军又怎样?战事至今,只有区区攻克郓城之功,如何能与他们相比?这要被传入益都,怕不令人笑掉大牙!”
“是,是。”
苏白羽的目光随着那军令上下,最终按捺不住,提醒高延世,说道:“将军,你把军令拿反了。”
“噢?”高延世忙把文书转过来,兀自恼怒,说道,“哼哼。”
“那依将军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高延世按住案几,站起身来,气恼恼地说道:“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谚云:‘要想吃得胖,需得胎里壮’。咱们从开始就错了,俺当初怎的鬼迷心窍,自告奋勇来了郓城?要想改正,只有一策。”
“是何计策?”
“俺要上书泰安,请为取单州、成武之前锋!”
苏白羽顿时惊讶,说道:“主公军令严肃,现在既已命将军扫荡周边残敌,如果将军再请泰安改军令,怕会招致惩罚。”
高延世白了他一眼,说道:“俺有那么蠢笨么?泰安的军令,本将当然不会违背,会依令执行;但是执行之外,俺再请为前锋,又有何不可?”
“将军说得是,是末将虚惊一场。”
做出了这个决定后,高延世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又往军令上瞅了几眼,抬起头,再又看了苏白羽几眼,干脆将之交给了他,命道:“郓城周边的残敌并不多,只有三四股,大半还是地方青军,多者百余人,少者才数十。这‘扫荡’之事就由你来办吧。”
苏白羽领命而出。
不提高延世在帐内寻思书写请战文书,只说苏白羽。
他出了帅帐,雷厉风行,即点齐本部,共有二百骑兵,舍了大旗不打,皆持满挟矛,轻装出营。这郓城周边的残敌,高延世是早就打探清楚的,除了盘踞在县城南边村中的那一股是郓城败卒之外,其它的都是地方上的豪强青军。话说回来,既然他早已打探清楚,为何迟迟不去剿灭?盖因先前巨野之战未曾结束,他又一门心思想等东平军来,所以对这些败卒、乌合之众有些看不上眼。一直拖到此时,见有军令下了,这才动手。
既要动手,自然是需要先选强者下手。
苏白羽的第一站,就是城南村子,相距军营约有四五十里。
二百骑叱咤即至。
说起盘踞在此的残敌是“败卒”,实际只有二三十人,因其带头的是本村土著,所以城破之后,逃亡至此,早已没了多少战斗力。见益都军至,未及交战,便先投降了不少。悍将手下有悍卒,高延世当之无愧可称悍将,因而苏白羽也是十分骁悍。管他降与不降,他是只管命令部众呼啸驰骋,贯穿村内,来回两遭,各部的百户、九夫长们就纷纷前来告捷了。
“败卒”只有数十,斩首却有百数。
“杀良冒功”虽是军法严禁,但要想执行贯彻下去,难之又难。军纪好的军队与军纪坏的军队的差别,在这方面,很多时候也至多是“杀良”的多少罢了。二百骑一个没有折损,不到一个时辰,每个人的马上都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
有人请示苏白羽,问道:“村民有藏贼之罪,该如何处之?”
苏白羽轻描淡写,说道:“一如将军旧例。”
“将军旧例”,即高延世的旧例。
麾下得令,点起火把,再度入村,不顾残余村民的嚎哭、惨叫,到处乱掷。有敢挡在马前者,悉数踏死。不多时,整个村子都被火、烟弥漫。
众人退出村外,看在烟雾中,村民们奔走逃跑。
苏白羽微微示意,一个百户出列,引了几个军卒绕村驰行,驰行的同时高声大叫:“汉贼不两立,再有敢包容鞑虏卒者,如此例!”
这句话说得实在掷地有声,可放在眼下的环境中,却未免使人觉得有些“冒充大义”。听起来冠冕堂皇,行得事却叫人不忍。但是如果实事求是地来分析一下,苏白羽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济宁的战火还没有熄,郓城又邻近敌境,不下辣手,无以震慑百姓,更无以震慑不轨。
放火烧过此村后,马不停蹄,二百骑又转去西南。
西南二十里处,有一大姓聚住地,推举豪强为首,现集有百余青军。人数看似不少,没有经过阵仗,也没有甚么趁用的军器,真如高延世的评判:最多算是“乌合之众”。亦如前战,也是一鼓而下。
既克,也如前例,一样放火烧村。
如此这般,只用了两天,苏白羽就将郓城周边的残敌尽数肃清。
肃清当日,高延世以复令为由,向泰安发出了请战文书。
——
1,济宁商业较为繁荣。
元文宗(1328--1329年)时,在中书省(即腹里)21路和7个直属州中,上缴国库商税额超过1万锭银子的只有晋宁路、嘉定路、济南路,济宁路等7路,其中济宁路的商税额为12403锭4两1钱,居第4位。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5 克济
从郓城去泰安,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经汶上,一条是经济州。
汶上在东平路境内,现虽在益都控制中,但毕竟处在敌境,单骑穿行,风险较大。所以,高延世的信使选择了走济州。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济州还仍然在察罕军的手中,不过,自泰安传下军令日起,庆千兴就已经展开了对其的总攻,所以相较汶上,道路通畅许多,也相对安全许多。
信使经巨野,过嘉兴,渡运河,至济州城外。
一路上,多次遇见在外剿灭残敌的燕军各部,有巨野城的赵过与佟生养部,有嘉祥城外的胡忠部,也有山阳湖畔的杨万虎、李和尚部。
他们所剿灭的这些“残敌”,又与高延世所剿灭的那些不同,地方“青军”只占了少部分,多数都是王保保巨野败后散入各地、未及收拢的溃卒,战斗力还是较为强悍的。总之一句话:“大战没有,小战不断”。
跋山涉水,来到济州城外。
这信使没有多停,只是远远地勒马观望了片刻。
见十数里外,济州城池耸立如铁,在夕阳的映照下烽火连天,迎面吹来的热风带来一丝焦味。时有隐约的喊杀声起,如波浪也似,此处才停,另处即起。停驻的坐骑打了个喷鼻,略显不安地抬起马蹄,是因为感受到了地面在轻微地震动,也不知是攻方的投石机把石头掷入了城内,抑或是守方的火炮从城上射到了城下。
泰安限令庆千兴与傅友德必须在三日内攻克济州,这已经是到了最后一天。战火正酣。
那信使看罢,自言说道:“三日克城,今天已到限期。瞧这攻守兀自斗得不可开解。也不知庆千兴如何能在限日内完成军令。须知,主公的军法可不是耍的!”想了一回,到底不关己事,拍马转走,继续赶去泰安。
他轻骑易行,飘忽如风;而济州城外,燕军如山,围困数重。
军旗飘飘下,庆千兴亲临前阵,指挥攻势;傅友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率敢死士蚁附登城。自接泰安军令起,猛攻至今,已有两日。济州城池虽坚,城墙上却也已经出现了多处裂纹。守将亦临前线,浴血奋战。
庆千兴的身边站了一人,文士打扮,仰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军令:三日克城。现已经是第三天,且薄暮。也就是说,至迟到明日凌晨,这济州城池是非要被攻克不可的。”继而又往城墙上看去,蹙眉说道,“可是,以现今的战况而言,别说是到明天上午,恐怕再有两天、三天,这城也是难以克下。……,时间很紧促,请问将军可有出奇制胜之计么?”
说话这人,却是潘贤二。
他本在泰安后方,因见前线的战事将要转入决战,立功心切,故此借此次给各军传发军令的机会,主动请求来到了庆千兴军中。其实,他本意想去的是巨野,那里是主力所在,更有立功的机会,只是因为路途较远,兼且重重险阻,道上不宁,所以舍而求其次,先就近来此,助攻济州。
虽是个谋臣,毕竟经历过不少的战阵,他的胆色倒是挺壮,此时陪同庆千兴立在阵前,任流矢乱飞,看城上激战,居然面色如常。
庆千兴瞧在眼里,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好胆量。”
对潘贤二的大名,他也是久仰的了,知道此人曾经多出奇计,很是得到过邓舍的称许,在海东的谋臣里向以“奇诡”著称,因而也是高看一眼。这会儿听其问话,没有作答,而是顺着话说道:“敌城坚固,守卒斗志顽强。我军虽略占上风,仓促间怕是难以克城。诚如先生言,不出奇计,难以功成。不瞒先生,俺也正为此烦忧。久闻先生智士,有何以教我?”
庆千兴乃是此战的主帅,而潘贤二则是远从泰安而来,至多能算是个“客卿”。不得主帅同意,纵然有再好的计策也不好冒冒失地献上,他所以刚才出言挑之,实际上等得就是庆千兴这句“问计”之话。
当下正中下怀,他说道:“‘敌城坚’、‘守卒悍’,所以我军难以速克。将军此言,真一阵见血,俺深以为然。这也确实是敌人之长,而我军之弊。要想速胜,以在下之见,实际并无二策,也只有从这两方面下手。”
“噢?”
“取胜之道,不外乎避敌之长。当避不开的时候,想办法将之化解掉也行。就以眼下观之,敌人的这两个长处我军是没有办法避开的,那么该如何才能破城?窃以为,‘化敌之长为我之长’,就可以了。”
“如何化之?”
“城坚且先不论。请先为将军分析敌军为何如此骁悍。”
“愿闻高见,洗耳恭听。”
“兖州、汶上、巨野各处,现已皆在我手。济州,四面无援,实已成为了一座孤城。凡御孤城者,必有两类。或遽降;或死战。遽降者,多因胆怯;而死守者又大致可分为两类。”
“为哪两类?”
“一类是忠贞不渝,宁死国而不愿生降;一类是犹有企望,对援军抱有幻想,认为援军虽然暂时不能来,但最终还是会赶到的。对这两类,在下有两个词可以分别概括。”
“哪两个词?”
“前者是为‘死战’,盖因其忠贞,故而难夺其志,难改其意,必有一死而已。不是敌亡,就是己死。是为‘死战’。后者是为‘活战’,盖因其对援军抱有幻想,所以当其确定援军终不会来之时,先前高昂的斗志必会因此沮丧,十有八九就会不再苦战,改以城降。是为‘活战’。”
庆千兴奇之,问道:“然则以先生看来,济州城内的守卒是‘死战’,还是‘活战’?”
潘贤二很肯定地说道:“是为‘活战’。”
“为什么?先生是从哪里看出的?”
对庆千兴的这个问题,潘贤二却不肯回答了。他笑而不答,举手指了指济州城池的上空。庆千兴不解其意,追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幼从名师,擅会望气。因此得知。”
因为会望气,所以从济州城上的气看出,其城内守军不是“死战”,而是“活战”。望气之说,兵家虽然多有言之,但有识之士都知道,实际多为虚诞。庆千兴乃高丽名将,久经沙场,岂会不知?明白潘贤二是想“示秘”,不想回答他,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追问。
兵法之道,乃是为国家的重器。在有些朝代,甚至都禁止在民间流传兵书,更何况现如今战乱之时?潘贤二不想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到底这是他谋富贵的手段。不过要是换了洪继勋,肯定就直言挑明了。
见庆千兴不再追问,潘贤二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既知城内守军是‘活战’,那么想要对付自然就容易多了。”
“断其待援之想?”
“正是如此。”
“先生高见,本将已得计矣。”
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一问一答间,彼此都已知对方的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边儿上有一个偏将,听得还有些迷糊,开口说道:“适才将军与先生说,敌有两长,一个是军悍,一个是城坚。军卒的骁悍固然可以用断其待援之想来瓦解,但是纵然堕其斗志,他们却也定不会猝然就降,还是需要攻打一番的,如此一来,城池的坚固又该如何破之?”
庆千兴笑道:“城虽坚,守城者人也。既已夺其人之志,即便金汤之固,又有何忧?”
“敢问将军,打算如何断敌待援之想,夺其顽抗之志?”
“守军之所以认为援军最终会来,是因为王保保虽败而未走,还屯驻在单州、成武。故此,要想断其想、夺其志,就必须在这上面下功夫。”
“怎么下功夫?”
“我军分布各处,郓城、巨野、嘉祥、山阳湖皆有。为何现在只有咱们一支军马在攻济州?”
“因单州、成武未下,主力不可轻动。”
“然也!城中守卒也肯定是这样想的。那么,你且试想一下,如果忽然之间,我军各部其至,城中的守卒又会如何想?”
偏将顿悟,喜不自胜,说道:“将军的意思俺知道了!将军是想诈做出各部其至的假象,以此来让城中守军以为单州、成武已破,从而断其待援之想,迫其献城投降!”喜色未消,这偏将忽然想起一事,又转为忧容,说道,“将军此计虽好,奈何现今我军各营皆在城下,处在城内守卒的视线之中。要想调动,殊为不易。不知这‘诈军’又该如何遣出?”
庆千兴笑了一笑,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学着潘贤二的前例,一样指了指济州城上。偏将顺着手指望去,见西边天空晚霞遍布。
夜色将至,调军轻而易举。
“城能克与否,全在此一举。主公军法如山,事不宜迟。潘先生,俺这就召集诸将,临机授宜;暂会顾不上你,便请你先归入营。”
潘贤二一揖应诺,转身自去,走了几步,回头瞧了庆千兴眼,心中想道:“俺才说出计谋的前半截,他就顺着说出了后半截,如行云流水,竟然半点不带停滞的。要么是思路敏捷,要么是其早也想到了此着。不管是哪种,都着实了得。倒也的确不愧了主公对他的重视,称得上良将一员。”
但也不管是哪一种,至少这计谋的前半截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将来克城取胜,功劳簿上断少不了他的一笔。潘贤二踏着暮色,自缓步归营不提。
却说庆千兴便立在阵前,接连下令。
连着点了三四将校,吩咐各带本部,待入夜后潜出营外,行出二十里,再打起火把,拉长队形,做出从远方驰援而来的架势。
庆千兴说是要伪装做“诸军毕至”,实则不需要那么多;而且各军有远有近,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皆来。主要是巨野的赵过,山阳湖的杨万虎、李和尚。因此,分出去的这些将校,需要扮演的也就是这两支人马而已。
虽是两支人马,也要分出先后。
赵过部是骑兵,尽将营中骑卒拨出,命其先到。李和尚、杨万虎部是步卒,给了数百人,命其后至。
安排妥当,庆千兴又吩咐一人扮作信使,装成刚从远方来到的样子,气喘吁吁,穿过营垒,飞骑奔至近前,跪拜在地,如传报军文云。并故意将这一幕让城上的守军看到,守军的主将也在城头,看得很清楚。
庆千兴与“信使”对答了几句,左右偏裨、亲兵皆面现欢喜,有的举起枪戈,欢呼雀跃;有的散开奔走,大喊大叫。因相隔太远,又有激战之声为扰乱,所以城头上只能看到,却听不到他们都在欢喜、叫嚷着什么。
稍顷,即见到庆千兴急挥军旗,命令收军。
军令传至城下时,傅友德率领勇士才又刚刚逼近城头,仓促撤退,来到庆千兴阵前,两人说了几句话,又遥遥看见傅友德似面现惊愕,转而狂喜,欢喜不能自制,把用来攻城的短刀都抛上了半空。
说实话,庆千兴、傅友德不分昼夜地连攻两日多,不止燕军士卒疲惫,守军更是疲惫。但是眼见此状,尽管益都军马都退下了,似乎战事可以微停,然而城中守将却是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不由自主地惊疑起来。
事出反常即为妖。
便在刚才,庆千兴、傅友德还一副不惜代价、恨不得立刻就能克城的样子,转眼工夫就在稍占上风时主动撤退,休整回营。怎能不叫人怀疑?
正是:方才干戈见,骤然化静寂。
城中守将的心思,庆千兴当然难以知晓。
但是他也不用知晓,因为只从城头上的变化便就可以猜出大概。本来就防备森严的城池,入夜后,从表面上看是防备得更加森严了,但若细细观察,却会发现在火光明灭下,很多的守卒都似乎惶惶不安,还有些在交头接耳。不用说,这一定是计策起了效果,最起码引起了敌将的疑心。为何?“将乃一军之胆”。若是主将不疑,手下的士卒必不会如此作态。
“先生之计,已得售五分了。”
“虽得售五分,但究竟功成与否,还需得看明朝。”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6 俘将
济州的守将既已生疑,下边的战事其实就没有太多的悬念了。
夜入二更,“赵过”军先从西边至,远在二十里外,人手执两个火把,绑柴草在马尾之上,火光彻明,烟尘弥漫,虽只数百骑,奔腾如数千骑状。城中守卒望之,都是面面相觑,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惊疑的神色。
未及两刻钟,“杨万虎”、“李和尚”军又从南边至,也是人手执两个手把,旌旗如林,钲鼓相闻,亦如数千人状。一时间,这两支“援军”彼此呼应,便就犹如两条火龙,游走在夜色之下,径直朝向济州蜿蜒而来。
城内已经不是惊疑,随着渐渐而起的喧闹声,已变成了震骇,竟至有人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骇然高呼:“哎呀,是红贼的援军来了!”
敌我交战,非比寻常,动辄生死大事。
想那自从庆千兴、傅友德围城以来,济州的城内与城外已是有多日不曾有联系,中外断绝累日,守军其实早已就有些士气不稳。
所以抵抗至今者,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如潘贤二所分析的,其守将有待援之想,故此负隅顽抗;另一个却是与燕军有关。庆、傅两人攻势不绝,日夜相继,一方面固然是给守军造成了压力,但同时另一方面这压力却也使得守军没有工夫去想别的,因而只是死战而已。
庆千兴久经战事,深知其中关窍,所以在布置疑阵之前,先命令傅友德停下了攻势。
虽然这其中也有令守军生疑的成分在,但亦是有给守军一个喘息的时间,从而让他们有机会想些别的事儿的用意在内。何谓“别的事儿”?让他们看看身边战友的伤亡,让他们听听身边伤者的惨叫。考虑考虑战败后会怎么样;考虑考虑若是没有援军、城破了后会怎么样。
人皆喜生恶死,如果一多想,特别是处在被围困的情况下,想法一旦多起来,就难免会自疑不安。一旦自疑不安,胆气便就不壮。而胆气一旦不壮,斗志自然也就会消沉。斗志消沉之时,忽见敌人援军齐至,这震动可就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冲击力之大,是没在局中之人难以想象的。
当然了,面对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破解之道的。
若是城中守将是个良将,能及时地猜出敌人的意图,提早采取种种的手段来重新振奋士气,那么人又是群体性的,有从众的本能,士卒也许很快就又能从消沉中振作起来。
可一来,这城中的守将并非太“良”;二来,庆千兴用计也太快,这边傅友德才撤,不到两三个时辰,“援军”就来了,确实也就根本没有给敌将留出反应、应对的机会。由此,济州城的下场不言可知了。
兵法之道,在虚实结合。有时“急攻”,不如“攻暇”。小小的一个计谋,看似平常、毫无出彩之处,但是却包含了对人心的了解与推测,非“智士”、“名将”不能为之。庆千兴说:“城虽坚,守城者人也。”这真是至理名言,也是他一贯的用兵之道。打仗,归根到底,打的还是人。
城上喧嚣:“红贼援军已至。”
守将大惊失色,他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能对抗庆千兴、傅友德到此时,顿时知道不妙,急忙手提短剑,带甲士,绕城头而行,欲整肃军纪。连斩数人,可喧哗声却越来越大。正束手无措之际,猛听一声炮响,急转头去,见城外燕军重又出营列阵,火把通明,鼓角齐鸣,在一员黑将军的率领下,千余精锐披盔贯甲,俱手执短刃,复又汹汹来战。
那带头的黑将军正是傅友德。
他着实悍勇,白天才刚厮杀了整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这就又鼓勇再来了。不过,这一次的进攻,果如庆千兴、潘贤二所料,与以往几次都不相同,几乎就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简直势如破竹。
夜色里,云梯架上城墙,特选出来的燕军精卒皆衔刀掾梯而上。
傅友德先登陷阵,头一个上了城头,手执双刀,左格右砍,连着毙杀三人,在城头上立住了阵脚。他大呼叫道:“我皇宋金陵吴国公兵出河南,战汴梁;我益都赵左丞麾十万众取王保保,单州、成武已破。济宁全路悉入益都。现如今,我各路军马皆已回师毕至,城中守军还不速降!”
随在他后边登上城头的燕军士卒齐声呼应:“先降者免死,顽抗者诛!有杀其将以降者,并民有杀贼以降者,授其官职。”
呼声划破夜色,惊动全城,声震屋瓦。
守军中有顽抗到底的,不肯投降,聚众来取傅友德。傅友德把双刀放在身边,依靠垛口而立,取被杀元卒遗留在地上的弓矢,张目援弓,厉声叱喝,用连珠箭,连射连中。每喝一“杀”,必死一敌。死者相枕藉。
被他射死的敌人中,有好几个都是守军中有名的猛士。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竟然不能前进半步。有认识傅友德的,惊恐叫道:“是霹雳将军!”
年前,察罕帖木儿围益都。邓舍高卧城头,弹琴饮酒,遣傅友德出城与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发皆燃,不顾而前,先伤郭云,再连杀多员察罕将佐,眉鬓俱焦。察罕闻之,失色惊叹,说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他的勇锐善战之名,早已是传遍敌我两军。
又有守卒叫道:“宁遇万虎,莫逢老傅!”
这却又是因为前番兖州之战,傅友德杀敌甚众,在海东通政司的有意推动下造成的另一个威名。
威名之下,谁不惊惧?围攻傅友德的守卒无不面现惊惶,纷纷顾视。傅友德抓住时机,又再高声叫道:“老傅在此,还不速降!”弃弓就刀,引亲随向前。守卒虽众,没有一合之将;城头逐渐失陷,为燕军士卒占据。
城下门外,庆千兴亦披挂上阵,站在城头矢石可及处,竖大旗在身后,列战鼓环绕身侧,举火把,亲督勇敢鼓噪呐喊,冲撞城门;又施放火炮,投掷巨石,用劲弩登高射城,并及点火烧之。须臾,烟火四合,弥漫燎天。
矢石如雨,攻方在两员主将的带头下,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城中守卒不能支,战至五更,死伤甚众,有弃守逃遁入城内者。
随着逃入城中的败卒越来越多,城中居民人心惶惶,以为燕军真的战败了王保保,畏惧城破后会被屠杀,阴相勾连,聚集了有数百人,以市井强豪为首,潜至城门内,出其不备,将城门夺下,打开来,迎燕军入城。
庆千兴早备好的有勇士,因而入城。傅友德亦率众从城头杀下,两军合为一处,守军大溃。至天亮,城池易主。计此战,斩杀千余,余众皆降。
守将也被俘虏了,被押送至庆千兴的面前。
也许是因为本为高丽将,后来却降了海东的缘故,庆千兴有个慢慢养成的喜好,就是特别中意招降敌人。有识者评价,这应该是他潜意识中想要借此来消除曾经投降的羞耻。不错,他是投降过;可别人也投降了啊。投降的人越多,他的羞耻感就越减少,就越能得到心中的安宁。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总而言之,他的这个喜好是越来越表现得强烈。此番也不例外。他本来正在安排善后事宜,见了守将被人押过来,忙放下手上军务,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打算亲自为其松绑,口中说道:“相持半月,与将军多有对战。对将军的能耐,本将也是十分佩服。”
“相持半月”,从破兖州、围困济州开始,到现在差不多也就是半个月上下。
庆千兴一边说,一边往前迎,走了没几步,披风被人拽住。他扭头去看,见是潘贤二,不由微微奇怪,说道:“先生?”
潘贤二拉住庆千兴,走到旁边,低声道:“如今破城未久,诸项安抚事宜尚未布置,将军却因为见到俘虏的到来而欢喜,乃至放下军务、移步相迎。在下斗胆,敢问将军意欲何为?”
“保保屯驻单州、成武,临汾的鞑子援军不日即至,是济宁之战的决战尚在以后。今得敌之大将,素闻其在察罕军中颇有威名,若能降之,定可示主公威德,亦可借此待后来者。本将欲用言语说动此人,促其降我。”
“将军所言固是。但以在下愚见,将军却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噢?此话怎讲?”
“当决战之时,我军若胜,因而释敌之俘,收敌之良将为己用,的确能显示出来主公的威德。但现下,却并非决战的时候。济州守将抗我王师至半月之久,对垒阵前,不思投降,将军历经千辛万苦,终将城池打破,为此而伤亡的士卒何止千数!若不杀此人,反收降之,在下以为有两弊。”
“是何两弊?”
“一则,得士卒怨。二来,示王保保军将校以侥幸。”
“示王保保军将校以侥幸?”
“请将军试想,若将军是王保保麾下,见济州守将先是顽抗半月、杀我军无算,而至城破被俘,将军得之犹不肯杀,竟劝以降,留为己用。他们会怎么想?在接下来的决战中,肯定会人人奋勇,人人死战!因何?如果在战场上战胜我军,他们能得到王保保的提拔;如果在战场上被我军俘虏,他们也一样能得到将军的重视,不必顾虑性命之忧。……,所以,在下以为,将军的这个想法是有些不对的,对我军弊大过利。”
简而言之,潘贤二的意思就是:不杀不降,不足以儆后来者。
庆千兴想的是“以待后来者”,潘贤二想的是“以儆后来者”。两个人“见仁见智”,看问题的观点与角度不同,得出来的结论因此也是迥然不同。只不过,从目下的情况来看,很显然,潘贤二的观点似乎是更为正确的。
早先,赵过引领万骑孤军深入敌后,攻巨野前,遣柳三为先锋,连拔元军数处营垒。凡得俘虏,柳三一概不留,悉数杀之。有部将不解其意,问是为何?柳三解释说是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坚定本军的斗志。而这一回,潘贤二劝说庆千兴杀俘将,却是为了威慑敌军、瓦解敌人的斗志。
尽管目的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庆千兴悚然而惊,行礼,谢潘贤二,说道:“先生高见,是本将思虑不周。多谢先生的提醒,要不然俺必将犯下大错。”收起笑容,不再去管那守将,命令左右,说道,“鞑虏逆我王师,拒城不降,斩!悬首示众。”
左右得令,推了那守将走开几步,让其跪下,手起刀落,将之头颅砍下,随之悬挂城头,示众警示。可怜这守将,适才见庆千兴笑脸相迎,还以为能有一线活命的生机,却只因潘贤二的几句话,糊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经此一事,潘贤二再看庆千兴,认识又与之前不同了。
他暗中想道:“思路敏捷,可谓有智;临敌亲战,可谓有勇。庆千兴固然智勇兼备,不愧良将之名。但是人都有弱点,他这喜好收降敌将的脾气如果不改,却怕是早晚都会出现问题。”
记下了这一点,打算等战后就与邓舍密报。
三日内攻克济州,庆千兴按期功成。
一边书写露布,遣使前去泰安告捷;一边徐徐整顿城中,收编降卒。
潘贤二见这里已经平定,不会再有什么战事了,而且济州一下,去巨野的道路也就贯通了,因此在次日便就向庆千兴提出告辞,想要去见赵过。
早先泰安传发下的军令中,针对庆千兴这一块儿还有一条,就是等攻下济州后,命庆、傅两人分兵。由庆千兴坐镇兖州、济州,看住此一枢纽要道,教傅友德引两千步卒前去助阵赵过。刚好,潘贤二可与同路。
又给了傅友德一天的休整时间。
济州位处要塞,在大运河的岸边,城中储粮甚多。因为守军败的太快,所以当时没来得及焚烧仓库,都被庆千兴得到。他知道赵过虽得了巨野的部分存粮,但是因其军中皆是骑兵,日常的消耗很大,故而还是有仓储不足的烦忧,因此分出了一部分,交给傅友德,命他一并送去巨野。
还有缴获的铠甲、军器等物,也都选了些,和粮食一块儿送去巨野。
等此类诸事安排妥当,再次日,潘、傅两人同行出城,引军护粮,迤逦前往巨野而去。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7 单州
郓城、济州、山阳湖等处,战火不断。
济宁路的南部遍布燕军士卒的身影,元军的每一支残余、地方上的每一支青军,在短短的数日间,先后都遭遇到了铺天盖地的围剿。
这个动作很大,驻军单州的王保保不可能不知道。
就在潘、傅友出城的当天,又一道细作的密报送到了他的案上。
“红贼李和尚、杨万虎部与红贼胡忠部合,并力攻城,已克嘉祥。”
嘉祥,在济州的西边,巨野的东侧。和郓城一样,城池也不是很大。之前,还是在赵过初渡运河、深入济宁的时候,曾经分派了两支人马作为两翼。一个是高延世,去了郓城;一个是胡忠,去了嘉祥。高延世攻下了郓城,而胡忠也曾经把嘉祥攻下,但是后来没能守住,旋为元军夺回。
如今,李和尚、杨万虎已经强渡山阳湖,在他们的配合下,胡忠又才把嘉祥再次攻克。——,这也是为什么庆千兴在占取济州时,李、杨、胡皆没有来援助的原因。他们两处战场分别克城的时间相差了只有两日。
王保保独自在私室里看完了这封密信。
看过之后,他大发雷霆,将之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抬起脚,踢翻案几。还是觉得胸中焦躁,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又举起瓷瓶,摔倒地上。“嘡啷”一声,宝剑出鞘,往翻倒的案几上连砍了五六下。
“真是岂有此理!一群酒囊饭袋。”
巨野失利,他退入单州、成武。济宁路北部只剩下了济州、嘉祥等寥寥几处据点。昨天才送来的消息,说是济州失陷;今日便又嘉祥失守。自此之后,益都、泰安、巨野就算是连成了一线,粮秣供给、援军驰援,便再是通畅不过。对燕军越是有利,反过来对元军也就越是不利。
王保保怎能不恼怒?
尤其是在他撤入单州前,还专门分出了数百人去协助防御嘉祥。
“全是蠢货,没一个可堪大用!”
虽然曾被察罕帖木儿赞许为“吾家千里驹”,但是王保保毕竟还是年轻,而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做过方面之帅,也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因此纵然天资出众,在心性上却还是磨练不够。
想当初,他初来济宁时,是何等的威风?
上奉察罕帖木儿之军命,下统数路、数州之雄军。强兵悍将,济济满营。虎踞巨野,争雄山东。多少的军中悍将,在他的脚下匍匐听令,惶惶不如敢言;又有多少的晋冀男儿,为他的一句话就奋勇直前,视死如归。
本是为救险赴急而来,又素有年少英俊之名。人皆称:“虎父无犬子”。因此邓舍视之为大患,而察罕赖以为悍蔽。
兵威最盛时,南北侧目。一举一动处,群雄顾望。
谁知道,战未及二合,却竟就被赵过涉险深入、一举克城。因而不得不仓皇宵遁,逃至单州。这一场巨野之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也是多亏了他的天性中有百折不挠的一面,所以才没有因此而就被彻底地击垮,但是毕竟“惨败遁逃”的阴影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除的。
他这时的发怒,实际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
室内“劈劈啪啪”响成一团,候在外头的亲兵们都被吓得面面相觑,惊惶失措。就在此时,有一人来入院中,四十来岁,仙风道骨,乃是赵恒,察罕麾下有数的谋士之一,现为王保保军中的谋主。
他才入院内,就听到了室内的动静,微蹙眉头,挤了挤眼,问亲兵:“这是怎么了?”——他从小养成的毛病,说话时喜欢挤眼。
“北边的细作送来了一封密信。将军大约是刚刚看过了,所以发怒。”
“密信?写得甚么?”
“小人等不知。将军看信前,把俺们都赶了出来。”
赵恒低头想了会儿,不再理会亲兵,来到门外,轻轻扣了两下。
也许是王保保的怒气还没有下去,因此没注意听到,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只听得室内还是“劈劈啪啪”地响个不住。他往后退了两步,清清嗓子,大声地说道:“将军,赵恒求见。”
话音未落,室内顿时安静。
又过了片刻,传出一句话来:“先生请进。”
赵恒整束衣冠,昂然推门而入。
进得室内,他打眼观瞧。
粗略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案几、交椅、文书等物,都是各安其位。但细一打量,却就能看出不一样来。首先,是墙角处有一堆破碎的瓷片堆积;其次,案几有动过的痕迹,而且案腿、案面上布了好几道的剑痕。
赵恒心中有数,想道:“倒也难为了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把东西全都放回了原位。”行了一礼,故作不知,挤着眼说道,“适才俺在门外,听见室内似有响声,不知是怎么了?”
王保保坐在案后,手按在剑柄上,强笑道:“却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瓶。”起身相迎,问道,“先生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么?”吩咐外边的亲兵上茶,并殷勤让座。
赵恒挤眼一笑,也不去拆穿他的假话,顺势坐下,说道:“闻北边有细作密报送来,所以来求见将军,是想听听密报中有何内容。”
这北边有密报送来的事儿,王保保还没有告诉别人,除了院中的亲兵们,只有他本人知道。听了赵恒此话,他明白假话已经被赵恒看破,到底年岁小,面皮不够厚,不觉尴尬地一笑,索性也不再隐瞒,坦坦荡荡地说道:“既然先生已知,不瞒你说,俺方才便是在因这封密报而发怒。”
“因密报而怒?……,将军可能否将密报与俺一看?”
王保保从袖中把密报取出,已被他揉成了一团,展开来,递给了赵恒。赵恒细细看过,交还回去,晒然一笑,说道:“不过是嘉祥城失陷而已。区区小事,何足将军冲冠一怒?以在下看来,实在大可不必。”
王保保愕然,说道:“济州、嘉祥,是我军在北边仅存的两座城。昨天济州陷,先生是知道的。今天嘉兴又失陷,是我军在北边再无一兵一卒、一营一垒。而益都红贼却因此可以贯通东西,连成一片,对我单州、成武形成威压之势,於我军大不利。……,先生因何却出言,‘区区小事’?”
“如今,我军虽败巨野,但这只是小败,并没有过分地损伤实力。臣闻‘胜败兵家常事’,其实不足以意。况且将军屯驻单州、成武,指日内,临汾援军就可来到,到那时,声威必可复振。现如今,嘉祥、济州虽落入敌手,但就像是月映水中,只不过暂时交给贼军保管罢了。待将军重振声威之时,用我精锐新到之军,敌其百战疲惫之师,譬如壮汉之搏婴儿,取之何难?天道后举者胜。是以,臣认为此区区小事,不足将军怒。”
益都红巾去打济州、去打嘉祥,很好,好得很,让他们打去。打的仗越多,士卒就越疲惫。等到临汾的援军来到,王保保两军会师,用“精锐之军”敌其“疲惫之师”,孰胜孰优?一眼就可以看得分明,无须多言。
“先生所言甚是。”
话虽如此说,王保保的焦躁、烦怒并没有就此减轻。他怎会听不出来?赵恒的这番话更大的用处只是劝慰他罢了。换而言之,待决战时,能不能如此还在两可之间。
他转过头,装作去看墙上的地图。
——,赵恒不但说话时习惯挤眼,思考问题时越发挤眼,就在说刚才那些话时,不知挤了有多少次。看得他实在心烦,越看越烦,特别再配合赵恒的笑容,总让他觉得这家伙是在嘲笑他。所以干脆不再去看,眼不见、心不烦。转而问道:“说起临汾援军。先生,还有几日,援军可到?”
“计算路程,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援军必到。”
王保保来到地图前,屈指算了一下临汾到单州的距离,叹了口气,充满自责地说道:“父亲大人在临汾翘足以待,希望能听到我军获胜的捷报。但是巨野一战,却败给了红贼赵结巴,真是使俺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赵恒默然。
他和王保保都清楚,尽管察罕帖木儿才逼和了孛罗,但临汾的局势并不乐观。
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一直都是察罕的上官;而自从孛罗接手了其父的部队后,地位也向来都是在察罕之上。被一个久处其下的人打败,那种羞耻的感觉与王保保被益都红巾击败后的感受差不了多少。
可以预测,孛罗肯定是口服心不服,深深衔恨,时刻地都在伺机反扑。便在这样的情形下,王保保偏却又在巨野失利,导致察罕不得不从本就不足的军队中再抽军往援,临汾需要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前两天河南军报送来,说金陵的朱元璋也终于按捺不住,於日前悍然出军,已拔下濠州,有欲入河南之势。且并分军一部,由其悍将常遇春率领,长驱北上,向我济宁路而来了。先生,‘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常遇春,驰骋江淮间,自号常十万。俺听说他嗜杀好战,军过处赤地千里,凶名卓著,确实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他若从金陵北上,必经徐州等地,现如今,这些地方皆在张士诚的手中;士诚,与朱元璋又是仇敌。想来,必是不会让常遇春轻松过境的。且看昨日军报上言,他还没有到宿州,距我济宁尚有数百里之遥。将军,也不必对此太过烦忧。”
宿州,在濠州的西北,相距二百余里。现为红巾占据,守将名叫梁绵住。
常遇春与徐达同时从金陵出发,这还没有几天,就快抵达宿州了,行军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到了宿州,再往前行,约二百里,就入了腹里境内;再行百里上下便是单州。也就是说,常遇春现在距离单州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来里地。
如果按照他目前的行军速度,全速前行,至多三四天内就能出现在单州城下。这和临汾援军能够来到的日期相差不多。只不过,在他到了宿州后,必须有一个关卡要过,即为赵恒所说的“徐州”。徐州在宿州东北百余里外,位处要道,而且黄河从此处流过,绕是很难绕过去的。
因此,常遇春要想过徐州、继续渡河北上,非有一场恶仗要打不可。
也因此,赵恒虽然很重视这一路敌军,但却还是劝王保保“不必对此太过烦忧”。劝说过了,他也起身来到地图前,看了会儿,忽然摇了摇头。
“先生为何摇头?”
“那金陵朱元璋本对主公俯首称臣,常来纳款,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分兵两路,一取河南,一来济宁,竟敢与我交战,十有八九是受了邓贼的唆使。他们两人本都为伪宋的贼将,彼此应和,这倒也罢了。只是,常听到有人说朱元璋善战,可是这一回,他为何却出此昏着呢?”
“什么昏着?”
“他拔濠州、取河南,这都可以理解。濠州,是他的老家;而河南我军则有一部分现在将军的统率下,河南内部较为空虚。他想趁机火中取粟,尽管有自不量力之嫌,但还不算错误。然而,他为何非要分兵两路呢?”
“先生是说常遇春这路?”
“是啊。”
“朱元璋遣常遇春入济宁,应该是为了呼应邓贼,壮大声势吧?”
“俺可不认为朱元璋会有这么好。遣一勇将,率其精卒,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只是为了给邓贼壮大声势?他要是真的有这么好,囊日,主公取汴梁的时候,为什么就没见他冒死来援?须知,汴梁可是伪宋的伪都!小明王,可是伪宋的伪主!他连伪都、伪主都不救,会跑来帮助邓贼?”
赵恒这么一说,王保保也觉得有点古怪,沉吟片刻,问道:“那以先生之见,他为何分兵两路,专遣常遇春一军犯我济宁?”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8 傅潘
赵恒提出了问题,但是却找不到答案。
就好像是一种直觉,他直觉地认为朱元璋派常遇春来济宁是有古怪,但是“古怪”在什么地方,一下子却想不明白。
寻思了会儿,他又放弃似的摇了摇头,挤着眼说道:“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对我军来说,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常遇春虽然骁悍,第一,徐州他难以通过;第二,就算他能过了徐州,待其来到,我临汾的援军也定然早已抵达。只要能在他到来之前先把赵过消灭,数千的金陵疲卒又有何惧?此是为‘先北后南,各个击破’之策。”
“先北后南,各个击破”,乃是赵恒针对眼前的局势,献给王保保的应敌之策。其关键的重点,就是在打一个时间差上。
有徐州为阻,常遇春定然不会来得很快。只要能在他到来之前,先联合援军把赵过打掉,区区的数千吴军自然也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从济宁局部战场来说。甚至扩而大之,就整个的北方战场而言,也完全可以如此。朱元璋不是分兵两路,命徐达率主力取河南去了么?河南内部虽然空虚,但也还是有精兵万余人的,攻或不足,守则有余。在河南采取守势,在济宁采取攻势。先集中力量消灭掉益都燕军,然后回师南下,再包抄夹击陷入河南战场的金陵吴军,继而败之。
这个计策,赵恒已经写信飞书,遣使送给察罕帖木儿了。
当然了,察罕军的主帅毕竟还是察罕帖木儿,他到底会不会采用赵恒此计?并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从他现在的部署来看,倒是似乎与赵恒想到一块儿去了。至少,从临汾出来的援军并没有因为朱元璋的入侵河南而就改变驰援的方向,依然还是向单州、成武而来的。
王保保仔细地观看了会儿地图,认可了赵恒的意见,说道:“‘先北后南’,也的确是现在唯一可行之策了。”
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话,赵恒见王保保的心情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因而一笑,说道:“将军,原定的今日要下到营中检阅三军,并及检验城防设施,视察仓储、军械。时辰差不多了,想来各处也应该已经准备妥当,这便就请行吧?……,城中的文武、诸将在府外已经恭候。”
“好。先生请先。”
说是请赵恒先行,赵恒岂会如此托大?挤着眼、弯腰行礼,请王保保先走。出室内前,王保保下意识地扭头,又朝地图上看了一眼,视线正好落在徐州,微微停顿了下,忽然不知怎的,他蓦然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不安。还没等得及回味,视线向上走,又看到了巨野。
巨野,结巴赵!
那强烈的羞耻感,顿时再度涌上心头,很快就把不安驱散。他暗自咬了咬牙,想道:“小人得志便猖狂。反逆红贼,无君无父之辈!便让尔等再得意几朝。待俺们的临汾援军来到,且再来看究竟谁胜谁负。”
……
从济州出发,两天后,傅友德、潘贤二一行人就到了巨野。
赵过亲自迎出郊外。
按说,以赵过的身份,是没有必要亲迎的。
潘贤二只是个谋士;傅友德才受拔擢为万户,论地位,现在怕还不及李和尚、杨万虎,都差赵过甚远,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最多派个佟生养出去迎接,其实也就很给面子了。
但是,一来,赵过知道邓舍很看重傅友德,“不看僧面看佛面”;二来,潘贤二迭出奇谋,如今隐然已是泰安的智囊,决战在即,正需要他再接再厉,赖其智谋。更重要的是,三来,傅友德此行是专程为助阵而来的,带来了两千步卒,而且随行携带了大批的粮食、军械,可谓“雪中送炭”。故此,他以堂堂益都左丞、前线主帅的身份,纡尊降贵,亲自远出迎接。
傅友德、潘贤二受宠若惊。
“末将(卑职)何能,竟劳公远迎,实在是不敢当。”
潘贤二偷觑赵过面色。早在益都时,他见过赵过,不过两人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也就是点头之交。当时,赵过就主抓军务、非常繁忙了,但气色还好。此时看去,只见他虽然走起路来脚步还很沉稳,穿戴的衣服整齐,但是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发黑,很显然,应该是最近的疲惫所致。
怎么能不疲惫呢?
现在前线有数万的大军,全归他一人调度。扫荡残敌也好、调动部署也好,乃至每个士卒的吃喝拉撒、所有营垒的驻扎地点,也全部都是他一人来负责安排。除此之外,还得通过泰安与益都及庆千兴等部保持联系,上则时时需书信来往朝堂,下则需协调汉、丽、女真各部各营。千头万绪,实难一语以概之。更且别说,还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决战作各项准备。
这一段日子,实在是要比之前攻打巨野还更加辛苦。
潘贤二、傅友德皆为深知战阵、通晓军务之人,对赵过这一段的劳碌虽非眼见,也可推度,都是非常了解。傅友德由衷地说道:“大帅坐镇巨野,身系一军安危。虽戎马倥偬,但也要多加注意身体啊!”
赵过一笑,向着益都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身、身负王命,决战前线。旰、旰食宵衣,自觉心安。”
傅友德初投益都时,赵过按照邓舍的暗示,曾经和他曲意交好,两人的关系不错。所以,说话也随意些。
问礼过后,赵过肃手相请,说道:“先、先生不辞辛苦,从泰安单车远来,本将智谋因而得之一张,破贼的把握由此又多几分。先前,本将所以能攻克巨野,便是全赖先生之谋。待、待到来日鏖战之时,更还是得需借先生之力,望能如前者,再立殊勋。傅将军,我、我城中正缺少步卒,你血战才罢,未及休养,便、便即又星夜赶来助战,实在不止‘雪中送炭’;‘乃心王室’之忠,亦令俺肃然起敬。……,两位,请入城。”
自有人接了傅友德所带来的那两千步卒,去城外营中休息;又有人负责交接粮食、军械等物。傅友德吩咐了部将几句,与潘贤二随着赵过驱马入城。
巨野一役,傅、潘二人都没有参加。
不过,虽然没有参加,但却是都早就听说了,因为当时那场仗打得非常惨烈,并且关系重大,故此各地的军中对此多有传言。他两人又因为身份的关系,有机会看到过一些真实的军报,对当时的情况更是了解甚多。
但,纸面上的了解到底只归纸面。如今跟随赵过入城,沿途观看,见城内城外还有许多没有被清理干净的战争残迹,看在眼中,不觉触目惊心。
过护城河时,见河中无水,底部淤积了很厚的一层黑泥。傅友德问道:“请问将军,这河中之水哪里去了?坑底的黑泥又是何物?”
“得、得潘先生策前,本将多次硬攻城池。因我部皆骑兵,有护城河横亘,难以抵城下;且负土填河,非骑兵之长。故、故此用柳三之计,征集民夫,造半截船。命民夫以船挡矢石,在西门外挖掘渠道,将河水都放了出去。……,至、至若黑泥,又是在用柳三计前,曾用常法,督民夫荷柴、负土以填河。王保保在城上见之,夜遣死士出城袭我,射火箭,用火攻,把柴禾都点燃了,淤积河底,与土相混,所以就变成了黑泥。”
赵过能下巨野,多亏了潘贤二的计策:用计调王保保出城,野战胜之,遂得以轻松破城。但是在用潘贤二的计策前,却还是经历过一番苦攻的。
至城墙外,见地上遍布石头砸出来的洼陷;城脚多有伏桩。
傅友德说道:“洼陷应为投石车所为,伏桩想必定是出自王保保之手。他知大帅部皆为骑兵,所以在城外设下桩子,以此来阻大帅进兵、围城。”
“不、不错。当时为了毁掉这些桩子,一天的功夫就阵亡了百余的士卒。”
冒着投石车、火炮的威力和强弓、劲弩的穿透,骑兵下马截桩。一日竟至阵亡百余,可想见当时的惨烈。
将入城洞,潘贤二看到城门上有火燎的痕迹,因问道:“大帅尝用火烧门?”
“这、这火却不是俺烧的。”
“那是?”
“我、我军放走护城河水,选两千精锐,下马为步,自河中翻过,列阵城下,将要攻城。王、王保保令守卒点火炬,从城头上丢下柴禾,欲放火烧我军。不、不意风向陡变,烧住了他们自己。城、城亦因此而燃。”
两千精锐列阵城外,呐喊将欲攻城。守军本打算用火攻防之,却突然风向大变,一时烟熏火燎,措手不及的窘态几乎不用多想,也可以料想出几分。潘贤二说道:“放火烧成了自己,倒是稀罕。那么,大帅没有借机攻城么?”
“王保保甚毒,在、在柴禾中杂有毒物。虽然放火不成反害住了己,但黑烟滚滚,四处飘散。我、我军不能深入,只好撤退,任其又放水自救。”
也许是被勾起了回忆,说到这里,赵过叹了口气,在城门下站了一站,抚摸墙壁,感慨地说道,“潘先生、傅将军,想当时,俺率军围城十日,伤亡数百。若非先生计,只怕伤亡会更大。此、此城,得之甚为不易。”
潘贤二、傅友德心有戚戚。
停驻片刻,诸人又向前入城。傅友德忽然想起了一事,托赵过的光,他在这支混合的骑兵部队中也还是有两个较为熟悉的朋友,因提起他们的名字,问道:“不知他两位将军是否现在城中?又或者是驻在城外呢?”
赵过没有立刻回答。
傅友德提起的这两个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了,一个为上千户,一个为副万户,与赵过的交情也很好。又走了段距离,他这才答道:“此、此两位将军皆已阵没。一位战死在城下;一位阵亡在野战中。”
“阵没了?”
“城、城下之战倒也罢了。当日诱王保保出城后,在外野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鏖、鏖战从旦至晡,从佟生养以下,各营将校俱身先士卒。两次把王保保的阵型打破,他两次重新组织防御。直、直到最后,本将亲披甲上阵,方才将之击溃。但、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能实现包围尽灭的预定目标,被、被他强行突围而出。且,竟至在败走之时,他的中军还没有混乱。因、因此,俺没有追击,改而抄近路,倍道疾驰,取下了巨野。……,那、那一场野战,委实比城下战更残酷十分!伤亡近千,百户以上阵亡者十人;千户以上阵亡者四人;副万户以上阵亡者一人。”
潘贤二与傅友德相顾骇然,说道:“末将(卑职)只在军报上见过大帅取胜经过的大概,却不知还经过这等激战。察罕军锐,果然名不虚传!”
来入城中,百姓稀疏,街道上冷冷清清。
赵过说道:“巨、巨野城中本还有居民算多,经日前一战,或没在战中;或逃遁它处;或为敌裹挟走。现、现如今所存丁口不足万人。十室九空。”
傅友德很早以前就从军了,先是从李喜喜转战陕西,因战失利,又从蜀中明玉珍,继而投奔江州陈友谅,可以说足迹踏遍了半个中国,见多识广,看到过很多比这更惨的情景。甚至,他还亲手制造过类似的景象。——要知道,李喜喜部的军纪可是远不能与海东相比的,并且当其兵败陕西、退入四川后,更是成了外来户、客军,为了生存什么事儿都做过。
一战功成万骨枯。莫看傅友德在邓舍、赵过面前表现得甚是恭谨,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沙场上淌出来的人物,是一位杀人如麻的角色。
而潘贤二虽然见闻不及傅友德,但是他此前在潘诚的麾下时也是很见过一些地方上之惨状的,并且他性子坚忍,对这些事儿也并不太在意。
所以,对赵过的感叹,他们两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附和几句也就罢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是姚好古的,也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干戈不止,而我民也何苦”之类沉重叹息的。赵过感慨的说了一句,发觉傅、潘对此都没甚兴趣,也就不再多说,在前引路,带着他们来到了帅府之中。
帅府用的是城中一户富民之家。
这户富民有的死在了战中,有的随败军逃走,留下了这么一个空院。地方很大,前后两个大院子,正好够安顿随军僚佐,便用了来做帅府。因为大战在即,军中一切从简,所以也没有怎么收拾,一切都按原样,只是搬走了些不需要的东西,显得有些空旷。诸人到得堂上,分宾主落座。
也许是因为结巴的缘故,赵过这个人平时话语不多,“木讷如不能言”,与人接触,很少说私事,更是几乎从来没有说过废话。要么直接便说正事,要么干脆就一言不发。这一次还是看在傅友德“雪中送炭”以及潘贤二“助破巨野”的面子上,路上多说了几句,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此时落座,又再略微寒暄两句,他“故态复萌“,话题一转,说道:“据、据军报,三两日内临汾的鞑子援军就能至单州。潘、潘先生、傅、傅将军,你们两位远来,路上辛苦,本该先让你们好好地休息一下,但、但是军情急如火,怕是不能给你们时间休整了。还、还请你二位能够理解。”
“不需大帅多讲,自然军务为重。”
“那、那就好。对如何应对临汾鞑子,请问二位是否可有良策?”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9 论气
赵过直奔主题,问计潘、傅。
潘贤二不辞千里,前来面见赵过,本来就是为了再献计立功。但是这会儿听了赵过发问,反而却不肯先说,冲傅友德拱手行礼,很客气地说道:“傅将军久经沙场,必有卓识。贤二不才,愿与大帅一起听听您的高见。”
与前不久在济州的时候,不肯回答庆千兴的问题不同,他这一次并非藏私,乃是因有自知之明。他是“降人”的身份,之前又受到过邓舍很长一段时间的冷遇,深知今日的这点地位来之不易,很担忧一不小心就会被再度打入冷宫,故此对军中的实权派们都不肯得罪。也所以,尽管本质上他也是一个自恃有才的人,不过在表面上总是会装得客客气气。
傅友德的才能在冲锋陷阵,虽然也有谋略,但长处并不在高瞻远瞩地运筹帷幄,他瞅了瞅潘贤二,说道:“有大帅与先生在此,哪里用得着俺来献丑?潘先生,俺知道你计谋出众,有何计策就请说吧。俺洗耳恭听。”
话说得很直,语气也不太好。乍听之下,还好像对潘贤二的“客气”有些不满。不过,赵过与潘贤二都没在意。
赵过就不必多说了,与傅友德认识挺长一段时间了,彼此较为熟悉。而潘贤二虽然与之不是太熟,但通过在济州的接触,却也早就发现此人有个特点,打仗确实很勇敢,奋不顾身,不怕死,很令人敬佩,可就是不会说话。面对上级的时候还好点,对平级、对下属那简直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好听点,这叫脾气耿直;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没脑子。
潘贤二笑了一笑,说道:“如此,卑职就先抛砖引玉。”
“先、先生请说。”
“大帅屯驻巨野日久,且与王保保有过血战,对济宁的地形、对虏军的虚实肯定是要比卑职更为了解的了。在卑职说出愚见之前,斗胆想先请问大帅是怎么打算的?计划如何应敌?”
“俺、俺忖思多日,至今尚无定见。”
“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此灭亡之术也。行军打仗,不外乎要在两点,一为兵力,一为粮食。臣先请为大帅分析敌我的兵力与粮储。”
“请、请说。”
“一则,兵力。大帅虽有巨野之胜,但是王保保实力尚存,等临汾的援军来到,他的声威必然复振。是我军虽胜,但待决战时,兵力不一定就能占上风。二则,粮食。我军乏粮,转运艰难;而王保保依河南、晋冀,随时都可以得到充足的补充。则是我军粮秣又不及敌人。”
“不错。”
“卑职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如今,我军的粮储不足与敌人比,首先是绝不可‘持久’了。而我军的兵力也不一定能够占据上风,是若与敌‘挑战’也需要千万谨慎。在这样的形势下,要想‘速胜’、‘破敌’,卑职以为,是必须要仔细地筹算、计划的。”
“该如何筹算?又如何计划才是最好?”
“以卑职愚见,既然我军在兵力、粮储上都不占上风,那么要想‘速胜’,就只有从士气上下功夫了。”
“士、士气?”
“然也。请问大帅,您知道什么士气么?”
赵过身为方面主帅,久历征战,岂会不知何为士气?换了别人,也许听到这句话就会大怒。到底是赵过,性温和,非但不怒,更虚怀若谷,说道:“正、正想听先生分说。”
潘贤二说道:“《尉缭子》云:‘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民之所以战者,就是‘士气’啊。”
“士、士气是什么,俺知道了。那又该如何从士气上下功夫呢?”
“《尉缭子》又云:‘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神散,虽形全而不为用,此道胜也。’因此说,‘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於人’。要想在士气上下功夫,诀窍便在这几句话中。简而言之,就是‘夺敌之气’而‘守吾之气’。如此,就可以‘道胜’了。”
“‘夺敌之气’、‘守吾之气’?”
“大帅博览兵书,当知《唐李问对》。其中李卫公是这样说的:‘夫含生禀血,鼓作斗争,虽死不省者,气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众,激吾胜气,乃可以击敌焉。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何为‘守吾之气’?这就是‘守吾之气’。
“‘攻其心者,所谓知彼;守吾气者,所谓知己’。而所谓‘夺敌之气’,就是‘攻其心者’。孙子言:‘三军可夺气’。如何夺之?避其朝锐,攻其暮疲。大而言之,这是为君之道;小而言之,这就是为将为法啊。
“如果大帅您能按照这个办法去做,想办法把敌人的士气打击掉,同时把我军的士气激励起来,即使粮储不及敌,纵然人马亦不及敌,我只十人,敌有千数,但是我可一当百、一当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则敌虽众,粮虽多,有何惧哉?”
赵过动容,说道:“先、先生言固是。然而,请问先生,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同时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激励我军士气易,打击敌人士气难。不知大帅想先听难的,还是想先听易的?”
“先听难。”
“要想打击敌人的士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声夺人’。”
“先声夺人?”
“王保保将门虎子,赵恒晋冀俊杰,所以现在不敢与我战者,不是因为被大帅您打怕了,更不是因为巨野的失利,只不过是因其才败,士气正沮。但是,如果等其临汾援军来到,两军合作一处,他们两人必定会有奇谋,重新鼓舞士气。待至彼时,既已得援军振其势,复又以羞耻励其众,挟千万复仇之悍卒,与大帅决胜於一朝。请问大帅,您有胜算几何?”
赵过潜思片刻,答道:“如、如果来援的虏军都像前日野战中王保保的部下那样精锐,胜算五五。”
“又如果:保保屯单州、成武不出,一边磨砺士气,一边用游师扰我侧翼,同时用轻骑断我粮道,与大帅相持。伺我粮绝,而其粮丰;待我军疲,而其士盈。於是,尽起大军来与我猎城下。再请问大帅,胜算几何?”
潘贤二说的这第二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赵过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我军必败。”
“所以,要想避免这两种情况。就必须要在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前,再给他们一次打击!只要能令他们连经两次大败,臣敢断言,别说是临汾援军,就算是察罕亲至,也万难在短日内便能复振其势,更莫遑论磨砺士气!而只要他们的势不能复振,气不能复鼓。如卑职前所言,纵敌有千数,我只一人,又有何惧哉?这就是卑职所说的‘先声夺人’。”
“如、如何先声夺人?又难在何处?”
“当日,大帅率万骑渡河,深入济宁,当四顾皆敌而后续无援之时,当知奇袭敌营之难!这‘先声夺人’便与大帅当时的奇袭巨野仿似。看似很容易,遣一军,袭其营即可。但,难就难在选将上,非有胆有识之人不可。然而,遍数我海东全军,能如大帅的智勇与胆略者,又有几人呢?”
不动声色拍了赵过一个小小的马屁。
顿了一顿,潘贤二接着说道:“更何况,这‘先声夺人’与大帅的奇袭巨野还有一点不同。大帅奇袭巨野的目的是攻城,‘先声夺人’的目的是打击敌人士气。所以,大帅得城后,可以入城据守;打击过敌人的士气后,却必须立即远遁。若用比喻,就是奇袭时,要‘疾如锥矢’;接敌时,要‘战如雷电’;告捷后,要‘解如风雨’。此一员将,需要会行军、会疾战、会撤退。难上加难。卑职想了很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嚏!”
赵过转头去看,见是傅友德打了个喷嚏。
“傅、傅将军有话想说?”
“潘先生说‘先声夺人’,大帅以为如何?”
“诚、诚可谓良计。”
“那大帅是准备按照此计行事了?”
赵过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故作迟疑,说道:“如、如潘先生所言,奈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勇将带军。”
傅友德起身,挺胸昂首,叉手问道:“看末将怎样?”
“将、将军才战罢济州,远道而来,未及休整。怎敢劳烦?”
“济州一战,三日克城,末将出入矢石间,毫发未损。自济州至巨野,才百余里地,难为远道,又因押运的有粮秣,路上行走甚慢,两天才到。既然无伤,又非远道,况且末将从军以来,征战视作常事,何用休整?”
赵过笑道:“这、这么说,将军是有意主动请缨了?”
“正是!”
“壮志可嘉!既如此,此战便交给将军。”
傅友德大喜,跪拜在地,说道:“便请大帅下令,想要遣末将攻取何处?单州?成武?不管是哪里,只需本部亲兵百骑就够!三日内,必有捷闻。”
他带的虽是步卒,亲兵却都是骑卒。通常来说,按照海东军法,像他这样的万户,可有百人以下的亲从。因为邓舍看重他,所以他的亲从较多,刚好一百人,且都是邓舍精选出来拨给他的,远比寻常将佐的亲兵精锐。
“单、单州是王保保屯军处,防御森严,而且距我巨野远。据报,屯驻在成武的虏军分营而居,多住在城外,就、就请将军袭成武。”
“接令!”
“百骑太少,本、本帅再拨给你精锐百骑,可够?”
“绰绰有余。”
“好!”
赵过抬头望了望堂外天色,见近午时,说道:“本、本帅这就传下军令,为你挑选精骑。俺、俺知道将军在汉骑与女真军中都有相熟者,若是想带谁去,也可以尽管选拣。”当即书写军令,交给了傅友德。又唤来两个亲兵,吩咐陪着一块儿,先出堂外,径往军营中挑选这百骑去了。
傅友德出了堂外没多远,又折了回来,说道:“只顾欢喜,却是忘了问大帅,等精骑选够,几时出战?”
“也不用太早,入夜前出营就行。”
“喏!”
看着傅友德走远,赵过和潘贤二相顾一笑。
他两人心知肚明,适才的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激将计。笑过了,赵过对潘贤二多了一层认识,想道:“却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开始算计的老傅,但总不是今日临时起意。从济州到巨野,他两人同行两日,竟能严守心机至此。着实了得!不过话说回来,能选中老傅,他眼光倒是不错。”
傅友德勇悍过人,又被激将,此番出战定能告捷。赵过为人温和、仁厚不假,可不代表他就不会用计。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该用计谋的时候还是要有的。抿了口茶,他接着问道:“该、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俺已知道了。请问先生,又该如何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相比打击敌人士气,激励我军士气就很容易了。只要能在两个方面做好,士气就定然高昂。”
“哪、哪两个方面?”
“一个是赏,一个罚。”
“赏罚分明。”
“正是如此。‘夫不爱悦其心者,不我用也;不严畏其心者,不我举也’。而赏罚之间,卑职以为重尤在‘罚’。”
“重、重尤在‘罚’?”
“赏,人皆会之。无非有功者虽远必赏,无功者虽亲不得。只要无私便都可以做到。但是,‘罚’就不易做到了。赏赐部属,可以得到好名声,得到部属的喜欢,为将者乐见之;惩罚部属,却会召来部属的惧怕,甚至有时候需要惩罚的人是亲朋故旧,若不够狠,纵使为将者怕也是很难做到。”
赵过以为然。
“卑职闻:‘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见侮者败,立威者胜。凡将能其道者,吏畏其将也;吏畏其将者,民畏其吏也;民畏其吏者,敌畏其民也。是故,知胜败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权。’这便是‘宁教卒畏我,不教卒畏敌’。倘能如此,天下不足驰骋也!愿大帅思之。”
潘贤二用计好行险,险则忍,忍则残,因此,他的治军之道也是偏向狠辣。
赵过叹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潘贤二做出了对“士气”的总结,说道:“‘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闻也’。只要士卒用命,士气高昂,则便是百人之奋,强甚万人之斗;万人之斗,强甚百万众之不用命!”
“先生的意思,俺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赵过起身,行礼,说道,“多谢先生教我。”
他是都知道了,潘贤二有不知道的地方了,忙起身还礼,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卑职冒昧,有事想请问大帅。”
“何事?”
“大帅久镇军中,素闻谨慎。却是为何适才刚听卑职之计,未及多思,便就毫不迟疑地立刻采纳了呢?”
赵过微微一笑,反问道:“莫、莫非先生对你的计策没有把握么?”
“这,……,这当然不是了。只是,……。”
“哈哈。先生不必多言了。俺、俺有一份军文请你观看。”赵过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潘贤二。
潘贤二打开观瞧,见是邓舍的笔迹,上边大略写道:“鞑虏退至单州、成武,固以待援,候其两军会合,声势必然复振。计我军前线扫荡残敌,尚需两三日才能完成,提前促其决战、先灭保保既已不可,更不可坐视其声威复振。在此期间,可选数百精骑,奔袭成武,再灭其胆。长途急袭,要在选将。将军麾下有两人可用,一则高延世,一则佟生养。只是,现尚需延世镇郓城;而生养上将,干系女真,亦不宜轻动。可调傅友德。”
赵过徐徐说道:“此主公军文,昨夜方到。”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0 斫营
傅友德夜出巨野。
从者两百骑,皆去旗鼓,弃缨饰,黑衣黑甲,自南门出,向成武去。
巨野、成武相距二百里,若以步卒行之,依照正常的行军速度,非三四日不可至。但如果用轻骑奔袭,一昼夜便可赶到。也就是说,到明天入夜,他们就能出现在元军的营外。
为了保密起见,赵过没有大张旗鼓地送行,只是登上城头,目送远望。潘贤二陪行在侧。时至五月,天气炎热,入夜后,风渐渐清凉。吹拂在身上和脸上,不觉精神一振。仰头望去,夜空无云,繁星璀璨。
见傅友德等离城远去,潘贤二说道:“傅将军骁勇善战,万人敌,胆识俱佳。此去所率又俱为精锐,且远行奔袭,敌必无备,定能功成。卑职闻:‘兵有不战而败敌者,挫其锐也’。只要待其捷报传来,我军上下定然人俱雀跃。至其时也,大帅再尽起精卒,鸣鼓前行,薄单州城下,与之对垒战。敌众虽多,援虽将至,我军锐而彼疲。以锐击疲,蔑不克矣!”
“先、先生能与主公不谋而合,不愧高明之士。”
“主公英明神武,自从战,算无遗策。卑职虽然偶有一得,能与主公合,但这只不过是‘愚者千虑’。岂敢当大帅夸奖?不敢与主公并列。”
赵过微微一笑,心道:“你自以为不能与主公并列,倒也不算谦虚。”从袖中依旧取出邓舍的那一封军文。中午给潘贤二看的时候,他把下边部分给折住了,此时打开,仍又递过去,说道:“请、请先生往下看。”
潘贤二微微惊愕,接住了,打开来,往下观瞧。见下边还有几行文字,是这样写道:
“傅友德出击成武,是为了挫折保保的士气。但是,两军会猎,仅挫其气还是不够的。‘兵以虚惊,而以实胜’。在给了敌人虚惊之外,还必须要有‘实胜’。那么,什么是‘实胜’?兵力的多寡,地形的利弊,这就是‘实胜’。如果想要在将来的决战中打败保保,就必须提前‘占据地利’,并争取能够‘以多凌之’。先前,我令你扫荡残敌,会合各部,便是为了‘以多凌之’;现今,地利也已到了必须开始着手争夺的时候。
“金乡、鱼台,分处前线,相距单州、成武各不出五十里。鱼台邻山阳湖,而金乡尤重。若能占据金乡,下则可击单州,横则可胁成武。保保因兵败,放弃了在这两个地方的驻防,此天赐我也。前番,和尚、万虎已得此城,何故又轻弃之?若待虏军援来,彼必复来战守。‘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当趁袭成武的时机,再令和尚、万虎据金乡守!”
金乡、鱼台,是两个不大的县城。
鱼台在山阳湖的西边,金乡在鱼台的西边,两者间距二三十里。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所在的位置是较为重要的,单州和成武皆在它的西南方向。成武靠上,单州靠下。三地相隔分别各有三四十里。
如邓舍所说,如果占据了金乡,便就等同占据了一个桥头堡。有两方面的作用,其一,可协助主力攻打单州;其二,可作为一个堡垒,在主力攻打单州时,威胁成武。成武若是敢去援单州,便可从金乡出军击之。
那么,既然金乡的地位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王保保会轻易放弃呢?
王保保有王保保的考虑。
当然了,他具体怎么想的,燕军这边难以猜测出来。不过,以常理推断,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忧如果军力太过分散,就会很容易遭到燕军的各个击破。故此,弃守金乡、鱼台,集中力量防御单州、成武,以待后援。
又既然如此,为何杨万虎、李和尚在得了金乡、鱼台后,只是掳掠了一番,把城中的储粮抢走,便就主动撤退、没有就地驻守呢?难道他们看不出金乡、鱼台的重要性么?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两人久经沙场,征战的经验很丰富了,或者谈不上“用兵如神”,但是对寻常的天时、地利却也绝不是半点不懂的。之所以他们也撤走,不肯就地驻防,却是因为此两地距离单州、成武太近。换而言之,距离王保保的主力太近。这两个地方只是县城,城墙不高,占地不广,甚难防守。军队来的多了,放不下;军队来的少了,又怕挡不住王保保的一击。所以,也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如王保保一样,将之放弃。
这不能说是他们的错。他们并非主帅,更多考虑的是本军、本部以及个人所负责战场的得失、胜败;对全局,不会有太多的考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实话,全局也不需要他们来考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是,邓舍却不管他们的想法,他需要考虑的就是全局。
故此,在这道军文中,命令他两人必须要把金乡再度占据。
并且其实,通过这道命令,邓舍也算是无声地责备了一次赵过。
邓舍是主公不假,需要考虑全局不假;但赵过是什么身份?前线主帅。全局也是需要他来考虑的。杨万虎、李和尚入金乡而不据,说撤就撤,轻易放弃。赵过你为什么不责备他们?为什么不下命令要求他们入驻?
这也就是赵过了,邓舍宽仁、念旧,不想训斥他。要是换了其它人为主帅,肯定不会就这么轻轻放过,必定会受到严厉的见责。
潘贤二看罢,由衷佩服,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观主公此计,有‘虚’、有‘实’。有‘明夺其气’,有‘暗据地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高明者,是借助傅友德‘明夺其气’的机会,而令李、杨二将‘暗据地利’。……,反观卑职,只不过一点愚见,只看到了片面,忽视了战阵中最主要的‘实’,却居然还自以为得计。实在惭愧、惭愧。”
因问道:“友德已出城去,不知大帅可否已有下令与李、杨?”
“主、主公这道军文是昨夜到的。到、到后不久,俺就传令去给李、杨了。因、因为李将军的营垒距离金乡较远,所以俺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杨将军去办,已命他按计行事,定下明夜拔营,入驻金乡。”
昨天夜间?当时傅友德、潘贤二还没到巨野。赵过怎么就命杨万虎“按计行事、明夜拔营”了呢?潘贤二略一思忖,便就明白,想道:“友德出济州前,庆帅先发有军文与巨野,已告至期。有主公的这道军令在手,就算没有俺自以为是的‘激将计’,傅友德也肯定不敢违背,必定遵从。又既然已拿准傅友德会从令,计算日程,明夜可到成武,因此提前命令杨万虎也在明夜拔营、入驻金乡。虽先令万虎、后令友德,却天衣无缝。”
不但对邓舍的深谋远虑五体投地,对赵过的巧下命令也十分佩服。他不由嘿然叹气。
“先、先生缘何叹息?”
“主公远在千里外,济宁前线的局势,却历历如在目中。‘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贤二自以为智士,却不料早在主公与大帅彀中。”
——他少说了一个人,洪继勋。洪继勋乃益都谋主,海东之计,多出其手。邓舍的此番谋划,其间自然不会没有他的功劳。
夜色逐渐深沉,听得城内更鼓两声,已是二更时分。
赵过说道:“夜、夜深露凉,先生文士,不要久立城头,便请先回吧。友、友德上午至,夜晚便远出,他带来的那两千步卒需要去抚慰一番。此、此事别人难为,非本帅不可。就、就不送先生了。”叫了两个亲兵,打着火把,送潘贤二下城。
潘贤二告辞别去,等下了城头回首望之,见赵过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也已去了。
刚投降海东时,潘贤二没得重用,与诸将接触不多;从此次济宁之战起,他先在泰安,后在济州,才开始和军中诸将有了较多的接触。类如邓承志、庆千兴、傅友德等等,还包括一些中下级的将校。这些人多是粗人,对待他的态度最多也就是像庆千兴一样,最多“客气”两字而已;但赵过却给了他不同的感受。想了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如坐春风。”
不是对谈的“如坐春风”;而是厚道朴实、善解人意的“如坐春风”。比如在他侃侃而谈、献计之时,赵过虽已有邓舍军文,但是却没有打断他;又比如刚才,“夜深露凉”,且知他远道而来很辛苦,所以请之归城。
种种的作风,与邓舍颇有相似处。
潘贤二慨然地想道:“君如此,臣亦如此。有其君必有其臣。海东能有此君,英明神武,推赤心入人腹中;又能有此臣,旰食宵衣,折节下士。国家何愁不能兴也!察罕何愁不能平也!长此以往,天下不足定也!”
一边感慨,一边踏着星光回城休息。
……
傅友德率众疾驰,夜行百里,一日夜间,至成武外,离城二十里停下,令皆下马,休整。同时遣人近敌营打探。不多时,回报。
“城外营地多少?”
“成武内外有虏军八千。先前据报,城内三千,城外五千。小人潜行窥伺,见城门紧闭,垛口隐有守卒巡逻。城下布营三处。主营最大,在城东,远离城门,约四五里;辅营两座,分处南、北,皆比城门。”
“皆比城门?”
“是的。此两营相距城门都不足三里。”
“主营放在东边,定是一为戒备我军;二为呼应单州。因营中士卒多,所以远离城门。辅营分处南、北,独空出了西边。西边是曹州,那是察罕的地盘,所以不用防备。”
成武在单州的西北,因而主营在城东,可以更好地呼应单州。同时,如果燕军从巨野来攻,巨野在成武的东北,把主力放在城东也方便迎敌。敌人主将的这个布置称得上中规中距。
傅友德又问道:“城防、营防如何?”
“刁斗森严。”
刁斗森严,就是说不能硬冲了。傅友德低头沉吟。有一个偏将说道:“末将有一计。”
“说。”
“敌分三营,主辅分明。若一营遇敌,另外两营必定支援。末将请引五十骑冲北营,俟另两营驰援,将军便可率余众趁势掩之。破敌必矣!”
傅友德摇了摇头,说道:“敌防御森严,我用二百骑冲之,还担忧不能够。你用五十骑,有何用处?况且,即便你冲入了北营,若南营与主营的主将静镇,不援,又如何是好?此计貌似可行,不过纸上谈兵。不可。”
“然以将军以为?”
傅友德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和昨夜一样,星光很好。天公不作美,这并非适合夜袭的好天气。
天晴、星亮,敌人的营地又戒备森严;而燕军奔行二百里,并且只有两百骑,如果一击不中,陷入包围,怕是连遁走都是问题。该如何袭之呢?
又一人说道:“末将有一计。”
众人看时,见是佟生开。
佟生开从平壤初级讲武学堂毕业,被分配军中,这回济宁之战,佟生养把他带在了身边。早些时候,攻巨野一战中,他因为被敌人劫了营,受过一次责罚。赵过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没有惩处他,许他戴罪立功。
犯错容易立功难。虽然在那之后,他又经过了多次的战事,表现得都很勇敢,可是直到现在却都还没有机会能够立下大功,真正的将功补过。这一回,傅友德入军中选择勇士随从夜袭,他自告奋勇,主动参加了。
傅友德问道:“你有何计?”
“末将毕业自平壤讲武学堂,是二期生。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听骆教官讲过一个战例。是他亲身经历的。平南高丽时,骆教官在李将军麾下。也是在一天晚上,李将军欲偷袭敌营。当时与今晚一样,也是夜色晴朗,敌营戒备严密。李将军苦无良策。小李将军献上了一计。按其计行之,果成功袭营。”
骆教官,就是骆永明。本在李和尚麾下,后因伤残被邓舍送去了军校做教官。小李将军,是李子简,即李和尚的师弟,颇有智谋。当年南高丽一战,他曾献计给李和尚,水淹敌城,一战成名。
傅友德来了兴趣,说道:“快快说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1 小佟
佟生开从骆永明处听来的计策其实也很简单,先“引蛇出洞”,然后“瞒天过海”。
“何谓‘引蛇出洞’?”
“在敌营外搞些动静出来,引诱敌军出营。是为‘引蛇出洞’。”
“引诱敌军出营?若是敌军的主将很稳,不肯派人出来呢?”
白天还好说,现在是晚上。即使星光璀璨,可视度可高,依然是晚上,但凡稍微有些经验的将校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遣人出营。须知,大部分的“营啸”可都是发生在夜间。而一旦发生“营啸”,十个主将里边有九个都得束手无策。治军之法,要在动如风,静如山,该稳的时候一定要稳,绝不能闻风而动、轻出冒进,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将者之大忌。
“成武距单州不远,虏军云集。而我军的主力如今却在巨野,远隔二百里,这是敌人知道的,他们肯定想不到此时会有一支军马出现在他们的营外。又则今夜星亮,更不会料到咱们居然会在今夜前来斫营。因而,以末将看来,纵使他们的主将再稳,听到营外有动静,为了避免谣言,稳定军心,就算不会遣太多人出来,但肯定还是会派人出来看的。”
“敌营有三,你又怎么知道会是哪一营出来探查呢?”
“敌营虽然有三,但是主营只有一座。敌将若探,必是从主营而出。”
“主营?”
“不错。”
佟生开是军校里出来的,说到“临机应变”,也许还火候不足;但讲起理论、推测其敌人的心思来,却还是头头是道。如果把傅友德们比作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实战派”,他们这些军校出来的就是“学院派”。
傅友德们是先有“经验”,后有“理论”;他们是先有“理论”,后有“经验”。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理论”有“纸上谈兵”、“空中楼阁”之嫌,但这也是初出茅庐之人惯有的毛病,假设给以足够的时间,而本人又有足够的悟性,在经过血与火的磨练之后,成就定然会是不可估量。
不过,佟生开和他的同学们又有点小小的不同。
他是女真人,自幼就在马上长大,很小的时候就随从父兄围过猎、打过仗,算是接触过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并且后来从军海东,在上军校前也已参加过几次战斗,而且又还有佟生养这样一个哥哥,眼界、见识与经验自然高出同辈一截。所以,他这会儿做出的分析倒也还是颇有道理。
傅友德是个有能耐的人,有能耐的人往往就会自视甚高,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在赵过、邓舍的面前会显得很恭谨,但是在别人的面前却就不一定会如此的主要原因。当然了,还有个原因也是他确实不善交流。
然而,自视甚高、不善交流却不代表他就是刚愎自用,对部下们好的意见还是会“从谏如流”的。细细地想了片刻,觉得佟生开言之有理,他说道:“‘引蛇出洞’是诱敌出营,那么‘瞒天过海’想来就是乔装打扮?”
到底征战的经验丰富,一听就明白了此计是怎么行的。
佟生开说道:“正是。待敌遣人出营后,我部可偷袭之,尽杀灭之。然后,扮作他们的模样,疾驰回营。”
“出营的敌人不多,守营卒肯定认识。咱们就算扮成了他们的模样,也绝对混不入敌营,怕还没到辕门呢,就会被鞑子认出。有何用处?”
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傅友德,是另一人。
佟生开答道:“我部所以发愁,是因为星光太亮,无法悄无声息地摸近敌营。只要能至营边,即便被鞑子发现了,又能怎样?鼓勇向前,一冲而破;随后余众鼓噪、齐进,敌营虽坚,破如唾手!”
围在周围的军官们闻听此言,都是不由面色一变。
乃至有人倒抽一口了凉气,说道:“敌将派出营的人肯定不会太多。用四五骑、至多十来骑做先锋去冲敌营?而且冲的还是敌人的主营。……,老佟,你这计策也忒险了点吧?若是稍有不慎?”
他后边的话没有说完,不过,诸人都懂他的意思。
用十来骑去冲营,虽说现在是晚上,营中的敌人九成以上都进入了睡眠,但只那一个辕门口,恐怕就难不过去。稍有不慎,就会死在万箭之下。佟生开年纪不大,胆子却着实不小。
傅友德顿时高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听说左丞取巨野时,此人曾被鞑子夺过营,因此还受到过责罚。前天晚上,俺去军中挑人的时候,本来不想要他的,抹不开佟生养的面子,姑且收之。却没有料到,他虽不会守营,对‘斫营’倒是甚有一套。胆色够壮。”注意到了佟生开的发型,头发很短,有些地方还光秃着,一看就知道定是才从其本来的女真发式改成汉人的发式不久,又带着赞赏的味道想道:“狗日的女真崽子!”
他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看见左右众人的吃惊,徐徐说道:“数骑冲营,你的胆子不小。以你看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佟生开说道:“末将因为兄长的关系,在上讲武学堂前,得以能经常见过主公。有一次,听主公对杨万虎杨将军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不是非常之人,难建非常之功。”
傅友德豁然动容,这一句话、十二个字真是说到他的心窝里了。他和佟生开虽然经历不同,但是在此时此刻,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渴望立功。佟生开是为了将功补过,他则是为了出人头地。
不错,邓舍现在很看重他,可他毕竟是外来人,不是邓舍原本圈子里的。大凡外来的人想要在一个已有的群体里站稳脚、并取得较为重要的位置,不止是得到主公的重视就足够了,没有第二个办法,唯有一条道路。那就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需要得到更多的功勋。
如此,才能一不负主君的器重;二也才能够得到功勋旧臣的认可。
傅友德入海东来,参加的战事不少,可拿得出手的战绩却不多。不是没有,是缺少那种令人眼前一亮、无不交口称赞的“奇功”。不错,他现如今的名气不小,就连察罕军中也有很多士卒也知其姓名,又是什么“能与霹雳斗”,又是什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但是自家事自家知,真正有分量的功劳,他确实寥寥。前几天打下了济州,可主将还是庆千兴。
老实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劲儿了,要不然,也不会主动请缨、愿来奔袭敌营。因此,佟生开话音才落,他就豁然动容,因问诸人,说道:“尔等意下如何?”
有人不说话,有人蹙眉,有人连连摇头,先前说“忒险”的那军官依然还是在不停地说道:“太险、太险。”
傅友德奋然变色,掀髯说道:“‘欲建非常之功,非有非常之人’!今,我部长驱二百里至此,待到明日,虏军出营,百姓来往,这城外又一马平川,我部势无可藏。藏既已无可藏,以少敌众,战亦无可战,只能落荒而逃。而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若无功而还,请受军法。军法:受令不行,致使贻误战机者,斩。还亦死,战亦死。何如死军阵?”
“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云云,这是一句假话。傅友德压根儿就没有下什么军令状,赵过也没有提出让他下军令状。本来长途奔袭就是九死一生,能主动请缨已算勇敢,再让下军令状,未免不近人情。
可是诸人不知道,听了傅友德此话,俱彼此顾望。
傅友德又慨然说道:“丈夫要当死在沙场,怎么能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呢?短刃相交,血流五步。杀敌而死,得偿所愿。不必马革裹尸还!本将计议已决,便按佟将军此策行之。尔等若怯,便请自去。壮士留之!”
马援说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他比马援还壮烈,如果战死在疆场上,因杀敌而死,便是得偿所愿,何必又一定要回到家乡安葬呢?“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能被他挑选出来、参加此战的,自然皆为军中精锐,受他这句豪言壮语一激,无不热血沸腾。胆怯的顿时胆壮,犹豫的顿时决定,谁都想要“壮士”,没有愿意自承“怯懦”,皆下拜说道:“愿随将军,建非常之功!”
——他带了共有两百骑,其中百骑是从军中选出,百骑本为他的亲兵。亲兵就更不用说了,按军法:如果主将阵亡,亲兵连坐。也就是说,如果傅友德阵亡了,他的亲兵一个也活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退出。
星光璀璨,长空无云。
夜色中,二百骑气冲霄汉。傅友德亦下拜,与诸人说道:“生死共之!”起身,指挥下令。
他们的藏身处是在一个丘陵边儿上,不远处,有片小林子。如何才能“引蛇出洞”?放火是个不错的办法。因命了数人悄悄过去点火。又选出了二三十人,包括佟生开在内,傅友德亲自带了,埋伏林外。
五月仲夏,林木茂盛。这几天又都很清朗,白天太阳照射,晚上露水不多,很快,火就被点起。有的士卒随身带有火铳,还撒了些火药上去,“呲呲”地响,更助火势。没多一会儿,火势相连,滚滚的黑烟升腾。
佟生开猜得不错,敌营里的主将闻报,虽然微微有些生疑,但果然没有想到这是燕军所为。尽管有心不问,可为了稳定军心,还是派了一队士卒出来观看。人数不多,七八骑而已,远远地停在林外,打量火势。
傅友德等人屏住呼吸,观其动静。
见他们看了会儿,交头接耳,有人往火势最旺盛的地方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爆出一阵哄笑。佟生开摸到傅友德身边,说道:“看他们的架势,像是不打算近前。如果这就让他们轻易走了,前功尽弃。”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傅友德召来两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脱去铠甲,悄悄爬行到火势的边儿上,刚好在敌骑的对面,中间隔了个起火的林子,朝外头露了露头,故意做出点声响,然后装作受惊的样子,掉头就跑。
落入敌骑的眼中,他们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为首者叫道:“兀那汉子,休跑!”又一人说道:“难怪夜半起火,原来是有人为之。抓了去,送给将军报功。”当先纵马飞驰。余者数人未加多想,先后跟上。
绕过火林,来到林后。
抬头看去,却不见了那两个跑掉的汉子,熊熊的火光之下,有一个黑盔黑甲的将军策马而立。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后左右又冒出二三十骑。其为首者见机也快,立刻知道不妙,叫道:“落了贼伏,快走!”拨马就走。
奔出没有几步,只听得一道破风声从脑后传来,那人急转头处,见一支箭矢迎面射来。
此人的身手倒也不凡,本乃是敌军斥候百户,忙施出个“蹬里藏身”,好悬不悬地将之躲过,吓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好凶悍的贼子,怎的不让人说话,便就拿刀使剑?俺乃长枪军里高百户,你们是什么人?”
哪里有人肯理会他?
佟生开唿哨一声,诸人齐上。三十多人对付七八人,一面倒。出来探查的几个士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想要跑,早被围住,三下五除二,悉数被杀。只有姓高的百户因还有别用,独被留下。什么用处?问敌营虚实。
几个益都士卒过来,下了马,把他提住,推搡到傅友德马前。
傅友德很干脆,没有废话,取下长矛,点在他的脖子上,说道:“俺问你答。若是老实,给你个痛快。倘有强项,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姓高的百户面如土色,猜出了傅友德等人的来历,说道:“将军!将军!不用动手。您想知道什么?俺定如实交代。你们是从巨野来的么?”一双眼仓皇四顾,问道,“不知你们是哪一部?哪一营?俺姓高!将军,俺姓高!”
“管你姓什么。”
“贵军中可有一位高延世高将军?那是俺的族叔。”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2 金乡
却原来高延世是河北高家村人,顾名思义,村中都是同姓。
自古以来,民间的宗族势力都很大。为什么大呢?就因为绝大多数的村落都是同姓、同族聚住。这高家村也不例外,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往上追溯,家谱里都是同一个祖宗。古人云:“同宗九族。”即从高祖而至玄孙,这总共九代,便是九族,《三字经》中说:“乃九族,人之伦。”
九族之内,就是同宗。村民之间,彼此都带着亲戚。最多的区别不过是或者出了五服,或者未出五服而已。
又什么是“五服”呢?从高祖到自身,也即高祖、曾祖、祖、父、自身,这五代就是五服。五服之内比较亲,民谚说:“五服之内为亲”。“亲”,亲人、亲戚的意思。若有五服之内的亲戚去世,需要为其服丧;而五服之外就比较远了,不必为其服丧。所以出五服,也叫做“出服”。这个服,可以理解为“孝服”的意思。又且,从婚嫁角度来言,因为出了五服的就不再算是“亲”,至多算是“同姓”,所以也就可以互相婚嫁了。
这位高百户,便也是高家村人,只是和高延世的关系较远,他的高祖与高延世的曾祖是同一个人。说起来是亲戚,其实平时的来往就很少了。
毛贵入河北,得高延世,收用为将。这一位高百户却早在这之前便投了元军,后来察罕帖木儿占据晋冀,他因而也转入了察罕军中。这一回巨野兵败,随军撤至了单州、成武。尽管他与高延世亲戚较远,而且在他投军时,高延世还没有从军,但是高延世年少骁勇,在益都的名声很大,故而他虽在敌军,却也是久有耳闻的,知道在红巾军里有这么一位族叔。
平时在军中的时候,他肯定不会乱说招摇,但此时情急,未加多想就脱口而出了。傅友德看他年约四旬,高延世只不过才十七八岁,却居然是他的族叔?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年纪小的辈分高也很常见。
既然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底下的话就说了。
傅友德问了几句,得到证实,确定他说的不是假话,当即保证只要他肯老实交代,便就绝不会伤及他的性命。想回乡,可以放他回乡;想去找高延世,可以待事完后,送他去见高延世。高百户得了承诺,知无不言。
不多时,对元军的营内虚实傅友德已了如指掌。
佟生开提了个小意见:“不如便叫这厮在前带路?有了他为首,就算还是混不入敌营,但最起码有助咱们能往前多靠近一点。”
傅友德断然拒绝:“他与小高将军虽是同村,不可太信。若在领咱们靠近敌营后,忽然大叫,将咱们献给鞑子求功,如何是好?……,来人。”叫来亲兵,吩咐绑了,丢在林边,说道,“俺们杀鞑子要紧,暂时顾不上你。你且稍安勿躁,等俺们转回,再放你走不迟。”说完了,不再理会与他,挑出几个素来熟悉的亲从,命换上敌卒的衣服。又把高百户扒了个赤条条,脱下盔甲,自来穿戴。
佟生开说道:“将军自换装束,意欲何为?想亲自冲营么?”
“正是。”
“万万不可!”
“为何?”
“将军身为主将,岂能轻身冒险?若有不测,咱们这二百来兄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为主将,自当身先士卒。”
佟生开苦谏,说道:“且与主公也不好交代!末将不才,愿领前锋。”
“尽忠效用,正在此时。如何与主公不好交代?我意已决,不用多言!”
傅友德披挂整齐,翻身上马,拿了高百户的长矛,点名佟生开和两个亲信,吩咐说道:“待俺开战,佟将军,你就带一百五十骑从丘陵内冲出,并把早先备好的火把取出点上,交缚两炬,人手两支;马尾后绑上枝叶,一壮声势,二助斫营。傅四,你引十骑留在林外,为接应。列老九,你带着余下的三十骑警戒南、北两座辅营。他们若不出,你也不出;他们若出,你就截击。……,现在三更,以五更为期。两个更点后,不管战果如何,各部都要在林外会合,然后仍从原路返回,撤归巨野。”
“交缚两炬,人手两支”。把两个火把绑成“十字”,点燃后,就是三个火头,不但可以壮声势,而且也有助在敌营放火。
言简意赅,把二百骑布置停当,引了乔装成元卒的六七骑,绕行过林,径往敌营去。
佟生开等人按其命令,各带部下,或仍埋伏在林外,或转去丘陵伏身,分别备战。近两百人,各执枪戈,安抚坐骑,这一刻心思各异。但无论勇敢的、抑或胆怯的;不管擦拭兵器的,抑或整理马鞍的,却都不约而同地时时抬头,把目光投射开去,跟随在了傅友德等人的身后。
远处的敌营绵延数里,军旗林立,黑压压,悄然肃穆,一种森严的杀气无形放出。只见他们只七八骑,不慌不忙,踏着月色和星光,渐行渐近。
一边是熊熊燃烧的林火,一边是黝黑无声的丘陵。佟生开伏在队伍的最前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随着傅友德等的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不由越来越急促。乃至攥着长枪的手都出了汗,他恍然不觉。
——,从他的视线看去,营垒若是蹲踞的猛兽,傅友德等便是七八只小小的蚂蚁。
……
夜色深沉。
星光下,济宁路的南部,单州与成武间,城池安静,道上也罕有人行,树林、山川都是空旷旷的,偶有窸窣之声,是夜出的小动物飞快地跑过。看似万籁俱寂,好像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但实际上,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止是因为傅友德夜袭成武营,还因为单州和金乡。
两天前,赵过命杨万虎在今夜入驻金乡。
一来,是趁着傅友德夜袭成武的机会,减轻敌人的阻力;二来,也是呼应傅友德,牵制住单州军,同时减轻傅友德撤退的压力。
但是,他与傅友德又有不同。
傅友德乃是两百骑长途奔袭,人数不多,兼且骑兵,容易隐匿行踪;而他如果动,就是三四千人动,目标较大,并且还是所有在前线的燕军中最逼近单州的一支部队,所以,一动之下,消息很快就被王保保获悉。
因为收缩兵力、固守待援的关系,王保保放弃了金乡、鱼台。
但是“放弃”,却不代表就肯拱手相让给燕军。邓舍、洪继勋等能够看到金乡的重要性,他王保保也一样深知金乡之重要。
本以为,有他的主力屯驻在单州,燕军必不敢来入金乡。毕竟,金乡距离单州只有二三十里,鸡犬相闻。若从单州出军的话,别说朝发夕至,半天就能赶到。从战术上讲,这叫做明不守,而实守之。换而言之,金乡属其势力范围。却没料到,杨万虎居然敢孤军深入。
“杨万虎已拔营,正向金乡进发?”
得到消息时,王保保刚刚睡下,他大惊失色,披衣而起,问道:“情报是从哪里送来的?他已至何处了?”
“情报是从潭口站送来的,从潭口站到单州,快马也需两个时辰。估算路程,杨万虎此时应该已至蒲水。”
潭口站是个驿站。蒲水,是一条横穿济宁路的河流,西起曹州,东至大运河,刚好把济宁路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潭口站,在河水的北边,是杨万虎原本的屯军所在;金乡、鱼台皆在河水的南边。
——这也是当初杨万虎、李和尚为何掳掠了金乡、鱼台一番后就撤军退回的一个原因。间隔着河流,尽管河水不宽,也不很深,但如果遭遇到战事,毕竟不方便后援。
“已至蒲水?带了有多少人?是杨万虎一部人马,还是杨、李两部人马?”
“这个没有能探查清楚,但至少杨万虎本部。”
历经鏖战,杨万虎的本部损失不少,本来四千余人,现今三千多。三千多步卒不算少了,而且还是海东五衙之一的精锐。不容小觑。
“……,速去请赵先生来!”王保保赤足跳下床,在室内转了几圈,又令道,“往营中传令,教选拣两千精锐,准备出城。”
赵恒的住处便挨着王保保帅府,一刻钟不到,他就赶来了。入得室内,不等王保保说话,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将军!红贼想要发起总攻了。”
“俺也已想到此点。”
金乡、鱼台,早不来占、晚不来占,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占,说明什么?说明益都燕军已经做好了总攻的准备。要不然,放杨万虎那三千多人过来,不是故意送他们来险境的么?王保保浑不顾披在肩上的衣服有些滑落,急促地询问赵恒,说道:“我临汾援军现至何地了?”
“已过卫辉,再有两日,便能进入济宁。”
“还有两天?以先生之见,现下该如何应对?”
“金乡,是绝不能交给贼军占据的。眼下之计,唯有一条。请将军速发精锐赶赴金乡,争取在贼军到达前,先入城守御。”
“俺已命营中准备。可是据报,杨万虎部已到了蒲水,渡河之后,再向前三四里就是金乡。我军怕是赶不及了啊!”
“就算赶不及,也强过坐视不动。”
“倘我军到时,城已为贼军占据。该如何是好?”
“可视贼军的防备言之。如果红贼防备甚严,不必强攻;若是防御大意,可趁其立足不稳反夺其城。”
“唉,眼下也只能如此。”
一道道催促的军令下去,没用多长时间,营中的元卒就准备妥当。王保保选派了两员骁将率领,把赵恒的应对计策告之,便就即令出营。
刚出营门时,这支临时集合起来的部队还显得比较仓皇。两千士卒里的大多数都是被才叫醒的,也没时间洗脸,就这么睡眼惺忪,吵吵嚷嚷,队伍混乱,你拥我挤。有的士卒铠甲没有穿好,有的士卒拿错了别人的兵器;骑马的忘了带水囊,步行的没有领取到足够的箭矢。
但不愧精锐之名,各级军官都很有经验,一边随着大队往前疾奔,一边在行军中继续整队。九人队看百人队,百人队看千人队,千人队看主将旗。有的加快速度,有的放慢速度,有的往外变成两翼,有的向中间成为中军。沿着大道向前,走没十几里地,队伍就逐渐变得整齐起来。
两个主将派出亲兵,从队头奔到队尾,一路奔行,沿途不断地高声宣布命令,把金乡的军情与王保保的军令大致转述。
奔行了这么一段时间,士卒们也慢慢清醒过来,不复睡意朦胧。都是老卒,在听到军情和命令的同时,几乎就明白到了他们任务的重要性。
杨万虎,在察罕的军中也是很有名气的。远的不说,只说强渡山阳湖一战,他抢滩登陆,尸体淤积了湖岸,鲜血令湖水染红,硬是击跨了壁垒,大败元军中的数员悍将,追杀出二十多里,与胡忠胜利会师。威名大振。
士卒们听到他的名字,即使还发困的,也是不由一惊。才出营时的喧闹,渐渐变得无声,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是沙沙的脚步。两千人形成了一条长队,举着火把,飞奔在路上,远远地看去,就好像一条蜿蜒的火蛇。
如果把视线调高,从半空中往下看。
可以看到,就在这一支元军奔行的前方,二十多里地外,是一座不大的县城。这就便是金乡。而又在金乡的前边,约四五里地,是一条如练的河流,两岸蒹葭丛生,在夜风中摇曳,点点的星光泛在水面,随波流淌。
正对着金乡的河对岸有一个渡口。这时,又有一支与元军截然不同装束的部队,正在人喊马嘶地从此渡河。
这支部队,便是杨万虎的部队。
河水不深,不必搭桥,甚至不需要气囊等物,只须拉一条绳索在南北两岸,军士便能够扶着过去。如果是骑兵,骑的有马,更是方便,直接驱骑洇渡就是。大约是刚开始渡河不久,到南岸的士卒还不太多,五六百上下,按照惯例,各去占据要隘、丘陵,布下了一个临时性的防御阵地。
阵地的内部,临河岸的地方,有一群军官聚集,围着一个将军打扮的人。此人正是杨万虎。他打仗喜欢居前,渡河也是如此,是随着第一批的士卒过来南岸的。他仰头看看夜色,侧耳聆听远方,说道:“快四更了,叫弟兄们麻利点,至迟五更必须全部渡河。一定要在天亮前入驻金乡!”
正说话间,一骑从远处奔来。
眼尖的将校看见,说道:“是斥候。”
“报将军,二十里外,发现虏军。约有两千人,其中有五百骑军为其先锋,正向我军奔来。估计时间,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3 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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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围在杨万虎身边的将校们都是不由面色一变。有的慌忙向金乡方向望去,手搭凉棚,借助月色,却只见到笔直向前的道路上寂静无人。有的则扭头朝河上、河对岸看去,乱马交枪的,士卒们正在渡河。
“还有两千多人没过河呢。一个时辰?怕是赶不及在鞑子前抢下金乡了。”
“如果让鞑子先占了城?将军,那咱可就白跑一趟了。”
谁都知道,来的这一批敌人定是王保保的先头部队。若是被他们先占了金乡,一边守城、一边等候援军,就指望杨万虎部这三千多人,肯定是没有能力再把城池夺下了。在这个时候,“先入者得”。
“将军,该怎么办?”
杨万虎望向河北岸黑压压的部队,按照营头,各部排列得井然有序。跟随着本部的军旗,服从着号令的传下,位处最前边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入河中,一手高举兵器、粮袋等物,一手紧紧拽住绳索,向前洇渡。
原本平静的河面因此而被激起无数的浪花。水声与马嘶声、各级军官们的催促声等等声音混在一起,喧哗了夜。
他有两个办法可以应对。
其一,继续渡河,待全军都渡河完毕后,再开向金乡。其二,不等全军渡河完毕,先率领部分士卒抢占金乡。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
正如上面所分析到的,如果采用第一个办法,虽然很有可能夺不下金乡,但是至少会安全许多,三千多人对敌两千,不管怎么说,总能全身而退。但是,问题的关键就是:若是这样做的话,就无法完成任务了。
那么,选择第二个办法,——率部分士卒先抢占金乡。
这个比较危险。以眼下的形势而言,如果采用这个办法,杨万虎最多只能领几百人先行。不错,是能够抢在敌前先入金乡,可入了金乡后呢?几百人要顶住两千人的猛攻。而且最重要的,这金乡县城人生地疏的,防御设施也并不完善。在一个较为陌生、且防御简陋的地方,立足尚且未稳,便需要迎接优势敌人的猛烈攻势。危险系数太大。
这倒也还罢了。
还有一种可能:若是敌人围而不攻,只单纯地把城内的数百人与河边的两千来人隔绝开,然后静待援军。待援军赶到之后,再各个击破,又该如何?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河边的部队跋涉至此、未及休整,刚刚渡河,且无险要可依;而城内区区数百人,援无可援,守无可守,必败无疑。
诸将也回头望去,除了渡河的部队之外,他们还看见远处那些距离河水较远的营头,正在利用渡河前的这段时间在分别举行战前动员。
“将军,该怎么办?”
部下们的询问声,就像是战场上的鼓角声,敲打在杨万虎的心头。是啊,该怎么办?他没有赵过的稳重,也没有郭从龙的惊才绝艳,更比不上庆千兴的文武兼备,但是他杨万虎却也有杨万虎的长处,那就是勇往直前。
“四更天了。按左丞的军令,傅友德应该已经突入成武敌营。”
杨万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与眼下形势不搭调的话,不等诸将反应过来,他便即下令:“把在南岸的部队集合起来,留下百人继续接应对岸渡河,其余的,随本将赶去金乡!”
“赶去金乡?”
“将军!”
河南岸现有的部队只有几百人,还再留下百人,也就是说,杨万虎决定只带四百多人先去金乡。诸将无不失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了,对打仗很有经验,有人说道:“金乡虽无鞑子,但是毕竟处在单州的势力范围内,就不说城防简陋,仓促间难以很好地守御;只说那城中的百姓里定有王保保的细作之流。将军只带四百多人过去,纵能抢先入城,待鞑子的两千人去到,外有强敌、内则不稳,如何应之?实在太过危险!”
“又且,若是鞑子到了金乡后,一边围而不攻,一边静待援军。先用援军攻击我河边的部队,然后再合力攻城。当其时也,我河边军群龙无首,而将军在城内又兵马太少,不足以援、守,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你们说的这些俺都考虑过了。先入金乡确实有些危险。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现下形势如此,除了这么做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又或者说,你们有什么好的计策?”
诸将皆面面相觑。孤军先入金乡是很危险,可除此之外,似乎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有人勉强说道:“鞑子出单州,势方锐,提孤军先入金乡,未免太过犯险。末将等虽无良策,惟愿将军莫急,稍做停留,以谋完全。”
“军情如火,先入城者得。‘稍做停留,以谋完全’?本将可以等得,金乡城等不得!”
“将军!”
兵者,死生之地。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军覆灭。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生死,而是数千人的生死。往大了说,更牵涉到整个战局。诸将苦谏,皆道:“请将军莫急,以谋完全。”
杨万虎嘿然。他慷慨地说道:“主公起自永平,立海东五衙为羽翼。从我军成立的那天起,战辽东、取南韩,入益都、守济南,继而分兵两路,一部死守棣州,一部强渡山阳湖,历经诸役,有哪一次不是硬仗?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战获胜?今,我军不足四千,趁夜长驱,过蒲水、深入单州境内,抢占金乡,实不异‘虎口拔牙’。能否功成,全在‘奇’与‘快’两个字上。岂能临机迟疑,为求所谓‘万全’之道,而落全军失败之局?”
“请将军三思!”
“我军既深入敌境,已闻敌讯,将要接敌,却在这个时候,不肯奋勇争锋,而是‘稍作停留’,迟回不进,以本将看来,这不是在‘以求万全’,实际上,是将咱们的虚实暴露给了鞑子,徒然地自取屈辱而已。俺刚才已经说了,咱们趁夜长驱,深入单州,料来鞑子必没有什么预备,一定非常吃惊。所以,王保保派来的前头部队只有两千人。又既然王保保没有什么预备,那么,俺虽决定只带数百人先行,但夜色沉沉,正好用来当作掩饰。只管鼓行而前,人虽少,彼安能策我虚实?虽险实安。”
杨万虎是个直性子不假,人并不笨。打了这么多的仗,在“虚实”上,也还是颇有个人的领悟。
见诸将还有迟疑,他接着说道:“并且,左丞的军令是命俺率领尔等屯驻金乡,以阻挡敌前,扼制王保保,如今见敌而停,是违抗了军令。张歹儿曾与他的部下说过他的军法不可违反。元帅尚且如此,何况左丞!”
先以情理动之,再用军法威胁。可是诸将仍还有苦谏不止的。
杨万虎的性子本就急躁,顿时不耐,勃然大怒,按刀在手,厉声说道:“金乡,位处要道,临蒲水南岸,是我军进攻单州的必经之地。察罕的援军马上就到,如果金乡为王保保所得,则我军必受其制。大丈夫行事,当无愧君父,岂可因贪生怕死而罔顾大局?诸位莫再多言,违令者,斩!”
军法一下,没人敢再说话了。
“杨四。”
“末将在。”
“你留在河边,催促对岸的部队过河。给你半个时辰。待全部过河后,即火速前来金乡支援本将。五更前,俺要在金乡城里看到你的军旗!”
“是!”
安排过还在渡河的部队,杨万虎又点了两个副千户的名字,令道:“整顿南岸诸营,随俺前去金乡。”
从已渡河的营头中抽出了四百五十人,杨万虎简单地和带军的百户讲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便就命多带鼓角、旗帜,“鼓行而前”,向金乡出发了。
鼓声很响亮,特别在夜晚,传得更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渐渐远离河岸,道路两边的一些村落受到鼓声的惊动,很多茅屋、村宅里纷纷亮起火烛,引发了阵阵的骚动。鸡叫、狗吠,乱成一团。有胆大的村民打开门窗往外偷看,只见到有一支部队正在月色下急行军。旗帜如林,鼓角齐鸣,队伍拉得很长,有很多骑马的军官来回奔驰,不时地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军令,掀起滚滚的尘土,看不出来总共有多少人。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没看见大旗么?打红旗的,肯定是巨野的红巾了。”
“什么时候过的河?不是前阵子才听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就快要到了,巨野的红巾肯定不敢过来了么?怎么忽然就出现了!”
“他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前头还能是哪儿?金乡。”
“金乡?唉,才从嘉祥逃过来。金乡又要开战。天下那么大,可怎么咱们老百姓想吃个安生饭就这么难呢?”
说话这人是个老者,看模样像个读书人,衣服虽然很破烂,但是却很干净。他是才从嘉祥逃出来的,投奔了本地的一个亲戚。本来听城里的士绅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快要来了,想必益都燕军肯定不敢打过河来,以为总算可以安稳几天了,但是却没料到居然这么快,眼看就战事又起。
唉声叹息的,满面愁容。
“盛秀才,俺们家在河南有个亲戚。前阵子,王老爷才带领部队屯驻单州的时候,俺就估计这仗早晚都会打过来,已经准备去河南投亲了。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就随俺们一起去?人多了,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河南?”
“是啊。现在河南不是还算太平么?去了后,总能有口饭吃。”
盛秀才苦笑。
他不比这些村民,对天下的大势略有了解。北方就不必说了,自年前以来,从邓舍、察罕与孛罗的互相开战起,战火几乎就波及到了河北、山东、山西,乃至陕西的各地。放眼看这北地的万里山河,没有一处不是在打仗。就算战火还没烧到的地方,为了支援前线,百姓们所受到的剥削与压力也是越来越重。北方如此,南方难道就好么?何尝不也是如此!
淮西、江浙一带的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彼此攻伐,战无了期。福建、广东一带的陈友定、亦思巴奚等,也是大仗、小仗不断。
还有四川,按说蜀中天府之国,被明玉珍占据,外有群山为阻,内则土地肥沃,应该较为太平了吧?可一来有李思齐经多次入境交战;二来又有安丰的李喜喜部在陕西失败后,退入四川,便在前不久,才算是刚刚被彻底消灭。
更无须说河南。盛秀才虽不知朱元璋已发兵欲取河南,但自古中原四战之地,即使现在还算太平,日后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盛秀才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人间,只求一活,难过登天!”长江南北,千万里锦绣山川,却竟无一个地方可供百姓立足。桃花源,桃花源,那陶渊明又怎能不写出一篇《桃花源记》?
夜色沉沉,部队的钲鼓声远去,村中的鸡、犬逐渐安静了下来。他立在树下,仰头望了望夜空,群星灿烂,一弯橘黄的月,寂然无声。不由地想起了时人高则诚的一句诗:“莫向中原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作为一个小小的百姓,既无翻天之力,又无济世之能,生在乱世,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也只有、也只好、也只能把生死系在某个英雄的身上了。
看见军队远去,被惊醒的村民们也不再睡了,有的聚集一处,议论纷纷;有的见机快,又有亲朋好友在外地的,已经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盛秀才已无处可去,因为听了那村民适才的邀请,当下也转入房中,自去与借住的主人家商量,看看是不是跟着也一同接着再去河南。
这只是被惊扰到的一部分百姓,杨万虎等对此自然不知,其实,即便知道了,他们又有几个人会在乎呢?
两刻钟后,这四百多人出现在了金乡城外。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
1,高则诚。
《琵琶记》的作者。这句诗是咏岳飞的。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4 两虎
杨万虎引四百五十人,急行军来到金乡城下。
城中虽然没有元军的主力,但是却也并非毫无驻防,有一百来人的本地“青军”看守。
不过,这“青军”毕竟是“青军”,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而且人数也少,基本就是乌合之众。没费多大功夫,杨万虎甚至都没有进攻,只是遣人去叫喊了几声,城中就闻风而降,轻轻松松地入据了城内。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将军,该如何布防?”
“至多半个时辰,河边的主力就会赶到。当务之急,咱们不能让鞑子发现城内只有四百多人。要不然,他肯定会分兵围城,同时另外遣派精锐急袭蒲水、趁我军半渡而击之。如果这样,我军必败。所以,布防迎敌之策,很简单,‘虚张声势’、‘故布疑阵’便是。”
杨万虎早已算计清楚,三言两语定下了守备之策。
随即,连点数员将校,分出一百人,或者看守俘虏,或者镇戍百姓,负责城内的安全。接着,又令两个百户,带本队人马,登上北、南、东三面,偃旗息鼓,埋伏城头之上。最后,令一百五十人埋伏在西城门内。
有人看不明白他的布置,问道:“将军如此布置,意欲何为?”
“鞑子大摇大摆地奔向金乡来,说明他们肯定还不知道俺已入城中。既然不知,就是没有防备。眼下形势,最适合用‘空城计’。”
“‘空城计’?”
诸将面面相觑。
历代兵家,用“空城计”最出名的大约当数《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一人吓走司马懿百万雄师。但事实上,这个故事是虚构的,真正用过“空城计”的,乃是曹操。还有赵云,也用过类似空城计的“空营计”,在汉水边上大败过曹操。此外,自古以来曾经用过“空城计”、并且获得成功的将领还有很多。比如春秋时期郑国的上卿叔詹就也曾经用过“空城计”退走楚军的六百乘兵车。——这是历史上最早使用“空城计”的。
那么,“空城计”最适合用在什么时候?
最适合用在敌人初来乍到、情报不明;同时,己方也是措手不及、没有做好足够的防御准备之时。换而言之,杨万虎目下面临的这种情况,确实也是比较合适使用“空城计”的。
——元军匆匆忙忙从单州出来,闷着头急行军数十里,好容易赶到金乡城,一抬头,见杨万虎端坐城头,四面城门大开。会有什么反应?铁定又惊又疑。杨万虎也不需要他们惊疑太长时间,只要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但是说来轻巧,此计非得有胆有识之人不能行之。
要说那杨万虎,勇猛和胆量是没的说,只是,却何时也有了这等的智数?难怪诸将面面相觑。一个是相觑杨万虎会出此计;另一个则是相觑此计未免太过危险,——须知,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杨万虎这样的胆子。
没等元军惊疑,诸将先自惊疑。
“诸位有何奇怪?早先,听老罗讲前朝战例,这‘空城计’俺也不知道听过有多少次了。早就想亲自来试试。今夜难得机会,怎肯轻松放过!”
却原来是从罗国器的军官教导团里学来的计策。
“将军,鞑子两千人,咱们只有四百五十。金乡又是新得,城内百姓并不托底。‘空城计’固然是好计,但若贸然行之,却要当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正因为金乡新得,百姓并不托底。所以,才不能硬战。俺老杨何许人也?鞑子军中谁不晓得俺鲁莽善战?鲁莽善战之人,却偏给他们来一个空城计,嘿嘿,诸位,你们以为会是如何?”
听过杨万虎此言,诸人再去看他时,表情各有不同。
出了名的猛张飞,却居然也会有这等的心眼?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将军学会狡猾了。”杨万虎嘿然一笑,心道:“打了多年的仗,不敢说身经百战,也是大、小战何止数十!再蠢的人,也早该学会用计了。”
他说道:“早年听主公讲过:‘兵以奇谋,不以众胜’。眼下形势,正合奇谋!诸位,俺军令已下,你们速去准备吧!”看着诸人行礼离去,命亲兵从民家里寻出了一把交椅,放在西边城楼,只带了两个随从,自大马金刀地端坐其上。又令把大旗插在身后,掌起火把,映照得一片通亮。
按照诸葛亮的划分,将分九种,“仁”、“义”、“礼”、“智”、“信”、“步”、“骑”、“猛”、“大”。
所谓仁将,“道以德、齐以礼;知饥寒、查劳苦”;所谓义将,“事无简免,不为利挠;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所谓礼将,“贵而不骄,胜而不悖;贤而能下,刚而能忍”;所谓智将,“奇变莫测,动应多端;转祸为福,临危制胜”;所谓信将,“进有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所谓步将,“足轻戎马,气盖千夫;善固疆场,长于剑戟”;所谓骑将,“登高履险,驰射如飞;进则先行,退则后殿”;所谓猛将,“气凌三军,志轻强虏;怯于小战,勇于大战”;所谓大将,“见贤若不及,从谏如顺流;宽而能刚,勇而多计”。
海东诸将,有的勇敢、有的凶猛、有的锋锐、有的果断,有的能骑,有的善射,有的谦虚,有的多谋。以此九种划分,别的不说,只说现今在前线的三人,一个傅友德,一个杨万虎,一个李和尚。
就目前的表现而言,这三员将似乎都在“步将”或“骑将”的范畴内。
但是,人与人不同,细分之下,却也是各有不同的。
比如,便说此次入据金乡,要是换了李和尚来,他绝对不会像杨万虎这样,勇猛直前、突出奇计。这并不是说李和尚就不如杨万虎勇猛,也不是说李和尚就比杨万虎笨。只是因为“性格使然”。
早在永平才起兵时,邓舍就对李和尚的性子很了解了,此人在战场上并不怯战,称得上勇猛,只可惜他的勇猛、不怯战并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什么意思?有些小心思。也就是说,他的心思不如杨万虎这么实诚。眼看元军出了单州,气势汹汹杀来金乡,在这种情况下,定然不会像杨万虎这样,只带四百多人就轻身犯险。而且,即使他轻身犯险了,十有八九他也想不出“空城计”这一招。不是他的智谋不到,而是他格局不到,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很有可能,他会伏兵城外,且战且守。
对杨、李两人性格的差异,不但邓舍知道,赵过也是非常的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会选杨万虎来取金乡,而不派李和尚来。固然,杨万虎的驻地较为靠前,来取金乡比较方便,但更重要的却还是如上所述之原因。
不多时,各营来报,已准备妥当。
杨万虎高座城头,回首城中,见城内黑灯瞎火,一点光亮也无,漆黑黑的寂静若无人中,隐隐有杀气冲上云霄。唯一的火光,就在他的身前身后。就像是如海夜色中的一点灯塔,与夜空中的明月、星光遥相呼应。
他转过头,再望向远处。
点点的火把光芒划破了夜色,由远渐近,跃入眼帘;如一条火蛇,越来越明亮耀目。元军的先锋,就快要来到。
空气压抑,城头凝滞;杨万虎手摸斜斜倚在椅边的长枪,却感到风凉如水,他远望月色,悠悠想道:“成武城外,傅友德不知闯营成了没有?”
他所以勇往直前,他所以突出奇计,他所以稳坐城楼,他所以敢独对两千元军骁悍,为的,就是要与“霹雳将军”傅友德一比高下。
“哼哼。‘宁逢万虎,莫遇老傅’?”
……
四更两刻,成武城外,元军大营。
傅友德跃马挺枪,从辕门冲出。丢下身后的大营,乱糟糟一团。人喊马嘶,一团混乱中,营地里到处火起。
百十骑燕军士卒紧随其后,亦然呼啸而出。
一行人的铠甲上都沾满了血迹,手中的武器或短或长,有用长戈的,断成了两截;有使马刀的,刀口都被砍钝;再看坐骑,甚至有些骑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战马,而是从敌人手中抢来的马匹。奔腾而出,杀气凌然。
区区百余人,散发出来的声势竟然压倒了连绵数里的元军大营!
这一场奇袭仗,傅友德大获全胜。
星转斗移,时间后退,到杨万虎率队奔去金乡的路上时。傅友德已冲入敌营许久。
他带着七八人乔装打扮后,果然如佟生开所料,无惊无险地靠近了元军大营的辕门。隔着大老远,辕门内的士卒就照例问起了口令。
这口令,傅友德已从高延世老乡的口中问出,应答如流。因为是粗着嗓子喊的,所以那辕门士卒没听出口音的不对,半点没有起疑,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傅友德以及诸人进至了营外。
直到营外数步远,士卒们才借助月色,看清楚了来人,惊觉不对。然而,可惜为时已晚。傅友德横枪驱马,瞬间冲到近前,只不过用了两三下,就把守门的士卒悉数放倒,撞开了辕门。
辕门一开,营内无备。
傅友德等人便就好似游龙入海,又仿佛是虎归山林。虽然只有七八骑,却当仁不让,霎那间,搅乱了元营。
这边乱事一起,那头埋伏在小丘陵外的佟生养等人随之呼喊奔出。
历来夜晚劫营,从来最重要的不是人多,而是卒精。南宋时,顺昌之战,刘锜趁雷电,两次夜斫金军大营,仅仅用了数百勇士,头次五百,第二次百人,潜入敌营,“电所烛则奋击,电止则匿不动”,竟至“敌众大乱”,造成了极好的效果,金军士卒因此而“终夜自战,积尸盈野”,接连撤退了数十里。用几百人逼退了数万人,胆大能谋,堪称“智将”。
尽管这样的胜利是不多见的,但从中也可看出,夜袭敌营,若是用之得当,往往能以极小的代价换来极大的战果。虽然说,傅友德的此次夜袭,不是在阴云密布的雷电天气下,但是却胜在“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真真正正地打了元军一个毫无戒备,和杨万虎在金乡城内摆“空城计”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先机既然已在他手,入营成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百余人叱喝砍杀,纵贯连营。凡所至处,血流成河。大多数的元军都在梦乡,哪里会有反应?即便仓促迎战,也是抵挡不住。
倒也亏了元军的主将不是才上战场之人,颇有经验,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乱,“静镇”是首要,连连传下军令,命各营不许妄动,敢乱出乱走者,斩;同时调动中军,顺次列队出战;又亲自坐镇将旗下,按剑不出,以示镇定。多重的手段齐下,总算在一个多时辰后渐渐稳住了阵脚。
若把初入元军的大营时比作势如破竹,那么慢慢的,就譬如拖泥带水,阻力渐大。傅友德心知,必是敌方的主将做出了对策。
他本来此次夜袭,就不是以杀伤为主,而是以打击敌人士气为要。反正目的已然达到,没有必要死战。当机立断,打个唿哨,率队转出。中军大营顾名思义,是在营地的中间;故而,元军主将派遣出来迎战的人马是从中间出来,而四面的营盘因为有军令不得妄动,居然就又被傅友德毫不费力地轻松杀出。一进一出,只一个多时辰;可就像冷水跌入了油中,因而产生的动静却着实不小。更投了许多火把,燃起了满眼的火头。
营中有专门的救火人员,抬着水龙,四处扑救。
一时间,呼声振地,火势燎天,黑烟滚滚。
傅友德出了元营,还不就走,绕着转了半圈,杀散了追出来的敌人,重又兜回辕门前,提起缰绳,使所骑的骏马跃起前腿,单手举枪,耀武扬威,迎对火势,哈哈大笑,高呼叫道:“夜斫营者,砀山傅友德是也!”
随从诸人观看,只见火光映衬下,敌军在营内四处仓皇奔走,而傅友德单人独骑,长笑高呼,竟好似一剑独当百万师,恍若神人。
两座辅营在闻乱后,因为拿捏不准情况,没有立即出援。直到此时,才派出了数百骑驱驰奔来。早先埋伏在林外的傅四、列老九诸人,分别截击。傅友德不恋战,席卷奔回,与他们会合一处,冲杀了一阵,将之击退,自转马走原路,回去巨野。
“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纵观傅友德此战,十分符合这十二个字,深得“疾”、“快”两字的精髓。
他顺利撤退不久,有两骑快马分从成武、金乡驰至单州。两条军报,送上了王保保的案头。
“红贼夜斫营,贼将傅友德,乱我营而去。”
“红贼先入金乡,贼将杨万虎,使‘空城计’布下疑阵在内,用主力击我军在外,里应外合,我军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