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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5 求援

怀柔胡骑的攻势一直持续到将近傍晚。

    南营潘美部以伤亡近百的代价,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顶住了元军的第一波进攻。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能使罗国器高兴起来,因为就在当天的夜晚,探马送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情报。元军的后续部队已经出现在了离城六十里的地方,总共人数约在两万两三千上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鞑子?据通政司的线报,河间府可供调遣的敌军明明只有不到万人!多出来的一万多人是从哪儿来的?”

    “确实古怪!莫不是元军虚张声势?其实没有这么多的部队,只是装出有如此多之军卒?”

    “天黑有雨,有利隐蔽。探马的情报来源是他们的亲自观察,而且他们亲自观察的地点距离鞑子行军的大队也并不太远。如果鞑子真的只是虚张声势,定然骗不过他们。两万三千人上下,……,难道说是?”

    “是什么?”

    “两种可能。或者是察罕得到了大都的支持,有驻守在大都的鞑子军也参与其中。或者是,……,或者是大同的战事已然结束?因此察罕得以腾出手来,将晋冀的精锐派遣了来?”

    “大同的战事结束?”姬宗周倒抽一口凉气。

    若是前者,如罗国器的头一个猜测,元军的后续部队之所以能有两万多人,是因有大都的驻军参与此次战事,倒也罢了。而若是后者,如罗国器的次一个猜测,竟是察罕帖木儿已取得了大同之战的胜利?其影响可就不是只对棣州,乃至整个的战局、济宁、巨野也都必然会陷入被动。

    罗国器负手蹙眉,踱步堂上,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堂内诸人皆鸦雀无声。

    “不行!此事关系重大。两万多的鞑子后续,大大出乎了我军之前的预计,不仅仅是会对我棣州城造成巨大的压力,更有可能会牵涉到巨野战场。必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去益都,报给主公知晓!一方面,请益都改变原先‘先用坚城疲敌、后发精锐歼灭’的计划,速派援军;另一方面,若果是察罕战胜了孛罗,也好请益都及时地做出相应的作战部署调整。”

    姬宗周神情一动,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要说些甚么,但最终咽了回去,转过头,朝堂下看了一眼。

    罗国器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猜出了他的心事,随即想起邓舍前一封军文里的交代,略一思量,计议已定,环顾诸将,说道:“此去益都送信,非常重要,不可掉以轻心,需得派遣重将亲往。……,姬冲何在?”

    姬冲是副千户,有资格参与军议,此时也正在堂下,应声出列,说道:“末将在!”

    “拨与你十骑,趁鞑子的主力还没有抵达,未能合围,夤夜出城,即去益都!给你一天的时间,至迟到明日入夜,必须要把此事奏与主公!”

    “大人!”

    罗国器面色一沉,说道:“军令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

    什么是“军令”?就是上官下的命令。并且不管这命令是对是错,属下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哪怕是上官要属下去送死,属下也必须不打折扣地将之完成。军营不比别处,绝不允许讨价还价乃至抗命的现象出现。

    因此,姬冲纵然是满心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没一点办法,侧头看了眼姬宗周,又把视线转回到罗国器身上,半跪挺胸,大声地说道:“大人军令已下,末将没有什么可说的!保证完成任务。”

    “你且上前,接下军文,便就速速去吧。”

    姬冲起身,立等罗国器将军报书写毕,盖上大印,细细封好,接过来,收在怀里,并领下调兵和出城的令牌,行个军礼,大步出了堂外。

    堂内的罗国器、姬宗周等人继续进行军议,商量办法以紧急应变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姬冲。他点足了十骑,冒雨夤夜出城,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连行数百里,次日将将快到入夜的时分,总算及时按命令赶回了益都。

    一封军文九重天。

    送入燕王府内,不到两刻钟,就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乃是邓舍升堂。有人领了候在侧室内的姬冲,穿庭过院,脚踏鼓点,来入堂上。

    姬冲来到堂上,抬头观看,见堂中已有十数人在。坐在主位的一个,虽然未及弱冠,却气度沉稳;尽管雅青素服,却英气逼人。非是别人,正是邓舍。在他的身后以及台阶下,分别站了有八九个侍卫、力士,皆戴交角幞头,穿紫梅花罗窄袖衫,系涂金束带,白锦汗胯,负骨朵在肩,配环刀在腰。所谓“骨朵”,即大头杖,“朱漆棒首,贯以金涂铜槌”。

    因已入夜,堂上点起了许多的蜡烛,有些放在两边的烛台上,有些放在案几上,映照地堂内十分通亮。

    主位下边有三十来把交椅分列两侧,大部分都空着,只有最上首的两个现在坐的有人。姬冲看时,却也认得,一个是洪继勋,一个是罗李郎。却原是他两人本就正在与邓舍议事,听到了棣州的急报,故此一并来了。

    姬冲不敢多看,跪拜行礼。

    邓舍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罗国器军报上讲,此次攻打棣州的鞑子前后总计不下两万五千人,并且他猜测,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儿已经取得了大同战事的胜利。姬冲,你才从棣州来,我且问你,城中情形现下如何?”

    “末将出棣州时,鞑子的先锋怀柔胡骑约有三千人上下,刚对城外的我军南营展开过一次攻势。南营守将潘美虽然将鞑子打退了,但是其部五百人的伤亡却是颇重。”

    “北营如何?”

    棣州的整体布防体系,罗国器是早有报给邓舍的,所以邓舍也是很了然。

    姬冲答道:“北营倒是无碍。”

    “城里呢?”

    “城里有罗大人和姬大人坐镇,每日巡防不懈,并采用了多种的手段提升军中士气,弟兄们的斗志都很高昂。”

    “你出城时,鞑子的后续部队已至城外六十里处?”

    “是的。料来当下,也许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夜色朦胧棣州城,连绵多日的雨水渐渐变小。夜空依然阴霾,云层仍旧厚积。昨天在云间闪烁的那几颗星辰,在今夜却踪迹不见。方圆十数里的城墙上火光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前后数里都亮如白昼。

    罗国器与姬宗周一在北城头、一在西城头,皆顶盔贯甲,后系披风,正紧张地催促士卒连夜加强防御。城下十里外,元军已到。

    若把城墙的火光比作一条长方形的火蛇,那么城外十里处,元军的篝火连接夜幕和雨幕,几欲把阴云冲散,便就仿佛一条蜿蜒不绝的火龙。这会儿,可以分明看得清楚,这一条火龙正在四处分散,有往城南去的,有往城西去的;有朝南、北二营去的,也有稳处中央不动的,是为中军。

    伴随火龙的分散,还有一阵阵的鼓声、号角,透过雨幕,遥遥传入城上。

    罗国器凝目远望,喃喃自语地说道:“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燕王府。

    邓舍接着询问姬冲,说话间,门口的侍卫来报,说是堂外有人来到。邓舍停下话头,命将宣入,来人是李首生。

    “你通政司布在大同、晋冀等地的密探近日来可有情报送至?”

    “回主公,并无情报送来。”

    “大都方面呢?”

    “大都方面倒是有。”

    “怎么说?大都的鞑子驻军可有异动?”

    “并无异动。”

    “现今棣州城外,有两万余鞑子来袭,罗国器判断,或者是其中夹杂有大都的鞑子,抑或者李察罕已将孛罗击败。若叫你分析,你觉得哪种可能性会更加的大一点?”

    李首生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了片刻,即回答说道:“大都的鞑子肯定是没有动。若叫臣从二中选一,当是李察罕已胜孛罗。”

    “若是如此,通政司为何毫无消息?”

    “两个可能。一,察罕才胜,情报还没有能送到;二,察罕封锁了边界交通,情报无法送出。”

    “给你两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此事探查清楚!”

    “喏!”

    李首生双手抱拳,低着头,退出堂外,转身自去。

    “洪先生,咱们本来预计奔袭我棣州城的鞑子至多会有万人,而现如今至有两万余人。罗国器总共守卒四千出头,兵力已然处在了绝对的劣势。如果鞑子不顾伤亡,豁出去猛攻猛打,你以为我守军可支持几日?”

    洪继勋说道:“罗大人在城外布有南、北二营,与城中成掎角之势。若元军在万人以下,足可应付;可若元军在万人以上,定难遮拦。以臣料来,既然元军的先锋怀柔胡骑已猛攻了南营半日,在接下来的正式攻守战斗中,元军肯定会继续先取南营与北营,以断我城中两臂。……。”

    ……

    元军安营扎寨、部署合围完毕,果然如洪继勋所料,用中军监视城内,使精锐再取城外两营。

    ……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敌我兵力太过悬殊,两营孤悬在外,已然失去了牵制敌人的作用,并且断难守住营寨。如果臣是罗国器,会及时地将营垒放弃,召两营之守卒突围入城,以此来加强城中的防御力量。”

    ……

    罗国器传令召唤两营入城的时候,为时已晚。

    当天晚上,南营先陷;次日黎明,北营继而丢失。

    南北两营的主将潘美等人拼死搏杀,一千人到最终仅有两百多人成功突围,回入城内。且这两百多人几乎人人带伤,半数左右都失去了战斗力。

    ……

    “两营已失,我可用来阻挡敌人的便只有棣州城池。棣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太坚。当此之时,若想坚持到益都援军的到来,最上策唯有一条。”

    “是为何策?”

    “不怕牺牲,连续不断地遣派死士主动出城扰敌。”

    “为什么?”

    “因为元军人马太众,所以不能任之逼到城下。而若不想他们离城太近,就只有主动出击、扰乱他们部署这一个办法。”

    元军有两万五千人,若任其逼至城下,那么,他们只需要用五千人便可以把其它三处城墙的棣州守卒悉数看住,用两万人猛攻一处。罗国器就算三头六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绝对是难以抵挡得住。

    ……

    南、北两营丢失之后的当日下午,元军发起了总攻。正好像洪继勋分析的一样,他们是千方百计想攻入护城河内。

    “罗大人,鞑子攻势甚烈。我军如何应对?”

    罗国器这一次与洪继勋不谋而合,大声地说道:“鞑子人多,若任之来到城下,城池必丢。方今之计,唯有一策!即遣将率勇士出城,必须将之牢牢地拒在护城河外!”

    军旗连动。

    一队队的敢死之士由勇猛之将率领,相继出城,前赴后继,血战在护城河上。雨水、河水、血水,流在一处,更加泥泞了地面。断戈、残刀、折箭,散落战场,越发加剧了惨烈。穿着不同军服的敌我士卒混战不休,放眼尽残肢断臂,尸体渐积渐高,掉入水中,差不多要把护城河填满。

    ……

    “但就算如此,毕竟鞑子军马太多,棣州城也很难守住太久。如果罗大人能把军心、民心稳住,也许还可以多守个一两天。不然,最多三天。”

    ……

    元军夜以继日,把部队分成了几个部分,连着两天一夜,攻势不曾有半刻钟的停歇。

    尽管棣州军仍把他们堵在了护城河外,但这都是用人命填出来的。而且,便就在连攻的次夜,元军抓来了很多的城外百姓,驱使着都赶入了河中,活生生淹死,试图用尸体来真正填满护城河。惨叫和哀号声整日不息。

    棣州城内的守军是海东五衙精锐,勉强可把同袍的伤亡置之脑后,也勉强可把城外百姓的哀号置若罔闻,然而城内的百姓却不比士卒,虽然说也都是身处在乱世,到底眼见的惨景少,耳听的惨景多,真的置身其间时候,看着好似森罗地狱,谁也受不了。渐有谣言欲起,民心仿佛浮动。

    罗国器寻个借口,把城中的巨室、豪强全都拿下,也不杀,只软禁。又挑了些个地痞、无赖之流,干脆连借口也不找了,只简单地贴个告示:“谣言惑众,论军法处斩。”就在菜市场上砍了头,血淋淋地挂了满墙。

    用军法威慑城内,使百姓不敢异动。

    同时,他日夜不离城楼。元军有强弩,射程较远,又在护城河外搭建了几处高台,居高临下,能射到城内。守城的次日,罗国器在城楼上,正端坐胡床中遥相指挥前线作战,恰有一支弩矢激射到来,中了床底。

    弩矢与箭矢不同。尤其是大型弓弩射出来的弩矢,又长又粗,可连穿透几层重铠。顿时吓坏了围在罗国器周边的诸将、亲兵。

    罗国器徐徐俯身,把弩矢抽出,笑了一笑,说道:“险些射中我的脚趾!”和上次与方从哲出使金陵一样,罗国器如今已是大器将成。在平常时候,或者看不出他的出奇之处,但每逢临有大事,却偏能静气持重。

    ……

    “罗国器有国器才,军心、民心他肯定是能稳住的。”邓舍说道。

    洪继勋道:“即便如此,我益都的援军还是要速派为上。要等到棣州陷落,可就危险了!”

    ……

    回到姬冲赶到益都的当晚,两个时辰后,头一批援军急行出城。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6 驰援

益都离棣州虽然不很远,也有数百里。单人独骑的话,一两天就可到达;若是大部队行军,则难免会较慢一点。因此,尽管就在姬冲入城的当夜,邓舍便派出了头批的援军,但是要想赶至棣州,却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望眼欲穿。

    连着两天一夜,他两人目不交睫,总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罗国器还好,有当年在辽东从军时的经历,尽可熬得住;姬宗周不然,四五十岁的人了,素来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亲自上过战场,首先一个身体就吃不消;其次强敌临城下,城池随时会破,心理上的压力也受不了。

    短短数日间,他就苍老了好多。

    姬宗周相貌不错,仪表堂堂、容貌端正,本来保养得也好,虽已年约五旬,一部垂髯犹自黑亮,不带半根白色的,而且发髻也从来是梳理得整整齐齐,配上他稳重的气度,端得威仪进止。可现如今,如果叫相识的人看到他,保证会大吃一惊。说不定,都压根儿认不出他了。满眼血丝、容颜憔悴自不必讲,只他那一部胡须,才一两天的功夫,就花白了大半。

    向来干净、整洁的着装,如今也和他的发髻、胡须一样,变得凌乱不堪。因为连日在城头上冒雨督战,披在铠甲外的袍子上又是泥水、又是血迹,左边的袖子上还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叉kai了两个口子,大约是被垛口挂烂的,露出里边毛绒绒的线头。远在四五步外,便就能闻到一股既馊又臭的味道,从他身上传出。

    嗓子也哑了。

    走起路来,脚步浮动,要不是强打精神,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栽倒。

    “姬冲出城已有几日?”

    “快有三天了,应该已把求援急报送入了益都。”

    “益都有何消息?”

    “至今尚无消息传来。不过以卑职估计,有主公坐镇益都,发兵的速度定然会很快。也许援军已然出发,正在赶来棣州的路上。”

    “罗大人那边情况怎样?”

    “鞑子发了疯,日夜不停、猛攻不止。罗大人那边应付得非常吃力,上午送来的军报说,士卒的伤亡极大,才两天,就已阵亡四百余人。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到不了后天,预备队就得上了。只是还好,护城河一线仍在我军的手中。”

    姬宗周扭过头,往城北望了会儿。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喊杀声依然能够隐约入耳。由于雨水渐停,火器慢慢地可以使用了,时不时遥遥瞧见一股股的白烟弥漫,那是火炮与火铳在发射。有时会觉得脚下震一震,却是元军的火炮与投石车打中了城墙。

    较之北城墙,姬宗周所在的西城墙相对安静。

    元军似乎并没有攻击此处的打算,只是远远地在城外七八里处布置了三四千的部队,每隔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会把投石车等物拉出来,放上一阵。间或也会遣派出千许人摇旗呐喊,虚虚地攻上一阵便就退了。

    看似有惊无险。

    然而,姬宗周和罗国器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更绝对不能因为看似“无险”就疏忽了防御、分出人马去帮助北城。因为,谁也不晓得元军到底会不会突然“由虚变实”。若是刚刚把西城的军马分去了北城,元军就忽然改变方向,猛攻西城,那不就正好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么?

    “鞑子也知道,益都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咱们苦守待援,但他们却是想在益都援军到来前就先把棣州攻破。如此一来,又怎会不猛攻不止?”

    一句话说到底,两方都是在争取时间。

    “大人,您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趁眼下鞑子没有攻城,您不如去休息一会儿?”

    姬宗周叹了口气,说道:“成败存亡,就只在这几天之间,也不知主公的援军何时会到。如此紧要、危急的关头,老夫又怎么能睡得着?”多说了几句话,便就觉得嗓子生疼,吩咐随从,说道,“去给我取些水来。……,不必生火再烧了,那边垛口的凉水舀来一勺就成。”

    竟是从没发现,凉水也能这般的清甜可口。

    “咕咚咚”一气把水喝完,姬宗周抹了抹嘴。随从拽住袖子,想替他擦一擦滴到胸前的水渍。他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说道:“一点水渍算得甚么?……,鞑子的将旗动了!你快去南边垛口看住!”

    城西墙上,随着姬宗周的命令传下,很快擂起了战鼓。

    原本坐在垛口、倚着城墙休息的士卒们纷纷站起,竖起枪戈,拉动檑木,放好弓、弩,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淅沥沥的雨水落下,冲洗他们的盔甲与兵器。远处,元军摆好了阵势,缓缓逼近。气氛肃穆而森严。

    姬宗周从棚子里走出,就近来到一个垛口,扶住城墙,远近观看。

    由目测判断,此次元军动用的人马依然还是千人上下,八百的步卒,两百的骑兵。步卒用来攻击,骑兵用来防御。前行中,正中有一面大旗不断地左右晃动,周围许多的小旗相与呼应,以此来调整阵型。

    距离城池越来越近。

    姬宗周看见,便就在元军的先头营队与城池之间,有一块空旷的地带,是前几次的主要交战场,横七竖八遍布尸体,大部分皆被泥水淹住了。还有很多被投石车砸出的凹坑,积满雨水。部分坑中也有尸体。

    其中一个,脖子以下都全被泥水淹没了,只露出个头在外边,没有兜鍪,头发散乱。也许是因为临死前的惨叫、也或者是因为死前受不了伤痛的折磨,故此他的嘴大开着。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

    姬宗周只觉得一阵反胃,险些干呕,勉强把酸水咽下。

    那东西是只老鼠。从死者的嘴里钻出,探头缩脑地左顾右盼了片刻,大约发现了逐渐靠近的元军,受杀气惊吓,“吱”的叫了一声,飞快跑开。

    “大人?”

    姬宗zhou强自镇定,把视线转开,重又放在元军的阵型上。他是文官,不会打仗,也有自知之明,甘愿放权,不去干涉守卒御敌。

    此时听到轮值将校带着询问的请示,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待鞑子入射程内,你可便宜行事。”

    那将校接令转开,奔至指挥台,飙动军旗。各级军官见旗而动,此起彼伏的军令、口令、号令顿时响起,士卒们纷纷刀出鞘、箭上弦。

    夹起一阵疾风、带着呼啸的声响,元军的投石车先发动。

    巨石从天而降,正中城墙。碎石纷飞,杀声大起。

    姬宗周眼观战事,虽天上小雨缤纷,但是他却如同深陷烈火地狱。而时下唯一可安慰他的,是姬冲好歹已经出城。

    ……

    出了城的姬冲,在五天后,又回到了棣州。适逢姬宗周刚刚打退了元军的又一次佯攻,闻听此讯,他简直不敢相信。

    罗国器派人请他速去北城墙,集会诸将,商议姬冲带回来的一则消息。

    姬冲铠甲上都是血污,右边的肩头大概是中了箭,又许是受了戈矛刀剑之类的创伤,马马虎虎地用布包扎了一下,鲜血浸出在外。因为入城时,需要冲破元军的壁垒,所以兜鍪里的发髻也乱了,垂下几缕,散在面上。

    当着罗国器与诸将的面,姬宗周不好说些什么,只意味复杂地看了姬冲一眼,上入堂内,坐在侧位。

    “姬大人,万不料你儒家子的门中,居然能生下此等将种!这是主公的亲笔书信,请你观看。”

    罗国器满脸赞许,赞不绝口,将邓舍的书信交给姬宗周。姬宗周展开观看,见前半部分写的是援军已经派出,教城中不必担忧。在后边又有几句,专讲的姬冲,大略写道:“姬冲及时把军情送到了益都,大功一件。因为益都诸将对棣州的情况都不熟悉,所以他又自告奋勇随援军回去棣州,出入城内,协助援军与城内的联系。勇气可嘉,真儒家之将种也!”

    姬宗周苦笑,说道:“为将者出生入死,为主君效命阵前,本分是也。姬冲小儿一个,哪里当得起这般的夸奖?主公谬赞,愧不敢当。”恭恭敬敬把书信还给罗国器。

    “姬冲,你将城外的情形给诸位大人、将军讲一下吧。”

    “是。城外如今来的是头批援军,为王国毅王将军所部,皆为骑兵,有四千人。上午赶到的。现在三十里外扎营。后续军马尚有两批,也多为骑兵,等其到达之后,驰援棣州的军马总数可在一万四千人上下。主公的计划是王国毅部先不展开进攻,而是争取尽量把鞑子的侧翼牵制住,给城内减轻些压力,也好使诸位将军、大人有功夫全力应付城北战事。”

    “然后呢?”

    “然后,待驰援的三批军马全部抵达,再发起总的反击。”

    仍旧是先用坚城疲乏元军,随后用生力军全力反击的战术。只不过,把派遣援军的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不知后两批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

    “五日内。”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我城内还需要坚守五日?”

    “正是。”

    “诸位,可有问题么?”

    堂上诸人议论纷纷。

    “坚守五日?这才两三天,伤亡的士卒就快上千了。再坚持五日,且不论究竟能否守住,只军卒的伤亡就定然会极其严重!”

    “此事非同小可!现今前线各营皆已出现了大规模的减员现象。由以往的经验判断,一个营头的士卒凡伤亡在三成左右,就会对士气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若到得四成、五成,十有八九定会产生溃败。虽然说咱们安辽军是海东精锐,士卒的素质远比其它营头要强,但是像眼下这样,如果减员的情况得不到控制,持续恶化,军中的士气会很堪忧!”

    “而且,城外的援军已到,却按兵不动,不肯助战。尽管援军来到,会提高城内的士气;但是援军不肯助战,却定然会使得士卒产生不满。主公的计划是从大局考量,应该如此。可士卒们作为单独的个体,牺牲的是他们的性命,看着战友一天天的伤亡,时日一久,或许就会出现变局。”

    “棣州的城墙也不算太坚固。经过这几天的血战,鞑子已快把护城河填平。等到失去护城河这道屏障,我军再无可据守的野战阵地,鞑子的精锐逼至城下,火炮、投石车、撞车,数管齐下,城墙甚有可能吃受不住!”

    “前几天,城中的百姓就谣言欲起。鞑子如今又放话,如果我军不降,等到城破之日,就要屠城。就算士卒撑得住,即使城墙撑得住,……,大人,恐怕城内的百姓撑不住呀!”

    这些议论,说实话,都是就事论事、确实面临的有这些问题。

    罗国器沉默无声,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等到堂内重归安静,没有人再开口了,他才慢慢起身,顾盼左右,沉声说道:“我受主恩,守棣州,乃是职责的所在,生死早以置之度外。但念诸君与军中的将士们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勋,以此痛心耳!而今,城外援军已到,只需再坚持五日,便可内外呼应,发起反击,化解危局。待其时也,我也不必再为诸君有可能会‘赏不酬勋’而痛心。你们说的困难的确都有,我也理解。然而‘慈不掌兵’,我理解,不代表主公会能理解。胜利在望,却萌生怯意,试问诸君,你们还有何面目得见圣主!欲退自退,我当前向取死!”

    罗国器这番话说得很有讲究,前半截以情动人,到结尾表下决心。“欲退自退,我当前向取死”。十个字说的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诸将再无异议,齐齐立起,躬身抱拳,说道:“大人既欲死战,末将等甘愿从之。”

    “军令,调预备队准备。若是前线支持不住,便由后队上阵。哪怕是把人打绝了,死光了,棣州城,也一定要守足五日!”

    诸将中有爱兵的,和士卒们常年厮混一处,不免产生感情。已经眼睁睁看着属下们前仆后继、伤亡惨重了,如今罗国器的此道军令又一下,可想而知,随后的五天必然伤亡会是更大,甚有可能会把营头全部打空。

    这不是军令状,这是送死状。明知送士卒去死,不得已为之。因此,有的将领在大声接令之同时,按捺不下情绪的涌动,泪水湿了眼眶。

    罗国器看在眼中,也不由为之恻然,暗中叹息,但是脸上却表情不动,面沉如水,厉声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国事、天下事为重。主公尝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千钧重担一肩挑。死则死矣,何必哭哭啼啼,效妇人之态?安辽军,流血不流泪!”

    “喏!”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7 辞别

盾牌可以防御;盾牌也可以用来杀敌。当它竖立起来的时候,可以保护主人不受伤害;而当它飞旋着被投掷出去时,亦可以杀伤敌人。每一样的事物都是如此,有正反两面,只看怎么去对待。守城也是同样。固然在防守时,守城的一方会伤亡惨重,但攻击的一方同样也会损失极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等就快要承受不住,同一时间的城外,元军也是叫苦连天。只不过,相比城内,元军的士卒基数更大一点,所以伤亡勉强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守将们说所守住的每一寸野战阵地都是用鲜血守住的;对元军来说,他们每前进的一步也一样是用尸体推出。

    仗打到现在,比的就已经不再是军卒、也不再是器械,而是双方将校的意志力了。谁能更不把士卒当作人来用,谁就能更接近胜利。

    守城五日。

    第一日,借助城外王国毅所部的配合,开始逐渐抽调城西、城东、城南的守军补充城北。

    到第二日,罗国器就开始动用预备队。

    第三日,大批的普通百姓也开始被抽调上城。

    四千余的安辽守军,存者不足两千人,多数的士卒都是伤上加伤,依然奋战不止。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最终因为不小心而中了一枚元军的箭矢。

    千户以上的军官还好点,虽然人人带伤,最起码基本健全,少有阵亡的。百户一级的军官几乎换了一半。至若九夫长一级的底层士官,更是差不多全部换了一遍,有些损失严重的营头,更是都换了好几番了。

    第三天夜晚的临时军会上,罗国器拄着刀,声音嘶哑,与存下的诸将说道:“已经第三天了!还有两夜、两天。据报,第二批的援军现已到城外百里处,明天下午前就可赶到棣州。至迟到后天晚上,三批的援军便会悉数抵达。诸君,再坚持一下,待到那时,你们就是此战最大的功臣!”

    诸将皆满身血污,多日的不眠不休,都很累了,但是精神却很亢奋,大声地说道:“誓死不辱安辽军的荣誉!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姬冲,明天你再出城打探一下,看看第二批的援军究竟几时能到。只要第二批的援军能够准时来到,就算总攻是在后日,但至少也能暂时替咱们城内分担一部分更多的压力。见到王国毅后,请他再加大一点对城西元军的骚扰力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多些对咱们的支持!”

    “喏!”

    姬冲也是连着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了。虽说他主要是负责与城外的沟通,但他毕竟是副千户,敌人来了,总不能坐视不顾,也要上阵杀敌。责任重、压力大,饶是他二十来岁,正精力充沛的时候,也是疲惫不堪。

    但和别的将校一样,再疲惫,也得撑住。

    不过,到底他是姬宗周的儿子,与别人不同,颇有根脚,而且姬宗周现如今也在城中,罗国器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只看在与他父亲同僚一场的情分上,对他也是该照顾的就照顾点,更何况罗国器也是较为欣赏他出城后还肯回来这份举动的,因此,下过命令,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明天出城,还得要突破鞑子封锁,必须养足体力。今夜守城,你就不必参与了。特批给你些酒肉,吃饱喝足了,好生休息。”

    姬冲接令,先拜辞退下,回入府中。

    自被调来棣州后,姬冲向来是以军营为家,即使在姬宗周来后,得了一套供其临时居住的宅院,他也是从来罕有主动前去的。但是这个夜晚,他却是来了。等不多时,大约议事结束了,姬宗周也随之回来。

    “父亲大人。”

    看到姬冲,姬宗周很有点意外,皱起眉头,脱口而出,说道:“你不去军营,来府中作甚?”话刚出口,就微微后悔。

    姬冲垂手而立,恭谨地说道:“孩儿不孝,没有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回去益都后,又再来了棣州。请大人不要生气。”

    实在难得,姬冲也有服软、主动认错之时,姬宗周愕然之余,说道:“该做的你做了,不该做的你也做了。此时来讨我的原谅,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雏鸟长大了总想振翅高飞,你翅膀硬了,随便想做什么就去吧。”

    “孩儿的一切所作所为,上次已与父亲大人说得很清楚,其实都是为了咱们姬家。前几天,孩儿回到益都,专门请得主公的同意,与诸弟见了一面。虽然时间不长,不到一刻钟,但诸弟都还安好。较之上次见面,二郎持重了许多,渐有当家之风。三郎读经,《春秋》读了大半。四郎虽然年少,但在二郎、三郎的教诲下,也已经开始朗读《诗经》。”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孩儿奉罗大人的军令,明天将要出城。此次出城与上回不同。上一回,鞑子还没有能合围,是故孩儿能得以轻松奔出。而这一次,鞑子已然合围,数万军马重重围困,孩儿究竟能否得出尚且在两可之间。若是孩儿不幸战死,请父亲不要悲伤。孩儿的诸弟各有所学,咱们姬家后继有人。”

    明天出城的危险,姬宗周岂会不知?

    听了姬冲真情吐露的一番话,他情绪激荡,没办法再将冷口冷面的外表继续保持下去,思及益都城中的诸子,再看看立在面前的姬冲,不禁眼眶一红。他长叹一声,说道:“为父是真的不懂你!你既已出城、回去了益都,又何必再回来呢?难道你看不出,棣州已成死地么?”

    “父亲大人此话怎讲?”

    “痴儿!你虽一心为咱姬家,但在权谋处世上还嫩得很啊!主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鞑子要袭棣州,援军却迟迟不肯派来,这是为何?”

    “主公是想用棣州来做诱饵,意图歼灭河间府的鞑子主力,对大都以及晋冀腹地造成威胁,以此减轻济宁路方向的阻力,助赵左丞攻下巨野。”

    “不错。那又为什么主公在得知了此次来犯棣州的鞑子实际上不止万人,甚有可能还包括有晋冀精锐的情况下,依然不肯速派援军,即便援军抵达也不肯参战,仍旧要求我城中务必坚守五日呢?”

    “原因和刚才那个一样。也是为速败鞑子,助赵左丞获胜。”

    “对啊!主公的心思全在巨野,棣州早成诱饵。如此一来,无论守不守得住城池,咱们城中的守军、百姓,不就都是死路一条了么?看看现在,已然阵亡过半,还有两天两夜!你认为到最后能活下几条人命?”

    “父亲大人说的这些,孩儿都知道。但是做大事的人本就该这样,该舍弃的不舍弃,只能说是妇人之仁。主公这样做,无可厚非。且何况,棣州若失,便就等同打开了益都的西北大门,主公也是一样冒有风险的!身为主君,为了胜利,还甘冒大险;做臣子的,难道不该更舍生忘死么?”

    父亲和儿子说话,最烦的就是你说你的一套,他说他的一套,而且听起来他的那一套还挺有道理,反驳不得。

    姬宗周恼羞成怒,气得满脸涨红,霍然站起,喝道:“逆子!总是你有道理!咱们父子两人,有一个死在城中就行,也算是报了主公之恩,非要都丧命此地么?听了你上次的说话,为倡我家门楣、荫我家后人,为父已决定与城偕亡!你个小畜生还不知足?非要把小命也丢在这里?”

    姬宗周这一恼怒,说出了一句实话。不管怎么样,不管他和姬冲总是吵架也好,总是互相看不惯也罢,但对姬冲上次说的哪些话,他总算是在深思之后,亦觉得深有道理,默认同意了。

    姬宗周雷霆大怒,姬冲默然肃立。

    良久,他轻轻地说道:“父亲死城,是尽忠;孩儿回来,是尽孝。”微微地启齿一笑,他又接着说道,“记得从前父亲大人打孩儿的时候,孩儿总是会边逃边说,真正的孝道应该是‘大棒受,小棒走’,这是圣人之言。为什么呢?因为若是受了大棒,孩儿被父亲打死,反便是陷父亲於‘不仁’了,才是不孝。受棒且如此,何况如今?正如父亲说的,如今棣州已是死地。因孩儿之言,而使父亲陷入生死险境之中,也不是孝顺。”

    “你,……。”

    “孩儿不能劝父亲走,因为父亲身为‘巡防使’,守城是职责。但是,孩儿也不能离父亲而去,因为孩儿是父亲的孩儿,尽孝是本分。”

    姬宗周怒火顿消,不觉潸然泪下,以袖掩面,说道:“小畜生!小畜生!总是你的道理。”

    “父亲!”

    “去吧,去吧!”

    姬冲默立片刻,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叩拜三下,起身辞别,倒退而出。

    他没有再在府中多留,因为还需要去营里挑选明日随同出城的死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才出府门,有个老家人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个锦囊,说道:“大郎,这是老爷给你的。特别交代,命你明日出城后打开。”

    “出城后?”

    “是。老爷还说,若你真的孝顺,就务必要按囊中言语行事。”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8 冲营

次日,天还没有亮,姬冲便就趁夜色出城。

    此番不比上回,随从不止十骑,从全军中挑选出了五十人,都是出名的勇士,一个个弓马娴熟。

    出城门后,直往东行。一二里外是护城河,渡过河水,再走不远,便是元军的第一道防线。这头道防线好过,因为一则天黑,二来其不及防备,五十来人找出了一处间隙,前后成列,催马疾驰。晃眼间,已突破壁垒。

    马蹄奔行,惊动了元军。

    本来静悄悄的营垒,很快升起了点点营火。

    值夜的元卒闻声展望,一叠声的叫喊嚷遍远近:“红贼冲营!”有的高叫:“速禀将军,贼军想要突围。”有的大喊:“快吹角传讯,叫后头营寨防备。”一边吹起号角,急往后边传讯;一边擂响战鼓,紧急集合军卒。

    往后边传讯,是为截击;集合军卒,是为追赶。

    大军扎营皆有军规,若遇敌人踏营,非有军令不得妄动。所为者何?怕起连锁反应。比如现下,海东只有五十来骑冲营,如果反应太多,只能是自乱阵脚。所以,虽然事出不意,但是元军并不慌乱。

    雨水早在昨日已经停下,路面泥泞。

    姬冲坐在马上,微向前伏,随着马背的颠簸,身体顺势起起伏伏,左手牢牢拿住强弓,控制缰绳,垂在马侧;右手则搭了两支箭,横放胸前,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支,无名指和小指间夹一支,这叫做连珠箭。他还称不上是此道高手,最多只能连珠两箭,尤为出众的可以连射三四箭。

    弓手放箭,放过一支,再搭上一支,其中有时间上的间断,而若是会使连珠箭,间断就会大为缩短。不要小看这点间断的时间,在关键时刻,足以救人一命。随从姬冲的五十骑,差不多人人都会这一手。

    就以每人连珠两箭计算,五十骑等同百骑。

    疾冲过营,行不两里,元军的第二道营垒出现眼前。

    尽管才一眨眼的功夫,但有了前边营垒的鸣角示警,最起码这第二道营垒的轮值士卒有了警备。

    如雨的箭矢在黎明前这段最漆黑的夜色中迎头扑来。

    姬冲大喝一声:“盾!”

    五十来骑举起左臂。骑兵的盾牌不是很大,可以套在手臂上,往前飞驰的时候,挡在头前,足以掩护要害。本来运动中的目标就不好射中,加上有盾牌的保护自然更加安全。如果这样还会被射中,只能怪运气不好。

    姬冲一马当先,首先跃过了营外的壕沟,冒着箭雨撞入营中。刚入营内,他就惊觉不对。和头一条元军营垒正常的气氛相比,这第二道的元军营垒明显充满异样空气。并不是说士卒太多,而是太过空虚。

    从试图上前阻挡的众多元卒中奔过,接连掠过好几座的营房,其中有三成以上都是空无一人。越往前行,空置的营房越多。

    “将军!有些不对。”

    不但姬冲发现了古怪,五十骑也相继有人发觉。这看似对他们是件好事,因为元军空置的营房越多,给他们造成的阻力当然也就会越小。可是,当现实情况太过偏离原本预计之时,不管是好、是坏,都难免令人惊疑。

    开弓没有回头箭。

    尽管发现不对,可他们已深入了营中数十步,且第一重的营垒也已突破,总不能此时掉头奔回。姬冲叫道:“往前走!过了这座营,再看玄虚。”把箭矢搭在弓上,连开连射,三四个挡住前路的敌人纷纷中箭摔倒。

    五十骑里,有人善使飞索,马上丢绳,一套一个准儿,也不去套人,专往较低的旗杆以及支撑营房的柱子上丢,待套住后,借助奔马之力,将之拽倒。一时间,人喊马嘶,旗杆和柱子接二连三地倒下,砸起泥水和尘土,把元军营中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又有人会丢飞石,在一截不太长的绳子两端各系一块石头,对准人的双腿掷出。在飞行的过程中,绳子会散开,一旦碰上人腿,通过石头惯性的作用,又会迅速地缠成一团,把人的两腿绑住。其所被缠住之人若是站立不动的,不要紧;但是战场上,两军交战,又有谁会站立不动?

    只要在跑着的,就必会因此而栽倒。刚刚倒下,丢飞石之人即赶至其边上,换取马刀,微一侧身,刀起处、带一抹寒光,刃落处,起一蓬鲜血。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呼吸间,姬冲等人已经又过了第二重营。冲出营外,眼前豁然开朗。诸人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只见眼前,本该是元军的第三重营垒,不知何时居然被尽数拆掉了,显出一块空地。此时灯火通明,约有数千人,正在这片空地上列队。人头簇拥,旗帜林立,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大略地撒了一眼,分辨得出,左边有一部所打的旗号正是第二重营垒中的元军。此外,中间的一部是第三重营垒的驻军。又有五花八门各色旗帜,还有是从别的城门外开来的。

    有从者反应过来,惊叫道:“不好!将军,鞑子这是想要突袭我城外援军。”

    元军在城外的营垒共有四五重,多的地方五重,少的地方四重。这会儿,单独把第三重拆掉,并在此地大集诸军,又且是在黎明未至的时分。就算是再笨的人目睹此状,也可以猜得出来,其军定是打算用兵城外。

    益都军马络绎不绝、星夜兼程地往棣州来,元军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怎会毫无察觉?海东会用围城打援,元军也一样会用此招。

    前有数千人挡道,后有追赶出来的元卒。

    姬冲前后为难,进退失据。往前,用五十人冲击敌阵,必死。往后,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城外的援军受了敌袭,说不定会损失惨重。该怎么办?

    临敌接战,不容多思。

    姬冲弃弓挺枪,回身大呼:“欲立奇功,在此一时!弟兄们,随俺来。”拍马急行,径往敌阵冲去。元军分出数支小队过来阻击,他的骑术不错,灵活绕开,奔到阵前,不去杀敌,而是抢了一支火把,随手丢到一辆辎重车上,叫道:“先放火,再杀贼!”

    只要火起,就必能引起援军的注意,也就算把元军突袭的计划破坏掉了。

    也因此,他虽然冲阵,却不往里深入,只在外围游走。元军本来就在列队,阵型还没有布好,仓促不及,渐渐被他及五十骑扰乱。尽管有军官一再弹压,不许军卒乱动、喧哗,但眼看着敌人突然出现面前,奔突呼喝,能忍住只当视而不见的真是不多。原本静悄悄的阵上,亦渐起喧嚷。

    同一时间,大批的元军士卒从第二重营内奔出。

    元军的将校改变了策略,不再用小队截杀,而是改换重骑兵列成队缓慢推进,与营内奔出的士卒互相配合,一个从东,一个从西,往正中挤压。

    姬冲等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窄。

    重骑兵里有一元将高叫:“来贼听了,可敢与俺厮杀么?”

    百忙中,姬冲拿眼观看,见那将铠甲鲜明,胯下骏马,手执大刀,背后亲兵扈从,一杆大旗迎夜风招展,上写着一个字:“任”。从者里有人猜出,说道:“此必为鞑子上将任亮,察罕军中人称‘银牌’的就是。”

    姬冲又不是杨万虎、郭从龙,怎肯上前与他厮杀?朗笑一声,说道:“来者可是老任?你且听了!你想偷袭我营,早已被我军侦知。就在前头不远,专为你设下了有十面埋伏。要不怕死,尔等尽管且去!”

    任亮催马,紧追姬冲。

    毕竟姬冲连过了两重营,马力稍嫌不足。任亮却是养精蓄锐。转不几圈,两人相距便已不足一箭之地。姬冲正走时,猛听得耳后风声,急转头处,见是任亮的亲兵中有人放箭,忙不迭来了个大折身、侧弯腰,将将躲开。虽是躲开,奔行的速度不由一滞。任亮飞骑赶到,暴喝一声,手举刀落。

    大刀用的是砍,长枪用的是刺。

    姬冲在兵器上就先吃了亏,又是被动,更重要的,他也不及任亮力大。匆匆用双手举起长枪,拼力招架了一下。“咔嚓”一声,枪杆从中断开。只觉有一股重力顺着两半的枪杆传入他的手中,又顺着胳膊涌入胸前。

    他仰头朝天,吐出了一口鲜血,知道不是对手,顾不得手臂麻木,把左边的断枪杆劈头盖脸朝任亮的脸上砸去。借此得了半息的缓冲,兜过马头,归入追来的五十骑队中,勉强提起精神,哈哈大笑,说道:“‘银牌任亮’,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如此而已。儿郎们,随俺杀贼!”

    叫的响亮,其实是诈。

    明知是死,还要送死,死得没一点价值的事儿,姬冲不会去做。虚张声势地向元军重骑兵队前冲了一冲,打个唿哨,他带着五十骑齐齐转向,径往西边的第二重营内奔去。那里虽然也有敌人,但多是步卒,容易过。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9 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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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黎明前,正是人精神最为怠倦的时刻。元军选择在此时向益都援军发动突袭,可谓煞费苦心。却不料竟被姬冲发现,也算是阴差阳错。

    姬冲率领五十人横冲直突、游走阵外,虽然也点起了几堆火,但是毕竟火势太小,很快便被元军的士卒扑灭,没有起到给援军示警的作用。因此,他改变了计划,改而引领诸人重又向元军的第二重营垒中冲去。

    五十骑,此时已只剩下四十人不到。

    任亮猜出了他的打算,叫道:“拦住他!营里帐篷、柴火太多,如果走了水,必然难以扑灭!待黑烟升起,肯定就会引起益都贼军的警戒。”只有火光还无所谓,因为军营中点篝火也是很正常的;但若是加上烟气,就截然不同了。好端端的营里怎么会有滚滚黑烟呢?那只能是失了火。

    这边任亮组织人拦截姬冲,那边元军的主力怕走漏消息、加快了行动。好一番厮杀!在人群与马堆中,姬冲等人拼力奋斗。夜色慢慢消褪,远远的东方有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当第一道阳光来临大地之时,在钢刀与鲜血的鸣奏曲之中,他们听见在十数里外蓦然间爆发出一阵呐喊!

    姬冲的努力终究还是无用,元军按照计划展开了对益都援军的突袭。

    受任亮的那一刀重击,让姬冲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不但没有恢复过来,伤势还越来越重。随从里有人叫道:“将军!鞑子已袭援军,咱们无力回天。只有生死各由天命,且回城去吧!先将此事报与罗大人。”

    姬冲转顾左右,到此时,从者已不到二十人。

    掐算时辰,他们已在乱军阵中冲杀了足有两刻多钟。

    这还是在元军把主力悉数调走,只留下了数百步骑击杀的情况下,如若不然,怕是连半刻钟都坚持不了。姬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闪身避开一支箭矢,侧耳细听,西边益都援军的营地里遥遥传来喊杀声不绝。

    他转过脸,看了看左右随从,几乎每个人都是气喘吁吁,胯下坐骑也都是汗出如浆。无论人马,便就不说伤创,单只体力上就都已经坚持不住。

    “罢了!便按你所说。”

    来时容易去时难。来的时候,因为趁敌不备,前两道营垒好过;但此时此刻,元军早有防备,要再想毫发无伤地快速通过,无异於难比登天。

    任亮兜着马,还在后边紧赶,边追边叫道:“兀那贼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茅厕么?休走,再吃俺一刀。”他披挂的是重铠,前半时马力充足,杀到眼下,若论后劲怕是已不如姬冲。

    姬冲等人皆是轻骑兵,机动灵活,时而在空地上疾行,时而转入营垒的外侧转上一匝,借助地形和营寨的掩护,把任亮再度甩掉。对任亮的叫嚷,姬冲充耳不闻,笑与诸人说道:“弟兄们,累了么?”

    “杀贼怎会觉累!不累,不累!”

    “出城转了这半晌,千军万马阵中,咱们如入无人之境,连踏两重鞑子的营垒,且与鞑子军中所谓的悍将‘银牌’任亮交手多刻,稳占上风,杀敌不下百人。弟兄们!鞑子的精锐也就是这样了。”他睥睨任亮,嘲笑地说道,“这就是‘精锐’?‘悍将’也!”哈哈一笑,又与诸人说道,“读书不可无酒,杀贼不可无曲。你们且往前,俺给你们唱首曲子助兴。”

    海东军中,要讲风雅,第一当数柳三郎。一支横笛吹起,管教三军落泪。就连邓舍听后也是惊为绝技,赞不绝口。柳三郎之后,便得说姬大郎。他虽然从军的时间较短,但毕竟有多年浪荡公子、眠花宿柳的底子在,且为人又豪爽,好交际,所以一腔小曲的唱词儿也早就是闻名棣州了。

    若是假以时日,肯定也会和柳三一样,全军皆知。

    存下的十数骑从者,闻令而动,先是分为两队,一左一右,把姬冲护在其间;继而两队合一,首尾相顾,姬冲处在正中,摆出个蛇形阵。这种阵势较为灵活,能软能硬,如果遇到敌人的弱处,可以像个锥子似的,狠狠穿透;而若是遇到敌人的强处,也可变幻如一条走蛇,灵巧地绕过。

    迎着初起的朝阳,姬冲仰头眯眼,把断枪当作鼓槌,把盾牌当作鼓面,随着马蹄奔驰的节奏,一下下敲出响声。这响声开始时并不甚大,像是在寻找感觉;慢慢地,越来越响。到最后,慷慨有力。和马蹄声混在一处,简直令人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鼓响、又抑或哪一个是马蹄在响。

    马蹄的的,不是归人。

    一个清朗、明澈的嗓音,在残酷的战场上冲天而起:“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姬冲所唱,仍旧是关汉卿的名曲《一枝花•不伏老》。这曲子,在他临去大都的黎明,辞别诸弟后曾经唱过。对这首曲子,他确实是非常的喜欢。既fang荡不羁,又粗犷有力;明为写烟花青楼,实则代表了桀骜不驯。

    有时候,恍惚里,午夜梦回,他甚至会觉得这曲子简直就是对他的量身定做。他深深地理解关汉卿,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他呢?

    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有“大根脚”。

    别人看到的,只是他锦衣玉食却不奋发向上。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日日夜夜寻欢青楼。别人看到的,只是他甘与市井为伍,博戏斗赌。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个豪爽游侠姬大郎,别人看到的,只是益都有名“姬衙内”。

    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他呢?

    对酒当歌,人生苦短。

    箭矢如雨,刀枪碰撞。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流血。姬冲的眼半睁半闭,他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没有看到,低回的音调渐入高昂,他接着唱道: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妇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唱词稍停,从者有人高叫:“将军!看城西!”

    城西火起。

    又有人叫道:“哎哟不好!必是鞑子兵分两路,一路阻击扎营在城西的益都援军;一路趁机猛攻西城墙。”

    “城西的驻军多数都已被罗大人调去了城北。……,将军,城西危矣。”

    姬冲心中“咯噔”一跳,他想的已不止是城西危险,他想的更是他的父亲姬宗周。棣州城西,乃姬宗周负责防御的位置。真是没有想到,一次出城,却竟然看到了元军“围城阻援”与“调虎离山”整个过程的实行。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老家人转交给他的锦囊。

    因为自出城后,一直交战不断,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看,甚至差点都忘掉了。这会儿想起,从怀中取出,打开观看。锦囊里只有一个纸条,上边写道:“你如孝顺,出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虽说姬宗周从来没给姬冲过一个好脸色;尽管姬冲也很少有不顶撞姬宗周的时候,到底父子情深。两人有过多次姬冲是否该出城的争执,每次的争执都是围绕“忠”与“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想让对方听自己的,都认为对方是错的。为什么?其实他们都是对的。

    只是因为父子身份的不同,故此出发点不同罢了。现如今,在这样一个城外援军受袭、城西也受攻击的时刻,姬冲看着手中的纸条,茫然失神。

    若是他现在听从了姬宗周的命令,转身逃走,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但是姬宗周要求的“孝”,和他该做的“孝”,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他该按照姬宗周的要求去“尽孝”?还是该按照他本心的驱使去“尽孝”?

    从出城到现在,只不过短短的大半个时辰,姬冲就已第二次面临两难。

    若说他头一次的进退两难是因为该不该“尽忠职守”,那么这一次的两难便是缘由该如何“为父尽孝”。

    ……

    棣州城西。

    元军的这次拂晓攻击无声无息,等到被守卒发现,为时已晚。第一波的元军几乎已快把云梯抬过了护城河。姬宗周忙了大半夜的布防,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刚眯了会儿眼,没有睡熟,就被将校叫醒了。

    “大人!鞑子来了。”

    “守御就是。”

    “看其动静,这一回,鞑子怕是真攻!”

    “啊!”

    姬宗周匆匆赶上城头,放眼看去,清晨的阳光下,鞑子攻城的部队一眼望不到边际,至少万人。他顿时明白:“中了鞑子之计。快派人去城北,请罗大人速遣军马过来支援。”城西现有的守卒不到五百人,加上助战的百姓,也才只有一千出头。无论如何,是挡不住万人进攻的。

    “王国毅部就驻扎在城西外边,他是怎么搞的?便就任由鞑子集合了万人之众,居然没有发现?……,啊呀,王国毅误我。”

    “益都的第二、第三批援军最多两日内就可到达。就算鞑子倾尽全力攻下了我城,城池残破,估计他们也是定然难以守住的。却是奇怪,为何他们竟如此不惜代价、孤注一掷?莫非是巨野方向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个时候,还去谈论什么战局大势?你带上本官的亲卫,速去垛口,协助防守。不管怎样,要坚持到王国毅反应过来,抑或是罗大人遣了预备队过来为止。”

    “大人请看,城西王国毅军营的方向,似有火头。说不得,也许元军已经先对他展开了攻势。”

    “大人!城北亦遭到了鞑子的猛烈攻击。罗大人腾不出手来救援城西。”

    姬宗周如遭重创,面色惨白,退了几步,摇摇欲倒。随从慌忙上前扶住,他勉力站稳身形,再去看向城下,元军的先锋已近在咫尺。

    “本以为这两天鞑子的攻势已够凶猛,万没料到,他们却还保留了实力。在截击王国毅部的同时,竟然还可以对我两处城墙发起猛攻!嘿嘿,嘿嘿。”

    “大人?”

    说是不让别人在这个时候去讨论战局大势,但是姬宗周却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既然元军有此余力,为何直到现在才突然发起总攻?真的是因为巨野战场发生了变化?

    ……

    长枪刺来,正中奔马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出,马鸣哀声,往前继续跑了几步,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士也随之摔落,还没有来得及爬起,七八个敌人围拢上来,戈矛横七竖八地扎下。连声惨叫也无,那骑士就已惨死。随从姬冲的战士又少一个。

    “将军,城外援军受袭;城西、城北也受到敌袭。咱们该何去何从?”

    在元军的第二重营垒中,姬冲等找到了一处还算坚固的壁垒,冲入其中,暂作休整。环顾身边,只剩下了八九人,还有两个失去了战马。

    “何去何从?你们说呢?你们想咱们该怎么办?去哪儿?”

    “去城西王国毅营肯定不行。回去城中,还得过一重多的鞑子营垒,现如今城北、城西也受到敌袭,城内定然无力帮助咱。咱们就只有这几个人了,要想凭借单独的力量杀过去,恐会不易。”

    壁垒外,脚步阵阵,是元卒围拢了上来。

    “时间不多,必须速做决议!”姬冲解开铠甲,按了按臂膀上的伤处。这是旧伤了,还是上次回棣州时留下的,这会儿又开了口,血流不止。有从者把披风撕开,帮他重新绑好。活动了一下,觉得好受一点。重又穿好铠甲,他丢下断枪,抽出马刀,做出了决定,说道,“先不直接向东回城。这鞑子的第二重营很空虚,咱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改往北走,待横穿过营,绕过前头的第一重营垒,然后再折往东行,回城里去!”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正得其所!”

    “岂有眼见同袍浴血,而勇士们却掉头逃跑的?”

    “你们要不想跟俺回城,也行。等过了鞑子的这道营,想走的,尽管走。”

    “不管如何,总得先从这营里冲出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诸人皆以为然,短暂的战场议论结束,人人打起勇气,再上坐骑,催马奔出,诈往东行,行不及远,猛地转过方向,一溜烟奔朝北去。

    元卒果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刚摆好的阵势再度宣告瓦解。气得任亮哇哇大叫。敌人只有四五十人,现如今更只有存了不到十人,区区些许的残兵败将,还是客场作战,却竟被他们来去自如,实在奇耻大辱。

    奔驰在营垒中,早晨的空气清爽干净,扑在面上,令人精神振奋。绕过营房,避开支柱,自壕沟上跳跃而过,从拒马的缝隙中飞快穿行。前边有零零散散的元卒匆忙围堵,后头是任亮带领数百人大呼小叫地追赶。

    透过重重的营垒,在高高跃起的那一刻,有从者扭头朝棣州城头上看了一眼,立刻带着惊讶,高声地叫了声:“你们看!”

    罗国器的大旗不知何时竖在了城西,与姬宗周的旗帜并肩而立。

    便在这两面招展的大旗旁边,迎着阳光,有一人盘坐在望楼上,似乎正在抚琴;边儿上还有一人,手里大约是拿了柄小旗,正在指挥军卒杀敌。

    从者认不出来,姬冲却认得分明。那弹琴之人正是姬宗周;而指挥士卒的那人不必说,定是罗国器。

    罗国器身为主将,不在城北御敌,跑到城西作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西遭遇到了超乎想象的攻击,而且城北已无援军可派。四个字浮现在姬冲的心头:“城池将破。”

    “父亲大人!”

    他心中喊道,泪水流下面颊。马刀敲打盾牌,继续方才的高歌,他接着唱道:“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盾牌扬起,挡住敌人的枪刺;马刀回击,将之拦腰斩断。

    西边十数里外,王国毅拼力突围;东边数里外,上万元军蚁附登城。战鼓和号角齐鸣,杀声与呼声振地。旗帜代表了荣耀,城池是攻防的要塞。

    ……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火铳冒出白烟,箭矢激射望楼。姬宗周的手在颤抖,但他还在坚持弹琴。虽然琴声已经走调,但姬冲慷慨有力的话语声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人皆称父亲为‘今日冯道’。父亲岂不知,遇明主,当以死效之?”

    ……

    臂膀上的创口,鲜血顺着淌下,流出铠甲外,染红了姬冲的手,又顺着刀柄往下淌,和刀刃上的血混合。哪一个是敌人的血,哪一个是本人的血?再也分不清楚。高高扬起,狠狠劈落。在阳光下带起一道血痕。

    姬冲心怀激荡,叫道:“我恨!”

    “将军恨什么?”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八九人的从者,有两骑是一人两马,速度稍慢,落在后边。先后被任亮赶上,举刀砍落。剩下的四个人紧随姬冲,又高声问道:“将军恨什么?”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唱到此时,姬冲已不是在唱了,是在呐喊,是在嘶喊。他杀敌,他往前冲,他看向城头,元军的第一面旗已插在城西。

    ……

    琴弦崩断,箭中胸前。

    姬宗周低下头,像是奇怪,又像是稀罕,颤巍巍举起右手,也许是想将之拽出,还没握住,身形就往前栽倒。撞在了琴案上。那古琴跌落望楼。姬冲跪拜在堂上,烛影摇红,他说道:“父亲尽忠,孩儿尽孝。”

    ……

    “你要是真的孝顺,出了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

    姬冲的歌声渐入尾声。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将军,你恨什么?”

    “我恨不在城头。”

    马蹄的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

    看着那琴掉落望楼,滑翔在晨时的阳光下。姬冲睚眦欲裂。他仰天高喊,叫了一声:“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不再向北行,拨马冲东,直往城去。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0 军报

棣州城陷落。

    消息传到益都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随着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历经十来天的血战,赵过终于攻下了巨野。姬宗周等人的猜测没错,元军之所以不惜代价、突然发动了对棣州的总攻,原因正是在此。

    巨野一丢,就等同济宁路落入了海东的手中。虽然王保保在诸将的扈卫下,侥幸得以拼死突围成功,但其部损失极大。曹州军负责断后,全军覆灭。河南军万余人折损过半。也就是说,济宁路的元军已无余力反攻。

    在这种情况下,察罕要想挽回被动,除了迅速攻克棣州之外,别无它法。

    因为打下了棣州,便可以威胁到益都。尽管益都的援军已先后赶到,也许很快就又能把棣州夺回。但是最起码,能够分散一下邓舍的注意力。只有这样,察罕才能争取到缓冲,好再调兵遣将派去济宁,争夺巨野。

    济宁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临淮泗,控运河,南下可入河南,西进可通山西,北上能够威胁河北,察罕帖木儿绝对不会轻易让给邓舍。如若不然,一旦被邓舍在此地站稳脚跟,就不再是他掌握主动,而是成为益都掌握主动了。

    “棣州失陷。攻克巨野?”

    益都城内,邓舍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震惊。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棣州陷落并不可怕。计算时日,咱们的援军应该都已抵达。据报,城陷时,罗国器与姬宗周抵抗得很激烈,想必元军的伤亡应该会是很严重。而且,罗国器在撤退前还把城门和辎重等物都给烧掉了。城墙也有坍塌。故此,想要把棣州夺回应该不难。……,问题反倒是在巨野。”

    “巨野怎样?”

    “察罕不惜代价夺下棣州,很明显是在为增兵济宁争取时间。虽然说,我军打下了巨野,但付出的伤亡不小,并且就眼下来说,有山阳湖和济州的阻隔,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等部还不能与赵过会师。如果在这之前,察罕一边将我益都的视线吸引在棣州,一边调集够了军马,对巨野展开反扑。就凭赵过的那点骑兵,怕顶不住。”

    “先生的意思是说?”

    “如今战局已进入关键时刻。以臣之见,主公应多注意巨野。棣州,小患耳。好有一比,棣州是看似危险,实则无恙;而巨野却是看似告捷,实际上暗藏危险重重。”

    棣州有惊无险,巨野还是主要矛盾。

    “说实话,阿过能不负厚望,竟以万人骑兵,果然攻下了巨野,战败了王保保,殊为不易。先生,我提了多久的心,直到此时才算放下。”邓舍感慨地说道。

    他站起身,在室内走了几步,伸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脚,继而一笑,又接着说道:“至若巨野与棣州两处孰重孰轻?其实不用先生提醒,我也心里有数,清楚得很。稍有风吹草动便就坐立不安的是庸人之才。我虽不敢自夸,但察罕试图用棣州给我造成压力,却也未免太过小瞧于人!”

    “主公打算?”

    “正如先生所说,现如今,战局已入关键时刻!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了。如果我军能在济宁站稳脚跟,那么整个的北地局势也就必会因此一变。只恨棣州城离济宁太远,无法抽调兵力前去驰援。我决定,即给泰安下令,教其尽其三军,一则全力攻打兖州,打通至巨野的道路;二来,选出部分精锐,绕道汶上,沿阿过入济宁的旧路,先期支援巨野!”

    王保保虽败,但并没有走。从巨野撤出后,眼下他正在济宁路的南部。益都军队如果猛攻兖州,很有可能他会派人去帮忙,所以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攻克兖州上,必须另外选出一部军马沿旧路先去驰援巨野。

    “那棣州?”

    “也不可不防。命陈猱头立刻带兵前来益都,协助防御。以免我军万一夺不回棣州,自乱阵脚,耽误了济宁路的决战。”

    “是。”

    讨论过这两件紧急的军务,分别一一传下命令。邓舍轻松了点,转到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观看着说道:“要说起来,阿过攻陷巨野的战术称得上‘绝妙’两字。”

    “告捷的军文里不是讲了么?说这是潘贤二的主意。”

    “潘贤二远在泰安,能出奇计,助阿过打下巨野。先生,此人的品行虽不怎么样,但好歹也算是个人才。”

    邓舍知道洪继勋看不起潘贤二,因此并没有多说,只是略略一提,转开话锋,重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赵过攻陷巨野的过程上。

    他说道:“王保保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阿过带的都是骑兵,优势在野战,不在攻城。若我是王保保,无论对方如何施为,强攻也罢,用计也好,千变万化、我只有一策相对,那就是按兵不出。……,有坚城,粮草充足,且是主场作战,可谓占尽了优势。敌奈我何?”

    虽然听邓舍说别人年轻好像有点搞笑,不过洪继勋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道:“主公说的是。虽然说王保保将门虎子,素有时誉,但毕竟经验不足,缺少磨练。何况,这一次守卫巨野,应该是他头一次独挡一面。因而有些沉不住气,倒也并不奇怪。”

    “也或者是他听说了李察罕已在晋冀战场上取得了胜利,故此自以为有恃无恐,于是忘乎所以,大胆纵军轻进,估计也是有的。”话说到此,邓舍不由嘿然,“嘿嘿。察罕老匹夫用兵当真狠辣。孛罗帖木儿倾尽全力,居然连半个月都没有支持住,一败涂地,硬是被迫地签了城下之盟!”

    “北地英雄,尽管向称主公、察罕、孛罗。但是以臣看来,孛罗本就是滥竽充数而已,远不及主公与李察罕。”

    “哈哈。”

    邓舍看着地图,回想告捷军文中叙述的攻陷巨野过程,连连称赞。

    却是原来:赵过在包围巨野后,先扫清了周边的元军壁垒,随之大举攻城。一方面也是因骑兵不擅攻城,另一方面也是因王保保防守得宜,连着打了三四天,战果半点没有。两军僵持,到了第六天头儿上,有信使送来了一份来自泰安的密信。打开一看,正是潘贤二想出来的计策。

    计策很简单。

    概括言之,就是八个字:“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何谓“我之长”?就像是邓舍说的,当然是野战。何谓“敌之短”?还是野战。只要能把王保保引诱出城,促其野战,海东就有获胜的可能。

    但是问题却也就出来了,怎么才能把王保保引诱出来?

    要知道,相似的招术,赵过已经用过一次了,——开战初,他曾经在巨野城北的山里边,伏击过王保保一次。吃一堑,长一智。王保保既然已吃过一次亏,要想再把他诱使出来,定然就会很不容易。

    潘贤二想到了一个办法。

    首先从对方的角度考虑,站在王保保的角度来推测,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肯再出城?答案只有一个:只有在他确信已经获胜的情况下。

    巨野守军胜,赵过败,狼狈逃遁。王保保血气方刚,会肯眼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却甘愿不出城追杀么?显然不会!那么,又该怎样才能让王保保确信他已获胜,赵过已经落败?

    当时,察罕取得晋冀战场胜利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潘贤二并不知道。但是他认为,要想让王保保确信获胜,前提就是必须让他相信察罕已取得胜利。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赵过才有借口主动撤退,诈败佯走。

    所以,他建议赵过,在严密封锁城内城外消息之同时,故意捏造出来一个察罕获胜的风声,并且故意将之走漏,让王保保知道。再装出一副因此而军心不稳、士卒惊惶的样子,趁夜晚“悄悄”撤退。

    赵过本是孤军深入,若不是察罕陷在晋冀战场、暂时无力顾及济宁,他也不会来打巨野。现如今察罕获胜,随时可有大批援军前来,他闻风撤退也是在情理之中。王保保获悉,必定出城追赶。然后,就可以在城外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先把出城的元军歼灭,再趁势攻取城池。

    赵过完全是按照这个计策去做的。王保保果然上当。

    夜战城东,一战歼敌近四千人。

    在此次的战事中,赵过还用了点别的计策。前几次的战斗里,他缴获了不少的元军铠甲,悉数交给士卒换穿,只在胳膊绑块红布,以方便自己人辨认。待王保保落入埋伏之后,时当深夜,元卒难辨敌我,自相残杀。

    杀至次日上午,裹挟了俘虏,诈作败兵,又轻轻巧巧地赚开了巨野城门。赵过晓得邓舍军纪严明,还特地在告捷的军文里写明了一句话:“入城后,秋毫无犯。直到臣写这封军报时,城里还有百姓不知巨野已经易主。”

    邓舍转回案前,拈起赵过的军报,又看了一遍,放将下去,再又把棣州送来的军报拿起,叹道:“攻打巨野,可谓先难后易。守御棣州,却是先易后难。阿过打巨野,看似不难。罗国器、姬宗周守棣州,确实惨烈!”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1 褒扬

提起棣州的战事,就连洪继勋也不禁恻然,恻然里还带着一点敬重。

    “是啊。满城四千余的守卒,撤出来的不到千人。罗国器能逃出生天实在侥幸之极,只是可惜姬宗周陷落城中。更有姬冲,明知回城是死,依然奋不顾身,还好,重伤之后刚好被罗国器遇到,顺手救下。还有王国毅,虽说他因大意受到元军的偷袭,但总算身先士卒、及时地打退了元军,好赖把罗国器、姬冲等突围出来的将士接应了下来,没有一错再错。”

    “阵亡的士卒倒也罢了。先生,你可知道么?是什么最让我觉得不忍?”

    “可是那些被留在城中的重伤军卒么?”

    “正是!罗国器的军报上说,突围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管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将之留在城中。鞑子凶残,入城后会怎么对待他们?不言而喻。其下场定然难逃一死,而且怕还不是痛痛快快地死。身为他们的主君,却不能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战死疆场,而是像小鸡、小狗一样的,任人肆意宰杀。”邓舍长叹了口气,自责地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元军攻下棣州之后,随时都会面临益都援军的反攻,肯定没有心思去收容俘虏,对那些伤员,绝对地会是一杀了之。

    邓舍的这番自责,既是觉得愧对士卒,因为安辽军这支部队跟他很久了,里边有许多的上马贼老人,包括一些低级军官、乃至士卒,他也都认识,彼此难免会有感情。

    同时,也是非常痛心。安辽军的军士都是老卒,即使伤员,也是很珍贵的财富,没有战死在沙场,反而就这么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杀死,确实极其不值。

    闭目遥想,当城池陷落,敌人入城,四处放火,伤员们陷入绝境,自知必死路一条,当时的绝望可想而知。都是从军已久、身经百战的勇士,别说邓舍为之痛心,怕是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这种死法很不值。也许,还会发生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亦然殊为可知。只不过,无论这些故事是否有过,都已经随着渐渐熄灭的火势、渐渐消散的烟气而也随风弥散了。

    战争就是这样的惨烈。

    人们记得的,永远是光彩夺目的英雄。至若小人物,不管荣辱、抑或生死,即便悲怆、又或者壮烈,到头来,归根结底,都只是一串数字罢了。

    “主公不必太过自责。棣州之所以陷落,首先是因为王国毅呼应不力;其次是因为罗国器、姬宗周麻痹大意,和主公并无什么关系。待我益都援军重将城池夺回后,自可再慢慢地责罚失职之人,为伤员讨还公道。”

    “姬宗周与城偕亡,真是出了我意料。……,对了先生,罗国器把姬冲送回来了么?”

    “姬冲负有重伤,行不得快路。这会儿,大约还在路上呢。”

    邓舍默然片刻,说道:“等他回到益都,你要记住第一时间来通知我。此次守卫棣州,姬氏父子一人尽忠,城po身陨;一人尽孝,慷慨赴死。都是我海东的好男儿。要大力表彰,给其褒扬,以为后来者之榜样。”

    “是。”

    “姬宗周一死,姬家便没了大树。而姬冲年纪尚轻,却也不宜过高拔擢。这样吧,我听说姬冲有三个弟弟,都还没有婚娶。先生,选几个大户人家,从臣下里选择也行。要挑家风温良的。我来做媒,分别许配与之!”

    对邓舍为何突然有此想法,洪继勋并不奇怪,这不但是在奖赏姬家,更是在做给别的臣子们看,以解其后顾之忧,只不过,他说道:“这,……。主公,姬宗周才陨,按照礼法,现在就给他的儿子们办婚事不太合适呀。”

    “那便先把婚订下来。……,再去问问姬冲的弟弟们,有愿意从军的没有?若有,就挑出来一个,让去接替姬冲之职。如果没有,便选出一人来我王府,做个参议。”

    “接替姬冲之职?”

    “姬氏父子立此功劳,当然要有赏了。我打算把姬冲调来我的卫队,给时三千当个副手。”

    姬冲已是军职,转为文职未免唐突,但继续把他放在前线,似乎又稍嫌邓舍无有体恤之意,也就失去了“做给别人看”的意义。因此,干脆就调入卫队,也可以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他,若果堪大用,再外放也不晚。

    洪继勋冰雪聪明,顿时明白了邓舍的用意,点头称是,顿了顿,忽然也是叹了口气,接着又是一笑。

    “先生为何叹息?又为何发笑?”

    “臣原以为姬宗周是个‘今日冯道’,万没料到却走了眼。真没想到,此人居然也有视死如归的一面。看罗国器的军报,说在守城时,他稳坐城头抚琴助阵,直到城破。胆色也是颇壮。臣叹息,是可惜了解他太晚。”

    “人是最难了解的。所谓‘盖棺论定’。只要没死,就有可能变化。懦夫也能成为勇士;勇士也能变为懦夫。然则,先生又为何发笑?”

    “臣笑,是因为此次姬宗周之死,虽然使得主公失去了一个得力臣子,但未尝也不是一个好的机会。”

    “什么好机会?”

    “彻底把益都地方融入海东的机会。”

    益都旧臣的代表人物有两个人,武将中当数陈猱头,文臣里便是姬宗周。

    武将好说,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早已就被收服。文臣不然,读书人的心眼多,想法也就多,特别有些清高自傲的,讲究“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或者得其用易,但是要想得其心,难上加难。借此机会,大力褒扬姬家,的确是有助收益都旧臣之心。这也是为什么邓舍刚才接连下了那么几道命令。

    “知我者,先生也。”

    又与洪继勋谈了会儿军事,议了些政务,看天色不早,邓舍送他出堂,负手立在院中,看其去远,独自一人在树下站了会儿,叫来三两随从,转去后院。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2 二见

邓舍来入后院,依照惯例,先去了罗官奴院里。罗官奴那里,李宝口也在,淡淡的说了几句,继而便接着去了续阿水房中。一番云雨,不必细说。事毕,两人聊天,续阿水体贴小意,问道:“夫君,好像看起来您有些郁郁,莫非适才用的角先生不太合手感?又或者那串珠嫌太短?”

    邓舍啼笑皆非,说道:“你都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有点心事罢了。”

    “什么心事?”

    “军国重事。”

    “可否说与奴家听听?”

    “你妇道人家,还是不听为好。”

    说着话,邓舍转脸看了一眼续阿水,见她玉腿横陈,薄薄的锦被掩不住身段玲珑,因为才巫山游过,额头上尚有细细的汗水未下。案几上红烛一映,端得满室春色。虽然诱人,但他这会儿的思绪却已不在此中。

    傍晚前,通过和洪继勋的议论,已经明确了察罕的策略。

    很明显,察罕帖木儿是想用棣州城来牵制益都,哪怕行成拉锯战也在所不惜。总而言之,不让邓舍有精力全力以赴济宁战场,从而给其夺回巨野争取时间。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说的轻巧,满不在乎;但是,其实察罕这一招儿确实算是毒辣。为什么?邓舍可以不在乎,他能看出李察罕的用意,然而益都城里的文武、百姓呢?必会因此而人心惶惶。

    打仗,打的就是人。人心惶惶了,这仗难免就会有点悬乎。

    要想稳操胜券,把士气、民心稳定下来,就眼下来看,别无它法。邓舍若有所思地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窗外西南,千余里外,金陵城中。

    若是方从哲能说动朱元璋,促使金陵出军,与益都遥相呼应,那么察罕帖木儿就算是再调兵遣将,在济宁、乃至河南战场都定然还是会落在下风,那么自然而然,益都城内、山东腹地等处的文武百姓也就稳下来了。

    邓舍对方从哲的出使本来是没有抱希望的,但战事发展至今,变化十分出人意料,便不说棣州,尤其是孛罗帖木儿的落败委实太快。如今只凭海东之力,断难是察罕对手。

    所以,现如今对方从哲,邓舍是没希望也要有希望,免不了会将之想起。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差不多便在同一时间,方从哲也在临窗观望。

    只不过他看的不是益都方向,而是所居小院门扉的方向。山东的雨停了,金陵的雨也早已停下。瓦蓝的夜空中一览无云,繁星点点,一弯上弦月发出淡淡的清辉,洒落人间,院子里树影重重,青石板上暗生露珠。

    这座小院,是朱元璋特地拨给他的。

    自上次见过朱元璋一次后,连着多日,方从哲都没有再能得到召见。

    即便是上次的相见,也是没说多大一会儿的话,连许多准备的说辞都还没有机会说出,朱元璋就借口有紧急军务,更衣先走。要说起来,方从哲为海东已出使多次,不管是见张士诚、抑或是见孛罗帖木儿,皆为一次搞定,从来没有这么费事儿过。不过,他这个人,是越遇见挫折反而越有斗志。因此来金陵之前他是自信满满,现在,他依然还是自信满满。

    他坚信,舌粲莲花。他缺少的,只是一次与朱元璋长谈、深谈的机会。

    虽说朱元璋与邓舍同为宋臣,但是方从哲也很清楚,指望这层关系去说服金陵出军绝对没什么可能。对朱元璋的想法,他猜测得一清二楚。和邓舍一样,朱元璋堪称雄主。何谓“雄主”?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现实”。换而言之,就是“求利”。要想说动金陵出军,必须得给朱元璋“利”,必须得让他觉得“有利可图”。要不然,请金陵联手之事定然是为难行。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朱元璋在见过他一次后,虽然连着几天都不曾再召见他,但是却又不肯送他回去益都。因为海东与察罕的战事让朱元璋看到了“利”,可是很显然,眼前的这点“利”又不足以动他之心。简而言之,朱元璋还处在犹豫中,把话说的更明一点,他还处在观望之中。

    昨天,赵过攻下巨野的消息由通政司的人八百里加急送来了金陵。

    接到这条消息后,方从哲敏锐地感觉到,朱元璋的再次召见肯定近在眼前了。所以,从昨天到今夜,即便睡觉时候,他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以免在得到召见的时候临时慌乱。

    看来他的感觉很对,就在他临窗望门时,一阵叫门声破碎了院中的清静。

    仆从小跑着去把门打开,小院门外,陈遇、杨宪等人赫然落入眼中。

    “方先生睡了么?”

    “还不曾。”

    “快去告诉方先生,主公有请。”

    那仆从转身就走,方从哲已从室内出来。

    “先生睡得晚。”

    诸人见礼。

    方从哲笑道:“知吴国公今夜必有召见,故此从哲净衣沐身,恭候已久。”

    陈遇、杨宪等对视一眼。杨宪说道:“先生真大才也。连我家主公的召见,居然也能提前猜到。……,马车已经备下,请先生坐,这边走。”

    在一群金陵重臣的亲自迎请、陪同下,方从哲坐上马车,二度夜入吴国公府。这一回与前次不同,省去了舌战群儒的过程,直接来到客堂上,诸人分宾主、各自落座。两队如花似玉的侍女端茶奉水。

    不多时,有两人来到。其中一人,当头而行,龙行虎步,正是朱元璋。

    “臣海东使方从哲,见过吴国公。”

    “尊使请起。自上此一见之后,这几天,一直都想再与尊使好好叙叙。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尊使不要见怪。”朱元璋亲自把方从哲扶起,拍了拍他的手臂,哈哈大笑,如此说道。

    “岂敢。明公是我大宋的右臂,治下之地何止五千里,亿兆生民的衣食住行全都得一一打理,若不繁忙反倒是为怪事了。能得明公拨冗,连着接见两次实已为在下之幸了。”

    “我来给你介绍,这一位姓刘名基,字伯温,浙江qing田人。……,是了,请问尊使,我记得你似乎曾经说过你也是浙江人,对么?”

    “正是。在下浙西秀州人。”

    秀州属嘉兴,离青田还是挺远的,不过刘基的名声太大,方从哲早有耳闻,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接着说道:“先生大名,从哲久仰。从哲在少年读书的时候,就听老师提起过先生。说先生‘读书能七行俱下’,虽然天资过人,但是却依然刻苦不辍,教俺们以先生为学习的榜样呢。”

    他两人籍贯相同,刘基算是乡贤、前辈,故此方从哲这一礼行的不是宾主之礼,而是晚辈之礼。刘基也并不托大,回了一礼,抚须说道:“虚名而已,何足挂齿。倒是尊使,这几天,老夫可是没少听人夸赞你呀。”

    “哈哈。都是老乡,你们两位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尊使请坐。”请了方从哲在客位坐下,朱元璋昂首坐入主位。

    刘伯温侧坐主位下首,居陈遇、杨宪等人之前,端起茶碗,对方从哲一举,说道:“适才听尊使称吴国公是安丰的右臂。不知此话是从何讲起?”

    “明公贵人,先生前辈,在座诸位皆金陵群贤。请恕从哲放肆。”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尊使尽管请说。”

    “如今,主公小明王、太保刘大人虽在安丰,但自三路北伐失利后,支撑起我皇宋天空的实际上无非东西两家。东则我海东燕王,西则您金陵吴国公。若将安丰比作人之首级,则我家主公与明公您不就是两臂么?金陵处西为右,则明公便是右臂;益都处东为左,则我家主公便是左膀。”

    古人分辨地图上的方向,不是“左西右东”,而是“左东右西”。

    刘基颔首,抿了口茶。杨宪故作无事地笑道:“尊使的说法倒也稀罕。只是不知您的‘左膀右臂’是按蒙元的礼法,抑或是按我皇宋的礼法?”

    蒙元尊右,皇宋尊左。

    杨宪这句话看似问的无意,实则非常阴险。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也许不致今夜的相见会不欢而散,至少不利气氛的融洽,说不定就会处在下风。按道理讲,他当然要说是按照皇宋的礼法,而且邓舍也确实地位高过朱元璋,但如今是有求于人,想与金陵结盟,直说不太合适。

    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说道:“治世讲礼,德高者尊;乱世讲武,力强者胜。方今乱世,群雄竞逐,是左也好,是右也罢,还有什么重要?”

    “尊使讲话,未免有点前后矛盾。”

    “怎么?”

    “上次与尊使在大堂相见,尊使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言必称‘礼’,为何才几日不见,便就又反口说‘礼不如武’呢?”

    “杨大人差矣!你们主宾相见,当然需要讲礼。征战疆场之上,又如何讲礼?君不见昔日春秋时宋襄公不肯‘半渡而击’导致失败的例子么?”

    “先生巧口,依旧唇枪舌剑。”对方从哲的辩才,杨宪自甘不如。

    他话音才落,不意方从哲陡然发怒,霍然起身,说道:“何谓‘唇枪’?又何谓‘舌剑’?唇枪舌剑岂因在下?如我方才所言,金陵与益都本为我皇宋的左膀右臂。有道是‘唇亡齿寒’!若你我两家合力,则我大宋之旗必能插遍海内。如若不然,彼此生疑,不肯互助,空自便宜了鞑虏!从哲来金陵,所为何事?岂是为‘唇枪舌剑’而来?乃是为我皇宋的社稷谋而来,乃是既为我海东、也是为您金陵的前程而来!”向朱元璋拱了拱手,说道,“明公繁忙,从哲可以理解。但是却为何放任臣下再三为难?”出席跪拜,“从哲离益都已久,想必我家主公早有惦记。请辞。”

    这一下给金陵主臣来了个措手不及,人人面面相觑。

    杨宪很恼怒,他本只是一句随口话。往大了说,可以说是讽刺;但往小了说,最多算是句说笑。方从哲却这么大的反应,至于么?分明让他在朱元璋、刘基、陈遇诸人面前下不了台,咬了咬牙,他欲待起身争辩。

    “哈哈。杨宪也只是无心之言,尊使何需如此?正如尊使说,你这次来是为我皇宋社稷谋,现今谋还未成,你就匆匆告辞。怕是即便了见燕王,也不好说吧?……,快快请起,有话咱们慢慢讲。”说话之人是朱元璋。

    方从哲仍是跪拜地上不肯起身。

    “杨宪,来与尊使道个歉。”

    杨宪忍住气,脸上演出笑容,离席出位,来到方从哲身前,伸出手扶住他,笑道:“小小说笑,先生何必动怒?杨宪失礼了,请不要见怪。”

    方从哲顺势站起,与杨宪说道:“非是与大人动气,只是从哲此来所谋者大,实不耐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对,对。您请入座。”

    方从哲不急回入席中,又向朱元璋、刘基等人行了个礼,委婉地解释了几句,也算是为刚才的发怒配了个不是,方才落座。

    经过这一折小小的插曲,他对说动金陵出军之事越发自信了。其实,这番生气原本就是做戏,也可以说是一种试探,他是在试探金陵主臣的心思。得了朱元璋的两句话与一个表态,他的心中已经略略有数。

    如果朱元璋不肯出军,绝对不会令杨宪道歉。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思,下一步需要做的,也无非就是先提出海东的愿让出的“利”,然后再等着金陵讨价还价。

    话说回来,如果朱元璋不让杨宪道歉呢?难道方从哲便不怕此次会面就此宣告谈崩?他当然不怕。

    一则,即使朱元璋不令杨宪道歉,他也早备下了有另一套的说辞给自己下台阶;二来,若是朱元璋果真没有让杨宪道歉,那实际也就说明朱元璋根本无心出军,没有打算与益都结盟。再谈下去,也是没什么用处了。

    赵过打下巨野,这已是目前海东能力的极限,要是连这都不能引起朱元璋的兴趣,方从哲也只有打道回府。

    刘基说道:“尊使讲,你此来既是为海东谋、也是为金陵谋,愿闻其详。”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3 结盟

。。。再开下本书的时候,我一定要控制在两百万字内。。。

    ——

    “请问明公,信鬼神事否?”

    方从哲却不先回答刘基,而是向朱元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朱元璋信不信鬼神?其实很相信的。他本身就出过家、当过和尚,难免会受到影响。自来金陵后,又有刘基的师父九江道士黄楚望、周颠、铁冠道人张中、僧人孟月庭,以及正一道的许多有名道士先后投奔至其幕府中。而且,他后来还又找张三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当着方从哲的面,尤其是当着满堂儒士的面,他肯定不会直言作答,笑了一笑,说道:“我读书少,可是也曾经听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吧?……,尊使为何突发此问?”

    方从哲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明公若信鬼神,则当信人有来生;明公若不信鬼神,则当不信人有来生。可对么?”

    朱元璋想了一想,是这么回事儿,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若明公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又有明公,明公今生所为者何?若明公不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无明公,明公今生又所为者何?”

    “百年之后?……,若有来生?所为者何?”

    方从哲的这第三个问题让朱元璋陷入了迷茫。大凡越是雄才伟略之人,越是掌握大权之人,越是容易去想这些虚无缥缈之类的东西。秦皇、汉武,多么的丰功伟绩,无一例外,却全都对求仙、长生之术很有兴趣。

    “在下年幼时,在秀州临近的山中,曾遇到过一个道士。时值隆冬,大雪初降,当时见他衣不蔽体、散发被面,站立山巅,却面色欢愉,对云霞而饮酒,发长啸震山林。我很好奇,就上前去问他,问他难道不怕冷么?站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却又如此高兴,又是为何?”

    朱元璋来了兴趣。

    他幕府中招致了那么多的道士、和尚,对这些所谓的“奇人异事”肯定是很有兴趣的,要没兴趣反而就奇怪了。他追问道:“那道士怎生回答?”

    “他没有回答臣,只是纵声放歌,唱了两句词儿。”

    “唱的什么?”

    “百年之后若有我,何不对酒当歌?百年之后若无我,此生为何?”

    “噢?请问尊使,可知这道士姓名?”

    “在下那时年少,不曾问得。”

    刘基看到了朱元璋那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不觉蹙起眉头,插口说道:“尊使,我家主公拨冗抽闲,夜见於你,却不是想来听你讲什么鬼神之说的。人有无来生,此佛家之言。自古老、释皆虚妄之谈,有识之士不信之也。朱子年十五六,有慨然求道之志,‘泛滥於诸家,出入於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因此言道:‘佛学无是处。’……,为何?士大夫治天下,当循圣人之道,未曾闻有以佛、道之学而行之的。”

    自古以来,士大夫们都是得意时,入世则儒;不得意,出世则道。儒家和佛道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积极,一个消极。

    听了刘基的责难,方从哲并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所言,从哲固知。但有一点不解之处,正想请教先生。”

    “说来。”

    “为何士大夫治天下,所遵循的皆圣人之道?却没有以佛道学行之的呢?”

    “佛讲渡人,教人只看来生;道讲飞仙,只顾自家死活。姑且不论它们的荒诞之处,只凭这两点就不是可以用来治天下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应该是为国者的抱负。”

    方从哲起身,长揖到底,肃容说道:“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对朱元璋,庄重地跪拜在地,接着说道,“在下适才讲的那些鬼神、来生之说,诚如明公的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哉?是有连圣人都不能了解的事情么?非也。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处太平,则为民谋福祉;处乱世,则解生民倒悬。这才是英雄豪杰、有志之士们该去做的事情啊!‘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即此谓也。”

    陈遇是个大儒,闻听此言,只觉得掷地有声,不禁鼓掌喝彩,说道:“‘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说得好!说得好!”

    “愧对先生称赞。这句话其实不是在下说的。”

    “那是谁人所讲?”

    “乃是我家主公以前写过的一首词中言语。”

    “噢?久闻燕王文武全才,不知尊使可否能将此词诵出,令我等一睹全貌?”

    “调寄《满江红》,在下所引用之句出自下阕,全句是这样说的:‘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明公,不知你对此句有何感触?”

    “燕王有雄图大志,‘只争朝夕’,英雄正该如此。”

    “然也!方今天下,四方云扰,豪杰竞争,雌雄未决。北有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以及我家主公,南有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陈友定以及明公,各据土宇,合纵连横,或北向而称雄,或交战於邻邦。在这样的形势下,就好像逆水行舟,非进则退,实欲‘明哲保身’而不能也!……,不知明公对此以为然否?”

    “确实如此。”

    “从哲请为明公分析现今金陵的形势。”

    “尊使请说。”

    “金陵前据长江,南连重领,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又有镇江、当涂具据险临前的股肱之势,为东西之门户之锁钥。东晋王导云:‘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孙吴建都在此,以曹氏之强而不能兼并。此金陵之地势。

    “又且,金陵东南连接广袤平原,水网交织,富庶之极,向有渔盐谷帛之利,经秦淮河可以直运入城。‘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有转输之籍’。进可以战,退足以守。此金陵之物资。

    “三国诸葛亮云:‘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诚哉斯言!”

    夸了一通金陵的天然条件,方从哲顿了顿,陡然转折,又道:“只是奈何!”

    席中杨宪问道:“奈何什么?”

    “奈何如今金陵两面强敌,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而北边更有察罕在河南遥窥。好有一比,如果把金陵比作一个武士,现如今却不得不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明公幕府之中人才济济,对当下的这种局势肯定早就看得明白。请问明公,打算如何应对?有没有想过该怎样破局?”

    朱元璋沉吟,说道:“先易后难,分别破之。如此而已。”

    “谁为易?谁为难?”

    “友谅当为难。”

    “友谅桀骜不驯,残而少恩,杀其主而篡其位,是为无道。虽军锋甚锐,实则易与。难者,以在下看来,惟晋冀之察罕是也!”

    “察罕远而友谅近。友谅无道,为我金陵之切身大患。而察罕虽难,眼下却难与我为敌。”

    “杨大人岂不闻‘蚊虻仆缘,马切身之患也’?固然察罕远而友谅近,但是如若说到真正的大患是谁?明公、诸君,你们都是超出时贤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以察罕之患比作干戈,则友谅之患不过蚊虻!”

    朱元璋说道:“尊使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早在上次见尊使前,就有人对我说过,说‘燕王天下知名,察罕所惮。如今,他和察罕决战,堪称强敌’,并说尊使现在来金陵,定是为想请我发兵,助燕王一臂之力。又因此劝谏我说:‘这是天要灭亡李察罕的时候,宜大举兴师,径渡江以袭之。燕王攻打其外,我金陵袭击其内,则察罕之亡不出旬日矣。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

    “不知劝谏明公者是何人?”

    “宁海叶兑。”

    叶兑,字良仲,浙江宁海人,当时名儒。

    此人曾在至正十九年间,朱元璋打下宁越、觊觎浙西时,以布衣的身份给朱元璋上过一个《武事一纲三目》,言天下大计,提出“宜北绝李察罕,南并张九四。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

    具体说到如何对付李察罕时,他这样议论:“张氏倾覆可坐而待,淮东诸郡亦将来归。北略中原,李氏可并也。今闻察罕妄自尊大,致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所谓“鲁肃计”,就是“三分天下”。

    鲁肃见孙权,孙权问天下事,他回答道:“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一个“鼎足”之论,比诸葛亮的“隆中对”出现得更早。

    叶兑上书给朱元璋时,海东还没有入益都,所以他的整体谋划概而言之,可称为“先南后北”。即先取张士诚、方国珍,“鼎足江东”,然后再徐图北上。可以看出,他也是把察罕当作最大敌人的。

    此书一上,朱元璋惊以为奇,欲留用之,却被他力辞而去。

    辞别走后,前阵子,大约是听到了方从哲入金陵的消息,他又重写了一封书,送来金陵。大略的内容就是如朱元璋适才所说。却是因为见有机可趁,所以改变了“先南后北”的提议,变成“先北后南”。

    方从哲再肃容下拜,行大礼。

    “尊使为何忽然又行此大礼?”

    “为明公贺。”

    “贺我何事?”

    “贺明公得贤人,四梅先生的分析,实在中肯之至!在下想说的话,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明公若肯从之,则试看明日之域中,究竟谁家天下!今时虽察罕北地称雄,但如用此策,则海内英雄自此惟明公与燕王耳!”

    朱元璋笑而不语。

    刘基说道:“言易而行难。察罕有事,则关中李思齐必援之。燕王偏居山东,或许不在乎李思齐,但当其时也,却就便是我一家独对两敌。”

    “先生所言对也不对。”

    “怎么讲?”

    “要打察罕,当然首先需要考虑关中。可是如今的关中却并非只有李思齐一家,还有张良弼等人。前番察罕与孛罗对阵,李思齐助察罕而张良弼助孛罗,鞑虏好似兵多将广,但他们彼此间的不和已经了然在目。方今天下乱起,义军十有五六。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分据晋冀、关中,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是自寻死路。……,先生高明之士,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李思齐何足为惧?”

    杨宪问道:“察罕,乃我皇宋之仇敌。为安丰雪恨,与燕王联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叶兑在上书的末尾说到‘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今观燕王来书,亦有‘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之句。却是请问尊使,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一样?”

    当然不一样。叶兑的意思是在说,大都可以为金陵所有;而邓舍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说可与金陵分察罕之地。话题不知不觉已转入了谈条件上。

    方从哲心中大定,知道朱元璋出军已然基本成为定事。

    不过,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越是谈条件,越是关键。若他这时候退让一步,可能益都就会损失千里山河,当下笑道:“我主公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削平关中,当割据山河’。”

    “愿闻其详。”

    “汴梁归安丰,关中、晋冀归你我。”

    杨宪哈哈大笑,道:“尊使欺我金陵无人邪?”

    “大人缘何出此言?”

    “关中、晋冀归你我?我金陵在长江南,距关中、晋冀皆远,鞭长莫及。莫说与燕王‘割据山河’,就算是待削平察罕、孛罗、李思齐等后,燕王把晋冀、关中拱手相让,俺们也是吃受不起。所谓看得到,拿不到。你这不是在欺我金陵无人么?”

    金陵在江苏,东边临海,西边是安徽,安徽再往西是河南,晋冀、关中则又在河南的北边与西边。虽说朱元璋的势力已扩展至了安徽,但是很显然,他现在还没有入晋冀、关中的能力。

    “然则,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金陵出河南,助燕王取晋冀、关中,则河南为我有。河南之地,只有晋冀、关中的三分之一大小,待灭察罕等后,燕王应当自关中出军,再助我金陵取湖北、安徽。”

    陕西接壤湖北,湖北的东南面是江西,这两个省份现如今部分或者大部分都处在陈友谅的控制之下。

    “汴梁乃我皇宋旧都,岂能归金陵所有?杨大人此言差矣!”

    “那以尊使看来,该怎样才好?”

    对这一番讨价还价,方从哲是早有准备。

    离开益都前,邓舍专门为此召见过他,有过细细地叮嘱,怎么让步都可以,唯有一条,汴梁是绝对不能交给金陵的。他胸有成竹,答道:“颍川、洛阳以南,可请归金陵。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

    战国时,周王室内乱,王畿分裂成为了两个部分,东周国与西周国。方从哲说“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就是在说要把汴梁周围一带让给小明王,给他做京畿之地。不管是益都、抑或是金陵都不得插手。

    杨宪还欲待言,方从哲作色说道:“汴梁,乃我皇宋之都。大人必欲取之,是想做曹操?还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杨宪嘿然一笑,针锋相对地说道:“嘿嘿。燕王既已掩有山东,待再占据晋、冀,到那时候,临河南便如俯视,控汴梁就像驱骑。‘挟天子以令诸侯’?真不知到底是谁才会有这个想法!”

    方从哲怫然,眼看堂上又要演变成为“唇枪舌剑”,朱元璋大笑起身,拂袖说道:“口舌之争,毫无益处!我意已决,请尊使回报燕王。五日内,我金陵必然会出军河南,助战济宁。至若‘割据山河’?先得者有!”

    这就是枭雄的本色。

    纸上的协议根本就不相信,谁打下来的归谁所有就是。就此一锤定音。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4 参战

“飞鸽传书”并非只是草莽、绿林的专用,其实最早的成规模运用还是在军中。

    早在汉时,就有饲养信鸽的证据。至前宋,便开始用在战争之中。而且不止在战时使用,在平常的时候也有过用之传发军令。

    南宋高宗年间,张浚到前线视察名将曲端的部队,到后,见军营中空无一人,十分诧异,就提出要“点兵”。曲端捧出所率五军的花名册,张浚随便抽点了其中一支。于是,曲端当面开笼放出了一只信鸽,不多时,这支部队就来到了营前。张浚惊愕非常,就说要全军点验,再又放走了五只信鸽,五支部队顷刻而至,而且旌旗飘舞,披甲整齐,纪律严明。

    “飞鸽传书”的可靠性由此可见一斑。

    方从哲临从益都走时,随身带了几只信鸽。如今既已与朱元璋达成了结盟的协议,当时就把这几只信鸽悉数放出。因为中间要穿越一块被张士诚控制的区域,所以绑在信鸽腿上的密信全都是用的密码文写就。

    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借用了金陵的驿站送信。挑选出了两三个随从,先走金陵的驿站,然后潜行通过敌占区,再转入益都。

    这个驿站送信,虽然号称是八百里加急,但其实很多时候是达不成这个速度的,不过日行五百里绰绰有余。

    信鸽、驿站两管其下,消息很快被送入了益都。

    时当深夜,邓舍才睡下不久,立刻披衣而起,令人请来了洪继勋,又惊又喜地说道:“中涵真奇才也!”

    洪继勋倒是没太激动,尽管在闻讯之初也是很惊喜,但经过赶来燕王府的这段距离,情绪已镇定了许多,说道:“若无赵左丞攻陷巨野,吴国公是否会答应出军或许还在两可之间。方从哲只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因势利导也是能耐!至少强过因人成事、碌碌无为之辈。”邓舍是真的欢喜,搓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洪继勋两眼血丝、精神好似有些不振,醒悟过来,说道,“怎么?先生又是一夜未眠?”

    “得主公召见时,臣正在处理棣州军报。”

    “先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行。昨晚上就一夜没睡,熬到现在,……。”邓舍看了看室外的夜色,“又快到四更了,就算你是铁人也撑不住啊!交代过先生多少回,不太重要的事情吩咐给僚属们去做就行了,何必事事都亲力亲为呢?”

    “主公昨晚,不也是一夜未睡么?主公尚且勤政如此,臣身为臣子又怎敢偷懒?更何况,现如今棣州、巨野两处战场都正处在关键的时刻,臣即使想睡,也是睡不着的。”

    洪继勋和姚好古不同。

    姚好古为政,擅长大而化之,只抓主要,余者小事皆放手不管。而洪继勋却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归其管辖范畴内的,纵“日理万机”,也必然“事事躬亲”。他自比诸葛亮,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极为相似。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

    洪继勋天生就是这种谨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性格,邓舍也拿他没有办法,略略劝了几句,转开话题,先令随从奉上参汤,给其补补精气神,然后说道:“先生提起棣州。又有何军报送来?战事进展如何?”

    正如预料,察罕不惜代价地对棣州展开猛攻,果然是为了分散益都的注意力。

    从棣州初次失陷算起,至今已过去了三天多。在这三天多的时间里,益都援军联手罗国器的棣州败卒,先后对棣州发动了两次反攻。

    第一次反攻顺利得手,但因为城池受到的损害太过严重,不到半天,就又被元军把城抢走。昨天晚上,三批益都援军全部抵达,当即发动起了第二次反攻,一直战至今晨,总算把元军再一次地赶了出去。

    “上午,元军整合各营,又发动了一次攻城。我军集结了三千骑兵,从城后绕出,直击其中军大阵。鏖战至下午。元军抵挡不住,全军败走,后撤了三十里。从表面上看,棣州的局势似乎已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据情报,大都方面的元军却好像有了些异动。”

    “大都方面的元军?”

    “正是。”

    所谓“大都方面的元军”指的不是察罕所部,而是受蒙元朝廷直辖的军队。虽然说,蒙元朝廷早已“政令难出京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畿一带还是保持了约有数千人驻军的规模。

    “什么异动?”

    “好像有朝河间府、也就是棣州方向运动的趋势。”

    “噢?”邓舍渐渐收起了笑容,摸了摸颔下的短须,踱步室内,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大都驻军已可以算是鞑子朝廷能直接控制的仅有武力。这个时候它向棣州运动,分明有配合察罕之势。这察罕帖木儿,……?”

    “以臣料来,定是李察罕不知与大都达成了什么协议,也许做出了什么承诺,所以得到了大都相助。”

    “会是什么协议?又会是什么承诺?能说动大都出动仅有的军队!”

    邓舍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下了断言,说道:“定是关系大都生死之事!”抬头看了一眼洪继勋,洪继勋也正好在看他,两人心有灵犀,同声说道:“攻下棣州,打通粮道!好方便张士诚走海路运粮大都。”

    “前数日,通政司才有一份大都的情报送来。说因为咱们水师封锁海道、而且陆路不通的原因,所以张士诚今年没有送粮去给大都。现在五月,青黄不接,想来大都城中早已缺粮得很了。即使有陕西、乃至辽西的些许救济,但这些地方现今皆战火连绵,自顾尚且不及,怕也是杯水车薪。”

    “……,没了粮,人就慌。需得防大都狗急跳墙!”

    海路上虽有海东的水师巡弋,但海面宽阔,刘杨等人不可能把每一寸的水面都看得很严;只要把棣州打下,彻底将河间府一带控制住,陆路通畅,那么即便在海道上会有些损失,至少十停里也能运到大都三四停。

    “大都的军马尽管不多,总计数千人而已,可动用的更少。但是棣州的战事实际已处在拉锯状态,一旦有外力加入,即使只是小小的一点,也极有可能会再度产生变化。……,主公,对大都这一面不可不防啊!”

    随着战事的发展,邓舍越来越觉得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他本来只是想借孛罗、察罕内讧之机,把济宁打下。然而,却先有孛罗连横张良弼,奇袭延安,把战火烧入关内,惊动了李思齐;接着又有棣州受袭,益都被迫陷入两线作战;现而今,居然连大都也被牵扯进来了!而且,方从哲出使成功,或许不日内朱元璋的部队也会出现在战场之上。

    今时今夜,他忽然隐隐有了一种觉悟。

    这已不是小规模的战斗,也不是大规模的战役,甚有可能,会发展成为最终的北地决战!他喃喃自语:“‘树欲静风不止’。”

    洪继勋没有听清楚,问道:“主公,您说什么?”

    “仗打到这个程度,……。先生,你觉得李察罕会想些什么?”有句话邓舍没有说出,他心中暗想:“说不得,察罕帖木儿也会觉得战事渐脱离控制。”但他又自问:“若真如此料,我海东可准备好了么?”

    ……

    李察罕想的,和邓舍差不多。

    不但邓舍在大都布置的有眼线,他在金陵也布置的也有眼线。

    自方从哲去到金陵,每次与朱元璋、乃至金陵群臣的见面他都一清二楚。见面倒也罢了,却就在二次见面后,很明显的金陵就出现了些古怪。

    接连不断有征战在外的骁勇悍将回来城里,并且都是风尘仆仆,一看就知赶路很急,有甚至轻骑回城的,连个亲兵都没带多少。才飞鸽传书送回的情报,据说,便在昨天夜间,就连朱元璋麾下的第一悍将常遇春也回来了。一切的迹象表明,金陵将会有一场大行动。

    “年后以来,只在正月间的时候,金陵红贼与伪汉陈友谅部在饶州打过几仗,除此之外,金陵一直没有甚么大的战事。无缘无故的,忽然此时开始大规模调将,而且是在见过方从哲后。主公,这里边有玄虚啊!”

    说话之人是李惟馨。

    察罕帖木儿蹙眉,手执烛台,立在地图前,借助烛光,细细观看,问道:“还有别的古怪么?金陵红贼各部的调防有无变化?”

    “基本上没有变化。只有两处。”

    “哪两处?”

    “一处是在建德,朱元璋才下军令,命朱文忠筑城守备。一处是在浙东,胡大海提重兵进驻灵溪。”

    “建德?灵溪?”

    沿着地图轻划,察罕帖木儿分别找到了这两个地方。建德在杭州附近,距离不远。杭州现在张士诚手中。灵溪地处交通要道,可东、可西,向西呼应严州,向东遥控信州。信州,邻近陈友谅的地盘。

    ——,建德也就是严州。本名建德,被朱元璋打下后,改名严州府。但严州算是“伪名”,故此察罕帖木儿和李惟馨仍旧以“建德”称之。

    察罕揣摩良久,沉吟不语。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姊子也”,原为李姓,被朱元璋收为假子,改名“朱文忠”,年十九,便以舍人将亲军,先是“从战”,继而独当一面。在从军的当年,就因战功被授为“帐前左副都指挥兼领元帅府事”。

    “帐前”云云,即为“帐前亲军都指挥司”,乃是朱元璋的心腹精锐,与海东五衙的性质类似。“左副都指挥”,就是“左副都指挥使”,较之“都指挥使”低了半级,等同副万户,但事实上要比副万户的地位高。

    安丰的宋政权尽管打的是前宋之旗号,但在军制上,从朝廷到地方都还是受到了蒙元的不小影响。类似“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司”、“海东五衙”等等的这些名目,都可以从蒙元的编制中找到源头。

    ——,并且还包括海东的“质子军”,以及金陵的“君子”、“舍人”二卫,其实也就和蒙元的“怯薛”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是选用的文、武官子侄充任,昼则侍从,夜则直宿,更番不违。区别只是在分的细致与否。比如金陵的二卫,“君子卫”皆为文官子侄,“舍人卫”则皆为武官子侄,这就是分的比较细;而海东却是不管文、武,子侄一概充入“质子军”。

    虽说到今年为止,朱文忠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但是久经征战,已经是出了名的有勇有谋,“器量沉宏,人莫测其际”,“骁勇冠诸将”、“临阵踔厉风发,遇大敌益壮”,兼且治军严明,尝下令擅入民居者死,一个士卒借了百姓的釜,就因此被砍头。可以说,在朱元璋的军中,面对济济诸将,无论是治军、抑或是战功,他都绝对可以排得入前五位。

    胡大海,也是金陵名将之一。

    他与朱文忠有不同之处,朱文忠征战之余,颇好学问,曾经师事金华名儒范祖干、胡瀚,通晓经义,也能作诗,而且写的诗“雄骏可观”。

    胡大海不然,炸油条的小商贩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不过虽然目不识丁,偏能折节下士,“所至皆访求豪隽”,刘基、宋濂等“四先生”就是他推荐给朱元璋的。并且治军也非常严明。他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吾武人,不知书,惟知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掠妇女,不焚毁庐舍。”“以是军行远近争附”,战无不胜,可谓朱元璋的得力臂助。

    最重要的一点,他和朱文忠一样,对朱元璋忠心耿耿。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又是义子,自不必多说。

    胡大海虽一不是朱元璋的老乡,二也不是最早追随朱元璋的那批人之一,但从一个事中,就可以看出他对朱元璋的忠诚程度。

    他有两个儿子,朱元璋在克婺州后,因为缺粮而禁止酿酒,但他其中的一个儿子却“首犯之”,朱元璋大怒,欲行法。当时胡大海征战在外,都事王恺“请勿诛”,以防胡大海叛变。朱元璋说:“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亲手杀了。胡大海知道后,一点儿没反应,战罢归来,依旧恭谨如前。

    “朱文忠、胡大海,皆朱元璋的心腹要将。朱元璋将之一个放在建德,增筑城墙;一个放在浙东,监视伪汉。分明是在布置后路,提防张士诚与陈友谅。同时,在见过方从哲后,又接连调将。先生,……,朱元璋之意?”

    “莫非是在河南!”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5 决战

“江淮之间,群贼割据。要论军卒的善战,陈友谅与朱元璋不相伯仲;若论富裕,则首称张士诚。而要较之四塞坚固,蜀中明玉珍当为第一。但是,先生你可知道,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是哪一个么?”

    “明玉珍与张士诚,一个占地利,一个占富足,可惜要不就是鼠目寸光,要不就是手下缺乏精兵悍将,并不足惧。陈友谅贼而弑主,其部多有不服,纵士卒善战亦不足畏。只有朱元璋,麾下战将云集,年前还又把宋濂、刘基等笼络幕府,可谓文武兼备,又远有大志,是个劲敌。”

    “不错。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也就是朱元璋了。先生可还记得么?就在去年,朱元璋多次遣使来求见老夫,卑辞厚币,曲意与我交好。但同时,台州传来密报,说他给方国珍下文书,书中言语却极其的傲慢,待方国珍如待麾下一走卒。该伸时伸,该屈时屈。此人委实不可小觑也!”

    “主公是想说?”

    “朱元璋用兵素来凶悍,其部徐达、常遇春等皆为有名悍将,如果他真的被邓贼说动,欲取我河南,……,嘿嘿,怕还真是个麻烦。”

    “然则,咱们该如何是好?”

    “总之不能无备。”

    “奈何河南军已分出了一半在济宁,剩下不过万人。如何备之?”

    虽然察罕逼和了孛罗,但是对大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而且,他一方面争夺棣州,另一方面还得增援济宁。也就是说,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充实河南的防御能力。除非一个办法,那就是从陕西调军。

    可是,陕西也有问题。

    陕西的察罕军勉强说来算有两部,一个是他的嫡系,一个是李思齐部。如今既已知张良弼有自立门户之意,他的嫡系肯定是不能动的。李思齐部也不能动,一来,还得需要李思齐看住延安,威胁大同;二者,李思齐的地盘接壤四川,也还得需要他看住明玉珍。

    明玉珍再弱,也有数万人马。就前两天,李思齐还有军报送来,说川中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意图用兵嘉兴。察罕看着地图,低声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却是发了一句与邓舍一样的感叹。

    也难怪他发此感叹。

    回想这一次战事的开始,他本来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孛罗,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之吞掉,借此来安稳后方。但随着海东的突然参战,这一场鏖战似乎就越来越有脱离控制、愈演愈烈的态势了。金陵异动、蜀中异动。

    他又“嘿嘿”地笑了一声,说道:“好一个群魔乱舞。”

    “主公?”

    “嗯?”

    “若朱元璋袭我河南是真,我军该如何备之?”

    “晋冀并无险要,关中才是我军的根本。所以,陕西军是绝对不能动的。孛罗虽然俯首称臣,但老夫对此子颇为了解,是头狼!只要不死,就随时有可能会咬咱们一口。晋冀军也不能全动,必须留下一部盯紧大同。”

    “这样的话,我军已无兵可调了啊。”

    晋冀军分为三部,一部去打棣州,一部去驰援济宁,一部留下盯紧大同,确实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调。

    “我军虽已无兵可调,但是,……。”察罕在地图一指,说道,“这里却有兵可调!”

    李惟馨定睛看去,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说道:“松江府?”

    “正是!”

    “张士诚尽管名义上降我皇元,其实貌合神离,骨子里还是一个贼!主公,您想调他?……,诚然,他邻近朱元璋。若他肯动,朱元璋的威胁就会减轻许多,但是主公,以臣看来,他却不见得会听从咱的军令吧?”

    “他固然与我皇元貌合神离,但他与朱元璋的仇更大!他的弟弟九六是怎么死的?在金陵死的!给他个承诺,若他肯出军,待老夫夺回济宁、击退益都贼军后,便从河南出军,助其消灭朱元璋!”

    “士诚虽说无智,但恕臣直言,主公您的这一个许愿,未免有些?”

    李惟馨后半句的话不说出来,察罕也知道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替他补充,说道:“未免‘水中花’、‘井中月’?”

    李惟馨点了点头。

    “再承诺给他,老夫还会帮他在朝廷里请赏,多给他些实权。”

    张士诚治下,有不少城池原本都是忠诚蒙元的。比如无锡莫天赐,绰号“莫老虎”的那个,方从哲的父亲现今就在此人的手下做谋士,也称得上兵强马壮。张士诚先后攻打了好几次都没能占着多大便宜,要不是他降了蒙元,得了一个太尉的头衔,恐怕至今双方都还在交战中。

    相比许诺协助消灭朱元璋,察罕的这个许愿倒是更实际得多,最起码更有利其瓦解、掌握地盘里的半独立势力。

    不过,李惟馨还是连连摇头。他说道:“且不说朝廷会否答应,就算答应了,臣以为这个甜头也还是不够大。”

    “哈哈。老夫也不是一定要他出军。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老夫敢断定,只要这两个许诺送到他的面前,他定然会见猎心喜,即使不肯出军,也会犹豫不决很长时间。老夫想要的,就是他的这一个‘犹豫不决’。”

    “什么意思?”

    “只要他‘犹豫不决’了,稍有风吹草动,就必会影响到金陵。影响到金陵,就必会拖延朱元璋出军的速度。只要能把朱元璋出军的速度拖延下来,我军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方从哲早就去了金陵,为何直到此时朱元璋才有异动?说明朱元璋也是刚下的决心,本来他所抱的态度必为观望。那么,又为何他早不下决心、晚不下决心,偏偏现在下了决心?唯一的答案,不外乎是因见邓贼攻陷了巨野,以为有机可趁。所以说,只要张士诚能稍微拖延一下他的出军速度,然后我军在此期间,不需多,只需要漂漂亮亮地打一个胜仗出来!他十有八九就会龟缩回去!”

    “主公怎能如此断定?”

    “就从他数次卑辞厚币,老夫就能如此断定。”

    朱元璋为什么卑辞厚币?当然是因为深深忌惮察罕。察罕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有道是“虎死威不倒”,更何况察罕还没到那一步呢?只要他能趁张士诚拖延朱元璋的时候抓住战机,争取快速地取得一个胜利,还真别说,朱元璋还真的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撤军退出参战。

    “去说张士诚,原来只是为了给我军争取一点寻找战机的时间!”李惟馨恍然大悟,由衷赞佩,说道,“主公高明!是在高明!”

    的确高明。几句话间,就把张士诚、朱元璋两人的心态分析得清清楚楚;并且“因人制宜”,制定出了一套完全可行的方案。如果执行得当,那就是不需添加一兵一卒,便可以败一路强敌,退一路强敌。

    察罕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然也。别说士诚为贼,而且优柔,不可与谋大事,只可稍稍借力罢了;便是再可靠的盟友,咱们也不能把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与之。岂不闻‘人求菩萨,菩萨求谁’?”

    “人求菩萨,菩萨求谁”是一个佛家的典故。

    本来,菩萨是人礼拜的对象;但是菩萨却也挂念珠、合什念佛,那菩萨又念的是谁呢?念的也是她本人。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总不可靠。只有求己,才能一切皆在掌握中。沙场上刀枪无眼,成或败牵涉身家性命,自然不能全凭借外力,去仰仗别人。即使己方力有不逮,不得不寻找盟友,但也至多可用些“智计”,绝不可“依靠”。

    特别是对察罕这样的绝世枭雄来说,更是如此。

    ……

    “察罕有大都驻军相助,我棣州的战事实不容乐观。主公,不知您对此有何对策?”

    “先生以为呢?”

    “臣有两策。”

    “说来听听。”

    “或者把陈猱头部也调去棣州;或者,……。”

    陈猱头才从东南沿海到益都不久,在王国毅等驰援棣州后,他已可算是益都最后的预备队了。邓舍神色不动,仍旧负手观看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或者怎样?”

    洪继勋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看着邓舍的后背,轻轻地吐出了六个字:“或者攻取辽西。”

    “攻取辽西?”邓舍霍然转身,“先生是想?”

    “在李邺连续不断地攻击与骚扰下,辽西世家宝早已奄奄一息,击败他不是问题。只要打下辽西,便等同打开了从海东进军大都的道路。大都的驻军只有数千,还不到万人,面临如此的形势,难道还敢取我棣州?”

    以前邓舍之所以不肯攻取辽西,是为了“韬光养晦”,是因为不想过度地刺激大都,以免蒙元皇帝命令察罕、孛罗全力来战。而今,一方面已经与察罕彻底撕破了脸,棣州一战,事关你死我活,早已再无韬养的必要;另一方面孛罗新败之下,翻身尚且不易,也定然没有功夫去管大都。

    取辽西,正当时也。

    洪继勋侃侃而谈,说道:“战事发展至今,数千里的北国土地上,几乎无处不有战火。主公,自永平起兵、占取双城以来,十万红巾将士、百万辽东子弟前仆后继、不怕牺牲,所为者何?正如主公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已!而若想恢复中华,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察罕。”他熟思甚久,语气坚决,“臣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可与之决战之时!”

    “与李察罕决战?”

    也就在适才知晓朱元璋将要出军河南、分析战况的时候,邓舍才刚想到这里,才刚想到有这个可能,骤然就听到洪继勋说出此话,饶是他城府已深,也是不由眼皮一跳。不得不说,洪继勋的这个提议太过大胆了。

    “臣观主公似有惊色。是因为您认为我军还没有做好决战准备的缘故么?”

    邓舍沉吟不语。

    “的确,我军是没有做好准备。不但没有做好准备,而且棣州、巨野等各处战场都陷入了半僵局的状态。可是主公,您有没有想过,陷入‘半僵局’状态的,其实不止咱们一家?那李察罕怕也是早乱成一团麻了!”

    “先生言之有理。”

    “譬如两强相争,都快筋疲力尽。请问主公,当此之时,谁会胜?谁会败?”洪继勋自问自答,不等邓舍回答,就大声地说道,“又‘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臣请为主公分析我军之三必胜,察罕之三必败。”

    “先生请说。”

    “有吴国公为我强援,此我军之一胜也。巨野现在我军手中,济宁战场上的主动权已为主公所有,纵然棣州拉锯,不过小忧而已,此我军之二胜也。辽阳陈虎练兵千日,士气如虹,而世家宝早成疲军,如臣适才的分析,取辽西必易,而大都空虚,一击定能中之,此我军之三胜也。”

    “察罕的三败又是什么?”

    “我军的三胜,就是察罕的三败。察罕外顾无援;大同虽败,孛罗衔恨,且时刻会有肘腋之变;而非到万不得已之时,陕西李思齐等部他肯定不会调动,此其之一败也。看似威胁棣州,实则为扭转济宁被动,不支之兆已现,此其之二败也。自顾不及,难以照顾大都,此其之三败也。”

    “容我思之。”

    “主公!臣闻言:‘兵贵神速’。臣又闻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现在就攻取辽西,还可以打察罕一个措手不及。臣认为,他是万万料不到主公在倾力应付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同时,居然还会有胆量敢再开辟第三处战场的。故此,眼下出军,正是时候。若是犹豫不决,给了察罕翻局的机会,不论是棣州出现变化、抑或巨野出现变局,到那时候,臣恐怕就算主公再有意攻取辽西、进逼大都,也是没有余力为之了!”

    益都在巨野暂处上风,察罕在棣州步步紧逼。此时,南北两块战场上暂时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虽有朱元璋的答应助战,但察罕帖木儿用兵老辣、计谋多端,洪继勋认为他肯定也是会有后手的。如果现在不打辽西,战机很有可能就会稍纵即逝。

    取辽西?还是不取辽西?

    这是一个很大的赌注。

    邓舍陷入了沉思。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6 虎皮

虽然历朝历代多是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换而言之,通俗点讲,多是帝王与士大夫同为统治阶级,但其实帝王与士大夫之间还是各有不同利益的。有两个古人曾经说过两句话,已经把这种“不同”说得十分清楚。

    一个是三国时的鲁肃。

    当赤壁之战的前夕,诸葛亮出使东吴,欲说服孙权联手刘备共抗曹操。曹操水陆并进、号称八十万军马,且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有大义上的名分,因此孙权犹豫不决。

    同时,东吴的群臣也大多反对战争,提议投降。

    惟有鲁肃坚决支持诸葛亮,并在私下里对孙权说出了一番话。他这样说道:“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

    强敌来犯的时候,抑或国家战败的时候,士大夫可以投降,不失富贵。然而,帝王如果投降,苟且偷生且难!

    这是帝王与士大夫利益不同的第一个地方。

    另一个是唐朝的张说。

    唐玄宗时,前广东都督裴先下狱,玄宗与宰相一起商议对他的处罚。一个叫张嘉贞的人认为应该施以杖刑,张说用“臣闻刑不上大夫”的原因表示反对,并说服了唐玄宗。张嘉贞很生气,退朝后对张说说道:“您何必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呢!”张说回答他道:“宰相,时来则为之。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但恐行及吾辈。吾此言非为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

    宰相是运气一来就可以作的。倘若对朝廷大臣都随意鞭笞侮辱,只恐怕“吾辈”也会有这一天。当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士大夫首先想到的不是维护国家和帝王的权益,而是借助权势和口才维护本阶层的利益。

    这是士大夫和帝王的第二个利益不同之处。

    鲁肃是三国时的名臣,他对孙权很忠诚,说出了广大士大夫阶层的心里话。张说是唐时的名臣,前后三次为相,深孚众望,且有文名,与苏颋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亦可谓士大夫的代表人物,不能说他对唐玄宗不忠诚,但是关键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维护本阶层之利益。

    由此可知,就可以推导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朝代、有那么多的皇帝对臣下非常苛刻。也所以,真正明智的主君对臣子应该是有正反两面态度的。一种是正面的,信任臣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在信任的同时也要保持本人的主见,要有本人的判断力,绝对不能够“人云亦云”。

    故此,虽然洪继勋是海东的智囊,并且“策事十有九中”,但在是否出兵辽西、进逼大都这个问题上,邓舍还是保持了独立的思考。

    当夜,他没有给洪继勋答复。

    次日,又闭门深思了半天。

    下午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决定,遣人召来群臣,先把洪继勋的提议讲出,然后不直接说本人的决定,而是询问诸人,说道:“诸公以为如何?”

    本来安静的堂上,顿时如同捅了马蜂窝,到处一片嗡嗡的声响,人人交头接耳,或者面色大变,或者不敢置信。总而言之,九成以上都是吃惊。

    且说文臣班列之中,洪继勋之下,次位是连中三元的王宗哲,他现任益都行省御史台治书侍御史。面色最为震惊的就是他,乃至已不能说是“震惊”,简直就是“惊吓”了。他本性谨小慎微,从没敢正眼看过邓舍,此时闻言,却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但是瞳孔放散,显然视线并非是落在邓舍身上,只是下意识而为之,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只见汗出如浆。

    王宗哲下边,是罗李郎。

    罗李郎乃是益都行省左右司郎中,品级不高,实权却大,可谓是行政方面的主要直接负责人,且是外戚,又并且邓舍的这次召集群臣不是正式的朝会,所以能排在第三位。从外表来看,他木着个脸,低头谨立,好像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拢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一阵阵地颤抖。

    罗李郎再下边,就是吴鹤年。

    吴鹤年现为益都知府,是山东的首府。如果这一次的会议是全海东的会议,他怕是连上朝堂的机会都没有,只行省、行御史台、各行省左右司的官儿就把他挤到九霄云外去了。可这回的会议毕竟不是正式的朝会,而且会议的地点是在益都,因此他能排在第四位。

    他的反应和王宗哲、罗李郎等人截然不同。

    先是偷眼观瞧邓舍神色,然后从后边打量洪继勋的举止;见邓舍似胸有成竹,又见洪继勋纹丝不动,他当下心中敞亮,晓得此一提议必为邓舍与洪继勋之前就商议定下的,略一思忖,跨步出列,跪拜在地,高声说道:“好比棋枰对弈,敌我陷入僵持。主公以此来破局,实在堪称妙绝!”

    邓舍还没有说话,武臣班次中有一人出列,亢声说道:“吴鹤年谄媚惑主!臣请主公斩之。”诸人看去,见说话之人出人意料,却是才到益都不久的陈猱头。

    还是不等说话,依旧武臣班次中,又一人出列,高声说道:“贪、贪生怕死岂武将本色?主、主公此议诚如吴大人所说:委、委实妙绝之策!若、若出辽西以逼大都,臣、臣请为先锋,率、率军先趋棣州。”

    不用看人,只听其声,结结巴巴的,诸人都知道必是李靖。

    邓舍早先曾把许人、李靖等从海东调来,安排了许人驻防益都,把李靖分去文登,作了在莱州驻防的陈猱头之副手。前阵子,又调了陈猱头率部来益都助防,李靖也随着引带本部一起来了。看来,也许是李靖确实反对陈猱头的意见,也许是他两个人的关系处得并不是太好。

    或赞同、或反对,两类意见针锋相对。

    要说邓舍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何还要询问群臣的看法?听赞同和反对的两方互相驳斥呢?无它,并不是邓舍闲得没事干,只是因为在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之前,是必须要统一臣子们意见的。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不然,就算是强制执行下去,若是臣下不理解,效果也不会好。

    所以,虽然看诸臣的意见“针锋相对”,邓舍也不恼怒,和颜悦色地笑道:“陈将军,你因何反对?”

    陈猱头说道:“巨野、棣州两处的战事已经快把我军拖入窘促。赵左丞虽然攻克了巨野,但是并没有能全歼济宁路的鞑子,退缩在南部的王保保时刻都可能会发动反攻。这是其一。其二,棣州方面,罗国器、胡忠、王国毅等虽夺回了棣州城,然而,也并没有能将来犯之敌尽数消灭,据军报,在我棣州当前的鞑子至少还有万余人之众。自四月初开战,仗打到现在,可以说,咱们益都已经是一无兵卒可调,二无粮秣可筹!主公,在这样的形势下,还从辽西开战?固然,如果获胜,也许会稍微缓解一下我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困窘状态;可是,如果失败呢?就算不失败,如果不能速战速胜呢?……,将会出现三处战场皆陷入拉锯之局面!”

    陈猱头话说得很直。

    打辽西、威逼大都,借此来化解棣州之危,乃至巨野的僵局,确实算是个好计策。可是,如果失败呢?甚至即使不失败,如果不能速胜呢?辽阳是益都的大后方,就等同把大后方也拖入战场之中了!若是不能速胜、抑或失败的话,就不单是会威胁到益都了,极有可能连辽阳都保不住!

    还是那句话:赌注太大了。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老陈的这番话应该是他的肺腑之言了。却没想到,他看似粗卤,逢大事心倒是挺细,想得还挺全面。”对陈猱头的观感不觉为之一变,又想道,“他既肯对我出肺腑之言,也由此可见,对我海东他已经是甚有归属感了。”不仅没有因为陈猱头的直言而生气,反而很欢喜。因为这说明,陈猱头已经把海东看作是他的归属了。

    当下,他又问吴鹤年、李靖,说道:“龟龄、老李,你两人为何赞同?”

    吴鹤年说道:“陈将军的疑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臣以为,陈将军只看到了不利,却没有看到有利。固然,若我辽西不能速胜,也许局面就会变成不可控制。可如果我辽西能速胜呢?若能速胜,察罕毕竟是蒙元朝廷的部将,到时候定然进退失据,是救大都好?是不救大都好?救大都,则棣州、巨野两处我军必占上风;不救大都,……,则奈其部众何?”

    就像邓舍最初在双城、以至才入辽阳时,虽有自立之意,奈何部属中原为辽东红巾的不少,换而言之,自认为该效忠宋政权的不少,因而难免掣肘。如果辽西威逼大都了,察罕不去救援,他的部下们会怎么想?

    曹操为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与大义,在很多时候还是不得不从之的。刘备自称“汉室苗裔”,孙权说曹操是“汉贼”。难道孙权和刘备就真的是忠诚汉室么?不然,这只是一个号召天下人的借口。

    放在察罕的身上,就像吴鹤年说的,真要是海东威胁到了大都,即使他的部属们全都不是忠诚蒙元的,但只要他敢不去救,名声肯定就坏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他的一个部下以此来反对他。

    更别说还有关中的张良弼等等割据势力在虎视眈眈了。

    陈猱头接口说道:“臣请主公勿听吴鹤年此言!”

    “为何?”

    “确然,若我军能速胜辽西、威逼大都,的确可以使得察罕进退失据。可是,若我军不能速胜呢?吴鹤年只说对我军有利一面可能会造成的结果,却不提对我军不利一面可能会造成的后果。试问:其居心何在!”

    两个人唇枪舌剑,可是说出来的内容都如同废话。因为他们一个坚持有利的一面,一个坚持不利的一面,谁也说不出到底出军辽西会是有利、抑或是不利。这样的话,即使再辩驳十个来回,怕是也得不出来定论。

    其实,这也不怪他两人。

    姑且不说吴鹤年可能存在的投邓舍之好的想法,就拿这“有利”和“不利”来说,本来就是个“赌注”,没有去实践,还真的是谁也确定不了。

    听了半晌废话,邓舍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转问李靖,说道:“老李,你又为何赞同?”

    李靖也实诚,实话实说,道:“臣、臣听说,乱世里人,毒、毒些的反讨便宜,那、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挨饿。取、取辽西、逼大都之计,就、就臣看来,端得可称‘毒辣’二字。故此,臣、臣赞同。”

    说的都是大实话,其实蕴藏了一个道理。何谓“毒辣”?别人想不到的就是“毒辣”!如果文绉绉地概括一下李靖的意思,他就是在说:此计胆大妄为,有出奇制胜之效,料来察罕帖木儿是想不到的。因而他赞同。

    邓舍不禁失笑,说道:“‘毒些的反讨便宜’?老李,你此话真是得了此计的精髓!”一言既出,说明了他的决定。

    陈猱头膝行趋前,还欲待再谏。

    洪继勋最终忍耐不住,陡然转过身形,嗔目竖发,戟指斥道:“古人云:‘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人笑其用重求所轻也。’只看到若是我军不能速胜,却不能看到若是我军速胜,这样的人,就堪谓‘用重求轻’!吾又闻古人云:‘人之不逮,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做不到的可以原谅,无意的冒犯可以不计较。出军辽西明明是我军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是看有无胆色而已!你却一力阻止主公去做!这实在就不是可以‘理遣’的了!李靖所言不错,你真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陈猱头愕然,继而大怒。他知道洪继勋权势滔天,可他之所以谏言邓舍本无私意,全是从公出发。再忍耐,也不能忍受如此当庭的侮辱。他涨的满脸通红,挺身就要起来。眼看争执就要变成争吵。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所言,未免过矣!”见陈猱头已经挺起了半截身,顺势说道,“陈将军、李将军、龟龄,你们都请起身吧!”

    有他这一圆场,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得到缓解。洪继勋哼了声,回转过身,退入班次;陈猱头也不好发作,行了个礼,也一样退了回去。李靖、吴鹤年等亦都随之归位。

    邓舍想道:“只在群臣讨论中,就出现了如此大的争议。在以往的军事决定中,这可是从没见过的。嘿嘿,李察罕,李察罕,以此推测之,看来我出军辽西是你十有八九都不会猜到的了!”

    他看向诸臣,说道,“陈将军稳妥持重,谋国者正该如此。不过,洪先生、吴大人、李将军的意见却也不能说是错。以我看来,此计不妨试之。若果能速胜,棣州、巨野之窘不就便可解之了么?即便不能速胜,细细想来,似乎对我海东也没有太大的损害,至多从辽西撤军就是。实际上,就算不能速胜,如果用之得当,也是足以扰乱一下察罕的方略!诸位可能不知,察罕从大都借兵,已有一部分的大都驻军正在向棣州移动。我军这个时候打辽西,最起码这部分的大都鞑子肯定会龟缩回去的!所以,我认为,出军辽西、威逼大都,四个字可以形容:‘利大过弊’。”

    察罕帖木儿从大都借军的情报,陈猱头等还真是知道的不多。因为邓舍之前根本就没和他们说过。说了又何必呢?起不到半点积极的作用,空自打击士气。

    陈猱头皱起眉头,想了会儿,勉强说道:“若是如主公所言,有察罕从大都借兵,打一打辽西,‘敲山震虎’,臣没有异议。”

    棣州现在就较为危急了,再加上大都的军马,更是危险。从这个角度考虑,出军辽西、从而迫使大都撤军,似乎还是可以为之的。不过,尽管如此,陈猱头还是有点不太赞同,他保留意见,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说道:“无论真假威逼大都,此事皆非同寻常。请问主公,有何打算?”

    出军辽西就是出军辽西,还能有何打算?他的此问看起来好像莫名其妙,可是邓舍半点没有觉得奇怪,微微一笑:“陈将军是在问,我军该打出什么样的旗号么?”按住扶手,站起身来,环顾诸人,吐出了几个字,说道,“待议事毕,我就会遣人去安丰,请圣旨,伐大都!”

    “请圣旨,伐大都”。

    不止是因为威逼大都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含在其中。朱元璋应诺结盟,那么邓舍和他同为宋臣,到底谁为主,谁为次?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7 福通

遣使去安丰,有现成的人选,——刘福通的叔伯幼弟刘十九。

    他早先本来是奉旨来益都,要求南下打徐州的,但却被邓舍收服了。当然,他的这个“被收服”绝不是“心服口服”,无非是因为看海东现如今比安丰更有实力,故此改换门庭而已。也无所谓,管他“口服心不服”也罢,任其“利益使然”也好,只要能对海东产生帮助,就是称职臣子。

    这就叫做“管他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不过,只派他一个人去也不行,到底并非邓舍心腹,还需得另遣一人与之同行。

    但是问题出来了,这“另遣一人”该选谁是好呢?罗国器、方补真、杨行健、鞠胜、方从哲等用惯了的诸人现下都不在益都,或者是在前线战场、或者是尚在出使回程的路上。而留守益都的群臣里,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等人又各有职责,走不开。王宗哲、章渝、赵忠、河光秀倒是闲,可要不并非心腹,要不就是能力不足,却又是皆不堪出使的重任。

    便就在邓舍为难之时,有个好消息送来:鞠胜回来了。

    却原来是在平定了汉阳府之乱后,姚好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能简单地只呈送一份军报就算了事,必须得有重臣亲自面见邓舍,详细禀告。因此,就请了鞠胜回来。

    有人问了:为什么叫鞠胜回来,不叫方补真回来呢?这中间却是存了姚好古的一层心思在。

    首先,最先发现乱事的人是鞠胜,有首功;其次,面见邓舍、奏报平乱经过是一个大大的美差。有句话不是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当面讲的功劳和写在纸面上的功劳自然是不一样的。姚好古和方补真的关系亲密,所以请了鞠胜回去益都。一来示好鞠胜,二者表示谦让、不居功。

    姚好古是当之无愧的海东文臣中第二号人物,他又为何特意示好鞠胜呢?看重的不但有鞠胜乃是“朝臣”,平时长随邓舍左右;他看重的更有鞠胜“益都人”的身份。向鞠胜示好,就等同向益都派的诸臣示好。

    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姚好古深谙为官之道。

    人虽远在南韩,但抓住机会,不动声色间就给了益都群臣一个好印象。较之洪继勋,那简直是强得没边儿了。洪继勋整天在益都,也没见他与鞠胜、李溢、国用安等等这些益都系的文臣们拉出有什么好交情。

    有关南韩平乱,之前已有一份捷报送来益都,邓舍略微了解。见鞠胜归来,当即召见入府,又详细询问:“捷报上说,此次乱事牵涉甚广。不但有汉阳府,还波及到了周边的许多府县。现今情况如何了?”

    “奉主公令,首恶已惩。凉山君满门抄斩,并及涉及此案、又情节严重者,亦一律处斩,悉数传首南韩诸城,以儆效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从汉阳府出发来益都时,局面已经渐趋稳定。”

    “幕后的黑手查出来没有?”

    “凉山君确实不知情。问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软蛋。没问几句,还没动刑,就全交代了。果如主公所料,幕后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儿与鞑子皇后奇氏。姚平章已张榜各邑,将鞑子的阴谋公布于众。并按照主公吩咐,榜文的内容是用王祺的语气来写的。”

    凉山君的儿子们打出来的旗号是“奉王祺衣带诏”,宣称要“恢复丽朝”,这是一个不利的舆论,必须扭转过来。

    怎么扭转?用王祺的语气来写出一道榜文,宣示南韩,说明其实他们勾结的是蒙古人,就把矛盾的焦点给转移了。有蒙古人种种欺压高丽人的*在前,只要把文字写得漂亮点,完全可以激起丽人的愤慨和唾弃。

    鞠胜补充说道:“当初主公不杀王祺,真明智之举!所谓‘高瞻远瞩’,即谓此乎?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邓舍一笑,说道:“我给老姚的回文里,特别指出,首恶固然要惩,可也不能杀得太狠。……,老姚可按此执行了么?”

    “请主公放心。姚平章为政,本就是宽猛相济。对主公您的指示,他执行得非常好。”鞠胜的回答确实是实话,但其中亦不乏对姚好古“投桃报李”的意思在内。

    邓舍微微颔首,不再多问,话题一转,说到了眼下,先是三言两语便把遣人出使安丰的来龙去脉讲解清楚,随后言道:“大眼儿,我知道你跋涉数千里,好容易才回来益都,很劳累。本该给你放个假,让你回家好好歇歇,也多陪陪你的老父母、妻儿子女,奈何军情如火,时间不等人。你就再辛苦一遭,这就随刘十九同去安丰吧!如何?可好么?”

    鞠胜二话不说,跪拜在地,慨然说道:“君有命,臣岂敢辞!”

    见天光近午,邓舍留饭。饭席上,又把出使的重要意义细细给鞠胜剖明,并略问了些鞠胜巡游各地的成果。此前,鞠胜是奉了邓舍之命,巡游各地传送《令海东秀才学骑射》令旨的。成果不错。一言带过。

    饭后,又召来刘十九,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下午,他两人就启程前往安丰而去。

    同时,邓舍另外写下了一道令旨,又选派得力精干之人赶去辽阳送给陈虎,教他整顿军备,限三日内开拔去辽西。这且按下不提,只说鞠胜与刘十九,也没带多少随从,日夜兼程,轻骑而行,不几天,已到了安丰。

    就在安丰城门外,碰见了另一拨使者。

    远远一看,刘十九认得旗号,勒住缰绳,停下坐骑,与鞠胜说道:“哎呀,大人请看,那拨人却是从金陵来的。”

    ——“扯住虎皮做大旗”,不止邓舍想到了,朱元璋也想到了。

    鞠胜手搭凉棚,瞧得片刻,哼了一声,也没回答刘十九,只说道:“且入城去。”

    诸人催马急行,赶在金陵使者的前边,先入了城池。在城门处,出示了符节,自有人引领他们先去宾馆安歇,一边层层通报,告之了刘福通。

    安丰不是大城。占地不广,城中的住宅建筑也很粗陋,街道崎岖不平。排水系统也不好,下场雨,到处都是积水,泥泞不堪。别说与汴梁相比,连益都都远远不如。实在没有“帝都”的气象,如果有客从大都、金陵、松江此类名城来了,没准儿还会以为这是个小县城呢。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它与别地不同之处,也许就只有一条:满大街都是头裹红巾之人。

    正因为城小,所以刘福通的府邸离迎宾馆不远。

    就在鞠胜、刘十九与金陵使者前后来到不久,消息已传入了刘福通耳中。他年有四旬,按说正在身强力壮、年富力强之时,鬓角却已有了白发,刚散朝回来,坐在交椅里,正在闭目养神,闻讯后,半天没反应。

    来报信的人跪在堂上,伏着头也不敢动,偷眼观瞧,见他好像睡着了似的,大起胆子,又禀告一遍,道:“老爷,益都和金陵都忽有使者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俺听见了。”

    “敢问老爷,见他们不见?”

    “金陵来的是谁?”

    “汪河。”

    “益都呢?”

    “刘十九与鞠胜。”

    “鞠胜?”刘福通微微睁了一下眼,旋即重又闭上,说道,“十九回来了?”

    “是。”

    堂上再度陷入安静。

    “老爷,见是不见?”

    “……,派人,去请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来。”

    当年随韩山童起义的,有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人。连年的征战与争权夺利,先是韩山童阵亡;接着韩咬儿被擒,送到大都后,被斩;又随后,杜遵道为刘福通所杀;盛文郁失势,外放曹州,后来病故。这些元勋旧臣里,现而今还有些权势的,刘福通之外,也就剩下了罗文素、王显忠。

    刘六,刘福通的弟弟,现为安丰朝廷的知枢密院事。丁国珍,河中人,现为安丰朝廷的监察御史,有文武才,素得刘福通信用,堪称心腹。

    不多时,四人来到。

    ——确实没用多长时间,城小,府邸都挨着呢,出了这个府门,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那个府门。

    刘福通起身相迎,分宾主落座。

    刘六问道:“不知哥哥相召,是为何事?”

    “十九回来了。”

    “老十九?”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益都使臣、金陵使者。”

    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面面相觑。

    王显忠是个粗人,没什么心眼,莫名其妙地说道:“这还没到主公的寿辰呢,怎么益都和金陵就有使者来了?”小明王的寿辰在下个月,所以王显忠一听,就以为使者是为此事来的。要不然,还有什么事儿能使得两地使者同时来到?

    罗文素读过书,怔了一怔,猛然想起一事,试探性地说道:“两地使者齐来,确实蹊跷!大人,不知您可见过他们了么?可是为的那事么?”

    王显忠依旧一头雾水,问道:“什么事儿?”

    丁国珍蹙起眉头,说道:“益都正在与察罕交战,听说前阵子方从哲去了金陵。这才没过去几天,两地的使者便就接踵而来。刘公,看来您之前的猜测很对啊。”

    “别打了哑谜行不行?到底什么事儿?老刘,你又有过什么猜测了?”

    刘六替刘福通答道:“王哥哥你有所不知。前些时候,你在外巡查三军,然后城里得知了方从哲去金陵之事。当时,俺家哥哥就说方从哲去金陵必是为寻联盟而去。金陵与益都的联盟结不成倒罢,如若结成,邓舍与朱元璋定会遣派使者前来我安丰。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两家结盟已成。”

    “为何结盟成了,他两家就定会遣人来我安丰?”

    “自是为求圣旨,明主次。”

    “明主次?”王显忠恍然大悟,啐了口,恨恨地说道,“狗日的!吃香喝辣时想不起咱们,抢起地盘来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

    “明主次”,其实也就是为了更方便地抢地盘。王显忠粗鲁归粗鲁,这句话说的却是一针见血。他满脸不忿,与刘福通说道:“小邓狡诈,不讲情义,不是好人!先后关铎、潘诚、王士诚都死在他的手下,老刘,当时你说以大局为重,咱‘既往不咎’,给了他多少支持?可是便在早先,令他南下打徐州,以解张士诚对咱安丰的威胁,他却推推阻阻,又是没粮、又是没兵,可转过眼就和察罕打得热闹!明把咱当猴儿耍!现在用得到咱们,就想起咱们了,巴巴地跑来求圣旨?老刘!不要答应他。”

    对海东、对邓舍,王显忠一肚子的怨气。

    刘六问道:“那答应朱元璋?”

    “老朱也不是好人!俺还记得,去年他派个人来,花言巧语地想要哄咱们舍了安丰,去金陵。俺呸!一看就是不安好心!老丁,你那会儿怎么说的,他这叫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拿着天子命令群猴儿。明显是要咱们当傀儡。”

    刘六又问道:“如哥哥所说,不答应邓舍,也不答应朱元璋?”

    王显忠瞪大了眼,叫道:“俺老王爱憎分明!”

    饶是刘福通总板着脸,闻听王显忠此言,也是不由一笑。憨厚人有憨厚人的可爱处。只是,这个意见是绝对不能听从的。丁国珍说道:“王平章所言甚是,不过以卑职之见,此事关系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得好。”

    罗文素道:“如何从长计议?”

    “自汴梁失利,我军退守安丰以来,北有察罕、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困守孤城。一则,无险可据;二来,军粮匮乏。纵能坚持一时,但长此以往,怕是难免覆灭之患。刘公,刚好益都、金陵的使者齐来,何妨先听听他们的说法?有道是:‘取之左右逢其源’,我既有重宝在手……。”

    “咱们有何重宝?”

    “他们是为求圣旨、明主次而来,这个圣旨就是咱们的重宝。说白了,看谁给的条件好,就把圣旨给谁!……,刘公,这是一次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用的好了,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从丁国珍等来到始,刘福通只在才见面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中间笑了一次,别的全是丁国珍等四人在互相对话,话说到这时,他们四人的意见已经逐渐一致,都闭上了嘴,同时看向刘福通,等他做出决断。

    刘福通睁开了眼,精光四射。

    他说道:“条件要看,但圣旨给谁,俺已有决定。”

    丁国珍一愣,说道:“已有决定?”

    “给海东。”

    一言既出,堂上诸人再一次面面相觑,彼此对视,谁也不知道刘福通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8 圣旨

刘福通决定把圣旨给海东,引起了诸人的疑惑。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

    “若把圣旨交给金陵,对咱们安丰有害而无益。”

    丁国珍、罗文素略有醒悟,刘六与王显忠却还是迷惘不解,王显忠问道:“哥哥此话怎讲?为什么说把圣旨给了老朱,对咱们就是有害无益?”

    “有两个原因。首先益都远而金陵近,且金陵如果出兵,必经我安丰。其次,朱元璋曾经提出过请主公迁去金陵,而小邓虽然‘天生反骨’、‘心狠手辣’,先后杀关铎、潘诚、王士诚等人,但就目前来说,对咱们安丰、对咱们主公却似乎还并无觊觎之意。所以,圣旨宁可给小邓,也不能给朱元璋。”

    丁国珍道:“远交近攻。”

    金陵距离安丰较近,而且朱元璋曾经提出过请小明王迁去金陵。为何请小明王“迁去金陵”?是因为他忠心耿耿么?显然不是!无非是看中了小明王、刘福通的名气和号召力,欲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刘福通既看出了这一点,对朱元璋又怎会不忌惮?

    也许邓舍和朱元璋一样,本质也是野心勃勃之辈。可不管怎么说,一来,毕竟他还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地暴露过心思,完全把安丰视作可利用的傀儡;二者,益都距离安丰也比较远,就算是此战打败了察罕,但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其发展之重点应该还会是在北方,定然暂时无力顾及江、淮。换而言之,对安丰来说,益都的安全系数要远比金陵为高。

    如此一来,二选一,肯定选择益都。

    罗文素、王显忠恍然大悟。

    王显忠佩服地说道:“哥哥就是哥哥,站得高,看得远!听哥哥这么一分析,圣旨的确是该给益都、而不给金陵。只是,也正如哥哥所言,朱元璋如果出兵,十有八九会经过咱们安丰,若将圣旨给了益都,会不会惹恼了他?”

    刘福通转过头,瞧了王显忠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惹恼了他又怎样!难不成,他还敢把咱安丰打破?”

    扶案而起,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身上,一瞬间,诸人好似又看到了他当年睥睨江山、纵横天下的气势。只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站了片刻,重新落座,归入阴影,再度缓缓地闭上双目,好像又开始继续养神。

    丁国珍问道:“然则,请问刘公,圣旨该怎么写?”

    圣旨该怎么写,这本来应该是小明王的事儿。不过,从刘福通笞杀杜遵道后,宋朝廷的权力便就悉数归入其手,无论军政诸事,小明王但只点头而已。所以,丁国珍此问,在场诸人没一个觉得奇怪,反而理所当然。

    刘福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就按俺刚才话里的意思去写。但有一点需得注意。”

    “是什么?”

    “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可任小邓为此战之主帅,也可以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但是类似‘节度海东、金陵两地军马’这样的话绝不能写!”

    简而言之,刘福通的意思就是圣旨内容要含糊,可以确定邓舍为此战的主帅,但是却也不能把朱元璋放得太低。打一个比方,如果将益都和金陵比作两座山,乍一看,似乎益都这座山较之金陵高些,但归根到底相差不多,而且两者还都是山。主、次虽分,可是也等同没分。

    罗文素说道:“太保高明!这样一来,既定了益都为主,却也没得罪金陵。恰是‘两全其美’。”王显忠也是连连称赞不已。

    只是可惜,他两人说的只是表面,其实没有看出刘福通这层安排的深意。丁国珍看出来了,拍手叫绝,说道:“古人云:‘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刘公,您的此计真是太好了!高瞻远瞩,即为此乎?”

    “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如果刘福通不答应金陵和益都的请求,不肯出圣旨,就是同时得罪了朱元璋与邓舍,只会激起他们的不满,乃至“同仇敌忾”之心,以他两人的狠辣手段而言,说不准就会因此做出什么事儿来。把安丰放在金陵与益都的对立面上,是为“急之则相持”。

    答应他两人的请求,并且也确定了邓舍为主,可同时又不肯给其实权、将之地位彻底明确下来,反而很含糊,“缓之而后争心生”。谁的“争心”?自然是金陵与益都的“争心”。战败就不说了,如果战胜,为了争夺更多的利益,两方必会发生内斗。内斗一起,得利者谁人?只有是安丰。

    丁国珍说“取之左右逢其源”,这才是真正的“取之左右逢其源”!

    刘福通虽然不读书,到底纵横天下多年,“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宋亡以来,百年中有数的汉人英雄之一。虽然说,蒙元入主中原后,造反的汉人一直层出不穷,几无断绝。但若不是韩山童与他,这一场红巾军大起义也不会这么快就发展到如此轰轰烈烈的地步!

    黄河石人出,挑动天下反。率三千子弟,首倡起事;杀黑牛白马,登高一呼,影从者百万。红旗竖起,就像是一声春雷炸响,驱散了笼罩在中国大地上几近百年的异族阴云。多少的豪杰欢喜雀跃,从四面八方奔来,汇聚在他的麾下;多少的英俊弹冠相庆,不辞千里而来,甘愿受其驱使。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呐喊与激情间,又有多少的汉家子抛头颅、洒热血!所向披靡,年余间拓地千万里;三路北伐大都,几乎逼得元帝仓皇逃遁。

    那个时候的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手底下唯唯诺诺;而邓舍,也才是红巾军里的一个马前卒子。最盛的时候,天下谁人不知君!杀伐决断,威名何止如日中天?即使现如今运道不在,处在了末路,猛虎依旧是猛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可以容忍朱元璋,他可以忍耐邓舍,他可以暂时地蛰伏起来,他可以忍受失败,但要想让他从此彻底地收起爪牙,自愿从波澜壮阔中退出,却是绝无可能!他怎肯甘心?他又怎会屈从!只从这一道圣旨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深谋远虑,也同时可以看出他的壮心不已。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刘福通坐在交椅上,他的双眼还是闭着,但是在他沉静的外表下,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从天边滚滚儿过,像是在说:“不成功便成仁,岂能苟活在世?一定要东山再起!”

    ……

    圣旨很快就分别发下,不到三天,便送到了益都。

    因为鞠胜、刘十九还需要拜访一下沙刘二等人,所以还没有回来。送圣旨来益都的是两个人,一个乃朝廷特使,另一个则是随鞠胜一起出使的随从。在招待过特使后,邓舍把那随从召来,询问细节。

    “可见到主公了么?”

    刘福通等虽然早就打出了前宋的旗号,且把年号等等也早就定下了,但小明王还不算正式地登基称帝,故此,宋政权上下一概称其为“主公”。

    信使答道:“到安丰的当天晚上,小人随鞠大人、刘大人先见了刘太保;次日,见到了主公。”

    “主公精神如何?”

    “安丰朝堂之上,惟闻刘太保之声。主公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教小人等免礼平身;第二句是在刘太保答允下圣旨后说了声‘好’;第三句是在事情议过,刘太保请退朝时又说了一句‘好’。”

    邓舍哑然,虽然他早就知道刘福通握有安丰实权,小明王只是傀儡,但是却没想到居然“傀儡”到这个程度,摇了摇头,接着问道:“刘太保气色如何?”

    这个随从是辽东红巾的老人,北伐之前,曾经见过刘福通。

    他回答说道:“较之数年前,刘太保明显地老了许多,鬓角全都白了,而且也深沉了许多,言谈举止不复再有当年气吞万里的豪迈,不知是才得过病还是怎的,嗓音有点沙哑。不过,小人总觉得,……。”说到此处,这人顿了顿,皱起眉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觉得怎样?”

    “……,难以琢磨。”

    “难以琢磨?”

    “正是。以前的刘太保锋芒毕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现在的刘太保看似失去了锋芒,但却变得令人无法猜测他究竟真实的想法。”

    邓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案几上拿起圣旨,打开来,说道:“圣旨上,刘太保自任兵马大元帅,命我与吴国公经略腹里。虽说给了我一个副元帅的头衔,但接着就命吴国公暂行‘同知枢密院事’。当时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同知枢密院事”在枢密院里仅次“知枢密院事”,而众所周知,枢密院是掌握军权的最高机构,虽然只是“暂行”,但从理论上讲,朱元璋就已在邓舍之上,有了调动、指挥海东军队的权力。但同时,邓舍却又偏被任命为此战的副元帅,论实质,似乎又该在朱元璋之上。

    ——丁国珍果然把刘福通的设想很完美地付之了实现。

    随从答道:“当时朝堂之上,鞠大人与金陵的使者汪河激烈争辩,想要为主公争取到副帅的任命。鞠大人提出,主公乃是燕王,品级高过吴国公,当然应该做副帅。汪河则说此战若无金陵参加,胜负犹不好说,而且打河南、还旧都肯定是要以金陵为主,所以吴国公当为副帅。刘太保只闭着眼,仿佛听而不闻。辩论了足有半个时辰,丁国珍出列,提议不如按双方出兵的数目来决定究竟谁适合做副帅。我海东的精锐现今大多都已投入战场,吴国公显而易见不能与主公相比。因此汪河坚决反对。”

    “然后呢?”

    “王显忠随之出列,表示赞同汪河的意见。并提出如果我益都不愿,不妨就暂且搁置这个争议,看看谁先打下汴梁,谁就是此战的主帅。”

    “先打下汴梁?”

    等到打下的汴梁时候,河南也差不多都该被收复了,不说战事结束,也快到结束之时了,还用得着再分主次?

    随从听出了邓舍的潜台词,说道:“是啊!所以鞠大人极为不满,认为王显忠是在胡扯八道,差点拂袖而出。便在此时,罗文素出列,一边肯定鞠胜的意见,一边也着实夸奖金陵的忠诚,说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如圣旨上所言。以刘太保为主帅,以主公为副帅。同时,为表彰朱元璋的‘乃心王室’,拔擢他入枢密院,暂行‘同知枢密院事’。”

    “刘太保呢?”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这时才睁开了眼,点头表示同意。”

    邓舍心道:“姜还是老的辣。”非常明显,在安丰朝堂上的这场争执,分明就是一出闹剧。什么王显忠支持汪河,又什么丁国珍偏向海东,又什么罗文素打圆场,“说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明明全是在演戏罢了。

    就以刘福通在安丰的权势而言,没有他的首肯与默认,谁敢自作主张?

    “嘿嘿。看来刘太保是对我与朱元璋谁都不放心,打算叫俺们彼此牵制,……。罗文素提出此议、刘太保表示同意后,鞠胜是怎么说的?还有汪河呢?”

    “僵持不下,只好听从。”

    邓舍又看了眼圣旨,随手卷起,丢在案上,说道:“听从便听从罢。反正圣旨已下,想再改也没可能了。无论如何,至少咱们海东算是得到了此战副帅的位置。‘暂行’同知枢密院事?吴国公啊吴国公,刘太保想的分明是过河拆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嘿然一笑,转开话题,问道,“刘太保对此可提出什么要求没有?”

    “什么要求也没有。”

    “什么要求也没有?没有再要求咱们南下打徐州?”

    “没有。”

    “也没有要求粮秣、军饷?”

    “没有。”

    “半句不曾提及分军给安丰之事?”

    “是的。”

    “噢!不要徐州,不要粮饷、不要军卒。”邓舍不觉古怪,若有所思,喃喃地说道,“平白给了道圣旨,放任臣子们去打地盘,却一无所求。刘太保,那你想是要什么?”正琢磨间,堂外侍卫来报:“洪先生来到。”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9 流光

邓舍当下打发走了信使,略略地与洪继勋讲了一下刚才对谈的内容和感觉到的古怪,说道:“刘太保居然连一个条件都没有提,看来他所谋者甚大啊!”

    洪继勋点头称是,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观刘太保为人,绝非肯认命的。他窘促安丰一地已有很长时间了,空有雄心万丈却无从得已施展。现如今,主公好容易说动了金陵,要共取察罕帖木儿。对他来讲,可谓天赐良机,料来是绝不肯轻轻放过的。以臣之见,之所以他什么都不要,不外乎放长线、钓大鱼,也许是想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明知道邓舍和朱元璋都不是良善之辈,就算是此时提出要求估计也得不到什么回应,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提,顺便还能维护一下朝廷的尊严,然后坐等战事发展到一定程度,或者会更有利安丰了,再伺机而动。

    这就是洪继勋的推测,不愧海东智囊,智谋出众,推测得很对。三言两语,就将刘福通的心思说出了八分。

    邓舍颔首,说道:“先生高见,想来也确实如此了。”不过却没放在心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是没用,刘福通日薄西山,说实话,就凭借安丰现在的那点实力,还真没有在邓舍的眼中。要不是瞧着“名分”、“大义”还有些用处,怕是连圣旨他都不会去请。

    两三年前,他曾经因见部属杀死无辜的村民而大发雷霆;两三年后,不知不觉间,他已铁石心肠。不但铁石心肠,而且越来越现实主义。偶尔有时候,当独处静室,或夜深从梦中惊醒,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往昔,从而扪心自问,问现在做的对还是不对,也有过负罪,也有过愧疚,但为了实现抱负和壮志,他想:“也许手段并不重要。”

    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隐隐中,他也会觉得这似乎只是一个借口,但重要么?他问自己。是借口,又抑或不是借口,重要么?最重要的,是不要迷失在权力里;至少他还牢记他的抱负是什么。

    “主公?”

    “嗯?”

    邓舍醒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室外的阳光。阳光灿烂,在墙上晒出道道的光影;没有风,院里的树木安静矗立,枝繁叶茂,迎向太阳。他忽然起意,站起身,笑对洪继勋说道:“院中阳光正好,先生,不如出去走走?”

    洪继勋自无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了阴凉的室内,来入光芒普照的院中。沐浴在阳光之下,邓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阴暗被一扫而空,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他转开话题,问道:“先生来找我,是为何事?”

    “泰安才送来的军报。昨日,杨万虎率部为先锋,已经冲破了山阳湖西岸元军的阻击,并与胡忠部相互配合,一战攻取嘉祥,和赵左丞会师了。李和尚随后推进,沿途打扫战场,至迟明日,大约也就会抵达巨野城下。此外,庆千兴重重围困济州,济州之敌多次突围都没能成功。再有,大约是因为受到杨万虎、李和尚部告捷的影响,王保保部主动舍弃鱼台、金乡等地,再次后撤,目前已经退缩至了成武、单州一带。”

    “成武、单州?”

    对济宁周边的地形、地势、城县,邓舍早就熟记如流了,不看地图,也一清二楚。

    嘉祥,在济州的西边,在山阳湖的西北边,是杨万虎去巨野的必经之地。早先,赵过分给胡忠两千骑兵来到此地,不求克城,守住要隘就是。杨万虎既已渡湖,与胡忠联手,军力大增,一举攻下嘉祥倒也在意料之中。

    鱼台、金乡,都在山阳湖等诸湖的正西边,在巨野和嘉祥的南边,属济宁路南部。王保保兵败巨野后,因为西北方有高延世的千骑中途阻碍,所以只有南撤,先是撤退到了此两地。现而今,杨万虎、李和尚先后渡过湖水,等同已威胁到了此两地的侧翼,故此,他只好再度后撤。

    单州、成武。

    一个在济宁路,在济宁与西边曹州的接壤地带;一个在曹州。

    攻入济宁路的海东军队分为三股,赵过直捣黄龙,逼走王保保;杨万虎、李和尚走山阳湖,击济宁腹地,再度逼退王保保;庆千兴占据兖州、围困济州,则是把济宁路的枢纽中转地带牢牢地握在手中。

    好有一比,庆千兴就是发动机,只要兖州、济州在手,就可以通过种种的渠道把泰安、乃至益都的物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战场;同时,也保证了泰安等大后方的安全问题。而赵过就好比是离弦的箭矢,冲劲十足,在战事的最初阶段,他起到关键的作用。至若杨万虎、李和尚两部,最初主要是起一个牵制、配合的作用,但战事发展至今,逐渐地重心也就转移到他们的身上了。毕竟不管怎样,巩固战果的中坚还是步卒。

    简单来讲:占据枢纽;接着直捣黄龙;随后全线推进、遍地开花;最终促敌决战。可以说,邓舍战前分兵三路的设想至此已经算是基本实现,除了“促敌决战”这一条之外。而到底能否成功地实现“促敌决战”,现在的关键就不但是在海东自身,并且还得看金陵的配合了。

    邓舍下意识地在院中踱步思忖,先不说金陵,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说道:“王保保既已从鱼台、金乡撤退,李和尚有没有随即跟进、趁势占据城池?”

    “据军报,李和尚分出了兵马千人,正往此两地赶去。现在也许已经赶到了。城中已无敌军驻扎,占据城池轻而易举。”

    “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是一定要拿下的。”

    金乡周边有元军的两个大粮仓,储粮甚多。孙子云:“因粮于敌”,在战争中,从敌国取得军资费用和粮秣,如此,便“军食可足也”。特别如益都的现状,储粮日渐缺乏,便就显得“因粮于敌”更加的重要了。

    洪继勋说道:“王保保颇有乃父之风,虽然因为兵力不足的缘故放弃了金乡、鱼台,全线收缩退入单州、成武,但是以臣看来,金乡的存粮他肯定不会给咱们留下,即使李和尚能够及时赶到,怕也是收获不多。”

    “他急着撤军,粮秣、辎重是带不了多少的。最多,放把火烧掉。听说那两个粮仓很大,而李首生也早已遣派了足够的人手潜入金乡,只要李和尚的速度快一点,好歹还是能够抢救出来一些的。”

    “希望如此。”

    洪继勋顿了顿,说道:“主公,说起粮食,咱军中的存粮可确实不多了。泰安那边,邓承志已经发来了两封急报,说目前储粮的数目仅还只够全军半月之需,——这还是加上了赵左丞在巨野所缴获的粮食。”

    “半个月,……。”

    “是啊。”

    “益都存粮还有多少?”

    “奉主公之令,罗李郎、吴鹤年已经先后给前线送去了两批粮秣,剩下的存粮也仅够益都驻军食用,实在已调无可调。”

    “……,调无可调也要往前线继续调!”

    “那咱们城中的驻军怎么办?”

    “命李靖、李兰尽力搜集东南沿海各郡县的储粮,吩咐他们除留够本军所用之外,悉数运来益都。”

    “那怕是也支撑不了一个月。”

    数万大军在外,临强敌,战无一月之粮,这就很危险了。

    邓舍抬起头,透过院门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映照在远处的芭蕉树上,点点流金。才从室内出来时,觉得阳光很暖,过了这么多时,不觉有些热了,步入树下的荫凉处,他说道:“仗打到这个程度,撤军是绝无可能的。撑不够一个月?咬了牙、拼了命,也要撑下去!不过先生也言之有理,不可没有后手,以防万一战事胶着。这样吧,即传令平壤,给文华国半个月的时间,命通过刘杨的水师,先送一批粮食来支援益都。”

    按邓舍本意,其实他是不想动用海东存粮的。

    为什么呢?

    一来,海东也不富裕,而且年前那次与察罕的战争就已经动用了不少海东的仓储。海东的主要百姓是高丽人,才得高丽,如果搜刮太重,实在不利统治。更别说,便在前不久姚好古才刚粉碎一次前高丽勋贵的反叛。

    二来,从海东运粮来益都,路途遥远,又是陆路、又是海路,路上的消耗太大。十成粮,最后能运来益都五六成就算不错的了。孙子为何说“因粮于敌”?这个从本国运输会产生的消耗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邓舍叹了口气,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军卒也好、粮秣也好,重担终还是都要落在百姓的头上。先生,付出代价如此,若是此战我军还不能胜,……,说实话,我自己都会觉得愧对海东父老了。”

    “主公英明神武、宽厚爱民,今日百姓虽苦,正为明日的不苦。”

    邓舍一笑,暂时放下了这端心思,粮食虽少,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拆东墙、补西墙,尽可勉强支撑,眼下的关键到底还是在前线的战局上,他转口问道:“棣州现今的形势如何了?”

    “主公的军令已经分别送至辽西、辽阳。陈虎回文,保证三日内定能出军。辽西李邺则已开始了对世家宝的试探性进攻,待陈虎军到,便会发起总攻。大约是受此影响,毕竟辽西一下,我军就可直取大都,所以早先从大都出来的元军在昨日停下了前进的步伐。根据棣州军报,似乎有撤退回去的迹象。只要它这一路军马撤回,而察罕又再无援兵派去,那么我棣州城便就敢保无虞,至多也就是有惊无险而已。”

    “告诉罗国器、王国毅等人,不可懈怠、更不可大意!不求他们有功,只要无过、能守住棣州,不放鞑子的一兵一卒过界,就是大功一件。”

    “是。”

    “再告诉陈猱头,需得时刻注意棣州动静,如果罗国器、王国毅等战败失利,他必须立刻拉上去,把漏洞堵上!”

    陈猱头本在莱州驻扎,前阵子奉令调来益都。不过,虽说是调来益都,他却没有在城中驻扎,而是筑营在了城外西北五十里处,距离棣州不到二百里。若说罗国器、王国毅是益都的大门,第一道防线;他就是第二道防线,守卫益都的同时,还有呼应棣州、随时驰援的责任。

    洪继勋答应了。

    说过济宁的战事,议论过粮饷的筹备,再又说了一下棣州和辽西的情况。

    邓舍扶住树,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近来战事紧急,他很少有时间活动,身体不免有些不适应,微微弯腰,拍了拍腿,与洪继勋笑道:“昔年刘备奔荆州,为刘表上客,安逸数年,见髀里肉生,不觉涕泣。先生,想当年,我也是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自来益都之后,却就很少出城了,更别说骑射武功,……,哎呀,荒废了很多呀。‘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立’。刘备当年的所感,我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然’。”

    “刘备当时已过盛年,而主公现如今却风华正茂,是不能相比的。为何突出此言?”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我听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今我年纪虽轻,尚不算老,但大丈夫功成业立,理应趁早,岂能真的等到耋耄老朽之时么?”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这是春秋时晋国的乐师师旷说给晋平公听的一句话,后边还有一句,“孰与昧行乎?”

    本意是说少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初生太阳的阳光一样;中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正午太阳的阳光一样;老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像是把蜡烛的光亮一样,“孰与昧行乎”?和在暗中走路相比,哪一个更好呢?

    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活到老,学到老”,不管年纪大小,只要肯学,总是比不学的强。

    不过,邓舍在此引用,意思却不是指的这个。他是在说,少年、壮年如日光之灿,而老年却是如蜡烛之明,不能等到变为蜡烛的时候才成就功业,“出名要趁早”,成就功业也一样需要趁早。

    洪继勋多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邓舍的意思,而且听出来了其中蕴含的深意,笑道:“主公雄图!臣虽不才,鞠躬尽瘁。”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肯定不知道他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彼此明白。邓舍哈哈大笑,说道:“欲展雄图,正需要依赖先生之力!”他之所以会突然提出“成就功业需趁早”的观点,内里所蕴含之深意不是别的,正是在隐约暗示打下江山、得了天下后,他还想要有充足的时间来治理天下。

    洪继勋的“雄图”,也正是暗指此意。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纵有豪情万丈,纵有再多的抱负,纵有无数的理想与追求想要去实现,但最大的敌人不是强敌、也不是自己,而是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岁月匆匆。

    邓舍年纪虽少,毕竟两世为人,对此的感触尤为深刻。他想起了后世听过的一首歌,原本是《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叫做《向天再借五百年》。郑成功不到四十岁就病死了,英年早逝,未能实现驱除鞑虏的壮志,所以在歌曲中,最后的一句这样唱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当前世的时候,邓舍就常常为他扼腕叹息,换了这一世,一样的驱除异族、恢复中华。在逐渐地将此目标视为个人责任的同时,在越来越有使命感的同时,邓舍难免地也会因此而对时光的流逝越发敏感。

    阳光正好,院外芭蕉,绿叶正浓。

    四五月天气,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时,流光容易把人抛。

    嗅着满院的花香,邓舍转过目光,不再去看,静下心神,悠然问道:“金陵吴国公,现军至何处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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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