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5 诱敌
方从哲献策后,便就奉令自去,次日便就启程,前往金陵去了。
且说当日,方从哲拜辞告退之后,邓舍与洪继勋等人接着说话。他问洪继勋,说道:“中涵适才所献之策,以先生看来,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洪继勋也和邓舍一样,对方从哲的这个计策并不看好。他说道:“正如方从哲所言,吴国公并非庸主,不能把他看作是和张士诚一样的人。臣虽对吴国公这个人不太了解,但是琢磨过他的用兵手法。观其多次用兵,或者是与陈友谅交战,或者是与张士诚对垒,无论是进攻、抑或防御,似乎总有一个手法是他惯用的。”
邓舍来了兴趣,说道:“噢?总有一个手法是他惯用的?什么手法?”
“吴国公总是喜欢在与敌决战之前,先把敌人主力所在地的周边全部剪除,去其羽翼。比如,今番我益都用兵济宁,主公所采取的战术是围城打援。通过攻打宁阳、汶上等地,来调动兖州的元军。攻敌必救,机动歼敌。而若是换了吴国公来做指挥,十有八九,他却是会先把汶上、曲阜、宁阳等等这些兖州周边的城池全部攻克,然后调集主力,猛攻兖州。
“主公用兵,擅奇袭、多计谋,若比作‘奇’;则吴国公用兵,多堂堂之阵,稳扎稳进,可为‘正’。臣虽对吴国公不了解,但是由此观之,从他用兵的手法上却也可以推断出来,似乎此人的性格脾气不好冒险。
“所以说,即便他有雄才大略,但是就凭他‘稳重’的这一面,似乎应该就不会对方从哲的提议太感兴趣。
“方从哲的提议看似对吴国公有利,‘两家分河南’,其实呢?要想施行方从哲此议,对吴国公来说,前提却是需要先把陈友谅、张士诚的威胁置之不顾。目前,吴国公之根本在金陵,他的大敌不是察罕,不是河南,而是张士诚和陈友谅。若按方从哲此议行事,‘本末倒置’,即为此也。
“当然了,吴国公和主公同为宋臣,有同殿称臣之情,也许他会看在主公的面子上,不会明言拒绝方从哲。但是以臣猜测,甚有可能,他却会拿出陈友谅与张士诚作为借口。总之,不会赞同方从哲此议。”
洪继勋没见过朱元璋,对朱元璋也不了解,但是就从朱元璋喜好的用兵手段上,他却大胆地对朱元璋的性格和脾气做出了一个推断。并由此引出来,再又推断朱元璋必会用陈友谅和张士诚为借口,委婉拒绝方从哲。
邓舍听了,低头想了会儿,不由佩服,说道:“古人云:‘见微知著。’先生能从吴国公擅长用兵的手段上,就推测出吴国公的性格。‘见微知著’四个字,先生当之无愧。”
不管怎么说,方从哲反正是派出去了,成或不成,至多半个多月内就可以有消息传回。成了,自然最好;如果不成,也不会对益都攻取济宁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邓舍与洪继勋等说了几句话,岔开话题,问洪继勋,说道:“先生既认为吴国公与我联手的可能性不大,对眼前济宁路的战局,先生可有什么看法么?”
“目前为止,我军在济宁路的攻势还算顺利。上午前线传回军报,说细作在巨野城中见到了王保保的旗帜。王保保是察罕帖木儿的义子。不到危急时刻,察罕帖木儿是绝不会派王保保去济宁的。这说明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首先,说明李察罕已经认识到了济宁战局的危急程度,王保保去到巨野后,必会对前线重新做出部署。东平、乃至河南等地的察罕援军没准儿很快就会能集结完毕。也许,我军将会在未来的数日内,就要受到元军较大规模的反扑。换而言之,前线我军顺利的局势,或者就将会要面临一个转折。如果顶住了元军将至的反扑,济宁路就算入主公囊中了。”
王保保亲至济宁,说明李察罕对济宁路的战事已经做出了反应,同时也因此而预示元军被动挨打的局面将会得到扭转。这是对益都不利的一面。
“其次呢?”
“非到万不得已,主将不会轻动。通过察罕帖木儿把王保保派去巨野也可以看出,察罕在晋冀、关内与孛罗的战事实在是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关头,他定然无暇顾及济宁,要不然,也不会这般轻易就把王保保派上前线。这就又说明了,最少短期内,晋冀、关内的察罕军队绝不会有余力来驰援济宁。前线我军面对的敌手,也最多就是一部分的河南察罕军。”
因为察罕无力顾及济宁,同时又因为济宁的地位很重要,所以察罕才不得已,把王保保派去了巨野。益都将要面临的敌人,除了济宁本路的元军,也最多就是再加上一部分的河南军。这是对益都有利的一面。
姬宗周忽然笑了起来,插口说道:“前几日和主公讨论《老子》,主公说了个新名词,说是甚么用‘辩证法’的观点来看问题。便好像如同大夫望闻问切一样,‘辩证’地分析事物。先生从王保保去巨野,既看出了对我不利的一面,又看出了对我有利的一面。主公,这就是辩证法吧?”
“辩证”本是中医术语,望闻问切,统称“辩证”。所以,姬宗周用大夫看病来比“辩证”。邓舍闻言一笑。
洪继勋打开折扇,“啪”的一声,又合上。他不屑姬宗周变相地拍邓舍马屁,也不理会,自管自地继续说道:“这是对我军有利和不利的两面。此外,对前线的战事,在济宁路之外,臣却是还另有一个忧虑。”
“济宁路之外?是何忧虑?”
“适才,臣分析了吴国公和主公所擅长的用兵之术。请问主公,对察罕帖木儿擅长的用兵之术,主公可了解么?”
“请先生细说。我愿闻其详。”
“察罕用兵,首重凌厉。不止凌厉,且老谋深算。吴国公用兵的长处在一个‘稳’字;主公用兵的长处在一个‘锐’字;而察罕用兵的长处,却是不但‘稳’,并且‘锐’。看年前益都之战,他用关保取我东南,是为‘锐’;用数万大军围我益都,见我援军来到,不肯纠缠,当即撤军,是为‘稳’。令人不得不赞叹,此人之用兵之术,端得非常老辣。
“如今,后有孛罗与他鏖战晋冀,前有我军与其争锋济宁。看似他是处在了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但是以臣料来,越是如此,他越是有可能突出奇兵,在‘稳’的前提下,重施故技,再给我益都来一个‘锐’!”
“如何‘锐’之?”
“臣先请给主公说‘稳’。他派王保保去巨野,调河南军驰援济宁,稳扎稳打,以保全济宁为首先之要务,这便是‘稳’。”
“不错。那么‘锐’呢?”
“正如年前的关保奇袭东南。臣以为,他极有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别遣一军,或者声东击西、抑或围魏救赵。选择我前线的一处薄弱地带,猛打猛攻,借此威胁益都,从而迫使我泰安各军不得不从济宁前线撤退。”
“先生的意思是说,察罕会在令王保保在济宁与我诸军正面交战的同时别遣一军,突袭我前线的某处要地。双管齐下,以达迫我撤军之目的?”
“正是如此。”
邓舍沉吟不语。细细想来,洪继勋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就以察罕帖木儿用兵的老练程度而言,这种情况不是极有可能发生,甚至是确定可以发生。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寻思片刻,问洪继勋,说道:“那以先生之见,若是察罕果然别遣一军,他最有可能攻我前线的何处?”
洪继勋说了半天,有些口渴,不慌不忙饮了口茶,然后方才回答道:“我益都前线,从最北边的棣州到最南边的泰安一带,凡与李察罕接壤之地,不下数百里之远。大而言之,这数百里边界线上的任何一座城池,都会有受到察罕突袭的可能。但是以臣看来,最有可能的却只能会是棣州。”
姬宗周问道:“却是为何?”
“这还用多说么?泰安一带,现有我主力云集,军马不下三四万,察罕既然是突袭,就不会用太多的军队,而且他也没太多的军队可调,所以,泰安这里,首先就可以排除。除非察罕昏了头脑,自投死路,他才会攻击泰安。其次,济南一带,与高唐州隔有黄河,有天堑,更是难以突袭。也可以排除。最后,只有棣州。察罕突袭棣州,有利处三。
“一则,棣州接壤河间路。河间路有扈卫大都之责,驻扎有不少的元军,察罕有一部精锐也驻扎在此地,有足够的军队可供调遣。且,河间路一方面远离济宁,另一方面因有西边的保定、真定诸路作为缓冲地带,也与大同相隔甚远、更且也又远离冀宁,不受两处战场的波及。调动这里的军马,既方便,对察罕在济宁、冀宁两路的战事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二来,从河间路到棣州没有甚么险隘,只需要渡过几条不大的河水。如果选择的路线合适,称其为一马平川也不为过。便于行军,有利突袭。
“三者,棣州距我益都不过一两百里地。其间多是平原。从棣州前来益都,行军速度快一点,两日可到。只要察罕能攻下棣州,——哪怕是攻不下,只要围住棣州,对我益都就是个极大的威胁。
“综上三条,察罕如果突袭我前线诸城,只有棣州是最佳选择。”
邓舍补充一句,说道:“而且第四,棣州是我新得之地。本来有杨万虎驻扎,现又分出了一半的驻军前去济宁参战。相比有天堑的济南、有重军屯驻的泰安,棣州城确实是我前线诸城中防御力量最为薄弱的一个。”
姬宗周说道:“那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计,或会能可保棣州安稳。若实施成功,甚至不但会能保棣州安稳,说不定,更会给李察罕一个重大的打击!”
“先生请说。”
“主公有先见之明,提前已在益都集结了众多的骑军。主公,如果察罕真的如臣所料,突袭棣州,何不即发益都之骑军长途急袭,一如我军在兖州城外的围城打援,再在棣州城外,也给察罕上演一台类似的好戏?”
在兖州城外,是围敌城、打敌援;如果察罕真的突袭棣州,如洪继勋提议,便是敌围我城、我打敌军。邓舍颔首,说道:“先生此议甚好。”
姬宗周道:“先生此议确然高明。只是察罕会突袭棣州,却只是先生的猜测。到底察罕会不会行此计策?现今还并不确知。若是察罕真的来了,我军给他个迎头痛击当然是好的。可若是先生料错了,察罕没有来呢?”
洪继勋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察罕没有来,为什么我军不可以引诱他来?”
邓舍眼前一亮,他立刻明白了洪继勋的真实意图。
洪继勋不仅仅只是想要在棣州伏击察罕,也更不仅仅只是想把棣州作为诱饵、诱使察罕来犯,联系他刚才分析察罕用兵手法的话,他的真实意图其实是:察罕也许会想到用突袭、围魏救赵来间接地解济宁之险,那么,为什么海东不能够也一样如此呢?通过诱使察罕来犯棣州、进而在棣州大败来犯之敌,以此来间接地支援济宁,敲山震虎,夺取最终胜利。
“先生妙计!”邓舍抚掌称赞,回转座位,坐下来,问道,“若我军诱察罕来犯棣州,计将安出?”
“无它。唯有一策。故意示弱就是。”
“怎么示弱法?”
“分为四步。第一步,令棣州加强警备,并故意把加强警备的消息放出去,并且最好能尽快使得河间路等地的元军知道此事。我军为何加强棣州戒备?正是因为担忧元军突袭。第二步,夸大棣州守军数目,调一些民夫,扮作军卒,开入棣州城中。但同时,又再故意把此消息泄露。如此,便给了元军一个我军在虚张声势的假象。
“其三,我军攻克棣州时,不是俘虏了许多的田丰部卒么?选几个信得过的,叫他们逃跑掉,去河间路,找驻守当地的元军将校,备将棣州虚实说与之听,并表示愿意做他们的乡导,鼓动其来侵犯。
“若是河间路的元军将校因此起意,料来他们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去请示察罕。这个时候,主公可以传出去一个假消息,说是亲自前去了济宁前线。此为第四步。这四个步骤下来,臣敢打包票,察罕再老谋深算,便以他一贯以来的用兵喜好,也定会无意也变成有意,肯定会中臣计。”
“知己知彼”。两军交战,当一方对另一方的主将有了足够的了解之后,便可以针对对方主将的脾气、喜好,为其量体裁衣地设置计谋。人无完人,谁都有缺点。从对方的缺点入手,这计谋就十拿九稳地会告奏效。
邓舍大喜,说道:“先生真我之子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非先生莫属。”微一沉思,又道,“先生之计,不可谓不精。但似乎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故示己弱’,只严防戒备与虚张声势是不够的。还得用别种措施。……,这样吧。”他环顾左右,视线从一直没说话的河光秀等脸上掠过,落在了姬宗周的身上,道,“姬公,我明日会下道令旨,给你加一个巡察防御使的头衔。即日起,你就出益都,往去济南、棣州诸地巡视。你要记住,表面上看,你似乎不偏不倚,但是实际上,你要表现出来,你此次巡察防御的重点,其实是在棣州。可以在棣州多停留点日子。”
姬宗周不防话题落在了他的身上,忙起身恭敬说道:“是。”
邓舍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说道:“姬冲现在也在棣州。你们父子相别有些时日了,这一次,你也算是假公济私,可以顺便去看看姬冲。”
听到邓舍提及姬冲,饶是姬宗周能言善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干笑两声,说道:“多谢主公关心。”
“海东援军,现在如何?”
“大部皆已集结在辽左、平壤。请主公毋忧,若是我前线有变,援军必能迅速来到。”
“如此就好。后有援军,才能做到手下不乱。‘胸有成竹。’这援军,就是我胸中的成竹也。既援军无事,那么咱们就君臣协力,在济宁、在棣州,好好地与察罕打上一仗,雪一雪年前的益都之恨。”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6 变计
看邓舍虽与洪继勋等人说话表现得信心十足,其实他内心中,也还是有些忐忑。军报上说,王保保已至巨野。王保保何许人也?尽管他现在的名声还不是太显,但在后世,邓舍对他可早就是久闻大名了。
洪继勋适才提起了朱元璋,通过朱元璋常用兵的手法来对朱元璋的性格脾气做了一个分析。邓舍在后世时,曾经听说过一个有关朱元璋、王保保、李思齐的故事。故事很短,也很简单,但很鲜明地表现出了这三个人不同的性格特点。
说是李思齐投降朱元璋后,王保保退去漠北。朱元璋遣派李思齐为使者,去见王保保。两人见面,言谈甚欢。李思齐后辞别回程,王保保派了一队骑士,把他们送到边界,说道:“总兵有旨,想请您留下点东西以作遗念。”李思齐是使者,没带什么东西,说:“我为公差原来,无以留赠。”那骑士又说道:“请留一臂。”李思齐知不可免,断一臂与之,还京而死。
朱元璋的借刀杀人,王保保的快意恩仇,包括李思齐见不可免、便断臂与之的狠辣,皆跃然纸上。因为这个故事太具有传奇性了,所以邓舍牢记不忘。王保保这个人,见李思齐了以礼待之,临别送行索要一臂。朱元璋赞其为“天下奇男子”,只从此事也可看出,“奇男子”他当之无愧。行事出人意料。把他的行事风格放在战场上,会不会也总是出人意料?
殊难预料。
但是,难以预料归难以预料,邓舍毕竟为海东主公,在臣子们面前却需得保持自信。与洪继勋等议论军事,直说到入夜,诸人方才拜辞。送走群臣,邓舍留在书房中,一个人观看地图,推演前线的战事,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有军报送来。
细作探知,大约是奉了王保保的调令,河南的察罕军马中有一部开始向济宁路方向运动,并又有济宁路单州、济州等各地的军马也逐渐开始有朝巨野一带集结的态势。如此,济宁路的敌人就大致形成了两条战线。前线是兖州、巨野,以防守态势为主;后边是正在赶去的河南军马。可以预想,待河南的军马赶到,王保保十有八九,必会由防御转变为攻势。
邓舍与前线下达军令,既定部署不变,短期内,仍然以围兖州、调巨野一带敌人驰援、从而打援为主,若敌人不动,则可改打援为攻城。总之,无论打援成功与否,务必要在河南的敌军来到之前攻下兖州城。
打下兖州,就等同卡住了济宁路的脖子。在未来可预见的激战中,海东就能占据较大的主动权。
另外,在遥控指挥济宁战事的同时,洪继勋以棣州为诱饵、调敌来犯的计策也开始付之实施。一方面,姬宗周奉令出巡。另一方面,命陈猱头、李兰在东南沿海征了千余民夫,扮作士卒,装模作样地向棣州陆续出发。
一边是明攻,一边是暗诱。明攻的对手是王保保,而暗诱的对象则是远在临汾的察罕帖木儿。以一人之力,对敌父子二人。经过连番血战的磨练,邓舍虽说有时也会不太自信,但该有胆略的时候他却也绝不会犹豫。
如果说,邓舍的胆略是胜则开疆拓土、败则有可能退回海东,那么他需要前线将士们做的,却就是抛头颅、洒热血,胜则立下功勋、败则战死疆场。从济宁送军报到益都,一来一去需要两天多,只这两天的时间里,战局就又出现了变化。变化的*是封信,写自庆千兴,传入兖州城。
庆千兴既然身在前线,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比邓舍还要清楚敌人的动态。自王保保去到巨野,济宁路诸地的元军就全部动了起来,接二连三地开至巨野、济州沿线。庆千兴认为,在这个时候,是需要对兖州做出一些恐吓的动作了。不然,兖州城内的敌人看援军持续来到,必定会士气振奋。他们士气振奋,反过来,海东军马也许就有可能士气低落。在这个时候,给敌人一点恐吓,也好能振奋一下本部的斗志。
因此,他写了一封信,令弓箭手射入城中。这其实也是攻城的惯计,“攻心计”,同样的内容写了数百封,一阵箭雨,悉数射入城内。守城有法,得敌人之信件,不可私留。需得全部呈交给最高指挥官。贺宗哲得信,展开观看,见上边没写几行,大意写道:
“以惴惴兖州五里之城,十里之郭,敝卒三千。焉能抵我十万强军?先顺者赏,敌之者诛。不降则屠。”
口气非常大。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言简意赅,几句话便把敌我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兖州只有两三千的守卒,纵然有后方的援军正在赶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怎能抵抗海东的十万强军?“不降则屠。”
特别是,贺宗哲看这封信的措辞觉得很眼熟。想了半晌,猛然想起,似乎年前察罕围困泰安时,就是写了这么一封类似内容的信,同样地射入城内,招降陈猱头。现下里倒好,局势反过来了,换了庆千兴写这封信。
贺宗哲几乎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庆千兴故意的,想以此来动摇他的军心。
“城外红贼布阵如何?”
“贼渠李和尚部已然来到,与庆千兴、傅友德合军一处,驻扎在城南。杨万虎部驻扎在城北。总计贼军一万多,不到两万人。”
“巨野的消息如何?”
“小主公传下军令,命将军死守城池,不得轻易出战。单州等地的援军正夜以继日赶来巨野、济州。此外,河南军马也有调动。目前,河南军的前锋已经快要入我济宁境内。连带单州军,总计援军两万余人。如果再加上东平路等处可随时调动的军队,此次来援我城的人马约有三万。”
泰安的海东军马总共也就三四万人,而王保保调动的援军就有三万人。且王保保还有坚城可为依托。如果等到他的援军赶到,兖州战事的结果会是如何?不言而喻。所以,贺宗哲对庆千兴的这封信也只是一笑了之。与左右说道:“此是为红贼见我守城严密,无机可趁。故此虚言恫吓耳。”
有人说道:“将军所言甚是。现在唯一可虑者,是河南军、单州军,乃至东平军的驰援暂时间却还不能到位。红贼不会看不出这个形势,如果等我援军来到,他们就没戏唱了。所以,近日内,末将以为,贼军定会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势。我守军连经两次败战,先是失守济阳,继而在汶上中伏。军中士气确实低迷。若贼军不计牺牲、猛攻猛打?”
贺宗哲晒然,不以为然地说道:“巨野便在我城后,小主公亲临前阵,对我守军的士气定有振奋。即使贼军猛攻,守个七八日的城还是绝无问题。至多十日后,各地的援军就会络绎来到。待到那时,破贼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他又神情复杂的自失一笑,意味深长地与诸将说道:“其实,要说实话,本将还真是巴不得贼军能来攻我兖州城池一次!”
诸将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贺宗哲也没再多做解释,只是起身,负手踱入内室。诸将看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苍凉。
王保保和贺宗哲打的主意都是坚守兖州、等待援军。海东如想克敌制胜,首要一条,就不能让元军的如意算盘打响。便在贺宗哲与部属商议的同时,庆千兴、李和尚、傅友德等也在议事。甚至,城北的杨万虎也来了。
一个帅帐之内,四员海东上将。
庆千兴是总统领官,他高踞主位,下首两侧,左边是李和尚与傅友德,右边是杨万虎。并及一些副万户、千户以上的将校,满满堂堂,坐了有二十来人。皆全幅披挂。帐外的阳光透入,映照得他们身上铠甲耀眼。
庆千兴说道:“泰安方面的军令,本来是令咱们在城外安营扎寨,最好能诱使一部分的鞑子援军来袭,先灭其援,继而再陷其城。但是,王保保到底将门虎子,至今我军围城已有多日,一直不见他有遣派援军来到。
“是‘围城打援’之计暂时已不可执行。根据线报,鞑子的河南军正急行军赶来济宁;东平方面的鞑子也似有异动,有渡过济州河、攻击我汶上城的态势。若汶上被夺,则我军的侧翼便就不安稳。若河南的鞑子军来到,则我军攻陷兖州之事就势必会成为泡影。形势在变化,本将以为,我军也应该随之调整一下方略。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为商议此事。”
李和尚、杨万虎皆是为海东悍将,论资历远胜庆千兴。虽然说,他们对庆千兴的才干也是很钦佩的,昔年双城一战,庆千兴都能和邓舍打一个不分胜负;而且庆千兴为前线总统领官的委任也是邓舍亲自任命的,所以要他们遵从庆千兴的军令可以,但是若想使他们伏首贴耳地如同其下属将校,却也是万万不可能。因此,庆千兴话音落地,他两人都没接口。
傅友德微微起身,问道:“将军以为我军该如何调整方略?”
“‘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以两鸟相比,兖州是一鸟,鞑子的援军是一鸟。既然鞑子援军不来,我军打不成援,那么便干脆先将兖州攻克!只要能夺下兖州,纵使鞑子的河南军来到,我军至少也可立不败之地。”
“那泰安的军令?”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况且泰安耶?军情如水,战机稍纵即逝。若是唯唯诺诺,只唯数百里外的军令是从,则就算是白起复生、淮阴再世,临敌对阵,也是非败不可。”庆千兴话语一顿,说是这么说,要让他擅自改变泰安军令,别说诸将也许不会从之,就算是他本人,也不致如此胆大,放缓了语调,又接着说道,“当然了,我军改变策略,也还是需要给泰安请示一下的。若诸位皆无异议,那本将即日便上报泰安。”
杨万虎与对面的李和尚对视一眼,按刀问道:“请问将军,若如你所言,改变我军策略。具体的行事,该如何行事?”
“凡攻城,强攻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此是为上策。按目前之形势,不战而屈敌军已无可能;但强攻也不可取。以本将之计,该取中策。”
“如何中策?”
“调贺宗哲出城,与其野战。”
“我军围城多日,贺宗哲闭门不出,定是已得王保保军令,命他固守不可出战。而且,贺宗哲前番驰援汶上又中我伏,已经吃了一次亏。将军还想要调他出城,与之野战?说来容易,做起来怕是难之又难。”
“贺宗哲此人,本将也曾有闻听。不是庸将。要不然,察罕也不会让他来镇守济宁。身为名将,落败汶上。坐拥数千精锐,而被我军围困。如果没有王保保来巨野,也许他会吃一堑长一智,固守不出。但是如今,王保保已来巨野。王保保何许人也?是李察罕的假子。年少气盛。
“本将敢下断言,他下给贺宗哲的军令上,除了命之不许出城外,定然还别有训斥之言!杨将军,本将且来试问你,如果换了你是贺宗哲。前番大败,现在城池被围,又受上官的严厉训斥。你会作何想法?”
杨万虎愕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欲戴罪立功。”
“正是!这就是贺宗哲此时的心态。别看他在城中守的稳,那是因为他无机可趁。难道说,你觉得他就真的是想等河南、单州、东平等处的援军来救援他么?难道说,你就觉得他真的想等到河南等处的援军来救下他么?不错,等援军来到,他必然得救。可是,得救的同时,怕也正是他得罪之时!察罕军纪森严,王保保年少气盛。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他现在肯定是看似稳当,实则急切地想要寻找机会,戴罪立功。为何本将招降、恐吓的书信射入城内后,他半点反应也无?如若俺料的不差,嘿嘿,其实他正就是在想等咱们去攻城呢!若能打退咱们的进攻,不管怎么说,也总算是功劳一件吧?”
诸葛亮把“将”分为六种。
“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九人将,带十个人。“夙兴夜寐,言辞密察,此百夫之将。”这样的可以当百人将,带一百个人。“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千人将,带一千人。“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这样的可以当万人将,带一万个人。“进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闲于理乱,此十万人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十万人将,带十万个人。“仁爱之合于天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情,下知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室家,此天下之将。”这样的人,可为天下将。
先前,洪继勋献策给邓舍,针对察罕的脾气性格,定下了用棣州作为诱饵的计策。此时,庆千兴又也是针对贺宗哲的性格,提出了再次“诱其野战”的计策。他们两个人,都是标准的“十万众将”,且“中察人情”,能根据敌将的性格如量身定制般的选择计谋,近似“天下将”的层次了。
而用这六种“将”来比这会儿同在帐中的杨万虎、李和尚和傅友德,则杨万虎、李和尚都是绝对可以胜任“千人将”,勉强算是“万众将”。傅友德才投靠海东不久,具体的将才还没怎么显露,但是就他表现出来的勇武来看,最起码做个“千人将”也是绰绰有余了。
泰安的赵过,能荐举贤能,为人敬慎,诚信宽大,经过多年的沙场征战,也可谓“闲于理乱”,且“仁爱信义”,称他一个“十万众将”,乃至与洪继勋、庆千兴一样,近似“天下将”,则显然也是毫无疑问的。
再说那贺宗哲,如果也用这六“将”来套比,也许他至多是个万众将的程度。
以万众将来对十万众将,这就好像秦末刘邦用韩信、灌婴、曹参击魏,适时郦食其刚从魏国出使归来,刘邦问他:“魏大将谁也?”郦食其说:“柏直。”刘邦不屑一顾,道:“是口尚乳臭,安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答道:“冯敬。”刘邦说道:“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又问:“步卒将谁也?”答道:“项佗。”刘邦很高兴,说道:“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之前,韩信亦问食其:“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郦生说:“柏直也。”韩信道:“竖子耳。”遂进兵。
所以,无论贺宗哲会不会中庆千兴此计,但如果没有王保保的来临阵指挥,可以说,海东取济宁几乎是必胜的。
只是,没有如果这一说,王保保现在已经来了,那如今对庆千兴等来说,也就是只有在察罕的河南援军赶到之前,先争取把兖州攻克。听了他的一番分析,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等皆无异议,表示赞同。
庆千兴说道:“诸位既无异议,那本将这就便上报泰安,听赵左丞裁决。”他信心十足,巧用计谋,要二调兖州军,再与贺宗哲野战。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7 夜惊
兖州东北至济南三百三十四里,南至徐州三百六十里,北至大都一千余里。春秋时属鲁,战国中后期属楚,亦为齐、宋之疆。
其地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山,东带琅琊。是中原与江南之间的一个重镇。得了兖州,向东可以囊括三齐,向南可以问事三楚,直走宋、卫,长驱陈、许,足以方行於中夏。宋国、卫国、陈国、许国,这些都是春秋时期,位处河南的诸侯国。大ti位置便是在今日之商丘、淮阳、叶县一带。换而言之,占据兖州后,向东可以直取山东,向南能够扣江南之门,向西则足以横行於河南。此地的战略位置是非常的重要。
也所以,察罕帖木儿将他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毛葫芦军”放在了兖州。而且,一听闻邓舍大举西下,便在迎对孛罗帖木儿主动挑战、抽不开手的情况下,还立即就把王保保派去坐镇。
何为“兵家必争之地”?这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现如今邓舍已经控制了渤海海峡,张士诚是没有办法走海路运粮去给大都了,已然改走陆路。可是,他若是走陆路运粮食,兖州一带是必经之地。连通淮、泗等河水的大运河济州河就是从兖州城西经过。一旦此地失守,首先便是被彻底断绝了从江南往大都运粮的道路,而一旦粮道被断绝,这其次,大都食粮的压力就转给了孛罗与察罕。
察罕怎能不对此重视?
虽然说,他的根本之地是在陕西、山西,但是大都一旦闻讯邓舍在往兖州、济宁路用兵,试想蒙元的皇帝、皇太子,包括朝中的大臣们又怎能不着急?肯定给李察罕催促。又即使李察罕对蒙元朝廷的催促不在乎,但兖州、济宁路关系到河南、徐州等处的安危,这就是察罕的切身之疾了。因此,无论是从公从私,即便孛罗那里他确实腾不开手,但遣派王保保过去坐镇,并当即兴师动众、调河南军往援,却也是不得不为之。
两军鏖战,在兖州之地。
经过似乎前奏似的一番小小试探,有海东军队的围城诱敌,有兖州军队的试图救急,目前的结果是海东略胜一局,但在双方都智谋百出之后,在敌我皆有智将坐镇之后,在好像智谋无法起到决定作用之后,现在可用的,对海东一方来说,也就是只有以力取城了。
故此,庆千兴做出了引敌出城、促敌野战、在敌之援军未曾尽数抵达、尽数准备好之前,借机克城的决定。兖州的地势,河水交错。要想要引敌出城野战,首要便是得选择一个好的战场。
庆千兴把战场选在了城南。
放在城东不行,城东边是上有泗水、下有沂水,地方太窄,转折不开。城北也不行,城北距离宁阳不远,宁阳现在益都手中,贺宗哲再蠢,也不会贸然出城、将自己陷入腹背受敌之局。城西更不成,一则太远,二来邻济州、巨野等地,是兖州的大后方,对海东不利。
只有城南。首先,有大片的开阔地面,足够野战。其次,贺宗哲如果出城,肯定骑兵先发,城南的地形也有利骑兵活动。再次,城南乃是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诸将的大营,驻扎了海东主力万余人,看似人很多,从常理推断,也许贺宗哲会不敢来,但只要用之得当,却也足为诱饵。
在得到泰安的军文答复后,——赵过同意了庆千兴的野战方案,兖州城外的益都诸将遂按庆千兴之计开始施行引敌的计策。
庆千兴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怎么才能把主力大营变成一个可口的诱饵?又怎么才能够使得贺宗哲无视益都大营万余人的威胁而敢于出动来犯呢?无它,唯有一策。“自乱”。装作营啸,故意出示己病给贺宗哲看。
所谓“营啸”,也就是炸营。在冷兵器时代虽不常见,但却也是不少见的。
三国曹休伐吴,军夜惊,士卒乱,弃甲兵辎重甚多。前宋救援太原之战,因为传闻宗翰来了,引发二十万大军营啸溃散。越是军马多的营地,越是容易引起“营啸”。上万、乃至几十万人驻扎一处,士卒们都是提着脑袋上前线的,压力很大,通讯也很不方便,尤其是夜间,只要一营乱起,如果主将弹压不当,很快就会引起全军惊乱。
邓舍曾经提起过南朝梁的一员名将韦睿,在一次南梁与北魏的鏖战中,南梁主将萧宏就曾因军队夜惊、弹压不力而弃军逃遁,差点害的南梁军队全线崩溃,幸好有韦睿、曹景宗等大破北魏军,这才免于失败。
为何军中纪律森严?不许谣言流传,甚至士卒出去见到了什么奇怪的景观、少见的动物都不许乱传,必须只能报给主将知晓?原因就在此。谣言若不克制,越传越广,造成军心浮动,一个不小心,半夜里稍微一点儿动静就可能引发营啸。营啸一起,十有八次都是难以按住,不战自败。
庆千兴的计划,就是故意营啸,半夜里忽然大乱,引诱贺宗哲出城来袭,然后野战决出胜负。这个计策若是获得成功,兖州军队等同连败三场,主力尽失,“毛葫芦军”再精锐,也是少不了士气一落千丈。取城易矣。
“城池再坚,守城的是人。故此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只要胜了敌军的人,别说兖州,就算‘固若金汤’,取之也是不在话下。”庆千兴在接到泰安回文之后,便当即就又召集诸将,分布任务。
“杨将军。”
“末将在!”
“此次引敌出城野战,不需你部。当贺宗哲出城后,你只需看好本营,并遣出一部人马插入至兖州城北,以防济州的鞑子来援即可。”
“接令!”
“李将军。”
“末将在!”
“此次野战,也不需你的本部人马全部参加。分出千人,要皆为精锐敢死之士,伏在城北门外,待战起,看有没有机会趁机而入,夺取城池。若有机会,自可取城。若无机会也无妨,可改而断出城鞑子之后路。”
“接令!”
“傅将军。”
“末将在!”
“此次野战,你部与本将部是为主力。炸营夜惊前,你便带军出营,埋伏在我大营西南。待贺宗哲出城来犯,等他入我营中后,你即包抄过来。要中之要,你须得牢记,杀敌外,定要看好西南。绝不可放走一兵一卒。”
“接令!”
庆千兴顿了一顿,却不就叫傅友德下去,又补充说道:“当是时,夜中三更,我营中伏军四起。我军在营中是为内,傅将军,你部在西南是为外。此战,济州距离兖州不过数十里,想必战事一起,鞑子的援军随时会到,虽有杨将军可以阻之,但我军必须速胜。因此,你接敌之后,万万不可恋战。”
“速胜?不可恋战?”不恋战怎么速胜?傅友德微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说道,“将军可是想?”
“不错!我大营南为沂水,西为泗水。方今四月底,夏水正涨,河*。交战的时候又是在夜间。料来鞑子在中伏之下,定然会难辨道路。你我两军杀上一阵之后,只管催撵着他们往西去,叫河水代劳。”
帐中诸将皆是大喜。一员高丽将校拜倒称赞,说道:“将军真妙计也!”
庆千兴抚须而笑,按刀起身,顾盼帐内。他虽然个头不高,但此时全幅披挂,诸将看去,却只觉得他如渊渟岳峙。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想道:“掌万人之军,主杀伐之事。正该此等有胆有识有担当的重将方能为之。”
庆千兴本为丽将,久在辽东,尽管征战不断,但名声并不显於关内。这一回来到益都,可谓“初出茅庐,中原首战”。能不能令益都诸将彻底心服,是否可以在益都群臣中占据一个较高的位置,只看此战胜负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8 青牛
营内埋伏,最适合用五行错综阵。即把军队分为二十队。十六队布置在外边,分处四面八方;四队放在内部,以应四角。只要内部的四角不乱,则便纵使敌人在营里闹的再欢,也是进退有据,可攻可守。足以胜敌。
只不过,在布阵之前,庆千兴先得把“营啸”的事儿安排好。
怎么安排?无缘无故的“营啸”,显然不合情理。益都军马连胜几阵,士气如虹,怎么会忽然就“营啸”呢?须得找个幌子。
庆千兴命人寻了头牛,拿出染料,将之染成青色。黄牛成了青牛。然后,将之远远地放出营外,置在高处。黄牛寻常可见,青牛就很罕见。两军交战之际,陡然间,出现一头罕见的青牛,这就给谣言的流传造就了合适的土壤。同时,也就给益都军的大营“夜惊”造就了合适的幌子。
当天下午,有一头青牛出现在了益都大营的外边。
但见它转转悠悠,慢慢腾腾,在营外转了半圈。随后,在三两个人暗中的驱赶下,朝兖州的方向而去。益都的主力大营距离兖州不远,只有十几里地。那青牛走的虽然不快,但到傍晚时分,就出现在了城下。顿时引起了城上守卒的注意。当然了,驱牛的几人早就提前躲开。
“怎么来头牛?”
“还是青色的?”
“似乎是从贼军大营的方向而来。”
守卒互相对视,面面相觑,有人说道:“这得报给将军知道。”无论是野外扎营、抑或守城军卒,凡是看到怪异的东西,都必须立刻报给主将知晓。便有当日轮值戍卫的将校下了城头,赶去帅府,禀告给贺宗哲知晓。
贺宗哲闻讯,也亲自登上城头,远远观望。暮色降临,笼罩四野。为防止益都军队取火烧城以及打造云梯,并为了视野开阔,城外的树木、乃至灌木都早被砍光,空旷的原野之上,一头孤零零的青牛,十分显眼。
“此为何物?”
“青牛。”
“青色的牛?倒是罕见。乃是从贼军大营而来么?”
“正是。”
“却也古怪!”
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贺宗哲也没有多想。有将校提出,不如出城去把那青牛抓住?贺宗哲沉吟片刻,疑心此是为益都军的诱敌之计,断然拒绝。又因那牛在射程之外,也没令人射箭。看了一会儿,也就自下城而去了。
暮色渐渐深重,夜色来到。
城头守卒换防,纷纷打起火把。一晃眼的功夫,忽然有士卒惊声高叫:“咦?那牛哪儿去了?”不可能总是有人盯着牛不放,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没人注意它了。听见这士卒叫声,诸人去看,果然那牛不见了。
牛去了何处?却是潜伏在边儿上的那几个海东士卒趁城头不备,把它拉走了。城头戍卒都是大眼瞪小眼,本来很热闹,顿时安静下来。好半晌,有人道:“这,这牛莫不是会飞的么?实在蹊跷。还得去报给将军知道。”
贺宗哲正在吃饭,闻讯,不免惊奇。少不了,又再登城观看。今夜有云,遮蔽星空,远近皆是黑乎乎的,借着火把的光芒,能看到城外两三里。贺宗哲眯着眼,瞧了半晌,那牛,还真的是不见了。
他纳闷想道:“骤来骤去,这青牛到底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注意到左右的将士中已经有些人嘀嘀咕咕,沉下脸色,下令说道:“青牛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有甚大惊小怪?传令三军,不许议论!”
转回帅府,他越想越不对劲,狐疑猜测:“城外村中的百姓,大多都早被迁入城内。没有迁入城内的,也早就逃亡它处。贼军大营便在十数里外,方圆二三十里内,怕早就少有人烟了。怎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头牛?而且还是青色的牛?其中必有古怪!莫非?……,是贼军在故使诈计?”
他却是想到别处去了,疑心这头牛是益都军马故意放出,用来动摇他的士气。“毛葫芦军”纵然精锐,但是士卒都是从务农转入从军的,乡间传说甚多,这些士卒们又不识字,没读过甚么书,难免迷信。见到怪异的事物,特别在敌军压境时,肯定会疑神疑鬼,说不定便会有谣言四起。
“这事儿不对。”他在室内转了几圈,召来传令官,下令说道,“命戍将寻城,禁止士卒再讨论傍晚的那头青牛。若有违反者,斩!”
那传令官接令而去。
他左右亲兵,有一人笑道:“不过是头青牛而已。将军何必如此谨慎?”
“不然。成千上万人屯驻一地,军中岂有小事!前南齐时,便有因异物出现而导致三军夜惊,几乎全军奔溃的故事。如今贼军万余人兵临城下,我戍卒本来便士气不定,稍有大意,就有可能弹压不住。此事不可不防。”
夜渐转深。
城中巡夜敲响了更鼓。因为是守城,故此贺宗哲施行了夜禁。街道上已无人行。唯有更鼓之声,响彻全城。外有强敌,虽然后方援军将至,贺宗哲却也是夜不能寐。听过一更鼓响,好像没多久,便又是二更鼓响。
就在三更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帅府的沉静。
贺宗哲本来正在俯首地图,听见了这阵脚步声,急忙抬起头来。室外亲兵来报:“城上守将前来,有紧急军事禀告将军。”贺宗哲“噢”了声,连忙说道:“快快命他入来。”收起地图,走回堂上,落座等候。
不多时,一个满头大汗的千户快步走入室内。
“有何紧急军情?”
“便在二更二刻前后,城南贼军大营突然喧哗不止,似乎发生了营啸。”
“营啸?”
“是。”
“你可确定?”
“虽然贼军营中大乱,但是毕竟离我距离稍远。末将并不是看的清楚,但就观察到的所言,应该是‘营啸’无疑。”
贺宗哲霍然起身,想要说什么话,又咽了下去,低头寻思稍顷,自言自语,说道:“难道是那青牛?”一叠声叫来护卫,穿上披风,三度登临城头。上了望楼,遥遥望去,只见兖州东南方,火光冲天。那里,正是益都军的大营所在地。侧耳细听,隐约似有喧闹的声音随风传来。
“将军?”
“无缘无故怎会‘营啸’?”
“以末将看来,八成是因为傍晚的那头青牛。”
“不对。贼军连胜两阵,士气正旺,绝不会因看见头青牛就产生夜惊。”
“贼军虽然接连侥幸胜我两阵,但是贼将李和尚素来以粗蛮著称。想他一个和尚带军,能有甚么能耐?也许是他不善治军?听说他上次取我济南,便弄得诸将不和,杨万虎、王国毅等还因此挨了邓贼的板子。越是贼军获胜,没准儿其各部诸将的不和便会越多。一时压制不住,又刚好有青牛出现,因此引起军心惶惶,最终导致‘夜惊’。说不定也是有的。”
“还是不对。李和尚、杨万虎诸贼确然无有将才,乌合之众,但是庆千兴号称高丽名将,不会犯此错误。”
“高丽名将?高丽区区弹丸之国,当年倾国之力不能当我一军,又能有甚么名将了?他若真是名将,末将等却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他有多大的名声?‘号称名将’,不过自吹自擂罢了。再且,就算他是名将,但是一直以来他都在海东,这是头次出现益都。杨万虎、李和尚无不桀骜之辈,贼军大营一旦产生‘夜惊’,恐怕他即使想去压制,也没谁会听他的。”
贺宗哲远望城池东南,沉吟不语。
“将军,如今小主公已至巨野,尽管说已经调动了河南军马,且援军将至,却不知将军想过没有?自与贼军接战,我军连败,失济阳、中伏汶上。若是据城自守,只等援军破贼,则破贼后,请问将军,该如何自处?”
“……,你此话何意?”
“末将请令,引五百骑兵即刻出城,远远地到贼军大营之外,就近观望。若是贼军‘营啸’是真,便放焰火为号,将军可随即率主力出城,趁机抄其大营!若是贼军‘营啸’是假,末将带的骑兵马快,兜转回城就是。”
贺宗哲微蹙眉头,心中盘算,没有回答那人说话。
说话此人是贺宗哲的心腹,其话语之外还有未尽之意,不用明说,贺宗哲也是心领神会。“毛葫芦军”是李察罕的精锐,可不是他贺宗哲的精锐。贺宗哲放弃宁阳不救,已经得罪了“毛葫芦军”;汶上中伏,又使得其在“毛葫芦军”中威信大降。所以他现在还能够勉强稳住军队,守御城池,一则大敌当前,二来后边王保保已到。如果真等到援军解围,而他还是寸功未立,那么可想而知,不必等王保保用军纪来处罚他,只“毛葫芦军”中的诸将,定然都不会放过他,百分百会群起而攻之。
贺宗哲转眼观瞧周边将士,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时明时暗,远处一点的就有些看不大清楚。他心中犹豫不决。
说话那人凑近他的身前,放低声音,又道:“将军,虽然说决战疆场,常有胜负,前两番我军的失利实际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果此次贼军‘夜惊’是真?而将军却按兵不动,视若不见。若是被谁传入小主公耳中?”
贺宗哲悚然而惊。
他不救宁阳,往好了说姑且老成持重,但往坏了说就是畏敌如虎;中伏汶上,往好了说勉强误中敌计,但往坏了说就是冒进轻动。如果这一回,眼看敌人夜惊,他却又按兵不动,少不了落人口实,再又添上一条纵敌失机的罪名。“畏敌如虎”,“冒进轻动”,“纵敌失机”,他那亲信是有句话没问出来:“请问将军,你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够得住军法去砍?”
益都军“夜惊”,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要说贺宗哲也是个果断的人物,想明白了此层,不再犹豫,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按你所说行事。”
他那亲信领命下城,点齐五百铁甲骑兵,便就打开城门,呼啸出城。十数里地一闪即至,没用一刻钟,就来到了益都军马大营之外。这亲信倒也仔细,不肯深入,停在离益都大营还有数里地的一个小山下,带了两三人,策骑上山,从高处观望。本来城外边是遍布益都哨探的,他这一路行来,却半个敌人没有见着,心中已经是动了三分。此时登高远望,瞧见益都军的营中乱做一团,尘烟大起;又在近处,那喧闹声更是清晰。
“将军快看!”
顺着他一个亲兵的手指看去,这亲信瞧见连绵数里的益都大营北边,猛然里起了一阵浓烟。尽管是在夜中,这黑烟也是极其的明显。滚滚而上,升入云霄。他喜上眉梢,说道:“是贼军营中走水,起了火!”
火势一起来,映衬得营里越发明亮,至少营北面简直是亮如白昼。他集神望去,望得清楚,瞧见那益都北营,恰似乱马交枪,无数人奔来跑去。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军卒扑倒在地,隐隐约约到处鲜血横流。又有人奔到营门处,抽刀举枪,砍倒守卒,抢了营门,大呼小叫地四面溃逃。
益都营中的嚷叫声音越来越大,远隔数里,兀自觉得震耳欲聋。
“他们在叫些甚么?”
“像是在喊什么‘王保保亲至兖州,兖州援军已到’;又好像有人在喊什么‘青牛白马’?”
“‘青牛白马’?”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却也是读过书的,微微一愣,随即想起,笑道,“契丹人自称其祖男骑白马,女乘青牛,结为夫妇,始有契丹。汉儿不识我蒙古与契丹区别,说不得,或是以为青牛是我吉祥。”
契丹人传说,有男子乘白马,女子乘小车驾青牛,相遇木叶山下,结成夫妇,是契丹人的祖先。生有八子,分处各地,号为八部落。这个传说,早在前辽之时,便就流传汉地。汉人多有知晓。只是,传说中的青牛实为黑牛。因为青色,有时候指的就是黑色。因大部分的人并不知这个区别,所以这贺宗哲的亲信又道:“望文生意。汉儿却是不学无术。”
对益都军中‘夜惊’信了六成。
待再去看时,见营寨北边四处火起,黑烟弥漫,渐渐笼住了整个的大营。一个亲兵说道:“看起来像是真的。若是做戏,没必要搞得这么逼真。把大营都给烧了,就不怕今夜引不来我军,反被我军明日趁机来袭么?”
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却不着急,又装过头,朝河对岸的杨万虎营中看去。
因为距离太远,并不能看得清楚,但影影绰绰,他见到杨万虎营中先是一点一点的火光,很快变成满营通亮。有打起火把的探马,络绎不绝奔出营外,像是也被城南大营惊动,打算过河要前去探查出来个究竟。
至此,他已然相信了九成。
“将军!奔溃出营的贼军朝咱们这边儿来了。”
他忙转回首,数百的益都军卒可不就正是往这座土山跑来。奔跑的队伍拉得稀稀拉拉,有人跌倒,很快爬起,就好像后边有什么怪兽在追赶似的,连个回头的空儿都没有,顾头不顾腚的,惊慌失措,只是发足疾奔。
十成把握,信有九成,已经足够!
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兜转马头,奔下小山,长笑一声,说道:“贼子昏了头,自投死路!全队听令,放焰火!随俺来。”抽出马刀,轻轻一夹马腹,一马当先,迎着夜色,披风飒飒,往来敌处奔去。他身后五百人,同声高叫,发出“嗬、嗬”的威武恐吓之声,紧随着奔出,朝火起处。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9 营战
天上布满云层,星黯无光,一朵焰火砰然而发,散满夜空,光彩耀眼。
城池巍然,两座益都的大营夹河而立。两者之间,相隔旷野平原。城中戍卒寂静;城外营内黑烟滚滚,喧声振地。看到焰火升空,一直在城头未曾离去的贺宗哲先是一喜,继而沉吟。裨将说道:“焰火升空,乃贼军自乱是真。将军为何喜色稍纵即逝?不即出军往袭,又为何事沉吟?”
“红贼猾虏,而且经历的事情很多。自今济宁战起,历观其用兵,先取宁阳,后设伏汶上。凡战,皆以智谋先。现在他们虽然‘营啸’自惊,但是原因却只是一头青牛?本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不安。”
他麾下裨将多为“毛葫芦军”的将校,其中有一个叫黄友人的厉声说道:“临敌决战,岂能疑惧不决?如今贼军自乱,正将军奋力去击、一雪前耻的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况且,现在焰火都已升空,如果将军不速出兵往袭,将奈少主何?将奈军法何?纵敌失机,此斩首重罪!”
一句“斩首重罪”,深深打中了贺宗哲内心深处的惧怕。
他咬了咬牙,再三的犹豫之后,终于做出决定,暗叹一声,想道:“‘赶鸭子上架。’若这果真是红贼的计谋,庆千兴真不容小觑!看来这一仗,俺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说道,“尔等所言甚是。即传本将军令,整军出城。为防贼军有诈,不要一股脑儿全都出去。分为两队,五百人为前锋,一千人为后队。如果前锋无恙,则后队才发。本将亲自率后队。”
他打的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交代过后,犹自觉得不保险。
他城中总共三千来人,一下子派出去两千人,只剩下千人守城。担忧如果此次“营啸”真的是益都计谋,怕是会城池难保。有心少派些人马出去,但是虽然“营啸”,益都大营也是有万余军马的,而且河对岸还有杨万虎的两千余人,出城夜袭的人马若是少了,还真是不起什么作用。
考虑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济州离我兖州不足六十里,轻骑半夜可至。立即遣派信使,快马前去济州。就说贼军内乱,我军要出城夜袭,顾虑军马不足,请他们派些援军过来。”现今三更时分,济州的驻军接到军报,再派军出城,至迟,到明日午时前便可赶到兖州。倘若此次“营啸”真的是为益都计谋,有济州援军在后,最起码贺宗哲觉得保险一点。
分派已定。信使出城。
城中的军马分为三部:千人严守城池;五百人先行出击,接应放焰火的那五百骑兵;贺宗哲亲率千人,聚在北城门后,时刻待发。
云层密集,渐有风起。城外空旷的原野上,半个人影也无。只见一队人打起火把,出城急行。四月的风虽然很暖,但是吹在他们的铠甲上、伴有军器碰撞的声音,无端端给这个温暖的初夏深夜,平添了几分肃杀。
衔枚夜袭,最适合用九锁连环阵。五人一队,九队连环呼应。
出城五百军马的指挥便是黄友人,他也算是会用兵的。把这五百人摆成了九个小的九锁连环阵;九个小的九锁连环阵又互为呼应,隐约成为一个大的九锁连环阵。剩余九十五人则带在身边,做为殿后的接应。并且,每个小的九锁连环阵内,四十五人又布成锐形,这是最合用进攻的阵势。
“毛葫芦军”是步卒,骑兵并不多,已经都被放焰火的那将校带走了。黄友人所带的虽说都是步卒,但是十来里地,也是很快就到。远远看见益都大营内,烟尘翻腾。一阵阵的喊杀声、惊叫声、奔逃声杂乱入耳。
却是先前的那五百骑兵已经冲入营内。
黄友人挥手止住部下,观望片刻,哈哈大笑,说道:“贺将军忒也把细,现下看来,分明贼军‘营啸’是真!”吩咐左右,“再放焰火,催促贺将军出城!”亲兵问道:“那我部是等贺将军来?抑或是先接应五百骑兵?”
黄友人瞪大铜铃眼,嗔道:“贼军自乱,正我军破贼良机。天大的功劳便放在眼前,难不成还要拱手相让别人?没瞧见拔都已经冲入了么?”
拔都,即贺宗哲的亲信,带五百骑兵的那人。黄友人举锤高呼:“破贼奇功,便在当前!众儿郎,还不奋力厮杀?”五百人齐齐呼应,杀声震天,直往营内奔去。因为益都大营早先起火,火势最大的是北营,栅栏、营门等等皆被焚烧一空,所以黄友人与拔都不谋而合,也是往北营冲去。
夜深烟重,余火未灭。五百人蒙着头,一鼓作气,奔入营内。
人人提起精神,片片钢刀雪亮,阵势不乱,前后紧凑,只等碰见益都军卒,便要大杀特杀。深入营中,众人却惊觉不妙。他们刚才从远处看到了北营门内横尸许多,现在杀到近前,却陡然惊悚,那倒在地上的横尸分明却是用麻草扎起的假人!而所谓“血流遍地”,也只是红色的水迹。
黄友人大叫一声:“哎哟!”急抬起头来,打眼四望,除了横尸,他们方才还看到很多被烧着的人影绰绰,此时也看得清楚,哪里是甚么“人影”?也与横尸一样,都是穿着衣服的草人!他脑子反应不慢,脱口而出,叫道:“诸葛亮草船借箭!好一个益都贼子,使得诈计,诓我入营。”
心知不好,急忙传令,叫后阵速退,去通知贺宗哲中计。同时,约束前队,想要转过头去,杀回城内。
只见一枝枝红旗招展,旗都不大,两尺方圆,无声无息从左右没有被焚毁的营帐中显露出来。约有数百的益都军卒,皆改穿了黑衣,刀剑枪戈也俱用黑色的涂料漆了,就好像一群从夜色中杀出的恶鬼,也不喊叫,只猛扑上来。又有二三百的箭手,在后方射箭,箭矢落下如雨,射中人体,发出一片的“噗、噗”闷响。五百兖州士卒躲避不及,连番中箭。
到底“毛葫芦军”,勇悍无比。尽管中计,在箭雨之下,阵势也摆不成了,但是人人呼喝,无人畏惧。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适才的“勇往直前”顿时变作了“勇往直后”,丝毫不顾箭矢,撞入外围益都军中。
黄友人乃是“毛葫芦军”中出名的悍将,双锤摆开,手下几无一合之敌。转眼间,鲜血、脑浆涂满双锤,更溅射得他满身都是。随手把沾到脸上的血肉抹去,他声嘶力竭,高声呼喊:“‘毛葫芦’,无往不克!”
数百人皆高声随呼:“‘毛葫芦’,无往不克!”
整个的北营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数百中计的兖州士卒都是呼喊不断,而上千的益都军却是没一个人出声。
负责埋伏营内杀敌的益都军马都是庆千兴的嫡系,皆为高丽老卒。庆千兴有心露脸,遣出来的皆是精锐。这上千人不喊不叫,一方面是埋伏杀敌,怕惊动兖州城内;另一方面却也是庆千兴平素的治军成果。
士卒上阵杀敌,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呼大叫;另一种则是闷头只管砍杀,半句话不肯多说。前者大呼,是为振士气;后者不出声,则是为聚精神。庆千兴认为,如果不停地喊叫,力气很快就没了,杀气也会很快就泄了。所以,他带出来的精锐,就有个共同点,上阵杀敌,从来是不发一声。
夜战正酣。
一支飞矢斜斜射来,正中了黄友人股上。黄友人左手锤放入右手,双锤并举,把弓身杀来的一个高丽军卒锤倒,反手拔刀,截断飞矢。虽身上受创,面不改色,觑见一百户打扮的敌将便在不远处,掷出佩刀,刚好砍中他的肩头。
那百户虽穿铠甲,难敌他力大,佩刀深入肩胛,惨叫一声,连退数步,三四个“毛葫芦军”的士卒奋不顾身,揉身扑上,有用刀的、有用枪的、有用短剑的,悉数劈砍、刺入他的体内。鲜血飞溅。
这百户不愧庆千兴的精锐部下,濒死之前,挥刀反击,从下到上,撩开了一个敌卒的下巴,刀锋沿着面颊往上,直劈至脑门。那敌卒弃剑后退,两手掩脸,惨呼连连。叫没两声,被两个高丽军卒围上,刀枪并举砍死。
战争是很惨烈的。
像这个百户和这个“毛葫芦军”的士卒,死在沙场,其实还不算太惨。最惨的那些受伤之人,特别是伤得不是地方的。就拿庆千兴部下来说,在辽东征战年余,几乎无人不伤,断腿断手都是常见。更有甚者,面目全非的有,落下疾病的有,乃至下ti受伤,不能人道的也有。生不如死。
为何说“慈不掌兵”?如果太仁慈了,别说催促士卒上阵杀敌,就连只是这些受伤的,怕是都不忍卒睹。
一边是高丽士卒,一边是“毛葫芦军”。精锐对精锐,夜战北营头。
厮杀间,黄友人听到几声马嘶,在营中更深的地方响起。百忙中,他扭头去看,夜色深深,瞧不到。只辨别其声响,大约是从南营周近传来。相距五六里地。他心中一动,想道:“或许是拔都所带的五百骑兵?”
猜测得很对。正是拔都的那五百人。原来,拔都先期入营,庆千兴为免打草惊蛇,惊动兖州,不再遣军来袭,便用计把他引入了南边深处,交给了傅友德。然后又将北营布置一番,引来了黄友人部。
要说起来,为引诱敌人来袭,庆千兴居然敢把北营烧毁一空,胆识诚可谓不算不大。下了如许大的本钱,拔都与黄友人又怎会不最终上当?那青牛无非只是个引子,这一场诱敌出城的重头戏实为他自毁营盘无疑。
黄友人军马之悍,出了庆千兴的意料。在主场作战、且以多击少,又是设计伏击的情况下,血战小半个时辰,居然还没能将之全歼。有哨探驱马奔来,来不及下马,急声禀道:“贺宗哲亲率千人,已经出城。”
庆千兴仰望夜色,快到四更。他是站在一个望楼的上边,再居高临下,俯视营内的战场,见黄友人部所存二百来人,兀自苦战不休。知道是没有可能在贺宗哲到达之前把敌人全部消灭了,幸好早布下了有后手,他不慌不忙,传下令去:“等贺宗哲出城,教李将军即起伏军,断其归路。”
“是。”
“傅将军处,可已歼敌?”
“鞑子骑兵凶悍,虽然因傅将军用拒马等物已经断其驰骋之利,他们不得不都下马作战,而且已经伤亡在八成以上,所剩者不足百人,却还不肯投降,犹且负隅顽抗。”
庆千兴赞了一声,说道:“好强敌!”因为拔都部都是骑兵,所以拨给傅友德的军马也比较多,有三千人。三千人打五百下马的骑兵,至今还在鏖战之中,没能尽数歼灭之。“毛葫芦军”的强悍由此可见一斑。
“却是难为杨将军能速克宁阳了。”庆千兴转过话题,提起杨万虎攻克宁阳之事,又称赞了他一句,想道,“难怪日前会师,俺巡视杨万虎营中,见他所部士卒多有带伤。他虽能速克宁阳,看来也是啃了块硬骨头。”
海东军中,郭从龙虽出众,但是要数能打硬仗的,目前来说,还是当属杨万虎第一。
庆千兴微一沉思,令道:“吩咐傅友德,鞑子骑兵只余百余人,不足为大患了,留下个偏将围之即可。命他即率主力出营,拦截贺宗哲出城的军队,与之野战!”
先后有两股敌人入营,看其剽悍的架势,若是再放了贺宗哲入营,没准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会有可能被“毛葫芦军”把大营给彻底搅乱。反正预定的计策就是促敌野战,既然营内已经困住了敌人的一部,干脆贺宗哲的那千人就不放入营内,在营外歼灭便是。
传令官接令。
庆千兴转头,望了望河对岸,又道:“速遣快骑,过河去通知杨将军,教他千万谨慎行事。如果济州有援,务必阻拦,绝不可放一兵一卒过来。”
“是!”
“既然李将军要改而去断贺宗哲归路,原本还交代给他的另一个重任,——伺机取城,看来便只有本将为之了。传吾军令,留下千人围住北营鞑子,点齐丽军,从西营出,避开贺宗哲,插入敌后,看有无机会取城。”
因为北营火起,所以原本驻扎在北营的军队现在都暂时挤在了东、西二营。高丽军的主力两千余人正在西营。贺宗哲一声令下,三军皆动。河水两岸的两座大营,总计一万多人,摩拳擦掌,誓要今夜取城。
“两军对战,攻心为上”。
此战至此,庆千兴“促敌野战,趁隙取城”的计谋算是实现了一半,用自烧大营的勇气,成功引出了贺宗哲。而他这前半截的计谋所以能得以实现,便全都是因为放在了“攻心”的基础之上。至若他究竟能否得城,这后一半的计谋是否可以实现,却就与“攻心”无关,唯在“力取”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0 得城
贺宗哲率千人出城,行有四五里路,猛听得一声炮响,一彪军马从西南方杀出,直抄其后,断了他的归路。贺宗哲大惊失色,急忙转马来看,但见一杆大旗竖在这支军马之前,其上斗大的一个“李”字,迎风招展。
大旗下,一个光头的将军手执长枪,据马而坐,哈哈大笑,点了点贺宗哲,说道:“兀那鞑虏,可识得你李家爷爷?”
事已至此,不须多讲,贺宗哲心中明白,这一番必是中了益都军的诡计。他又恼又惊,心道:“拔都、黄友人误我!”面上强作镇定,也不答话,只是催马回入军中,一叠声地下令,改变阵型,试图退回城内。
李和尚岂容他就走?眼看强敌中计,他乐开了怀,提起长枪,招呼左右,高声叫道:“庆大帅神机妙算,鞑子果然中计。众军!出营前,本将在庆大帅的面前,立下有过军令状!绝不放半个鞑子回城。老傅的主力将到。弟兄们,还不随俺直冲,给鞑子来个老和尚剃头,——一扫而空!”
李和尚每当高兴的时候,都会常常忍不住说些歇后语,还往往都与和尚有关。他的部下们熟悉他,一听他说“老和尚剃头,——一扫而空”,无不大笑。
李子繁一马当先,引军先出。除了李和尚引二百人不动,稳住阵脚外,其它诸将亦皆争先恐后,纷纷杀入敌阵。两军临战,贺宗哲在中伏后,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的匆匆改变阵型,纵然“毛葫芦军马”再是精锐,也难免会产生一点混乱。此时,又被李子繁等人一冲,顿时乱成一团。
李和尚朝远处望去,看见傅友德的大旗已然出现。
伏击战虽然刚刚开始,但是贺宗哲所带这千许人的命运却基本上就可以断定了。他笑声不绝,又大声说道:“贺宗哲也贺宗哲,饶是你奸猾似鬼,这一次,却也是难逃庆大帅的天罗地网。好有一比,你就是那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既已中伏,还不速速投降?可饶你一死!”
这边傅友德与李和尚两员勇将夹击贺宗哲;那边庆千兴亲率两千高丽士卒,出了西营门,直扑兖州城。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杨万虎也已遣出了方米罕,带有一千来人,在河对岸迂回到了兖州城后,以防济州援军。
益都军本就是为攻城而来,云梯、火炮诸物带的本就多有。
庆千兴来至兖州城下,摆开阵势,云车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声闻数十里。或施火炮、投石机,冲车撞城,积弩乱发,矢下如雨。时夜云层集,夜风渐大,吹动城楼,会杀伐声,轰响振地。
诸将先克宁阳,又取汶上,既经累捷,胆气益壮,况此时又处在上风,无不一当百。望营中,伏军杀敌,血流成河;观野外,傅友德、李和尚与敢死士数千,猛攻贺宗哲的一面,逼其朝泗水方向败退;看城下,庆千兴立在弓矢可及之处,不避不让,亲自擂动战鼓,督部强攻。
未至天明,营中先传来捷报,入营的兖州军马被尽数杀之,阵斩拔都,生擒黄友人。东方微亮,朝阳才升,野外又传来捷报,已成功驱敌入河,连杀带淹,敌军死伤无算,俘三百余,拿获贺宗哲以下共十余将校。
先后两个战场都已告捷,诸军聚会城下,围城三重,再接再厉。
想那兖州城中的驻军只不过仅存千人,且又无重将坐镇,在看到贺宗哲、黄友人等被带至城下示众之后,不久,就军心溃散。午时,城克。
庆千兴、李和尚、傅友德诸将耀武扬威,进入城内。适时,杨万虎的军报送来,说济州的王保保援军来到,约有两千人上下,刚刚和方米罕部开始了小规模的交战接触。庆千兴当即下令,命傅友德引军三千,驰援方米罕。傅友德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回来,缴还军令,说道:“末将去至阵前,明示济州的鞑虏,我军已然克城。见大势已去,其军自退。”
庆千兴微微颔首,他说道:“传本将军令,给杨万虎、方米罕记功一次。我军虽然攻克了兖州,但是济州、巨野的王保保部随时可来,城外不可没有驻军呼应。吩咐杨万虎,不必来入城内,教他即带本部,从河北岸转入河南岸我军的大营中驻扎,与我城中城掎角之势。以保城内安稳。”
传令官接令而去。
“令入城的军队不可骚扰百姓。敌人随时会有反扑,我军万万不能大意。李将军、傅将军,劳烦二位,请去巡城,并约束部属,布置防守事宜。”
有这一胜,庆千兴在益都军中的地位便算是确定下来了。李和尚、傅友德两人恭谨接令,转身自去。
“带贺宗哲、黄友人上来。”
贺宗哲、黄友人满面血污,衣甲不整,五花大绑地由亲兵们推拥着上来。
“贺将军,本将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战,你可心服?”
贺宗哲哼了声,挺直身躯,说道:“要非拔都、黄友人误我,老爷又岂会上你狗贼的当?”他出言不逊,惹恼了庆千兴的亲兵,上去就是一脚,将之踹倒。庆千兴忙止住,斥道:“贺将军中原名将,尔等不得无礼!”
“罢了,罢了!”贺宗哲挣扎起身,长叹一声,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吾既已落败,是杀是斩,随你就是。”
“贺将军,你也是一个汉家儿郎,奈何从贼?我家主公求贤如渴,礼贤下士,你何不降我?自此弃暗投明。在青史上也能留下重重一笔,被后来人看到,都会伸出大拇指赞上一声:好男儿,好汉子。岂不美哉?”
“呸!庆贼!你本亡国之余,投降为贼,还好意思说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俺姓贺的也是堂堂皇元将军,若和你同流合污,莫说惹得天下英雄嗤笑,怕连俺家的祖宗也羞死了。你要杀,便杀。要俺降?却是休想。”
“你英年妙品,何以自取杀身之祸?你不自惜,我甚为你可惜。”
“今战败被执,我不能杀你,便你可以杀我。有何可惜!”
庆千兴暗中称赞:“这贺宗哲虽然战败,倒不失一条好汉。”也不生气,笑道,“我家主公早下有严令,凡得敌将,万户以上者,外将不得自专,必须都要送去益都。贺将军,你降也好,不降也罢,本将也不为难你。”命令亲兵,“给贺将军松绑,好生款待,即日便转道泰安,送去益都。”
益都城里已经囚禁了关保、郭云两个察罕的猛将,这时加上贺宗哲,那就变成三个了。邓舍喜好招揽降将,这在海东是出了名,庆千兴不就是这么投降的么?还有刘杨、李靖、许人等等都是降将。但是就眼下看来,似乎邓舍的这个喜好渐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已经不但是招揽降将了,哪怕是不肯投降的,他也一样不放、不杀,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看押。而且千叮万嘱,要看守的士卒千万注意,不可让俘虏自杀。有空没空,他还会时常过去负手转悠一圈,纵使遭了痛骂,依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海东诸将对此都是迷惑不解。有人问起,邓舍也不解释,就是一笑而已。或许这个谜团的答案,除了他之外,永远不会有别人知晓了。
不管怎么说,诸将身为臣子,既然主公有此古怪的爱好,他们即便不能理解,也是必须得全力配合。当下,庆千兴叫人送走了贺宗哲,对黄友人,就不必这般客气。他说道:“我大军压境,济宁路不日即刻速下。‘覆巢之下无完卵。’黄将军,你若肯降,本将保你荣华富贵。”
刚受了贺宗哲的责备,黄友人有些垂头丧气,但听了庆千兴此话,他昂首挺胸,厉声叫骂,说道:“大帅军中,只有断头老爷,没有投降将军。”
庆千兴也很干脆,他是前线总调度官,统帅万余人的大军,而黄友人才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千户,和贺宗哲完全不能相比,既然不肯投降,他也没功夫多与之说话,轻轻挥手,传下令去:“既然如此,推出去,斩了。”
另外还有十来个百户以上的俘虏,庆千兴都推给了部下去审问,愿意投降的,官复原职,不肯投降的,杀了了事。
李和尚、傅友德安排城防已定,回来帅府,分别报上杀敌、俘虏的数目以及本部损失的人数。“毛葫芦军”赫赫威名,是北地有数的强军,在益都军马巧用计谋的形势下,几乎被屠杀一空,但是给益都军造成的损失却也是极大。总计杀敌两千余,俘虏七八百,而自损竟也近有两千。
傅友德说道:“料不到‘毛葫芦军’如此强悍。若非大帅智谋,如果强攻兖州,怕是我军的伤亡就会远远不止两千了。不过对此战,末将还有两点疑问,想请教大帅。”
“将军请说。”
“昨夜营战,为了引诱‘毛葫芦军’出城,将军大胆决定自烧北营。请问将军,难道将军就不担忧?若是此举引不来敌军,或是反被敌军看破,等到天亮,他们再来袭之,到那个时候,我军营盘已毁,如何对敌?”
“如你所言,‘毛葫芦军’是为察罕精锐,历观他们以前的战绩,罕有一败。‘恃众凭强,谓之骄兵。’将骄则政令不一。且越是常胜之军,越是难应付败局,贺宗哲虽可称名将,但连遭两败,肯定已经引起了军中的不满。同时,王保保又已至巨野,贺宗哲定然又担忧会受到军法的严惩。所以,本将断定,只要我营中火起,装出自乱夜惊,他们定会来袭。”
傅友德又道:“将军用一头青牛,引发了这场胜仗。奇思妙想,实令末将佩服。但是,这种计谋太也罕见,近同、近同儿戏。难道将军就不怕敌人疑心,不肯上当?”
“越是匪夷所思,越是会容易让人相信。其实,这头青牛最多算是个引子,即使贺宗哲不肯相信,但是只要我营中火起,就足以诱其出城。”
简而言之,庆千兴的这个计谋是抓住了贺宗哲畏惧王保保军法严惩、急于“戴罪立功”的主观心态与“毛葫芦军”骄兵悍将、不擅长应对败局的客观表面,因此虽然看似儿戏,但是却一举奏效,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将军用兵,真出神入化。”
庆千兴自得一笑,环顾室内。室内除了李和尚、傅友德,还有几个丽军的将校,他带着指点的口吻,说道:“东坡论文,说作文当以‘意’为先。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钱而已。
“物,是很容易得到的,而钱却是很难得到的。今文章,词澡、事实,就是市面上的诸物;‘意’,就是钱。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作文之人所用。若能明晓至此,便算是会做文字了。
“用兵之道,也是与此相同啊!军卒、阵势、铠甲、器物,也便就好比市面上的诸物,这是很容易得到的。而‘意’,则便就好比是钱,得之殊为不易。可是,若真能通晓了用兵之意,虽对强敌,也自可百战百胜。”
傅友德拜服。
李和尚说道:“我军已得兖州,捷报也送去给了泰安。王保保屯重兵在巨野之地,离我很近,而且河南、单州等地的鞑子援军还络绎不绝地正赶往前去与之会师。请问大帅,我军下一步的行止,该当如何?”
因了此战的胜利,傅友德、李和尚称呼庆千兴,都从原本的“将军”改为了“大帅”,庆千兴心中欢喜,知道是得了诸将的尊重,但却故作不知,神色不变,回答说道:“兖州,是济宁路的咽喉,乃敌我必争之地。王保保得悉后,肯定会来与我争。本将在送去泰安的告捷军文中,已经写明,请赵左丞速带主力来援。或进一步再夺济州,或暂时先据守兖州。”
……
兖州失守,为益都所得。消息传出,引起了巨野的震动。王保保大发雷霆,即日整顿三军,准备前去争夺。而益都城中,邓舍却是大喜过望。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1 济州
益都城内,邓舍正在书房中,临对窗下,执卷读书:“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洪继勋、吴鹤年、河光秀等陪侍在侧。河光秀不学无术,听的莫名其妙,低声问吴鹤年:“主公在读什么?”
吴鹤年答道:“曹操的《气出唱》。”
曹操的这首诗,邓舍初来益都时,杨行建曾在王士城面前吟过。邓舍对这首诗也是非常的喜欢,常常读诵。
“七出唱?”河光秀恍然大悟,了然地点了点头,心中想道,“七出唱。顾名思义,料来是有七出戏唱了。不知主公读的是第几出了?真没想到,曹操居然也是个写戏的行家,一出手就是七出戏。了不起,实在了不起。”
听见了他两人的窃窃私语,邓舍放下书卷,微笑与诸人说道:“汉末三国,群雄辈出。曹操曾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说淮南袁术,是为冢中枯骨;河北袁绍好谋无断;刘景升虚名无实,孙伯符藉父之名;益州刘璋,守门之犬。如张绣、张鲁、韩遂辈,更不过是碌碌小人,不足挂齿。而得出结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诸公,你们以为他此话可对否?”
吴鹤年答道:“两袁、二刘、张绣、张鲁、韩遂等辈,固然庸碌小人。孙策早死,孙权相继,孙氏三代称雄江东,却也是足称英雄。”
“如此,龟龄是以为曹操、刘备、孙权三家皆可称为英雄了?”
“正是。”
邓舍笑了一笑,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之见呢?”
“得天下易,守业难。孙策性急,非稳重之才,或不足以称为英雄,但是孙权承父兄之余烈,画江自治,抗衡曹、刘,此非真英雄不可为之。以臣之见,汉末三国的英雄,不是曹刘、而是曹、孙。”
“噢?先生以为刘备难称英雄?”
“东吴先有周瑜,后有陆逊,曹魏更是名将辈出,而刘备得人,唯一诸葛亮耳。关羽死,刘备击东吴,舍船就步,树栅连营七百余里,魏主曹丕闻,言‘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擒,此兵忌也。’是刘备不知兵。继而,果有火烧连营之祸,兵败退入白帝城。刘备,久经患难不改壮志,论其心志之坚,或许可称一声豪杰之士,但较之曹、孙,却是难称英雄。”
河光秀瞪大了眼,虽然说半句也听不懂,不过曹操、孙权、刘备的名字他倒是知道的,隐约猜出了洪继勋的意思,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刘备的江山,——哭来的。要说英雄好汉,洪公说的不错,刘备当然算不上。哪儿有好汉动辄啼哭?请问主公,您以为三国英雄,当数是谁呢?”
“孙、刘各擅胜场,可称一时之秀。若论英雄,唯独曹公而已。曹公文才武略,‘外定武功,内兴文学’,挟天子以令诸侯。剪除群雄,威震华夏。何止是三国英雄,遍数古今,能如他一样的人物也是少之又少。”
邓舍的着眼点和吴鹤年、洪继勋皆不相同,他称赞曹操,既武功无敌天下,而且文学四海扬名,文武兼修,实在是帝王中极其罕见的一位。这倒是暗扣了他刚才朗读曹操《气出唱》诗篇的意思,犹自意犹未尽,他把书中的诗卷翻过几页,找到《蒿里行》的位置,又放声吟诵:“‘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生在乱世,以救天下百姓出水火之中为己任,曹操之志,不愧英雄!”
忙中偷闲,主臣对答,评点了一番三国英雄。
邓舍说完了,几人相对一笑。
洪继勋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上午接到泰安的捷报,庆千兴已得兖州。赵右丞提议,我军不如趁此大胜,干脆把济州也一举攻克,免得等王保保军马调度完毕,再来反扑。……,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一如惯例,邓舍不肯先把打算说出,轻轻地把诗卷放在案上,转回椅中坐下,反问洪继勋,说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洪继勋折扇轻拍,道:“济州北邻东平湖、南接山阳湖,是进出济宁的必经之地。而且如果想从兖州下济宁,也只有这一条道路可走。只要打下济州,便等同打开了济宁路的大门。我军便算是彻底立在了可进可退、能攻能守的不败之地。赵左丞的提议,从地理、兵法而言,确实很对。”
“先生同意阿过的意见?”
洪继勋缓缓摇头,说道:“臣适才的分析,只是从地理、兵法上来分析。换而言之,只是从眼前来做分析。长远来看,臣却以为,打济宁、不如暂时不打济宁。”
“此话怎讲?”
“过了济州,就是巨野。两地相隔不足百里。并且,济州河正好是从济州城中横穿而过。也就是说,我军如果攻陷了济州,就会出现两个麻烦。”
“哪两个麻烦?”
“其一,据情报而言,到目前为止,巨野已经屯驻了一万多的察罕援军,且还有一万多人正兼程赶去。我军打下济州,看似占据了有利位置,可要想再进一步,却就必须要面对总计三万的察罕援军。压力太大。
“其二,济州城中及两侧又有济州河,不利大军行动。想那三万的敌军近在咫尺,与济州相距不过百里,就算我军决意再进一步,可王保保又怎么会轻易容我大军过河?而若是只从济州出军,济州的城门能有多大?地形太过狭窄,又太容易受到狙击。这是对我军不利的两个方面。”
邓舍不动声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然则,如先生所说,是不同意赵左丞的意见了?”
“却也不是。”
“又不是同意,也不是不同意,先生的意思到底为何?”
“以臣之见,济州还是要打的。只是并非真打。”
“并非真打?”
“上策莫过明攻济州,暗取巨野。”
“如何明攻?怎么暗取?”
“遣庆千兴引军,做出浩大的声势,表面上猛攻济州,把王保保的视线尽数吸引在此。济州一地,关系到整个济宁路的安危,王保保肯定不会不去救援。只要他派出主力前去驰援,这‘明攻济州’就算告成。
“而同一时间,令赵左丞率领泰安军,不去济州,而去汶上。经由汶上向西,悄悄渡过济州河,横插入济宁路的北部,至巨野附近。只等王保保主力派出,便猛攻直取!灭其精锐、耗其实力为先,而克敌取城为下。”
用庆千兴攻济州,调王保保驰援,随后令赵过插入敌后,决战巨野。只要巨野一克,济州不战自下。甚至,不止济州不战自下,因为元军主力尽失,整个的济宁路也会是不战自下。这便是洪继勋所谓的“长远之计”。
吴鹤年失色而起,说道:“令赵左丞引孤军横入敌后?巨野上临东平路、左临濮州、下临曹州,一旦有事,则三地皆可支援。而且,先生刚才也说了,巨野距离济州也只是有百里之遥,王保保随时都可以回师。一个不小心,就是四面受敌的局面。而因又有济州河与济州相隔,如果赵左丞真的被包围住,即使庆千兴、泰安军队想去驰援,也是无路可走!
“先生此计,太也行险!是想要陷赵左丞於绝地么?还是想要陷我万余主力於死境呢?”
洪继勋晒然,说道:“决战疆场,岂有万全之道?没有风险,又怎有奇功?诚然,巨野深处敌人的腹地,邻近一路两州,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四面受敌的险境。但是,首先我军已经占据了汶上,汶上属东平路,只要屯驻足够的人马,便足以替赵左丞挡住东平路的元军;其次,庆千兴部猛攻济州,若是王保保回师驰援巨野,则他们便大可绕过济州,趁机过河,尾随追击。有此两个后手,足可保赵左丞退路无虞。即便攻取巨野的战事不很顺利,也是完全能够从容撤退。吴大人,何必大惊小怪?”
有汶上和庆千兴作为两个支点,就算赵过师出无功,也是完全可以做到安全撤走。吴鹤年连连摇头,只是说道:“太险,太险!”
洪继勋懒得多理会他,问邓舍,说道:“主公以为如何?”
邓舍沉吟不语,命随从展开地图,细细观看,说道:“容我三思。”
吴鹤年所言不差,洪继勋的这条计策确实很险。如果成功,确实是王保保主力尽失不假;但若是失败,可就是换成益都主力尽失。一旦主力尽失,便就等若益都的这次攻取济宁之战宣告失败。不能不三思斟酌。
“察罕用兵晋冀、关内,孛罗帖木儿能否获胜、又或能坚持到何时,殊为可知。如果察罕速胜,而我军还没能夺下济宁,必然前功尽弃。臣自知,此计确有些行险,可是非常之时、唯有用非常之谋。主公何必犹豫?”
“先生所言甚是。”
“我军要想在察罕与孛罗分出胜负前,迅速地攻下济宁路,除了尽快与王保保决战之外,并无二途。而若是与王保保决战,兖州、济州一带,河网交错,不利布阵;汶上附近,多有山丘,也不利骑兵驰骋。最合适的地点,只有巨野。巨野周边方圆数百里,一马平川,都是平原。济宁路的战事至今,我军的骑兵部队都还没有怎么动用,此正其用武之时!”
“若赵过未歼巨野之敌,而王保保已然回师,虽有庆千兴可以尾随追击,但短时间里,赵过难免腹背受敌。该如何应对?”
“有两策应对。一则,令赵左丞坚营自守,命庆千兴以偏师牵制济州,率主力全师过河。则当其时也,王保保军内有赵左丞、外有庆千兴,内外鼓噪,足可为呼应。王保保再强,也必定会头尾不顾,最终难逃一败。
“二来,或可在侦知王保保回师时,命庆千兴急遣别军过河,抄小道、阻截其前,给赵左丞徐徐歼敌的时间。待赵左丞将巨野之敌歼灭后,再迅速前去支援。仍旧命庆千兴率主力渡河,内外夹击,再灭王保保。”
这两个应对,前者可称“一鼓围敌”,后者可称“分而破之”。
“李察罕中原英雄,虎父无犬子,王保保血气方刚,不容小觑。若我是王保保,面对这个局面,很有可能会不肯回师,继续进攻庆千兴,同时调动濮州、曹州的军队前去支援巨野。若是如此,先生如何应对?”
“两强相斗,敢死者胜。臣会命赵左丞提前便遣派偏师攻占郓城。郓城正当濮州至巨野的要道,是占据郓城,便就是断了濮州的察罕援军。
“而曹州的察罕援军若来,必从曹州(今菏泽)出发,再令赵左丞遣派偏师去巨野城西的山内埋伏,等曹州军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凡济宁路周边数路、数州的察罕精锐皆已被王保保调至巨野,再去支援的部队定非主力,只要杀上一阵,就足能打掉他们的斗志,不会影响巨野战事。”
“若我放弃巨野不救,一边集中精力,先把庆千兴打垮;一边调动曹州等地的援军来到,然后再回师与之会合,同取赵过。先生如何应对?”
“如果王保保真敢如此,我军已然攻陷巨野,而却两面受敌,一面是王保保的主力,一面是曹州等地的军马,处在劣势,面对这样的局面,臣会命令赵左丞不与接战,改而弃城南下。从巨野南下,少有河流、多为旷野,骑兵纵横,定然无往不利。有赵左丞这一支游军骚扰敌后,臣再徐徐调遣泰安、益都的军队,开去兖州,趁王保保不能兼顾,攻城略地!”
“曹州西南,便是河南,虽然王保保已经从河南调了一部军马,但是还有万余精锐屯驻。若我再从河南调军,围堵赵过?”
洪继勋笑了起来,说道:“安丰虽弱,犹有上万强军;金陵虽远,且与河南接壤。主公一调而再调河南的军马,难道就不怕安丰与金陵觊觎?”
邓舍设身处地,自比王保保,接连诘难,而洪继勋对答如流。
吴鹤年拍掌喝彩,说道:“听主公与先生论战,虽只是在图上推演,不过纸上谈兵,却端得比真刀实枪的交战还更令人眼花缭乱,心动神驰!”
河光秀也是赞不绝口,说道:“主公用兵如神,这水平,小人拍马也赶不上!”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我用兵如神?莫不成你没听出来,这场论战,却是先生胜了。”
“啊?”河光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吓了一跳,生怕邓舍动怒,偷眼观瞧,却见邓舍神色欢畅。他大起胆子,问道:“主公虽负,为何却喜?”
“哈哈。洪先生胜了,就是我益都胜了。我怎不欢喜?……,先生,我计已决,即传令泰安,便按你计谋行事!”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2 战前
“明攻济州,暗取巨野”,这是一个很大的战术动作。洪继勋讲给邓舍听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梗概,如果想要实行,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连着一天一夜,邓舍、洪继勋、吴鹤年等讨论成熟,方才传下军文给泰安。
“治兵以信,求胜以奇”。何为“奇”?“奇”就是出其不意。洪继勋此次的全盘谋划,根本点就是在一个“奇”字上。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庆千兴来正面诱敌,使赵过当“奇兵”,横渡济州河,突出敌后。
若想获得成功,首要一点,便是须得把王保保给迷惑住。
军书下至泰安,赵过依样施为。
本来庆千兴是前线总统领官,一道命令传去,调他回泰安,改任李和尚为总统领官。继而,又第二道军令传至,遣派高延世率部屯驻宁阳。又第三道军令,命杨万虎率部出兖州城外大营,向西行,逼近济州河畔。但走没多远,又第四道军令传去,叫他暂且停下前进,就地驻扎。
第五道军令,改任泰安知府洪继荫为兖州知府,即日启程,带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文官,打起全幅的仪仗,浩浩荡荡前去兖州。
两天之内,泰安一连串下了五道军令。而且每一道军令还都不怎么保密,故意地泄露了出去。
早有巨野的细作探知,马不停蹄、前后接脚,接连报与王保保知晓。王保保、赵恒等人才接到兖州失守的消息,又接二连三获悉益都频繁调将、军队四出的情报,一时间,都是被搞得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措。
“红贼这是何意?”
“庆千兴打下兖州,才立下大功,却被调了回泰安。李和尚粗鲁无文,非主将之才,反被任为前线总统领官。莫非贼军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又或者是贼军力有不逮,自觉没有能力打济州,所以只想守好兖州么?若是如此,却又为何命令杨万虎率部出营,向济州河方向运动?且把洪继荫都派来了。洪继荫是洪继勋的族弟,要是没有甚么特别的情况,万万不会轻易被派到前线危险之地。……,红贼此举,卑职也有些看不懂。”
王保保皱眉沉思,半晌不得其解。问赵恒,说道:“河南军的主力现在何处了?”
“日前已入济宁地界,正快速向巨野前来。至多两天内,就可全军抵达。”
“等河南军的主力来到,屯驻在巨野之我军数目就可达到三万人。不管贼军有何诡计,只要我人马足够,‘一力降十会’!”
想不通,干脆就不想。兖州失守,给王保保造成的震动很大,他如今打的主意只有一条:任敌千变万化,在本部的全部主力没有聚集前,我自岿然不动。但是面对泰安的古怪军令,却又觉得不太保险,他沉吟片刻,又命令左右,补充说道,“吩咐探马细作,对兖州之敌要严加探查。”
话音未落,室外脚步匆匆,一个满头大汗的探马入来,跪拜禀报:“八百里加急!泰安又下军令。”
“又下军令?这回下的又是什么军令?”
“又任庆千兴为前线总统领官,改任李和尚为副统领官。并命李和尚率部出城,前去与杨万虎会合。且令庆千兴遣人前去山阳湖边,征集当地渔船。另外,洪继荫昨日出的泰安,沿途所行甚速,今日已将至宁阳。”
王保保与赵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迷茫。赵恒说道:“怪哉!两三天内,才免了庆千兴的职位,不等他出城,又任之为总统领。邓贼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么?‘朝令夕改。’泰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洪继荫已至宁阳?他带了那么多的伪官儿,都是文人,赶路还能赶得这么快!实在奇怪。又令庆千兴遣人去山阳湖征集渔船?”
王保保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扭头与赵恒说道:“先生,红贼虽然‘朝令夕改’,但是你看,他变来变去,其实并没有改变太多。庆千兴还是总统领,洪继荫还是在往兖州去。若说唯一的改变,也只是杨万虎与李和尚先后带队出营,朝济州河边、山阳湖畔开去了而已。”
赵恒一愣,反应过来,很快抓住了王保保话里的重点,说道:“少主的意思是?”
“说不得,红贼只是在故布疑阵!接连六道军令,他为何不做掩饰?邓贼用兵老练,岂会不知‘军贵机密’?为什么他的这几道命令,我军的细作却能如此容易地探查出来?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故意不做遮蔽!专门给咱们看的。他这几道军令,以我看来,必是其中有真有假。”
“真的为何?”
“真的自然便是我适才所说的那两条。一个任洪继荫为兖州知府,一个令杨万虎、李和尚往山阳湖畔运动,同时命庆千兴征集渔船。”
“假的为何?”
“两次改任庆千兴的职位,一次暂停杨万虎的行军,调派高延世进驻宁阳。……,不对,调派高延世进驻宁阳怕也是真!”
“那红贼的这一番布置,是何用意?”
王保保很兴奋,双眼闪亮,认为已看破了泰安的真实用意,令侍卫铺开地图,请赵恒近前观看,一边指点,一边说道:“先生请看。贼军调派高延世进驻宁阳,此举应该是为补充兖州的军力,以做兖州的后盾。遣洪继荫去兖州,应该是为安抚当地的百姓。而命杨万虎、李和尚往山阳湖畔运动,同时令庆千兴征集渔船,自然就是为了渡济州河、攻打济州。”
“高延世为后盾,洪继荫为安抚;杨万虎、李和尚为攻城。”
赵恒猛地一拍手掌,霍然惊醒,说道:“少主真知灼见!听君一席话,真如拨开云雾见青天,委实令卑职钦服。……,但是,卑职却有个疑问。贼军已打下兖州,下一步肯定是要攻打济州。对此点,无论是他们、还是咱们,早都心知肚明。泰安又为何多此一举,故布疑阵给咱们看呢?”
“我来巨野已有多日,连番军令催促之下,至今三万援军还未能悉数到位。况且红贼耶?
“贼军目前在济宁路的只有庆千兴、李和尚、杨万虎部一万余人。这一万多人,用来守御或许是足够了,但欲待继续掠地,恐怕却是远远不足。故此,红贼故布疑阵,是为迷惑咱们的视线,为他们调集军马争取时间!”
“如少主所言,则贼军下一步的举动?”
“定是为图谋济州无疑!”王保保冷笑两声,说道,“驻军山阳湖畔?是想要经山阳湖,突然迂回出现在济州城后,断绝我巨野与济州的联系,然后再大举攻城么?难怪父亲大人称邓贼擅用诡计。嘿嘿,好计谋!”
与察罕不同,察罕平素在府内的时候,通常都是穿戴儒衣,王保保年少气盛,却是不论在哪儿,只要带军打仗,总是披挂整齐。这会儿,他虽在室内,也一样明盔亮甲,按住腰边短剑,他弯下腰,细细看了会儿地图,说道:“哼!只是可恨贺宗哲,枉了父亲那般地器重他!连个兖州城都守不住。没了兖州,济州就完全暴露在了红贼面前。委实不利我军。”
赵恒笑道:“‘国有常众,战无常胜。’国家有众多的常备军队,但打仗没有常胜不败的。兖州小败,虽失城池,但是只要济州还在我军手中,红贼纵千军万马,也定难西行一步。少主何必烦躁?话说回来,其实以卑职之见,兖州一败,对我军没准儿还是有些好处呢。”
“有些好处?什么好处?”
“古人云:‘常胜之家,难以虑敌。’经常打胜仗的人,难以对敌人有所顾虑。贺宗哲就是败在了他‘常胜’。而有此一败,不失为给我军的一个警醒。殷鉴不远,下次再有与贼军交战,我军诸将想来就会小心许多。”
察罕的谋士中,王保保与李惟馨的关系不算太好,但是与赵恒、孙翥两人交情很深。此时听了赵恒的开解之言,他自失一笑,说道:“先生言之有理。临来济宁前,父亲大人叮嘱我,说我虽从军多年,姑且算是深通战阵,但是在沉稳方面,却还是有些不足,要我遇事多请教先生见解。先生高才,若是我有不对的地方,还恳请先生便如方才一样,多多指点。”
“少主天纵英才,卑职已然老朽,哪里敢当得起‘指点’二字?惭愧,惭愧!”
但凡人杰,必有出众之处。王保保气恼之下,听了赵恒一句话,就能立刻收敛怒气,改以诚恳求教,确实不易。邓舍是两世为人,因此胸有城府;他则不然,年不过二十上下,便能有这般度量,着实不愧英才之称。
可惜,虽是英才,却也到底没能把洪继勋的计谋彻底看穿。
只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猜对了。洪继勋所以故布疑阵,一来,是为了吸引他的视线,二来,也确实为了调集军队而争取时间。
如今,益都放在泰安前线的部队多数都是步卒,骑兵主力皆在益都。便在泰安连番传下军令,“朝令夕改”的同一时间,佟生养、胡忠等人率领万人骑军,从益都出发,夜以继日、兼程行军,陆续抵达了泰安。
“‘凡用兵之法,三军之众必有分合之变。’观主公此次‘暗取巨野’的谋划,前半段分军两处,一处以庆千兴万余人为佯攻,一处以骑兵万余人为主力;至后半段,则又把两路军马会合一处。数万人的军马,时合时散,主公用兵,真如臂使指。”
这一番的赞叹不是出自赵过之口,而是出自潘贤二之口。最近这两个月,潘贤二的日子过得不错,邓舍对他是明显得越来越看重。因他的确也是屡出奇谋,连带着,前线诸将对他也是渐渐高看一等。若是用一句诗来形容他此时心情,当然便是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自他投降以来,经年受到冷遇,忽然间春暖花开。试想,又怎能不意气风发?只是,因为有受冷遇的待遇在先,所以他现在虽然逐渐得势,倒是也不敢别有它想。卯足了劲,就想着多立功劳,再多得几句邓舍夸奖。
有了这个心思,他随时随地拍邓舍的马屁,特别是当着赵过等邓舍亲信的面拍马屁,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过和他相处月余,彼此较为熟悉,对他的这些奉承话,早就听得耳朵里都快生出茧子了,笑了一笑,说道:“潘、潘先生,主、主公传来的军文里,还、还特地写了一句,问、问先生对取巨野之计是否可有看法?”
“‘明攻济州,暗取巨野’,此实奇计。卑职对此,唯有钦佩而已。不过,说到‘暗取’,按主公军令,这路军马是该由将军亲自率领的。卑职有一句话想送给将军。”
“请、请说。”
“将军提万众骑兵,渡济州河,长驱数百里,深入敌后,临强敌。若胜,便是大胜。如稍有不慎,恐怕就会陷入后无退路的险境。
“卑职想送给将军的话,便是‘潜师远袭,利在捷速’这八个字。将军如果想要马到功成,便不可不在‘捷’、‘速’上边多下功夫。又且,‘用兵之道,奇在速,速在果’。将军此去,是为奇兵。用兵奇的关键在快,而快的关键在果断。如遇敌情,千万请将军当机立断,万万莫要犹豫!”
“先生之言,我必牢记。”
“主公此计,真是奇谋。‘正兵贵先,奇兵贵后。’用庆千兴部明攻济州,可算‘正兵’,‘正兵贵先’。请将军带众突袭敌后,正是‘奇兵’,奇兵贵在后发制人。一阴一阳,一正一奇,正合了兵法之要。啧啧,了不起。”
潘贤二摇头晃脑,又针对此计评点了一番。一言概之,无非接着拍马屁罢了。但是想出这个计谋的正主,——洪继勋,却是被他选择性地遗忘了。
赵过好脾气,只是微笑不言。他与潘贤二没在营内,是在营外,只见远处青山如黛,碧野无边,侧有溪流,淙淙流过。仰望天空,朵朵白云变幻,时而风起,吹面不寒。他悠然说道:“白云苍狗,沧、沧海桑田。对山观云,真、真不由使人顿生‘人生世间,犹如一粟’的感慨。”
潘贤二的马屁戛然而止。
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赵过也是个雅人。或许是常年的征战促使他产生了这些的感慨?又或许是见惯了战乱年代的聚散离合,故此心有感触,自觉渺小?大战将至,突听此等感言,潘贤二不由瞠目结舌,问道:“将军将提孤军、入敌后,临晋冀强军、陷生死之地,却还能有此雅兴?”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人生感意气,生死何足论?为人臣子,主公有令,战而已。何须多言?”
山川如画,连营号角。潘贤二再看赵过,神色已大不一样。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3 老谋
益都骑兵主要是两个部分,一个是佟生养的女真骑兵,一个是胡忠、王国毅所在的海东五衙之一,度辽军。总计一万六千人上下。
此次,被邓舍派去泰安的有一万人上下。主力是佟生养部,约有八千人;另有两千的度辽军,带队者是胡忠。从益都到泰安,都是平坦的道路,距离也并不太远,更且骑兵行军很快,只用了两天一夜,便全部来到。
赵过已经提前安排好了泰安军事,遵照邓舍的军令,在他亲率军马出战的期间,泰安暂时由邓承志坐镇,任潘贤二为其辅佐,以毕千牛等为其爪牙。便在佟生养、胡忠抵达的当夜,他又召集诸将,做临行前的交代。
“王、王保保不是庸才,察罕帖木儿更是人杰。如、如果等兖州被我军攻克的消息传去临汾,再加上近日来我军的接连异动,可、可能察罕帖木儿就会对此有所警惕。主公打算用骑兵深入敌后、长途奔袭的计划也许便不能实现。
“昨、昨日下午,潘先生给本将说了一句话,言、言道‘潜师远袭,利在捷速’。诸位将军,‘兵贵神速’。战、战事至今,已经不能再多做拖延了。听我将令!”
佟生养、胡忠、邓承志、毕千牛、潘贤二等人皆起立,恭敬听从。
“邓承志。“
“末将在。”
“本将走后,泰、泰安便交你镇守。兖、兖州方面,自有庆千兴作主,又且,李和尚、杨万虎等也皆是百战名将,兖、兖州前线不需你多加过问。而至若深、深入敌后,则自有本将为之。你、你只需要把泰安看好;若兖州、汶上有急,则救之。如此,便是大功一件。你可能做到么?”
邓承志在军中的日子不短了,也参加过几次大仗,但是独荷重担、担任方面主官,这却还是第一回。饶是他久经沙场,到底年少,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憋足了力气,大声说道:“请左丞放心,末将定不辱军令!”
赵过露出点微笑,注目在他的脸上,温声说道:“承、承志,你的勇武善战是我三军上下都人人知晓的,但、但是你毕竟初次担此重任,万事须得小心在意,千万不可鼓一时之勇,误、误了主公大事。临别行前,我、我有两句话嘱咐你:遇敌情若诡,则、则问潘先生;遇敌情若急,则、则问毕千牛。我、我且问你,这两条要求,你、你可否能够做到?”
潘贤二多智,若元军用计,他定能看破。毕千牛稳重,若敌情紧急,他必不会大意。邓承志高声应道:“喏!”
赵过颔首,把军令递交给他。又拿起一面令牌,令道:“潘先生,毕千牛。”
潘贤二与毕千牛出列,一个道:“卑职在。”一个应:“末将在。”
“辅佐承志、镇守泰安的重任便交给你们二人。只、只要守好城池,记功簿上边少不了你们的一笔。此次本将提军出战,深入敌后,汶、汶上有策应之责,若是敌情有变,我、我军欲退,也只有汶上一条道路可走。你们两人在协助承志、守好泰安的基础上,对汶、汶上也不可掉以轻心。”
“接令!”
两人上前,接令而下。
“佟生养、胡忠。”
“末将等在。”
“此番出战,你、你二人便是本将的左膀右臂。提万众、长驱敌后,本、本将好有一比,那就譬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壮、壮士提剑,主动前去龙潭虎穴!本、本将且问你两人,有信心打胜仗、不负君恩么?”
佟生养、胡忠两人昂首挺胸,回答的言简意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
赵过朝帐外望了一望,遥观夜色,斗转星移,快到二更时分。他把令牌交下,下了命令,说道:“你、你两人即便归营,教士卒好生休养。明、明日再休息一天,至明日入夜,咱们便北上汶上,横、横渡济州河。”
“喏!”
“再八百里金牌加急,传令庆千兴,命他务必在明日入夜前,做好佯渡山阳湖的准备,并开始第一次试探性地攻打济州城!”
帐内诸将,齐齐接令。
天入二更,夜色渐深。
泰安城外的营地里,旗帜如林。士卒们多已休息,非常安静。时有巡夜的队伍,打着火把,穿营而行。
营外临溪,溪岸老树。老树青藤,上边宿有昏鸦。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忽有群鸦惊起,掠过营飞。便在它们飞过的下方,十数里连营的正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猛地被掀开了帐幕,数十个杀气腾腾的将校,分作两列,鱼贯而出。人人鲜盔怒甲,个个按刀佩剑。他们走出了帐篷后,却并不就走,而是停下来,齐刷刷转过身,冲着帐内躬身。
帐内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今番此战,将、将决定济宁归属。逢大战,本、本该以酒鼓勇,但军法:‘遇战,禁酒。’诸君,且、且等本将直捣黄龙,凯旋归来后,再与尔痛饮!杀鞑虏头,饮英雄酒,岂、岂不快哉!”
“将军壮志!末将等恭候将军捷报。”
诸将告退。偌大的帐内,空落落,只剩下了赵过一人。熄去了火把,一灯如豆。他斜卧胡床,在阴影里,提起佩刀,将锋刃抽出一半,迎向灯光,用手指轻弹,发出一声清音。三尺龙泉剑,霜刃寒如水。暖暖的夜风,吹动了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虽然沉静恬然,但是却光影交错。
征战厮杀了这么多年,赵过遇过的危险已经不知有多少。从一个小卒,做到现如今数万人的统帅。
不错,在厮杀中,他渐渐成熟。他深知自己的价值,并且深知自己的位置。他更深深地知道,他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他的。也因此,对邓舍的命令,他总是坚定不移地执行;而且每次见到邓舍,乃至面对军中诸将的时候,他也总是很好地保持住了恭谨敬让,而不敢稍有自大。
可是,他也是一个人。昨日在潘贤二面前,今夜在诸将面前,他的表现尽管都确实是十分的镇定自若,但在独处之时,人孰能无情,他也难免会有软弱、彷徨一面。尽管说他束发便从军,血战何止百!然而提孤军、深入敌后,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这样的危险他却是也从未曾有过。
更不用说,他这一战的胜负更关系到了济宁的归属、更关系到了益都的前景。从私而言,自身的安危;从公而言,益都的前景。
他说邓承志年少,可他,也只不过才是二十来岁。重重压力之下,他面沉如水,凝神看刀,又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刀声清亮,绕梁盘旋,余音不绝。汇入风中,传出幕外,又被风吹散,落入千营万帐。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岳wu穆的这曲《满江红》慷慨激昂,功名如土,英雄求志。随着这一声刀响,伴着这一句诗词,赵过复杂的心事好似也随之消散。他翻身而起,抽出佩刀,展开地图,借助灯光,打起了精神开始观看地形、推演作战。
从泰安出,万骑奔腾,席卷旷野。经汶上,转道西去,竞渡长河。长驱疾行数百里,赵过手提长刀,将之重重地插在了巨野。
……
堂上红烛。
一柄莹润的玉如意轻轻地点了点巨野,随后,在泛黄的地图上一路向东,过济州河,至汶上。在汶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移动,改而南下,最终停在了泰安的位置。临汾帅府之内,察罕正与李惟馨秉烛议事。
他刚刚才得知了兖州丢失的消息,神色很凝重,与李惟馨说道:“贺宗哲是我上将,据坚城、用强军,却居然没有能把兖州守住。贼军的手段看来是越发得高明了。……,此次兖州之战,贼军的主将是叫庆千兴?”
李惟馨点了点头,说道:“此人本丽将。邓贼攻取关北时,降伏了他。一向来,听说他都是在辽东驻防。在世家宝送去与大都的军报上,多次曾见到过他的名字。按世家宝的评价,此人的能耐似乎还在李邺之上。”
察罕在朝中有人,所以世家宝上奏给元帝的军报,他和他的亲信们也都能看到。
“李邺?”
“号为铁壁,有过多次击败世家宝。实为邓贼在辽西的悍防。”
“噢!”察罕想了起来,说道,“有点印象。”沉吟片刻,转回话题,接着说道,“上次老夫取益都时,没有见到庆千兴。实在没有想到,邓贼手下竟然还能有如许人物。老夫观看军报,这庆千兴取兖州之战,不肯力取,全用智攻,‘攻心为上’,彻底抓住了贺宗哲的弱点。可圈可点啊!”
“这不是主公您的过错。
“一来,我军没有和庆千兴交过手,不知道他的用兵习惯及喜好,不够了解。二则,邓贼把他从辽东调来,任为贼军前线的主将,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若换了李和尚、杨万虎之辈,以贺宗哲之才,足以御之。”
“老夫本来以为,邓贼麾下重将,只有文、陈、赵过而已。吾原本的想法,是用贺宗哲来敌对李和尚、杨万虎;用保保来应对赵过。庆千兴,庆千兴。……,嘿嘿,实在是没有料到,半路上居然杀出个程咬金。”
“‘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兖州虽丢,但是现在济州还在我军的手中。且如今有少主坐镇巨野,河南等地援军也已齐聚,想必济州定然会万无一失。只要济州不失,济宁路便是固若金汤。小小失利,主公何须挂怀?”
“不然。”
察罕摇了摇头。
“怎么?主公可是有何想法?”
“兖州在前,济州在后。此两州前后呼应,便如人之两拳。现如今,兖州被克,只存济州,就等同我军的前线被废掉了一只拳头。一方面,限制了我军的周旋余地;另一方面,却也给了贼军灵活机动的机会。”
“主公何意?”
“先生,你来看。”察罕再又拿起玉如意,先放在了济州下边的山阳湖附近,说道,“山阳湖虽宽,但也不是不能渡过的。过了山阳湖,便是我济宁路的腹地。如果红贼放弃济州不打,改走山阳湖,横插入我济宁南部的平原地带,则下可断绝通往河南的道路;上可围击巨野等地。”
“是有个这个可能。”
“先生,再请看。”察罕移动玉如意,又将之放在了济州上边的汶上一带,说道,“汶上现已落入贼军掌控。红贼如不走山阳湖,又可以从泰安出发,转道汶上,横渡济州河,迂回至我济宁路北部。如果红贼行此策,一样是上则可以断绝巨野通往东平等地的道路,下则可围击巨野。”
“这,……。”
“这两种可能还不是最危险的。”
“请教主公,最危险的可能是甚么?”
察罕帖木儿看着地图,沉默了片刻,把玉如意分别在山阳湖、汶上各点了一下,然后移到济州,说道:“分兵三路。以一支偏师过山阳湖,插入济宁路的南部,骚扰巨野我军的后方。接着,再使用一支偏师兴师动众,佯装攻打济州城,迫使巨野遣派军马前去救援。最后,趁巨野空虚,用一支精锐经汶上,横渡济州河,长驱奔袭。若是如此,则巨野前已有主力派出,难以速回,后则有贼军偏师扰乱后方,三面受敌,必然难保。”
李惟馨大惊,说道:“主公此策,端得狠辣!如果真是如此,巨野危矣!”转念一想,他又沉吟,说道,“若按主公此策,分兵三路,少说也需要动用兵马四五万人。据线报,益都现有的可用兵力总共也就是三四万罢了。邓贼才经年前的益都之败,元气未复。他会有胆量做孤注一掷么?
“若是他胜了,或许济宁路可归其所有。但若是他败了,精锐损失一空,可就连益都也保不住了。”
“吾观邓贼用军,虽多求稳妥,但越是关键的时刻,他越敢行险。先生,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后生可畏’也!他究竟敢不敢孤注一掷,老夫也说不准。但确实不可不防。”
“如何防之?”
察罕却不肯就讲,反问李惟馨,说道:“以先生之见呢?”
李惟馨愕然,手抚胡须,忽有所得,笑道:“主公之计,臣已知之!”
“噢?老夫何计?”
李惟馨接过察罕手中的玉如意,走到地图的最东侧,往南高丽的地面上指了一下,笑道:“主公的暗桩埋伏在此处已久,也是到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问察罕,说道,“不知微臣猜得可对么?”
“哈哈!知我者,先生也。不过,老夫久闻红贼中两个才人,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现今姚好古为邓贼镇守南高丽,怕是只有这几个暗桩,不一定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要想稳保济宁,还非得别有二计不可。”
“二计?”
“请问先生,而今我军与孛罗交战如何了?”
“孛罗遣军占据延安,主公一边令李思齐及关中军队监视张良弼、并及防备孛罗南下取关中;一边则尽其晋冀诸路的精锐,从临汾北上,欲直取大同。用‘围魏救赵’之计,促使孛罗从延安撤军,回守大同。”
“不错。正是‘围魏救赵’。先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在济南失陷不久,老夫、你与保保一起议论军事。保保提出了一个克复济南的办法?”
当时,王保保提出,先废棣州,佯攻泰安,诱使济南的杨万虎出军救援泰安,“调虎离山”,然后提轻骑,倍道穿插,径取济南。
李惟馨当然记得,点了点头。
察罕说及正题前,先发了个感慨,叹息说道:“大凡用兵,不外乎分散敌人的兵力,集中己军,趁虚而入,以十而斗一。如果此次红贼的行事果然如老夫所料,倒也算是与保保之前的论兵不谋而合了呀。”
王保保论取济南,是用了“调虎离山”;若如察罕所说,益都这一回取巨野,也同样的可算是“调虎离山”。正应了那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不过两点的不同,首先,上次王保保是纸上论兵,而这一回益都为真刀实枪。其次,上回王保保是出谋划策者,而这次他是身在局中。
可惜,就目前来说,身在局中的他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益都的此计其实就是他曾经谋取济南的翻版。这且按下不说,只说察罕,发了几句感慨之后,言归正传,说道:“上一回,保保议先取棣州,再取济南。因为时机不对,所以未能施行。现在,时机已经来了!”
“主公的意思是说?”
“老夫想要在益都与在晋冀一样,也给邓贼来一个‘围魏救赵’!”
“如何围魏?如何救赵?”
“济南与我高唐州间隔有黄河,难以轻取。棣州距益都只有两三百里,只要打下棣州,就可远望益都。棣州,就是‘魏’;济宁,就是‘赵’。”
“打棣州,救济宁?”
“然也!即传老夫军令,急送书去与保保,吩咐他一定要谨慎贼军从山阳湖、汶上方向突袭。再令河间府等地我军,必须在五日内包围棣州!”察罕斩钉截铁,传下军令,语气稍缓,笑与李惟馨,说道,“至若高丽那边,就交给先生去办吧。”
“臣接令。”
察罕帖木儿老谋深算,在应付晋冀战局的同时,还有余力指点济宁。欲待要双管齐下,乱益都阵脚。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4 渡河
察罕帖木儿欲待双管齐下,乱益都阵脚。
奈何早在邓舍夺取兖州之前,洪继勋便未雨绸缪,先献上一策,请邓舍注意棣州方向,防的就是元军“围魏救赵”。并命姬宗周为前线巡防官,去了棣州。只不过,棣州毕竟军马不多,如果察罕遣个两三千人,或许不在话下,但若是察罕尽出河间诸路的军马,不下万人,怕就难以抵挡。
这一场北国的大战,是越打越大。先后北地三雄都纷纷参战,先是晋冀有事,接着战火烧入关中,随后山东战起,现如今,战火又烧到了河北。
河北紧邻大都,大都虽然名存实亡,对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等早就已经没有了多大的约束力,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些残存实力的,也有不少的密探、探马布置在晋冀、河北等地。各地的军情连番送入城中。元帝惊慌失措,急召皇太子、搠思监、朴不花等人议事。
在了解了具体的情况后,搠思监暗中长叹一声,对先前答应当察罕帖木儿奥援之事不由深深后悔,面对面色苍白的元帝,他只说出了一句话:“大都政令,难出城门。今天下四分五裂,而北地之势,已不可制矣。”
仗打到了这种程度,李察罕、孛罗帖木儿、邓舍皆已打出了真火。察罕帖木儿如果胜利,孛罗必败,邓舍难逃覆灭。而邓舍与孛罗帖木儿如果胜利,则李察罕也是一样难逃一亡。若是说开始时,他们三方还只是为争夺地盘为战的话,现如今,这场战争已经演变成为关系存亡之战了。
别说蒙元的皇帝了,怕是连天王老子下令,他们三个人也谁都不会理睬。
深深的殿宇中,元帝彷徨绕柱,束手无策,说道:“晋冀、关中、济宁倒也罢了,如若河北战起,定会危及大都。若是邓贼胜,则益都贼军的前锋就可以占据河间府等地,兵锋直指大都,说不定就会重复当年毛贵犯都的故事。若是察罕帖木儿胜,则河北再无敌人,一家独大,他的势力同样也会影响到大都,也可能便会再度出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前辙!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太紧急了!……,太子,太子,计将安出?”
皇太子阴结搠思监、察罕帖木儿,在奇氏的支持下,试图逼使元帝禅让。在这方面,他是一把好手。但是临对河北危局,他却难有一策。只是勾着头,半句话也没有。但惶恐之余,他的嘴角却还隐约带有了一丝笑容。
“爱卿,爱卿,你可有对策?”
搠思监默然不语,听殿外风过林梢,虽是四月初夏的天气,他却忽然不由竟觉萧瑟,过了许久,才说道:“事已至此,臣亦无良策。”
他看到了皇太子嘴角的笑容,对皇太子的盘算一清二楚。不必多说,皇太子肯定是抱得寄希望与察罕,希望察罕能够最终获胜的念头。
有元一代,权臣辈出,帝位更迭视若常事。但所以没有权臣篡位,全是因为非黄金家族血统者不可为帝,所以,这场北地的战争如果最终是察罕帖木儿获取了胜利,对皇太子其实是利大于弊。他处心积虑想要逼迫元帝禅让的打算最起码可以得以实现。但是,搠思监心中冰凉,想道:“察罕帖木儿一代枭雄,他若得势,带兵进入大都,本官何去何从?”
历来有新的权臣兴,老的权臣必然下场悲惨。
大殿之内,君臣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言。
元帝与皇太子是父子,皇太子是搠思监是一党,三个人,此时却分别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心思与感受。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纵生为帝王,天潢贵胄;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乱世之中,又有何用?当灾难来时,越是地位高贵的,反而越是欲求一活而不能。沉默的时间太久,空气令人窒息,搠思监汗透重衣,抬起头,叫了声:“陛下?”
既然君臣皆无良策,那么便放开胸怀。
元帝登基已久,在帝位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尽管很有可能将要亡国,但是元帝幼年时曾被放逐,后又被迎为皇帝的这段坎坷且又传奇的经历却也造就了他“顺天应命”的性格,说的好听点,是“豁朗大度”;说的不好听点,那就是“听天由命”。
经过了这么会儿的时间,他刚才惶恐的心情已经被压制下去,回到龙椅坐下,面对跪在眼前的这心思各异的两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大臣,因为很少见阳光而有些苍白的面容上,他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幽深的大殿尽头,黄色的龙袍,龙椅之上,一个皇帝笑容诡异。
搠思监汗毛倒竖,险些被吓得心胆俱裂,惊惶骇然下,连连叩头,说道:“陛下?陛下?为何发笑?”
“自朕登基,觊觎帝位者众。而终坐帝位者谁也?唯有是朕!朕之命,乃是天授!天若想夺去,便夺去。天如要给朕,便给朕。红贼虽众,察罕虽悍,朕有天命,何足惧也?”元帝按住扶手,站起身来,仰头大笑。
他挥了挥袖子,说道:“皇儿、爱卿,你们都退下吧。”召来宦官,由两个小侍搀扶着,放声而歌,慢慢地从殿后而出。走出殿外,已不见身形,歌声还传入殿内。皇太子与搠思监面面相觑,听那歌声唱的是:
“天地是万物之逆旅,光阴乃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继而,听见元帝停下歌声,高声问小侍,“阿奴,朕且问你,人生不足百年,昼夜相加,不满万日,譬如白驹过隙。你可知人生的乐事为何么?”
那小侍不知答了句什么,元帝放声而笑,连声道:“说得对!说得对!正是在秘密室中饮酒观舞。”秘密室又叫作色济克乌格,依华文译解,系事事无碍的意思。这个地方乃是元帝平时寻欢作乐的场所,常与亲信在此一处xuan淫。而倚纳便是元帝所赐给亲信的美号,最亲密心腹的意思。
元帝接着说道:“阿奴,便传朕口谕,速速去请亲王八郎等人前来,一并去秘密室中饮酒观舞!”亲王八郎,乃元帝兄弟行,是他玩乐的良伴。
听到此时,大约元帝已渐渐去远,声音渐小,只听得他继续说道:“‘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无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日而不醉!’咄!且去醉休,且去醉休。”殿内沉寂,元帝话音渐不可闻。
“殿下?”
“嗯?”
“咱们也走吧?”
受了搠思监一叫,皇太子从茫然中清醒过来,“噢”了声,道:“走,走。”走没几步,停下来,扭过头,看样子是有迷惘想问搠思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回首往殿后望了两眼,喃喃自语,说道:“父皇就是父皇。”
“……,走吧,殿下!”
“走,走。”
两人行出殿外,见日头西沉,暮色来至。
……
暮色沉沉,转入夜中。
东平路,汶上城西的山谷中,有大队的骑兵趁着夜色,悄悄出谷。队伍很长,拉得足有四五里地,宽也有三四里,成千上万的马蹄卷起尘土,弥漫半空。如果在白天看去,肯定声势震天。但现在是夜晚,这支骑兵分出了许多的探马出入远近,以为警戒,所以并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
骑兵队中旗帜不多,每一个骑手都是轻盔轻甲,挟弓跨刀,其中的大部分观其发式,皆不类中国人,偶尔有军官约束队列,说的话也不是华言。
在队伍的中间,似乎中军的位置,倒是有不少汉人打扮的。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将军,前头一杆大旗:“海东赵。”这支军队,正是从泰安出发,奔袭巨野的益都骑兵。他们是昨天晚上出的泰安,一夜行军,赶到汶上。没有入城,便在城外休息了一天,今夜二更时分,又启程奔赴济州河。
汶上距离济州河,对轻骑来说,走得快点,也就是一个晚上的路。
赵过此次是突袭,保密是最重要的,故此夜行晓宿。当然了,上万人的骑兵行军,规模太大,再保密,也是难免会走漏风声的。走漏风声不要紧,只要探马得力,能把敌人的细作抓住,同时催促行军速度,在巨野闻讯并为此做出准备只前,能及时地渡过济州河、深入济宁路便就行了。
为配合他们的此次奔袭,汶上的益都驻军也下了不小的功夫。沿汶上一线,安排了数百的侦骑,基本把汶上、济州河一带全都封锁住了。
这块地方虽然是邻近敌占区,但是因为地方不大,只有几百里方圆,而且从汶上通往东平路、巨野,乃至济州的道路都是固定的,就那么几条,因此封锁起来,也不算太难。只需把各条要道、狭隘封住,也就足够了。
佟生养从后阵赶上,催骑来到赵过身边,手搭凉棚,借助月色,朝前边瞧了瞧,说道:“东平多山丘,地势崎岖,不利骑兵行军。便是汶上还不算东平腹地,这路就有些不好走了。主公当初定策,不打东平,决定打济宁。真有先见之明。……,大人,快四更了,天亮前能到济州河么?”
“过、过了前边那座小山,离济州河就不足四十里了。天、天亮前定能抵达。吩咐兄弟们,再加把劲。务必五更前后赶到河边。然、然后渡河后,还可以在岸边休息一个时辰,养一养马力。以应付将要开始的鏖战。”
沿济州河一线,对岸有元军的守卒。不过济州河很长,王保保不可能在每处都布下军队。汶上早已探查清楚,找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渡河地点。
“上午接了泰安的军报,说杨万虎昨天凌晨佯渡山阳湖,已然吸引住了元军的视线,并小有交战。庆千兴率兖州的主力,也在昨天上午发动了对济州的攻势。王保保果然分别遣军,一路驰援济州,一路驰援山阳湖。这对我军‘暗取巨野’十分有利。但是,据线报,王保保遣出的两路援军,总计也才不过万人而已。也就是说,巨野一带,还屯驻有两万鞑子。
“大人,我军渡河之后,对面便是济宁路的地盘。王保保肯定消息灵通,也许咱们很快就会暴露。万骑对两万,且鞑子又有坚城,我军为深入敌后,所带粮秣只有十日。对此战能否获胜,不知大人有几成把握?”
“佟、佟将军,你的所部皆女真精锐,号、号为我海东‘旄头骑’。名声赫赫。怎么?将临大战,你、你却有些胆怯了么?”
赵过不答反问,一下子激起了佟生养的傲气,不忿叫道:“大人何必扬鞑子的威风,灭俺的志气!不须大人使‘激将法’,俺也敢与大人说,莫说两万的鞑子,就是十万,就凭末将这八千子弟,也是来去自如。”
“那、那就好。本将也可以给你说一句:莫、莫说王保保果中主公之计,分兵往援山阳湖、济州,即便他没有中计,不、不曾分兵,我也敢给你打包票,此战,我、我军必胜。”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说话间,胡忠也从侧翼来到,在马上给赵过行了个军礼,禀报道:“前方五里外,就是小山。我军快到济州河了。”
“路上可见有鞑子细作?”
“探马抓了有七八人,皆行色古怪。因行军途中,不及细问,也没空看管羁押,因而悉数砍了。除此外,并无别的异样。”
“汶上不是先期遣派了两个小队过河,为我军渡河打前站?可有军报送来?”
“还是三更时送来的那封军报。河对岸一切无恙。”
过了小山,再走有一二十里地,夜风中渐有水气。又走数里,已可听到前方远处,隐有河水拍岸的声响。
赵过传令:“命三军放慢速度,人衔枚、马衔铃,不许有一丝声音发出。”看见前队还有打着火把的,命令,“教前边打着火把带路的,把火把也都全部灭掉!”军令既下,万人轻骑顿时声息大减,士卒们不但熄灭了火把,更且皆取下了头上的红巾,掩在怀中;并卷起大旗,收拢放好。
来到河边,河水奔腾。遥望对岸,黑黝黝一片。
前队的千户引来了两个百户打扮的军官,至赵过马前。这两个百户便是专从泰安步卒中调来的工兵军官。
“搭建浮桥的物事可备好了么?”
“已备好了,随时可以搭建。”
“甚、甚好。”赵过仰望夜色,还没有到五更,令道,“胡忠,你便带人,协助他们搭建浮桥。三军渡河!”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5 接敌
当敌后处在守城状态时,要想打破僵局,快速取得胜利,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选择一个敌人重要的据点,然后奔袭之,以此来调动敌军的运动,从而方才有可能在运动中歼敌。否则,就只会敌我双方皆陷入僵持。
益都骑兵来到济州河边。胡忠协助工程兵,很快搭建起来了一座浮桥。上万军队,连人带马,一座浮桥显然是不够用的。赵过命令佟生养引带五百骑先行过河而去。尽管河对岸并无敌军,但是防戍还是必不可少。
专业的工程兵部队,大约是出现在宋时。在此之前,常常都是步、工混合。
到了南宋,因为火器的大范围运用,部队中出现了坑道爆破队,以及制造和使用地雷的部队,如地雷连炮、霹雳火球,就都是由工兵掌握操纵的。这些掌握了地雷和爆破技术的工兵部队“良将一员,精兵三千,当抵强兵数十万,可以无敌于天下”。由此可见,工兵也是很能打仗的。
只不过,南宋的这些火器类工兵,也许用之来轰炸城墙是绰绰有余,但使之去“修桥铺路”,或者就有点专业不对口了。也没关系,“修桥铺路”与火器的使用相同,亦存在有专业的工兵队伍。而且不止南宋,便是蒙古,早在成吉思汗时期,也就都出现了专门用来“修桥铺路”的队伍。
在成吉思汗西征时,攻下养吉干城(今花剌子模附近)后,便从战俘和居民中编组了一支专用来修筑工事的部队,叫做“哈萨儿”,行军中担任道路保障,驻防时构筑营垒。这就与海东军中现有的工兵部队相似了。
赵过从泰安带来的两百工兵,皆是工兵部队中的好手,又有胡忠带人帮忙,建桥的速度很快。
军用桥梁分为很多种,有桩柱桥、浮桥、索桥、机桥等等,具体到使用哪一种,则应视河流的深度、湍急程度而定。济州河毕竟是人工运河,虽然时当初夏,河水才涨,但是水面还是比较平稳,并且水深也只有数米罢了。这种情况下,最合适采用桩柱桥。
所谓“桩柱桥”,即为设置木制桩柱桥脚所架设的军用桥梁。
在水深合适的情况下,架设这种桥梁既能保证架桥速度,又能使部队安全迅速抵达彼岸。早在春秋时期,这种搭桥的方式就有了。西汉名将赵充国奉命西征、平定羌乱时,曾在进军的途中一连架设过七十座桥梁,“信威千里,从枕席过师”,为给取得那次战役的胜利起到了关键作用。
夜深水流,万骑横渡。
佟生养先行过河,过河后,在对岸上四面列阵,乘高远望,并以候骑探之,防备元军掩袭。
早先,汶上曾经派了两个小队过来,一方面探查对岸敌情,一方面看守渡河地点,这会儿,也都前来与之会合。佟生养仔细询问了下,知道此时远近二十余里皆无敌踪,夸奖了他们几句,给些赏赐,吩咐放之回城。
天亮不久,人马悉数过河。
趁伙夫造饭,部队暂时休息的空。赵过召集诸将,展开地图,便在河边的湿地上,召开了一次临时军议。众人或坐或蹲,围成一圈。
赵过手指地图,说道:“据情报,邻近的鞑子据点有两个。一个是这里,梁、梁山,在我军的北边,距、距离约有四十多里。一个是这里,开河站,在、在我军的南边,相距约有三十多里。
“梁山是东平路的要塞,开、开河站是个站赤。如、如今我军已经全部过河,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是该转道南下。梁山那里,只要他们没发现咱们,咱、咱们就可对之不理不会。但是,开河站不行。它刚好挡在咱们的前进道路上。必、必须先将之拔除。”
梁山附近有一大泽,便是鼎鼎大名的“梁山泊”,占地极广,俗称八百里。因环绕梁山而得名。梁山险峻,四周泊水弥漫,易守难攻。金代以后,黄河南徙夺淮,梁山泊的水体有些内缩。但入元以来,因为河水决入,又成为了一个“量深恣包藏”的汪洋巨浸。实为东平路的重镇要地。
胡忠说道:“如将军所言,梁山难取,且对我军进攻巨野并无影响,咱们不必主动招惹。而开河站虽处在我军前行的道路上,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站赤,和梁山没办法相比,驻军不足百人,也没有甚么壁垒作为保护,想要将之拔除,实在是容易不过。只需遣一偏将,引百骑前去即可。”
“百、百骑不够。这是咱们过河后的第一战,必、必须十拿十稳。柳三,给你五百骑,两个时辰后,本、本将要听到捷报!”
柳三本是郭从龙部属,因此次渡河之战关系重大,故此邓舍把他调出,借给了赵过。此时闻令,柳三一跃而起,应道:“接令。”弯腰行了个军礼,转身退下。不多时,点齐本部军马,带了五百人,呼啸往南奔去。
佟生养看他远去,笑骂道:“这小子!一听打仗,饭都不吃了。”
“灭、灭此朝食。诸位将军,巨野就在我军的前边。但是欲打巨野,还有两个地方却不得不防。一个是这里,——郓城;一个是这里,——嘉祥。”郓城在巨野西北方,嘉祥在巨野东边。
“郓、郓城正处在从濮州到济宁路的要道之上,占据此处,便、便等若断绝了濮州的敌人援军。嘉祥正处在从济州到巨野的要道上边,拿、拿下此处,便等若将巨野与济州隔断。依、依照主公的方略,在我军进攻巨野前,这、这两个地方是必须要掌控在咱们手中的。也不求攻陷,只、只要扼住它们的咽喉,抢、抢下要隘,保证鞑子不能通过,便就可以。”
急行军了一夜,赵过满面风尘,但是却精神极好,一双眼炯炯有神,顾盼诸将,问道:“诸君,你、你们谁愿去取郓城?又有谁愿拿下嘉祥?”
一个少年将军首先挺胸,大声说道:“末将愿取郓城。”
诸人打眼去看,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延世。这高延世不是去增援兖州,进驻宁阳了么?却原来,那只是一个幌子。高延世乃益都有数的骑将,骁勇善战,此番渡河、深入敌后,邓舍连柳三都借给赵过了,何况是高延世?又怎会把他放在宁阳,无用武之地呢?也随军在行。
“郓、郓城路远,我军又是骑兵。高将军,此去务必谨慎。不要求你攻城掠地,也不要求你杀敌多少,能占住要隘,就、就是你功劳一件。”
“是。”
“给你千骑。够么?”
“只需末将本部八百足矣!”
此次渡河,参战的部队说是分为两个系统,一个女真骑兵,一个度辽军,但这只是最主要的两个组成部分。其实,还有一些别的部队。
比如柳三的数百本部,以及高延世的八百本部。柳三和高延世的本部都是上次战后又给他们重新补充的,也是皆为精锐老卒。
赵过微微一笑,道:“壮、壮志可嘉。”但是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坚持意见,又拨了两百女真给高延世,凑够千骑。
“末将愿取嘉祥。”
诸人再去看时,见这一回自告奋勇的是个女真千户。
赵过微微摇头,说道:“嘉兴不比郓城。它离济州很近,离巨野也不是太远。现如今,王保保的万人援军已至济州,巨野又有他的两万主力。在我军进攻巨野之战打响后,可以预见,济州与巨野之敌定然会千方百计、不惜代价地猛攻我驻嘉祥之部,以试图打通道路。所以,派去嘉祥的部队不但要能善攻,且还要擅长防御。女真骑兵固然勇悍,却在防御上稍有不足。……,胡将军,嘉祥便交给你,你看如何?”
胡忠部的度辽军,大部分皆为汉人骑兵,其中不少原先都是步卒。上马可战,下马能守。而且因为都是汉人,和山阳湖的杨万虎和攻济州的庆千兴等彼此交通联系起来,也较为方便。用去屯驻嘉祥,确实最妙不过。
主将下令,胡忠自无拒绝之理,起身应道:“接令!”
“也因为上述原因,前去嘉祥的部队必须要比去郓城的多。你便自率本部两千骑,对你的要求和对高将军的一样,守住要隘,就是大功一件。”
“喏!”
分遣至此,派出去了三千人,赵过手头可用的还有将近八千。他这一支部队,虽是“奇兵”,但打起仗来,也得再分“正奇”。若把赵过的本部比作“正”,那么高延世与胡忠两部就是“奇”。正奇合,方能胜。
先取开河站,是为扫清前路;再拿下郓城、嘉祥,是为剪除巨野羽翼。调遣至此,已是万事俱备。接连几日几夜的操劳、忙碌后,赵过总算是能略微松了口气。有斥候从远方奔来,冲到诸将近前,滚落下马,伏在地上,急声禀告:“北边梁山泊,有鞑子异动。或许是我军已被发现。”
天光早已大亮,上万人屯集河岸,又是人、又是马,能不被人发现么?到现在才被元军发现,算是晚的了。赵过霍然起身,往人马群中看了看,唤来中军营内的当值小校,问道:“部、部队的早饭吃完了么?”
“大部分都已吃过。”
“人、马休息的怎样了?”
“渡河已有一个时辰。适才各个营头皆已来报,说人、马都休息好了。”
“传、传令,马备鞍、人披甲,待柳三回来,便三军开动。”
“是!”
“高将军、胡将军?”
“末将等在。”
“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具、具体的任务你们也清楚了。两位将军,这、这就请你们先行吧?”
赵过带兵的风格受邓舍影响很大,平易近人。虽是下达军令,但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高延世、胡忠齐声应是,冲赵过行了一礼,与佟生养等人微一对视,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很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为防鞑子来得太快,趁我整军时突袭,佟将军,请你带人布防北侧。”
“是!”
骑兵在休息时,为了能更好地休养马力,往往会把马鞍取下。但是因为渡过河后,便是到了敌人的后方,故此并不是全部的骑兵都解甲下鞍,有一部分负责警戒的仍旧全幅披挂。佟生养带了他们,奔去北边设防。
赵过军令传下,主力人马纷纷整束衣甲,毕竟皆为精锐,速度都很快。未及两刻钟,胡忠、高延世已经出发。又过了一刻多钟,各营前后遣人来报,三军准备已毕,随时可以开拔。赵过心细如发,想起一事,令道:“命伙头军,速速把锅灶掩埋。不可把我军兵力的虚实暴露与敌知道。”
河水从北向南地流过,水面上的浮桥都已被拆掉。水流转弯处,洼地里芦苇丛生。晨风吹过,带来扑鼻的泥土气息与水草的清香。
赵过立在坐骑的边儿上,揽住缰绳,手按马刀,微微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初夏清晨的空气。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南边驰来。他睁开眼,看了过去,透过千军万马的军阵,一面“柳”字旗正迎着初升的朝阳,奔驰而来。信使飞骑过阵,一路高声报捷:“柳三郎已屠开河!”
“‘兵贵神速’。诸将士,上马,取巨野!”
因为济宁路的战略地位很重要,向南可通至江、淮,向北则连接河、济,控制了往徐州去的津要,扼守着长驱河南的襟喉。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所以,“自是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察罕帖木儿取山东,便是先下济宁。故此,自古以来,凡乱世,在济宁这块土地上常有战火。
巨野既然位处济宁路的北部,是个重镇,当然对战争也并不陌生。三国时,曹操在此破斩吕布将薛兰等;唐末,朱全忠在城南尽屠兖州朱槿部。
不过,虽然说巨野是济宁的重镇,但是若论地势,却远远不能与兖州、济州等地相比。特别是蒙元以来,自开通了济州河、会通河两条大运河之后,因为兖州、济州刚好在济州河边,所以它们也更越来越易守难攻。
如前所言,沿济州河一线,用济州为分界线,南北皆有大湖,号为“北五湖”、“南四湖”,如串珠相连。特别是南四湖,南北长近三百里,东西最宽的地方四十多里,窄的地方也有十余里,想要越过,殊为不易。因此攻打济州的话,便只有正面进攻一个办法,“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巨野不然。
济宁路的北部都是平原,没有什么险隘。巨野周边,只有城南五十里外,有一座高平山,山东西十里,南北五里,高四里,顶上方平,故名。高度只有三四里,占地的面积更不是很大,且离巨野较远,虽然山形还算峻峭,但是对整体的巨野城池防御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城北三十里,又有一座独山,“四野平旷,屹然中起,因名”。从山名就可看出,“四野平旷”,即使有了这么座山,也起不到阻挡敌人的作用。
倒是县东五里处,有个巨野泽。
在先秦时,巨野泽很大。“东西百里,南北三百里”。秦末,昌邑人彭越在此为群盗。晋时,桓温伐燕,遣将凿巨野泽三百里,引汶水合清水,引舟自济入黄河。刘裕伐秦,亦遣将开巨野泽入河,进据滑台。
不过,自隋朝以后,“济流枯竭,巨野渐微”。十几年前,黄河决堤,冲荡之下,把巨野泽也给“决”了。本就“渐微”,又被黄河冲开了口岸,遂逐渐“涸为平陆”。尽管还有些余泽,但也已难成为巨野城的屏障了。
总而言之,巨野四面无险,地势大体平坦,有利大部队行军,更有利骑兵纵横。为争取时间,不给王保保整治防御的机会,益都骑兵之主力在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后,便在赵过的率领下,继续行军,直扑巨野城池。
从济州河到巨野,只有二百多里地。一日一夜可到。
对巨野敌军的分布情形,赵过早就通过细作探查明白。王保保分军四处,城东巨野泽屯驻有两千东平军;城西北广野亭,屯驻有两千曹州军;城南咸亭,屯驻有两千单州军。另外,自率河南军主力万余人驻巨野城内。
巨野城不是很大,两万多的军队驻扎部下,因而分兵四处。
所谓“东平军”、“曹州军”、“单州军”都是应王保保军令而赶来巨野的各州之地方部队。既为地方部队,都是由土著组建而出,并非野战军,战斗力自然不是很强。其中最强的,大约当数“曹州军”了。
曹州风俗尚武,其地之民“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
唐末,山东、河南大旱,曹州旱情尤重,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衙门不思救灾,反照样催粮催款,急如星火。当地百姓走投无路,“翻却曹州天下反”。王仙芝、黄巢从这里起兵,率领曹州子弟,南下广州、西取长安,转战十二省,行程数万里,浴血奋战十年之久。惊天动地、气壮山河,给唐王朝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可见曹州人的强悍能战。
既取巨野,这几路的元军便不可不顾。
曹州军和单州军倒也还罢了,一处西北、一处城南,暂时不用多管。而城东的东平军却正当益都骑兵的前进方向上,必须先要歼灭。
赵过思来想去,在诸将中再三挑选,仍旧还是决定选用柳三,再补充给了他数百骑,连其本部,总计合有千骑,作为前锋先发,限定两日内,必须要占领巨野泽。
柳三临行前,赵过交代说过:“三郎,你机智有勇。先、先前收复济南之战,你用两百骑独挡敌精卒数千,为我军打下济南立下了赫赫奇功,你、你也因此而声威远震。
“这一番‘暗取巨野’,上午时候,你又用五百骑攻陷开河,是、是再立下头功。本将任你为先锋,你此去巨野泽,面、面对的敌人是两千东平军。巨野泽距离巨野城只有数里,你若能奔袭成功,将、将敌速歼,便速歼之。若敌人有备,不、不能速歼,你也不必急於求成,但、但能把巨野城中之敌引出,等我主力掩袭,仍、仍为奇功一件。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
柳三此次的任务,不止是歼敌,更主要的是诱敌。
“此、此外,单州军和曹州军分在城西北与城南,和、和东平军是掎角之势。你奔袭东平军,消息传出后,这、这两路军马也很有可能会去驰援。对单州军,你不必在意,他们定无我军精锐;但、但是曹州军,虽不是鞑子的主力,却、却也万万不可小觑。……,如果,敌、敌人的河南军、曹州军、单州军都去援助东平军的话,你、你可知道该如何行事?”
“若真是如此,末将会收缩阵型,且战且退。以引诱鞑子追击。”
“甚、甚好!但是有一点你且牢记:诱敌的时候,不、不要往东边来。无论是鞑子出了多少军马,你都朝北边去。”
“朝北边去?可是我军的主力若去巨野,不是得从东边而来么?”换而言之,赵过带的大部队是从东边往巨野去的,为何要把元军诱往北去?
赵过笑了笑,说道:“你、你若往东来,鞑子定有警惕,或会因怕我军设伏而不敢追至。故、故此,本将令你往北边去。”
“大人的意思是?”
“你、你不要多问,按计行事便是。”
“喏!”
待柳三带队离去,赵过叫来了佟生养,与之附耳低语两句。佟生养先是愕然,继而欢喜,心领神会地抱了抱拳,带了两千人,悄悄地离开主力自去。等这两路人马先后去远,赵过这才令主力继续前行,奔向巨野。
却说柳三。
他带了千骑,人皆双马,马歇人不歇,日夜不停,突袭巨野泽。
一路上,遇到村野,都绕开而过;逢上寨子,也避而不打。长驱两百里地,在次日一早,进至了巨野泽东十里处。他这一路行来,也不知引起了多少路人的惊骇;更不知给沿途村寨惹来了多少的鸡飞狗跳。
不止柳三这一路,胡忠、高延世也给济宁各地造成了震动。就好像大梦初醒似的,一拨拨告急信使分从各处涌现,紧急朝向巨野飞驰。
“红贼过河,突然出现在济宁路的北边。”
“红贼突袭开河站。守卒不敌众,被尽数全歼。”
“贼军兵分三路。一路向西北,奔向郓城。一路往东南,径去嘉祥。”
“红贼又分出先锋千人,正日以继夜,向巨野而来!其后还有主力近万。”
“贼军前锋已将至巨野泽。贼军主力紧随在五十里后。”
“红贼驻军巨野泽东十里。前线已经开始交战。”
“济宁危险!巨野危险!”
军报递入巨野城中,王保保大惊失色。
“父亲大人的军文才来,令俺防红贼从汶上、山阳湖两面进军,还没来得及布置,万没料到红贼已然过河!”王保保疾步下到堂上,劈手抓住了一个来报讯的信使,厉声问道,“红贼带军的主将何人?兵马几许?”
“红贼先锋千骑,观其旗号是柳三。主力大队七八千人,主将是赵过。又有佟字旗、胡字旗、高字旗。”
“去郓城的是何人带军?去嘉祥的又是何人带军?”
“此两路军马都没有打旗帜,不知带军将校是谁。”
胡忠和高延世不打旗帜,是为了给王保保一个“虚实莫测”的印象。他两人连同佟生养的大旗,现在都还在中军,随赵过一起行军。
军情紧急,赵恒等人也尽皆失色。
赵恒上前两步,抓住王保保的披风,仓促说道:“少主!事急矣。红贼前锋已至巨野泽,离我城不足一舍之地。还请少主,快快定下御敌之策。”
王保保偷觑堂上诸将,见都是汗流股战,忽然醒悟,不动声色地放开了信使的衣襟,先不回答赵恒,而是放慢脚步,在堂上负手徐踱。转了两圈,回到信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个情报,你送来的很及时。不错,不错。来人,赏银一盘。……,你且退下,先去歇息吧。”
信使退下。
时当上午,堂外阳光明媚。王保保哈哈大笑。
“今军情紧急如火,贼军已近在眼前。不知少主为何发笑?”
“俺笑红贼无谋。”
“啊?”
敌人都杀到眼前了,居然还说敌人无谋?
王保保不慌不忙,给诸将分析,说道:“综合情报,红贼过河之军至多万人,且皆为骑兵。诚然,我济宁路地势平缓,的确是很适合骑兵行动。但是,红贼却忘了,我有坚城可以倚仗。奔袭用骑,攻坚则步。没有步卒,即使前来的骑兵再多,又能奈我何?贼子无谋至此,俺怎不发笑?”
诸将皆道:“是,是。”面色稍和。
王保保又是一阵大笑。
“虽说贼子无谋,但毕竟已然兵临城下。少主不思怎么御敌,为何又再度发笑?”
“俺笑红贼自投死路。”
“此话怎讲?”
“贼军所来者,不过万骑。而我军仅仅在巨野城内便有万余精卒,加上城外各地的驻军,两万余人。是我不但有坚城可为依赖,并且我军多而敌军少。又且,巨野地处三州交汇的地带,只要俺一道军令传出,不说济州的军队可迅速撤回,便是曹州、东平路等地,也立刻能有援军派来。只要我军将红贼的退路切断,他们这万骑,难道不就是为自投死路么?”
“少主所言甚是。”诸人渐去惊惶。
王保保负手踱步,没走两步,又是一阵大笑。
“少主又因何而笑?”
“俺笑红贼此番犯我济宁的战事,开头看似声势浩大,连克我宁阳、汶上、兖州等城,现如今,却很有可能不得不中道而阻,铩羽败归。我军大胜在望,俺怎能不笑。”
“纵然贼军过河的万骑不在话下,不会给咱们带来太大的危险。但是兖州等城现在皆为红贼所控制,取之不易,少主却为何说我军大胜在望?”
“过河来的万骑贼军,想来定是益都红贼精锐中的精锐。只要我军能将之全歼,就等若杀光了红贼的精锐。受此打击,试问,兖州、宁阳、汶上等地的红贼,怎么还会有斗志?我军挟胜之威,再接再厉,取城定易如反掌观纹!”
“少主英明!”诸将皆闻言大喜。
“传俺军令,命巨野泽的东平军凭险守御,务必把来敌拖住。再令曹州军、单州军分从南、北出击,断其后路、并阻挡贼军主力。本将要亲带河南军,先把这股贼骑包围消灭。”
吹得再大,也只是言语动人;若想要稳住士气,非得有实战功绩。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6 破竹
柳三率部进至巨野泽东,先在十里外停下,令士卒们稍微休息。
他深知此战重要。
先前取开河的时候,站中只有区区百余人,要说何必用五百骑去攻之?赵过为何不听诸将意见,执意杀鸡要用牛刀?
用意很明显,便是为的“旗开得胜”。
万余人马深入敌后,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灭的局面。特别是开战之初,在“胜、负”二字上更尤为关键。如果战败,对军心的影响就会很大;而若是打胜,自然振奋士气,可使三军胆壮。
所以,开河尽管只有百余元军,赵过依然还是决定足足调了五百骑去打。初战告捷,三军的士气果然大振。只不过,攻陷开河毕竟是个小战事,与将要展开的巨野泽之战不能够相提并论。柳三自知重任在肩,召来部下的诸百户官,拔出马刀,刺在地上,立於晨光之下,慷慨激烈而言。
他说道:“方今敌强,前有大泽为阻,后拥坚城为依,而且东南、西北各地的援军也随时都会赶来。我部只有千骑,是以寡击众,且是为长途行军而来,孤悬敌后。等会儿与敌接战,如果你们和士卒们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怀内顾之心,无出死之计,必不能胜。
“而如果战败,有我部在日前尽屠开河的前例在,鞑虏定然是不会绕过咱们的。虽然说从军为将,正该马革裹尸,死不足惜,可是如若因此受到鞑虏的侮辱,何异奇耻?便算是死了,也无颜面对海东父老,更九泉之下也愧对主公厚恩。
“为此战计,也是为了诸君的荣誉计,吾望尔等,严肃军纪。
“务必要告诉士卒们现在的形势非常危急,如果战败了,肯定是会要受到鞑虏的侮辱和嘲笑。堂堂七尺男儿,汉家丈夫,岂能受此羞耻?这叫做‘明耻教战’,振奋士气。
“并且,你们还要告诉士卒。在开战后,本将会亲自督战、监阵,凡士卒若有退者,必诛杀之。待战后,无论我军胜败,本将还会一一检点士卒负伤者,凡是有中创在背者,也一样必诛杀之。如此,士卒必死,无有二心,又皆有愤激之气,怀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必然胜也。”
“中创在背者,也一样必诛杀之”。中创在背,说明是在敌人面前退后转身而被击中的。
诸百户皆凛然接令,道:“是!”
“本将素闻东平军富,其营中多有财货。如此战获胜,所得赀财,左丞大人已许诺,皆以赏将士。有战死者,兄弟子侄袭其职;家有妻妾的,以其妻妾殉葬;家有老幼而无兄弟的,国家养之;家贫者,倍给抚恤。”
先用军法约束,再用重利诱之,后保证死后之事。诸百户无不奋勇,齐声应道:“将军严明、宽仁,职等敢不死战!”
宣谕已明,布置已定,将士们休息也够了,柳三这才进军。他一马当先,奔在阵列的最前边,也不回首,举旗传令:“卒有后出者斩!”
千骑卷袭,行五里路,遇东平军的前哨。
此时,东平军虽然接报已久,但一来,因是早晨;二则,且巨野是在内地,所以应对仓促。忙乱凑出了三四百人作为前锋,打算抢先占住巨野泽东边的一处小山丘,从高处临下,狙击柳三部。两军正相遇山下。
东平军都是步卒,柳三部皆为骑兵。两下野战,东平军又没能提前占住小山丘,步卒怎是骑兵对手?
元军带队的千户匆匆摆出了一个雁行阵,将弓箭手、火铳手都调在两翼,试图用箭雨来阻止一下益都骑兵的冲锋。所谓“雁行阵”,形如大雁,如一个“v”字形,两翼相距很近,所以弓箭射击的效果极佳。
如云的箭雨中,柳三不避不让,在马上观阵,看得片刻,与左右笑道:“贼将不知兵!”
“鞑子矢石如雨。贼将摆出此阵,说明他还是知道在来不及扎营的情况下,欲阻骑兵,唯有用矢石迎击的。将军为何反说其不知兵?”
“此雁行阵是也。固然有利弓、铳射击。但是铺开的面太大,却十分不利移动。我部皆轻骑,进退如风。进,则可直捣其本;退,亦可退出箭矢的射程之外。总是他矢如雨下,又能如何?……,且看本将破阵杀敌。”
令旗打起,迎风卷动。
分出两百人迂回去小山丘,以防东平军再去夺山。留下两百人,以为中军后阵,同时肩负督阵之责。
用六百人为主攻,列成了锥形阵。“锥形阵”,顾名思义,就是全军形如箭矢,由勇将居其前。这种阵型,最适合突击破阵。特别是在用骑兵组成此阵的时候,效果更好。
果如柳三所料,六百轻骑迎矢石、如铁流,须臾间,已直穿敌阵。六百人再分为三队,四百人为中坚,掉过头,二度直击;左右各分出百人,扰东平军的两翼。群马践踏,刀枪并举。一时烟尘大作,喊杀震天。
骑兵过处,蹂践则横尸入地;戈矛举时,刺杀则积血成尘。叫噪而声将振地,叱咤而气欲吞沙。不到一刻钟,东平军的雁行阵已破。
数百的残兵溃卒无不丢盔弃甲,倒拖旗帜,狼狈西逃。那带队的元军千户连斩败卒,再三约束,奈何兵败如山倒,人人只恨少长了两条腿,逃命为先,根本没人听他。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得拨转马头,随众溃败。
柳三中军阵里,战鼓擂响,号旗连挥。
迂回至小山丘侧的二百骑兵,闻声而动,观旗而战。从侧后方掩杀出来,与六百主力合作一处,便如砍瓜切菜也似,撵着东平败军狠杀不止。一战下来,只杀得血流成河,伏尸遍野。捉住了元军千户,并俘虏过百。
检点本军,伤亡不到五十。
诸百户纷纷前来报捷,请示如何处置俘虏。
“我军深处敌后,没有余力看押战俘。而如果放了他们,任其退回巨野,又是为我军自寻麻烦。传令,除那千户外,悉数斩之。”
柳三先屠开河,又斩战俘。每一次接战,都是斩草除根。有熟悉他性格的人,不由奇怪,低声说道:“将军,以前作战,你常常优容俘虏。为什么此次接敌,你却回回都杀之必尽?怕是并非全因没有余力看押?”
柳三微微颔首,也低声回答,说道:“左丞大人早暗中有令,嘱咐本将,凡是遇敌,无论胜败,俘虏一概不要。非如此,不足以坚士卒死战之心。”把俘虏都杀掉,和元军结下血海深仇,不怕士卒还怀有侥幸,不肯死战。
“原来如此。那又为何单单不杀鞑子千户?”
“一则,为问东平军虚实。二来,为沮敌军士气。”
“问虚实,小人懂得。却又怎么用这个千户来落鞑子的士气?”
柳三一笑,先不回答。吩咐把那千户带到马前,细细询问巨野泽的虚实。那千户败军之将,为了求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如早先的情报,巨野泽中现有东平军两千人,除去刚被斩杀的三百多人,还有一千六百余。这元军千户出营前,因为时间仓促,东平军的主力还没有能集结完毕。不过,王保保已传下将令,要他们不必着急,说已经调动了曹州军、单州军驰援,并称会亲自带河南主力前去会合。
问过清楚,那千户磕头求饶。
柳三说道:“你虽落败,也是千户之官,不能与寻常卒子比较。俺也不为难你。但两军交战,兵强者胜。你既落败,成了我军的俘虏,也不能不留下点东西做彩头。来人,削去他的鼻子,砍掉他的耳朵,放之归营。”
刚才和柳三说话的那人这时豁然醒悟,赞道:“原来将军说‘沮敌士气’,便是出在此处。”
不止是沮敌士气,此举还可以激敌怒气。更还可以借此千户之口,把益都骑兵尽杀俘虏的事传给敌知,坚定本部斗志。可谓一举三得。
自有亲兵上前,把那千户仰面放倒,按住手脚,手起刀落,削其鼻,砍其耳。犹自觉得不足,顺手又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划了几道,破了容、毁了貌。然后才放开手,拽起来,嘻嘻哈哈地踹了几脚,任之狼狈窜走。
“气可鼓,不可泄。众将士,随本将再往前战!”
却说那千户逃回营中,东平军的主将刚刚好了集结部队,正在帐中与诸将会议军事,见之大惊,说道:“你带军出营,去的三百余人,却怎么只回来了你一个?你的耳朵、鼻子和脸上又是怎么回事?”
那千户羞愧无比,说道:“俺奉令出战,在山丘外遇到红贼,力战不能胜。贼将柳三残忍,尽斩俘虏,并削掉了俺的鼻、耳,加以侮辱。俺本有求死之意,但念及俺若死了,没人给将军示警,故此忍辱偷生。”
“贼军现在何处?”
“大约已将至营外。”
部队扎营有讲究,不能离水太远,也不能离水太近。如果离水太远,不易取水;如果离水太近,则未免阴湿。所以,东平军名义上驻扎巨野泽,实际上,营地并不在水边,相隔的还有十来里距离。
那主将闻听柳三将至,悚然起身,说道:“贼军皆是轻骑,我部还没有集结完毕。而大营周边又都是平原,无险可恃,一旦接战,很容易会被其冲入营内,不利我军。须得立刻遣人带队出去,列车阵营外,权且阻挡红贼一阵。”沉吟片刻,又道,“只列阵阻挡还是不够。还须得另遣一军,绕出营后,埋伏边侧。若是贼军势锐,列阵难以阻拦,便从边上杀出,以为‘奇兵’。”计议已定,下令说道:“各部分别出营,或为列阵,或为‘奇兵’。本将自带中军,待尔等扰乱贼军阵后,便鼓噪杀出破敌!”
这一位东平军的主将,虽然只是地方军队的长官,但也可算有将才。
若是别的庸将,在敌骑来袭、后援未到的形势下,也许就会选择龟缩营内,拒不出战。但是因为东平军的营地四面空旷,而且所扎下的寨墙也不算牢固,所以他当机立断,决定主动迎击。以一部布列车阵、阻截来敌;用“奇兵”乱其阵;然后带主力杀出,想要打柳三郎一个当头痛击。
“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用,则国之辅也。”这东平军主将的一番布置,虽是仓促调度,但“正奇”皆有。端得可见其能。如果获胜,那便是大功一件。即便失利,也无妨,完全可以再退入营中,固守待援。
军令既下,东平军上下皆动。
在平原上与骑兵交战,步卒的劣势很明显。用步敌骑,只有一个办法:借助外物,加强防御的能力,以此来抵消骑兵的冲撞。“车阵法”便是其中一个较好的对策。东平军士卒们把营中的辎重车等等悉数推出,组成环形,布列营外,又在辎重车的前边安置拒马,并洒下许多的铁蒺藜。
人多好办事,在柳三到来之前,阵型已经布好。
出营列阵的总计有四百人,一百盾牌手,一百长枪手,两百弓箭手。盾牌手在最前边,紧挨重车的内侧;次之为长枪手,皆用脚抵住枪尾,把长枪从盾牌上专门留下的枪口处放出,远望就如一个刺猬;再次之是弓箭手,在最里边,两百个弓箭手分作四列,等到敌至,就轮番射箭。
营中还有几座投石机,也都尽数搬出来,放在了车阵的后边,作为支持。
那主将又令营中偃旗息鼓,禁人马喧哗。霎时间,偌大一座营鸦雀无声。
柳三郎催促部队赶到,来到营前,但见眼前车阵,其后默营,周遭平原。阵左边,十余里外是一片泽水,阳光下泛着点点波纹;阵右边,五六里外则是一片林子,不甚太大,大约是受了森然杀气的刺激,有群鸟惊飞。
车阵中,带队的元军副千户高呼道:“来将通名!”
“益都柳三。”
“尔为反贼,不思降伏,竟无故来犯我境,却是何为?我乃王师,胜兵千万,难道你们就不怕命丧此地?”
“哈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什么是反贼?什么是王师?你蒙元倒行逆施,驱虎吞羊,海内仁人无不侧目,天下义士无不切恨。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只要俺能将你击败,谁是贼子,怕还是说不定!”
那阵中的副千户还想要再说些甚么,以借此来拖延时辰。
柳三郎却不再理他,观望敌阵多时,已然心中有数,顾盼诸将,说道:“‘兵争机,商争利。’我军远道前来,虽势如破竹,先破开河、又歼雁行,但较之此营,那些都只是小鱼小虾,无足挂齿,难显军威。灭劲敌在目下,扬国威於敌土,正此时也!谁人敢为俺冲掠敌阵、示我军之勇?”
“掠阵示勇”,正该在敌人出现危机,或为夺敌军士气、长我军锐气的时候使用。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7 对弈
益都城内,燕王府中。
楼台亭榭,栉比接连。隐映静深,分布秾秀。
从府门进入,两垂杨拂地,黛柏苍槐,深环石砌。
顺着青石铺成的地面,往前直走,可到正堂;其间有一个岔口,折往府内深处。经过几座楼阁、穿过几处庭院,乃见一高台,耸出树杪,眺望最远。高台西边又有一个小院,院门有匾,题为:“钓海”。
院中左右两个精致的雅室,这里却便就是邓舍的书房。
“钓海”的取义,乃是出自庄子之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海无涯。就算是每天都有读书,也只是好像从无边无际的学海中偶得了些许的珍宝而已。这个院名是原本王士诚在时就有了的,乃姬宗周所取。王士诚虽不读书,但好附庸风雅,邓舍入主益都,本想换个名字,但是谁知洪继勋却对此名难得一见钟情,非常赞赏。因此,也就索性没换。
只不过,洪继勋所以喜欢“钓海”二字,却是和姬宗周起名的本意无关了。他是由此想起了李白曾经的自号:“海上钓鳌客。”
当时朝中的丞相问李白:“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李白答道:“风波逸其情,乾坤动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又问道:“何物为饵?”李白答道:“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丞相闻言惊悚。
“钓海”,不是从学海中钓取珍贝,而是用“天下无义丈夫”钓鳌。那么说了,这个意思是不错,但用在书房合适么?洪继勋也有道理:“遍观史书,古往今来,没有义气的匹夫很多。古有‘汉书下酒’,今则主公读书室内,尽取书中‘无义丈夫’为饵,用来钓鳌。又有何不可?”
邓舍拍案叫绝,赞道:“此名经先生一解,立意顿时天壤之别。”
一样的名字,不同的人看去,想到的东西却不一样。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也是洪继勋与姬宗周的不同之处了。
书房之前,小院之内。庭有垂杨,袅袅拂地,婆娑可玩,以岁久繁柯,阴遂满园。院后枕一池,甚修广,倒影入屋楹。池中种的有莲,荷叶田田。院落深深,沉寂安详。这会儿,右边书房里,正有两人在临枰对弈。
一个是邓舍,一个是洪继勋。
邓舍并不擅长围棋。学下棋,还是在他成为燕王之后才开始学的。
读书人讲究“琴棋书画”,洪继勋、姚好古、姬宗周,乃至章渝、杨行健等人,无不都是围棋高手。邓舍整日与他们接触,难免受些影响。他又是一个有志向的,现如今也想成为一个“外定武功,内修文学”的雄主,所以就跟着洪继勋等人学起了下棋。
有事儿没事儿,下上两盘。一来,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洪继勋等又都是高手,且大多也熟读兵书,常常别出机杼、布局绝妙,落子令人意想不到,往往能给他些启发;二来,也是与臣下们联络感情的一个办法。
棋盘上,参差黑白,这一局棋已下到过半。
洪继勋轻轻摸着下颔,端详棋局,说道:“主公虽学棋不久,细节处尚需磨练,但是大局观已经胜臣许多。”
邓舍的是黑子,洪继勋的是白子。此时黑子少而白子多,洪继勋已稳占上风。邓舍啼笑皆非,说道:“先生什么时候也学会阿谀奉承了?此局明明你胜,还说甚么我的大局观胜你许多。你这是在嘲笑我么?”
洪继勋哈哈一笑,打开折扇,又将之合上,说道:“若不得人奉承,如果臣每次见主公,都直言强谏,请问主公,做主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洪继勋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陡然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邓舍还真有些不适应,不由愕然。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大笑不已,说道:“先生,先生,若非你我相知已深,听了你刚才那句话,没准儿我还真会以为你转了性呢!”指向棋局,接着说道,“可惜,你下棋的风格还是把你出卖。思路敏捷,落子迅速;棋风迅猛,善长大行,得理不饶人。这才是先生你的本性啊。”
“主公慧眼如炬。说实话,阿谀奉承,非臣不能。臣只是不想罢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敬重主公,因此不愿用阿谀欺瞒。”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为此乎?”
君臣相对而笑。
既然知道落败,底下的棋也不必再下了。邓舍举手投降,把棋盘弄乱,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室内踱步,行至后边窗前,临窗远望,熏风扑面,看院后的池水碧蓝。池子再往后行,是片竹林,望林色遥青可鉴。
“先生,目睹此景,凭临此风,实令人心旷神怡。”
“荣华富贵,人皆向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亦有此意也。”
邓舍默然。
人是个群体的动物,但凡群体的动物,都必有阶层。权力,看不着、摸不到,但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只要拥有了权力,就能高高在上。为何邓舍一令之下,便能够驱使万众为其赴死?还不就是因为他有了权力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成事的,是因为有权;坏事的,也是因为有权。三代以下,王朝迭更。长如两汉,各三四百年;短如秦、隋,二世乃亡。先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又是否有办法将这个难题解决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但是有了权,却得看到底是用‘权’做了些甚么。若以权,用一人而为天下人谋福祉,则千秋万代易也;若以权,用天下人而为一人谋私欲,则虽二世尤为长也!”
绿波青竹,暖风丽日。
书房里,邓舍与洪继勋一立一坐,拉出或长或短的影子,时时摇动。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邓舍转过身,扶住窗棂,说道:“先生之言固然。但是‘用一人而为天下人谋福祉’,一个人去这样做,是很容易的。譬如历朝的开国帝王,多数都可称得上这一句话。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生在深宫之内,长於妇人之手,膏腴玉食,自以为理所当然。乃至‘何不食肉糜’!因此而往往荒淫无道。以汉高之才,凭唐祖之略,犹不免国亡。况且别的人呢!不瞒先生,每思及此,我经常都会感到彷徨不安。”
邓舍自永平起兵,连年开疆拓土,海东燕王之名,早已天下皆闻。地位到了这种程度,他的眼光和思路当然就和以前不同。加上他有前世的见闻,会在私下里有时候考虑一下“王朝周期律”的问题,也毫不奇怪。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了邓舍的心思,端正容貌,起身拜倒。
邓舍忙将他扶起,奇怪地问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主公心存雄图,有以天下为念的壮志,是一件能够鼓舞海东人心的大事。臣正当以大礼相拜。”
“快快请起。”又问洪继勋,“我之迷惑,先生可否能为我解之?”
洪继勋起身,正容说道:“虽是圣人,也难知百年后的事情。如果只有壮志,而没有踏实肯干的态度,那壮志也只能变成不切实际的好高骛远,空落人笑柄。……,因此,臣以为,主公现在不应该想这些。主公该想的,应是眼前。把眼前的局面应付好,然后再想别的,也为时不晚。”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只是忽有所感,故此随口言之。请先生坐。”
两人落座。
邓舍亲手给洪继勋沏茶,说道:“既说到眼前,济州、巨野的战事就目下来说,进展得还算顺利。”
距赵过渡河,已经过去了三四日。尽管赵过部深处敌后,军报来往不便,但是大体的情况,邓舍和洪继勋都还是知晓的。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渡河第一日,势如破竹。柳三郎为先锋,鏖战巨野泽。先是‘掠阵示勇’,破东平车阵,再败彼之‘奇兵’,进逼敌垒。因见敌将指挥得当,调度顺畅,知难以速胜,遂改攻为围,引来了王保保的主力与曹州军和单州军。故作不支,佯北而走。王保保为振奋己军的士气,虽不肯动用主力追击,却令曹州军和单州军尾随撵赶。
“至城北独山,佟生养奉赵左丞之令,已先期抵达,埋伏山外。柳三郎诱敌,奔入山谷。佟生养与之里应外合,大败曹州军和单州军。
“当其时也,师大呼,山谷皆震。单州军先败,溃乱不成阵。曹州军勇悍,皆持戈奋力,殊死战,再四突围。柳三遣人上山,砍倒林木,焚之推入谷中,风怒火盛,察罕军被烧死者甚众。自午至夜,烟火犹且不绝。
“王保保闻讯,引精兵三千来援。另分五千河南军阻赵左丞部。河南军乃百战之师,昔日破汴梁者,即为此军是也。纵横河南,无人能当。赵左丞受阻,不能过。而王保保援山谷之军已至。佟生养、柳三见谷内单州军虽乱,而曹州军还苦战不休,知战机已去,遂撤军,与赵左丞合。
“保保既救出单州军、曹州军,看夜渐深,亦撤河南军马,一并退入城内。赵左丞检点各营,伤亡五百余,杀敌过千。因见各部激战半日,都已经力疲,故此就地扎营。次日,拔东平军营,逼近巨野,薄城下。
“趁赵左丞安营扎寨,王保保遣勇将带勇士八百,出城扰袭。他们袭击的是佟生养左营,带队军官佟生开,不及防备之下,被其直入营内,放火燔寨墙,乱军阵。军士马惊,自相践踏,我军死者数十人。敌将骁勇无敌,佟生开竭尽全力,竟不能留之,任其来去自如。”
佟生开是佟生养的弟弟,平壤军校毕业,本是被分去了杨万虎军中。因为此次渡河作战,如果能获得胜利,必为奇功,故此佟生养把佟生开调了过来,也是存了想要借此来给他点战功的意思。却不料,初战便失利,让敌将劫了他的营。按照军法,这是可斩也可不斩的,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赵过法外容情,没有立斩,许他戴罪立功。若再有错,定斩不饶。
战事的第一天,柳三借奔袭之利,先占上风,至山谷一战,毕竟济宁路是王保保的地盘,赵过埋伏歼敌的计策没有能完全成功,用骑兵打步卒,伤亡都有五百多,姑且算是打了个平手。到了第二天,王保保趁赵过立足未稳,遣人击营,占了个便宜,他所遣出的那勇将“斩级而还”。
“赵左丞扎营,一日而成,及入夜,王保保二度遣人来犯,仍由那勇将为首,虽我军已有戒备,佟生养并亲自上阵,但却依旧没能留下此人。
“战事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刚才来的军报,说高延世、胡忠都已经顺利抵达预定位置。高延世所防守的濮州、曹州方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元军运动的迹象。但是胡忠防守的济州方向,王保保先前遣去支援济州、防守山阳湖的河南军,却已开始有了回援巨野的动向。胡忠部两千骑就地布防,他在军文上写道:‘有臣在一时,必无鞑子回援巨野之日。’
“然而,从第一日的山谷之战来看,河南军能以五千步卒挡住赵左丞部数千骑兵的去路,激战半日,不落下风,由此可见他们的战斗力着实强悍。胡忠部只有两千骑,也不知究竟能否阻住山阳湖的河南军马回援。”
“山阳湖的对岸还有杨万虎部,杨万虎部的后边还有李和尚部。胡忠一人挡不住,加上他们两人,总该差不多。我不是已传下军令,命杨万虎、李和尚不惜一切代价,必须配合胡忠,把山阳湖的鞑子之河南军留下!”
“杨万虎部强攻宁阳,士卒多伤,至今未得休养。李和尚部的情况较好一点,但攻打兖州一战,他的部卒也颇有伤亡。要配合胡忠,留下山阳湖的河南军,他们还得渡湖作战。主公,臣觉得有些堪忧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过已经深入敌后,临坚城,战强敌。若是放了山阳湖的鞑子回援巨野,阿过两面受敌,定难以支持。杨万虎、李和尚、胡忠,他们就算是拼光了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把河南军拦下!”
为表示决心,邓舍上午一连发出了六道金牌。每道金牌都只有四个字:“有死无敌。”
洪继勋忧色重重,说道:“方今战事渐酣,若赵左丞可以速胜,则我军此战必然大捷。若是赵左丞与王保保相持城下,旷日持久,待粮尽、卒惫,我军必败。又或者若是胡忠、杨万虎、李和尚没有能拦下山阳湖的河南军,则我军亦然必会大败。此战之关键,现在就全落在了这两点上。”
赵过在敌后,邓舍鞭长莫及,对巨野的战事是管不到的。对他来说,他能够做到的,也就是紧紧盯住山阳湖的阻击战。相比赵过能否速胜,这一点似乎更为关键。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8 阻敌
赵过渡河第四天,下午,济州南部,南四湖,山阳湖。
湖成狭长形,一眼望不到边际,最宽处有十几里。入春来,很是下了几场雨,加上积雪消融,水面涨了很多。阳光下,宽广的湖面波光粼粼,浮光流金。湖水轻轻撞击湖岸,哗哗直响。
岸上林木茂盛,葱葱郁郁,树影倒映水中,随波扩散。洼地处芦苇、蒿蓬丛生,野鸟飞翔。还有很多的野鸭,聚集着浮在苇、蒿丛中,戏水啄食,时不时会举起长长的脖颈,左右转动,机警地望向远方。
若在平常时节,在这个时候,湖面上早就是百舸争流、风帆点点了,但现如今,因为战事的关系,一望无垠的湖面上却连半艘船也见不着,十分安静。而便在那野鸭望向的远处,远离湖岸,扎建起了许多的营地。
营寨相连,成百上千。
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这块连绵了足有十来里的营地又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较大,在下方;一个部分较小,在上方。两个部分间隔一条溪水而望。较大部分的中军竖有一面“杨”字旗;而较小部分则是一面“李”字旗。这块位处山阳湖东岸的营地正是海东步卒驻处。
而若是再从更高处俯瞰,由此向西,俯掠过浩瀚的湖面,至湖水的西对岸,又能够看到,在哪里也有一块刁斗森严的营地。相比杨、李营,这个营地更大,连绵二十里。中军一面鲜艳的大旗,写的却是:“河南军。”
再由此转向西北方向,不到三十里有座山丘。山不甚高,林木葱茏。山下河水环绕。便就依着山、傍着水,第三座营垒跃然入目。这一处营垒也打有大旗,红色的旗帜高高飘扬,其上赫然是个斗大的“胡”字。
且与前两处营寨不同。前两处营寨虽然都不小,但此时皆相对安静,即使有士卒列队出入,声音也不太大,而“胡”字营中却热闹了很多。马嘶不断,烟尘阵阵。这里,正是胡忠所带的两千度辽军骑兵安营扎寨处。
把俯瞰的高度再拔高,再从“胡”字营朝向东北,溯山阳湖而上,沿济州河直行,行百数里外,渐渐河网交错,其间有一座雄城耸立。城头上军旗如林,一队队穿着元军服色的士卒或依垛而坐,或挟戈徐行。此城池四面皆有城门。最高最大的一座是正门,在城东,刻有两个字:济州。
从东城门往前,走十四五里地,出现了第四座营垒。
这座营垒,是所有营垒中最大的一个,绕城半匝,宽至数里。战鼓、号角的声响直冲云霄,响遏行云。一派沙场肃杀之气,将初夏的和熙冲得一干二净。便是连飞鸟,似乎也知道危险,不敢从营寨的上空飞过。
此处营中亦有将旗,“庆千兴”。
济州、山阳湖一带,方圆不足二百里内,云集了敌我数万人的大军,并且各部军马你中我有我,我中有你,已经形成了犬牙交错之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正谓此也。但这还只是个局部,如果联系巨野战场一块儿来看的话,更是如此。更是个例的成败,必决定全局的胜负。
庆千兴围困济州,因为是佯攻,只要把济州的军马和一部驰援济州、并已然入城的河南军马看住就算大功告成,所以姑且还不算最要紧。但胡忠、杨万虎、李和尚的阻击、牵制河南军却是乃为真刀实枪,拦得住就是拦得住,截不住就是截不住,若论重要性,这里才是重中之重。
杨、李营内。
杨万虎涉水去了李和尚军中,两人相聚帅帐。
李和尚拿出才从湖对岸送来的一封军报,递给杨万虎,说道:“这是两天之内,胡忠送来的第四封紧急军文了。河南军归心似箭,锋芒甚锐。为了救援巨野,他们这一回可真的是不惜血本,昨天一天,猛攻胡忠营,从早上一直打到入夜。要不是胡忠留下了足够的预备队,怕都难以支撑得下去。……,杨将军,西岸战紧。俺今日请你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胡忠部都是骑兵,用来攻掠还成,用来防御,尽管有些底子,但对上像河南军这样不要命的,有点支撑不下去倒也不足为奇。攻城、阻敌,本就是咱们步卒的拿手好戏。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议的?不但胡忠,主公也是道道金牌相催,命咱必须要把河南军留下。……,遣军渡湖就是。”
杨万虎和李和尚的关系本来还算不错,但早先克复济南一战,李和尚是主将,杨万虎为偏裨。他因为不太遵守军纪而被邓舍打了几十板子,故此便与李和尚有点不对头。
但不对头归不对头,杨万虎本就知道邓舍军纪严明,挨了板子后,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尤其在如今临对强敌、战情紧急的形势下,他当然不会再犯旧错,把不满和私怨压下,就事论事地和李和尚认真商讨。
“杨将军所言不错。我部渡湖已经迫在眉睫,但问题却是,一来,你我两部数千人,不可能同时过湖,须得先选一部先行;二则,你我军中都是步卒,会弄水的不多,虽说有渔民可以征用,但若是风声走漏,对岸的鞑子提前得讯,早做了防备,恐怕我军想要顺利地上岸不会太容易。”
“李将军的这两个忧虑大可不必。”
“噢?杨将军有什么高见么?”
“先说你的第二个忧虑。回书胡忠,请他发起一次反攻,将鞑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我军趁夜渡湖。如此,鞑子前有胡忠的进攻,定不会有备后方,我部顺利上岸不就轻而易举了么?
“再说你的第一个忧虑,本将部属虽然不敢自夸骁悍,不及将军精锐。但是如若将军不反对,本将愿遣部先行。”
李和尚的两个忧虑,其实可以一分为二。他的第二个忧虑是有道理的,但他的第一个忧虑实为抱有私心。渡湖登陆,等同抢滩作战,被首先派上去的部队肯定会伤亡惨重。因此,李和尚不愿意调本部先行。
李和尚这个人,从永平起就是颇有些小心思的,尽管后来因为佩服邓舍的能力,所以一改前非、变得忠心耿耿,到底本性难移,面对同僚时,还是常常会私心较重。不能说无视友军存亡,至少是很在意本部实力。
对此,杨万虎虽粗,但毕竟也是流过放、杀过人、现而今又掌军近万的一军之主,又岂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不屑如李和尚一般而已。
果然,他话音才落,李和尚顺水推舟,说道:“杨将军真不愧我海东虎将,面不改色,主动请缨。好,好极了!便如将军所请,这头批渡湖之部,就请将军调派吧。不用太多,但也不能太少,五百人左右最是合适。”
“调军本将自可为之,但渡湖要用的船只和水手?”
“湖边的渔民很多,前两天咱不是已经开始征收渔船了么?将军放心,待议论定后,本将便会遣人继续加快征收,保证一日可成。”
“那给胡忠回文,请他配合掩护的事儿?”
李和尚摸了摸光头,哈哈一笑,说道:“胡忠盼我部渡湖,早已望眼欲穿。请他做个配合掩护,怕不正就是老和尚不撞钟,——正中下怀么?定无难处。区区小事,交给俺办就行了。将军只管请坐享其成。”
“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军事议完,杨万虎也不在李和尚营中多留,起身告辞。李和尚难得亲自送出营外,又在营门口约定,初步定下渡湖的日子就放在明夜。
回入营中,杨万虎召集部将,简单地把军议内容转述一遍,然后从诸将中挑选先行的人选。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能带出来什么样的兵。
杨万虎好战,连带他的部将们也都是如此,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性如烈火。不等杨万虎把话说完,就一个个争相请缨。其中也有脑子灵活点的,看出了李和尚的私心,少不了痛骂几句,但骂过了,却也一样是争先恐后,全都拍着胸脯保证,“定能完成任务”云云,生怕杨万虎不选他们。
杨万虎踞坐胡床,手按在腿上,视线从诸人的面上一一扫过。
诸将抢的虽欢,他却自有计较,心中暗道:“此去抢滩,这番作战,事关重大。要所选之将,固然须得勇武,但更要紧的却是谨慎耐战。俺麾下诸将,虽然说勇武的多,但是既要勇武、又要谨慎耐战的却实在不多。”
他寻思片刻,把目光落到了方米罕的身上。
在杨万虎的营中,若论勇武,方米罕排不进三甲,他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但如果比谨慎和耐力,稳居诸将之首。何为谨慎?何为耐力?简而言之,还是那句话:只要上官的命令传下,方米罕绝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对杨万虎、李和尚等各军主将营中的偏将,潘贤二曾经在深入接触后,分别有过一番评点,并将此评点呈送给了邓舍,以方便邓舍可以更进一步地了解各军的长处与劣势。评点到杨万虎军中时,他是这样评价方米罕的:“虽中人之才,坚韧不拔,任事勇敢,有烈士之风。”
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预测:“中规中距之时,或难显其名;力挽狂澜之日,立奇功者,方米罕乎?”
方米罕只是中人之才,换而言之,就是个普通的常人,年岁也并不很大,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若是一定要找出个优点,也许就无非“严格遵从命令”一条而已。“中规中距”确实是一个中肯的评价。
但是,如果遇到坚强的敌人、逢上残酷的拉锯战时,像方米罕这样以上峰命令为使命的人,很普通的一个人,没有出色的才干,也想不出来什么奇策,只就是一门心思地完成命令,这种人,就很有可能会做出“奇才”、“勇将”都做不了的事情,立下奇功。
正如古人言:天生万物,皆有其用。
即使一个普通的中人之才,也是很有可能会如星光一样璀璨,引起万民仰望,充满敬佩。只是看,他有没有遇到机会,遇到机会了又能否抓住机会。或者说,看他的上官有没有把他放在正确的、合适的位置。
“方米罕!”
“末将在。”
“渡湖之战,你可敢为前锋?”
帐内群将转首,方米罕屈膝半跪,锵声说道:“但从将军令。”
方米罕够有谨慎和耐力,渡湖抢滩,还非得有猛将冲锋不可。
“杨四。”
“你可敢为方米罕偏裨?”
杨四嘿然一笑,不答反问,说道:“请问将军,记功簿上,在末将的名下已记有几颗鞑子头?”
不需记功的文案去翻看,杨万虎也记得清清楚楚,答道:“已有十三颗。”
“自末将追随将军从军,总共已砍下了多少颗的鞑子人头?”
杨四从军不算早,累计他参加过的战斗,克复济南是一个,夺棣州是一个,打宁阳是一个,攻兖州是一个。杨万虎答道:“已有近五十颗。”
“等这次渡湖作战毕,将军,请您看好了,看末将是怎么把这近五十颗给它翻一番的!”杨四睥睨帐内,自信满满,尤其盯了几眼那几个挂有上等尉以及下等校军衔标识的偏将,撇嘴笑道,“待到那时,累积军功,咱也该得个下等校了!”
他这句话却是吹牛,砍人头记功,至多就是尉官,要想升到校官,必须在战术层面上立下有功。要不然,别说砍几十个,就算是砍几百个脑袋,也还就是个尉官。不过,帐内诸人没谁会煞风景,杨万虎大喜而笑,点着杨四,与诸将说道:“有此壮志,才是我杨家虎子。哈哈。”
定下方米罕与杨四两人为先锋,杨万虎编点诸营,抽出八百敢死之士。又再从这八百人中二度淘汰。有兄弟皆在内的,留一人;家中没有兄弟的,不要;太桀骜不驯的,再勇敢也不要;而不够韧性的,也同样剔除。
最终得到了四百四十九人。
本来杨万虎从棣州带来的部众,就已经都是他军中的精锐了。又从精锐中选出来了这四百多人。可谓安辽军中的菁华,尽在於此。
选拣已定,杨万虎吩咐火夫放倒了十几头的牛羊,任其吃饱;又备上美酒,不过限定每人最多三碗。教方米罕和杨四带着他们抓紧休息,只等李和尚那边船只、水手备好,并且得到胡忠佯攻掩护的回文,便就渡湖。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9 抢滩
有了杨万虎答应遣人做先锋,李和尚的动作很麻利。
果然如他所说,一天内就把船只征集足够,并通过信使从胡忠那里得来准信,约好了过湖抢滩的时间。
次日入夜,刚入两更,方米罕、杨四领带四百多挑好的敢死之士,皆把盔甲染成黑色,排成两列长队,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来到湖边。
这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映照得湖面澄澈流转。挨着湖岸,密密麻麻停泊了数十艘的渔船,每条船上皆有两个水手,大部分都是原本的渔夫。
这些渔夫有老有少,一个相同点,都很健壮。有些人赤着膀子,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泛出古铜的色泽。更有年龄稍大点的,因为常年打渔,和湖水打交道太多了,故此乃至露出在外的皮肤上尽是水锈。此时此刻,所有的人皆鸦雀无声,只是默默地站立在船上,见方米罕等人来到,胆大的偷眼打量,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但从其眼睛中可看出明显的畏缩。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兵,有理尚且说不清;何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呢?尤其在乱世年间,当兵的更是耀武扬威。别看放在战场上,或许只是个送死的小卒,但归入民间,却不异恶狼猛虎。
虽然说,海东的军纪很严格,但山阳湖归属济宁路,却是以前从没接触过海东的军马。只是听说现在来的这支军队与早先的田丰、王士诚是一家人。田、王二人所部的军纪都很够呛,由此类比开来,这些人都觉得海东军大约也是相差不大,好也好不到哪儿去的。
有了这层心思,又怎会不畏缩?
方米罕、杨四早见惯了这种眼神,且在不久前,杨四还没从军,恐怕他看到当兵的,也是这种眼神,对这些人的想法自然心知肚明。但因战情急迫,他两个人却是都没心思去为些水手们开解疑惧。权当没看见。
杨万虎亲送他们至岸边,两下临别,说道:“你们今夜且去。本将已和李和尚定下,另有一千军队在两个时辰后便能来到岸边等候。只要见到你们得手的讯号,至多一个时辰,就可渡到彼岸,支援补充你们。”
“是。请将军放心,末将等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杨万虎熟视方、杨,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肩膀猛地拍了几下。吩咐左右,道:“取酒来。”斟满碗中,亲手递给方米罕和杨四,道,“你们若是胜了,这碗酒便就算是给你们送行,并提前庆功;你们若是败了,这碗酒也就算是给你们送行,来日九泉相见,也不枉了咱同袍一场、亲戚一回。”
方米罕、杨四凛然挺胸,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也不还给杨万虎,齐齐抬手,将之摔碎在地,异口同声,方米罕行礼说道:“多谢将军赐酒!”杨四慨然说道:“绝不会给叔叔丢脸!”他是杨万虎的族侄。
两人的话混在一处,在安静的夜中传出甚远。杨万虎道:“请上船。”
他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是方、杨失利,也就不用活着回来了。两人都不是傻子,谁会听不出来?对视一眼,再给杨万虎行个礼,自大步转身而去,各带一队,有条不紊地分别登船。
待其远去,船只散开,都消失在了芦苇、蒿蓬中,杨万虎兀自立在岸边未走,有亲兵说道:“将军,您说方将军和小杨将军能抢滩登陆成功么?”
杨万虎没理他,好一会儿,哼了声,说道:“八千人里边选出来的这四百多人,如果再不能获胜,这仗也没必要打了。老子带着脑袋去益都,任主公发落。”
“是,是。后续的千人里边,有李将军的八百人,还有咱军的两百人。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请回营集结部队,与李将军会合吧?”
“遣人去告诉李和尚,我部先锋已走。请他快点把用来二批渡湖的船调过来吧。”
渔船都不大,一艘渔船再挤着坐最多也就是能坐十几二十个人,方米罕、杨四部因是抢滩,还不能坐得太挤,总共用了四十多艘船。再运千人,至少又需要五六十艘渔船,上百艘船若是停在一处,运转不便。故此,用来二批运输的船只都还停在别处。闻杨万虎军令,有信使急去传讯。
月笼碧水,湖光灵动。湖中有个小岛,临水尽是柳树。远远地望去,这夜晚的山阳湖,月色如纱,水光山色,非常可爱。
杨万虎看得多时,转身欲去,忽然间听到一阵鸭鸣,微微顿步,又回身远望,看见在湖水深处,大约是受到了经过船只的惊扰,有数只野鸭飞起。相隔甚远,而那几只飞在半空的野鸭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杨万虎仰头,瞧了瞧夜空,暗中叹气,想道:“月色太亮了。虽然湖中很多的地方都有芦苇和蒿蓬,但对岸的鞑子为防我军夜渡,据说早就把西岸的水草清理一空。也不知方米罕和杨四能否顺利潜渡登陆?”
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而且对岸的形势也确实不容杨万虎和李和尚再拖延。“罢了,便是多损伤些军卒而已。”哪怕方、杨及那四百多人悉数战死,只要能夺下湖滩、登上对岸,也都是值得的。
杨万虎不再多想,把披风往后一撩,迎着暖暖的夜风,离开了岸边,径回营内,继续为二批渡河做准备。
却说湖上,数十艘渔船散而不乱,星星点点,迎风破浪,先是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穿行,继而至水深处,毫无遮蔽,就放下风帆,以减小目标,全用木浆来划行。方米罕坐的船行在最前,杨四则随在侧翼。
这四百余人都是老卒,作战经验丰富,知道临战前保持体力的重要性,没有人乱动,也很少人说话,都盘腿坐在舱中或者甲板上。原先在岸上时,风很暖,这会儿了到了湖水深处,渐变清凉,吹拂着他们的铠甲与头巾,不时发出一点轻响。人人皆面向西岸,神情肃穆,目注前方。
方米罕坐在船头,不声不响,除了偶尔扭头往左右以及后边看一下之外,几乎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自从上回因为郭从龙的事儿被邓舍处罚过后,他年龄虽小,性子却是越来越能沉得住气了。
没有挫折,不会成熟。不经磨砺,难成美玉。这个从军时只是把能吃肉当作最高追求的年轻人,现如今已经有了更多的想法。
坐在他身边有一人,面黑威武,腰佩环刀,不是别人,正是佟生开的同学陈细普,陈牌子的弟弟。
他和佟生开同时毕业,被分来了方米罕的营中。因为他受过较为系统的军事训练,且是陈牌子的弟弟,所以很快就成为了方米罕的得力助手。这一回抢滩作战,事非寻常,方米罕也把他带在了身边。
“将军你看。”
陈细普手指远处。
起伏的湖水尽头,一道黑线隐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过了湖中小岛,距离岸边越来越近了。方米罕点了点头。
陈细普接到暗示,站起身来,举起一面小旗,往前后左右挥动了两下。
船上都没打火把,为了能让别的船上之人看清楚旗语,小旗是用红布做成。在这样的月色湖中,若从远处望去,这小旗就像是一小团在水面上跳动的火焰。每个船上都有专门的士卒负责时刻注意旗舰,转传命令。
随着小旗的挥动,沉默许久的各条船只,微微出现了点动静。
有的船上,士卒走到水手的旁边,低声催促加快速度;而有的船上,士卒却命令水手渐缓航速。没用多长时间,几十艘船已把队形重新调整一遍。
杨四肩负有首登的重任,从侧翼转移到了最前方;方米罕是主将,不能太早加入战场,他的坐船则便就稍微后移,处在了船队的中间。在他们两人船只移动中间,有个短暂交错的时候。方米罕手执长矛,缓缓起身,向着杨四微微颔首。杨四也一样挺立船头,呲牙一笑,举了举盾牌。
此时无声胜有声。
方米罕想给杨四的话,不用开口杨四也知道。杨四做出的回答,不用多说方米罕也知道。
“将军?”
“出营前,已有军令。凡百户战死者,副职替之。副百户战死者,第一队十夫长替之;第一队十夫长战死者,第二队十夫长替之。以此类推。若十夫长以上悉数阵亡,皆由士卒中军衔最高者替之,若亦战死,也按前例类推。老陈,你把这个军令用旗语再给将士们命令一遍。”
陈细普接令,严肃挥旗。
远远的前方,黑线逐渐清晰,湖西岸出现眼前。
连同湖岸一同出现的,还有东一簇、西一簇升起来的很多火堆。火势熊熊,映亮湖面里许。在火堆与火堆的之间,另外还有一条条的火蛇来回移动。这些火堆,都是河南军燃起,用来照亮湖面的;至若火蛇,则就是岸边驻军的巡防了。因为所有的渔船也都被染成了黑色,兼且距离还较远,没入火光的范围,因此河南军的巡防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
虽然没有发现,但是其实也和发现差不多。
尽管火光照耀的范围只有里许,但是在火光照耀之外,河南军早就布置下了重重的障碍。因已较近岸边,所以水也较浅,河南军埋下了极多的木栅、大树之类,还用铁锁链将木栅、大树串连。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必须浮水渡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按照杨万虎的交代,方米罕更索性在还未到铁索横湖的位置时候,就简短下令,命士卒全部下水。
士卒中不是每个人都精通水性,不精通不要紧,有别人帮忙,四百多人在元军没有发现之前,先后静悄悄如水。方米罕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临下水前,他看了看水手,说道:“你们回去吧。”
破釜沉舟。这也是杨万虎之前就决定的,前有强敌、后无退路,士卒们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
水手们早就心惊胆战,巴不得方米罕此句话出。闻听之下,只觉得要比仙音还好听,再去看方米罕时,也觉得这黑脸少年好似顺眼了许多。一个水手麻起胆子,说道:“将爷,那俺们走了,您们可得多仔细。”
方米罕微微一笑,翻身下水。
渔船尽撤,只留下湖中四百多的海东士卒。前方不远,就是河南军西岸驻营,再往前,又是河南军主力大营。方米罕仰观夜色,正是三更天。他对陈细普说道:“按约定,胡将军那边的佯攻应该在两刻钟前已经展开,传俺军令,前阵先动,即抢敌滩!”
杨四左手盾牌,右手长枪,身先士卒,划水疾行。几百人划水,再注意,动静也是不小。对岸的元军士卒不久就发现了这边的异常,遥遥听见有人高叫了几声,用的蒙古话,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但很快,海东士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对岸的弓箭手开始射箭。皆为火箭,从低空掠过,火光之下,几乎把全部的海东士卒都映照得清楚。
虽是一闪即逝,可是显然已被敌人发现。
也不知对岸有多少人同声高喊。那一队队的火蛇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不过经军官约束,又重归秩序。有的奔走回营传讯,有的组织防御。又从一处处的火堆后,从阴影中跑出来了少说得有二三百人。大部分都是箭手、火铳手。纷纷列队,或向着夜空拉起了弓弦,或平端火铳指向前边。
行踪已经暴露,隐蔽全无必要。
杨四发一声喊,一边奋力前游,一边将盾牌放在上方,斜斜遮挡。对岸箭手的军官令下,矢落如雨。是真的如雨。从高空坠落,掉入湖中,溅射起来了朵朵浪花。这第一波射箭还只是是试箭,试试射程。
第二波可就是动真格的。
射程之内,连连有海东士卒中箭。毕竟他们是在水中游泳前行,躲闪不及,而且速度不快,就好比是一个个靶子。有水性好的还可以潜入水中,水性普通的就只能被动挨打。瞬时间,血花四起,把湖面染红。
这还算好,再往前边,杨四已经遇到元军的铁索障碍,木栅竖立得很密,又是直接插入水底,并且木栅很尖,在其上还放了有铁蒺藜。从底下游不过去,从上边也翻不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之破坏。
杨四喝令三四个挨近的士卒把盾牌凑在一处,举起掩护,然后又令十几个力大的,沉入水下,用刀斧砍劈。也是好在他们早有准备,在付出了四五人的伤亡后,总算砍断了几条木栅,露出了足够人游过去的缝隙。
过了此关,就快到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