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0 职责
岸边的河南军已经列好了阵势。毕竟是百战强军,方米罕等的突然出现尽管引起了他们的一时慌乱,但镇定下来之后,进退有据、有条不紊。
此次来援济宁路的河南军,是乃由镇守汴梁的主将李景昌亲率,他带了主力现在巨野城内,受王保保的亲自指挥。分来山阳湖、济州沿线的这部分河南军马,主将名叫察罕不花,是李景昌的副将。
察罕不花现如今便在湖西岸的大营之内,应该是正在应付胡忠的佯攻。
而放出在外、此时正负责岸边防御的指挥官则又是察罕不花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唤冯脱音,身高七尺,壮勇魁雄,善用两面刃,长有丈余,号称“陌刀”,重近二十斤。当他挥舞开来,当真是虎虎生风,挡者立毙。
“陌刀”是唐时的兵器,自唐之后,由宋至元,已经罕见有人使用。其渐渐销声匿迹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陌刀对使用者的要求较高,不能个子低,要力大雄沉,胆色还需要足够壮;一个是斧钺等兵器被大量的使用。斧钺之类,能取到类似陌刀的效果,但制造此类兵器的方法却相比较为简单。就如马槊和枪的对比。制作一杆槊需要好久的周期,而制作一杆枪却就简单得多,当然便是用枪的占据主流。所以陌刀越来越稀少。
冯脱音却是因有家传。其祖上在唐时便是陌刀手,有家传的技艺流传后世。故此,他选择了使用陌刀。大凡“将种”,也就是将门子弟,多数都有祖传的战场杀人术,和平时代保家卫国,用刀枪拼出富贵,遇到战乱,也往往较之寻常百姓更能扬名立万。这冯脱音就是“将种”的典型。
察罕军中有个绰号送给他,称其为“双刀将”。因他除了陌刀,每次出战,还总会佩戴一柄环刀。远击则用陌刀,近战则用环刀。长短相配,所向披靡。
对这些情况,方米罕和杨四皆一清二楚。杨四挺枪抢滩,冯脱音执刀布阵。勇将对勇将,强军对强军。一场血战已然爆发,就在这湖水西岸。
河南军放置在岸边的军队其实并不太多,弓箭手、火铳手、长枪手、刀斧手等等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八百人,一个上千户的规模。
益都军这次前来有四百多人,兵力对比一比二,且益都军俱为沙场老卒、善战的精锐,要说起来,这个比例不算太过悬殊。但是挡不住河南军有地利。临湖射箭、放枪,益都军还没等上岸,就已经伤亡二三十人。
抢滩作战,素来都是攻击一方伤亡极大的。
往往一百人抢滩,到战事结束,伤亡至少也得在三四成左右,甚至更多。这还是在不一定碰见对方精锐的形势下。
可见方米罕、杨四诸人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要不然,杨万虎也不会令渔船在送了他们近岸后便就转还。当此之时,欲想得胜,就不能用希望来鼓励士卒,而应用恐惧来鼓励他们。这却是与深入敌人腹地的赵过、柳三郎等所采取的用来激励士卒之办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杨四左执盾,右挟枪,挡住如雨的箭矢,就像是一头逆水而上的蛟龙,冲出了水面,头一个登至岸上。
早就等待多时的河南军长枪手从弓箭手后边转出,列队迎上。在他们的后边是蓄势待发的刀斧手。弓箭手、火铳手调整位置,退至刀斧手之后。
冯脱音遇战有个特点,那就是每战必为队首。他远远看见了杨四,大呼小叫,提起长刀,飞奔前去,想要与之厮杀。但这个时候,益都军已经有不少相继从湖中冲上岸来,挡在了他的前路之上。
陌刀用法,首重“劈、砍”。要的就是那一种一无无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悍烈气势。冯脱音将陌刀高高举起,脚不停步,蓦然大叫一声:“喝!”手起刀落,把冲到他面前的一个益都士卒砍翻在地。
刀刃极其锐利,直从那士卒的左肩膀砍入,从右边腰间砍出,把整个人连盔带甲,剖成了两半。内脏散乱一地,鲜血喷出,溅了冯脱音满头一脸。他确实骁悍,任面上血水流下,擦也不擦一下,又是大叫一声:“喝!”长刀横卷,将第二个扑上来的益都士卒一样地砍为两半。只不过,这个两半,是从腰间砍断的。尽管先后已有两个益都士卒惨死,但后继者仍然拼死奋身。“前仆后继。”短短片刻功夫,相继三四士卒死在陌刀之下。
冯脱音“一步杀一人”,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勇气弥厉,杀得性起,索性反手拽掉了兜鍪,散开头发,狞笑不已。月光下,湖水边,两军乱战,他横冲直撞其间,手下无一人之将,简直恍如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
战至此时,益都士卒多数都已出水。方米罕、陈细普二人也登陆上岸。
他们注意到了冯脱音的勇锐,虽然已有先期登岸的两个小队士卒先后把他围住了,但丈余长的陌刀挥开,根本没人能近其身前,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若是被冯脱音闯出,很有可能凭他一人之力就会给益都士卒带来极大的损害。
方米罕沉声说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she马。’贼将如此勇悍,必须先斩。陈细普,带几个人,去把他杀了。”
若论勇悍,陈细普不及杨四,但是杨四有“先登攻坚”之责,如果调杨四去战冯脱音,无论胜负,都不利益都军快速地占领岸边。
所以,方米罕决定用本部的“中驷”迎敌之“上驷”,而用本部的“上驷”迎敌之“中驷”。他了解杨四的性子,为防止其主动去战冯脱音,并命亲兵立刻赶去传令,叫杨四只管冲敌坚阵,严禁转去邀斗冯脱音。
处理完此事,方米罕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退了几步,半蹲着身子,抬起头,观看战场。益都军卒已和河南军的长枪手交上了战,因敌我两军都比较聚集,所以战线拉得并不是很长,只有百十步。喊杀震天。
敌我胶着。河南军的弓箭手、火铳手因怕伤着自己人,无法就近放射,只好对准了水、岸相接处,连续不断地施放矢、弹。
益都军的士卒还有少部分没能出水,接连有人中箭。然而,只要是没有被伤着要害,每个军卒都是悍不畏死,仍旧鼓勇前行。
登上岸边,顾不上休息,接着就奔赴战场。从岸边到交战处,还有一段距离,仍旧处在箭、弹的打击范围内。很多人在奔跑的途中又连连中箭,不过眨眼功夫,只方米罕目见,就看到四五个人栽倒在地。有的是面目中创,有的是腿脚挨箭。撑得住的,为不致影响士气,咬着牙,默不出声。可是像面门中创的,实在疼痛难忍,忍无可忍,发出惨叫呻吟。
夜空瓦蓝,明月一弯。
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给湖水和岸上的林木披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外衣。“月明星稀”。夜空中,除了明月,只有寥寥的几颗星辰悬挂天边。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像是好奇地在看这场人间厮杀。高处不胜寒,历经千万年的岁月沧桑,它们却又像是无动于衷,纯粹冷眼观瞧。
月色、星光。湖水、林木。
杨四侧身避开从右侧刺来的一柄长枪,甩动左手盾牌,猛地砸在那枪手脸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却是砸断了那枪手的鼻骨。这个士卒吃痛下,下意识丢掉了长枪,捂住脸,痛呼不止。杨四放声大笑,迈步上前,右手握住枪身,枪头向下,枪柄朝上,狠狠捅入了他的肩胛骨内。
干净利索地杀了一人。他更不回头,只是叫道:“取人头!”
在他的身后,跟了有两个的亲兵。这两人有两个职责,一个是掩护杨四的背后与侧翼,一个是附带负责取被杨四杀死之人的头颅。
一人应声而出,快跑过去,俯下身,一脚踩在那死去河南士卒的胸前,一手拽住他的发髻,把那死不瞑目的人头微微提起,长刀浅浅地插在地上,推刃切过。随着鲜血涌出,一个人头被轻松砍下。
然后,这亲兵将之绑在腰边,继续随着杨四往前奔杀。
后边有人疾奔近前,高声叫道:“将军令:命令杨四向前杀敌。无有军令,严禁后退一步,更严禁与敌勇将私斗。”
杨四嘿然,扭头瞥了一眼冯脱音的方向,恰好看到冯脱音一刀下去,连砍死了两个益都士卒。他恶狠狠地啐了口,道:“且让他得意。”转回首,盾牌上举,挡住对面一人砍过来的长斧,顺势把长枪刺出,深入其腹。
他却不就拔枪,而是又将枪头在那人的腹内搅了一搅,及抽出时,一截肠子被跟着带了出来。那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又惊又骇,又是大痛,惨叫之声,直欲惊天动地,抱住肚子,跪倒在地。
“取人头!”
杨四身后亲兵,再又奔过去,一样施为,不等这个敌卒死掉,也懒得给他补上一刀,便这么活生生又将此人的脑袋切下。砍头砍得多了,动作就很熟练,丝毫不拖泥带水,行云流水也似。
战没有半个时辰,这两个亲兵的腰上,已各有两三个脑袋。人的腰围就那么大,若是杀人太多,脑袋拴不下怎么办?不要紧,杨四也有办法。到那时,就不要人头,只要鼻子了。
杨四这边所向无前,看似大占上风。但就总体的战线来讲,益都士卒并没有占多大pian宜。乃至相反,真正掌控着战场节奏的依然还是河南军马
河南军的列阵,前后有序。
杨四突入得是很快,已经冲过了长枪阵,接触到了刀斧阵。但也就是他冲得很快,后继的部队并没有能迅速跟上。为什么呢?益都军是从水中登岸,抢滩作战,上了岸后,队形并不整齐。但河南军却早把阵势列得井井有条。以“齐”敌“乱”,优势在谁那边,一目了然。
方米罕一直在观察战况,当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一叠声催促传令官,在战场上四处传令,试图把因为受到河南军箭矢、长枪等等连番打击而所以渐趋分散的部众再度集结起来。便在此时,他听到一声巨响。
急转头去,看见是从冯脱音处传来。
陈细普领了十来人去战冯脱音。陈细普此人,是平壤军校出来的,在军校时,他最擅长的是阵法。因见冯脱音勇悍,他知道拼勇力怕是敌不过的,所以指挥手下的军卒列成了一个小小的阵型。
乃是在战场上较为常见的三叠阵。
盾牌手在前,以抵挡冯脱音的陌刀;长枪手在中,趁隙刺杀冯脱音;刀斧手在后,待盾牌手、长枪手合力把冯脱音伤住、抑或弄掉他的陌刀,便就卷身袭之。陈细普则自用弓矢,在外围射箭。
所谓“阵型”,就是通过合适的排列,把士卒们的战斗力发挥到最大。按道理讲,陈细普的这个阵型排的还算不错,用十来个人,列阵斗一人。胜算很大。但奈何冯脱音却不是只有一个人,他是西岸的主将,一入阵中,就有许多的亲兵、河南士卒来救。
尽管三叠阵外侧的刀斧手拼力阻挡,却因寡不敌众,终被冯脱音的亲兵杀散。冯脱音趁此机会,奋起千钧力,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举刀把对面的两个盾牌手连人带盾砍成两片。
陌刀是靠重量杀敌的,如果由足够雄壮的人施展开来,即使对上骑兵也是不怕的,一刀下去,“人马俱碎”。何况区区的盾牌手?
有了本部接应,冯脱音如虎出柙,三两下就把陈细普的三叠阵杀得七零八落。陌刀上沾满鲜血,举起处,顺刀杆往下滴流;平砍时,反射月光一泓如水。
陈细普弃弓抽刀,匆忙迎了一下,一股大力撞来,只觉手臂发麻,刀被撞飞。冯脱音回手在砍,有两个益都士卒奋不顾身替陈细普挡下。双双战死。陈细普见势不妙,败退逃走。方米罕适才听到的那声巨响,就是冯脱音一刀砍死两个盾牌手的响声。
“将军!贼将太勇,我部难挡其锋。”陈细普仓皇奔至方米罕身前,急声说道。抬眼瞧见方米罕的神色,很严峻,微微一愣,转眼去看,这才看到整个的战场上,大部分的地段益都士卒都处在失利。
“老陈,你看那里?”
陈细普顺着方米罕的视线,看到在河南军阵后,不知何时,又被人布上了很多的拒马。拒马由锐利的长矛、裹了铁刺的木头组成,斜斜指向夜空。月光下,长矛的矛头和木头顶部的铁刺发出清冷的光辉。
“拒马是刚摆上的。鞑子动用了民夫,而且还在接着继续摆。如果等他们将拒马连接成阵,然后全军退入其后。我部先要再夺下湖岸,怕就更难上加难。”
“如此,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方米罕回头,看了看波澜微兴的湖面,说道:“后无退路。今夜只有蹈万死、取一生。否则,我部必全军覆灭。”该到了主将亲上的时刻了。他缓缓检查铠甲,整束兵器,说道,“冯脱音乃是敌胆,杀之,敌必丧胆。老陈,你方才既一战未能取胜。本将自当亲自上阵。”
陈细普大惊,他是刚领会过冯脱音的骁悍,急忙谏道:“将军!冯脱音固然是敌胆,可您却是我本部主将,怎可轻易涉险?”
“事急如此,非俺上阵不可。”
“何不调杨四前去?”
“杨四难得已突入鞑子的刀斧阵,是我部少数得利的一个位置。怎可轻调?”
“冯脱音勇悍,将军恐怕非其对手。请将军三思!”
方米罕勃然大怒,“苦战至今,我部渐渐失利。若败,上则愧对主公,下则羞对杨大帅。人可以不崇高,但也绝不能卑贱。要论勇武,俺或者不如别人甚多,但俺却也是个武将。一定会做好本职,尽忠尽责。”
他掀开衣襟,出示伤痕给陈细普看:“自从军来,大小十数战,负伤十数处。几乎每一场战都会伤一次伤,但所有的伤痕都只在胸前。”
陈细普还欲待多说。
方米罕制止了他,断然说道:“职责所在,死则死矣。俺已经决定了。老陈,你不必再多言说。等本将亲自上阵后,你便留在后方,接替调度全局。最重要注意杨四那里,需及时派援。若本将战死,你继任之!”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1 登岸
山阳湖东岸,杨万虎的军营中。
月色如水,营中安静。第二批渡湖的两百人,杨万虎已经选好并组织成了队列,整整齐齐地立在帅旗之下。杨万虎站在队伍的前边,对面而立。他倾耳细听营中的更鼓声,喃喃说道:“出发的时辰快要到了。”
两个戍卒从营门口奔来,脚步匆匆,声音在漆黑无灯的营房与营房间回荡,奔至近前,禀报说道:“李将军部八百人已至营外。”
风吹动旗帜,沙沙作响。杨万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低声吩咐了副将几句,那副将即大声喊出口令,两百人齐齐转身,按序出营。杨万虎尾随而行。
出得营外,见黑压压数百人肃然站立。
这二批渡湖和头批不同,第一批过湖的时候要注意隐蔽,第二批过湖时就应该故作声势。因为抢滩已经成功,湖岸已被夺下,后续的援军声势越大,自然也就越能吓唬到敌人,越能迷惑住敌人,越能使得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李和尚带来的这八百人不但铠甲明亮,且人人皆戴有披风。被午夜的夏风一吹,月下,数百条红色披风翻卷,极其耀眼夺目。
“杨将军。”
“李将军。”
杨万虎、李和尚两将分别拱手行礼。按照约定,这第二批的渡湖军队必须由一员上将亲率,杨万虎一样主动请缨,接了这个任务。
李和尚笑道:“俺带来这八百人,皆是为俺军中的好汉子、真男人。杨将军,现在便交给你了。祝将军此去马到成功。”他转头朝湖水的方向看了眼,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头批过湖的人已经去了有快两个时辰。方米罕、杨四,俺也是较为了解的。大约告捷的讯号很快就会出现?”
杨万虎也举首远望。他没有立刻回答李和尚,过了会儿,才道:“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多半个时辰,李将军不必着急,讯号早晚会发出来的。”
“如此,便请将军先率众去到湖岸?——,渡湖的船只俺已备好,随时可以待发。”
……
杨万虎、李和尚苦等对岸讯号,而对岸的方米罕、杨四却还在浴血苦战。陈细普站立在战线的后方,一边观看战局,一边不停地高声下令,针对战况,不停地调整各部。他忧心忡忡,益都士卒越来越落处下手了。
他最多看的地方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南边,杨四正在与七八个士卒奋力想要突破敌人的刀斧手;一个是北边,方米罕引带亲兵,已迎上冯脱音。
“来将通名。”
“海东方米罕。”
“乳臭未干,也来送死!”
冯脱音意甚不屑,根本就没把方米罕放在眼里。陌刀砍劈,轻轻松松地又放倒了两个益都士卒,挥手示意跟在后边的亲兵止步,乜视方米罕,打量他的衣着铠甲,说道:“红贼军中真是无人。小小孺子,居然也能是个千户。此次带队抢滩的便是你吧?杀了你,你自然全军皆溃!”
他开始说话的声音不大,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却猛然提起力气,几乎是大喝出来的,震耳欲聋。方米罕身后的士卒本就精神紧张,有几个出其不意,被他吓了一跳,面色差点都变了,纷纷挺刀,做出防御的架势。
“纳命来!”
冯脱音举刀急冲,将至方米罕面前。冯脱音个子很高,陌刀又长,此时高举在空中,对比的方米罕就仿佛个小人儿也似。真如泰山压顶一般。
……
“冯脱音已经举刀!”
“哎呀,将军为何不动?”
陈细普及亲兵皆面现惊骇,心跳如擂。他们纷纷从别处收回目光,一时间,视线皆集中在了方米罕和冯脱音的身上。
……
陌刀下劈,卷带疾风,速度之快竟至带出了呼啸。这是刀刃劈开空气所发出的声响。冯脱音的脸上全是血迹、肉块,扭曲狰狞,大叫道:“喝!”
声助刀威,刀增声势。这一刀,乃是在方米罕的面前劈下,两人相距甚近,兼且陌刀落下的速度极快,方米罕眼看是躲无可躲。他身后的亲兵们大惊失色,按照军法,主将若亡,亲兵皆斩,无不奋身相救。
有的从侧翼直朝冯脱音的身上撞去;有的回身掣肘想要把兵器掷出;还有人则双腿下沉,放低了重心,用力跃起,希望可以替方米罕挡上一下。
许多人一起动作,月光明亮,把他们的动作皆剪影下来,映在地上。同时,冯脱音的亲兵们也各有举动。一片动中,唯独有方米罕却静静屹立。
……
“将军怎么还不动?”
“刀都快砍到身上了!”
陈细普等人的高叫引起了近处敌我士卒的注意,随即,就好像波纹传递,又波及影响到了较远处的敌我士卒。
一眨眼的功夫,战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惯性的缘故,每个人还都保持着原本的动作,或砍或挡,但视线却全部都转向了冯脱音与方米罕处。
……
方米罕就根本没打算躲。
冯脱音的勇武,他已经见识得很清楚了。即使能躲开这一刀,方米罕自问也难以躲开下一刀。所以,他在主动迎敌冯脱音时就想好了对策。陌刀落下,他身形微侧。锋锐的刀刃从他的肩膀砍入,不费吹灰之力,便就卸掉了整条的臂膀。殷红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甚远,洒落地面。
方米罕忍痛,嘶声呼叫,右脚朝后移了半步,用靴尖挑起蓬松的沙土,朝着冯脱音的面门踢了过去。
冯脱音正圆睁双目,紧盯方米罕,打算回刀再砍,忽然间沙土飞扬,随风散开,顿时被迷住了眼。
他“啊哟”一声,心知不好,叫道:“孺子奸计!”不及劈砍敌人,撤刀防御,忽觉腹内一凉,好似有个人撞入了他的怀中,刃入体内。
短刃刺入、又拔出,拔出,再刺入。冯脱音目不辨物,既疼又惊,丢掉陌刀,想去摸腰间的环刀,但太痛了,手还没碰到刀柄,就觉得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消逝。危险之下,他乱了方寸,干脆环刀也不去拿了,改而把怀中之人牢牢抱住。他力大如牛,尽管重伤之下,力气还是不小,裹得怀中那人浑身上下骨头都在“劈劈啪啪”地直响。
但短刃毕竟已经深深地插入了他的体内。
从目不辨物,他逐渐眼前发黑,慢慢松开了手,瘫倒在地。被他抱住的人趁势挣扎开来,踩在他的身上,弯下腰,割下了他的脑袋。然后,举起首级,迎对着夜空弯月,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张开嘴大声嚎叫。
那嚎叫声像是兴奋,又像是大劫余生的失控,且眼眶中流下了两行眼泪。这人正是方米罕。以牺牲一臂的代价,斩杀了冯脱音。破釜沉舟,一刀告捷。这交手尽管短暂,却十分的惨烈。
整个的战场上,沉寂无声,但随即,益都士卒同声呐喊,爆发出了兴奋的欢呼,好像无数人的都在高叫:“将军方米罕!将军方米罕!”
河南军士卒士气大沮。
杨四趁机猛攻,其它的益都军卒也都是奋勇向前。冯脱音一死,河南军群龙无首。方米罕判断的不错,他果然是河南军的军胆,军胆都亡,别的军卒更是不必多说,开始溃退。从局部的溃退演变成全线的溃退,从少部分的逃走,转变成全军的奔逃。在很多的时候,主将都是代表了全军,特别是骁勇非常的主将。一旦主将阵亡,全军的奔溃就会不可避免。
陈细普惊喜若狂,抓住了战机,把他擅长布阵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边是列成阵势的益都军,一边是散乱无形的河南军。胜负不言而喻。
有时候,胜利就是来的这么突然。
战场上任何的一个细节都有可能会变成导致全局成败的关键。早先处在劣势的益都军彻底占据了上风,将溃逃的河南军斩杀殆尽,占领了岸边。
方米罕断了一臂,失血太多。在陷入昏迷之前,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从他接到命令起,头一次绽开笑颜。
他摔倒在地,兀自记得下令,说道:“把鞑子的工事全都给俺抢过来!布好防线,以备鞑子反攻。……,放讯号,请杨大帅带援军前来。”
……
山阳湖东岸,杨万虎等待已久。
此时,距离早先和方米罕约定的时辰已经多过去了两刻钟。
第二批渡湖的将士中,有些人已然等候不及,尽管军纪森严,他们不敢私下说话,但彼此的眼神交流却暴露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都是一句话:“方米罕是不是失利了?直到现在还没讯号发来,难道是全军覆灭?”
杨万虎面如铁色,屏着嘴,身体站得笔直,连头都不转一下,甚至眼都很少眨,从到湖边起,他就一直看着对岸。
芦苇起伏,湖光水色,弯月的倒影浮在湖面,随风波动。加上已经转回的渔船,七八十艘船只停泊在湖岸,安静无声。风从对岸吹来,经过宽阔的湖面,带着凉意,吹拂他的面容。他似乎从风中听到了对岸的厮杀。
“将军,时辰已过,讯号还没有来。”
杨万虎没有回答。
“是不是咱们先撤回营中?若等得久了,怕士卒会没耐性。要不再选派一支军马过去接着抢滩?”
杨万虎还是没有回答。
“河南军的鞑子都是锐卒,不可小觑。方米罕即便落败,也不代表我军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毕竟占尽地利,而且贼将冯脱音也是察罕军中有数的猛将,非常出名。将军,夜深风凉,请您先回吧。末将愿带军再抢西岸!”
也许是嫌部属们聒噪了,杨万虎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想要出声斥责,但话还没有说出来,陡然见到有数枚火矢从远远的对岸射出,冲上云霄。紧随其后,紧接着,数十、成百的火矢相继升空。在半空中粲烂明亮。
湖水东岸的诸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一个接着一个面现喜色,上千人忍不住齐声欢呼:“夺下了敌岸!”
“方米罕!”
“杨四!”
“夺下了敌岸!”
上千个久经沙场的铁血军卒,伤了不会叫一声疼,阵亡了视死如归,此时此刻,明月下,湖水畔,遥望对岸,却欢喜沸腾,举起枪戈,在同声齐呼一个名字,这等荣耀,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
杨万虎嘿然,抽刀高举:“海东度辽军!”
包括李和尚的部众,千人随之齐呼:“海东度辽军!”
杨万虎回刀入鞘,言简意赅:“上船,过湖。”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2 半场
方米罕断臂斩将,杨万虎占住湖岸。
军报传入益都,邓舍提心在口已经许久,终于可以稍微放松。
他得到消息时,正在城外营中检阅三军。洪继勋、王国毅、陆千十二、郭从龙等皆陪行在侧。军营乃肃杀之地,兵者国之重也,主公入营,是要讲究“礼节”的。尤其是在逢有战事的时候,比如邓舍眼下此番入营之目的就是为了振奋士气,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如此。更是要讲究“礼节”。
古之军礼,分为多种。
有“大师之礼”、“大田之礼”、“大均之礼”、“大役之礼”、“大封之礼”等等。
大师之礼,即指王者出师讨伐作乱者,其出征的军队,行止动容都有礼法规定,即“大师之礼”。大田之礼,是定期狩猎时举行的典礼,借狩猎的机会,搞军事演习,检阅军队。大均之礼,“大均”就是校正户口,调解赋税的征收等等。百姓和赋税都是军队的主要兵源和财源,调整各地,使之平均,以免某地因负担过重而吃受不起,这也是“军礼”。大役之礼,建王宫城邑、掘河筑堤,都属“大役”,动用的劳力众多,便需要用军礼约束,是为“大役之礼”。“大封之礼”,则是天子勘定诸侯国疆界、以及私家封地之间疆界的礼节。这些礼节都是古之所有。
先秦已降,历朝历代,军礼就没有这么广了,多数时候便只是专指军中礼节。
邓舍入营检阅,虽然说礼节不必如古礼那么繁琐,但却也是需要一定的程序的。先有使者从城中出,至营外,从营南门入宣旨。营中的诸将皆列仪仗,披挂整齐,相迎於外。入营中,宣旨毕。击鼓鸣角,通知全营。
待军营上下准备妥当,邓舍方才从城中再出来,前后仪仗,大张旗鼓,从营地正门而入。
为了军营的严肃和整齐,营中素来是禁止行车奔马的。
西汉时,汉文帝亲自劳军,来到细柳营,因周亚夫军纪森严,竟至连他以天子之尊尚且不得不从军事从事,“按辔徐行”。何况邓舍呢?固然,海东的军队乃是邓舍亲手打造而成,这又与汉文帝与周亚夫稍有不同,可越是如此,他越是需要带头遵守军纪,以起到一个示范和表率的作用。
所以,他来入营中,一样也是策马徐行。
营中诸将迎接,都是手持兵器、身披重铠,后系披风,列队行礼。
邓舍在马上还礼,笑道:“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敬劳诸位将军。‘介胄之士不拜’,诸位将军,咱们以军礼相见就是。”诸将中有披挂重铠还费劲想要跪拜的,听闻此令,便就纷纷站起。两下拱手行礼。
沿营中主干道的两侧,旗帜如林,一列列的士卒昂首挺立。邓舍与洪继勋等走过去时,他们都目视随之。
邓舍也没忘了他们,一边与诸将见礼,一边也对他们行礼,提起声音,高声说道:“开疆拓土,守卫家园。兄弟们,你们皆是为我海东虎贲,转战数省,劳苦功高。今我特地前来便是专为慰劳你们,你们辛苦了!”
“征伐戍卫,是军卒的职责。愿为王爷效死!”
这一问一答,乃是邓舍别出心裁,综合他前世的见闻而想出来的。营中的士卒早已被诸将操练熟练,回答起来一丝不乱,声震营垒。
洪继勋、王国毅、陆千十二等跟在邓舍的身后,窃窃私语。
“主公真是天纵之才。这一个问,又一个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既显得主公平易近人、与士卒同甘共苦,且又能让士卒参与其中,彼此互动,调动起了士卒们的积极性。实在是高,太高了。”
“可不是。你看那边儿,……,就是那杆红旗下边,那个小个子。看见没?激动的热泪盈眶啊。那眼泪都快下来了。不定十年二十年后,他还会特别自豪地给他家小子讲今天的这件事儿呢。”
邓舍身为燕王,论身份,和普通的士卒有天壤之别。别说士卒了,平时就连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怕也是还没有机会能见邓舍一面。但就是这些士卒们,就是这些今日生、不知明日死活的士卒们,却居然能亲眼看到邓舍,而且听到邓舍对他们的说话,并又能大声地做出回答。
受到感动,其实是半点儿也不奇怪的。
营中诸将相随,除了留下两个人在前边引路,其它的皆融入洪继勋、陆千十二等人的队列中,随行邓舍,一路来到营中的大校场。
刚才那一路走来,只是前xi;这里才是检阅的主场地。
营里精心挑选出来了五千精卒,四千步卒,一千骑兵,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列,组成十来个方阵,立在大校场之上。因为等候多时,下午的阳光又很炽烈,许多人都被晒得满头大汗,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乱动。
邓舍下马,带领诸将缓步从队列中穿过,登上高台。整个过程里,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各色的旗帜翻卷,或会发出点声响。
蔚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
往远处看,青山绿水;身后是高耸屹立的益都城;面前军营,五千精卒肃容。山水与城池的环绕中,恍惚间,邓舍仿佛看到有一股精白之气从营中冲上。他喃喃低声:“虎关柙中日久,杀气充盈。军队可以一用了。”
前线大战不断,邓舍又故意大肆宣扬捷报。一道又一道的捷报传来,益都城外营中的诸将及军卒又怎会不因此在感到振奋的同时,渴望求战?
“汉末三国,曹操从兖州起兵,以曹州为根基,席卷南北,历经大小百余仗,扫荡群雄,剪除割据。到了他儿子曹丕的时候,终于一统天下。秦末刘邦,击败项羽后,在定陶登上帝位。定陶也是在曹州。兄弟们,如今我军前线是在哪里与鞑子交战?”
“济宁!”
“你们中间应该有山东人。从济宁向西南,是什么地方?”
士卒中确实有一些山东本地人,高声回答,说道:“曹州!”
“现在兖州已在我军的手中,曹州近在咫尺!只要取下济宁,将王保保所率的军马击溃,我海东进军曹州之日便在不久的将来。打下曹州,前有刘邦,后有曹操这两个例子在,兄弟们,我海东前景如何?”
这次的回答就五花八门了。
有的叫:“一统天下!”
有的嚷:“登基定陶!”
有的喊:“再去打晋冀,生擒李察罕!”
也有的说:“南下河南,克复汴梁,报仇雪恨!”
说出前边两种话的,多是后来加入海东的新卒。喊出第三种话的,不少都是山东本地人,年前察罕来犯益都,杀的人实在不少,本地的土著如今只要提起察罕,无不咬牙切齿。而叫出最后一种话的,自然都是红巾老卒。李察罕攻陷汴梁,小明王和刘福通狼狈夜遁,诚然奇耻大辱。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你们说的都不错!打下了曹州,咱们就能效仿曹操、刘邦,为安丰主公南征北战,统一天下,然后也完全可以再请主公在定陶登基。而要南征北战,打晋冀、下河南,肯定都是要有的。
“尤其是生擒李察罕、光复汴梁城。抓李察罕,是为咱们山东百姓报仇;光复汴梁,是为咱们安丰的主公报仇。但不管是哪一个,李察罕都肯定是要打的!不过在眼前,咱也不能太好高骛远。弟兄们,我以为,咱海东前景虽好,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目前之重任,不是生擒李察罕,而应该是活捉王保保!……,你们以为呢?”
“王爷说的对!打掉巨野城,活捉王保保。”
“活捉王保保!”
前线的苦战,后方的士卒并不了解。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只有捷报。邓舍讲话也有艺术,先用大家都熟悉的曹操、刘邦的故事巧妙引出主题,并又给士卒们造成了一个“打下曹州,就能一统天下”的暗示。故此,大校场的气氛顿时变得非常热闹,与刚才的肃穆截然不同。
“赵过、庆千兴、李和尚、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现如今为了实现‘活捉王保保’的目标,就正在前线与鞑子浴血作战。弟兄们,咱虽在后方,但就应该无所事事了么?”
“不应该!”
“那咱该怎么做?”
“加倍操练!时刻准备上前线,立军功。为咱海东开拓疆土。”
邓舍鼓掌喝彩,叫道:“说得好!”
演讲到此,诱子算是讲完,该转入正题。便在此时,高台后,有个千户奔上,来到洪继勋的身边耳语片刻。洪继勋面色一变,但随即沉稳下来,看邓舍刚好话说了一个段落,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道:“主公。”
邓舍不回头,问道:“怎么?”
这两句是私下谈话,边儿上的传令官没有将之传出去。
洪继勋道:“山阳湖军报告捷,方米罕阵斩敌将冯脱音,杨万虎趁胜夺取敌营,已与胡忠前后呼应,形成了夹击河南军主力的态势。此外,哨探急报,河间府一带的元军有集结动向,观其举止,似乎是意在棣州。”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邓舍心头一跳,抓住第二个急报,低声问道:“河间府?有多少鞑子集结?”
“不下八千人,且在逐渐增多中。”
元军在河间府集结,剑指棣州。尽管这个变故,邓舍与洪继勋早就预见到了。邓舍之所以遣派姬宗周前去棣州等地巡防,不就正是为了防备此事么?但忽然事到临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且还是在这么一个检阅部队的时刻忽闻此事,邓舍再镇定,也是不由一阵心神不定。
但面对军卒,他不能把真实的情感流露出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等检阅完毕,再议此事。”
转目场上,见士卒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与洪继勋,尽管在军纪的约束下,没有出现骚乱,但很明显,许多士卒的脸上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正在演讲的当中,为何突然暂停,和洪继勋对话?不问可知,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邓舍有急智,干脆临时改变演讲词,欢畅大笑,说道:“刚才前线军报。弟兄们,杨万虎、方米罕奇袭山阳湖东岸的鞑子,阵斩其勇将冯脱音,杀敌三千,已夺下了他们的营寨。并与胡忠联系好了,准备不日便对鞑子的主力展开攻击!待灭此敌,便就长驱巨野,增援赵过,活捉王保保。”
“双刀将”冯脱音,海东军中的士卒有不少都听说他的名字。闻讯之下,无不欢呼!
原本预计一个半时辰的阅兵,因为邓舍心中有事,提前了半个时辰结束。在演讲后,他略略观看了会儿士卒们的演习、操练,就以天气太热、体恤士卒为借口,宣布散场,带了洪继勋等人匆匆离去。
来到城中,回入燕王府内。
洪继勋、王国毅诸人列坐室内。
邓舍表情严肃,说道:“适才检阅时,接到的情报,河间府鞑子兴师动众,或许三五日内就会兵发棣州。我益都内地的军队现在大半都在济宁沿线,调动不开。棣州只有军马四千上下。邻近的济南虽也有军马数千,但因还需戒备鞑子从高唐州来袭,故此也是无法驰援。诸位有何意见?”
诸将反应不一。
有大吃一惊的,有愕然发呆的,只有王国毅却面现喜色。
他一拍大腿,霍地起身,叫道:“果然不出主公所料,鞑子真的来取棣州!先前主公遣佟生养、胡忠等骑兵部出益都、赶赴巨野时,曾经特地命令他们将‘旄头骑’与‘度辽军’的旗帜悉数打出。不就是为了给鞑子造成假象,让他们以为咱益都空虚了么?嘿嘿,……。主公,既然敌人已经出动,便请把俺们‘度辽军’的主力派出吧!今天营中检阅,弟兄们的士气那么高昂,主公您也是看到的了,人皆思战,定能一战破敌。”
“话虽如此说,但如果将‘度辽军’遣出,那么咱益都城中可就是真成空虚了。倘若济宁、巨野,抑或乃至棣州的战局稍有变化,咱们怕就没余力再去应付。要不要这么快便去驰援棣州,末将以为还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什么叫‘要不要这么快’?既然已经知道鞑子将取棣州,当然速战速决。趁其立足不稳的时候,一举歼之,才是上策。明知敌袭,反却按兵不动,间接助长敌人的气焰,成就敌人的气势,这是兵家大忌。”
“确实如此。但是,现在咱们得到的情报还只是鞑子在集结中,鞑子几时会取棣州尚且不知。如果这其实是鞑子的计谋呢?放出风声,将取棣州,把咱们益都城中的精锐悉数调出,然后反而河间府的鞑子弃棣州不取,长驱巨野,真实目的是为了歼灭我赵左丞部。当其时也,‘度辽军’已至棣州,鞭长莫及,难援济宁、巨野。试问将军,我军又该如何是好?”
诸将意见不同,彼此辩难。
沙场决战,有正、有奇,诡道最难测。
若是每个人都能把对手看得透彻,把敌人的所有举动都看得一清二楚,且对敌人每个举动的目的都可以做到猜测的正确无误,那么每个人都是名将一流了。察罕也不致纵横北国多年,少有败绩。
听着诸将争执,邓舍和洪继勋一言不发。
有时听到有见解的言论,他两人也至多对视一眼。
道理越辩越明。听得多时,洪继勋咳嗽声,准备说话。诸将闻声,不约而同停下了话头,室内从吵闹霎时转入安静,所有人齐齐转目他的身上。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3 父子
燕王府中,邓舍、洪继勋等人会议军事,议论是否应该立即遣军驰援棣州。他们商议的结果究竟如何,此时在棣州城内的姬宗周、罗国器、姬冲等人自然尚且不得而知。但是,元军欲取棣州之事,他们却是知道的。甚至,他们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比邓舍等人还要更早。
姬宗周是文官,虽挂了个“巡防使”的头衔,但最多对军中起到些振奋士气的作用,具体到布置城防等等事宜,还是须得罗国器亲自去办。
城中现有军马四千人,看似是足够防御,但其实不然。早先,杨万虎夜袭棣州,擒杀田丰之时,对棣州城墙的损害颇是不小,尽管后来稍有修缮,但毕竟时间太短,许多段的城墙都还没有彻底修好。若是元军动员的兵力在万人以下,或许还没关系;如果在万人以上,城池必有危险。
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罗国器就忙了起来。
先是急遣信使前去益都送讯。接着全军动员,并且征用了大量的民夫,对城墙进行紧急的修补,以及根据地形设置防线。
守城必守野。
不守郊野,只守城池,便是把守军完全地给放到了被动挨打的位置。首先不利士气;其次也难以久持。时日一久,城池必陷。
然而,话虽如此说,现如今摆在罗国器面前的就有一个问题:他只有四千人可用,怎么才能够做到既守城池、又守郊野,而且还不致使兵力分散呢?连着两天,他都夜不能寐,乃至半步不曾出门,便就待在房中对着地图,反复揣摩。
着急的不只罗国器一人,姬宗周也着急,过来找他了两次,全都吃了闭门羹。看门的士卒一概回答:“大人吩咐,非军事不见客。”直到第三天,罗国器总算打开了房门,出得室外。姬宗周听说后,连忙赶来。
“罗大人。”
“姬公。”
“强敌将临城下,大人闭门两日,不知可有所得?对我城中该如何防守,是否已有成算?”
姬宗周号称“不倒翁”,先后换了三个主子,蒙元朝廷、毛贵、王士诚。到邓舍这儿,他已算是第四次改换门庭。
要说起来,他应该对战争不陌生,又且近几年来,在山东地面上所发生的战事也的确不算少,称得上“频繁”。只不过,可惜的是每次凡有战事,他从没亲临过前线,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益都。忽然这一回,在棣州这个最前线,碰见了元军来袭的情况。他怎能不坐立不安、焦急不已?
罗国器给益都送讯,这两天,他也连着往益都送去了三封急奏。罗国器送去给益都的是军报,他送的奏文表面上看也是军报,但其实字里行间隐藏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请示邓舍,问何时允许他回去益都?
便在昨天下午,邓舍的回文到来,内容很简短,这样写道:
“公既身为‘巡防使’,当此之时,理应在前线巡防。盖因公地位显要,若是轻动的话,恐怕棣州军的士气将溃。我知道你深明大义,之所以想回益都,所忧者或许只是家室。请你放心,你在前线抗敌,我自在后方妥善照顾你的家人。你的儿子姬冲而今也在棣州,你可以把他送回来。”
姬宗周看完,好半天没说话,只是苦笑而已。
邓舍的意思很明白,不管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你,即使是姬冲,如果你想要让他回益都也可以。但就是你姬宗周,绝对不许离开棣州城。
从当初接到“巡防使”这个任务的时候,姬宗周就有不妙的预感,此时果然如他所料。他暗中长叹一声,心中想道:“若元军来袭,城池守不住,固然难逃一死。但如果违背主公的令旨,私下逃回益都,也是难逃一死。正所谓:‘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嘿嘿,嘿嘿。”
面对这两个选择,他肯定选择前者了。
因为棣州被袭,料来邓舍定然不会不救。同时,罗国器也是有些将才的,城中的守卒又皆为精锐,只要能顶住元军的开始进攻,把援军等来,也许城池会不会失陷还在两可之间,没准儿还能有一条死中求活之路呢?
只不过,他可以不走,但是既然邓舍都已经开恩放了话,允许姬冲回去,他当然不会反对。当时就令人去寻姬冲来。
姬冲是军职,正在城头率领本部的士卒布置防御。抬了很多的石头、檑木放在垛口;又每隔几个垛口放置一口大铁锅,备下用来烧油,当战事紧时,可用滚油浇敌;还有瓦片、箭矢之类,等等许多的防御物事。
姬宗周派去城头的人是姬府的老人儿了,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中,好容易寻到了姬冲,见他灰头土脸、汗流浃背,拽住衣袖,来到处较为安静的地方,行礼说道:“公子,老爷有召。命小人来寻您,有要事相谈。”
虽说姬宗周和姬冲同处一城有段日子了,但两个人见面并不多。姬宗周有姬宗周的公事,姬冲有姬冲的军务。忽然间,在这个时候听到姬宗周有召,姬冲多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微微一怔,便即明白过来,把姬宗周召他的意思猜出来了七八成,蹙起眉头,说道:“你没看到么?俺现在很忙。全营上下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都在设防,连副万户将军都亲自出马了。……,父亲大人唤俺何事?你且回去禀告,便说俺晚些过去。”
那下人还欲待说些什么,姬冲老大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去,去。”不再理会他,转身自去。对姬冲的脾气,那下人也是很了解的,无可奈何,只好看着他快步走远。
沿路有许多的军官、包括士卒都和姬冲打招呼,有的笑道:“大郎,瞧你意气风发,敢是昨儿晚上又赢了钱了?”有的挑起大拇指,说道:“大郎真是麻利人,咱俩一块儿带队来布置城防的,瞧你手底下那伙儿狗日的,个个如狼似虎,进度都快超过老哥哥俺一半儿去了。”有的则调笑也似,说道:“自大郎来到军中,便一门心思求战。今番鞑子将来侵犯,大郎,可算正对了你的心思。赶到明儿开了战,等着看你立下奇功!”
姬冲会交际,为人豪气,深明进退,又有姬宗周这层关系在,后台也硬,最重要的是先前他孤身前去大都、不负益都的众望,获得了重要的情报,有勇有识。军中汉子刀头舔血,向来最佩服的便是这种人。故此,姬冲虽来安辽军中不久,上上下下对他都很熟悉了,着实交了不少的好朋友。
姬冲一边走,一边与众人说话,时而拱手,时而谦逊,时而哈哈大笑。凡是和他说话的人,他全部照顾到。没有和他说话但彼此也算认识的,他一样照顾到。走过处,令人如沐春风;端得是如鱼得水,轻松自如。
便是那姬府的下人,看了多时,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想道:“大公子真是厉害,端得少见人物。上马能杀人,下马能成诗。可以和文人才子相谈甚欢,却也能与军伍之中的大老粗打成一片。能雅、能俗。还半点不矫揉造作,仿佛天生而成。啊呀,什么都好。就是一丁点儿也不像老爷。”
却说这个下人一头想,一头径直转回,把姬冲的原话报给姬宗周知晓。
姬宗周也没办法,总不能他亲自再去城头吧?强忍焦躁,故作雍容的姿态,翻开诗卷,临窗阅读。他这一阅读,便是直到夜深三更。直到接替备防的下一批军卒登上城头,互相交接过了,姬冲方才姗姗来迟。
“因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来迟。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书房内,一支红烛,烛光荧荧;两碗清茶,茶香四溢。父子对坐。
姬宗周等得早就火冒三丈,好容易见姬冲终于来到,险些按捺不住火气,便要发作!岂有儿子让老子等这么久的?但抬眼打量,看到姬冲满脸、满手的污垢,因被汗水冲刷,脸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被染的好似个花脸猫。衣服上也是遍布污渍,俱是灰尘、泥土。
到底父子天性;兼之想起或许今日一别,相见再无后期。
他心中一软,满腔怒火化成了一股亲情,叹了口气,说道:“冲儿,为父知你素有大志。而且尽忠职守、先公后私,本也就是应该的。来的晚些,算不得甚么。咱们父子两人说话,你不必太过多礼了。”
“是。敢问父亲大人,不知召儿子前来是为何事?”
姬宗周却不先就说正事,而是问道:“看你模样,是刚从城头下来吧?城头布防怎样了?”
“因为原本就有防备鞑子来袭,所以城头上一直都有基本的布防。现在只是需要再加强一下,檑木等物已然就位。等到明后天,再把投石机、火炮等摆好,另外派人去疏浚下护城河,加固一下城门,也就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三两日内,单就城头布防来说,便可以完工了?”
“正是。”
“噢!那还算做的不错,很够抓紧时间。……,对了,冲儿,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吧?”不等姬冲回答,姬宗周就叫来门外的下人,吩咐说道,“教伙房把做好的汤、粥端上来吧。再备几份小菜,来些馒头。”
下人应了,垂手退出。
大多数的时候,姬宗周看见姬冲,往往便是怒形于色,不是斥责、便是喝骂,罕有平心静气、和颜悦色的模样,更遑论像今夜这般,笑语殷勤、关怀备注,一副父子情深的表现。
姬冲很不适应。坐的不是椅子,他就好像坐在了钉子上一般,如坐针毡,欠着屁股,扭来扭去,说道:“多谢父亲大人关心。孩儿从城头下来时,已经顺便吃过两个烙饼了。路上遇见了副万户将军,说叫孩儿等会儿去他帐中,尚有军务要议。不知大人叫孩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言下之意,他等会儿还有军务要办,如果姬宗周有什么事儿,就请快说。
姬宗周难得表现一下对儿子的关怀,却不料姬冲如此不识抬举,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熊熊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猛地抬起手,就要往案几上去拍,但快临到落下,瞥眼看见姬冲混不以为意的惫赖表情。
姬冲的这个表情,姬宗周见过的次数多了。
每回姬宗周训斥姬冲,姬冲几乎总都是这副样子。往日看见是十分的可恨,但今夜在烛光中忽然看到,姬宗周却没来由觉得甚是亲切,火气顿减,但手掌已经落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震得茶碗乱动。
两人沉默片刻。姬宗周又是一声长叹,收回了手,说道:“罢了,罢了!也不知为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摊上你这么一个小畜生!”
“父亲大人此话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
“孩儿是父亲大人的孩儿,大人大可斥责孩儿是逆子、忤逆子、不孝子,这些都行。但是惟独‘小畜生’怕是不能乱骂。孩儿听见倒是没什么,若是被下人们听见、抑或被父亲大人的同僚听见,怕就不是太美了。”
“你,……。”
姬宗周指着姬冲,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啼笑皆非,想生气,火气已经渐消;想骂两句,又觉得提不起劲。
短短的这一会儿功夫,他又发出了第三声长叹,说道:“随你怎么说罢。……,冲儿,你既然等会儿还有军务去办,为父就长话短说。今夜召你来,实为因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你自诩聪明,可能猜出是何事?”
知子莫如父。反过来讲,知父也莫如子。姬冲早在城头上时,就把姬宗周的意思猜出了个大概,这会儿听见询问,也不多说,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字,说道:“若是孩儿猜的不错,父亲大人应是为了此事?”
姬宗周拿眼观瞧,只见姬冲在案几上写下的那字,正是一个“走”字,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惊讶姬冲竟然能猜中;喜的是喜欢姬冲果真聪明伶俐。他微微露出了点笑容,说道:“算你有些小聪明。”抬起头,打算征求姬冲的意见,瞧见了他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
姬冲的表情依然惫赖,但一双眼却黑亮如潭。烛光倒影其中,恍惚火苗跳动。
案上红烛,悄然无声,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室外夜色深重,石板路上泛起露水,侍立在院中的下人们皆肃手站立,看父子两人的影子,一个姿态稳重,一个腰杆挺直,静静的,都被剪在窗纸的上边。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4 争执
看到了姬冲的表情,姬宗周不由心中一沉,却还是强笑说道:“冲儿,你来看,这是主公传来的令旨。”展开令旨,把邓舍主动提出可以先送姬冲回去的那几句话轻声地读了一遍。,读过了,递给姬冲,叫他也看了看,接着说道:“主公都已经同意你回去了。冲儿,你还有什么想法?”
他自知他这个父亲的权威怕是不够大,所以搬出来了邓舍。
姬冲恭恭敬敬地看过令旨,重又卷好,放在案上,推还给姬宗周,说道:“父亲大人,主公只是说您可以先送孩儿回去,却没有说一定要孩儿回去。”
“你此话何意?”
“主公在令旨上说得很清楚。父亲身负有‘巡防使’的重任,当此大敌将来之际,最好是与罗大人共守棣州,不要回去益都。父亲大人,孩儿以为,主公的命令实在很对。现在只不过仅仅是风传鞑子将要来取棣州,而其究竟会不会来、又或者鞑子究竟何时会来,还都是未知数,眼下并不能确定。父亲大人,您若是肯听孩儿一句,现在真的是不需要急躁。”
姬宗周沉下了脸,说道:“为父身为‘巡防使’,自当有守土之责。这些话不需你说,我也早就是心中有数。怎么?莫不成你以为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心虚胆怯么?……,哈哈,你也太小看你老子了。
“自从天下大乱以来,你老子也不知道已亲历过多少次的战事。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察罕数万大军兵围益都,为父在城中,日夜随主公巡防城守,纵使临阵接敌,也从不曾有过一丝胆怯!而今区区鞑虏,万人之众,既无名将、又无精卒,悍然来犯我棣州。对你老子来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阵仗罢了,完全不在话下。
“……,姬冲!今天我叫你来,下午就派人去找你了,你拖延到三更才至,居然叫你的老子等你到现在!不错,你是有军务,而且你也说了,等一会儿你还要有军务。为人臣子者,理应尽忠职守,你晚来早走,来去匆匆,这些我都不说你什么。但是今晚上这件事,你必须听你老子的!”
再懦弱的父亲,也想在孩子们的面前表现勇敢。
尽管姬冲的一番话只是委婉说辞,没有挑明直接劝谏姬宗周不要胆小,但是姬宗周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涵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并举出益都之战的例子,来证明他绝没有害怕。随后话题一转,又将话锋带回原题,因见邓舍的令旨似对姬冲没形成什么影响,急怒之下,不免旧时的习惯出来,重新拿出父亲的强硬做派,高高在上,想要强迫姬冲听话。
姬冲全不当回事儿,道:“嘿嘿。父亲大人自知有守土之责,当然最好不过。但是父亲,难道你却忘了?孩儿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户,现如今却也是主公的臣子,更也是罗大人的部将。父亲有守土的职责,莫非孩儿就没有听从上官命令的职责么?大敌将来,孩儿却临阵弃逃。”扭过头,偷偷地瞄了姬宗周一眼,撇了撇嘴,说道,“……,那像什么话!”
“小畜生!”
“父亲,您又忘了。您骂孩儿什么都好,这三个字最好千万别再提起。”
姬宗周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戟指点向姬冲,气得浑身发抖,说道:“小……,逆子!”
姬冲看他真的发怒了,忙离开座椅,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说道:“孩儿知道,父亲所以想送孩儿先回益都,全是出自一片爱护孩儿的慈心。大人,孩儿刚才不该顶嘴,是孩儿错了。请父亲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姬宗周这两天因有心事,几乎是饭也不怎么吃,觉也不怎么睡,怎么说他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姬冲虽然很少与他见面,但这些情况却还都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姬宗周真的动怒,便急忙认错。
多少年了,没见过姬冲认过错。姬宗周尽管大怒,一时间,却也少不了有些愕然。一愕然,底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他指着姬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怒火不知不觉又渐渐消散。他发出了第四声长叹,无力地坐回椅中,说道:“既已知错,你起来吧。”
“是。”
姬冲爬起来,拍了拍手,打了两下沾在膝盖和衣襟上的尘土,端端正正地也坐回椅中。
姬宗周说道:“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错,你不但是主公的臣子,也还是罗大人的部将。虽有主公的令旨在此,但你若回去益都,罗大人那边确实也是需要去打个招呼。这样吧,你不是说副万户寻你有军务商议么?等一会儿,你该去还是去。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至若罗大人那边,你就不用去管了。自有为父帮你去说,有主公的令旨在,料来罗大人也还是会给为父这几分薄面的。你看,如此可好?”
“好是好,……。”
姬宗周面上一松。
“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孩儿什么时候答应父亲您,愿意先回益都了?”
“你刚才!”
“孩儿刚才只是认错。父亲大人这几日非常辛苦,孩儿不该惹您生气,故此认错。但是,孩儿可从来没有答应先回益都。”
“苍天无眼!老子怎么生出来你这个逆子!姬冲,你年岁小,不懂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你想立功劳。你临去大都前,对你的弟弟们说,‘富贵险中求’。你年轻气盛,你想为家族出力,你想要青史留名。这些,父亲都理解你!说实话,为父也很欣慰。可是,姬冲,你可知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不要以为你去了趟大都,你办了件大事,你得到了主公的一句赞赏,你就是英雄好汉,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
“姬冲,父亲知道,外边有很多人在传,他们都称呼为父是‘不倒翁’。只怕就算是你,就连你也对为父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姬冲,你又是否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主公是不是少年英雄?主公是不是天纵奇才?‘英明神武’四个字,主公当之无愧。可是姬冲,你知道不知道,主公的英名背后、主公的赫赫威风之后,是有多少已经阵亡的士卒尸骨?
“现今守棣州的是安辽军。海东五衙之一。你来这支军队中当副千户已有些日子了,应该对这支军队较为熟悉。为父且来问你,如今安辽军中最先的老卒还有多少?八千人的营头,到现在已经换了几茬士卒?”
姬冲答道:“安辽军最早的时候差不多万人上下,现如今,老卒中有能活到现在的不足五千。”
“安辽军从其成军至今,不过短短一两年。阵亡的士卒就已有近五千人!海东五衙。你算一算,单就五衙精锐,总共阵亡的会有多少?这还不带各地的城防军、各个的杂牌营头。姬冲!你若肯听为父的话,老老实实地回去益都,纵然或许咱们姬家难成权势豪门,但至少做个富家翁却还应该是绰绰有余。活在乱世,能保住一条命就已足矣!难道这还不够么?
“而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按你的想法去办,姬冲!难道你是想你我父子同时命丧棣州么?……,即便你不爱惜你的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弟弟们?你不是口口声声想要为姬家出人头地而出生入死么?如若你我父子皆命丧此地,而你的弟弟们年岁尚幼。为父且来问你,咱们姬家该怎么办?谁来照顾你的弟弟们,谁来抚养他们成人成材?谁又能保证咱们姬家能渡过这个乱世?姬冲,你是想让咱们姬家香火无存么?”
姬冲默然良久,说道:“父亲从主公令旨,留在棣州,是尽忠为公;父亲送孩儿先回益都,以照顾诸弟,是爱子为私。父亲大人,如果孩儿按您的话去做了,您确实是公私兼备。但是,父亲,孩儿也想问您一句话。”
“什么话?”
“孩儿顽劣,从小没少惹您生气。辛辛苦苦一二十年,您把孩儿抚养成人。尽管平时孩儿总是给您顶嘴,但是父亲大人,难道您觉得孩儿就真的是铁石心肠,没半点感情的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大人留在棣州,把孩儿送回益都,既顾了公、又顾了私。但是孩儿若遵从父亲大人的吩咐,先回去益都,却是既没为主公尽忠,也没为父亲尽孝。自古以来,岂有主君有战,而忠诚的臣子临阵退缩的?又岂有做父亲的征战前线,反而为人子者却逍遥后方的?
“父亲大人,孩儿不才,但此等不忠不孝之辈,亦不屑为之。”
“不忠不孝?主公已有令旨,允许你可以先回益都,你若不从,才是不忠!父亲有命令,而做儿子的不听从,这也才是不孝!”
姬冲离开座椅,二度跪在地上,展开袍袖,五体投地,恭谨非常地给姬宗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不复惫赖的表情,神色平静,说道:“父亲,请您不要多说了。孩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孩儿也知道当此之时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时辰不早,副万户将军还在等着孩儿呢。父亲大人,孩儿这就告退了。这两天您饭吃得少,觉也睡得不多。有句不当讲的话,孩儿想对您说。您知道,主公最佩服文丞相,并曾手写了一句话赐给您,是这样写的:‘文天祥以身徇志,不亦伟乎?’
“父亲大人,主公这既是在表示对文丞相的钦佩,更也是在提醒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此,足矣。”
“你,你,……。姬冲!你不要执迷不悟。我方才给你讲的那些话,你都没有听见么?为主公尽忠,为父没有意见。可家中你的诸弟皆幼!”
“父亲,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孩儿临阵脱逃,就算苟活了一条性命,但主公以后还会重要孩儿么?即使得父亲的余荫,侥幸获得主公的一些赏赐,可是也正如您所说,乱世人命贱。富而不贵,即使有万贯家财,早晚也终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是,若孩儿与父亲您一并坚守棣州,就算不幸战死,主公是个念旧重情的人,家中诸弟也一定会因此而得到更好的照顾,这不是比孩儿回益都还要更好上千倍、万倍么?”
“冲儿!”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事情已经至此,多想也是无用。孩儿军务在身,不能多留。父亲大人,请您早点安歇吧。”姬冲撩起衣袍,转过身去,大步出了房门。姬宗周看他身影消失门外,茫然若失。
是夜,姬宗周一夜未眠。
……
却说次日,罗国器总算开门,姬宗周登门拜访,两人相见礼罢。
姬宗周问道:“强敌将临城下,大人闭门两日,不知可有所得?对我城中该如何防守,是否已有成算?”
“两日苦思,略有所得,正想要与姬公商议。”
“大人请讲。”
“昨天四更时分,信使送来了主公的军文。在军文中,主公明确提出,若是鞑子果真来犯,要求咱们棣州必须守住。并做出保证,益都的援军必会在开战后的十日内来到。”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一旦开战,益都的援军可能要十天才能来到?”
“主公有主公的考虑,现如今巨野、济宁的战事正紧,益都城中所剩的机动兵力只有度辽军数千人而已。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的确不能轻动。此是其一。其二,鞑子若来犯我城池,定气势汹汹,若想尽快地将之击败,上策莫过于先用坚城挫其锐气,继用精锐骤然奔袭。故此,主公令咱们必须在战事的前期阶段时、独自守住棣州,而援军不会派来太早。”
姬宗周点了点头,说道:“那么,请问大人,你打算如何用四千人马来顶住元军的大举来犯呢?”
“城内的设防不必多言,突出一个‘坚韧’即可。
“此外,为便于指挥军队作战,我决定把前敌指挥所从帅府中搬出,设置到城里的大营里边。如此,一来,可有利掌控全军;二来,大营距离北、西两门都不远,若鞑子来犯,他们最有可能进攻的也就是这两座城门,也同时有利视战况适时地调遣部队。
“再有,防御贵在居高临下,我还打算在疏浚完护城河后,再把城门四角的望楼加高一下,并多建几个,以增加我守军箭矢的威力。
“除此之外,对城外的防御我计划在城池的外边,选择高地,构筑成两块阵地。这样,这两块阵地就能与我城中城掎角之势。既可以发挥警戒的作用,使敌人不易包围;又可以实施机动兵力,无论鞑子从任何方向接近城池,都能给以包围和反击。”
“选择城外高地,构筑成两块阵地?墨子云:‘诸外道可要塞以难寇;其甚害者为筑三亭,亭三隅,织女之,令能相救。’所谓‘织女之’,就是说亭为三隅,形如织女三星之隅列。大人此举,正合古人守城之术。”
织女三星成三角,古书中常常用“织女”来比喻三角形。如果把阵地连成直线,则击甲而丙救,或击丙而甲救,均嫌过远。惟阵地的位置成三角形,在任何一处遇敌,其它的两处都可以大致相等的路程前去支援。
姬宗周称赞了一句,又问道:“只是,我军人马不多,才四千来人。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分配兵力?”
“棣州是重中之重,放三千人守卫。外边两块阵地不需人马太多,各五百人足够。”
“五百人?若敌猛攻之,怕是难以久持。”
“无妨。可多置投石机、火炮等物,以及遍挖陷阱,多洒铁蒺藜,多置拒马。人力不足,用外物弥补之就行了。”
“本官懂大人的意思了。大人其实不是想用外边的那两块阵地杀敌,而只是想用外边的那两块阵地牵制敌人!令敌人如芒在背,无法放开手脚、集中精力攻我棣州城池。”
“正是如此。”
“大人妙计。主公既已然许诺十日内必有军马驰援来到,则我守军就只需要能够把敌人牵制够十天,便已足够。此战的重点,不是破敌;而是坚守待援。”
“不错。坚守待援,也即便是耗敌锐气。”
姬宗周拍案叫绝,说道:“军队的作战就像是流水一样,没有固定形态,应该随机应变。今观大人布阵,便是如此的啊!实在深得其妙。”
“如果姬公没有意见,就按此施行?”
“全凭大人决断。”
两人商议已毕。
罗国器一声令下,选出有作战经验的将校与精擅地形之学的军校学生分别出城,寻找合适的高地建筑阵地。待选定地点,由姬宗周负责,出动了大批的民夫,夜以继日,加急修筑。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5 退场
战场上的局势总是瞬息万变,有时候,胜利会变成失败,也有时候,失败会变成胜利。而更多的时候,从敌方获取的情报总是很不准确。
邓舍、罗国器两人得到的情报都说元军此次来取棣州,虽然说是兴师大举,但因为各条战线都有交战的缘故,察罕其实并不能派出太多的人马,其所能动用的兵力至多也就是河间府一带的万人上下。这个情报不能说是错误的,因为在开始,察罕帖木儿确实面对的有兵力不足的困境。
可是,正因为各条战线都在交战,也正因为李察罕身陷多线作战之中,所以,当他在别的战线取得胜利之后,他所面临之“兵力不足”的困境便紧随之而得到了较大的缓解。——,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山远路遥。
尽管益都通政司在临汾、大同、延安等地都安插了有不少的细作,不分昼夜在严密地监视着察罕动向,却一方面因为道路太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战火阻隔的关系,有一条极其重要的军报却没能及时地送去益都。
数日前,关中李思齐从蓝田出兵,兵分两路。
总计动用士卒一万八千人。
李思齐不比李察罕,这一万八千人差不多就已经是他全部的精锐了。用五千人大张旗鼓,进逼至西安附近,明面上打出的旗号是打算经西安、出关东去,驰援济宁路,但其实他真实的目的却是为威胁张良弼。
西安是陕西行省府、台的所在地。
张良弼早有异心,不服察罕调度,与行省的宰执们多有来往,试图自立,且其屯军的地点距离西安也不并太远。有小道消息,说孛罗之所以敢悍然入关、占据延安、虎伺关中,便正是因为得了张良弼的暗中支持。
李思齐和李察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看李察罕现如今陷入两线作战,自从河南军调去巨野后,前不久,又有可靠的情报传来,说益都说客方从哲已入金陵,同时也有变化证明,安丰、金陵都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如果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安丰和金陵再横插入一杠子,进军河南,对察罕来说,就不但是腹背受敌,便简直要等同灭顶之灾了。若是益都和金陵形成联手,由安丰出面协调,东西响应,则北方红巾之势必会再度蓬勃,而终将难以制矣。因而,一直没有动的李思齐,终于在现在动了。
而张良弼的地盘紧邻蓝田。李思齐想动,首先一个肯定是要看住张良弼。故此,他的这第一路人马逼近西安。
第二路人马,则以主力一万三千人偃旗息鼓,他亲自率领,倍道而行,绕过西安,长途跋涉数百里,深入关中北部地区,奔袭延安。因其行动秘密,直到军队已经抵达至延安城下,城中的孛罗守军才如梦方醒。
孛罗帖木儿孤军深入,悬挂在外,既缺乏后勤的及时补给,又没有能力及时给延安派去援军,而他在关中地区的唯一盟友张良弼此时也被李思齐看住了,根本腾不出手来帮忙。这场攻守城的战斗,基本上毫无悬念。
李思齐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夺下了延安。
孛罗帖木儿的延安守军战败弃城,狼狈北遁。李思齐遣派出两千铁骑,尾随追击。在无定河畔,把他们追上。孛罗军前有河水阻拦,后有骑兵追杀。当其时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自主将以下,全军数千人,悉数解甲投降。察罕与孛罗帖木儿虽互相征战,但到底是同根一脉。既然投降,李思齐也不为已甚,悉数将之收编就是。已败孛罗帖木儿的延安军,李思齐却还不肯就撤回蓝田,继续北上,先头部队已到黄河岸边。
过了黄河,便是孛罗地界。转行向东北,没有多远就是大同。
而便在同时,察罕帖木儿把主力分为三路,一路直行,一路迂回西走,一路从东边翻过五台山,三路齐进,先后击败了孛罗帖木儿放在晋冀路上的数千人,也都正奋勇向前,接连过关斩将、冲阵溃营,杀去大同。
推进速度最快的是东路军。
因为中路上有孛罗帖木儿的层层设防,不易轻取。迂回西侧,孛罗也有防备。惟独东路,五台山绵延甚广,路虽不好走,布防也艰难。
因此,这行军最难的察罕东路军,反倒成了行军速度最快的部队。最快的两个营头已经遥遥可见大同城池,彼此相距仅有数十里地。
若是没有延安的陷落,没有李思齐的进至黄河,别说察罕的东路军只有两个营头快到了大同,就算是他的东路军全部都来到了大同,孛罗帖木儿也不致慌乱。他经营大同日久,把城池打造的铁桶也似,岂会在乎这点人马?可现如今,不止有这两个营头,还有李思齐的威胁侧翼,又有察罕帖木儿的中路、西路军锐不可挡,孛罗帖木儿一下子就惶恐失措了。
按这个势头下去,也许不出一个月,大同就会被攻克,成为察罕的囊中之物。但是,却就在这个时候,在这样一个胜利在望的时刻,察罕突然地停止了进军。他写了一封信,遣人送去了大同,当面交给孛罗帖木儿。
“将军的父亲和我相知甚深。当年在河南、在山西,我曾经和你的父亲携手杀贼,虽然你的父亲不幸去世了,但对他的才干,我却是一直以来都很钦佩的。
“君父胆识绝人,威望夙著。虎父无犬子,现如今将军继承了你父亲的未能完成的事业,并驻守大同,号为‘京师悍蔽’。两三年前,你更亲率子弟,克复丰、云内、东胜三州,大败红贼渠首关铎,斩贼盈万,血流成河。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功绩,不但保护了京师侧翼的安全,而且也使得将军名满天下。直到现在,河北、山西的豪杰们只要提起将军的名字,都还是无不伸出大拇指,称赞不已。
“凡国家动荡,必出良将名臣。
“君父以功勋之后,由乱而起,南征北战,所为者不外乎力挽狂澜、还我大元朗朗乾坤。你父亲的志向,我一向都是很知道的。你既有这样堪称‘国之栋梁’的父亲,现在又手握雄军,虎踞大同,并且一战成名,引豪杰影从,为什么不立下伟大的壮志,为国家扫除群贼呢?
“我的年岁比你长,又和你父亲同过事,你可以叫我一声叔叔。以上我对你说的话,皆为肺腑之言,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咱俩交战,有纷争,便好比是一家之中叔侄吵嘴,算不得什么。而今有外贼,理应同心协力,共报皇恩。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我现在就会撤军。凡是俘虏你的士卒,我也都会放还给你。
“但为了齐力杀贼,我希望你能够派出万人,听我调度。待败红贼,凯旋之日,朝廷必有封赏,我肯定会大力荐举你的功劳。这样,既报了皇恩,又不愧对你父亲的威名,而且你也还会因此而得到良将的名誉。三全其美,何不为之?
“我从起兵起来,凡有所攻、无不俱克;凡有所阻,无不皆碎。军旗立处,风云变色;兵锋所向,山河披靡!既克汴梁,又定关中;安抚晋冀,意指山东。为报皇恩,为天下苍生求生,虽然铠甲生虱,不敢稍懈。
“这一次,和你开战还不到一个月,部队的先锋就已经能够看到你的城头。李思齐驻马黄河,五台山难为险隘。上则有朝廷之谕旨,下则有将士之戮力。三军上下,气势如虹;百万虎贲,人皆思战。
“虽因我念及你我的叔侄之谊,用我一点微薄的威望勉强暂时停下了军队前进的步伐,但是众意难违,时间必不能久。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请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如果你同意,愿约盟好。若你不同意,请会猎大同。”
接到信后,孛罗帖木儿令人读诵,从听到的第一句开始,他就面色阴沉。
什么“携手杀敌”!好似地位平等。明明从始至终,察罕都是答失八都鲁的部属。听到第二部分,察罕帖木儿盛赞答失八都鲁的人品才干以及孛罗收复云内三州的功绩。孛罗帖木儿面色稍和。又从第三部分起,听到察罕劝说应以国事为重,不要自相残杀,孛罗“哼”了一声。
座中有人说道:“李察罕这张嘴,端得伶牙俐齿,说的天花乱坠。被他这么一说,倒仿佛都成了咱们的错,是咱们不识大局了!却忘了他主动挑衅,觊觎我大同的时候!”
孛罗挥了挥手,止住幕僚评价,吩咐念信的那人,说道:“继续念。”
这就念到察罕自居孛罗帖木儿叔父辈。
念信的那人胆颤心惊,不敢直读,嗫嗫嚅嚅,偷觑孛罗神色。
孛罗帖木儿心知下边的话肯定不好听,面色复转阴沉,冷冷说道:“照直念!”念信之人鼓起勇气,照直念出。果然话音未落,猛然听见一声响,急抬眼去看,却是孛罗霍然站起,举起茶碗,摔碎在地。
“欺人太甚!”
吓了这人一跳,跪拜在地,连连磕头。
室内诸人有的怒形于色,破口大骂;有的惊讶愕然,不敢相信。有脑子转得快的,忙劝解孛罗。孛罗继承其父的职位,论地位,仍然是在察罕之上。但察罕帖木儿却竟然自称是孛罗的叔父辈,明显的是在侮辱他。
好半晌,孛罗压住怒气,与那念信人道:“不关你事。起来,接着念。”
念到察罕提出,如果罢兵,愿意把俘虏还给孛罗。
室内有人说道:“他如果还俘虏给我军,我军肯定也是需要还俘虏给他的。这是公平交易。但是,他的军队已经深入咱们大同腹地,攻占了好几座的城池。这些城池的归属,察罕为何却没有提起?”
有人嘿然,说道:“察罕便是头狼。吃过嘴里的肉,又怎肯会再吐出来?他这几句话说的好像是很有诚意,像是吃了多大的亏。实际上呢?若是按他所说,吃亏的恰恰是我军。察罕老贼,当真老奸巨猾!”
再又到要求孛罗帖木儿出军万人,作为和谈的条件。
一言而出,室内哗然。听到这里,已经不是少数的人在骂察罕了,几乎人人皆是切齿痛骂。脾气坏的,甚至拔刀抽剑,抢至阶下,或击打铠甲,或握拳挥舞,高声请战。请求孛罗立刻派人出城,要与李察罕决一死战。
孛罗的面色阴晴不定,斥道:“堂上议事场所,你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给俺退下,……,往下念。”
最后是察罕自夸,直到“若你不同意,请会猎大同”。
信既读过,室内诸人纷纷发表意见。
有说东的,有说西的;有叫嚷的,有拍案的;有跪在下来磕头请战的,有一言不发、低头沉思的。好多人的话与许多别的声音混在一起,把个堂上搅得好似个菜市场,声浪阵阵,险些把屋顶都要掀破。
“是和是战?请主公发话!”
“将军还犹豫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察罕朝中有人,咱们在朝中却也不是没有奥援。末将就不信了,察罕真有胆子来,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咱们的大同城。”
“前线虽然失利,但是我城中主力犹存,和察罕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军有地利,……。”
“……,如今察罕的半数精锐皆被陷在了济宁,益都邓贼攻势极锐,听说就连王保保都被困在了巨野城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来攻我大同必急于求成,不耐久战。主公可写封信去,催促张良弼发动,迫使李思齐回师。然后坚壁固垒,与李察罕打一个消耗战。看看到底是谁耗不起!”
“今若退让,必成察罕附庸。”
“与其答应李察罕的条件,借给他万人,还不如用这万人和他死战一次。彼军后方不稳,我军破釜沉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臣的意见便是如此。主公,你为何沉默?总是说句话?”
“请将军决断!末将以为,非战不可。”
堂上诸人,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赞成不接受与察罕议和,强烈要求与察罕决一死战的。一片吵闹中,孛罗缓缓发话,只问了一句:“若察罕孤注一掷,兵临城下。决意先下大同,再战济宁。你们有几分胜算?”
吵闹声戛然而止。
是啊,就算能从大都请来圣旨,命令察罕撤军,但是如果察罕孤注一掷,只当未闻,并且决意先集中力量攻打大同,再说济宁。大同,能有几成守住的把握?众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孛罗等了会儿,见没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对此作出保证的。他说道:“回文察罕,万人太多,本将至多能借五千军卒给他。”
“那些察罕攻占的城池呢?”
孛罗沉默片刻,道:“古有退让三舍,今我退让六舍。”
“退让六舍?”
六舍就是一百八十里,察罕帖木儿现如今所占据的可远不止这个数。
“如果他不同意呢?”
“大同虽小,广有数十里。我军虽弱,尚有精卒数万。退让至此,已是本将底线。若他还不肯同意,便答复他:请会猎城下!”
“将军,若察罕同意,真的便借给他五千人?割地六舍?”
“邓贼不死,察罕难安!今我军失利,干脆就暂避其锋。以本将料来,察罕撤退之后,必定会把重点转移到济宁路。等到他内部空虚,我军再趁势而入。借给他五千人,本将要他十倍还之;割地六舍,本将也要他十倍还之!诸位,要记住,咱们可以利用邓贼;但却绝不能被邓贼利用。”
如果和察罕决一死战,渔翁得利的必是益都。而如果做出退让,则坐山观虎斗的定是大同。借此暂作喘息,恢复元气,以图东山再起。
“大丈夫能屈能伸,主公英明。”
众人的赞颂声中,孛罗帖木儿拂袖起身,退入后室。
从起初的野心勃勃,到如今的不得不接受失败。在远离益都、远离济宁的地方,也一样曾经硝烟弥漫,也一样曾经有成千上万的勇士们浴血拼杀。也曾经有过像野兽一般的嘶喊,也曾经有过因痛失战友而彻骨的悲伤。但当硝烟散尽,那失败的一方必须接受胜利者苛刻的条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以干脆利落地接受失败,毫不犹豫,这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但孛罗帖木儿做到了。
他像是一头在争斗中失利的恶狼,暂时收起了爪牙,把野心藏好,向胜利者俯首称臣。可如果黑暗中有光,可以看到便在他拂袖而去的瞬间,有一抹不甘、有一丝不屈,有一点不肯服输,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晋冀、延安的战事落下帷幕,以孛罗暂时宣告退场,而察罕获取胜利告终。
也许是因为顾虑朝廷的反应,或者是因为急于平定济宁,不管怎么样,他没有逼压孛罗过甚,接受了大同的讨价还价,两方私下里达成了和谈的协议。现在,察罕帖木儿可以把全部的精力都转向济宁、转向棣州了。
但因和谈的保密,远在益都的邓舍对此事却还是懵然不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6 危机
从察罕的角度来说,能快速地取得晋冀战场之胜利,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对付益都、集中全力去解巨野之危,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件好事却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他虽然确信他可以击败孛罗,但是究竟几时才能取得胜利,哪怕就算他本人却也是无法提前预测的。
所以,针对巨野战场,他真实的计划其实是一方面奔袭棣州,“围魏救赵”;一方面启用埋在南高丽的伏子,搞一个内乱出来,以令邓舍前后失措。总而言之,都是剑出偏锋,用间接的办法来解救王保保的危险。
既然现在逼和了孛罗帖木儿,那么不用多说,这个间接的办法自然而然地也就随之产生了变化。变化最主要的方面是在“奔袭棣州”上。
想那李察罕,英雄一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从他起兵起来,南征北讨,无论对手是谁,向来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纵然有时会受到些挫折,小败一场,但又有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何尝有过如今日这般的困窘?
两线作战。最紧急的时候,险些教他进退失据。
试想,他又怎能会不恼怒衔恨?如果他不立刻地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还邓舍一个颜色,再又试问,他以后又怎么能在天下群雄的面前抬起头来?百战百胜的赫赫威名竖之不易,但若毁灭却只在瞬间。若他是咽下了这口气,吃下了这个亏,天下的英雄豪杰们又会怎么去想他?
不错,现在金陵的朱元璋、松江的张士诚、乃至蜀中的明玉珍,这些割据一方的豪杰们,的确全都是对他恭恭敬敬。可恭恭敬敬的前提,是他战无不胜。现如今,邓舍一个黄口孺子,就能把他逼入如此的困境。他如不报复,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就会出现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这是从私,从他个人的利益来讲。
从公而论,大都的蒙元朝廷本就对他抱有警惕,不是十分的信任,尽管前些时候取得了蒙元皇太子的支持,可人在得意时,自会有许多人来捧场;人若失意,必然门可罗雀。他若不把这个仇回来,就不说蒙元皇太子会否产生别样想法,问题是他又有什么脸面再去与之讲条件?
更重要的是,关中还有张良弼等人,名义上归其节制,实际上都不服气。已经出现了孛罗帖木儿这么一档子事儿,若李察罕现如今再把王保保在济宁路吃的亏咽下去,谁知道张良弼会不会因此而更膨胀野心和欲望?
要知道,为何李思齐一动,用五千人就震慑得张良弼不敢出军?说到底,不是李思齐兵精,全靠的李察罕以往攻无不克的威名。也只有报复了邓舍,才能够“敲山震虎”,叫张良弼彻底收起异志,不敢再有异心。
也所以,和孛罗刚议和完毕,察罕就决定改变前计,不再只是作势攻击棣州,也不再只是“围魏救赵”;而是要“批亢捣虚”,要趁益都的主力云集济宁、巨野之时,用雷霆万钧之势,以出其不意之态,一举拔下棣州城。然后视战机,选择是否长驱直入,直捣黄龙,要不要二取益都!
在和幕僚们议论的时候,李惟馨提出一个看法,他说道:“虽然说,现在济宁、巨野前线聚集了益都的多数主力。据线报,似乎益都大部分的精锐旗号都已经出现在了那里。但是小邓素来狡诈,最好诱敌中计。有道是‘兵不厌诈’,主公,却也不可大意,须得提防他还留下的有后手。”
“邓贼带到益都的军队本就不多,而今,他一围济州、二打山阳湖、三困巨野城,且在这三个战场上他都能占据微弱的优势,由此可见,他派去济宁路的人马定然不会少。并且,前线作战,后方不能没有预备队。他放在泰安的肯定也有一部分兵力。说他的主力已然云集济宁,这是半点也不会有错的。哼哼,他以为就凭孛罗的那点能耐便能把老夫吸引在大同,以致无暇顾及益都么?我敢断言,现在益都必然空虚!最多,小邓能留下三五千精卒以备不测,就算是了不起了,就算是他会用兵了!”
“主公所言甚是。但是前两天有情报来,说安丰、金陵都有点蠢蠢欲动。方补真是海东有名的说客,三寸不烂之舌。他也已经入了金陵。主公,即便益都空虚,但是河南方向咱们却也是不得不防。
“安丰与我军仇深似海,如今虽势力渐微,万许人还是拿得出手,一旦被它抓住机会,定会卷土重来、寻咱报仇。而金陵的朱元璋狡如狐、狠如羊,别看他几次遣使前来与咱通好,实则意思难测。是个劲敌。”
“安丰手下败将,不足为虑。朱元璋倒确实是个对手。……,老夫会给张士诚写信,若朱元璋果然敢动,便从松江出军,直取他老巢。”
“士诚多疑而寡断,沽名而无勇。主公,此人不可信用。”
“朱元璋与张士诚有杀弟之仇,若朱元璋真的兴师动众、犯我河南,张士诚再无勇,也定然不会放弃这个良机。况且士诚之外,还有陈友谅?朱元璋狠如羊,陈友谅狠如狼。江南、淮泗能勉勉强强称得上英豪的,惟此二人矣。就算士诚终究无勇,陈友谅也不会坐失良机!”
“然则,主公打算如何兵取棣州?”
“孛罗虽已与老夫议和,但是‘明和心不和’。以老夫料来,他肯定是想等着咱与邓贼决胜负时,再趁虚而入,与我开战。这一次迫于济宁的形势,不能将大同拿下,从此一绝后患,实在遗憾!此次,我军取棣州,河南虽不足虑,然而对孛罗却不得不戒备之。老夫的打算,简而言之,四个字:‘速战速决’。选用精锐,先迅猛地攻下棣州,然后看情况,或者再取益都;或者回师转向,二战大同。不管怎么说,这一场仗既然已经打响,既然已经打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怎么说也得先灭一个强敌!”
“然后看情况,或再取益都,或二战大同?”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计划本就是用来改变的。谁又能保证完全能按照计划行事呢?所以,老夫说‘看情况’再做决定。”
“那主公觉得,我军若是再取益都,胜算几何?”
“益都缺粮,兵卒已疲,且主力在外。我以得胜之军,取彼虚弱疲惫之城,先生,你说胜算几何?”
“若是回师,二打大同?”
“大同的外围据点半数皆已被我军占领,城中精锐又被老夫要来五千,孛罗帖木儿外少险隘,内乏精卒,屡败之军,对我常胜之师。还是请先生你来说,我军胜算几何?”
两人相对而笑。
计议已定,察罕大点三军,选出了万余精锐,加上孛罗帖木儿的那五千人,将近两万人。便从大同的南边直接取道上都路,经保定路,转行东南,进入河间府,与河间府的驻军会合,接着扑向棣州。蒙元的上都路很大,从漠南一直延伸到河北蔚州、山西灵丘,刚好和大同路接壤。
发兵之日,察罕亲至营中誓师。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倡乱者,红贼是也。老夫起自草莽,提十万众之军,衣不解甲,马不下鞍,血战至今,所为者何?上报国恩,下为百姓求活而已。今,汴梁已被我光复,伪小明王逃遁安丰,奄奄一息、随时可灭,是首恶已惩。而东则益都,西则金陵,是红贼还有两翼存在。
“益都邓舍,素为贼中骁悍,且邻我晋冀,实为大患。欲彻底平息贼乱,是非要先灭此贼不可!前番取益都,因微细之故,功败垂成。此一回,本帅与大同联手,合计精兵万余,而贼军主力在外,内部空虚,我军长驱直入,必然克胜!诸君,旗开得胜之日,便是坐享荣华富贵之时!”
三军举戈,呼声振地。
“军令:此次出征,凡所克城池,无论将士,禁扰民,违者斩!而凡所缴获的财货,许尔等自留。”
财帛动人心,利欲熏人眼。
近两万人呼声更大。蓝天白云之下,肃杀军营之中,真是又便如察罕的所自夸:军旗立处,风云变色;兵锋所指,山河披靡。恍然间,喊叫声,叫人有地动山摇之感;懵然里,铠甲亮,简直使日月避其光辉。
声势是如此的浩大,胜军是如此的威风。
但这,还只是察罕两管其下之中的其一。改“围魏救赵”为“批亢捣虚”的同时,察罕一封密信发去南高丽,催促那里也尽快发动。
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察罕取益都,之所以失败,一个是因孛罗的缘故,一个是因海东援军及时赶到的缘故。这一次,孛罗已经低头认输,短日内可保无虞;好容易益都空虚,察罕当然不会再给海东援军赶来的机会!
……
南高丽,汉阳府。
姚好古正在与一个人对谈。
但见那人二十多岁年纪,面容清朗,颔下蓄须,上下衣装收拾得干干净净,虽是与姚好古在私室内说话,仍旧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浑身上下,只在腰带上挂了个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半个装饰。
不是别人,正是方补真。
方补真和鞠胜分别奉邓舍的令旨,巡抚海东各地,整顿吏治,重塑士风。他两人出益都已久,便在四月中旬,先后到了南韩。姚好古和鞠胜不熟,但与方补真交情很深,方补真向来是视姚好古如师的。
所以,在公务之余,姚好古常常会把方补真请来,两人私下说话。有时议些内政,有时说些人物;有时候饮酒对酌,有时候谈诗论画。姑且也算是忙中偷闲,倒也是颇能互得其乐。
此时,他两人便在姚好古的府中,一处楼阁之上。
楼阁很高,高出城上,打开窗户,可以望见城外的远山。适逢天气晴朗,远山如黛。南高丽的夏天很热,但因为楼阁高耸,却是较为凉爽。凉风习习,吹拂姚好古的汗衫。他拿了把芭蕉扇,斜斜倚坐胡床,有的没的把扇子扇上两下,时而端起茶碗,抿上一口凉茶,模样很闲然,望着远山,吟诵唐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首诗是李白所写,名字就叫《独坐敬亭山》,乃是一首五言绝句。表面上看似乎清幽平静,其实写的是怀才不遇的孤独寂寞之感。
方补真笑道:“先生专职南韩,诚然封疆大吏,且深得主公信赖,料来不日便必有高升。正可谓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何突然吟诵此诗?”
“拾阙,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富贵於我如浮云’。人生一世,能得一‘义’字,便已知足;若能再得一‘仁’字,真无愧於世了!但是拾阙,你看我是春风得意,我看你却也是春风得意。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你呢?你又是否知道你想要的什么?”
“辅佐明主,造福百姓。主君若有一失,拾阙必谏之;苟对百姓有一利,拾阙必谏之。此拾阙之所愿也。”
“这么说,你是想成为唐魏征一流的人物了?”
“正是。”
“可是拾阙,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的主君都能是如唐太宗一样的呀!并如唐太宗之善能从谏,魏征尚且不免在死后有‘推碑磨文’之厄。拾阙,难道你觉得你的才能比魏征还要强么?又或者是你认为主公的宽宏大度更远胜唐太宗呢?须知,人谁无私欲?帝王君主也是同样的呀。
“拾阙,即使你不为今日计,也该为日后计吧?‘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这固然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姿态,但是做人,特别是为人臣子,却是绝不能像它们那样,而是需要有个长远的规划啊。”
这个话题,姚好古已经和方补真谈论过很多次了,但是方补真总是听不进去。“人谁无私欲”?再宽宏大度的主君也是一个人。总有个臣子,没日没夜地在边儿上喋喋不休,一点小小的过错都被上纲上线,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半点为人君上者的特权都不能享受,换了谁也难以忍受。
像唐太宗那样,以帝王的尊贵,却就连玩儿个鸟都得偷偷摸摸,最后还因魏征故意说话不停而使得这是鸟被闷死在怀中了。这种帝王,当着什么意思?纵使顾忌名声,压制怒气地纳了谏,总归有一天,那憋屈还是会爆发出来的。魏征还算是不错的了,死后才因别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姚好古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在暗示方补真,即便现在邓舍为了实现抱负,为了平定天下而会克制不满对方补真多多优容,但等到大事已定的时候,难道方补真就不怕邓舍一改作风、对他不再包容,来个秋后算账么?
方补真默然片刻,答道:“先生适才说,富贵对你就像是浮云。补真也是一样。”他不愿意顶撞姚好古,而且姚好古这番话确实也是说的有道理,所以他借用姚好古的话,委婉地表示了他坚定不移的决心和志向。
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唉唉。拾阙,我对你很焦虑!”
“先生的爱护,补真都清楚。先生的为人,外曲内直,补真也一向很佩服。但是先生,补真自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更了解自己的性格。多谢先生的劝解,但补真怕是不能从之。”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改变不了。
姚好古无可奈何,拿扇子点了点方补真,说道:“你呀你!早晚要因为你的性子而吃亏。”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劝他改变,只得放弃。
说话间,楼下有人来报:“鞠大人求见。”
“鞠胜?”姚好古看了方补真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奇怪,鞠大人不是前日才去全州,给全州士子传主公‘令海东秀才学骑射’的令旨了么?计算路程,他应该还没有抵达。怎么又转回来了?快快有请。”
鞠胜器宇轩昂,大步上楼。
他来入阁内,作揖行礼,不等姚、方还礼,站稳了脚步,劈头便是一句:“卑职在去全州的路上,听到了点消息。怕是南韩将要生变。”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7 齐头
。。。打算把棣州、金陵、高丽几条线一起写,齐头并推。会争取写得好看,但如果同学们觉得散乱,请提出批评和意见,我好修改。。。
——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察罕改变了计划,不再求解围巨野,而是把攻取棣州、进逼益都作为了现阶段战事的重点。反过来,用王保保牵制住益都的主力,以造成益都内部空虚的良机,同时,令埋伏在南韩的暗桩发动,以成遥相呼应之势,争取断绝海东的援军。多种手段齐用,真如泰山压顶也似,压向邓舍。
而在益都城内,邓舍对这一切,却都还是毫不知晓。至若棣州城中,罗国器布防的基础也仍然还仅仅是针对来敌至多万余的假设。而金陵城里,方从哲来到已有多日,这一天,总算得到了朱元璋的召见。
但在见朱元璋之前,方从哲先被引入了一个侧室。室内坐有数人,皆儒生衣冠,或老或少,有丑有俊。先有一人站起问道:“客从何处来?”
“千山万水,行经千里。从哲是从益都来。”
“不辞千里,来金陵何事?”
“奉燕王书信,请吴国公观看。”
“哪个燕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请问阁下,这普天下间,莫非还有第二个燕王?”
“请你把书信拿来,容我一观。”
“请问君子姓名?”
“滁州范常。”
“原来阁下便是范子权,从哲久仰大名。昔年,吴国公得滁州,听说阁下杖策谒军门,面陈谋略,称:‘滁州虽好,毕竟山城;舟楫不通,商旅不集,又无险要可守,非久留之地。’因谏言吴国公攻打和州。
“吴国公从阁下计,取和州。既取和州,兵不戢。阁下又谏言吴国公,说:‘得一城而使人肝脑涂地,何以成大事?’吴国公因此而切责诸将,搜军中所掠妇女,还其家。百姓大悦。
“吴国公又令阁下为文,祷於上帝,阁下挥笔立就,其中有言写道:‘倘元祚未终,则群雄当早伏其辜。某亦在群雄中,请自某始。若已厌元德,有天命者宜归之,无使斯民久阽危苦。’这真是质朴到极点的实话!
“阁下之名,从哲早久仰之。”
要想当个好的说客,首要一个条件,就是得“知己知彼”。
方从哲来金陵前,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来了解朱元璋的性格以及金陵群臣的事迹。范常是朱元璋手下较有名气的一个人,所以方从哲对他很是熟悉,三言两句间,就把他的几件得意事全给点了出来。
范常为人比较朴实,听了方从哲的称赞,倒是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谦虚地说道:“我主麾下,能人辈出。定远李、胡,策事多中;高邮汪朝宗,廉明持重。杰出如四先生,善辩如孙伯融。朱允升提纲挈领,陶主敬忠厚长者。此皆文臣中之出众者,武臣更是灿如繁星,数不胜数。
“上将军徐达言简虑精,令出不二,与下同甘共苦,以故所向克捷;怀远常遇春,沉鸷果敢,善抚士卒,因此摧锋陷阵,未尝败北。又有濠州汤、耿、顾时、郭兴、陈德、唐胜宗、陆中亨,定远两冯、吴氏昆仲、华云龙、蓝玉,巢县二廖,泗州胡通甫,等等诸将,皆以勇略闻。
“区区范常,何足挂齿。”
朱元璋是濠州人,所以他的亲信也多是濠州人,类如徐达、汤和、耿炳文等,都是濠州人。包括定远亦属濠州。也就是说,“定远两冯、吴氏昆仲”,冯国用、冯国胜,吴良、吴桢等人也算朱元璋的老乡。这些人都是朱元璋的得力臂助。不过,其中冯国用已在去年以暴疾死在军中。
“定远李、胡”,指的是李善长和胡惟庸。虽然朱元璋手底下的文臣各地都有,但文臣之首,却依然还是他的老乡。
“汪朝宗”,则说的是汪广洋。“四先生”,是刘基、宋濂、叶琛、章溢,他们四个都是浙江人。“孙伯融”,则是孙炎,有名的善辩之人,刘基就是被他说服出山投靠朱元璋的。“朱允升”,乃是朱升,他给朱元璋提出了“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九个字,奠定了金陵今日局面的基础。
而“陶主敬”,则指的是陶安。其实陶安的年龄并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但有长者之风,十分的忠厚淳朴。
几句话,范常既表现了谦虚,又巧妙地自夸了金陵的实力。
方从哲先是出使松江,又接着出使大同,可谓出使的经验已然十分丰富。对范常这番话的用意当然清清楚楚,不外乎炫耀本国的实力。
言外之意:不管你方从哲来金陵是为的什么,有事相求也好,抑或者谈判盟约也罢,我金陵的实力就是这样,很厉害,你也别当头就是拿权势压人,说什么“你家燕王”、“我家吴国公”之类的。先给你来个下马威,免得在即将开始的对谈中失去主动。这是老套路了,方从哲晒然一笑。
“金陵确实群贤毕集,但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却不知礼。”
“此话怎讲?”
“燕王的信是写给吴国公的。阁下只不过是吴国公的一个臣子,又怎敢便主动索信观看?”
范常老实,闻言羞赧,非常惭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时无话可说,退回席中坐下。他退回,不代表别人服气,又有一人长身立起,睥睨方从哲,先不说话,仰头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方从哲心知,此人这一阵大笑是很有名堂的。这叫做“先声夺人”。他不说话,先发笑,如果方从哲按照常理去问他为何发笑?就陷入被动了。所以方从哲也不应声,只是抿着嘴,看着他,嘴角上也绽出一抹微笑。
室内诸人各自坐在席上,姿态各异,有的半躺,有的饮茶,有的手指在案上轻敲,有的正襟危坐,视线却纷纷投注,都集中在了才站起的那人与方从哲的身上。但见他两人对立,一个仰头大笑,一个抿嘴微笑。
室外的阳光投射入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并及各种器物也映xia阴影,交错摇曳。朗朗不断的笑声传入院中;而院里有凉风吹来,花香盈鼻。
……
四野皆翠,花香和草香混在一起,加上泥土的香味,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棣州城外,宽广肥沃的原野之上,罗国器、姬宗周等人轻骑简从迤逦而行,正在分别检验筑造在两处高地上的营垒。
因为这两处营垒都是只需要驻扎五百人,所以建筑的面积并不大,人手和材料又足够,建造的进度很快。已经差不多算是竣工。
由于时间的关系,建筑这两座营垒的材料大部分都是木材,做成木栅栏的形状,同时也用了少量的砖石与泥炭。
两座营垒的外观都呈八边形。
高地上的地形较为起伏,所以立在其上的墙壁也随之凹凸曲折,颇似棱堡堡垒。整个营寨有十几个墙角,这些突出的墙角固然是攻击的对象,但是它也能更容易得到附近墙角的火力支援,比矩形城池的防守要更有利一些,有利组织火力,易守难攻。能使五百人的力量得到最大的发挥。
并且因为利用了地形,所以施工量也会小很多。如果非要在这种地形上建筑矩形城池,将会是十分艰巨。
墙壁不是很高,只有一丈多。
开了两个门,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后边。从后门出去,走不多远,还有两个较小的营寨。这两个营寨是反击用的,等到战时,其中也会驻扎少量的军卒,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罗国器称之为“战卒”,而同时把负责守营的士卒称为“守卒”。遇到敌情,“战卒”出击;“守卒”守营。
在营寨内,两座主营皆分为三个部分。
中间的核心部分呈方形,便于屯驻部队、囤积物资;两门的出口处部分是长方形,有利士卒行动;其余部分和营寨的外观一样,也都是曲折形。
这种构造,即使被攻破后,敌人要想在营垒内扩展战果也是很困难的。因为,营垒内的道路不是直的,而是拐弯抹角。敌若入内,必陷入困难境地,易被守卒分段截击。而且同时,罗国器还在这些曲折的道路上设置了一些陷阱。比如进入某段路后,前后可有千斤闸放下,守卒能居高临下地射箭、抑或丢入柴、油,用火焚烧。又且,因为中间部分是方形,负责指挥的将校也能够视营内各处的战况及时遣派后备队过去支援。
这两处设置在高地上的营垒虽然都不很大,但是如果用之得当,五百人足以能顶住数倍之敌的攻击。只要敌人无法将这两处营垒彻底拔下,那么他们对棣州的进攻就必然不可能会集中所有的力量。
单从棣州防御来看,如果来敌果然只是万余人,也许罗国器还真的能凭借这两处营垒的呼应而持十日左右。
把两处营垒都检验了一遍后,罗国器、姬宗周催马下到平原。罗国器扬鞭指点,回望高处,问姬宗周,说道:“姬公,你看俺这两处营垒怎样?”
“大人文武兼备,深通攻守之道。有此两营在此,我棣州城必固若金汤。”
“能建出这么坚固的两处营垒,实话说,非俺一人之功。平壤讲武学堂里出来那些的小子们,着实也给俺出了不少的主意,提出了很多不错的意见。军中称他们为‘燕王门生’,果然名师出高徒。和他们一比,俺可真的是便自觉好像老朽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吾衰矣。哈哈。”
“大人自谦过甚。年轻人有冲劲、有干劲,这些都是好的。但毕竟他们经验不足,此番守棣州,掌舵的、把握大局方向的,还是非得大人不可。”
罗国器从军有几个转变。先是被迫“从贼”,从一个文弱书生转职做了带兵的千户;然后依附邓舍、成就高位。到底他本是儒家子,乃一门心思想要再转回文职。代表海东出使了两次,也做了几件治民、理政的事儿,但转回头来,现如今在棣州,却依然还是未能脱去率军征战的宿命。
这或许也是在乱世之中,儒生、文士的一个无奈。只不过,罗国器这次的领军又和以前不同了。若说他以前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和一群粗鲁的汉子为伍、厮杀疆场;那么此一番他便就颇如“儒将”之流,指挥倜傥。
大凡自古,若是领军的将军目不识丁、不读诗文,即便再骁勇善战最终也至多得到一个“勇夫”的称号,了不起说声“勇冠三军”。但如是文人领军,加个“儒”字就不一样了。正如姬宗周的称赞,说出去这叫做“文武兼备”。便如三国周郎,“曲有误、周郎顾”。档次便截然不同了。
也所以,尽管面临强敌压境的危险,听了姬宗周这几句正搔到痒处的奉承,一心想要做文臣以不愧对家门的罗国器也还是不免欢笑几声。
天空上大雁飞过,高地中军旗飘飘。
一行数人立在平原,从高空望下去,他们是如此的渺小。只闻笑声被风吹散,远远地传播在翠绿的原野上。
……
金陵城,吴国公府,侧室内。
笑声不绝。
但相比起初的时候,这笑声明显地有点中气不足。
发笑之人已经大笑了足有小半刻钟,却因为一直没有人给他捧哏,无法停下,不免后继无力。他暗中叫苦,原本睥睨方从哲的眼神,渐渐变成了恳求,连连眨眼,似乎在说:“老兄,你总是开个口,给个话儿。”
方从哲微笑不变,却只是负手而立,看着他,仍旧不肯说话。
边儿上诸人终于有个忍耐不住,咳嗽了声,说道:“杨大人,你为何发笑?”
发笑之人好似捞着了个救命的稻草,急忙停下笑声,给帮他解围的那人送过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如释重负,忙不迭接口说道:“本官发笑,不为别事,却正是因为这位方使而笑。”
按照常理,方从哲这个时候应该问一句:“我有何可笑之处?”可方从哲还是不问,依然只是看着他,微微地笑。先前帮发笑之人解围的那人没办法,只好跟着问道:“请问杨大人,不知这为方使有何可笑之处?”
这就算进入正题了。发笑之人昂起首、挺起胸,收缩丹田、把中气聚足,正欲待开口,方从哲突然问道:“请问先生姓名?”
“我,……。俺!”那人措不及防。方从哲有问,而且问的很合理,问他姓名。两个人对话,总得知道对方是谁。他不能不理,无奈之下,只得把话头咽下,呼了口气,回答方从哲,说道:“在下太原杨宪。”
“尝闻太原有两杨,伯兄长才,仲弟清名。原来阁下便是杨希武。”
杨宪,字希武;他有个弟弟名叫杨希圣。兄弟二人皆有才名,现在都在朱元璋手下任事。特别是杨宪,通经史、有才辩,裁决公务明敏,才干非常,深得朱元璋重用。只是他这个人性格刻削,专务搏击,为人没什么器量,而且热衷权势。更重要的,他如今任职还在金陵的检校所中,且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首领官。所以,他在金陵没多少人缘,大部分的官员都或者是鄙薄其为人而不屑与他交往,又或者是因其职位很忌惮他。
也是因此,适才他大笑了半天,竟然迟迟没人肯替他解围。
金陵“检校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与海东通政司相仿,是特务机构。只不过,海东通政司主要针对外部,而金陵检校所重点针对内部。本名“拱卫司”,是朱元璋早就设立的,专职监视、侦查、镇压官吏的不法行为。这其实也就是后来明王朝锦衣卫的前身,任职其中的官员都是朱元璋的亲信文武,被称为“检校”,包括“风闻之事”,也可“奏闻”。
杨宪既任职其间,他的性格又很刻削,不得人缘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方从哲把场面话说过,杨宪重整旗鼓,再聚中气,二度仰头又是一阵大笑。这回他学聪明了,笑了没两声,也不指望再等人询问,便就收声,面色一正,说道:“方使,……。”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方从哲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再又插口,说道:“先生昆仲的大名,从哲如雷贯耳。今日能得见先生,实在三生有幸。却有一问,想请问先生。”
杨宪涨得满脸通红,硬生生把话头再度压下,睁着双眼,直勾勾盯住方从哲,看他样子,好似恨不得一口将之吞下。这不怪他,快出到嘴边的话两次都被人压下,确实不太好受,换了谁都会难免发怒。
可是方从哲才说了金陵群臣不知礼,如果不回答他,不是更加的落其口实么?因此方从哲有问,金陵必须有回答。杨宪强自忍住怒气,一挥衣袖,硬帮帮地说道:“方使有何问题?请说吧。本官洗耳恭听。”
方从哲若无其事,游走视线,观望席中,很感兴趣似的问道:“不知先生的弟弟,希圣先生可也在此么?”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8 并推
气可鼓,不可泄。
被方从哲接二连三地打岔,杨宪本来气势如虹,此时不免泄气,圆睁双目,瞪着对方。方从哲偏不看他,眼神游移。杨宪无可奈何,按下怒气,回答说道:“舍弟有职务在身,数日前已出城公干。所以并没有在席中。”
“原来如此。”方从哲转回视线,跌足嗟叹,现出惋惜的神情,连连说道,“缘悭一面,可惜可惜!”裣衽正容,问杨宪,说道,“刚才见先生似乎有话想要说。久闻先生大才,不知道有什么想要教我的?”
杨宪略拾前勇,强颜道:“方使远来,与我金陵士子相见,头一句便是指责俺们‘不知礼’,其势也何其汹汹!在下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可以教尊使的。但是有一句话却想要请问尊使:既然俺们金陵是一个‘不知礼’的地方,那么尊使又为何跋涉山水,不辞千里前来呢?是为何事?”
方从哲自来到金陵后,连着几天,朱元璋都不见他。对他的来意,金陵诸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一清二楚。因此,杨宪的这个问题便就问的非常刁钻,如果方从哲照实回答,难免便会落人嘲笑。有事来求金陵,还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气势汹汹地指责人家“不知礼”。怎么也说不过去。
所以,方从哲不能够回答实话。
但是,又有个麻烦就出来了。如果他不回答实话,那他来求见朱元璋是为何事?总不能临时捏造一件事。这样做的话,就等同把正事耽误。
方从哲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礼’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词,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里。今番我前来金陵到底是为何事?想来诸位大贤应该是早已清楚。实话实说,从哲这回来金陵,就是作为一个说客而来的。‘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常态。先生又何必计较?”
“伸手不打笑脸人”。
方从哲这么一老老实实地说话,杨宪反倒是没了脾气。更何况因被接连打岔,他的气势早不复开始,却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奋精神,挺身直立,厉声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是说客常态’。如此说来,方使乃小觑俺金陵无人,所以故说大话,用之以来侮辱吴国公,侮辱俺们么?”
“吴国公威震华夏,可谓‘绝世枭雄’。从哲在益都的时候,尝随侍燕王左右,很多次都听到燕王称赞吴国公,赞其为‘江南英雄第一’。从哲此次前来金陵,正是为了向吴国公转达我主对他的爱慕与钦佩。先生所谓的‘侮辱’二字,真不知从何谈起!诸位先生或学富五车,为江南学问的重镇;或深明将略,有临机制变的高才。从哲虽远在益都,但对诸位先生却也是钦慕已久。先生又所谓‘侮辱’二字,也不知从何谈起!”
“尊使不愧‘说客’的自称,果然伶牙俐齿。但是,有句话不知尊使听过没有?”
“先生请讲。”
杨宪不屑一顾地说道:“尊使纵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天花乱坠。惟独可惜‘辞胜于理,终必受诎’。”言毕,不再与方从哲辩论,昂着头,很高傲地坐回席内。
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其中有一个“名家”,以善辩而著称。“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有“白马非马”之说,接近“诡辩”的范畴,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辩倒,周游在诸侯的门下,独领一时的风骚。
他曾经做过平原君的门客,平原君很器重他。
但是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孙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面见平原君,在与平原君经过一番交谈后,平原君对公孙龙说:“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公孙龙是“辩士”的代表;孔穿是孔子的后人,自然为“儒生”的代表。杨宪引用这一句话来评价方从哲,换而言之,也就是鄙视他徒逞口舌之利,没什么真才实学,不是“大道”。荀子斥责公孙龙,说他是“此惑於用名以乱实也”;邹衍则批评其为“害大道”,“不能无害君子”。
方从哲读书也很多,一听就明白了杨宪的意思,也不生气,依然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高谊,从哲本来对您是十分仰慕的。但如今听先生此言,实在令从哲大失所望。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是什么呢?‘时’者,当前;‘务’者,事情或形势。真正的俊杰应该是视当前的形势而采取合适的应对。现如今的形势是怎样的呢?元失其鹿,豪杰竞逐而雌雄未决。此乱世也。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便如古之春秋战国。昔春秋战国时,以孔子之儒,尚且称赞子贡的辩才。以孟子之名,尚且以‘知言’自许,并且以‘好辩’著名,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於诸侯’,积极地在各诸侯国从事游说。《战国策》记孟子劝齐伐燕,言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也,不可失也。’这难道不是纵横家的典型说辞么?大儒荀子,其本身虽无纵横之行,但在其书中却有‘谈说之术’的分析。可为‘纵横之法’,堪为‘游说之经’。《说苑》的《善说》篇开篇明义即录引其论,并将他与鬼谷子、子贡、苏秦等相提并论。
“就连孔、孟这样的圣人,荀子这样的大儒,还都带有‘辩士’的风采。可我适才听先生的言论,似乎对‘辩士’不屑一顾。难道说,先生认为您的学识已经超越孔、孟,可以批评圣人了么?
“孔、孟何以为此?‘识时务’者是也。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不用‘辩说’来当作手段,便无法把学识‘用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纵有才学,却不识时务,无非一截朽木罢了。”
方从哲出使松江、大同时,都先后有人用“纵横之术惑君乱国”等等的骂名来诘难过他。因此,方从哲对此是早有准备,半点儿不乱的。并且较之他前两次的反驳,他这一回的反驳更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都当作正面的例子举了出来。又重点渲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这个概念。一番反驳说过,堂上的金陵群臣皆无言以答。
温暖的阳光在室内流淌,案几坐席都是古朴的造型。
方从哲一人立在堂上,独自面对江南、淮泗间的名士。其中年老者白发苍苍,足以为他的祖父;便是年轻的也至少三旬开外,可以当他的叔伯辈。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却皆默然无言。一时间,堂上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缓缓起身。
但见此人,年近五旬,头戴儒巾,颔下长须,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虽然年龄长过方从哲许多,在站起身后,他却首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托大,完全是与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过后,他方才开口说道:“以前我就曾经听说过尊使‘善辩’的名声,但是对传言中的话总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今日一见,当真名下无虚。尊使端得辩才无碍,真是口若悬河。……,在下金陵陈遇,却有个问题想问尊使。”
陈遇,金陵人,字中行,号静诚。尝为蒙元的温州教授,后弃官归隐。朱元璋入金陵,得其辅佐。“每询以大计,皆称旨,命以官,始终不受。”甚得朱元璋的信赖。朱元璋曾经手写“中行先生”四个字来称呼他,并且先后数次亲自登门,去他家拜访他。
并且,陈遇擅长丹青,“曾写太祖御容,妙绝当时”,还给朱元璋绘过画像。因此,在金陵的群臣中,他虽没什么官职,但是地位却很重要。
方从哲心知,此人必是室内金陵群臣的首领,若要想见朱元璋,必得过了他这一关。当下肃然起敬,还礼说道:“久闻静诚先生人品金陵第一。从哲心慕也久,今得一见,幸甚至哉!不知您有什么问题?请先生讲。”
陈遇的问题并不难,甚至听起来很随便。
他问道:“尊使的兄长方希哲现在金陵任职参议,与我是为同僚,彼此熟悉。我的问题便是想请教尊使,尊使在益都,尊兄在金陵;尊使能言善辩,固然使人叹为观止,但是尊兄却寡言慎行,极得‘慎独’之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
此问看似心平气和,只是请教方从哲为何他兄弟不同,实则在问题中埋下了陷阱。兄弟两人性格的不同只是一个幌子,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前边:方从哲在益都,方希哲在金陵。——这才是陷阱和圈套的所在。
如果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要不就是抬高了邓舍、贬低了朱元璋,从而形同在主人家贬低主人,导致“不知礼”;要不就是太高了朱元璋,贬低了邓舍,从而出使在外不能宣扬本国威风,导致“有辱使命”。
方从哲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久闻陈中行笃学博览,有‘天资沉粹’的美誉,素来号称‘金陵第一人品’。但是为人朴实,看来却并不代表就不聪明。他的这个问题,仿佛温和,却便就譬如重剑无锋,一个回答不好,就必会惹人讥笑!较之杨宪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一筹。”
风卷叶梢,从院中卫士的锋镝间吹过,带一丝凛冽的金戈之气,悄无声息、浸入室来。
……
“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
棣州城外的绿野上,罗国器与姬宗周等人策马回城。一边行,一边感受着南来的暖风。罗国器仰头瞧了瞧天色,笑道:“快到傍晚了。……,前几天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半点不想动。这几天倒是变得凉爽起来。”
“天高气爽,正用兵之时。天气变得凉快些也有好处。最起码,等到开战的时候,士卒们不会太过劳苦。”
“昨天我见到讲武学堂里出来的一个学生,在学堂中时,他学过天气。听他说起,也许过几天还会有场雨下。要是果真如此,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是呀。如今城外营垒已成,下场雨,一来,可以去去热气;二来,雨后道路泥泞,或许也能稍微推迟一下元军的来袭。”
出城已经有大半天了,马不停蹄地连着检查了两处营垒,姬宗周毕竟文臣,身体上有点吃不消,觉得跨在坐骑上的两腿内侧都被磨得生疼了。再加上离城渐近,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两天和姬冲的那次夜谈,姬冲执意不肯先回益都。一念及此,他更是不但身体疲累、脑袋也顿时疼痛起来,尽管仍旧坚持和罗国器一问一答,但难免显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罗国器是城中主将,所以行在队伍的最前边,超出了姬宗周半个马头,这时回首,扭过头瞧了眼姬宗周,见他面色低沉,似有心事,微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城中,看到城头上戍卒走动,一面大旗斜斜插出,上写了一个“姬”字,却正是姬冲所部。顿时猜出了姬宗周的心事。
他笑了笑,说道:“前日主公有军文送来,提及姬冲。说若是姬冲想要回去益都,令我不要阻拦,从之便是。本来昨天就想与大人说说这件事的。只是这几日军务繁忙,暂时没顾得上。大人,你可与姬冲谈过了么?”
姬宗周扯动面皮,大约是想笑,但是终究却没有笑出来,说道:“有劳大人关怀。犬子现今在大人的帐下,料来大人对犬子的脾气性格应是十分了解。犬子年轻气盛,且对主公忠心耿耿,当此强敌来临之际,他又怎肯弃城而走?并且,他就算想走,我也不会同意的。就连大人都还没走,他既身为大人部将,统领千人之众,又怎能首先奔逃?
“不瞒大人说,我和犬子见是见过了,谈也谈过了,但我们谈论的却并非回去益都,而是说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罗国器几乎不能相信这话是姬宗周说出来的,但看姬宗周的表情,又不像是假,油然生敬,敬佩地说道:“贤父子乃心王室,虽处危险之中而面不改色、彼此激励,真是忠臣孝子的典范。‘城在人在,城失人亡’八个字,更是说的慷慨有力。国器虽自甘不如,但也愿与大人以此共勉。”
姬宗周暗中长叹,有苦自己知,他想道:“反正姬冲是不打算先回,而有主公的严令在,我也走不成。就算会死,也至少死个好名声吧!唯有希望姬冲能够说对,若我父子同时命丧此城,主公会能更善待我家。”
颇有“破罐子破摔”的索性。
不过,他想虽如此想,听了罗国器的称赞,心中却不由一动。他从没听过别人的真心称赞,隐约里,似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还还没等他细细品味,陡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诸人停下前行,迎风飒飒的红旗下,罗国器抽身观望。
见疾奔而来的是有两骑,穿着百姓的服色,打扮得如蒙古人。随从侍卫皆取出弓矢,箭在弦、刀在腰,喝叫戒备。待其奔至近处,有眼尖的看到在那两个来人的马头上,分别挂了一面小旗,底色是红,上绘飞鹰。
“是城中军里派出去的斥候。”
……
马蹄得得,如催似促。
金陵城中,吴国公府,侧室之内,风声暗入,有人在用手指轻弹案几,一声声、一点点,也好像在扣动诸人的心弦。
陈遇问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
方从哲不答反问,说道:“听说陈中复是先生的弟弟,工楷书,绘事精雅。当中复先生年幼时,有一次在您读书时,曾经在您的身边戏弄笔墨,学着您的样子绘画。您斥责他说:‘吾岂他无一长?汝乃习其下者乎?’
“丹青之道,虽难比圣人学问,但若用之得当,足可陶冶情操。先生与令弟亦然同产,令弟既悠游书画间、厉操东山,而先生却欲建式遏之功,从哲也愚钝,请问先生:又是因何令先生兄弟的志业也是如此的不同?”
陈遇愕然,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勉勉强强地回答道:“我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所以我受不了那种忧愁,但家弟却改变不了那种乐趣。
“厉操东山”,指隐居;“式遏之功”,指建功立业。
方从哲和陈遇的这一问一答是有出处的,乃是出自《世说新语》。刚才杨宪引用古典来抨击方从哲,转眼间,就变成了方从哲引用古人语句来回击陈遇,巧妙化解陷阱。
等陈遇回答之后,方从哲徐徐说道:“从哲与家兄,亦是如此。”各有各的志向,谁也不能改变。陈遇默然,与室内诸人交换个眼色,说道:“请先生稍坐,容遇且退。”倒着身形,慢慢退出室外,自前去求见朱元璋。
——
1,我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9 夜雨
棣州城外,碧野无垠。
那两骑斥候从远处奔来,来到罗国器的旗下。骑士们滚鞍下马,顾不得地上尘土,匆忙跪拜,叫道:“禀大人,西边六十里外出现了鞑子的哨骑!小人等已经探查明白,却是鞑子的前锋距我棣州已不足百里!”
一言既出,原野上的诸人皆惊。
姬宗周一下没坐好,险些从马上摔倒在地,连忙抓住辔头,稳住身形,强自镇定神色,急转目去看罗国器。只见罗国器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常,听他慢慢地问道:“鞑子前锋人马几何?带军的主将是为何人?”
“鞑子的前锋都是骑兵,小人等不敢太过近前,只见他们凡所行经的地方,都是尘土漫天,部队络绎不绝足有十里之长。推测其兵力,至少在三千上下。又远远地看到他们的探马游骑,观其衣着铠甲,极像怀柔胡骑。其军之前后分别有两面大旗,其上一写‘任’字,一写‘李’字。”
怀柔,离大都不远。
因为元朝的皇帝是蒙古人,所以作为京师的大都城里蒙古人、色目人都有很多,最多的时候,几乎占到居民的半数。“怀柔胡骑”,就是征用大都周边的色目人所组建起来的军队,当年刘福通三路北伐,毛贵从河间府进逼大都,也曾与他们交过手,互有胜败。自察罕帖木儿崛起沈丘,逐渐势力遍布北方,特别是在答失八都鲁死后,更是一时之间、别无第二个人可与争锋,怀柔胡骑也因此受到了他的控制,被其纳入麾下。
怀柔胡骑的总共人数并不多,五千左右。
罗国器沉吟说道:“两面旗,一个写‘任’,一个写‘李’?本官听说现今河间府鞑子的总兵官一个叫李二,还有一个才去不久的名叫任亮。想来应该便是此两人带军了。李二倒也罢了,这任亮可着实勇悍,在察罕军中素有‘银牌’之称,可与郭云齐名,和韩札儿比肩,是个劲敌。”
“银牌”云云,相对“金牌”而言。
当时的风气,喜好给人起绰号。不但平头百姓间会彼此有绰号相称,包括军中也常常会给出名的勇将起个能与之相配的外号。比如朱元璋麾下,常遇春因自称“将十万众可横行天下”,因此便被军中称为“常十万”;又已经阵亡的花云,因状貌魁伟,面黑如铁,被人称为“黑将军”。
再比如关中张良弼的军中,他有一弟名叫张良臣,骁勇善战,军中呼为“xiao平章”。邓舍的军中也有类似,就拿佟生养来说,因是邓舍的义弟,兼且亦然勇敢能战,很多的将士不也就因此而一样称他为“xiao平章”么?
张良弼军中又有一将,极其勇猛,号为“金牌张”,这倒是与察罕军里的“银牌任亮”又有类似之处了。姬宗周说道:“任亮善战,能攻会守,端得察罕帖木儿手下一员骁将。大人,他率前锋离我城已不足百里,且俱是骑兵,按其脚程,最多到明日午时就能来我城下。……,计将安出?”
薄暮时分,夕阳西沉。
平原上有许多的村落散聚,星罗棋布,一道道的炊烟四处升起。围绕着炊烟和村落,是一块块的农田。此时看去,一副静谧的落日夕阳图。
罗国器按辔观望,但他看的不是农田,也不是村落,而是远处高地上的那两处营垒,红旗映照斜阳,遥相可见。一条溪水从中流过,远望如带。
他出神地看了会儿,到底营垒处在农田、村落的包围中,一阵晚风吹来,树木和草丛起伏,不免现出三两农人,或荷锄而归,或驱赶牛羊返家,笑语声与驱赶声随风四散,这安静且悠闲的景象也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军令:命棣州城外的村民悉数入城。凡牛羊、粮食等物,没有收拢完毕的,继续收拢,也都必须要全部纳入城中。争取在明日早晨前,把这一切都做完。坚壁清野。务必做到半粒粮食、半头羊都不要留给鞑子!”
亲兵中有人高声接令,兜转马头,快马加鞭,飞骑赶往城中传令。
“军令:命城外两营进入紧急警戒状态。若有物资等等不足、还需要补充的,立刻报给城中军营。无论是要什么,都尽最大的努力去满足他们!”
亲兵中又有三人接令,分别催马,两个往城外营垒中去,一个朝城中军营去。
“军令:命城内各军立即做好战斗的准备。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本官要亲自登城检查。有未能按时备好者,斩!”
“军令:命城内各级府衙迅速做好协助守城的准备。原先已经备下的民夫们,要求至迟在午夜前,必须都集合完成。凡已写在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个都不许不到!违令者,不管是官吏、绅士,或者百姓,一概问斩。”
“军令:等城外的村民入城后,立即关闭城门。无有本官手书,任何人禁止私自出入,违令者,斩!”
“军令:竖本官将旗,立在城头之上。敲响战鼓,通知全城,鞑子即将来犯,从此刻起,城中将按军法行事。有无故扰乱者、有散播谣言者、有趁机为乱者、有不从军令者,上从本官起、下至庶民等,悉数问斩!”
随着他一叠声的军令传下,亲兵队中不断地有人大声接令、飞奔而去。
“姬大人,这就请入城中吧?”
短暂的停顿后,罗国器的军令暂时告一段落。
一行人接着打马前行,但早先因为城外营垒及时竣工的喜悦,这会儿却都不翼而飞,每个人的面容都十分严肃。城池巍峨,渐近在眼前。走入城门前,罗国器和姬宗周不约而同地同时转首,朝身后远远地望了一眼。
辽阔的碧野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西沉。
宿鸟归巢,掠过暮空,声声的鸣叫似乎安闲,却又仿佛凄凉。风好像变大了,带点湿意,云层聚集,恍惚如阴雨欲来。罗国器和姬宗周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他们都读出了这样一句话:“夜,就要来了。”
……
不但夜来了,而且夜雨也来了。
一阵阵的雨点,细碎、绵密,悄悄地闯入孟夏的夜晚,淋湿了庭中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点点滴滴,落在空空的阶梯上边,好像淙淙的细语,又好似抑郁而固执地倾泻。时有凉风过,发出一阵“沙沙”响声。
金陵,吴国公府。
偌大的府院沐在雨中,华灯初上。府西边有一座小楼,楼阁上灯火通明。此时,正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陈遇。另一个则年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姿貌雄杰,大约是因为常年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面色黝黑。
此人的容貌虽说不上英俊,但是鼻梁挺直,下巴饱满,十分的英气逼人。并且按照相书的说法,下巴是“地阁”,凡是“地阁”饱满的就是官相之人,这个人的地阁尤其雄奇,实在“妙不可言,贵不可测”。他并非别人,正是如今的金陵之主,安丰朝廷小明王亲封的“吴国公”朱元璋。
“中行先生已经见过方从哲了。从哲号称‘海东辩士’,不知道其人真实的能力究竟如何?”
“‘盛名之下无虚士’。臣观其人,年纪虽轻,但思维敏捷、辩才无双。孤身入我金陵,独对满堂的江南名士,竟能从容自在,半点不曾有畏惧的模样。臣观其胆,乃大于天。鼻息所冲,上拂霄汉。真人杰也!”
朱元璋微动神色,笑道:“不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居然能得到先生这样的称赞!如此说来,此人的确是一个人才了。他的哥哥希哲,现为我幕府参议。若是把他兄弟两人相比,以先生看来,孰优孰劣?”
“使希哲居庙堂之内,能治人以兴国;使从哲奔走诸侯,能言辞以灭国。”
方希哲的长处在治理百姓,如果他的才干能得到发挥,可以使国家兴盛。方从哲的长处在“辩才无双”,如果用他来奔走各国之间,能仅仅凭借言辞就足以灭亡敌人的国家。这一句称赞比刚才的那句称赞更为加大。
朱元璋动容,问道:“较之孙伯融如何?”
孙炎孙伯融,在堂上和方从哲辩论时,范常曾经提过此人的名字。在金陵群臣之中,若论“辩才”,孙炎可称翘楚。
陈遇答道:“伯融辩才,夸夸其谈,文章锦绣,如瀑布奔下,令人目眩神摇,惶惶汗出如浆,不知所以回答。而从哲论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如疾风骤雨,令人狼狈失措,惶惶汗不敢出,亦然不知所以回答。譬诸宝剑,伯融乃世之干将,锋芒毕露。从哲则莫邪之属,亦足称名qi。
“如果强要较之短长,则从哲或不知经济,此不及孙伯融处;而孙伯融性格失之刚烈,是不及从哲的地方。”
朱元璋本是在交椅上坐着的,此时闻言,不觉起身,说道:“能和孙伯融并列,从哲确实可称人杰!”
须知,孙炎乃是朱元璋手下极为合用的一个人,朱元璋对孙炎的看重甚至超过对陈遇等人的看重。时人夏煜后来形容孙炎与朱元璋的关系,写诗说道:“我皇入金陵,一见颜色厚。高谈天下计,响若洪钟扣。”
他不但极其善辩,一开口都是数千言,在他的面前,人人都怕和他说话;并且他“雅负经济”,有治国安邦之术。在他请动刘基出山后,刘基这样称赞他:“开始以为我比你强,听了你的议论之后,我哪里敢和你比。”此话固然有奉承的成分在,但却也可以由此看出孙炎的能力以及他与朱元璋非常亲密的关系。要不然,以刘基的自傲也不会主动地去奉承他。
而此时陈遇居然说,方从哲能和孙炎相提并论,朱元璋又怎会不动容起身?他负手在室内踱步,低头想了一下,问道:“方从哲既有这样的才干,那么他来我金陵的目的,先生可问出来了么?”
“先后有范常、杨宪以及臣再三试探,方从哲口风甚紧,只说燕王有书信给主公,却一直不肯明言他是为何事而来。不过,依据之前的分析,加上臣的察言观色,以臣料来,他应该必是为求主公救援益都而来的。”
朱元璋转回案前,取出了一封军报,递给陈遇,说道:“刚刚从大同送来的急报。数日前,李察罕已然逼和了孛罗帖木儿。他两人已经在私下达成了和约。察罕所患者,只有孛罗和燕王而已。如今孛罗已俯首认输,想必李察罕必会趁机集中全力、经略益都。察罕狠辣,若我所料不错,至多十日内定又有军报送来。不是李察罕驰援巨野,便必为李察罕兵临棣州!不管这两者是哪一个,益都肯定都将要陷入危险和困境之中了。”
“主公的意思是?”
“先前我与诸位先生商议,包括刘基在内,你们大部分人都认为我金陵不该去驰援益都。”
“是啊!我金陵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现今自顾尚且不暇。若是因为燕王的缘故,在此时此刻贸然出军河南,对我金陵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察罕军强,若益都败,则是我金陵平白又惹一强敌,必将陷入三面受困的窘地。而即便益都获胜,得利最大的仍是益都,我金陵至多得到一点点的微薄小利,和主公冒的风险相比,委实不成正比。”
“对此,我深以为然。但是,现如今的局势却又不同了。”
“有何不同之处了?”
“察罕已经腾出手来,可以全力对付益都。燕王力孤,定难为对手。如果现在益都落败,就不再只是‘落败’的问题,而很有可能会被察罕赶回海东。燕王若去海东,则山东必为察罕有。据有山东,察罕便可以下窥淮泗、江南。当其时也,我金陵又和陷入三面强敌的窘地有何不同?”
“然则,主公何意?”
朱元璋深蹙眉头,说实话,他也还是犹豫未决,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小楼一角,雨声正酣,从阁子里望出去,见窗外的夜雨朦胧如纱。阁楼后边,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叶茂密,掩映后窗,被凉风摇动,淅淅沥沥地振下一阵叶上的积雨,混入雨中,有些落入阁内,更增三分凉意。
他喃喃说道:“唇亡齿寒。”
……
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懂得,这一场夜雨直从金陵,经过益都,一直下到了南高丽。
夜雨声声,益都城内,燕王府中,邓舍披衣从书房中走出,手里还拿着一本《孙子》。他刚才本来正在秉烛夜读,忽然听到了雨声,不觉心有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但又抓不住、记不起,恍然若失。
他隐约记得,似乎很久之前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悸动,好像是在邓三阵亡的前一天?又也许是在当年双城被围的前夜?他费力地从记忆中搜索,但因时隔日久,却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记起。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府内安安静静。
他举首望天,惊奇地发现,夜雨绵绵里,黝黑幽暗的夜空中,透过云层,竟还有几点星光闪烁。这样的天象真是罕见,象征或代表了什么呢?街上的更鼓声遥遥传来,已快到三更。他想道:“不知棣州的布防怎样了?”
书房中传出了一个清柔的声音:“殿下,院中风雨,你不要站得太久了。快些回来,暖暖身子吧。”红袖添香夜读书。这说话的人是续阿水。
邓舍应了声,却不就回房,而是就近走到院中一个宿卫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取下外衣,帮他披上,笑道:“夜雨风冷,不要着了凉。我已吩咐膳房,叫给你们熬了姜汤,等会儿便能送上。……,多喝点。”
那个宿卫热泪盈眶,说道:“多谢殿下!”
邓舍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入房内。
在走入房门的时候,他又不经意地回头,往东边的夜空上看了一眼。那里,正是星光闪烁的方向。但邓舍此时或者还没有意识到,那里,也正是南高丽的方向。
……
南高丽,汉阳府。
据鞠胜无意间在路上的听闻,似南韩将有异动。姚好古不敢大意,在闻讯的当天,便就密令府衙,并且通知了通政司,动用大批的人手,开始暗中的调查。在他的亲自督促下,当晚,通政司就得到了第一份的情报。随后接连两天,一份一份的情报连续不断地送来。事情逐渐露出了眉目。
鞠胜在路上听到的只是一句话,而且还是他的一个下人去乡间讨水时听到的。当时说话的是两个人,都是高丽人,村民打扮,但他们的样子却一点儿不像长期务农之人,倒和落难的贵族子弟有点相像。
那下人听到的那句话是年长者说给年轻者听的,说的是:“约定五日后,趁夜入汉阳。”现如今,只不过才过了两天,这短短的十个字,已经被扩充成为了上万字的情报内容。
“经初步调查,目前可以得出总结。近日来,汉阳府的城内城外聚集了不少的前高丽旧朝时的贵族子弟。这些人有的是从南部沿海来,有的是从前高丽旧王京来,还有的是从平壤等地来。粗略计算,人数约有百数十人。或者伪装成村民,或者扮作商人,有些则光明正大、以探亲访友为名,堂而皇之地出入汉阳。在汉阳府内,也有些许的土著和他们保持联系。他们具体的上司、负责人还没有查出,但有一条应该确定无疑。”
“是什么?”
“百数十多前高丽的勋贵子弟,无缘无故聚集汉阳,行踪诡秘,不是图谋生事,便就定为阴谋作乱!”
方补真霍然起身,面色惊变,问姚好古,说道:“大人,若这些人果真是为作乱而来,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贵族子弟,在汉阳很有些影响。如果应对有误,定然不免变成大患!请问大人,咱们该如何应付?”
细密的夜雨下个不停。
姚好古等是在一个密室中听的通政司汇报。烛光黯淡,烛影摇曳。时而映照在稳坐主位的姚好古脸上,方补真看到他面沉如水、波澜不兴;时而映照在立在椅侧的鞠胜脸上,方补真看到他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0 杀机
夜,渐渐地深了。雨,也渐渐地下大。打在房屋上,发出不断的响声,又“嘀嗒嘀嗒”地顺着屋檐滴落。
一阵风卷入室内,吹灭了蜡烛。
方补真手忙脚乱地想再去点火,但也许是受了潮,打了半天火石也没有能点着。只有那“啪啪”的打火声,单调且枯燥,打破了阁子内沉静的阴黑。姚好古轻轻咳嗽了声,借助幽暝的夜色,起身来到窗前。他推开窗户,雨点洒了满身一脸,就好像冰凉的苔藓,很快便沾湿了他的衣袖。
向外望去,深沉的夜雨笼罩了整个的汉阳府,方圆数十里地的城池中,远处的平民房舍,以及近处的亭台楼榭都默立在雨中。因为时辰已晚,还亮着灯的地方并不多,稀稀疏疏,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冷清与寂寥。
方补真放弃了打火,也来到窗前,轻声地说道:“先生,通政司的情报已经报上来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好一会儿,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觉有些奇怪,往前凑了凑,看到姚好古正凝神远望夜空,若有所思。
“先生,你在看什么?”
顺着姚好古的视线,方补真看到在雨丝飘零的云层缝隙里,透出来了有几点清朗的星光。这与邓舍在益都看到的天象完全一样。方补真悚然而惊,仓皇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拽住姚好古的衣襟:“先生!”
“四月夜雨,阴云露星。天象:主杀!”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鞠大人。”
“卑职在。”
“你是主公的使者,我本不该用你办事。但此事关系重大,仓促间实在找不来可靠的人手。便请你勉为其难?”
鞠胜从幽影中走出,慷慨抱拳,说道:“卑职虽是从益都来,远来是客,但也是主公的臣子。尽忠报国,臣子本分。有什么需要用到卑职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前高丽勋贵的后人阴谋作乱,此事是他最先发现的。姚好古用他才是正理。如果不用他,倒好像怕他抢了功劳似的,未免十分说不过去。所以,他对此是早有准备。
“现如今,据通政司和汉阳府衙门的报告,丽人无故云集汉阳的动机大致已被调查清楚,可谓‘水落石出’。基本上可以断定,必是为他们欲图作乱!益都前线的军事正紧,若是此时南韩不稳,定会酿成大患。为稳定地方,本官决定,要‘先发制人’!……,鞠大人,久闻你文武双全,不但有济世的干才,而且能骑会射。这一仗,便请你打个先锋。”
“怎么个先锋?请大人细说。”
“虽然说此次丽人欲图生变的人数并不多,但是一则,早在前高丽时,汉阳府即为丽人勋贵的聚住地,不能不考虑到这些人可能会造成的影响;二来,也许还有未能被通政司和汉阳府衙门探查出来的乱党存在。因此,为谨慎起见,必须用‘宰牛刀来杀鸡’!……,鞠大人,本官这就给你写道公文,请你即刻前去城外军营,请营中主将配合。”
“喏!”
说到此时,姚好古和鞠胜忽觉眼前一亮,却是方补真换了块火石,终于把蜡烛点着。姚好古回到案前,也不坐下,便就站着奋笔疾书,顷刻将公文写毕,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略干,取出大印盖上,交给了鞠胜。
鞠胜接过。
姚好古看着他的眼睛,又叮嘱说道:“有一件事,你要切记!汉阳驻军中有不少是原本的降卒,要告诉营中主将,务必对其监视!从接到公文那一刻起,便需要立刻封营。你带出去办事的军卒,全部都要求是汉卒!”
“请大人放心,卑职必不负命令。”
鞠胜小心地公文收好,转身待走,又停下脚步,盯着姚好古,说道:“卑职此去,有通政司的人在前引导,定能很顺利便把乱党捉拿。若是在捉拿的过程中,乱党有反抗?”
通政司已经探查清楚,目前所知,参与到此次事件中的几乎都是前朝高丽时的勋贵子弟,在民间、乃至如今的高丽政坛上也仍有较大的势力。一个处理不好,便很有可能会出现动荡。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云集汉阳,究竟是不是想要作乱,直到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还仅仅是常理的推测。所以,鞠胜特别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姚好古微微一笑,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在捕捉的过程中,若遇到反抗者,……。”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斩。”
烛光摇动,映得姚、鞠、方三人面上阴晴不定。鞠胜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卑职明白了。”不再多说,转过身形,昂首挺胸的大步下楼而去。
他的脚步声回荡楼内,逐渐渺然无声。
姚好古看了一眼方补真,说道:“拾阙。”
“卑职在。”
“据线报,有异动的不止我汉阳府一地。我会再写一道密令,交给你。你立刻赶去通政司,与他们合作,由他们挑选出可靠的人手,八百里加紧,迅速赶去各地,通知全南韩的地方衙门。一,要谨慎戒备,尤其是各地的驻军,需得加倍注意;二,要马上展开大搜捕,不可使一人漏网。”
“喏!”
“此外,送一封公文给平壤。此事非比寻常,要防范乱党同时也会在朝鲜行省出现异动,需要给文平章提个醒。顺便,也算是将此事告知了他。”
“是。先生还有别的吩咐么?”
“暂时就这些。你快去吧。”
方补真欲言又止,鼓起勇气,说道:“先生,丽人欲作乱还只是推测,并没有落实,您现在便大开杀戒。难道就不怕?”
“有何可怕?”
“若因此引起地方士绅不满,甚而导致主公见责?”
“前高丽王氏,立国数百年。宗室、勋贵、旧臣,几乎遍布朝鲜、南韩的每一座城市。自我理政南韩以来,你可知道,最让我觉得棘手的是什么?”
方补真摇了摇头。
“便是他们这些前朝的宗室、勋贵、旧臣,简而言之,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地方士绅’!此类人互相之间多有姻亲,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主公对此,其实是早有深忧。不是年前就有风声放出,说主公打算迁徙丽人去益都么?所为者何?不就正是为了解决此事?拾阙,你读书不少,‘强枝弱干’的道理定然知晓。地方上士绅的势力如果太大,朝廷就必然会没有权威。只是可惜,年前先是察罕帖木儿犯我益都;年初主公又用兵济宁,战事不断,至今未能消解。故此,迁徙丽人去益都的事也就因此而不得不暂且放下,未能施行。但此实为我海东的‘心腹大患’。
“这一回,既知丽人无故妄动,云集汉阳。别说十有八九定是他们心存不轨,就算是捕风捉影,这一场屠杀也是势在必行!”
方补真脑海里跳出来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懂了姚好古的心思,但是担忧却始终还是不能放下,犹豫片刻,还是又接着说道:“先生的苦心,补真已经懂了。但是只聚集在汉阳的丽人就有百数十,且俱为前朝勋贵之后,加上聚集在别处的,总共人数肯定会更多。按照先生的意思,看来即使他们不反抗,待捕拿归案后,早晚也难逃一死。事情如果闹的太大,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主公那里?”
若是真的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邓舍肯定是需要给丽人一个交代的。到了那个时候,最好的替罪羊当然非姚好古莫属。
姚好古不以为意,随手端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轻轻合上碗盖,晒然一笑,说道:“为臣子者,不止要为君父分忧。在有些时候,更需要替君父担当天下骂名。主公曾经说过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只要对我海东有利,即使会引来主公责罚,又有何可惧?”
方补真肃然起敬,说道:“大人风骨,着实令补真赞佩。”
“你快些去办事吧。我等下也会赶去衙门,若有变化,速速前去汇报就是。”
“喏。”
方补真转身下楼,冒雨自去。
姚好古站在窗口,居高临下,看着他和鞠胜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夜雨之中。
他不着急去衙门,独自一人站在影中,伸出手到窗外,感触清凉的雨滴。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刻,空空的楼阁中,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地说道:“拾阙,你的性格难改。我又何尝不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一道命令下去,数百人头落地,将会产生的后果可想而知。方补真的猜测极有道理,确实邓舍很有可能会把他当作替罪羊推出,以此来化解丽人旧势力的愤怒。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教姚好古放弃这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只为个人考虑,不为海东考虑,却也根本就没有可能。
“罢了。曾经听人说起,辽阳陈平章有个绰号唤作‘陈屠子’,盖因其执法严苛,杀人无算。大不了,待此事毕后,俺老姚和他老陈来个‘并称双屠’。哈哈,也省得叫老陈独得其美。虽难称雅事,但不亦乐乎!”
陈虎是为行伍出身,杀人视作寻常。姚好古到底儒家子,儒家治国,讲究的是“忠恕”,反对严苛的刑罚,提倡以“仁义”和“道德”治理百姓,“明德慎罚”。所以,纵然丽人确有谋乱的嫌疑,一下子捉拿上百人,也是难免有点咬牙的意思。更别说,如果谋乱属实,上百人连带其家眷,何止上千人之多,怕都是难逃斩首或者流放。而且人数一多,案子一大,底下人立功心切,定会严刑逼供,少不了便会有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这种压力可就更大了。
想想史书上,“酷吏”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其中当然有滥杀无辜之辈,但还有很多只是严格按照法令办事的,却也都落此恶名。
所以,若是换了洪继勋来办此事,也许他根本不会迟疑;但姚好古受儒家影响很深,邓舍称赞他是“真儒”,而他也向来都是以“纯儒”自居的,能当机立断地下定决心,不仅有担当,更实属不易。
姚好古自嘲似地低语了两句,端起蜡烛,下了楼。楼外的随从递上油纸伞,他换了木屐,缓缓走入雨中。
“大人,去哪里?”
“衙门。”
夜空中,阴云密布,雨落如线,那星光还在闪烁。
……
星光闪烁,棣州城头。
雨点打在城墙上,把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砖面。又顺着淌到地面,汇合成汩汩的细流,把城下弄得泥泞一片,再又流入护城河中。加了宽的护城河因为刚刚被疏浚过,所以里边的*,兼且夜色深重,从城头上望去,只看到近似黑色的深碧,其上绽出密密麻麻的纹点,时隐时现,宛如孟春三月,百花相继盛开。——,却是被雨水打出的漩涡。
按照罗国器的军令,戍卒们都已经准备妥当。
城中的驻军本来四千来人,派了千人出去城外,分别在高地营中防守,现在城内还有三千军卒。
因为元军还没有到来,不需要他们全部上城,留下了最精锐的千人为预备队,其它的两千人被分作了两班,每班千人,轮番值守。等到元军来到,正式开始守城的时候,则两班齐上。战事危急,预备队上。
另外,罗国器还组织了大约有两三千的民兵。
守城不比野战,有些方面并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与专业素质。比如放放檑木、滚石,往城下砸砸瓦片、浇浇滚油等等。在经过短暂的紧急训练后,民兵便足以胜任此类的任务。这两三千的民兵,便是用来有备无患的。若是战事太过激烈,士卒阵亡太多,最起码民兵们可以顶上一阵。并且,他们也能在开战后为士卒们摇旗呐喊,壮大一下守军的声势。
城外的村民大多数都已经被集中在了城内,因时间仓促,肯定还有遗漏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罗国器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来,唯有希望那些被遗漏的百姓们能有个好运气,不会死在此次战中。
给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走了。计算时日,大概明后天邓舍就能看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元军来到,攻守交战。
罗国器去下儒服,换上铠甲,带了亲兵,按刀巡视城头。一架架的弩机架上,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一排排的檑木排上,雨水中,沉默好像无声的怪兽。所有的火炮都被拉出,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每一个的垛口都被放上了成叠的瓦片,只等放出伤敌。
整个的城墙被分为了若干个的防守区域,每个区域都由一个千人队负责,再细分给麾下的每一个百人队。而具体到每个百人队,又都会再把区域细分,分给每一个十人队。和全军的安排一样,每个千人队、每个百人队也都不会把全部的兵力一次性投上,分别皆留有相应的预备队。
按照海东军法,十人队就有拥有本队小旗的资格。
放眼观望城上,远近旗帜如林。多数皆为红旗,因被雨水透湿,上下翻卷在风中,显得有点凝滞。但却自有一股肃然的杀气,充盈man城。
每个垛口上都有火把,是用油脂做成,只要雨水不太大,就能保持燃烧。然而,毕竟迎风冒雨,不免会时有明暗。罗国器诸人从忽明忽暗的火把中穿行走过,两侧的士卒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执枪戈,人人斗志昂扬。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甲,没有人肯乱动一下。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罗国器一一从他们的面容上看过。见年壮者,有三旬,也有四旬的;而年少者,有二十出头的,或者不到二十的也有。走了没多远,他就看见了好几个熟人。
不管怎么说,罗国器也是军中出来的,尽管安辽军是杨万虎的营头,但其营中的军官们,原来曾经在罗国器手下做过的却也着实不少。罗国器把斯文的嘴脸收起,拿起粗豪的一面,连连拍打熟人的肩膀,大声说笑。
“钱老三,你这王八蛋,老子来棣州城里多久了?除了在军中点名、巡查的时候见过你,平时你小子连个屁都没有!怎么说老子也是你的老大帅,你就忘得一干二净?抱了老杨的粗腿是不是?你瞧好吧,赶明儿老子就去给老杨告状,还把你小子调回老子的手下,给你狗日的小鞋穿!”
钱老三名字里带个“老”字,年岁不大,还没到三十,很憨厚的一个人,摸着脸,嘿嘿笑,说道:“大人说哪儿去了!小的能不想大人么?只是军法太严。没有军令,小的出不了营。就是想大人您,也是白想。”
“行了!今儿鞑子快要来,等着开战,你小子好好打!要能立下功劳,老子亲自去给你请功。还是百户呢?换个千户让你当当!”
“从永平跟了王爷,死在小人手上的鞑子没二十,也有十八九。不就怀柔胡骑么?杂牌子军。莫说与‘毛葫芦’相比,便是比起高唐军来也差得老远。大人请放心,小人所守的这一块儿城墙,定不教半个鞑子上来!”
“好!……,莫老四?”
“是,大人。正是小人。”
“你的脸怎么了?昨儿老子去军营见到你,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就成黑眼圈了?”
莫老四年纪较大,四十多岁了,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别提了,大人。您知道,俺们队是俺们千户所的百人第一队,鞑子要来了,咱要守城,俺们当然得是先发。可偏偏有人不服,非要跟俺抢这个位置。一时争恼了,……,嘿嘿,嘿嘿,就成这样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这么躁!行,不愧是安辽军里鼎鼎大名的百人第一将。”莫老四所在的千人队是安辽军里的千人第一队,他本人带的百人队又是所在千人队的百人第一队,故此,军中都称他百人第一将。
夜雨虽然渐大,但城头上火光却依然冲天。
罗国器正巡视间,有人急匆匆奔到他的身边,附耳低语:“鞑子的前锋不避风雨,连夜行军,距我棣州城池已经不足五十里。”
夜入四更。
……
夜入四更。
金陵城,吴国公府,侧室内,仍旧灯火通明。
只是因辩论结束,不复起初的剑拔弩张,方从哲安坐席内饮茶,与范常、杨宪等谈诗论画,谈笑风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诸人皆停下话头,转首去看,见来人却不是早先离去的陈遇,而是一个淡扫蛾眉的侍女。
侍女入来室内,款款万福行礼,说道:“请问,哪一位是海东方先生?”
“我就是。”
“吴国公老爷有请。”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1 静室
因为夜色已深,朱元璋没有在正厅接见方从哲,而是私室相见。
室内红烛高烧,亮如白昼。
方从哲立定,拿眼观看,只见一个壮年的锦衣汉子坐在案后,陈遇相陪在侧。
方从哲是使者、是客人,不能长久地打量主人,但就只是看了一眼,便就忍不住心中赞叹,暗中想道:“久闻吴国公雄才伟略,以布衣之身,崛起草莽,兴於濠州,自引滁、和之军渡江南下以来,先下金陵,继而开疆拓土,辗转两强之间,并与双雄为敌,以寡击众,却偏偏战无不胜,打下了偌大的一份基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观其气度,实在雄浑!……,
“不过却是奇怪,主公有次酒后直呼吴国公的姓名,唤他叫做‘朱麻子’。也不知主公是从何处听来的,观这吴国公的面貌,分明半个麻子也无!”
史书上记载朱元璋的相貌,有八个字:“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所谓“奇骨贯顶”,说的其实便是帝王面相。什么叫“奇骨贯顶”?不是说有一根骨头直凸出到头顶,而是讲“日角龙颜”,意思和“日角相”差不多。
常人的额头大多是圆的。额头方则贵,按照相书而言,高贵的人额头自然也就与众不同,是方形的。如果在天庭上还有一块方正突起的骨头便就会越发的妙了,在相法上,这叫做“伏羲骨”,也就是“日角”。
天庭上的这块骨头越是方大,便越是尊贵。若它上至百会,下至中正,形如印绶,就更是“贵不可言”了,相术上称之为“朝天伏羲骨”,乃为开国帝王之品,是最好的“日角相”。也就是“奇骨贯顶”的表现之一。
方从哲对相法不精通,但是就只看朱元璋的相貌,却也果然符合“雄杰”二字。他在看朱元璋,朱元璋也在看他。两人打量已毕,方从哲跪拜行礼。朱元璋是皇宋朝廷的吴国公,这一个跪拜礼节是必须要行的。
“尊使请起。”
相见礼毕,方从哲起身。
“听说燕王有书信给我?请尊使拿来,容我观看。”
陈遇接住书信,转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是和尚的出身,曾经四处游丐,本来目不知书,但是他很勤奋,行军打仗之余,每下一地,必定会搜求当地的宿儒以及饱学之士,或“留置幕下、有疑辄问”,或请“会食省中、分值讲经史”,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不但已经识字,并且还已经能写些简单的文章、乃至诗词歌赋。
打开邓舍的书信,朱元璋观看,见其上话语不多,大略言道:
“晋冀察罕,陷我汴梁。君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生死之敌,即为此也。今孤奉天子之诏,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伐济宁,平定河南,迎陛下还都於京师。……。”云云。
如果说这几句话还算的上“冠冕堂皇”,是打起来小明王的旗帜来请朱元璋参战,那么在书信的末尾,有一句话却就是直指益都与金陵两家的私利了。或而言之,便是邓舍许诺给朱元璋的好处。这样写道:
“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上可报皇恩。削平关中,救百姓出水火,下则拯苍生。功成之日,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
朱元璋看到此处,眼皮跳了一挑,不动声色地瞧了方从哲一眼,把书信重新叠好,放在案上,却不就此针对书信展开话题,而是岔开话风,缓缓地说道:“素闻尊使之名,自比苏秦、张仪,可有此事么?”
“苏秦、张仪,辩士也。从哲不才,愿效子贡之志。”
“子贡是谁?”
“春秋卫国人,名端木赐,字子贡。孔门七十二贤,十哲之一。”
“噢?不知此人有何优异,能入孔门十哲,且令尊使愿效仿其志?”
“子贡善辩,纵横家之祖,此其一也。‘可与言《诗》’,文学出众,此其二也。‘赐也达’,子贡通情达理,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此其三也。‘货殖焉,臆则屡中’,在理财和经商上,他也有着卓越的天分,此其四也。
“子贡之善辩,出使楚国,救孔子脱出陈、蔡之厄;子贡之言诗,‘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之从政,‘常相鲁、卫’;子贡之理财,‘家累千金’。以至‘结驷连骑,束帛之币,收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人们都认为孔门七十二贤,颜回最贤,但是从哲却独以为子贡才是当之无愧的‘十哲’之首。何也?当春秋乱时,诸国纷争,颜回之贤,无利百姓。而子贡之贤,‘合乎时宜’,用之则国兴民富,不用则国亡民穷。
“壮哉!岂不诚大丈夫哉!”
朱元璋微微动容,双手合在一起,说道:“这样的人,确实可以称之为‘大丈夫’!”
通过与方希哲的书信来往,方从哲对朱元璋的脾气、性格、喜好都早已有所了解。和张士诚的优待士人以求名誉不同,朱元璋是一个典型的“务实派”。凡是被他重用的臣子,大部分都是实干家,用方从哲的话来说,也可以讲这些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故此,借朱元璋的此问,方从哲表面上是在讲述本人的志向,其实却是在委婉地投朱元璋之所好。
也因此,他这回对子贡的解释,就和他上次出使松江时大为不同。
出使别国,首要的一个前提,不能让别国的主君讨厌你。
像是三国时,蜀中张松出使许昌,因其面貌丑陋,曹操见到后,“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首先看到这个人就不想和他说话,那就坏菜了,还出使什么?果然,接着又因“闻言语冲撞”,曹操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不用多说,张松的出使任务肯定是完成不了了,白跑一趟。
方从哲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本就人物俊朗,言语又故意投人所好,不管他的任务能否完成,至少有一条现在已可保证,他已经略微得到了些许朱元璋的好感。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应该不会受到太多为难。
“尊使几天前就来了,却因我公务繁忙,所以拖延到今夜才能相见。还请尊使不要见责。”
“从哲这次来,不但是为了我家主公,更也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多等几天,并不算什么。”
“更也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在前宋崖山之沉,蒙元入主中原,乱我中华已久。幸有我皇龙兴於颍上,刘太保起兵从河南,继而明公由濠州发起,我家主公转战在辽东,诚可谓‘首倡之功,全在我宋’。宇内的豪杰因此而纷纷影从,南北的英雄无不趋之如骛。人心振奋,min意鼎沸,皆欲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己任。熊熊烈火,其实发自幼苗,时至今日,早已成燎原之势。
“从哲这次前来金陵,求见明公,虽然是奉我主之命,但实际上,更也是为顺应民心。所以,从哲说,我更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而来。”
朱元璋微微一笑,说道:“尊使言之甚是。……,尊使不辞千里,来我金陵,路上劳苦。还是在很多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山东。当时刚刚水患过后,白骨遍野。久闻燕王英才盖世,不知如今的山东风土如何?”
“山东,春秋齐鲁之地,古为青州。山有岱宗之雄,秦汉以下封禅的所在。水有黄河之险,方今足以闭塞以独步中原。‘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运河沟通南北,通衢相接东西。地广数千里,人烟繁茂。自我主执政以来,轻徭薄赋,百姓乐服。”
“山东人物如何?”
“孔、孟故里,民俗朴实。出乎北地,拔乎中原,礼仪之邦。”
“尊使刚才说,子贡‘合乎时宜’,因此可称最贤。现今也是如春秋、战国一样的乱世,立身乱世之中,而却讲究‘礼仪’?这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呢?”
“礼者,君之大柄;仪者,使上下有序。礼仪之邦,诚而且信。用礼仪治国,百姓会安居乐业;用礼仪行诸侯,诸侯会不怀疑。”
“礼仪?诚信?你的解释倒是有趣。”
“我主宽宏诚信,人所共知。请问明公,我家主公的信您也看过了,不知道您对此是怎样以为的?”
朱元璋一笑,不答反问,说道:“燕王手下,如尊使者几人?”
“从哲智谋不及洪继勋,笃行不及姚好古;政事不如吴鹤年,耿直不如方补真;文学远逊颜之希,经济难比罗李郎。国用安饱读宿儒,潘贤二临机应变。文武双全有罗国器、杨行健、鞠胜、李溢,智勇足备有文华国、陈虎、赵过、庆千兴。姬宗周娴熟辞令;王宗哲通晓礼仪。其它比如佟生养、邓承志、陈猱头、毕千牛、张歹儿、李子繁、杨万虎、刘杨、陈牌子、高延世、郭从龙、傅友德、柳三郎等等忠义慷慨的英杰,动以百数,譬如粲烂繁星,数不胜数。……,如从哲不才之辈,不可胜计。”
朱元璋颔首,说道:“尊使本为浙产,是浙江人,现在海东任事,远离家乡。你的哥哥希哲曾告诉过我,说你的父亲年事已高,你的母亲独处家中。我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如尊使所说,燕王手下人才辈出,也不差你一个,何不就此留在金陵?一来,我与燕王同为宋臣,你也不算另投别主;二来,浙江距离金陵甚近,你还可以常常回家探亲,甚至把父母接来也可。两全其美。至若燕王那里,我可以写封信去,燕王有君子的雅量,料来也必不会反对。中涵以为如何?”
却是朱元璋起了爱才之心。
但他忽出此问,却也是大出了方从哲的意料。他先是愕然,跟着镇定下来,说道:“从哲已与燕王定了主臣的名分,道义所在,虽蒙明公错爱,请恕从哲不敢答应。正如从哲的兄长希哲现在明公幕府中,从哲的不留,正比如希哲的不往。尽管说‘父母在,不远游’,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当此乱世,为百姓求生,为天下立太平,亦然圣人的教导。”
朱元璋叹道:“燕王得人,乃至于斯!”
夜色沉沉,已经五更。
雨水落在庭上,风凉如水。因为渐渐下大,雨声已不再是点点滴滴,而是响成了一片,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咫尺。放在室内案几上的茶水已凉。陈遇示意侍女将之泼去,换上新茶。青瓷的茶碗,红漆的案面。茶碗里茶叶根根竖立,漂浮水中,热气蒸氲,与烛光混成一处。
除了雨声之外,吴国公府中一片寂静。
方从哲从容答道:“我主有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的志向,所以众士仰慕。这和明公所以能得到江南、淮泗英才的投效是一样的道理。”
这一句回答的很合适,既称赞了自家的主公,又不露声色地捧了朱元璋。且把话题重又拉回到了他出使的本意上。
朱元璋不觉莞尔,但却还是不肯转入正题,笑道:“‘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说实话,我对你家主公闻名已久,只是可惜至今尚且没有机会能得一见。请问尊使,燕王的为人和志向如何?”
“我主燕王,辖万里之地,理亿兆之民。一举一动,皆如日月之行,为众人仰望。每有一个决定,都会关系到全省百姓的祸福。因此,燕王的为人宽大为怀,时刻以苍生为念。而燕王的志向自然便是想要称其所职,不致愧对百姓,有失朝廷寄托。故而,每有小错,必定改之。”
这一句的回答更是合适。一方面点明了邓舍的为人和志向,是想要做一个称职的人君;另一方面也很坦率地说出“人无完人”,有时候邓舍也会犯下小错,但是很快必然就会“改之”。这要比单纯的赞誉更容易令人接受和相信,不止无损邓舍的形象,实则赋予人性,相反给了美化。
朱元璋和陈遇对视一眼,击节赞叹,说道:“尊使欲效子贡之志,果然有子贡的才干。”子贡是孔门七十二贤。朱元璋此话是在夸奖方从哲,更也是在称赞邓舍。他正襟危坐,说道:“尊使来我金陵,有何以教我?”
从他见方从哲开始,先是试探方从哲的真实才干,接着打听山东的人物风土,最后询问邓舍的为人志向。在经过一番了解和铺垫后,终将话题言归正传。
方从哲顿时精神一振,开篇第一句话,如此说道:“明公坐拥金陵,此虎距龙盘之地。”风声雨声,夜色星光。静室对谈,刚入正题。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2 喧夜
金陵城,吴国公府,静室内。
主宾对坐,陈遇相陪。数支红烛,有红袖添茶;凉风带雨,听雨声淙淙。表面的气氛看似安详清静,但是主宾之间,一个是名震江南的豪杰,一个是以善辩著称的辩士,风轻云淡之下,其实却隐藏着斗智激辩的张力。
若是将之形容为外松内紧,则在同一时间的南高丽汉阳府,城里城外,却刚好截然相反,外紧内松。
汉阳府临海,水气充足,夜雨下得比金陵更大。多半夜的时间过去,愈下愈大,已经从起初的濛濛细雨逐渐变得大如瓢泼。就好像用筛子往下筛似的,雨线形成直道,密密麻麻垂落,把夜空和大地连成一片。放眼远近,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雨水,从屋檐上、从墙头上、从亭台楼榭上,从树梢上连绵不断地跌落下来,又都从院中滚出去,在街道上汇成急流。
汉阳府是南高丽数一数二的大城,排水系统做得还算不错,但就算如此,有些地势较为低洼的街衢,上边也已然积了深深的一层水。人从中走过,能浸过脚脖子。因夜色深沉,城中灯光稀落,缺少反光,积水黑压压的。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个人在走路,而是好像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奔跑。
有一只野猫正伏在街边的屋檐下,机灵地支棱起了耳朵,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夜色漆黑,雨落成片。街道的转角处先是有一抹火光在雨水中隐约闪现,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随着脚步声的奔近,火光越来越亮。
那野猫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耸起了身子,好像是在威胁似的,低低地叫了一声:“喵。”
一支火把出现在了转角。紧随其后,两支、三支、五支、六支,成片的火把跃入它的眼帘。火光闪亮,传过雨幕,一朵朵的火苗跳跃在它的眼中;又从它的眼中传出,到对角,是上百个全副武装、顶盔贯甲的军卒。
军卒的队伍里,不时有低沉的轻喝:“快点!跟上来。”
“不要掉队。再转过两条街就到了。”
“……,狗日的,哪儿来的野猫?”
受惊的野猫拔腿逃走,在雨水中、在火光下,拉出一道黑影,飞快地窜上墙头,溜走了。被吓了一跳的士卒骂骂咧咧,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的夜空里,厚厚积雨云的缝隙中,那三两点的星光还在闪亮。
像是好奇有趣地偷觑,又似乎冷漠无情的凝视。
“街上见猫。下着雨,还出星星,这狗日的天气,实在太怪了。”
队伍的最前边,有两个人带头。一个穿着平民的服色,一个穿着黑衣箭袖。平民服色的那人正是通政司的暗探,而穿着箭袖之人却便正是鞠胜。
他奉了姚好古的命令,赶去城外调了五百军马,把任务分别一一交代下去,留了三百人负责城外的捕拿,自带两百人入城。因为聚集在城中的“丽人乱党”并不是都在一处的,所以带入城中的两百人又分作数队,他现在所带的这一支是人数最多的,将要面临的任务最重。
目标直指城西御街,凉山君府。
凉山君是前高丽王室,论辈分,前高丽王王祺还得叫他一声叔叔。年纪已经不小了,五六十岁。当日海东军马入城,凉山君倒是很“识时务”,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带头投降,故此在众多的高丽宗室中,他是少数不多还能保住本来家宅、原本地位的人之一。
按照道理来讲,他既已投降,邓舍也没为难他,平素待他还不错,时有赏赐,他应该不会卷入这次作乱才对。奈何他有两个儿子,都是早就暗中不忿。他年岁老了不假,可惜他的儿子们还年富力强。
试想,他的儿子们本为宗室,高人一等,可以任意地作威作福,现如今却国破家亡,特别是自从姚好古执政汉阳以来,采取了种种抑制丽人豪强、扶植汉人大户的措施,眼看汉人的势力一天强似一天,也许不出十年、五年,这汉阳府恐怕就再无他们说话的份了,乃至说不定,一个普通的昔日下人就能爬到他们的头上去,如此巨大的反差,又怎能忍受?
“为儿孙谋,不得不反!”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王礼,一个叫王祯。不久前,私下里和一个从大都前来的故旧朋友见了面。
他们的这位朋友带来了奇氏、察罕的手信。在信上,奇氏和察罕许诺,若他们肯在汉阳府起事,那么,察罕帖木儿便会在山东牵制邓舍的主力;而奇氏也会发动辽西世家宝、沈阳纳哈出,用来牵制辽东、朝鲜的海东驻军。然后里应外合,争取一举恢复高丽王朝。待事成,功大者为王。
这个许诺,或者可称之为约定,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同意。
为什么?察罕或许可以牵制益都军,但是要想指望世家宝、纳哈出牵制辽东、朝鲜军简直痴人说梦。可是,“痴人说梦”也好,“利令智昏”也罢,王礼和王祯本就满心的不忿,整日处心积虑地想要改变现状,只是苦无办法,忽然间,奇氏和察罕都主动递来了支持,一个是蒙元的国母,一个是如今军队最强的男人,他们兄弟两人当然求之不得,当场就拍板决定,答应完全按照信中所说行事。
大凡一个王朝灭亡,必有遗老遗少。何况高丽是被汉人所灭。经过一番的联系与密谋,他们兄弟两人还真的找来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辈。彼此约定,四月底在汉阳府集会,五月初就正式立旗作乱。
具体计划如下:
因为参与举事作乱的大部分都是王室、勋贵之后,所以他们家中多有仆僮,只凉山君府内,仆僮便不下二三百人。加上其它的一些,只汉阳府内就可凑够一千多人。此外,汉阳府的驻军中不少的一部分都是原本的降军,也可以联络一下,与之共同举事。
王礼信心满满:“以有备打不备,胜算八成以上!”
“当举事当天,俺会先用父亲的名义,请姚好古等人赴宴。在宴席上,把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候,城中群龙无首,我方又准备充足,胜算何止八成!十成也是有的。”王祯比王礼的信心还足。
“夺下汉阳府后,我方必须连续出击,不能给汉儿做出反应的机会。所以,也不用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来汉阳,选出一部分各自留在本城,待接到我汉阳府起事成功的讯号之后,便就立刻也分别在各城起事。”
“这叫做中心开花,四处烽烟!汉儿正用兵济宁,路途遥远,隔绝大海,定然措不及防。朝鲜、辽东的汉儿又有世家宝、纳哈出为俺们牵制。等邓贼接到军报日,必定为时已晚!”
“此番起事,俺打算用‘衣带诏’的名义。想俺丽朝已有数百年,在民间极得民心,旗帜立处,凡海东的百姓肯定云和而影从。”
“每个城中都有咱们的人!每个城中的驻军中也都有咱们的旧卒!百姓又皆思咱们丽朝。如此,则无交兵,守无坚城,不招必影从。事成定矣!”
像他们所说的这些,真好像是反手之间就可换天。
一群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不识军法、不识战阵,夸夸其谈,自以为是,标准的“纸上谈兵”。这不,还没等起事,就因事机不秘已被发现。甚至就连通政司已调查清楚,鞠胜也都带人摸上门来了,他们还茫然不知。
冒夜雨,士卒践水。
穿过两条街道,鞠胜引领诸人来到了御街。急促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百十人或围堵街口,或包围凉山君府。准备已定,百户过来请示:“各队皆已就位。请问大人,是先叫上几声,命他们开门;还是怎么着?”
大雨哗哗落下,鞠胜淋得像个落汤鸡。
他抿着嘴,咬牙一笑,说道:“咱来时没灭火把,料来府中已经发现。再叫几声门?不是给他们负隅顽抗的机会?……,传俺令下,撞门!”
三四个士卒从随行的辎重车上取下撞木,抬起来,重重一声,狠狠地撞在府门上。撞了一下后,退后几步,再又撞击。府门岂能与城墙相比?没三两下,轰然坍陷。地上积水甚多,溅射到诸人的脸上。鞠胜因离得近,也被溅到脸上的有,他混不以为意,抹了把脸,正待接着下令。
府内火光亮起,有人气急败坏地高叫:“来者何人?此是凉山君府!你们想作乱闹事么?还不速速退下!”
“作乱闹事?好么,反咬一口!”鞠胜冷笑说道,示意那百户回话。那百户大声说道:“奉姚平章令,搜捕乱党!”也不再与府内多废话,反正门都撞开了,一声令下,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士卒纷纷扑入府内。
府中乱成一团。
王礼、王祯早已睡下,闻讯起身,仓促之下,不及应战。姚好古对军械控制得很严,他们千辛万苦也不过偷运入城了些许刀剑、弓箭,哪里会是披甲人的对手?入城前,鞠胜宣讲命令的时候,就已经与士卒们说得清楚:“待动手后,无论男女、不管老幼,只要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一夜,凉山君府血流成河。
最可怜的是凉山君,王礼和王祯在做些甚么,他身为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他管不住他的儿子们。父子间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凉山君说服不了儿子,最后凄凉地说了句:“灭我族者,必你二人。”
这句话果然应验。
火苗处处起,雨水虽大,却也浇之不灭。
惨叫声、恸哭声,惊叫声、兵器撞击声,以及砸毁东西的声音、墙壁倒塌的声音,还有士卒们的喊杀声,见到值钱物事彼此争夺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响了两个多时辰,到东天大亮,夜晚逝去之时,方才慢慢平息。
百户从府内出来,向鞠胜禀报:“凉山君府内,共计男女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非本府人计有四十二人。在捕拿的过程中,因有人持械顽抗,死者三百二十四人,现余下九十八个活口,都已集中在主院里。凉山君、王礼、王祯等及其家眷皆在其内,另外非本府人也还剩下有二十来个活口。卑职大致地问了一下,这些人多是外地的前高丽宗室、勋贵子弟。”
“士卒有伤亡么?”
百户撇嘴,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土鸡瓦狗之徒,也想叫咱们兄弟有伤亡?阵亡一个没有,伤倒是有两个。一个是不小心在泥地上滑了一跤,扭了脚;一个是被因火烧塌的房梁落下,胳膊上被擦了一下。都是小伤,无关紧要。”
鞠胜点了点头,负手踱入府内,至主院中。
院里黑压压跪了许多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是衣服不整,只穿了小衣的也有不少。大雨如注地落下,冲在他们的身上,每个人都又惊又怕,嘴唇乌青。鞠胜看到,人堆里有十几个女人,皆鬓发零乱,也不知是否士卒们故意为之的,她们几乎全都是衣不蔽体,尤其几个较为年轻貌美的,更是近乎一丝不挂。
鞠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瞧了那百户一眼。
那百户面色微红,解释说道:“抓这些人的时候,很多都是从床上拽下来的。也没工夫等他们穿衣服。所以,有些、有些,有点‘有失观瞻’。”看来邓舍的军官教导团成绩不错,居然这个百户也都能说成语了。
“这些都是乱党,怎么处置都可以。但是如果在战场上,老弟,你的手下要还是这样,你就等着被砍头吧!”
“是,是。”
军务不是鞠胜的职责,说了几句,也就放下了。他问道:“哪一位是凉山君?谁是王礼?谁是王祯?”
士卒们粗鲁地从人堆中拽出三人,推到鞠胜的面前。
一个老人,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那老人的气色还好,两个中年人都是面如土色,差点跪不成,险些瘫倒在地。
“我王师入城日,凉山君有相迎之功。虽已查明今日此事,与君无关。但是犯事的是你两个儿子,怕是牵连之责,你难以逃脱。来人,把凉山君扶起来,好生对待。”鞠胜和颜悦色,与凉山君说过,转目去看王礼和王祯,看着他两人的那副惊怕样子,好似烂泥扶不上墙,目光中透出怜悯和不屑,摇了摇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何苦来着?”
他心中有句话没有说出,也是不屑与王礼和王祯说出:“像你们这种货色,和主公的英明神武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也敢作乱兴事。不自量力!”
“现在该如何将这些人发落,请大人示下。”
“姚平章还在衙门中等候,将他们送去省府。听姚平章发落便是。”
犹如风卷残云,不到三个时辰,各地捷报频传,前脚接后脚送入省府之中。此役,姚好古动用兵力五百,共计擒拿乱党人犯二百四十余人,当场诛杀近六百人。而当喧哗的夜结束时,城中的百姓很多都还不知此事。
随后几天,负责外地的方补真也相继地送来军报,别的各城中诛杀与擒拿的人犯数目,略与汉阳府相当。
夜逝去,天光亮。
落雨如注,终于渐渐地把余火浇灭。汉阳府惊心动魄的杀人夜已经过去,而远在数千里外的棣州,战火却刚刚开始。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3 攻垒
棣州城外。
元军到来的速度比预计中更快,辰时前后即已出现郊野。
连绵一夜的雨水至今未停,地面泥泞,野上土路的两边麦苗郁郁葱葱。远方有片小树林,淋在雨下,青翠欲滴。
大队的元军骑兵络绎不绝,有些行在路上,前呼后叫,吆喝不绝;有些奔在田间,挥舞枪戈,耀武扬威,渐近人膝的麦苗纷纷被马蹄踏倒,又带起许多的泥水,迸溅的到处都是。还有一些爱惜马力的老卒,因见已经抵达目的地,都下了马,牵着坐骑在泥地中徒步前行,沾了半腿的泥。
元军的两位主将,任亮与李二,早在快到棣州的时候,就已分别从军前、军后汇合在了中军,两面旗帜并在一处,迎着风雨招展。
先是中军找好扎营的位置,由侧翼警戒防备;然后中军派出人马替换侧翼警戒的军卒防守,换侧翼扎营。
“怀柔胡骑”皆为骑兵,野战为首、防御为次,后边还会有大规模的步兵开来,所以他们所扎下的营地并不是很正规的营寨,只粗略地布下了一点防范,比如拒马、铁蒺藜之类,主要是营房扎好,军旗竖下,方便那些因为长途行军而有点散乱的营头集合就可以了。
当兵不是一件很热血,很英雄的事情,就不说战场杀敌,只行军便是很艰苦的。特别雨下行军。哪怕四月底,雨水冲在身上,时间久了也会很凉,衣甲里都是湿漉漉的,贴身湿,遍体生凉,摘下兜鍪、脱下军靴,倒出来的都是水;并且道路上又是泥地又是水坑,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一跤,从头到脚都是泥污。到了目的地,又要面临打仗,最多扎个帐篷,想冲个澡都难上又难。还好,现在不是冬天,若再是冬天,不是下雨,是下雪,越发令人难熬,冻坏了手脚都是寻常事。
更有那辎重车队,看似没有太大的危险,冲锋陷阵多数不用他们上。但是,遇上雨雪天气,迎风冒着雨雪,在泥地或者冻土上推车前行,也煞是劳累。火炮或许还是较轻的,一架云梯、一个撞车就得好几个车运,人拉马拽,尤其过河、或者陷入泥沼里边的时候,苦累只有本人清楚。
种种艰苦,不一而提。
任亮、李二选择扎营的地点距离棣州有二十里。两三个时辰上下,大致把营地建好。
军官还好一点,百户以上的有功夫擦擦身子,换身干衣服。随之不久,大约午时刚过一刻多钟,便有号角响起,中军大帐的战鼓也擂响了。这是召集诸将的讯号。各个营头的管带,或者百户以上、或者副千户以上,有的镇抚也要应命而动,纷纷驱马赶去中军,汇聚主将帐内,听候命令。
主将升帐,群将云集。
李二是河间府元军的总兵官,资历比较老,坐在正位。任亮才去河间府不久,资历较浅,另外搬了把交椅放在李二的下手,坐在其侧。两人都是铠甲鲜明,兜鍪上红缨高高竖起,手按镶珍嵌珠的短剑,后挂披风。
三通鼓毕,有中军的值勤军官出列点名。
按照各个营头,一个个点其主将的姓名。凡到者,皆高声应诺;如果还有没有到的,也不必直接入内了,先在帐外挨数十大板,受过军法惩处之后,再入营听令就是。若到的特别晚的,抑或不到的,甚有可能砍头。
战争之间,不能儿戏。军营之内,法大过情。
几千、几万,乃至十万、几十万的军马行动,如果没有军法约束,等同乌合之众,莫讲百战百胜,怕是连半点的战斗力都不会有。
在这个时候,主将他就不是一个人,他必须就是法令的化身。而偏裨诸将、包括士卒也都不是一个人,他们必须是武器的化身。
主将可以无微不至地关怀部属,记住每一部下的名字,记住每一个部下的喜好、记住每一个部下的性格,但是,唯一的一点,绝不能把部下当作一个人来看待,部下就是刀、就是剑,就是用来取胜的工具。
值勤军官点过名,诸将皆到。
任亮拱手,请李二发话。
军队里边的权威只能是一人。李二当仁不让,环顾诸将。大帐内环列两侧,站了二十余人,都批盔带甲,昂藏而立,目注在他的面上。
只听得李二说道:“诸位,急行军几日夜,咱们算是按时到了棣州城下。按大帅军令,当在入夜前发起第一波的攻势。但是,大帅没有能料到的,却是红贼在城池的外边立了两处营垒,与棣州城恰好成掎角之势。欲夺棣州,必先除此二垒。我军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河架桥,从河间府至此,路上并无险阻,立的功劳甚微。故此,本将认为,既然我军已然先至棣州城下,咱们人马较少,主城攻打不成,那两处营垒最好是能夺下。”
军队打仗,立功第一。要是不想立功,还打什么仗?所以,李二一言既出,任亮头一个赞成。
“冀宁路那边,主公亲率军马已经打服了孛罗帖木儿,军中诸将多立功劳。济宁路那边,少主固守巨野迎对益都的精锐骑兵,只要打赢,也必是大功一件。高唐州的贺宗哲、郭云营,窥伺济南,随时都可以打过黄河去,立功也并不难。河南军方面,便不说驰援巨野的,就连驻守汴梁的,当年打汴梁之时,他们也都是立下有赫赫战功。只有咱们河间军,除了打毛贵时打过几仗,过去几年中都罕有与贼军交战。难得的机会攻打棣州!弟兄们,难道还等着冀宁的主力来到,咱们才与贼军开战么?”
打败敌人,或许对高级军官来说,是意味着功劳,意味着向上升迁,意味着能带更多的部队。对中下级军官以及士卒来说,不但如此,还意味着战利品。
比如此次元军打棣州,若是怀柔胡骑能先将棣州城外的两营攻破,必能缴获大量的铠甲、兵器、海东士卒的私人财物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需要上缴一部分,但是中下级军官及士卒也能够私下扣留一部分。财物不必说,即便铠甲、兵器,如今乱世,倒手卖掉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还有斩敌首级的赏钱。不止实际斩首的数目,棣州城外乡野中有没能来得及入城的百姓,胡乱砍掉几个,那也都是钱。人的脑袋砍掉都一样,反正皆是汉人,谁还能分得清哪个是海东士卒的?哪个是寻常百姓的?
哨探已经探明,外边两处营垒中都是只有五百士卒驻守。
李二、任亮带来的足有三千骑卒,分出一千戒备棣州城内和另一处营垒,用两千人攻击五百人,尽管兵法云:“十则围之”,但那是说包围大城,现今才是进攻一个小小的营垒,以四取一,应该差不多有获胜的把握。
两位主将说毕,帐内诸将皆轰然称是。
李二、任亮大喜,打铁趁火热,当即一一点派,给各营分配了任务。
选定攻击的方向是罗国器安置在南边高地的营垒。从两边侧翼里各抽出五百人,以八百骑警戒棣州城内的驻军,用两百骑监视北边高地的营垒。这部分军马由任亮指挥。然后,集合主力两千人,由李二亲领攻击。
“传令各营埋锅生火,教军士们好生休息。一个时辰后,展开攻势!”
“争取两个时辰内把南边贼营拿下,随后转攻北边贼营。到明日天亮前,要把红贼布置在城外的阻碍全部扫清!”
二十余位将校同声接令,话音在帐内回荡,压住了落在帐篷顶的雨声。
……
棣州城头,罗国器登高远望。
“鞑子离城二十里乃止,所扎营的位置恰好在我军城外南北两营之间而稍微偏向南营。……,这其中有讲究啊。”
姬宗周是“巡防使”,此时敌临城下,他不能继续待在住处,也随着罗国器一块儿在城上冒雨巡查,接口说道:“‘其中有讲究’?大人何意?”
“现在落雨不停,不利部队行军。鞑子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应该说明他们暂时没有攻我棣州的意向。”攻方离城二十里扎营很常见,但是那都是在晴朗的天气,行军便利。便如眼下,持续下雨,道路泥泞,行军很不方便,若是元军的先锋部队想要直接攻城,便肯定不会仍旧离城那么远。要不然,部队走过来就很累了,还攻打什么城?
“我军只要守够十日上下就能等来益都的援军,元军不会直接攻城,便等同给了我军缓和压力的机会,这应该是件好事儿。大人为何如有所思呢?”
“鞑子如果只是离城二十里扎营倒也好了。问题就在李二、任亮怎么把营地放在了我城外的南北二营之间?难道就不怕我两营夜袭么?彼等是骑兵,扎营的时间还那么短,可以断定他们所扎的营地定不牢固。营既不牢,又还放在我两营间,这就奇怪了。且更还偏向南营。更是古怪。”
“大人是说?”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4 守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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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子必有玄虚!”
罗国器话音未落,只见远处南边营中蓦地里红旗连飚。这红旗,是城外南、北二营竖立的都有。旗杆数丈高低,旗面也有数丈的宽幅。若是遇到敌袭,在白天的时候便可用之示警。而要是在夜晚,则改为放火传讯。
棣州城头的望楼上,自有眼神好的士卒时刻注意。这时看到,顾不上大雨瓢泼,从高处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下边连声大呼。
阴沉的天气里,远处的那一抹红旗越发鲜艳。
不用望楼上的士卒喊叫,罗国器、姬宗周也早已看到,就好像是一点火焰,跳动在绵绵的雨幕之中。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话。一个说道:“大人料事如神!”一个说道:“哎呀,不好!”说“不好”之人正是罗国器,姬宗周紧跟着问道:“元军强袭我营当然不好,大人因何震惊?”
元军强袭棣州城外的两营,这已经被罗国器提前料到,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好的事情吗?罗国器说道:“大雨如注,地面泥滑,固然不利攻方;但是怀柔胡骑全是骑兵,远程奔袭,来得又很迅速,必然没有带太多的大型攻城器械。所以说冒雨发动进攻,看似对他们不利,实际刚好相反!”
姬宗周不是笨人,虽没亲自上阵打过仗,可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顿时醒悟,也是“哎呀”一声,叫道:“不错!我城外两营中驻军分别只有五百人,临对强敌,处在绝对的劣势,全凭火炮、火铳、弓矢、强弩等物防御。如今雨下,首先火炮和火铳就用不成了,等同先自断了一臂。而元军却完全可以借机发挥他们最大的优势。李二、任亮不可小觑!”
“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雨中不利行军布阵。以本将料来,鞑子在攻击我城外南营之余,肯定还留下来的有预备队。只要我军敢出城驰援南营,便定会遭其截击。一边是即便分散也能来去自如呼啸如风的骑兵;一边是冒着雨水难以布阵无法发挥战斗力的步卒,孰胜孰负,不用多说,也是一目了然。”
也不知是被雨淋的,抑或是别的原因,姬宗周嘴唇发白,脸色发青,说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望楼上,士卒再次探出身来,高声叫道:“鞑子攻势甚猛,南营求援!”
十几个将校跟随在罗国器的左右,此时都神情严肃,站得笔直,任雨水浇落,顺着他们的兜鍪、铠甲往下流淌,目光齐齐集中在罗国器的脸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罗国器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紧紧握住短刀,无视诸将的视线,缓缓地说道:“适才本将已经分析过了,如果此时出军驰援,实不利我军。传令:命南营死守寨垒,半步不得后退。若是阵地有失,叫他们九夫长以上都提头来见!”
诸将闻得此令,都是面色大变。有人嗫嚅嘴唇,壮起胆子,出列说道:“大人!也正如您刚才的分析。雨中,南营的火炮、火铳都用不成,只靠弓矢、强弩,区区五百人、小小个营垒,能打得退数千人的强攻么?”
……
棣州城外的地势都较为平缓,南、北二营说是位处高地,其实也并不太高,敌人的一个冲锋就能从下边奔到营外。而且雨水太大,不但没法儿施放火炮和火铳,乃至对弓矢与强弩的发射也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雨落成线,风吹不止,第一个会影响到射手的视野,其次会影响到箭矢发射出去的力度以及射程。强弓和劲弩还好点,普通一点的弓,拉满了弦,箭矢射出去,被雨一砸、风一吹,难免偏离方向并且渐渐后继无力。
两千个元军的骑兵分为两队,一队是主力,一千五百人,皆弃马徒步,从南营的北边往上冲;一队是侧翼,五百人,只管奔行在营垒的其它三个方面,远远拉放箭矢,以分散海东守卒的防守,减轻主力进攻的阻力。
营垒内外,羽箭飞舞。
一枝枝的箭矢或者从营*向营外,抑或从营外射向营内,撕破雨幕,在雨水中划出一道道弧形的轨迹。有的射中了目标,有的胡乱坠落。无论是攻击的一方,还是防守的一方,都喊叫不绝。呼声振地,远近可闻。
南营守将潘美,官居副千户,本名潘十一,是个目不识丁的粗汉,因为听过几次军官教导团的课,知道了北宋初有位名将叫做潘美,是他的本家,故此改了名字,干脆也唤作“潘美”。年有三旬,身高体壮,手大脚大,面黑如铁,一部连腮须,蓬乱茂密,衬托得他其人越发威猛。
立在营内高台之上,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作战。
不断有垒壁上的军报送来:“鞑子一部,约六百人,抬举云梯、撞车,猛攻我营北不止。虽因雨大,鞑子无法放火,但是我部的火炮、火铳也无法使用,包括之前埋在营外的地雷,也有许多都被雨水打湿了引线。鞑子纵使踩上去,也爆炸不了。战斗十分激烈,我营北守军应付吃力。”
“雨太大了!放箭都没了准头。搞得鞑子攻营,根本不用理会我守军的反击,只要用撞车猛击垒壁就行。……,将军!请催促城内速发援军。”
“城内旗语的讯号已经传来。罗大人军令:要求我军半步不得后退。若是营垒有失,全营九夫长以上皆处以极刑!”
潘美抹了把脸,嘟哝了句。边儿上的亲兵队长没有听清楚,以为他是下了什么命令,忙上前问道:“将军刚才说的什么?”潘美扭过头,恶狠狠盯了那队长一眼,骂道:“刚才老子说的什么?老子说‘狗日的’!”
“是,是。”
“杨帅不在城内,现在罗大人说了算。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没的在罗大人面前丢了咱杨帅的脸面!……,咱是谁?”
“海东安辽军!”
“传令,把罗大人的命令告诉给营北守卒部。再对监阵队说,凡前线将士,不管将校或者士卒,不肯力战者砍手、后退者砍腿、转身者砍头!”
亲兵队长凛然接令,转身待去。
潘美又将之叫住,取下腰刀,递与给他,道:“见此刀如见本将。如战士抑或监阵有不从军令者,给你斩杀之权!鞑子不退,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
那亲兵队长接令,来到营中前线。战事正酣。
就好像一副水墨写意画,整个画面的背景都是雨水,在其间有成百上千的敌我士卒奋力厮杀。刀剑起处,撩起一道雨痕;枪戈刺入,溅出殷红鲜血。那血迹渲染出了墨色的画面,令人看到,不觉触目惊心。有人在倒下,有人在挺身;有人鼓勇向前,有人畏缩顾盼。人挨人、群挤群。倒下的人嘶声痛呼;向前的人忘我高呼。头顶上箭矢如雨,营内上下旗帜翻飞。
双方都在呼喊:“杀贼!杀贼!”
到底谁是贼?没有人能分得清楚。
也许还是那句话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算是有民族和国家的大义在内,但两边都是在为了各自的民族抑或各自的利益而战斗,到的最后,究竟谁对谁错,也只有胜负宣明的时候,才能由胜者来做出结论。
间或有还保持完好的地雷炸响,伴随着的往往元军士卒的惨叫。营垒上布满鲜血,而营垒下到处残肢断臂。锐利的箭头被雨水冲刷得干脆,穿透铠甲,射入体内,血水四飞,把一汪汪在地上的积水都染得通红。
营北的西侧,数十个髡发的胡骑,口衔马刀,顺着云梯向上攀爬。
海东守卒放下檑木,一排排的滚下。手脚灵活的胡骑可以闪身躲开,若是躲闪不及,被之砸在身上,檑木上带的都有铁刺,顿时血肉模糊,变成个血葫芦,叫声凄厉,滚落下去。不止海东的守卒有监阵队,胡骑也有监阵,便立在战线的不远处,列成整齐的队伍,长刀雪亮,虎视眈眈,凡是有敢退者,当场处斩,是退也死、不退也死,两选一,宁为战而死。
为何?若退,必死无疑;若不退,还有一线生机。
云梯上的胡骑数十个,排在云梯后头的还有数百人,掉下来一个,后边的就再爬上去一个。
相比守御,攻击的一方从来都是更加的注重“人海战术”。要不然,怎么会有“十则围之”的说法?如果在攻打城池、堡垒、营壁的时候,顾惜士卒的伤亡,那么这个营壁、堡垒、城池,便会是必定难以攻下的。
罗国器设计的这个营垒形状,也确实有利防守。
营北的西侧虽然不长,只有一二百步,但是棱角突出,足足突出了两个面,彼此之间可以相互配合,进行火力支援。故此,尽管负责这个方位防御的只有五六十人,但是发挥出来的效果完全可以堪比一二百人。
虽惊无险。
但是,营北的东侧就不然了。
东侧也有五六十人防守,奈何东侧的地势较之西侧更为平缓,元军奔跑上来所需要耗费的力气更少,这防御,自然也便越发艰难。并且最为关键的,这个位置还是元军主攻中的主攻。李二、任亮把最精锐的力量悉数部署在了此处,攻击的力度当然也就是别处不能相比。
攻守才开始不到两刻钟,营北东侧的守卒已然阵亡近半。
很多人从军都是兄弟、亲戚、宗族一起从军,比如特别是流民们,邓舍在永平招兵之时,当时招来的士卒里就有两成左右皆为此类。
历经大战,当初入伍的士卒中,兄弟残缺的已有不少。此时防御东侧的军卒中,是兄弟的只有一对。而且兄弟年龄相差较大,哥哥已有近四十岁,弟弟还不到二十。兄长是一个副百户,弟弟是个九夫长。两人并力作战,遇到危险,有时是兄长替弟弟挡住箭矢,有时是弟弟替兄长挡住枪戈,携手至今,说实话殊为不易。早是生死之情,且本为兄弟,打断骨连着筋,血浓于水,更且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他们的感情可想而知。
战斗到激烈的地方,一支流矢斜斜射来,穿透雨幕,正好中了年少者的眼睛,从眼中穿入进去,自脑后透射出来。
夹杂鲜血和脑浆。那年少者大叫一声,伸手要去捂,碰着了箭杆,带动箭头,在脑子里转了一转,疼痛愈加难忍,仰头栽倒,抬起了半截的手,大约是想拽住便就在身边的兄长衣袖,但终因力气消逝,无力地垂下。
兄长闪开一个登上营头的胡骑马刀,回手一枪,深深捅入他的腹内,顺便抬起一脚,将之踹落下去。雨水冲刷,迷了眼,再睁开时,正好看到他的弟弟中箭,摔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弃长枪,扑上去想抱住。但是,就在此时,又一个胡骑登上营头,这兄长的弟弟恰恰挡住在他的前边,只见他随手一拉,拉住那弟弟的右脚,丢到了营头的下边。
“不要!”
眼睁睁看着弟弟从营头掉下,最短的距离时,两人只相差咫尺。那兄长睚眦欲裂,因为控制不住去势,也摔倒在营头上,滚了一滚,翻身跃起,因他的长枪已丢下,一时间也没想到抽刀,便那么赤手空拳抓住了这一个后上来的胡骑,吃了他一刀,双手用力,两人从云梯上滚落下去。
掉在地上,两人虽都重伤,却还没死,互相拉扯,翻滚在泥泞和积水间。两个在云梯后的胡骑想上来帮忙,却因他两人抱得太紧、滚动不停,因而无法下手。海东的这副百户失去了弟弟,充满愤懑和悲痛,意志远比这个胡骑坚强,牢牢抓住了他的手,用额头把他的下巴顶起,开嘴就咬,就咬在咽喉上,两三口下去,那胡骑逐渐停下了挣扎,一命呜呼。
元军的士卒围上来,或用长刀、或使枪矛,对准副百户的身体纷纷扎下。那副百户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闪开的样子,任他们乱刺,手脚齐用,在泥水上往前爬行,拉下的血迹把周围全都染红。
一刀、一刀、又一刀;一枪、一枪、又一枪,就连元军的士卒都记不得砍了多少刀、刺了多少枪,从营头上坠落下来的副百户却还是咬着牙,拼力朝前爬动。也许是用刀的元军士卒先停下了手;也许是使枪的元军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围在副百户周遭的元卒继二连三地都住了下手。
他们看着副百户往前爬。
在他们的头上,箭矢依然如雨;在他们的耳边,喊杀声依然震天。但是,他们却都停下了手,看着副百户向前爬。
副百户失血过多,早已没了力气,与其说是在爬行,不如说是在扭动。爬了半晌,前行的还不到两步。元卒中虽多为胡骑,也有人懂得汉话,分明听到副百户在喃喃地说:“小弟,小弟,……。”就在他身前的十几步外,是他已经死去的弟弟。有元卒把刀回了鞘,架起副百户的胳膊,帮他往前爬,拉到他弟弟的身边。副百户的手指轻轻动,又有元卒放下了枪,扶住他的手,放在他弟弟的手边,帮他们握在一处。
雨落如瓢泼,战场杀声隆。
水墨画上的战事和杀意暂时微微静止,定格在了那兄弟两人握着的手上,又向上移动,定格在了副百户嘴角的微笑之上。拉开距离,是围了一周的元军士卒。而攻守还没有停止。
把副百户架到他弟弟边儿上的元卒蹲下身子,抬起来副百户的头,一手重又抽出长刀,刺入了他的脖颈。鲜血如泉水,静止的画面又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