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72 济宁
回到城中,叫来洪继勋、赵过等人。
邓舍连衣服都没有换,只略略洗了把脸,便就直接与他们在书房相见。推门入内,他问洪继勋的第一句话就是:“洪先生,连日不见,听说你闭门在家,苦思咱们上次说起的那件事儿。不知现在是否已有良策了?”
洪继勋不答反问,说道:“臣请问主公,现在大都那边的情形怎样了?可有新的消息传来么?”
邓舍振衣袖,大步流星,从诸人面前穿过,直入主位,坐下来。不但赵过、洪继勋来了,李首生也在座,便在邓舍的右手边。听了洪继勋此问,当下,他与李首生说道:“大都那边的情况你最熟悉。给洪先生说一下。”
李首生应是,答道:“大都那边,姬冲与玛乐格还没新的消息传回。根据上次的情报,可以肯定的有两件事。其一,王保保夜见搠思监,并密谈甚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其二,见过搠思监后,次日晚上,王保保又见了朴不花,这一点也是已经得到确定了的。此外,另有一点存疑。”
“哪一点存疑?”
“通过一个渠道,玛乐格探知王保保似乎还与鞑子的皇太子见面了。”
洪继勋眉毛挑起,大感兴趣,说道:“噢?”
“只是这一点,至今还没有确定。想那王保保即便如果真的是去见了鞑子的皇太子,其行踪也定然是会十分隐秘,知道的人必然不多。也是多亏了玛乐格是个色目人,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探听起消息来很是便利,但尽管如此,他也只是风闻传说,到现在也还没有能将此事落实。”
洪继勋沉吟说道:“‘空穴来风’。既有这个传闻,便就说明不排除有此事存在的可能性。李首生,此事非同小可,你们通政司可是要多下些功夫。一定争取要在短日内获取确凿的消息!”又问道,“察罕动静如何?”
“孛罗兵临冀宁路。昨日晋冀方面传来线报,说孛罗此次动用的兵力有五千人左右,分为三营,分别屯驻在冀宁路的左、右、中三方。并已有多次主动挑衅冀宁路的察罕驻军。但是也不知是否因察罕的命令,冀宁路的察罕军却一直都是按兵不动,守城而已,对孛罗的挑衅毫不理睬。”
“五千人?”这点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洪继勋低头思忖片刻,又抬起头来,问道,“察罕可有援军派去?”
李首生摇了摇头,说道:“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的察罕军都没有异动。并不曾见察罕有派遣援军的举止。临汾传来情报,说自孛罗压境以来,察罕至今都还没有出过临汾城一步。另外,还有两条消息。”
“是甚么?”
“都是有关孛罗的。一条从大都送来,说在大都也见到了孛罗的使者。另一条是从大同送来的,说数日前,见有一彪军马趁夜出城。观其方向,似乎是往西边而去。”
“往西而去?人马多少?”
“因这股出城的军队戒备森严,具体的人数没法探明。只能大概估计,从他们留下的饭灶、痕迹等等判断,应该也是在五千人上下。”
“也是五千人?”
“是的。”
“派去冀宁路五千人,往西边又派去五千人。孛罗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赵过迟疑说道:“莫、莫不是想往东胜、云内、丰州等地去么?”
东胜、云内、丰州等地距离大同很近。两年前,关铎的辽阳红巾军曾在此地被孛罗打败,邓舍、赵过、李首生都是亲自经历过此役,印象深刻。要是没有当时的丰州溃败,也不会有后来邓舍的永平起兵。
不过,印象深刻归印象深刻,说到眼下,对赵过的推测,邓舍并不赞同。他提出了两个反对的理由,说道:“年前,鞑子的阳翟王在岭北造反,曾有过进军腹内的企图。但是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就已经被鞑子皇帝击败,人也被杀死了。现如今,漠南、漠北一带早就便已无战事。此其一。
“其二。况且,现下又是正当孛罗有意南取冀宁路之时,单单敌对察罕,他已是十分吃力。又怎可能在此关键时刻,主动分兵遣去东胜、云内、丰州等地?所以,这股出城的人马定然不是去东胜、云内、丰州等处的。”
“那、那以主公之见?”
“孛罗用兵,虽然说远远不及察罕,但是他却到底也是久经战事,对用兵之道也算是‘精通’。……,现在咱们的情报不足,对他遣军西去的目的,我也有过深思,但都是猜测罢了,并无定论。洪先生,你以为呢?”
“以臣之见,……。”
“如何?”
洪继勋请邓舍取出腹内的全局地图,铺展地上,起身离位,走近观瞧。看了多时,说道:“孛罗当此挑衅冀宁之时,突然却遣军西去,确实有些奇怪,波诡云谲。但以臣之见,臣以为其之用意不外乎应该有三。”
“愿闻其详。”
“一则,大同与冀宁路之间隔有五台山,如果从大同直接南下,道路不好走。孛罗遣军西去,也许是为抄近道、绕过五台山,增援他先前派去冀宁的军马。二来,他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做出向西想要入陕西境的姿态,以此来吸引察罕的注意力,促使察罕分兵布防,从而减轻其前线的压力,帮助其前线所部能够快速地攻占冀宁。而其三、其三,……。”
“其三怎样?”
“其三,也没准儿,孛罗是确有西入陕西之意。”
李首生说道:“‘西入陕西’?大同南边是冀宁,西边是陕西。冀宁、陕西两地,如今大多都在察罕手中。要论军马的数目,孛罗不及察罕;要论兵精,他还是不及察罕;要论粮足,依然不如察罕。但是若以先生的这个推断,那孛罗就是想要两线作战?他不会这么蠢吧?”
洪继勋的第一和第二个推断是有可能的,但是他的第三个推断未免太过大胆。孛罗哪样都不如察罕,只攻打冀宁就已经很是不易了,怎么可能两路并进,一边打冀宁,一边还更去入陕西呢?并且,他这两路军马都是五千人。临对强敌而分兵多路,是兵家大忌。更何况两路军马不分主次?分明自寻死路。更是让人觉得不可能。李首生以为孛罗不至如此。
洪继勋虽然提出了这个推断,但就他个人来说,其实对此也是拿捏不准的。并没有反驳李首生。
诸人讨论了会儿,都觉得如坠云雾,因为情报不足的原因,一时间猜度不透。邓舍转开话题,说道:“既然猜不透,现在就先不说这个了。等情报再多点,然后再议。先生,说说你对咱们上次讨论那事的意见吧?”
“对上次与主公所讨论之事,臣的想法还不成熟。”
“没关系,尽管说来听听。”
洪继勋回到座位,喝了口茶,说道:“如果察罕果然有意先取孛罗,而察罕与孛罗此战还会打的较为激烈,那么我益都该如何行事?臣思得有两策。一路可称之为循规蹈矩,一路可称之为迂回侧击。”
“何为循规蹈矩?”
“出济南,渡黄河,以精卒直击高唐、东昌等路,借机收复田丰所丢失的地盘,扩大我益都的势力范围。此一策,有一个好处,一个弊处。”
东昌路就在高唐州的南边,两地相邻。
邓舍问道:“好处为何?”
洪继勋答道:“好处是此一计循规蹈矩。高唐州、东昌路比邻我济南,向南、北展开。我军打下此两地之后,后有济南可为顶点,再后边又有益都城可为支柱。就像是一把伞,可收可放。形势若是对我有利,我军便可继续外扩;形势若是对我不利,也大可收缩。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弊处为何?”
“察罕在高唐州、东昌路布下有不少的军马。我军如果要攻打这两地,还需要强渡黄河。就算战事顺利,也定然会损失不小。”
“这是循规蹈矩,我知道了。迂回侧击呢?又是为何?”
“迂回侧击,顾名思义。我军若打高唐州,那就是直线出击;如果迂回侧击,那就是曲线出击。”
“怎么一个曲线出击法?”
“走泰安,取济宁。”
“取济宁?”
济宁路与泰安州交界,位处泰安西南。北边是东平路,再北边就是东昌路。泗水、曲阜、兖州、任城、沛县等等这些地方都是归属济宁路管辖。
邓舍闻言,不禁转首,看了李首生一眼。此前,便在李首生送玛乐格密报时,邓舍问过他的意见,他就曾经提议若察罕欲先取孛罗此事属实,益都不妨就趁势攻取济宁。原因是根据情报,济宁路的察罕军并不很多。
洪继勋接着说道:“此一策有好处二,同时亦有弊处二。”
“好处为何?”
“高唐州与我济南之间有河水相隔,强渡不易。但是济宁路与我泰安之间,却并没有不好渡过的河水,有利我军行军。此是其一。
“其二,济宁的地位很重要,是南北转输的要地。其地南通江、淮,北连河、济。若是能取下此地,则我军南下,可至徐州;向西南,可入河南;往西北,则可威胁山西。闭则为锁钥,开则为通关。可攻可守。
“是为向来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先前察罕犯我山东,也是先取的济宁。因此,如今我军若想趁势反击,则济宁一地,也必然是不可不争夺的。”
诚如洪继勋分析,济宁的战略地位很重要。如果益都能够夺取济宁,那么,在日后迎对察罕的战事中,就会稍微扭转一点局面,从纯粹的被动防御转变为可攻可守。邓舍面沉如水,声色不动,问道:“弊处为何?”
“济宁与我泰安之间,虽无大的河水相隔,但是在济宁东南边的边界处,却有一个大泽,——山阳湖。我军若想入济宁,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泗水河畔的兖州以及山阳湖北边的任城一线。李大人虽然探听得来了情报,说察罕在济宁驻军不多,但是却也有万人之众。料来,他定然会在此两地驻有重军,防范绝对会非常森严。我军没有花巧可取,必须只能硬碰硬。倘若不能速攻、久战不下,待察罕反应过来,其部后续的援军赶到,则我军怕就难免会白白辛苦,出现劳师糜饷、师出无功的情况。”
“这是弊处之一。弊处之二呢?”
“其二,济宁北边是东平路,南边是河南,西边是曹州、大名路。这些地方现如今都在察罕的掌控中。即使我军可以速胜,不等察罕反应过来,不等他各地的援军赶到,我军就已经很顺利地攻占了济宁,但是打下来容易,想守住却肯定会是很难。三面有敌,形同孤军深入。压力会很大。”
邓舍哈哈大笑。
洪继勋等不由愕然。洪继勋问道:“主公因何发笑?”
“先生所见,正与我同!”
洪继勋诸人更是愕然。李首生问道:“主公此话何意?”
邓舍却不先回答,说道:“我今天出城,下午去了牛家村。见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墙角鸡圈处垒起的有一块凸起。当时我不明白,就问那人家,在墙角垒个凸起是做甚么?那人家回答说道,是因为怕鸡子啄坏了墙。”
饶是洪继勋聪明绝顶,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迷惑问道:“主公忽然提起此事,却又是为何?敢问可是有何深意?”
“那鸡圈两面是院墙,两边是圈栏。等同四面皆有阻碍。洪先生,你觉不觉得这种四面有阻的情形,是否看起来有些眼熟?”
“主公的意思是在说?……,像我益都?”
“正是!我益都两面有敌,两面临海,不也是四边有阻么?与那鸡圈何其相似!”
赵过恍然大悟,接口说道:“若、若我益都就好比是那个鸡圈,则、则咱们就是圈中的鸡子。”
“一点儿不错。牛家村的那户人家,怕鸡子啄坏了墙,所以特地在墙角垒起了一处凸起。我想请问诸位,我益都这个鸡圈的墙角又是在哪里?”
李首生道:“北为河间路,南为济宁路。”
“然也!若把察罕的封锁比作一道墙,则墙的最北边就是河间路,而最南边却便是济宁路。我军若想将这道封锁打破,以我看来,最好的上策并非是‘循规蹈矩’。咱们不应该去打高唐州。高唐州在这道封锁线的中间,就算我军能将之打下来,一来,就好比打墙。我只听说挖墙脚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中间动手。若是从中间动手,目标太大,一击之下,墙壁肯定会塌。而如果察罕的这道封锁线一塌将下来,压力实在太大。
“二来,高唐州突出在外,后有河水与我相隔,也正好比是一个出头的椽子,定然难以久持。我军是怎么收复济南的?还不就是因为济南和我益都同在河水的一侧,对我军有利么?我之济南,就是察罕的高唐州!”
“主、主公是想?”
“我已经决定,等确定了察罕果然是想要先取孛罗,我军就趁机攻取济宁!”
“可、可是,洪先生适才说我军若是攻取济宁,虽有两利,也有两弊呀!”
“山东,四战之地。这个地方不比关内,缺少险隘,纵深浅,又多是平原、丘陵,连大一点的湖泊、森林也都没有,太不合适守御了。从来得山东者,若想成就大事,只有不断地向外扩取,绝不能固步自封。攻取济宁,虽然有两弊,但是总比坐山观虎斗、半点动作也没有要强得多!”
邓舍这一番话说下来,看似斗志昂扬,其实蕴含其中的意思,明明攻取济宁是无奈之举。
要想求得发展,要想在益都站稳脚跟,只是单纯的守御远远不够。虽然说益都才经战乱,但是如果察罕真的与孛罗开战了,这个机会却还是必须要抓住的。如若不然,等察罕解决了孛罗,益都的前途就不言而喻了。
赵过说道:“主、主公所言甚是。但、但是,我军取高唐州还好说,如、如果攻取济宁,诚如洪先生所言,纵、纵使打下来,也是形如孤军深入。以、以我益都现在的情形来看,军马勉强够用,唯是粮秣?”
益都缺粮,不足以支持太长久的军事行动。邓舍说道:“对此我也有想过了。今天出城,我见乡间麦苗的长势都还不错,大部分地方也都渐渐地已经在开始恢复元气。现在是三月底。我军如果能够打下济宁,不管再多困难,只要坚持两三个月,等到秋收,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他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闭上眼,想了会儿,又把眼睁开,说道:“主公用鸡圈来比喻益都,很形象、很贴切。如此,似乎也只有先取济宁是为上策了。”诸人正在商议,堂外侍卫入来通报:“启禀主公,有通政司的人在院外求见。”
“何事?”
“说是大都来有一份急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 四月
四月初,平壤。
已是初夏的时节。天蓝如洗,云朵片片。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呼吸起来格外的清新爽快。干净的阳光下,远山青翠,近处河流潺潺。
岸边的杨柳树垂下老长的枝条,一阵风吹过,飞絮漫天飘洒,落下来,沾满在岸边洗衣的妇人一头全身,引来一阵阵的欢笑之声。
跟着妇人们一起来到河边的顽童,喜欢河水清澈,趁大人们不注意,三三两两地跳入其中,溅出来许多的水花。大人们看见了,连声叫骂,听话的就急忙爬回岸上,不听话的却只当未闻。这欢笑声与叫骂声,传出甚远,打破了初夏河边的安静。又随风荡去,散入周围广阔无垠的原野。
四月的北方原野,到处充满了勃勃的生机。麦苗已经很长,足可没过人的膝盖。远远望去,入眼皆绿。很多带着斗笠的农人,在其间辛勤的劳作。当他们直起腰时,可以看到;当他们弯下腰时,又会消失在麦间。
而就在这河水与田野的围绕之间,有一大块甚大的空旷地带,上边耸立着许多的房舍,周围用砖石圈成围墙。围墙的四角上还有望楼,隐约可见有披挂整齐的士卒戍卫其内。不管是洗衣的妇人,抑或是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乃至水中游戏的孩童,每当他们的视线望至此处的时候,说笑的不由声音降低,劳作的不由面带敬畏,而戏水的却多是满脸憧憬神色。
麦田中修建有一条大道,乃是从平壤城中直接出来的,全用青石板铺成,上有排水道,下有排水沟,能容五匹马并排而行。此一条大道的尽头,就是这片耸立在麦田间的建筑群。沿着大道走过去,正可来到这片建筑群的院墙门外,若抬头去看,可以看到有一块大匾端端正正悬挂其上。
匾上只有八个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里,就是海东的三座大军校之一,专门培养百户以下军官的地方。
时近中午,刚好到学生散课的时候。南北两院中,现有学生近千人,加上教官,差不多一千两百多人。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起,几乎所有正在上课的教官都同时放下了教案,站在讲台上,宣布下课。而分布在数十个教室中的上千名学生,也几乎都是在同时,随之起立,毕恭毕敬地向授课教官鞠躬行礼。随后,教官还礼。待师生礼毕。教官先出教室,学生目送之,待教官去远,然后这才按照座位的顺次,依序而出。
这一整套下课的程序,是邓舍亲自规定的。
虽然是军校,传授的是兵法之道,但这也是先哲的经验之言。换而言之,也是宝贵的知识。下课钟声响,师生相对行礼,为的并不是向对方表示尊敬或重视,而为的是向知识表示尊敬。也就是说,学生向教官行礼,看似是向教官这个人行礼,实则是向先哲和先哲传下来的知识行礼。而教官向学生行礼,同样亦然如此。教官与学生都是在向知识表示尊敬,向先哲表示尊敬。通过这个程序,无形中就把知识的地位抬升到了最高。
同时,上课的程序也是这样。
在授课的前后,用这两个程序一走,就会使人产生一种庄严感。用邓舍的话来说,就是:“课堂地方,传载知识,岂能不敬慎待之?”既存有“敬慎”的念头,教官在授课的时候当然便会更加的认真负责,而学生在听课的时候自然也就会更加地仔细用心。
二百来名教官,近千名学生,按照往日惯例,下了课后应该各去食堂。军中阶级森严,上下分明,教官有教官的食堂,学生有学生的食堂。且依照学生兵种的不同,食堂也有不同。伙食都是按军中最好的规格。
不过,却在今日,教官与学生们都没有去食堂,而是在出了教室门后,分别列队。教官在前边引导,班长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开来了军校最中央的大校场。
大校场之上,已有一百多人。分成三个小队,整整齐齐地在哪儿站着。中午的阳光很热,晒得他们都是额头浸出汗水,但是没有一个人乱动。队伍的最前边,站了三个人。看其衣着打扮皆是军服。左边一人,是个万户;右边一人,也是个万户。最中间一人,却是平壤最高长官文华国。
校场上都有石灰划出了白线,后续开来的教官与学生们,都按照石灰线划出的范围,前后进入。整队列好。一时间,校场上口令不断。文华国朝两边儿瞅了一眼,抬头望望天色,问左边那人,说道:“时辰到了么?”
那人答道:“还有半刻钟。”
文华国“噢”了声,说道:“那就再等会儿。”看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百多人,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纹丝不动。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与右边那人说道:“老契,军校你管得不错。学生们都很有精气神!虽说只有百十人,气吞如虎。不愧是我海东虎贲,更不枉了主公一向来的重视。”
右边那人名叫契长寿,是文华国的左膀右臂。
文华国名义上挂着平壤军校校长的职衔,平时政务、军务繁忙,其实少有时间亲自管理。多数时间,都是由这个契长寿在代理负责。此人虽说是个回回,难得文武双全,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把军校管理得井井有条。
说了两句话,文华国在后续的教官、学生队中瞧见了一个熟人。
但见这人,缺眼、少耳,断一臂。可不就是骆永明?原来,他年前来的军校,顺利通过了两个月的培训期,经过考核,得了一个优。再又跟着老教员旁听了一月的课,又再顺利通过了试讲。便在不久前被转为正职,已经登上讲台,开始了给学生们的正式授课。这次集会是全校都有,所以他也来了。要说起来,文华国只是早先在驰援益都时,曾经见过他一面,所以能记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一来,是因为他的模样独特,伤残严重,好记。二来,却也更是因为他能来军校,乃是出自邓舍的亲批。
文华国没甚么架子,既瞧见熟人,便大声叫道:“骆永明!”
骆永明“啪”的一声,立定站直,高声答道:“有!”
“你这厮不错,这么快就通过考核,正式成为教官了?瞧你那人模狗样的样儿!哈哈,过来,让老子好好瞧瞧你。”
骆永明虽已成为正式教官,教官也分三六九等,他现在还是个最低级别的,尚有上官。听了文华国的喝令,他却不就来,先是走到队伍的最前边,请示本专业的系长官,听到了允许,方才大步流星来到文华国眼前。
文华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骂道:“跟着李和尚享福你不干,非来军校当先生。起五更,睡三更的,你这熊样受得了么?”用了力气,猛地一拍骆永明右臂。骆永明怎么说也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尽管少了左臂,受文华国这一拍,却还是混不当回事儿,脚底下就像扎了钉子,半步没动,高声答道:“回禀大人,末将虽是个废人,脑子没废!上不了战场,打不成仗,来军校当个先生,教教学生,却也还是能做得到的!”
“好,好!”文华国哈哈一笑,与契长寿说道,“瞧见没?我海东军中没孬种!”左边那人这时说道:“大人,时辰到了。”文华国又拍了一下骆永明,赞赏的语气,说道:“好汉子!难怪主公会推荐你来军校。回去吧,提起精神,好好做。不要给咱海东军丢脸,更不要给主公丢脸!”
“是!”骆永明转身,归列。
“先生、学生们到齐了么?”
“骑、步、水三军教官、学生,都已到齐。”
文华国颔首,在他们的身后不远,有一个高台,当即引了诸人拾阶登上。台上有六面鼓,鼓的后边站有鼓手。挨着鼓,是六个号角,也有号角手。鼓和号角之间,则是三面红旗。竖立在阳光下,迎风招展,鲜艳夺目。
文华国登上高台,立在旗下。往远处看,见校园外麦田如海,起伏波浪。往校内看,见房舍栉比,楼阁鳞接。一条条笔直的道路分布其间,无论宽窄,皆是早已绿树成荫。而又在校园的中间,有座土山,南边有片人工林,林木茂盛,郁郁葱葱,北边则是一潭湖水,反射阳光,宛如明珠。
文华国收回目光。
他往那百十人的队伍上看了看,又朝围绕高台周围的上千教官、学生队伍看了看。全场寂静,鸦雀无声。他提高了声音,手指向土山方向,大声地问道:“诸位!俺且来相问尔等,知道那座土山是谁建的么?”
千余人齐声答道:“这座土山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令所建。”
“知道为什么要建在步卒军官区?又知道它是代表了什么意思么?”
“土山厚重,顶上有亭,可招揽八风之风。兵法云:‘不动如山,其疾如风。’燕王建造此山,就是为了提醒步卒军官不要忘了这八字真言。”
文华国不置可否,又将手指向林子的方向,问道:“俺且再来相问尔等,知道那片林子是何人所建么?”
“也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之令所建。”
“是何用意?”
“林呈火焰形状,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燕王建造此林,也是一样为了提醒骑兵军官不要忘了这八字真言。”
文华国又指向湖水,问道:“那湖水又是谁人所建?有何用意?”
“仍为燕王殿下令人所建。‘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是为了表示我海东水师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
“回答的不错!你们说的都很对。俺且再又来相问尔等。”文华国回手指向校门处,又问道,“校门内有戒亭一座,亭内有戒石一块。你们可知道,那戒石上都写了些甚么?”
“戒石上写的是:‘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辈武人,国之爪牙。当以服从军纪为天职,当以复我中华为己任。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须好自为之。若有违反,人情可悯,法难姑息!’”
“这几句话,又是谁人所写?”
“燕王殿下亲笔所写!”
“不错,正是!你们入了这个校门,就是主公的门生。我海东军马数十万,副百户以上的军官不下万人。但是够资格称得上主公门生的,却也只有你们,只有从这个学校里走出去的你们而已!你们觉不觉得骄傲?”
“骄傲!”
“觉不觉得自豪?”
“自豪!”
“很好!”文华国两手叉腰,在台子上走动踱步,视线不离台下队伍,他放缓了语调,接着说道,“现如今,我益都前线有事。主公亲自指挥将士,在上个月刚刚收复了济南。此事,你们应该都已经知晓。这对咱们海东来说,是一个大大的胜利!察罕号称勇悍,可不还是被主公打的落荒而逃?且生擒了他的上将关保、郭云。鞑子伤亡者,不下数千人。我海东的威风,在这一仗中就打出来了!你们兴奋不兴奋?”
“兴奋!”
“俺也一样的兴奋!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察罕虽败,元气未损。我军虽已收复济南,还是得时刻提防他再来反扑。俺记得主公说过一句话: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可不就正是沧海横流、英雄用武的时候么?便在今天,二期的学员毕业了!把你们集合来,不为别事,就是为了给二期的学员们壮行。”文华国神采飞扬,振衣伸手,指向那列在高台前的百十人队伍,慨然说道,“入此门来,所为者何?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扬威疆场?今日,即其时也!”
他转顾众教官、学员,说道:“奉主公之令,二期的学员将要全部被调去益都前线。调去那里做甚么?调去那里为和察罕、为和鞑子打仗!俺问尔等,有怕鞑子的么?”
一百多二期的学员同声喊叫:“没有!”
“有怕打仗的么?”
“没有!”
“有怕死的么?”
“没有!”
文华国连问三遍,到了后来,回答他的已经不是只有二期的学员,包括全场的教官、学员都是涨红了脸、粗了脖子,拼命地高喊回答。呼声振地,响遏行云。文华国抽出佩刀,砍在台上,抬手,下令:“击鼓!”
鼓声响起,雄浑有力。
“吹号!”
号角齐鸣,苍凉慷慨。
“唱校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平壤军校的校歌本有很多备选,也曾试用过别的歌曲,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岳飞这曲气壮山河的《满江红》。岳飞是前宋名将,可谓自前宋以来最有名的忠臣,也是一位妇孺皆知的大英雄、大豪杰。邓舍生平最敬佩两个人,文是文天祥,武就是岳飞。此两人不但可以说是文武官员的楷模,更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故此,他亲点校歌用了《满江红》。
鼓声、号角中,千余人慷慨高歌。虽当正午,阳光炽烈,大校场上旗帜飘扬,却好似变作了一个干戈沙场。所有的人都是全幅精神投入了这曲歌中。唱至动情处,岳飞写作此词时的心情,他们仿佛也都能感同身受。有的握紧了拳头,有的浑身热血沸腾,更有甚至,竟至激动得热泪满眶。
词转下半阙。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鼓声停、号角歇。文华国抽刀回鞘,简洁下令,命道:“取酒!给将赴前线的壮士们送行。”
平壤军校的学员,一期、二期的最少。因为当时学校刚刚建立,教官、设施等等都还没有健全。所以,二期的只有一百多人。而一期的更少,还不足一百。早一个月前,一期的已经毕业,也全都是分去了益都前线。
文华国一声令下,一队队的士卒提着酒瓮、酒碗而上。给每个二期的学员都倒满一碗。也给文华国、契长寿等都倒上了。
文华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高高举起酒碗,迎着烈日,对二期的学员说道:“喝了这碗酒,你们就要开赴前线。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你们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俺也没甚么可以送给你们的,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学的再多,不会灵活机变也是没用。你们要记住,最好的课堂,不在学校中,而是在战场上。最好的先生,也不是你们的授课先生,而是你们将要面临的敌人。’第二句话是:‘不敢死的,永远难以出头!临战杀敌,功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怕死畏难却可以成为名将的。’这两句话,……,算是俺的送行赠言。”
说完了,他举碗,一饮而尽。一百多二期的学员随之亦饮尽。诸人一同摔碗。文华国大笑说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出了这个校门,你们就是我军中的砥柱。俺先在此预祝,希望诸位都能建功疆场,名扬天下!”
抓住披风,往后一抖,他道:“传令,解散!”
集会散了。当天下午,一百多二期的学员就赶去了平壤海港,登上了航往益都的军舰。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2 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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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讲武初级学堂的学员,到目前为止,已经召到了第九期。
其中,前两期的学员人数最少,分别都只有一百来人。同时,这前两期的学员也有另外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从第三期开始,凡所招收的学员其中都有一定比例的良家子,而这前两期却不然,全都是军中老卒出身。
一期暂且不说,二期毕业共计一百四十二人。此次全部被调来了前线。除了少数特别优秀的被直调入益都分院抑或补充入邓舍的卫军之外,大部分都被打散分入了各营,分别根据其特长以及在军校中学习时的表现,大部分被任命为了副百户,也有少部分被任命为了参谋、后勤之类。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先被集中在了益都。邓舍亲自接见,赵过作陪。
为了培养军校生的荣誉感,邓舍颇是通过后世的经验,想出了一些小细节。接见时,先是勉励、鼓励了一番,接着赐给每个学员一柄佩刀。佩刀的样式和普通军官所佩戴的大致相同,只是工艺更加精细了点。但是最重要的,却是在每一把佩刀的刀柄上都镌刻了四个字:燕王亲赐。
这就一下子把军校生和普通军官划分开了。什么叫嫡系?这就是嫡系。什么叫亲信?这就是亲信。且在每一把佩刀的刀身上,又都刻有一句话:“扶持社稷心中事,要与苍生解倒悬。”要求这些学员们怎样呢?不但是尽忠海东,不仅是尽忠邓舍,更要紧的是要有为苍生解倒悬的抱负。
简单的一个会面过后,因为不久前,晋冀方面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前线的情况渐渐紧急起来,邓舍也没有说太多,只是当即命令赵过,要求五天内全部的二期学员必须各就各位。他一声令下,赵过雷厉风行。
学员们是上午见的邓舍。下午,益都分院的任命书就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当天晚上,一百多人就分头出城,由分院的人前边引导,星夜兼程,奔赴前线,前去各自所被分到的部队。
这二期的一百多人中,有两个人,一个叫佟生开,是佟生养的异母弟弟;一个叫陈细普,是陈牌子的弟弟。
他两人本来都在军中,而且皆已做到了百户、乃至副千户的位置。但是在听说举办军校后,为了增强个人的能力,却同时主动提出想要再去学习。陈细普当时已经是副千户了,按资格足可进入中等学堂,但是却因为一点,他不识字,而且是半路从军,用兵布阵的基础也并不牢固。所以,邓舍经过考量,把他们俱放入了初级学堂。
现在毕业出来,因为军中有规定,初级学堂出来的至多也就是能任个中级军官,他两人也不能例外,故此,和别的学员一样,如今也皆是副百户。陈细普被分去了方米罕的军中,佟生开则被分去了杨万虎的军中。
杨万虎军驻扎在棣州,出了益都城,得往西北边走。而方米罕军本来驻扎在黄河岸边的,前不久刚被调去泰安一带,出了益都,得往西南边走。
虽然说陈细普和佟生开在军校中的时候,因为陈牌子和佟生养的缘故,他两人都算是军中在职将校的子弟,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军情如火,现如今却也是不得不暂时分手。便在城门外,月色下,两人一揖而别。
陈细普和陈牌子长的很像,也是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陈牌子的脖子上绣了一个虎头,他却则是绣了个豹子头。说起话来,也和陈牌子有几分神似,很圆滑,笑与佟生开说道:“老佟,杨将军是我海东名将,所守之棣州更是我前线的重要所在。你此去,能投在名将麾下,立功之日必然不远!将来富贵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同窗,老伙计!”
佟生开年岁不大,二十出头。他和佟生养不一样,佟生养如今很多时候都是汉人打扮,他却从来还都是女真本色,头上髡顶蓄辫,耳垂又圆又大的赤金耳环。一圈细小的辫子上还绑有发饰,摇晃下脑袋,发饰和耳环互相碰撞,叮叮直响,响声很是清脆。他笑道:“老陈,上军校前,你就是副千户了。如今学成出来,正好赶上前线又要开战。眼看察罕又将要来犯我境,你这是英雄必有用武之地。要讲富贵发达,俺好有一比。”
“怎么说?”
“如果说俺们是麻雀小鸟,那老陈你,可绝对就是展翅的海东青。”佟生开往前线的方向一指,说道,“看到了没?那里,就是你振翅高飞的天空!”夜色迷茫,往前方看去,只隐约可见许多的村落灯光点点。一条宽阔笔直的官道,从益都城门口延展出去,深入夜里,不知前途何方。
陈细普放声大笑,见城门下的学员们多已上马,打起火把,热热闹闹地分头出城。他也随之翻身上马,笑与佟生开说道:“承你吉言!老佟,咱们这就话别罢。此去前线,刀枪无眼。老弟,你可是得要多多保重。”
“哥哥尽管放心。待战事毕,回来城中,俺请你喝酒!到时候,且比比谁的战功更多。”
陈细普大笑说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提起马鞭,“啪”的一声,在半空中挽了个鞭花,往坐骑上轻轻一打,纵马疾驰,与引路的小吏一起,径自出城远去。佟生开看他的身影渐消失夜色,也上马离开。
佟生开赶赴棣州,且按下不讲。
只说陈细普,一路上披星戴月、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四天头上赶到了驻扎在泰安城外的方米罕部。其实,此次分来泰安的学员军官不只他一个,总共五十多人,但是分到方米罕部的,却是只有他一人。
原先在军校时,据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泰安驻军只有一两万人。路上,这些同路的学员们之间也都曾经有过讨论,觉得很奇怪,一两万人的部队,所需副百户,顶天了,也就是两三百人。怎么一下子就补充过来五十多人?难道去年底的益都战事,竟然会使得部队受损如此之大么?
到了泰安一看才知道,哪里是一两万人的部队,不带城内驻扎的,只驻扎在城外四个大营中的,粗略一数,就已不下两万人。
诸人皆是又惊又奇。只是因为军纪严肃,入了大营,不敢交头接耳,唯有互相用眼神示意。有聪明的,隐隐猜出了些甚么,满脸兴奋的表情。
陈细普一边细细观看营中军卒,一边暗自寻思,想道:“怪哉!俺说怎么分了这么多学员过来,只看这城外大营的架势,怕泰安一地现有的驻军加在一处,不得有三四万人?益都总共才不过七八万人马,竟是半数集中此处!却是为何?难不成是因为殿下得了确切的情报,已经探明察罕将要反扑的目标会是泰安么?……,却也不对。就算察罕十万人来,守个泰安,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军马。……,哎呀,端得稀奇,难以猜测。”
引路的小吏闷头走路,入营不多远,陈细普已经和别的学员们多数分散。
方米罕的部队在大营的左边。虽然那小吏穿着吏员的服饰,而且陈细普也是穿戴整齐,俨然副百户的打扮,并且此时他们早已经深入了营中,但是每过几个营头,就时不时地还会遇到岗哨。有的是固定的,有的是流动的。无论哪种,在检查他们的证件时,无一例外,全都是十分的认真,毫不因为他们通过了前边的岗哨,检查就有所放松。防范森严异常。
陈细普更是纳罕,心中想道:“更是古怪!我海东虽然军纪严明,但是却也从不听闻,竟有严格到这个程度的。按照这种岗哨检查严密的程度,别说是个人了,即使是只苍蝇,怕也难飞得进来。如此严密却是为何?”
如此严密当然是为了防范消息走漏。防范什么消息走漏?防范此地驻有大军的消息走漏。
陈细普越往里边走,越是心中大动。他人不笨,终于也渐渐地猜出了一点端倪。只是不敢相信。刚才是又惊又奇,这会儿变成了又惊又喜。接连经过了十三四处营头,小吏停下脚步,与陈细普道:“前头那营,就是方千户部了。”陈细普借机搭话,赞道:“大人足不出益都,对泰安大营里边的情形却倒是清楚。就知道前头那营是方千户的营头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说的就是大人您这样的吧?叫俺好生佩服!”
那小吏笑了笑,说道:“俺只是一个小小吏员,哪里当得起陈百户‘大人’两字的称呼?没得折杀俺也。却也不是俺不出门就能知天下事。上个月,军校一期学员毕业,也有分来方千户营中的,同样是由俺相送来到。所以,俺就对方千户的营头在哪儿,较为熟悉。‘老马识途’而已。”
“原来一期生也有分来方千户军中的?”
那小吏答道:“是啊。但是和你一样,也是只分来了一个。而却也没有担任百户的实职,而是被分去做了参谋。陈百户,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俩就能相见。说不定,你们还都认识呢,到底一个学校出来的。对么?”
陈细普干笑两声,说道:“是,是。”放低声音,又道,“大人,您久在分院,对咱前线的态势肯定很熟悉。不比俺,才从十万八千里远的海东过来。……,大人,俺却是有个疑问,想请您解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那小吏摆摆手,说道:“别,陈百户!你不说俺也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次那一期生,和你一样。实不相瞒,陈百户,你问了俺也是白搭。俺在分院不假,这前线军队的调动俺也的确经手过一二。但是您看看俺?”
“怎么?”陈细普顺着那小吏的手指,将他从头刀下打量一遍,称赞说道,“大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哈哈!陈百户,俺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俺这身装扮,……,不入流。一个小小的吏员,位卑人微。前线军队所以调动,究竟是为何事?你说,俺怎么会知道?这事儿呀,怕也就殿下、左丞老爷寥寥几人知晓罢了。”
陈细普连连点头,说道:“大人所言甚是。”
要说起来,这陈细普上有陈牌子做靠山,陈牌子和杨万虎又交好,他本来没必要去奉承一个吏员的。只是因为一来,这是他脾气使然,素来不肯得罪人的。二来,却也是应了一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不管怎么说,那吏员虽然位卑人轻,却毕竟是在分院任职。巴结点总是没错。
两人小声说话,来入方营。营门口又经过了一道盘查。
验证了公文和任命书都是无误,那看门的士卒方才立正、行个军礼,说道:“请陈百户入营。”陈细普依旧等着那小吏先走。那小吏却站立不动,笑道:“陈百户,送你至此,俺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就告辞,预祝你早立功勋。日后扬威沙场,不枉殿下厚望。”冲陈细普抱抱拳,转身自去。
陈细普楞了楞。边儿上守营门的士卒替那小吏解释,说道:“营中军规,非本营将士不得乱入。刚才那位大人虽然有分院的公文,但是也就至多能送您到营门口。这里边,他是进不来的。百户老爷,您请入内吧。”
回想一下,还真是如士卒所说。自入大营以来,那小吏在头前带路,全都是走的营中大道,碰到某军的营头,从来没有直穿而过,统统全部绕道而行的。陈细普暗中点头,想道:“听闻泰安主帅是毕千牛,乃殿下心腹。果然持重。看这营中,虽驻扎有恁多的人,井井有条,半点不乱。”
当下,他昂首入营。
早有军卒传话,通报了方米罕。方米罕亲迎出外,远远接住。
两人彼此打量。陈细普看方米罕,见他年岁不大,相貌普通,身形不高,甚为瘦小,肤色黝黑,带着点土气,大眼看去,半点剽悍也无,倒好似是一个乡野少年。这要放到外边去,脱去铠甲,去掉军器,任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居然是个堂堂千户。陈细普沾了陈牌子的光,见过不少海东的将校。有骁悍的,有勇武的,却从没见过像方米罕这样的。
他微微惊讶,想道:“早就听闻军中有三少。一个是殿下的义子邓承志,一个是益都的小将军高延世,一个就是我海东的千户方米罕。皆是为年岁不大,少年有为。方米罕军职虽然最低,但却也是多次有立下功勋,且郭从龙也是从他的手下出来的,更曾与郭从龙一道,擒下前高丽王。名声不小。万没料到,竟是这般模样。丝毫杀气没有,仿佛乡野村少。”
方米罕看陈细普,见他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往哪儿一站,待看他的脸时,都得要仰起头。若把陈细普比作一棵大树,方米罕就像是个小树苗。方米罕看罢多时,心中想道:“好一条壮汉!”笑道:“陈百户!”
“末将陈细普,见过方将军!”陈细普急往前两步,单腿跪地,行军礼。方米罕一把拉起,说道:“久闻陈百户勇名,今日终得一见。快快请起。入军校前你就是副千户了,说起来,咱俩其实差不多。何必行此大礼!”
“末将既军校毕业,分来将军营中,就是将军的部曲。只有今日将军麾下一百户,至若往日的所谓副千户,末将早就将之忘了。”
“讲武学堂出来的,军中都说,你们就是殿下门生。前途不可限量。陈百户,里边请。”方米罕与陈细普并肩而行,笑道,“军中虽然禁酒,但是不禁茶水,更不禁吃肉。俺已略微备下有一桌筵席,专为给百户洗尘。”
“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正是末将表现的时候,怎敢反而烦劳将军宴请!实令末将惭愧、不安。”
方米罕一笑,拍了拍陈细普的手臂,——他本来想拍陈细普的肩膀,但是够不着,故此转拍手臂,说道:“陈百户立功心切,当真将门虎弟。不愧是*帅的弟弟。既来之,则安之。你也不必太过急切。待筵席后,俺刚好有一道才接到的军令,给你看看。”瞧了瞧左右,压低声音,说道,“陈百户!大战在即!……,有你立功的时候,都在后头呢。哈哈!”
方米罕年龄小是小,土气归土气,毕竟带军的时间久了,自有一番改变。与陈细普说起话来,不但一点儿没有少年人的怯生,而且颇有上位者的风范,很令人刮目相看。陈细普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急追问说道:“‘大战在即’?将军,此话怎讲?可是察罕军就要来犯了么?”
方米罕缓缓摇头,神秘一笑,说道:“却不是鞑子来犯,而是我军要,……。”伸出手来,狠狠往前一斩。
陈细普心头猛地一跳,说道:“怎么?”
“军令已下,要我军十日后,主动出击!”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3 局势
益都城里,包括燕王府在内,以及分省、分院、左右司、益都府衙等等的各级衙门中,都是一片忙碌。许许多多的官吏进进出出。这些官吏们,有的是文职,有的穿着军装。或高大、或矮小,或年老、或年轻,衣服和外表各不相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
有捧着一大叠文件的,刚出门,与进门的人迎面撞上,还好是手脚伶俐,没让文件洒落。抬头瞧一眼对方,两个人都是同样严肃的表情。但透过他们的眼睛,却可隐约看出,在严肃中,又不约而同地皆含有一点兴奋。
不管认识与不认识的,在这个时刻,碰面的人都会互相点一下头。城府浅的,涨的脸红脖子粗,像是隐藏了有什么样的秘密似的,直往对方看去,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下,只又重重点下头,彼此擦肩而过。
城中的百姓,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和以前相比并没有甚么不同的变化。但是在几乎所有的衙门中,却似乎有一团紧张的空气笼罩其上。是的,紧张的空气。有时候,相熟的人碰在一起,或会忙里偷闲地立在院中墙角说上几句话,而每一句话,都是和一个词、两个字紧密相关:“出击!”
“出击!”
便在昨天早上,一份军令已然发下。军令签署了邓舍的名字,明确告知益都分省上下,燕王府已经决定要在十日内展开对济宁的进攻!这个命令来的是如此突然,但是对高层的官员们来说,却又是如此在意料之中。
“知道么?三天前,察罕和孛罗在冀宁开战了!”
“小道消息,上个月底,殿下接到了大都送来的一份密报。王保保与鞑子的皇太子达成了协议。鞑子的皇太子已经决定支持察罕。有了大都的支持,察罕与孛罗的这场交战定然不会轻易结束。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趁势西进。借机夺取济宁路!济宁路地位很重要。打下了济宁,就等同我益都向外凸出了一块缓冲带。知道这叫甚么?兵法有云:‘以攻为守’!”
“殿下英明。不过,你们有没有听说,这一次在大都立下功劳,为殿下得来情报的人是谁?”
“还有你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姬右丞的长子姬大郎呗。”
“啧啧。真是看不出。姬右丞居然能生出这样的一个儿子!龙生龙,凤生凤,不倒翁的儿子却竟能有这般胆色。实在令人感叹。殊为难得!”
“俺有一个相识,现在燕王府做宣使。听他说,上月底,姬大郎带着情报回来后,殿下很高兴,亲自召见于他。当面问大郎,问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奖赏?大郎回答说,‘愿从军,愿上前线。’这不,几天前燕王府就因此下了令旨,将之从铸币局调去了棣州,任副千户。姬右丞的这个儿子,……。”说话之人大摇其头,翘起大拇指,由衷赞道,“了不得呀!”
正说话间,有人瞥见了姬宗周,竖起手指,放在嘴边,道:“嘘!小声。”
这些人说话的地方正是在分省门口,姬宗周老远就看见了,也隐隐听到了点他们说话的内容。只是因为他这几天正心情复杂,所以故作不闻,从诸人身边走过。诸人行礼,他微微颔首。出了分省,召来随从,命把轿子抬过来,弯腰钻入。随从问道:“老爷,哪里去?回府么?”
“不,去主公府上。”
随从高声答应,轿夫抬起轿子。稳稳当当向前行去。天将午时,日头正好,虽有轿帘相隔,阳光依然能够透入轿内,晒的姬宗周浑身暖洋洋的。他放松了身体,靠在轿上,呼吸着四月的空气,微微闭起双目养神。
看似沉静的外表之下,他心潮起伏。心潮起伏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因为公事,一个因为私事。公事当然是为即将展开的济宁攻势,而私事,则自然便是为了姬冲。公事还好说,打济宁是邓舍的意思,他又不是武将,只是个文职,遵令执行就是。可这私事,这姬冲,却委实使他大为烦心。
别看他平时对待姬冲总是疾言厉色,从没有好脸色,动辄斥责痛骂。但是相比起来,在他的四个儿子中,他最喜欢的却还是当数姬冲。
姬冲出生的时候有过异象。彤云遮日。当然了,这应该只是巧合。但是,他作为父亲,却难免会因此受到点影响,由此认为姬冲长大后,必然会成就一番大事。爱之深,责之切。为何他总是训斥姬冲?这就是原因所在。但是,话说回来,姬冲平时浪荡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竟却胆大至此,一声不吭,就去了大都。大都什么地方?龙潭虎穴!
自闻讯后,姬宗周连着许多天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姬冲安然无恙地归来,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呢,这小子居然又主动请缨,提出想要去前线!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什么时候出过武将了?
不错,姬冲是会点武艺,但是会点武艺就有资格去前线么?就有能耐去打仗么?战场多凶险,弄不好就是尸骨无存。
姬宗周不敢埋怨邓舍,少不了又是痛骂姬冲一顿。姬冲偏偏还振振有词,说甚么:“‘乱世重将。’如今,一来正当乱世;二来,观主公军衔等制度的颁发,很明显是首重战功。因此,若想我姬家出人头地,马上封侯,得享富贵荣华。非有战功不可!父亲大人守家业可也,取战功孩儿为之。”
姬宗周痛心疾首:“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个儿子来!都说‘子肖父,子肖父’。你除了长相,脾气、性格有哪一点像老子了?子不孝,父之过!”加额长叹。
姬冲这一回却是没和姬宗周顶嘴,跪拜在地,三叩首而起。他说道:“乱世保全家业,孩儿不如父亲。马上取得功名,父亲不如孩儿。若说孩儿不孝,孩儿确实不孝。孩儿所孝者,不但是父亲大人,更是我姬家祖宗。”
这一番谈话,是在姬冲得到棣州副千户的任命后,他们父子最后的一次谈话。次日,姬冲就赶赴了棣州。每思及此,姬宗周总是伤痛之余,却也不免无可奈何。此时他坐在轿中,又想起了他与姬冲的这次谈话,叹了口气,想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想飞,就让他去飞一飞吧!”
转过念头,忽然又想起了适才在分省门口隐约听到的那几句对话,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辨别了许久,他方才确认,兀自不可置信。这种感觉,俨然却是叫做欣慰。他苦笑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龙生龙,凤生凤,不倒翁却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欣慰罢了,思绪万千。
轿子轻轻放下,随从在外说道:“老爷,燕王府到了。”
“噢!”
姬宗周掀开轿帘,从容下轿。除了少数人外,不管是谁,来到燕王府,都得在门外停马、下轿。姬宗周手扶腰带,往府内进。走过随从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问了一句,说道:“姬六,你觉得大郎像老夫么?”
那随从瞠目结舌,不知姬宗周为何忽出此言。无从回答。勉强答道:“老爷持重。大郎到底年轻,朝气蓬勃。”
“朝气蓬勃?”姬宗周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随从的肩膀,说道,“你回答的好!只是怕老夫并非持重,而是老朽喽。”那随从惶恐不已,急忙解释,说道:“老爷,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罢了,罢了。”姬宗周仰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烈日,在燕王府门外站立了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表情也重新恢复一贯的雍容,迈起方步,不快不慢,走入了府中。
那随从看他远去,微有所觉,想道:“老爷似与往常有些不同了。”但想了半天,没找出究竟哪里不同。索性不再去想,招呼了轿夫,自去歇息。
姬宗周来入府内,有人在前相引。邓舍在书房。洪继勋、赵过、吴鹤年等人也在。看见姬宗周来到,邓舍笑道:“洪先生、阿过、龟龄前脚才到,老姬,你后脚就来。可是眼看着中午快到,所以都来蹭饭的么?”
因为姬冲的关系,——姬冲去了一趟大都,顺利完成任务,回来又主动要求从军、上前线,邓舍很欣赏他,所以连带着对姬宗周的态度也是有所转变。以往,邓舍对姬宗周是尊敬中带着点疏远,常以“大人”相称。现如今亲近了很多。有时也会像称呼吴鹤年一样,直接叫他“老姬”了。
姬宗周连道不敢,问道:“诸位大人来找主公,定然都是有要事。微臣的事情不急,请主公继续与诸位大人商议。微臣出去等会儿便是。”
“也没甚要事。该调去泰安的军队,早几日都调去完毕了。该准备的粮秣,上月底也早就备好了。一旦开战,需要调动的援军,海东也已经选好了。我们在这儿没说别的,就是聊聊局势。……,老姬,你有何事?”
“是有关民夫之事。”
“准备怎样了?”
“遵照主公的令旨,臣已令左右司必须要在五日内把民夫的花名册办好。现在确定可以征用的,已有八千余人。待花名册办好,大约可动用之人力应在两万人上下。只等前线开战,后方的辎重、粮秣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运上去。请主公放心,绝对不会耽误攻打济宁的大事。”
“后勤辎重这块儿很要紧。老姬,千万不能大意。你不但要管我益都现有的辎重与粮秣的运输事宜,海东支援过来的那部分你也要管一下。去莱州李兰处协调一下,争取从海东运来的物资,不过夜、不卸车,从莱州运来益都,随后直接就可以运往前线。两万民夫若是不足,可以再征!”
“是。”
“另外一点。凡所被征用的民夫,一定要按照规定给以补偿。而且,不止要保证不会耽误前线的战事,更重要的,乡间的农活儿也不能耽误了。合作社就可以在这个时候发挥一下作用嘛。家中有被征为民夫的,农田里的活儿可由别家帮忙去干。再几个月就秋收了,千万要紧,不能耽误。”
姬宗周恭谨应是,往诸人面上看了看,试探问道:“主公方才讲,正在与诸位大人谈论局势。可是晋冀那边儿有什么变化了么?”
“晋冀并无变化。通政司上午送来的情报,说察罕与孛罗两下在冀宁打的正是激烈时候呢!……,要说变化,也是有点变化。”
“什么变化?”
“察罕又遣军五千增援冀宁。你猜带军主将是谁?”
“谁人?”
“貊高。”
“啊?连貊高都派出去了?”
邓舍与洪继勋等相顾而笑。赵过插口说道:“察、察罕既然从大都争取到了鞑子皇太子的支持,看、看动静,他这一次是想要彻底把孛罗给解决掉了。先、先后两次增援冀宁,目、目前他在冀宁一带部署的兵力已在一万五千人以上。遣、遣派貊高去做主将,却也其实并不奇怪。”
“派貊高去,当然不奇怪。只是有一点,奇怪的却是孛罗只派去冀宁了五千人,明显寡不敌众,至今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向。真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主公,如果孛罗一直不派援军去冀宁,那以他的那点人马肯定不是察罕的对手。察罕万一速胜,我军攻取济宁之事?”
“察罕就算速胜,阿过说的不错,看他的如今的架势,分明是想要一举打垮孛罗。在冀宁获胜后,他定然还会继续北上。我军攻打济宁之事,不会受此干扰。况且,孛罗也不是弱者,更不是傻子。他以弱敌强,用五千人在冀宁应战察罕一万五千人,肯定是有他的用意的。早先,他不是遣出了五千人出大同西去了么?虽然说直到现在还搞不清他这支军队去了哪儿,但是以我之见,在关键时刻,他的这五千人定然会出现。”
“主公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孛罗是打算先用冀宁的五千人拖疲察罕的一万五千人。然后,再用那五千养精蓄锐已久的精卒突然出击,寻求与察罕决战。”
诸人皆是深思,纷纷点头,说道:“主公言之有理。”
邓舍一笑,铺开地图,朝冀宁路一带看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以往我还真是小觑了孛罗。五千人出城西去,居然就像是被蒸发掉了似的,至今在大同的细作还没有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倒是古怪。能跑哪儿去?”
寻思了会儿,不得其解。吴鹤年笑道:“管他去哪儿,反正总之一如主公预测,会在关键时刻给察罕个‘惊喜’便是了。”嘿然一笑,又道,“臣敢打赌,不但主公在琢磨孛罗的这五千人,想来那察罕更会无比关注。”
孛罗的五千人,牵动了两地诸侯的视线。
也许还真就如邓舍所说,这五千人没准儿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关键的作用。对邓舍来说,这关键的作用并不一定非要是孛罗因此而击败察罕,但至少要把察罕拖出。而对察罕与孛罗来说,这关键的作用或许却就是代表了谁胜谁负。邓舍一笑,说道:“龟龄说的对。察罕肯定比我关心!”
洪继勋道:“前天,孛罗送来了一份文书。说请主公在他与察罕开战后,恪守协议,出军呼应。主公,现在我前线各军已然准备妥当,是否到了给他回文的时候了?”邓舍颔首,说道:“这封回文,就请先生起草吧。”
姬宗周接口说道:“经过连日来的秘密调动,棣州、济南以及益都等地的军马,半数都被调至了泰安。而今,只泰安一地,就集结了我军四万余的主力。且多是精锐。用这么多的人马去打一个济宁,还不就好比是泰山压顶?十天之后,当战事打响,察罕措手不及,我军必旗开得胜!”
“这话说的不错。察罕再多智,他也绝对不会想到,咱们居然会与孛罗签有协议!大象虽重,奈不住蚂蚁啃食。且我军才益都战事过去不久,他也定然不会想到,我军居然就会有胆量再主动掀起大规模出击。不开战则已,诸位,只要开战,就绝不能再犹豫。济宁路,必须要志在必得!”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 动员
。。。刚从医院回来,又开始烧了,耳朵都烧聋了,再请假一天吧。。。。
——
打济宁路的重要意义,邓舍已经明确告知了前线各军。
在发给前线的动员令中,他这样写道:“现在的形势是艰苦的,但是正因为我益都的形势艰苦,所以察罕轻忽大意,在冀宁兴师动众,开始了与孛罗的内讧,这个机会对我军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等察罕与孛罗决出胜负,则日后的战事定然会更加艰难。
“故此,当此之时,我军必须要及时地抓住此一良机,坚决地趁机而动。不怕牺牲、顽强作战,一定要打下济宁。
“只要能打下济宁,则我益都目前所面临之严峻的形势就必然会因之一改。如果说去年底的益都之战、包括前不久的济南之战,都还是内线防御的话,那么,只要能打下济宁,我军就可由内线防御转变为外线作战。
“这将会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从此之后,我军就可以把战火从我益都境内,引向察罕境内。古人云:‘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盛世尚且如此,何况是如今乱世呢?三军勉之!设立有功劳,吾亦必不吝封爵之赏。”
动员令之外,邓舍又亲命镇抚司,在前线各军中展开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战前动员大会。主要的方式还是以“忆苦思甜”为主。通过忆苦思甜,激发起士卒对蒙元的憎恨,从而加强他们敢在艰苦形势下作战的决心。
如果把这个忆苦思甜比做是内在,从士卒的内心中深处确定他们敢战的勇气,此外,还搞了一个外在的东西:“三比”。“比武艺、比斗志、比勇敢。”从外部的环境来更引导士卒们敢战的斗志。
“贪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但是同时,人,又是一个群体性的物种,很容易会受到别人、很容易会受到群体的影响。如果在一支军队里,所有的士卒都是充满了不敢死、不敢战的思想,那么这支军队肯定就没有什么战斗力。但是,反过来,如果在一支军队中,能把“敢战、敢死”的信念给建立起来,那么这支军队就定然会成为一只所用无敌的猛虎。
其实,邓舍对军队斗志的塑造,并不是临时抱佛脚,现在才动手施行的。他早先给立下殊功的部队颁发军旗,也是出于此一目的。
军旗是甚么?那就是代表了荣耀。一支军队有了荣耀感,才能说这支军队有了灵魂。而只有一支有了灵魂的军队,才能算是百战强师。
邓舍的这两手举措,简而言之,前一条是让将士们知道此战是为何而战,有的放矢,才不致迷惑,才会在即便遭受挫折的情况下,依然能够保持坚强的斗志。而次一条,则便是想要通过“忆苦”、“三比”来鼓舞将士们的斗志,要在军中形成一个人人以敢死为荣,以怯懦为耻的风潮。
虽然说,邓舍看准了察罕与孛罗内讧,敢于在此时出军。但是他并非盲目自大。对自身与察罕的差距,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他曾经对他本人有过一句自我评价,他说道:“所以我海东能走到今日,所以我海东能日渐蓬勃,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英明神武,也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神机妙算,只不过是因为我很有自知之明。”
自知者明。不做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儿,这首先就立在了不败之地。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冲昏头脑。战机是要抓住,但是差距更需要看得明白。
海东军和察罕军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其一,装备、战斗力不足。较之海东军,察罕军的装备与战斗力都是要略胜一筹。其二,后方补给不利。益都和海东间隔大海;而晋、冀、河南、陕西等地却都是陆地相连。在这一点上,海东军更是远不如察罕军。
战备不足、战斗力不足、补给不利,按说起来,这仗还怎么打?不过,也有对益都有利的地方,察罕与孛罗内讧。但是只此一点,要想获得胜利,怕还是远远不够。就必须得要在斗志、敢死、不怕牺牲上下功夫。
有很多的战例,为何能以弱胜强?还不就是因为其中的一方虽为弱者,但却斗志顽强么?所以,现下海东虽处弱势,但只要军中动员到位,却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邓舍对此,还是有不小的信心。他备战的计划分为了两大步走。
头一步,秘密调动军队,集结泰安。次一步,待前线军队准备妥当,接着开始大规模运送辎重、粮秣等物。为何分此两步?因为有利保密。不带辎重的部队运动起来,既便利,又方便隐蔽。等部队都集结完毕之后,再把辎重运上去。如此,能够更好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姬宗周见过邓舍的次日,第一批的民夫开始出发。多数是从益都而出,也有一部分是从东南沿海而出。
如果这个时候,从天空中往下望去,可以看到,远至莱州、乃至文登,几乎所有益都分省的道路上,现如今都是遍布了一队队的辎重运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运输队的规模也是一天比一天更要扩大。
成千上万的民夫、车轮、骡马,络绎不绝,星夜兼程,赶去泰安,踩踏、碾压出来的烟尘遮天蔽日。
而便在同一时间,棣州、济南、泰安等地前线的防范也是日渐森严。也不知有多少隐伏在益都的细作,——不但是只有察罕、孛罗布下的,其中也还有安丰、金陵、江都、松江府等地遣来的,像是忽然听到了号角响声,皆被海东的这一次前无规模的大运输给同时惊动了,但是却因为前线的封锁,他们尽管着急,却也只有无可奈何,根本无法将消息送出。
而且,更还别说,益都不但封锁了前线,以李首生为首的通政司,连日来更是大大地加强了工作量。除了少数极其隐秘的外来细作之外,像朱元璋派来的何必聚等等这些人,也早就全部被落入了严密的监控之中。
邓舍给通政司下的死命令:“片言只字不能出益都。”
可以说,李首生很坚决彻底地落实贯彻到了一点。到底他是地头蛇,在益都经营日久,也许想要把细作全都揪出来不容易,但是在得了军方的全力配合下后,控制一下消息外传的渠道却还是绰绰有余,能够做到的。
当然了,这个控制不可能控制太久。但是,只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姬宗周见过邓舍后第五天,头一批的辎重物资顺利运送到了泰安。毕千牛亲出迎接。押送运输的辎重官是胡忠。便在营中,两人查点、交接。
“此次运来粮秣若干石,箭矢若干支,铠甲若干件,以及枪戈、刀剑若干柄,并有地雷、手雷、炮弹等物若干箱。毕大帅,请您查点。”
毕千牛细致地检查一遍,扣除损耗,确认无误。取出帅印,在交接文书上签名画押。等手续办好,他与胡忠说道:“胡将军一路押送辛劳,本帅已在帐中略备薄宴。胡将军,这边请吧?解解路上风尘之苦。”
“大帅好意心领。给您送来的这是第一批辎重、粮秣,俺还就得赶回去,接着给您送下一批。眼看济宁将要开战,辎重十分紧要。主公军令如山,末将不敢有违。……,大帅,这酒什么时候喝都行,且记着,且记着!”
“不知后续辎重还有几批?”
“主公对打济宁非常重视。不瞒您说,大帅,您是不知道,俺在益都亲眼所见,这一回,可算是把咱益都的家底都快要给掏空喽!”胡忠抬头瞧了眼天色,说道,“末将送的第一批,次一批乃是由王国毅护送的,大约至迟到明天早上就可送来。后天晚上,又有一批是赵左丞亲自护送。大后天早上,该是佟生养的第四批送来。末将所部皆是骑兵,赶点路程,回去益都也就是一天两夜。四五天后,俺将会把第五批军资给您送过来。
“您问后续辎重还有几批,大约也就是这么几批了。不过等到开战后,等海东的大批支援运到,肯定还会接着给您往这儿拉。”
“五天之内,五批军资。把益都的底子都快要给掏空了?主公这次下的决心还真是不小!”毕千牛往辎重清单上看了看,蹙起眉头,说道,“只是箭矢、刀剑、手雷等物还好,唯独有这粮秣,就此一批运到的来看,还是远远不足支撑四五万大军的日常需用啊!顶多够十天所用。胡将军,不知后续运来的这几批物资中,粮秣占多大比重?总共能运来多少?”
“总共能运多少,那是军机。俺又非主帅,怎会知晓?实话告诉您大帅,俺知道的,也就是俺给您运来了多少。主公下有严令,不许俺、王国毅、佟生养之间彼此打听。您问俺是白搭,问他们也是白搭。谁也不知道总数。也许,等到后天赵左丞来了,您能从他那儿问出来一个确定的数目。”
此次攻打济宁非同小可。毕千牛一来资历不足;二来,能力也有些不够,邓舍肯定不会任他做主帅的。他现在也就是担任一个战前协调各部、交接辎重的任务。等赵过来了,前线的整体军事重权就会移交到他的手中。
“你刚才说,赵左丞后日能到?”
“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赵左丞一日不到,本帅这心里,就一天没底儿。”
“哈哈!益都离泰安不过几百里,轻骑而行,一日夜可到。赵左丞要来,那还不是会快得很么?本来预定这第一批的军资就是由赵左丞送来的,只是因为这几日,主公又多次召见他商讨军情、议论战事,并及开战后的各种部署。所以推迟到了后天,来得晚了点。……,有关粮秣,俺虽不能告知您确数,但是却有个消息。或者可以稍缓大帅您的心头之忧。”
“是何消息?”
“俺临从益都出来前,见有左右司发下的公文,已经张榜各地。令各地豪绅有粮出粮、有钱出钱。严辞命令,要求其务必大力支援前线。我益都虽然多经战事,那些个豪门大户毕竟土生土长,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却也还是都颇有粮储的。就算把他们榨干了,也绝不会耽误前线需用!”
“是,是。”
毕千牛虽点头称是,心中颇不以为然。指望从地方豪门处征粮,实在希望不大。前线数万大军,只用豪门之粮能供养得起么?要想保证粮秣无缺,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唯有依赖海东。别的办法,都仅仅是杯水车薪。
“行啦。天色不早,俺得动身回城去了。大帅,咱这就告辞。”
胡忠转身就走,毕千牛随后相送。
走没几步,胡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问毕千牛,说道:“济南、棣州军半数皆已集结泰安。早几日前,李和尚与杨万虎两位大帅不是也都来了么?却怎么没有在帅帐见着?不知去了何处?”
“奉主公之令,李、杨两位大帅皆深入军中,正在展开战前动员。”毕千牛示意胡忠倾听,问道,“听见了么?”
“甚么?”
“周边营中的誓师大会。”
胡忠侧耳细听,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似乎有人在呐喊,又似乎是在欢呼。毕千牛说道:“这有的是在忆苦思甜,有的是在搞‘三比’。你仔细听,声音最大的那一营,就是杨大帅营。杨大帅亲自在动员将士比斗志。”
“这么说,军中士气很高?”
“在前番益都之战里,我军虽然稍落下风,伤亡较重。但是一则,伤亡的军卒多半为士诚旧军,其实对我海东主力并无太大损失;二来前阵子,主公取济南成功。我军挟大胜之威,又知此战为何而战,士气自然高昂。”
“大帅所言甚是。想我海东在辽阳、朝鲜、南韩战无不胜。来到了益都,偏偏就连受挫折,竟至举步维艰。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他察罕帖木儿就与众不同,和别人相比他是长了三头六臂,又抑或是刀枪不入?
“大帅,虽然说俺这次没捞着打济宁的首战,但是即便是俺,还有俺营中的弟兄们,没一个不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这一仗,非得要打好不可。让他李察罕也知道,论起打仗、不怕死,咱们堂堂华夏贵胄、汉家儿郎,和他鞑子相比起来,只有强过,没有不如一说!”出了营门,胡忠上马,便在马上,对毕千牛行个军礼,大声说道,“用主公的话讲,三军勉之!”
毕千牛取下兜鍪,肃然而立,慨然说道:“愿与将军共勉!”
关铎的脑袋就是被胡忠砍掉的。从军之人,谁没三分热血?何况胡忠他们这些造反起事的原本草莽之辈。只要鼓舞得好,鼓动得力,能把他们的斗志都鼓动出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人都是斗志昂扬。
胡忠唿哨一声,引了本部押送辎重的骑兵,左右卷住了已把货物卸载下来的民夫们,驰骋而去。
泰安城外,远山连绵,他们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渐渐地远去。毕千牛立在营前,举首,见红日高悬;回首,看城池屹立。无数的斧钺隐耀其间。他不禁握住手,热血沸腾,心中想道:“是胜是负,数日后便可见分晓!”
第六日,第二批辎重运到。
第七日,赵过到,第三批辎重运到。
第八日,第四批辎重运到。
第十日,第五批辎重运到。
第五批辎重运到的当晚,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悄悄开出了泰安。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 首战
从地图上看,济宁路的形状很有特点。就好像是一个瓮,口宽、颈窄,瓮肚更宽。它和泰安州交界的地方便好比是翁口,长度约有二百多里,宽则有几十里。随之,瓮口向中间收缩,形成了一道细窄的脖颈区域。过了这个脖颈区域,即为瓮肚。瓮肚最宽处有三四百里。
在它的瓮口和瓮肚区域,河水不多,地势较为平坦。
而在其脖颈区域,却有好几条河水交汇流经。一条泗水、一条汶水、一条沂水,另外还有一条叫做济州河的运河。河水密集,交错横行,不利大规模的行军。并且,在这块脖颈区域的上边,是东平路。东平多山。在其下,则是两个大湖,一个山阳湖,一个微山湖,占地数百里长。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益都如果想要攻取济宁路,最关键的便是争夺这片脖颈区域。就目前来说,此一区域中的城池都处在察罕的控制之中。从上到下依次是宁阳、兖州、滋阳、任城。宁阳在最前边,任城最靠后。山阳湖和微山湖就是紧邻任城的。山阳湖的最上边离任城只有十来里。
若再好有一比,把任城比作脖颈区域的咽喉地带,那么在它前边的滋阳、兖州、宁阳三地,就好比是人脸上的嘴、鼻和眼睛。打下眼睛,夺得鼻子,取得嘴,然后顺脖颈直下,占据咽喉。就算将济宁路的腹地打开了。
当夜,从泰安出发的这支海东军队,其目标就是直指宁阳。
宁阳距离泰安有一百来里地,从建制上来说,它和滋阳一样都是归属兖州府的。离兖州也不远,二十里上下。按照益都分院既定的作战计划,第一步,就是在开战当日,用先头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宁阳。打下宁阳,军队逼近兖州。再集中优势的兵力,争取在短日内,把兖州也给攻克。随即,挟攻克兖州之威,继续西下,继而攻取滋阳。
打下滋阳,就等同差不多占领了兖州府的全境,前头的阻碍便只剩下了任城。再等攻克任城,济宁路的腹地就基本不再有大的险阻,一马平川,足可任海东军队随意驰骋了。
这一路是主力。此外,还有一路侧翼。
因为脖颈区域的城池不是只有兖州府和任城的。从兖州朝东北去,大约数十里是为曲阜。曲阜再往东北数十里,将近瓮口的地方又有泗水。这两座城池中如今也皆处在察罕的控制下,分别都驻扎有一部分的军马。
为了不致因它们而影响主力攻城,海东就必须得派出相应的军队给以牵制。这一路侧翼的主帅是庆千兴。在与泰安州军队出城的同时,他也率领数千丽卒,从蒙阴一带出发,直扑泗水。蒙阴相距泗水也就是百十里。
两支军队,一从泰安州出,是为主力的先锋;一从蒙阴出,是为侧翼的呼应。经过一夜半日的急行军,分别抵达了目标城池之外。
庆千兴这一路既然是为侧翼,主要任务就不是攻取城池,重点是在牵制泗水的敌军。主要发动攻势的还是泰安州军,这一路军马由杨万虎亲率。杨万虎原本是驻扎在棣州的,前不久奉命调来了泰安,并把棣州驻军也带来了一半,约有四千来人。此次攻取宁阳,用的就是他这四千人马。
宁阳虽为县城,但因比邻边界,自被察罕攻占以后,经过多次的修缮,现如今城墙已是十分的高大、坚固。共有四个城门,分列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两两相对,在城内形成一条十字大街,是县城里的交通干道。
又因为济宁路地处要冲,人烟繁密,宁阳县城的居民不少,城中的地方早不就不够居住,所以在东、北两个城门外,又建立有关城。
所谓关城,就是在主城之外所建立的小城,与城池相连,通常来说,每一个关城的面积是主城的四分之一大小。居民、百姓可以在这里建造房屋,繁衍生息。人们常说:“东关、西关、南关、北关”,这个“关”,其实说的就是关城。除了较之主城为小之外,关城的其它的设施,诸如城墙、城门等等完全都是与主城一样的。也即是说,凡是建造有关城的城池,攻打起来就更是不易了。为何?因为需要连打两座城门。攻入了关城,还有主城的城门。更有些城池,在主城城门内、乃至关城的城门内又建造有瓮城。这对进攻的一方来说,攻打的难度当然也就会更大了。
好在宁阳县只有两个关城,西、南两边并无关城,算是稍微地减轻了一点海东军队攻城的困难。
杨万虎来到宁阳城外,不管城中元军的慌乱,有条不紊,分兵遣将。按照既定的部署,令方米罕引千人,去东、北两面,围住两座关城,围而不攻。然后亲率三千人,开至宁阳南城门下,选择此处为主攻的方向。空出了西边城门不围也不打。此是为“围三缺一”,很正统的攻城之道。
此时刚过了中午,日头正艳。
杨万虎部急行军百十里,士卒多有疲惫,待扎下营寨,布置好了围城,他传令三军:“各营埋锅,入夜晚饭。饭后休息三个时辰,子夜前后开始攻城。”为了防止兖州府的元军来援,他一面又遣派快马,回去泰安州。请赵过、毕千牛尽快把第二路的军队派来。同时,命令杨四引本部哨探,绕过宁阳,往兖州府的方向运动,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权做监视。
海东的这次来袭完全没有征兆,宁阳城中的守军之前并不知晓,没有得到一点的情报。如今突然看到军临城下,守军的惊惶可想而知,乱做一团。城中守将倒也算是个反应快捷的人,当时就遣派出了两队信使,趁杨万虎的阵势还没有布好,火速出城赶往兖州,指望能去请来援军。
这两队信使才出城,其实就被杨万虎部的探马发现了,只是因为杨万虎另有目的,所以只当不见,放任他们快马离去。
薄暮,泗水送来军报,庆千兴的动作倒是快,已经开始攻城了。杨万虎难得不急不躁,还是按照军令,等三军吃过晚饭,又休息多时,看夜色将至子夜,这才下令:“准备攻城。”
要说起来,因为这宁阳地处前线,且地位重要,是济宁路的门户,所以虽然城池不算太大,城中的驻军并不太多,但若论精锐程度,却是丝毫不逊色高唐州等地的察罕军队。高唐州的主力是韩札儿的长枪军,而宁阳城里的支柱,则便就是鼎鼎大名的“毛葫芦军”。
长枪军和毛葫芦军,这两支军队都是察罕起家的根本。察罕锋芒初露的时候,人称“长枪侍郎”,得名就来自长枪军。所谓“长枪军”,顾名思义,全军上下皆是使用长枪,所向披靡。这且不多说,只说“毛葫芦军”。
“毛葫芦”,是南阳、邓州一带的乡人土语,自相团结之意。本为地方上的“义军万户府”,成立自至正十四年五月。
成军当年,这支军队就参加了百万雄师围高邮之役。并曾经在千军万马之中,第一个攻上过高邮的城头。战斗力非常了得。后来,元廷一道诏书,夺走了脱脱的兵权,导致百万大军一时星散。这支“毛葫芦军”便投了李察罕,归属其节制。在历次同红巾军的战斗中,屡立功勋。
在经过了无数的沙场鏖战,铁与血的磨砺之后,如果说,之前的“毛葫芦军”已经足够骁悍,那么现如今,这一支军队更是足可以称得上“北地铁军”四个字了。上回察罕攻打益都,就也有这支军队的一部跟随。只不过,因为多数时间都被察罕当作中军的扈卫军兼预备队带在了身边,少有上阵的机会,故此在益都战场上并没有能有太过突出的表现。
而这一回,益都虎将杨万虎亲率海东五衙之一来取宁阳,两支强军终于相逢。
子夜时分,月黑无风。
杨万虎有意炫耀军威,把主攻的军马调出营外,一字排开,缓步前行。三军上下皆打起了火把,映照得城外十几里的方圆之地都是亮如白昼。并有数十人的骑兵小队伍分作数股,也都分别高高执起火把,围绕在军队的左右两侧来回驰骋。一连串的将令,通过他们传送给各营各军。
杨万虎携带将校,登上营外的一处高地,看各营排兵布阵。
深沉的夜中,他遥指宁阳城,豪气大发,与诸人说道:“城中鞑子号称‘毛葫芦’,素来以敢战自诩。俺早在海东时,就曾经闻听过其名。早就想与之交手,试试高下。这一次攻打宁阳,好不容易才从赵左丞从手里争来了先锋的位置,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此回首战,只许胜,不许败!”
旁边一人说道:“‘毛葫芦军’是察罕的精锐,总计万人上下。除了一部被察罕带在身边,现驻扎临汾,其它的全都在济宁路。宁阳城小,城中军马不过千人。我军以三千人攻城,即便不能速胜,也足可将之牢牢困之。唯一所忧者,却是兖州府的鞑子援军。
“兖州府是济宁的重镇,驻军甚多,且离宁阳很近。想来,我军攻打宁阳的消息现在定然已经传入兖州了。至迟明晚,早则明天中午,就必会有其地的鞑子援军来到。……,将军,赵左丞的军令,要求咱们至少围城三日。今天算是第一天,这将来的明后两日,怕是战事会十分激烈。”
杨万虎斜眼瞧了这人一下,说道:“怎么?怕了?”
那人道:“毛葫芦军虽强,我安辽军却也是血海尸山里出来的。将军名震海东,末将忝为属下,纵然再没胆色,却也不致怕了这区区鞑子。只是,我军总共也只不过才五千人。今夜猛攻一场,固然小事。末将担忧的,却是如果等到明天,兖州的鞑子援军来到,怕弟兄们力气不支。”
原来,在杨万虎率部抵达宁阳,传下子夜攻城的命令前,军中诸将曾有人当时表示异议。说话这人,就是提出反对意见的一个。提出来的理由,便如他刚才所说,担忧今夜攻城会耗费太多的军力,不足以抵挡住明日将到的察罕援军。
杨万虎晒然,说道:“你这意见看似正确,实则不然。主公曾经说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就是这样的人。咱来宁阳是为了干什么?当然是为了攻城。岂有军马已至,却不肯攻城,坐等敌人援军赶来的道理?越是等,鞑子的援军越不会来!俺且问你,赵左丞军令是如何讲的?”
“赵左丞令我军到达宁阳后,立刻做出逼真的攻城姿态。务必诱使兖州鞑子前来驰援。”
“对啊!什么叫逼真的攻城姿态?不真刀实枪地干一场,能叫逼真么?老子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没事儿的时候少他娘的去赌钱喝酒,多看看兵法!此一条计,是为‘引蛇出洞’。懂不懂?怎么才能把蛇引出来?不打疼它狗日的,它能会出来么?”
“是,是。将军神机妙算,末将自甘不如。”
又原来,此一战,攻打济阳是假,诱使兖州的察罕军队出城却才是真。中午时候,宁阳遣派信使急往兖州求救,杨万虎所以只当不见,原因正在于此。他哈哈一笑,不再理会那人,聚精会神地观看军队列阵。
前线阵势已成。
摆在最前头的,是拒马之类。攻城,不但是要进攻,更要防止敌人出城反攻。所以,第一列的阵地需要布下简单的防御措施。拒马之后,是盾牌手、弓箭手。再其次,依照射程远近,布置下了数十座的投石机、火炮等物。投石机、火炮的阵地是独立的。在这块阵地两侧,则就是攻城的主力人马,杨万虎调了千余人,多数都是刀斧手,也有一部分长枪手。
又在主体阵地的两翼,分别安放了百十人的侧翼。侧翼的作用,一则约束主力,监督主力攻城;二则若敌人反攻,也可以呼应主力,相为配合。
主体阵地加上侧翼阵地,可以统称之为攻城阵地。在攻城阵地的后边,则又是数百人。这数百人的任务,不是攻城,而是与侧翼相仿,一方面监督主力,一方面可充作预备队,关键时刻拉上去。比如敌人反攻,前阵乱了,就该到他们上前。这一块阵地,可称之为预备队阵地。
而在预备队阵地之后,便是营寨。营寨中并不是空的,也有一部分军马。如果遇到的敌人太强,或者中了敌人的计策攻城失利,乃至攻城阵地和预备队阵地都被其反攻占据,至少还能有营寨可做守卫。
杨万虎等人所在的位置,不是很靠前,就在主力阵地和预备队阵地之间。一两千人,听起来不多,但都是全幅披挂,尤其现在夜深,但见处处火把,枪矛如林,不间断地口令此起彼伏,列起军阵来,声势还是很大的。
杨万虎看得多时,又去看对面城中。
刚才说话那人这时又道:“‘毛葫芦军’果然名不虚传。将军请看,咱们白天来时,他们城中颇是慌乱了一阵子,但是真到面临我军攻城,现在却有条有序,一点儿不见纷乱了。将军,今夜攻城,是会一场硬仗!”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 两策
宁阳城外的战事即将展开的同时,便在临汾的察罕府中,有一个小范围的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参加的人不多,李察罕、王保保、孙翥、李惟馨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海东已然对济宁路发动了突然袭击,议事的重点仍然在大同的孛罗帖木儿身上。
虽然说,察罕与孛罗在冀宁路的争战也已经开始有好几日了,但是就像两个重量级的拳手在正式开打之前,总是会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以更多地寻找对方的弱点一样,他们这两支强军也是如此。开战至今,除了少数几次的接触外,大部分的时间,两军还都是主要保持对峙的态势。
这种态势,从表面上来看对李察罕是有利的。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孛罗帖木儿仍是进攻的一方,而李察罕则是守御的一方。对守军一方来说,敌人不动,当然最好。孛罗帖木儿客军作战,后勤辎重、粮秣军饷等等诸物都是需要从后方运输补给,长途跋涉、消耗很大。他几千人马驻扎在冀宁路外,如果长时间的不动,自然劳师糜饷,其次也对士气不利。
只不过,尽管表面上对李察罕有利,此时的李察罕却并无太多的欢喜之色。
为何?只缘他的敌人不是只有孛罗帖木儿一个。对他来讲,打孛罗帖木儿其实并非本意,之所以与孛罗帖木儿开战,他的根本目的实为益都。一天不打败孛罗,他就一天难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地攻取益都。
故此,对孛罗帖木儿如今驻军城外、守而不战的架势,他深感头疼。
“这孛罗帖木儿究竟什么意思?五千人驻扎在我冀宁路外,来了已有十来日,却每天只是忙着挖沟、筑垒,偏偏就是不肯与我军交战。大帅,卑职怎么琢磨,怎么觉得其中必有玄虚!”说话者是李惟馨。只见他蹙起眉头,用两根手指捻着胡须,在室内转来转去,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孙翥接口说道:“不错,确实蹊跷!想那孛罗帖木儿发精锐、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地来到,本以为他是想大打出手,却不料在城外五十里处便驻军不前。按道理而言,他是客军,且其大同的储粮并不见多,应该以速战速决为上。却就停在城外,一步不前!……,大帅,此事很有可疑。”
李察罕盘膝坐在胡床上,微闭双眼,好像在听孙翥、李惟馨两人说话,又好像没有在听。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把手伸出。王保保将放在案几上的茶水递上,他接住,轻轻抿了一口,不急不慢,说道:“那依两位先生之见呢?请问两位,认为孛罗帖木儿此举,是蕴含了何等的玄虚?”
孙翥说道:“以卑职所见,孛罗此举的目的也许有二。”
“噢?”
“一则,也许他知道了大帅已从皇太子处得来密旨,所以按兵不前。大帅安排在大都的耳目,前数日不是有报,说在城中似乎见到了孛罗帖木儿的使者?没准儿,他是遣人求见皇上去了。要抗衡皇太子,就非得只有皇上不可。”
“你的意思是说?”
“所以孛罗驻军不前,是在等皇上的密旨。”
李察罕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其一。你说他目的有二,另一个呢?”
“其二,也许是他准备尚未充足。故此,只在我城外挖沟、筑垒,纯做守势。其目的不外乎在等后续援军的赶来。大帅放在大同等地的细作,接连数日来不是也多有急报,说孛罗在后方调兵遣将,看其架势,好似是打算将之都派来冀宁。”
孙翥提出的这两个原因,都是言之有理。
五千人打冀宁路,那肯定是难以打得下来的,而且李察罕更又得到了蒙元皇太子的秘密支持。要想更稳当地打赢此仗,孛罗帖木儿就非得两手都要硬不可。一手,是也从大都得来支持;另一手,增援攻城的军队。
李察罕不置可否,又轻抿了口茶水,问李惟馨,说道:“先生的看法呢?”
李惟馨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素来深得察罕倚重。他不着急回话,反而踱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凝目注视良久,方才回转过身,说道:“孙先生所言甚是。孛罗帖木儿所以驻军不前,很有可能真的便是因为这两个缘故。只是,除此两点之外,卑职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只是卑职的一个想法,并不成熟。也许说的不对。”
“请先生只管讲来。”
“不知大帅是否还记得,多日前,孛罗曾遣出过一支军马,出大同往西而去了。”
李察罕不动声色,说道:“老夫记得。”
“孛罗这支出城西去的军马,据细作回报,也是约在五千人上下。至今,他们出城已有七八日,却消息、行踪全无。大帅在大同至冀宁路的沿途之上,连连布下了十几道的岗哨,遍布大道、小路,乃至山林、渡口,但是却也一直都没有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就好像突然间被蒸发掉了似的。……,以卑职看来,这支军马,也许才是孛罗按兵不动的根本原因。”
“此话怎讲?”
“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孛罗虽然全赖其父威名,才侥幸立足大同,但到底也是厮杀阵里出来的,不可太过小觑。观如今冀宁路外的孛罗军马,竟然完全是以防御为主。岂有攻敌之国,以防为先的?卑职以为,很有可能,现在冀宁路外的孛罗军队不但是在等大都的圣旨、也不但是在等后续的援军,他们更是再等这五千出城西去的人马!”
“先生能说的再详细点么?”
“冀宁路,是孛罗觊觎已久之地。对这块地方,他是早就垂涎三尺了的,曾经多次遣派骁悍将校来与我军争夺。虽然,一来因为大帅指挥如意,二来因为我军勇武,他是一次也没有占着便宜。但是,他究竟遣军来过多次,对我冀宁路的地形、形势却也是可谓十分熟悉的了。‘知己知彼。’他既然在正面战场打不赢,大帅,会不会突出奇计呢?”
“先生是在说,孛罗帖木儿驻军不前的真实用意,其实是想要这‘驻军’来吸引我军的注意,然后趁我不备,突出奇军,用计取我冀宁?”
“正是。”
孙翥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李先生适才也讲了,大帅早已便在大同至冀宁的沿途要道之上,遍布细作、岗哨。至今未见孛罗的这五千人马出现。有我军如此森严的防守与警戒,他又如何能‘突出奇计’呢?”
“大帅,请看地图。”
察罕起身,来到地图前。李惟馨指点说道:“大同与冀宁路之间,山地很多,尤以东部的五台山最为崎岖难行。五台山山势连绵,占地极广。过了五台山,就算是到了我冀宁路。大帅,虽然我军在大同到冀宁的沿线安插布置下有许多的细作、岗哨,但是在五台山里,却没有多少耳目!如果孛罗帖木儿遣出一军,走五台山,突然出现在我冀宁路的侧翼?”
“走五台山?”
王保保插口说道:“但是,五台山在东部,孛罗的那支军马却是出城西去。”
“虽是出城西去,不见得就是果然西去。‘声东击西’,故布疑阵,也属寻常。”
李惟馨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如果作此大胆的假设,假设孛罗出城西去的军马实际上又绕行向东,潜入了五台山中。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军的细作、岗哨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并且,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接连七八日,这支军队都行踪不见。毕竟走山路,还是很不好走的!更还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我冀宁路外的那五千人马到现在还按军不动!”
似乎是一个正确的推断。各方面的疑点都因此得到了解决。但是李察罕却沉吟不语。王保保道:“父亲大人?”
“李先生的假设颇有道理。那依先生看来,若是孛罗果然如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五台山甚大,出山的道路也多。我军若想把他们堵在山中显然是不可能的。要想应对,卑职有上、下两策。”
“上策为何?”
“上策者,我军对此故作不知。在冀宁路的前线战场上也不必急着与孛罗军决战,与以前一样,他们不动,我军也不动就是。另遣一军,抄小路,至孟州一带,埋伏左右。孟州,乃是从五台山出来到我冀宁路的必经之处。只等孛罗的这五千人经过之时,我军突然出击,给他包一个饺子!打个歼灭战。只要消灭了这五千人,按兵不动的那五千人不在话下。”
“先生此计,是打援?”
“不错!”
“真好计策。从来只多有‘围城打援’,先生却是反其道而为之。妙哉,妙哉。”李察罕无意中的一句话,正好说中了济宁路宁阳城外的战事。海东对宁阳,就是由攻击一方所做出来的标准的围城打援。但是,李惟馨此计,却是由防御的一方主动出击,长途跋涉,前去打敌人的援军。
王保保问道:“不知先生的下策为何?”
“孛罗的那五千人不知何时会到。卑职的下策,便是不等他那五千人,直接先对驻军冀宁路外的五千人发动攻势。只要能够快速地打掉这五千人,那孛罗的另外五千人即便穿过五台山,出现在我冀宁侧翼,也定然是毫无作用了。”
“此计与方才计策的不同,区别只是在先打哪一路。先生为何称此计为下策?而却称适才那计为上策?”
李惟馨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说道:“原因很简单。上策者,是我军守株待兔,主动权百分百在我军的手中。而此一计,虽然看似主动权也在我军的手中,但是却因为冀宁路外的那五千孛罗军马连日来一直在不停地挖沟、筑垒,防御之势已成。我军贸然展开攻势,怕是难以速战速决。一旦不能速胜,而孛罗的另外五千人又及时赶到,则战场的形势便就会很容易出现持久、胶着的情况。所以,相比上策,此计只能是下策。”
“如此。先生是倾向采用上策了?”
李惟馨缓缓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室内安静下来。李察罕目注地图,深思不语。诸人交换个眼色,孙翥问道:“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李察罕没有回答他,而是在看了大同、五台山、晋冀等地看了多时之后,把视线转去了大都,在上边点了两下,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和皇太子的日子,都不好过!”诸人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突发此感慨。
王保保脑子转得快,说道:“父亲大人突发慨叹,可是因为想起了皇太子提出的条件?”
他去大都与蒙元皇太子结盟,不可能只得到好处,没有付出。蒙元皇太子当时提出了三个条件。一个是,待打败孛罗后,希望察罕帖木儿能够亲率军马,前去大都,支持皇太子,迫使元帝禅让。
这首要的一条是和政治有关。其次,是和粮食有关。
邓舍在益都已然立足渐稳,渤海湾上来回都有他的水师巡弋。张士诚以此为借口,拒绝再通过海路给大都送粮。不走海路,便只有走陆路。陆路运粮有两个麻烦。一则,漕运不通,难以大规模运输;二来,即便是小规模的运输,沿途盗贼丛生,安全也是难以保证。蒙元皇太子因此而要求察罕,在与孛罗交战的同时,务必一定要保证陆路运输的安全。——如果张士诚从陆路运粮,大部分的路线都是处在察罕的控制范围内。
其三,还是和粮食有关。
虽然说,大都的特使已经去了松江府,也许说服张士诚从陆路运粮并不太难,但究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三四月份,正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张士诚便是在这个时候给大都送去了十一万石的粮食,经过一年的消耗,早就快要用空。大都城中,已经再度面临缺粮的危险。蒙元皇太子要求李察罕,命令他先从晋冀运一部分粮食,送去大都。而且,并又要求,这部分粮食不要直接交给朝廷,而是给搠思监和朴不花,由其控制。
李察罕说道:“大都缺粮。皇太子虽然只是要求老夫一个守好陆路的运输路线,一个先运一部分粮食送去大都,但是不用多说,想必诸位也定然能够猜得出来,皇太子最想要的,怕实则却还是与我军一样,希望我军能快速地击败孛罗,一扫后顾之忧,然后大军东下,攻取益都!”
李惟馨道:“大帅所言甚是。邓贼一日不除,则我大都便一日不能安稳。”
“所以,先生的上策虽好,然要我军坐等却是难成。孛罗的那五千人何时能到?就连先生的心中也是没数。我军若枯等的时间长了,大都城里的皇太子殿下肯定会很为不满。”
“大帅是决定?”
“选用先生下策!”李察罕做出了选择。室内的诸人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非常了解。听了他的决定,诸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相同的想法,皆是想道:“大帅素来稳重,能巧胜的绝不会硬拼。只因为怕皇太子等级,就放弃上策,改而选用下策,这绝非大帅的风格。”
孙翥想道:“定是另有原因。”李惟馨目光转动,做出了一个猜测,想道:“也许是不想等孛罗也从大都取得密旨?”王保保则顺着李察罕的视线,在地图上看来看去,开口问道:“父亲既决定选用下策,何时用军?”
“传老夫军令,明日入夜,先做头次反击!”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 兖州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宁阳城外,杨万虎部攻城已有两日。连着这两天,他攻城不可谓不急,将三千主力分作三番,几乎是夜以继日、不停不休。但是,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数十里外的兖州府居然至今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来援!
没有援军,怎么打援?
杨万虎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他琢磨想道:“莫不是兖州的鞑子看破了俺们的计谋?”要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这个诡异的现象。宁阳这边儿被围,攻城的军队打的热火朝天,相距只有几十里的兖州府却安静无声。
委实古怪。
这日上午,方米罕、杨四诸将皆齐聚帅帐,诸人商议对策。
杨四首先开口,说道:“这事儿不太妙。将军,俺的弟兄们这两天就没有闲着,一再打探兖州动静。但是据观察来看,兖州府里的鞑子,上至将校、下至军卒,一个个全都是若无其事,虽然说我军围困宁阳的消息早就传入了城中,但是他们却好像全没有援救的意思。我军出泰安前,赵左丞明言交代,要求将军务必要把兖州的鞑子诱出。围宁阳已有两日,兖州府的鞑子就是不肯出来,要去做缩头乌龟。……,将军,计将安出?”
杨四从军前,只是个平头百姓,仗着勇力,现今做到了百户的位置。冲锋陷阵的确是把好手,但是要论排兵布阵、运筹帷幄,那他却是半点也不懂。不过从军前,他倒是也有常听说书讲古的,不知从谁人那儿学来了点军阵用语,有时候会照搬一下,看似也是像模像样。他最常说,用的最熟溜的便是“计将安出”四个字。所以,此时诸人虽忽然听这么一个大老粗爆出来这么个文绉绉的词儿,却是因早都听惯的,并无人惊讶。
方米罕也道:“兖州距离宁阳只有二三十里地。这两日来,将军攻城不遗余力,做戏也算是做到十分了。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怕连我军攻打宁阳的火炮声,也会传入兖州城中。兖州府的守军却竟能坐得如此安稳?将军,此中必有内情!”
“什么内情?”
方米罕从军日久,当千户也当挺长时间了,因此年岁虽轻,在军阵上的经验却是远比杨四为强,他中规中距地分析道:“要么是我军情报失误,鞑子其实在兖州府的驻军并不多,不敢来援救宁阳。要么或者就是?”
“如何?”
“我军引蛇出洞的计策,已被兖州的鞑子看破。”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杨万虎嘿然,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成了猴儿么?在这儿上窜下跳,反倒成了兖州鞑子的笑柄?”
“末将不敢。”
“哼!”杨万虎霍然起身,在帐内转了几圈,说道,“兖州府的鞑子有多少,情报确凿!就算是通政司的情报有误,咱们军中的斥候绝对不会探错。它定然不是驻军不够,不敢来救援宁阳。方肉儿,你的第二个推测倒是有几分道理。说不得,咱们还真他娘的成猴儿了!嘿嘿。”
“将军?”
“本将好容易从老毕、高延世这些人手中争抢来了先锋官的位置,本来打算立一个‘初出茅庐头一功’,却不料竟出师不利!毛葫芦、毛葫芦,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做到眼见同袍受困,偏偏按军不动。了不起!”
杨万虎心中憋火。
也难怪他憋火,“毛葫芦军”的战力确实了得,连着两天的攻城,杨万虎部的四千多士卒已经伤亡近百。如果引不出兖州的元军,那这近百的士卒就算是白白阵亡、白白受伤了。他转回案前,握紧拳头,猛地在案几上捶了一拳。他力气大,一拳下去,险些把案几打散。
诸将都吓了一跳,帐内皆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杨万虎勉强按捺下怒气,才又开口说道:“泰安、益都有无军报传来?”
“回将军,还是今天早上,泰安送来了一份军报。”
兖州府的元军这般诡异,杨万虎不可能不汇报泰安。今晨,泰安送来了回文。赵过亲笔回书,命令杨万虎继续佯装攻城。杨万虎对此深为不解,他喃喃自语,说道:“明知兖州的鞑子不动,赵左丞不可能看不出来,也许是我军的计策已被鞑子猜到。却是为何,依然令俺继续佯攻宁阳?”
猜测不透。
泰安为何不肯直接攻打兖州,定出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杨万虎是很清楚的。兖州不比宁阳,是个大府,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如果要攻坚,没有个两三万人难以拿下。而且,即使有两三万人,也断难在短日内克城。必须另走蹊径,将城中的守军调出,改攻城战为野战,这才有机会速胜。
“已经过去两天了。仗打到现在,还想要调兖州守军出来?若它就是执意不出,再用不了三四天,我军奇袭济宁路的消息必然就会传入晋冀。到时候,察罕已知,奇袭变成明攻,战机稍纵即逝。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对泰安的想法,杨万虎实在猜测不出。但是既然军令如此,他却还是不得不严格遵守。一边儿心忧如火,他一边儿传下军令:“既然泰安再别无军报送来,我军便按此执行!传本将军令,一个时辰后,再次攻城。”
杨四问道:“此次攻城,换哪一番军马出动?”
杨万虎环顾诸将,睁大了眼,恶狠狠说道:“哪一番?老子要亲自带队!”
佯攻这活计,其实很不好做。又要攻得凶狠,像是真的;又不能真的把敌城攻破,坏了计谋。杨万虎一令既下,诸将齐齐起身,皆抱拳胸前,行军礼,齐声应道:“是!谨遵将军令。”动静之下,甲片嚯嚯作响。
方米罕猜的很对,海东试图引蛇出洞,明攻宁阳、意在兖州的意图,的确是已被敌人看破。
兖州府的元军守将贺宗哲,在察罕军中的威望虽说不及貊高、关保,但却也是有勇有谋,单论其地位以及得察罕信用的程度,较之高唐州的严奉先,更还略高一点。在本来的历史中,察罕死后,此人更是成为王保保的左膀右臂,曾在岭北一带,与王保保联手大败过徐达的北伐军。
济宁路的地位极其关键,察罕用兵老手了,岂会不遣派重将坐镇?贺宗哲足可称得上“重将”二字了。有重将贺宗哲,又有强军“毛葫芦”,杨万虎出军的首战便在宁阳城外受挫,却也是实在情理之中。
兖州府内,贺宗哲正在巡视城头。
他年有三旬,正当壮年,普通身高,普通相貌。若脱去身上的铠甲,丢入人堆,怕谁也不会看得出来,他竟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决胜疆场的将军。也许,只有他眼中偶尔会露出的一点精光,并及他尽管削瘦却十分精壮的身躯,才会能让人觉得他有些许和他现在的身份相为符合。
“毛葫芦军”本为“义军”,也就是青军,虽然现在已经归属了察罕,但却还是保存了以前的习惯,在着装上与正规的元军稍有不同。
每个士卒皆裹了黑色的头巾,乃至多数将校披挂的铠甲之外,所穿的披风、软袍,也都是黑色的。还有旗帜,很多也是黑色的。远远看去,兖州的城头放目皆黑,和头顶的蓝天、城下的黄土互相映照,煞是整齐。
“青军”所以得名,是因为皆戴青色的头巾,按理说,这支“毛葫芦军”即便保持了以前的习惯,也应该是头裹青巾才对。只是因为最初的那位带军将领颇通诗书,很相信五德之说。红巾,象征火;青色,代表木。木头碰见火,只能会让火越烧越旺。故此,改了青色,换作黑色。黑色,代表水。一方面象征水火不相容,与红巾势不两立;一方面也是讨个口彩,要想灭火,只有用水。也不知是否真的这个原因,反正自从换了黑色头巾、黑色大旗后,“毛葫芦军”还真的就是所向披靡,几无一败。
久而久之,这黑色也就成了“毛葫芦军”独有的特征。想沙场交战,一边是红如燎原之火,一边是黑如滚滚之水。场景确实令人热血沸腾。
贺宗哲在城头巡查。
“毛葫芦军”毕竟地方义军转来,虽然战功彪炳,但是军纪上并不很严明。城头戍卫的士卒们很多都是站立得松松垮垮,有的把枪矛夹在胳膊里,懒洋洋倚墙而立;有的索性就坐在垛口内,三五成群,聊天喧闹。
此时看见贺宗哲过来,有站起来的,也有没起来的。但不管起来,或者不起来,和贺宗哲说话却都是很亲热。
贺宗哲治军,很有李广之风,其实他对部下们的要求也并不严厉,甚是宽松。李广治军,士卒乐为所用。贺宗哲治军,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连过了几个垛口,看见熟悉的人,遇到踏实肯干的,贺宗哲或者抚慰几句;而若是碰见无赖脸厚的,或者干脆就一脚踹过去,笑骂几声。
凡他走过处,与士卒打成一片。
有士卒胆大的,远远地高声询问,叫道:“将军!宁阳那边儿打的热火朝天,快成乱麻了。听,……,又是火炮响,应该是贼军又开始了攻击。听说这回带人来打咱们的是杨万虎,有名勇将。咱们什么时候去救?”
贺宗哲不答反问,笑道:“杨万虎虽是贼,不得不说,是条好汉子。怎么?王三癞子,你这有名的虎大胆,碰见万虎,就软蔫了?怕了不成?”
“呸!将军说什么都好,却少来激将。咱自从军以来,杀的人何止百数!”那人抽出钢刀,弹了一弹,“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贼子脑袋真也是数都不数清!别说甚么万虎,就是来个十万虎,照杀不误!”
他话音未落,周围一片嘘声。有人喊道:“王三癞子,将军说你虎大胆,你就可真成虎大胆了?”捏起嗓子,学他说话声音,“‘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贼子脑袋真也是数都数不清’,俺呸!你数不清,俺来帮你数清。上一阵,你砍了两个人;上上一阵,你砍了一个半。……。”
有人凑趣,问道:“怎么还有一个半?”
“一刀下去,没把贼人的脑袋砍掉,中了兜鍪,反弹回来,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杀了个贼子,险些丢掉半条自己的命,不就是一个半么?”
城头上笑声一片。王三癞子羞恼成怒,有心上去扭打,到底当着贺宗哲的面,军纪再松,也不能作此勾当,无奈忍气吞声,反击说道:“刘瘸子,再怎么说,老子就算砍了一个半,也比你狗日的一条半腿要强得多!”
刘瘸子瘸了条腿,所以王三癞子说他一条半腿。刘瘸子却也不恼,哈哈一笑,说道:“一条半腿怎么了?一样上阵杀贼。倒是你,王三癞子,下回吹嘘,记得先把你的癞子头给治好喽,然后再吹吧。”
贺宗哲放声大笑,与士卒们说了会儿话,引人穿行而过。兖州是大城,城头的面积不小,内侧皆有棚子,是平时用来供将校、戍卒休息的地方。巡查多时,贺宗哲与左右随从转入一处棚中,稍作休息。
透过棚门,可见蓝天白云,极目看去,隐约能见到宁阳城墙。
青天白日之下,光线的能见度甚好。贺宗哲凝神遥望,瞧见几片黑烟,从宁阳的方向直直升起;侧耳细听,有炮火轰鸣之声远远传来。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水碗,里边都是凉水,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嗝,走回棚内坐处,招呼诸人都坐下来,问道:“宁阳军情如何?”
“杨万虎攻城不止,两日内接连发起了四次攻势。宁阳三次遣人告急,说西边的城墙已有多处坍塌。将军,我军如果还是不救,城怕就要破了。”
“派去晋冀的信使,到了临汾没有?”
“计算路程,还得至少两天。一来一回,没个三四天不成。”
边儿上一人插口,说道:“就算四天能回,大帅在冀宁路正与孛罗对垒,想要等大帅腾出手来,派遣援军赶来,以末将推算,少说还得十天半月。”
“莫说十天半月,只要我军能坚守住兖州不动,不中红贼的计策,便是援军再过一个月才能来,也没有关系!”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将军,现在咱们还能将城中的士卒瞒住,若是等到宁阳城破,这怕是就瞒不住了!”
“毛葫芦军”是地方义军转过来的,全军上下都是南阳、邓州人,和早先海东的陈猱头部有些相像,大部分的士卒彼此都认识,很多还都带着亲戚。宁阳城被围,兖州府的戍卒岂会不着急?之所以到现在贺宗哲还能按兵不动,而兖州戍卒似乎也是没把宁阳被围当回事,却是全因为他在军报上动了手脚。宁阳告急求援的军报,悉数皆被他压下了。并且,他告诉兖州戍卒:海东虽遣出了杨万虎来攻城,军马却只有两三千人,其真实目的不在围城,而是诱使其军出城,所以,宁阳城半点危险没有。
泰安所以会定下围宁阳、以诱兖州军马驰援的计策,就是看在“毛葫芦军”在团结方面十分出色的缘故上,只要其军一部陷入危险,主力肯定不会弃之不顾。但是,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上墙梯。这一招,却被在贺宗哲看透其计谋之后,不动声色地就用“隐瞒军情”给化解掉了。
“能瞒住一时就是一时。就算是到了隐瞒不下去的时候,这城,也坚决不能出。我城中守军只不过数千人,济宁路全路也才一万多的军马。小邓既来犯我,定然是早已准备充足。拿我军这万余人出来与他野战,绝非对手!是为‘以我之短,对敌之长’。当下之计,只有固守城池一策。”
有人赞同,说道:“兖州大城,正当要道。古人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我军现在所处的环境。只要咱们能稳守兖州不失,等大帅反应过来,别说小邓数万人马,即使倾海东全力而来,也是难得寸功。”
“小邓为人,阴险毒辣。关保将军、郭云将军一时大意,为其所擒。大帅虽然多次增加赎金数额,他却总不肯松口同意把两位将军放回。如今看来,他分明是毫无诚意,摆明了用此来麻痹我军罢了。此等狡诈之敌,诸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宁阳危险的消息切记不可泄出。如若一旦泄露,为军中所知,必然群情鼎沸,济宁路的全局定会就将要不可收拾。”
“是!”
诸将接令。有一人忍不住,又旧话重提,问起说道:“将军,我军若一直按兵不动,小邓擅长用军,肯定会猜出是他的计策已被将军看破。到时候,杨万虎的佯攻肯定就会变成真攻。以宁阳小城,铁定难以阻挡。宁阳城池若破,消息是万难再隐瞒下去的。将军又打算怎么安抚三军?”
当士卒醒悟受骗,知道宁阳城破,那时候,就不但只是会“群情鼎沸”了,以“毛葫芦军”的剽悍作风来看,闹不好,搞哗变都是有可能的。贺宗哲却没当回事儿,微微一笑,说道:“请问诸位,何为军?何为卒?”
诸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本将自幼读书,兵法也读过不少。无数的先贤前哲,对军、卒的理解都大同小异,但是究其根本,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什么是军?军就是‘鞘’。什么是卒?卒就是‘刃’。掌军之人,掌的是什么?掌的就是‘鞘’!让‘刃’杀人,刃就得出鞘;不让‘刃’杀人,刃就不能出鞘!本将掌军多年,若是连这握住刀鞘的能耐都没有,又怎敢位居诸位之上?”
贺宗哲起身,按剑而立,目光炯炯,顾盼诸人,说道:“领军,是本将的责任,与你等无关。而至若该如何安抚军卒,也是本将之道,非你等该想。今,强敌压境。我军若想获胜,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上下齐力!该本将做的,本将去做;该你们做的,你们去做。如此,便就行了。”
如果邓舍这会儿在场,肯定会给他翘一个大拇指。用一番好像很有道理,实际云里雾里的语言,回答诸将的疑问。在坚定诸将信念的同时,更又不忘保持本人的神秘性。这真是提升威望、确定三军斗志的不二法宝。
再看守军诸将,果然皆是大声应诺,人人现出果决坚定的神色。
海东初战,就遇强敌。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 强弓
贺宗哲在兖州城中做出的决定,杨万虎当然是不知道的。尽管他猜不出为何兖州的元军不肯前来援救,但是对赵过的军令,他却依然还是全无折扣地照样执行,亲自指挥战士,掀起了又一次对宁阳的猛攻。
之前的攻城,他都是直接就开始进攻;这一回则不然,在展开攻势之前,却是令参战各部皆高举旗帜,明盔亮甲,先绕城一周。鼓噪勒兵,钲鼓俱响。一边行走,一边都高声喊杀,声震宁阳屋瓦。
他立在高处,看三军士气高昂,攥着腰边的长刀,与左右说道:“小小一座县城,才不过两天,居然就致使我军阵亡近百。本将自随主公征战,从来没有受过这般的腌臜气!赵左丞军报严令,要求咱们继续攻城,想来应是嫌咱们没把宁阳打疼!今日攻城,就算城依然不能打下,却至少也要把那所谓的‘毛葫芦’给老子狠狠地打疼了!看它兖州来不来援军。”
说完了话,展目远望,瞧数十里外的兖州城。又放高声音,痛骂两句。两三骑奔至高地下,却是信使来报:“回禀将军,我部绕城已有一匝。”
“城中鞑子怎样?”
“无不面如土色!”
“杨四!”
“末将在。”
“头一阵,你来带队。”
杨四和杨万虎有亲戚,头一阵就派杨四上去,可见杨万虎确实憋屈得很了。杨四大声接令。他是骑将,攻城不需骑马,翻身下马,朝杨万虎行了一礼,提起长枪,略略整下铠甲,引了十数亲信,便就转身奔赴前线。
也不怪杨万虎憋屈。他要是放开了猛攻,小小的宁阳县城肯定早就被攻陷了,哪儿用得着两天的时间!却就因为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不得不收敛军力。如若计策能顺利奏效,收敛军力也就罢了,偏兖州至今不动。眼看着近百的兄弟们白白伤亡,他如何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换了以前,说不定他早就把军令置之脑后,只是前阵子因不服李和尚而导致刚刚被邓舍打了几十板子,明白了军令如山倒,不得不忍气吞声。
看杨四领命远去,杨万虎只觉有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覆,汇成一句话出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跺了跺脚,往地上啐一口,说道:“他娘的!”诚如他所说,他还真是自从军以来,就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窝囊仗。
边儿上一个副千户说道:“真不知泰安是怎么想的?明明兖州按军不动,十有八九看破了我军的计谋。我军就算在这儿打得再欢,怕也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引不出来鞑子的援军。怎么还就非得我军继续攻城?”
这个疑惑,不但这个副千户有,杨万虎也有。但是杨万虎身为一军主将,带兵日久,虽然还是认字不多,然而在邓舍的言传身教之下,对“将是一军之胆”、“狐疑乃三军之灾”等等的道理,却也还是早就明白了的。他的疑惑,不能说出来。闻声转头,瞅了那副千户一眼,冷了脸,也不去骂他,也不去打他,牙缝里只吐出来几个字:“你也去给老子上阵!”
从安辽军组建起,杨万虎就是都指挥使,他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是非常高的。可以说,在安辽军的将士们看来,海东军中,除了邓舍,就是杨万虎。一令既下,无人敢违。那副千户虽然一愣,半句话不敢多说,接令而出。也只带了十数亲兵,紧随着杨四,奔赴上了前线。
这“毛葫芦军”和“长枪军”之所以能成为察罕麾下最出名的两支强军,是各有其独到特点的。比如“长枪军”,擅长使用长枪,遇到战阵,成千上万条长枪竖起,看着就骇人。前边若再加上大盾牌,部分特别精锐的营头,甚至能够对抗骑兵。而“毛葫芦军”,除了士卒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非常团结之外,在战阵上也自有长处。那就是极其擅用强弓。
虽然说,当时火炮、火铳等物已经较为普及,但是毕竟不可能给每个普通的士卒都配备的有。士卒们上阵杀敌时所用的主要兵器还是枪戈、弓矢等等冷兵器。“毛葫芦军”更且是从地方武装转变过来的,在冷兵器的运用上,较之蒙元的正规军更是普遍。而又在冷兵器中,威力最大、杀伤最大的,当数弓矢无疑。“毛葫芦军”在这一点上,颇有前宋之风。
前宋时,就是大规模的运用弓箭手。当时,每百名马军之中,除十三名枪手、旗手外,剩下的都是弓箭手;每百名步军之中,除八名刀斧手,十六名枪手外,剩下的也全都是弓箭手。临敌对阵,箭矢如雨。当然了,前宋的军制所以这样安排,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对付敌人的骑兵,但是弓箭手一旦上了规模,不但可以对付骑兵,对付步卒更也是绰绰有余。
所以,“毛葫芦军”从建军伊始,就是以强弓出胜。
现如今,宁阳城中的士卒又是守城,不是野战,居高临下,弓矢的威力自然也就更大了。杨万虎部两天伤亡近百,大部分都是伤亡在了对方的箭雨之下。就拿西城墙来说,并不太长,一字排开,只有上百个垛口。但是,一个垛口前后可站立三个弓箭手,就是三百多人。三百多人轮番射箭,看似人不多,问题是箭雨不停,长时间的射击,杀伤力显然甚大。
而且,还不止弓箭手。宁阳城再是县城,也是个城池,而且地处与泰安州交界的前锋,城中类如火炮、投石机等等诸物也还是有的。箭雨射程不到之处,可以释放投石机、火炮。海东的士卒冒石、弹冲至近处,又要再冒好几波的箭矢打击。连过矢石,好容易来到城下,还又有檑木、滚油等物。再冒凶险,攀附城墙,登至垛口,又将要面临敌人的刀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宁阳县城虽小,防守的措施却也是十分俱全。可远、可近,可上、可下,若再加上城墙前的壕沟,以及城头上的敌楼,堪称立体式的防御。杨万虎能在两天之内,面对强敌,还是在刻意收缩己方军力的情况下,只伤亡近百,便打垮了西城边儿的一截城墙,已经算是实属不易。
更重要的,“毛葫芦军”将士的战斗意志的确顽强。
杨四与那副千户已经分别带队,冒矢石,开始了冲锋。宁阳有火炮、投石机,杨万虎带来的也有,皆集中一处,放在阵地中,对准西城墙,猛烈开火。炮、石到处,隐隐地面都在震动。有打的准的,正好击在城墙或者垛口处,石屑飞溅,烟尘滚滚。戍卫在城头上的敌军,不时有惨叫传出。历经两天的鏖战,城中守军的伤亡也是不小。有些地段的城头,已经被乌黑的血迹遍布。城墙下到处是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断肢残臂。
但是,就算如此,透过烟雾,杨万虎分明可以看得清楚,硬是没有一个敌人肯后退半步!
竟至有伤势较重的弓箭手,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背靠内侧的垛口,迎着炮火来处,朝天放箭。箭矢汇在一处,仿佛阴云,一瞬间遮蔽住阳光,劈头盖脸地又从高处坠落,凡其掉落处,躲闪不及的海东士卒惨叫连连。
顿时间,本来阳光灿烂的上午,一下子变成了血腥杀场。
“听说‘毛葫芦军’的兵源都来自乡野老实之民。果然胆气精神十足!”即便是作为敌人的杨万虎,目睹此状,却也是不得不由衷发出赞叹。
自古选兵之法,“必胆为主”。必以胆色为主。最喜欢诚实,不在武技勇伟,而在胆气精神。首先最适合从军的,就是乡野田农。为什么?乡野田农最为老实,能吃苦耐劳,便于用军纪约束,而且有利驱使上阵杀敌。
建一支军队,如果兵源全部都是市井游猾之人,临敌自利,不肯死战,见风转舵,那么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会是如何?不言而喻。
甚至,便是膂力便捷这一条,在选兵的原则上,也还是排在胆气精神的后边。再有膂力,再便捷,没有胆气、没有精神,难免就会“临敌忘其技”,功夫再高,无用武之地,杀不了敌人,有什么用?徒然成为累赘。
“伶俐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忘其技;(身体)伟大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必先怯;俱败之道也。”
这几条选兵的原则,平时也都是海东所遵从的。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故此,杨万虎一眼之下,就看了出来,这“毛葫芦军”确实有其不同寻常之处,难怪威名赫赫。
一个亲兵说道:“昨天审问俘虏,问起来‘毛葫芦军’平时的训练。那俘虏说到,他们不但平时训练刻苦,而且在刚开始选兵的时候,就也十分严格。他说,他们全军上下,身高悉数在五尺四寸以上,俱能负重日行百里。且其中多数射十箭皆可上垛,内二箭中贴。”撇了撇嘴,又道,“也不知是不是在吹嘘!就他们这条件,倒似都快赶上咱们安辽军了!”
五尺四寸,折合成后世的换算,差不多就是快有一米七。前宋的时候,征兵的标准是身高必须在五尺二寸至五尺六寸之间,等同后世的一米六二到一米八一。前朝金时,选兵最为看重弓弩手,其身高标准更高,是六尺,合今之一米八七。北方人个头较高,“毛葫芦军”有这条规定,也许并非是假。个头高、力气大的士卒在战场上毕竟会占有便宜。
杨万虎不置可否,只看前头激战。
军中有句老话,叫做:“不怕火炮,只怕箭矢。”火炮和投石机虽然在施放的时候,声势很大,但是其实这两种武器的杀伤力并不见得太大。用它们来攻城,当然是最好不过。指望它们能大范围地杀伤敌人,实则很难。对沙场男儿来说,最具有威胁的,却还是箭矢这种古老的武器。
单个的箭矢,或许可以避开;但当箭矢成雨,成百上千的箭矢绵绵不绝,就算是技艺出众,也是避无可避。好在安辽军是海东五衙之一,在铠甲、军器等方面都是向来皆能得到优先供给的。即使是个普通的士卒,也大部分都能穿戴得上较为完备的皮甲、棉甲。迎对箭矢,伤害能大为减轻。
即使如此,未至城下,受创者已有甚多。
也许是被“毛葫芦军”打发了性,凡海东冲锋的将士,无论伤或不伤,只要能往前冲的,也是一如城头上的敌军,没有一个肯后退、肯转身的。主将性格的不同,往往会造成军队之间的不同。杨万虎能打硬仗,敢打硬仗,带来的影响就是,他的部下们也一个个都悍不畏死。
杨四颇有杨万虎之风,左臂刚才中了一箭,因铠甲精良,其实并无大的创伤,但是却因此而激起了他的骄悍,一怒之下,一边儿往前跑,一边儿解下铠甲,挥舞长枪,赤膊上阵,声嘶力竭,大声叫喊:“冲!冲!”
城下的定齐军,很多是辽东人;城上的“毛葫芦军”,全是南阳、邓州人,此时,不管是城头、还是城下,上千的敌我士卒都在呐喊。两种不同的方言口音混合一处,竟然好似将火炮、投石机的轰鸣都给压下去了。
从杨万虎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带着红巾的定齐军士卒,便如同一股又一股的浪潮,散在宁阳的西城墙外,前仆后继,勇往直前。而带着黑巾的“毛葫芦军”,却就恍惚一块巨石,林立在宁阳城头,虽然面对怒潮拍打,时不时会有人坠落城下、抑或翻身栽倒,但却始终屹立不动。
不知不觉,天将正午。城下战事渐酣。
杨万虎不忘此次攻城的真实目的,百忙中,叫来斥候队副百户,询问:“兖州方向动静如何?”
斥候队副百户答道:“我军攻城的声音,远在三十里外,都能清晰可闻。宁阳县城适才不久前,又遣出了两个信使,急往兖州求救。末将谨奉将军之令,故作不知,当作没看见,只杀了其中一个,放了另一个过去。但是,兖州府的鞑子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
“还没反应?”
“是。”
杨万虎忽然有种无计可施的感觉,看着眼前如火如荼的攻城战,再远看数十里外沉静如水的兖州府,他以手加额,喟然叹气,说道:“兖州贺宗哲,这厮究竟在想些甚么?”叹气未毕,忽有一骑探马奔至。
“怎么?”
“启禀将军!在我军后方,有一支军马从东边而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 必救
东边来的这支军马,不是敌人,而是友军。看其大旗,前边斗大的一个“庆”字,却原来是庆千兴来了。
杨万虎很纳闷,想道:“这庆千兴本该是在围泗水的,怎的忽然来到此处?来之前却也没闻军报。”想起了一种可能,不觉心头一跳,又想道:“莫非是?……。”正在寻思处,不多时,瞧见百十骑从东边驱马来到。
见当头一将,银盔银甲,胯下骏马,手中钢枪,年约在三旬往上,身形不太高,但盘踞马上,颇有龙盘虎踞之姿,精神抖擞,虎虎生风。来至近前,看得清楚,可不就是庆千兴?
杨万虎也即便策骑下了高地,两人在军中相见。所谓“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在军中,特别是有战事的情况下,即使是面对主上,军人也是不必下拜行大礼的,自有一套军中礼节。当下,两人相见毕。
庆千兴笑道:“杨将军正在攻城?看来,俺来的正是时候。可要帮忙么?”
杨万虎哼了声,说道:“区区小城,本将反掌可灭,所以拖延至今,不过是因奉军令罢了。倒是庆将军,泰安传给你的命令不是围困泗水、护我侧翼么?为何突然来到此处?可是军令有了什么变化不成?”
“原来将军尚且不知。昨夜,赵左丞给本将传了一道新的军令,命俺立刻变围为攻,将泗水、曲阜攻克,然后来驰援将军。”
“噢?如此说来?”
“昨夜,本将攻陷泗水;上午,攻克曲阜。宁阳以东的济宁路诸地,现今都已经处在我军的掌控之下。本部丽卒三千人,后有赵左丞补充给本将的三千汉卒,总计六千人,除留下两千人守城,其余的四千人俺都给带来了!”庆千兴三言两语、简单地把东线战事做了个概括,从袖中取出一道军文,便在马上递给了杨万虎,说道,“此是军令,请将军观看。”
杨万虎展开观看,略略地看了一遍,招招手,把文案叫来,令道:“读!”却是他识字不多,军文中有很多字不认识。就在乱军之中,前头攻城、后边蓄势待发的这么一个情形下,那文案大声地把军文朗读了一遍。
军文的内容并不很长,主要讲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正如庆千兴所言,令他快速攻克泗水、曲阜,带主力驰援杨万虎。第二件,与杨万虎会师后,两军合为一部,以庆千兴为主帅,杨万虎为副将,然后分军两路,一路继续围困宁阳,争取短日内,将宁阳彻底攻陷;另一路则直向西行,进入东平路,打汶上。
汶上在宁阳的正西边,相距数十里。如果用一个三角来做比喻,宁阳、汶上与兖州刚好是分处在三个角上。且这个三角近似等边三角形。杨万虎身为先锋官,对东平路、济宁路的地形算是摸得很透彻了,闻令之下,不由一愣。他狐疑不决,问道:“泰安的意思是想要?”
“既然打宁阳调不出来兖州的援军,便攻敌之必救!改打汶上。”庆千兴令左右,道,“取地图来。”左右两个亲兵翻身下马,取出随军的大地图,铺展在地面上边。庆千兴驱马近前,提起钢枪,在图上指点。
杨万虎并及十来个军官聚集周围,听他解说。
庆千兴说道:“将军请看。宁阳、汶上、兖州,此三地恰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宁阳在最前边,汶上在最上边,而兖州在最下边。我军攻打宁阳,是为了调动出来兖州的援军,但是贺宗哲偏偏却不肯出来,该怎么办?方今之上策,唯有绕道向西,改打汶上。打汶上,有两个好处。
“其一,汶上的后头就是济州河,而北边则是东平湖。有济州河和东平湖作为屏障,我军打下汶上后,不用担忧鞑子会很快来援。其二,也正因为汶上后有济州河与侧有东平湖,鞑子若想驰援汶上,便只有两个地方的军马可动,即为南边的兖州以及兖州后头的济州。换而言之,若我军攻打汶上时,兖州的贺宗哲仍然不肯动的话,待我军攻下汶上,便大可以绕过兖州,先取济州。只要能顺利打下济州,兖州就是一座死城!”
为何兖州就成了一座死城?
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分明。
宁阳在兖州的东边,汶上在兖州的北边,曲阜、泗水在兖州的东南边,而济州在兖州的西边。现如今,曲阜、泗水已经被克,也就是说,兖州东南的防御已经陷落,随后,按照泰安的这份新计划,庆千兴、杨万虎两军再相继攻陷宁阳、汶上、济州,到那时候,兖州便等同是四面有敌。
兖州不是城坚么?城中的守军不是精锐么?储粮不是也足么?直接攻城或不易,但是,既然不易就不去攻,把它给包围起来。四面皆无出路,这兖州不就变成一座死城了么?那贺宗哲不也就成为了瓮中之鳖么?
“但是,兖州东边却还有邹县等地。这些地方如今还仍然在察罕的手中。我军纵然打下汶上、济州,围其四面,其实还没有围严。”
曲阜、泗水是在兖州的东南边,兖州的东边还有一条缝隙,如果海东按此计划行事,贺宗哲完全能够走邹县,从东边逃窜。
“围三缺一。空出东边不打,是为标准的围城之术。只不过围困兖州的,不是我军的营地,而是宁阳等几处城池。若是贺宗哲果然从东边逃窜,杨将军,这难道不是更好么?不费一兵一卒,我军便能得兖州大城!”
“将军言之有理。”
“不过,贺宗哲也算的上是一员名将,以本将料来,他是绝对不会从东边逃窜的。我军打宁阳,他不动;只要我军去打汶上,他必动!必定会立时遣军前去驰援。要不然,这丢失兖州的责任,怕他是承受不起的!”
“攻敌之必救。”
“正是!汶上,就是贺宗哲的必救之处。”
杨万虎看了地图半晌,拍掌叫绝,说道:“真好妙计!若是把我军攻打宁阳比作暗诱,那么,现如今我军改打汶上,就是明逼。无论暗诱,抑或明逼,总之,是非要把贺宗哲这个缩头乌龟从兖州城中调出来不可!”
“将军既同意此计,那咱们便照此执行?”
“不知此计谁人所出?”
“据泰安来的传令官讲,是潘贤二想出来的。”
“嘿,老潘还真是个人才!”杨万虎抬起头,把视线从地图上收走,与庆千兴说道,“泰安既有此计,且军令已下,本将自然会照此执行。只是不知,这攻宁阳与打汶上,将军打算如何分配军力?”
“将军围宁阳已有两日,仓促不可撤军。以本将之见,不如宁阳仍归将军围困,至若汶上,便由本将亲去攻取!将军意下如何?”
庆千兴是主帅,而且他的分配方案确实合理,杨万虎并无异议。
只是,他朝汶上的方向瞧了眼,心中想道:“狗日的!本来老子是先锋官,却万没想到,打宁阳连打两天,贺宗哲这个腌臜泼才一直不肯出来。现下好了,改换庆千兴去打汶上。若姓贺的那厮果去驰援汶上,那先锋官不也就实际上换成了庆千兴么?好大一份功劳,就这么轻松溜走。忒叫人不甘!”纵然不甘,也没办法。要知道,就算是邓舍,对庆千兴也是很尊敬的。他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将军调度的甚是,便按此行事。”
庆千兴哈哈一笑,心中想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辽东、辽西打了一年多的仗,山高皇帝远,功劳再大,也比不上益都诸将。真是阴差阳错,贺宗哲这厮十分狡猾,倒是被本将因此得到了形同先锋官的位置!这一仗,一定要把它打好,显一显俺丽军的威风。说不得,只要能立下出众的战功,再去请求主公为丽军别开一衙,也许便有八分成了。”
他却是直到现在,还想着为高丽军别开一衙的事儿!庆千兴是不但有军事才干,而且有些政治眼光的。为高丽军别开一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问题,不止是高丽军的军事地位会得到提高,并且最为重要的,高丽军的政治地位、乃至所有高丽人的政治地位,都会因此而得到显著提高。
做一个浅显的比喻,就如同蒙元朝廷,一等人蒙古人,二等人色目人,放之军队,也是同样如此,最精锐的探马赤军,全是蒙古人与色目人。好比当下,海东最精锐的军队悉数皆为汉人,如果忽然有一支高丽军队能跻身其中,对海东的政局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试想一下,昨夜庆千兴才得到泰安的新军令,一夜半日,便连克两座城池,虽说泗水与曲阜也不算大城,但毕竟也不容易。何其速也!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全是因为他憋着一口气!连带他统率的丽军上下,也全都是憋着一口气。人人憋着一口气,斗志就高,斗志一高,攻城略地就快。
两人几句话,贯彻了泰安的军令。
庆千兴说道:“军情急如火。此去汶上,还有数十里地。杨将军,本将就不多做停留,这便告辞了。请将军记住,攻打宁阳千万不可大意。今晚入夜,我军大约能抵达汶上,明日午时,就可以展开攻势。若是计划顺利,至多两天内,兖州的援军就必会出城。也就是说,将军还有两天的时间,来供你把宁阳彻底攻克。”
“将军放心,万虎定不会耽误军机。”
庆千兴来时,他的军队就没扎营,便临时停驻在宁阳城东。此时与杨万虎商议妥当,他行个军礼,即兜转马头,带了护卫亲兵们,匆匆离去。
杨万虎看他远去,只觉百感交集,又是窝火,又是兴奋。窝火的是把先锋官的位置拱手相让,兴奋的是若此计得售,显然便会大战在即。他定下心神,挥起马鞭,狠狠地虚空抽了两下,大声下令,说道:“变佯攻为真攻!传俺将令,调预备队出营,至迟明天早上,本将要登上城头!”
不但庆千兴部的高丽士卒憋了一肚子的气,受他们的刺激,杨万虎部的将校们也是个个憋气。一夜半日,庆千兴连陷两座城池!犹且马不停蹄,又将要扑向第三座城池。什么时候高丽棒子也居然这么能打了?
想当年,攻打南高丽,首克王京的可不是别人,就是杨万虎的本部!怎能被高丽军给比了下去?庆千兴给了杨万虎两天的时间攻陷宁阳,杨万虎暗下决心,最多要半天一夜,他便要取下宁阳城。连打宁阳两天,宁阳的城墙已有塌陷,虽然城中戍卒是号称察罕精锐的“毛葫芦军”,但是杨万虎其实也确有把握,可以在明天早上前,取下城池的。
一声令下,三军皆动。前头攻城战,越发惨烈。
庆千兴临走前,也许是为了炫耀本部的高丽军威,也许是为了想要帮助杨万虎一把,并没有直接带队离开,而是分成三部,绕着城池转了一圈,并在北边的城墙外摆了一下攻城的架势,做足了威吓的样子,这才远去。
负责北边城墙的是方米罕,他年岁虽轻,且尽管为人向来不争强好勇,然而此时的心情倒是与杨万虎一般无二。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看着高丽军趾高气扬地离去,他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招呼传令官,命道:“速去将军营中请示,问要不要我部也开始攻城!或者分军协助?”
杨万虎只给他回了一句话:“给老子看好北边,就算你大功一件!”
方米罕久在杨万虎麾下,对他的脾气非常了解,一听这语气,就顿时明白,与将校说道:“将军发怒了。”
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将军一怒,国灭城屠。没等到次日早上,当夜三更,宁阳城陷。因为泰安的此次用军重点是为了调动贺宗哲出城,故此对情报方面看管得并不甚严。一道又一道的急报,分从东、南、北三面,如同潮水也似,最急的时候,几乎两刻钟一封,连绵不绝涌入兖州城中。
“泗水城破!守军阵亡六百,降四百。”
“曲阜城破!守军阵亡三百,降五百。”
“宁阳城破!全军覆灭。”
“汶上遇敌,观其旗号,是陷我泗水与曲阜的庆千兴高丽军!”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军报,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海东明明是陡然改变了先前的方略。贺宗哲秉烛室内,观看地图,倒抽一口凉气,喃喃说道:“侵略如火!陷泗水、破曲阜、取宁阳、围汶上,海东这是想要,……,海东这是想要攻我之必救。”
海东攻兖州之必救,兖州究竟是否会随海东心意,出军驰援汶上?贺宗哲彻夜难眠。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0 打援
对贺宗哲来说,他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何为“攻敌之必救”?就是打的地方,对方不救不行。明知道可能会有陷阱,但是还必须得去救。用兵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行家了。按照己方的部署,调动敌人的军队。不过,贺宗哲此人到底也非易与之辈。在出军之前,他召来诸将,询问说道:“晋冀临汾可有军文送到?”
“估算时日,将军遣去临汾的信使应该是快到了。大帅或许这两三天就会有回文送来。”
“庆千兴兵锋甚锐,一夜半日连克两城。如今,宁阳也已陷落。若再得杨万虎的配合,这汶上,怕是坚持不了两三天。等不及大帅的回文了。吾意已决,这就出军驰援汶上。不过,以本将的估计,益都所以这么大费周折,左右开弓,所为者,不外乎正是为了诱使我军出城,因此,它肯定是会在汶上附近设置有伏兵。所以,此次驰援汶上,本将决定如下。”
诸将“刷”的一声,皆起身,恭听军令。
“我城中驻军总计六千余,此次,将调两千人出城。出城之后,只走大道,凡是山林、沼泽地带,统统绕过!行军路上,需要广布斥候、哨探,倘遇风吹草动,立即就地驻扎。等到了汶上城外之时,有三点需要注意。
“一则,攻敌前先求自保。营垒一定要扎好。不可急躁!二来,我部孤军在外,敌人或许会有埋伏,遇敌,一定要果断有力,当战则战,不当战则守,绝不能犹豫狐疑。三者,遇敌接战,不指望能把益都红贼击溃,只要能守住营垒,与汶上城中相为呼应,力保汶上不失,就是功劳一件!
“我军的目的是,坚持三到五天,等大帅的回文送到,或者待大帅调遣的援军赶来,然后再寻机与敌决战!在此之前,不求有功,首先但求无过。
“另外,为迷惑红贼,本将打算在遣军去汶上之同时,另派一军,大张旗鼓,前去宁阳,做出一副要克复宁阳的态势,以为奇兵。若是能因此而混淆敌军的视线,那是最好不过。即便不能混淆,也可作为汶上军的一个呼应。不管这两支军马,哪一支陷入敌人的埋伏,另一支需得迅速驰援!”
贺宗哲的整体应对,简而言之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一字长蛇阵。”
益都方面,是用城池为军队,计划拿宁阳等几座城池来包围兖州,以此来逼迫贺宗哲出军;而贺宗哲接连派出两支军队,加上兖州本部,便形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若把他派去汶上的军队比作蛇头,那么他派去宁阳的军队就是蛇尾,兖州本部即为蛇身。益都如果打蛇头,则蛇尾应;如果打蛇尾,则蛇头应;如果打蛇身,——趁虚而入,直取兖州,则蛇头、蛇尾齐应。此外,若是蛇头、蛇尾不足以应敌,蛇身也可支援。
诸将听罢,皆称绝叫妙,说道:“益都会在汶上或者宁阳附近设伏,这几乎已经是肯定的了。但是,将军这么一应对,就化我军的被动成为了主动。如若是计划顺利,便不是敌人诱我军出城,而是我军出城诱敌人的伏兵了。……,不知将军打算派遣多少奇兵前去宁阳?”
“少则无用,多则臃肿。千人足矣。”
贺宗哲不动则已,一动,就把城中一半的军队都给派出去了。他补充说道:“去汶上的军队,要少打旗鼓,收缩队形,对外只说派去了千人。而去宁阳的军队,则要多打旗鼓,拉长队形,对外就声称派去了两千人。”
派去汶上的两千人,装作是一千人;派去宁阳的一千人,装作是两千人。兵法云:虚虚实实。此是为颠倒正奇之术。如果益都方面相信了这个情报,那么便很有可能把本来是安排在汶上的伏兵调去安排在宁阳。毕竟,围歼两千人和围歼一千人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又有将校称赞,说道:“若此计得售,则敌人的调动就全凭将军一念了!就不是敌军调动我军,而是我军调动敌军了。”贺宗哲深谙兵法之道,打仗,打的其实就是一个主动权。兖州虽然已经落处下风,但是他仍然殚精竭虑,希望能通过这几个小计策,把面临的被动局面给扭转过来。
这就好像是下棋,城池为棋盘,军队为棋子。尚且未曾开战,贺宗哲已经与赵过、潘贤二等人交手一合。
……
益都,燕王府。
连日来,邓舍晚睡早起,他虽然没去泰安,但是对前线的战事却皆了如指掌。毕竟泰安距离益都不是太远,紧急的军报乃至可以朝发夕至。杨万虎佯攻宁阳没有能调出兖州的元军,赵过因而改变策略,改打汶上之事,邓舍也是知道的,并且在和洪继勋商议过后,完全赞同了此策。
每个人所站立地位高度的不同,必然就会导致其对战争视野的不同。如果说,赵过与贺宗哲目前的视线多数都是集中在了兖州、汶上一带,那么,邓舍却是更多的在观察济宁全路、以及晋冀临汾等地的情况变化。
李首生如实汇报,说道:“济宁、东平诸路的察罕军队,因为措手不及的缘故,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特别是东平路、高唐州等地,因我军济南、泰安各部奉主公之令,皆做了佯动的姿态,故此很好地牵制住了此数地的敌人。唯一可忧者,是河南方面的察罕军马。
“河南在济宁的西南,两地相邻。如果济宁遭遇到重大的打击,河南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只是,如果没有察罕的军令,河南军却也不好擅自行动。也即是讲,至少在短日内,在察罕做出反应、传下调令之前,河南军纵有心驰援,却也定是会无力东上。济宁路还会处在无援的状态下。”
“以你的推算,察罕的军令何时会传下河南?”
“从临汾到河南,最快也要三四天。军令传至后,河南的元军还需要一定准备时间。不可能是军令到日,他们就能出发。这样一来,河南的元军要想驰援济宁,最为顺利的情况下,也非得有十日左右不可!”
邓舍敢忽然出军攻取济宁,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时间差。如果赵过、庆千兴等可以在十天内攻取济宁全路,则益都首先就立在了不败之地。
“晋冀的元军有无驰援济宁路的可能性?”
“就目前情报来看,晋冀诸路的元军并无驰援济宁的可能。察罕与孛罗已然在冀宁开战,李察罕再占上风,毕竟孛罗也非弱手,他如果想要干脆利索地击败孛罗,没有三万人是绝对不够的。而他现在放在晋冀诸路的军马,总计也就是三四万人而已。换而言之,晋冀诸路的元军,仅仅足够察罕与孛罗的交战,不足以分兵支援济宁。李察罕如果想用晋冀的军马支援济宁,除非一种情况出现,那就是他与孛罗罢兵休战。
“但是又据临汾、冀宁等处的情报,察罕与孛罗之间,已经从日前的小规模接触,渐渐发展为较大规模的交战。察罕接连调动了三支军队,或者已至冀宁,又或者正在赶往冀宁的路上。分析他的这份手笔,分明是想要一战聚歼孛罗的那五千人马。
“在此关键时刻,让他与孛罗与休战?应该是没有可能的。而且察罕骄横,向来瞧不大起我军。以臣的推测,就算是他接到了我军攻打济宁的消息,定然也不会因此就放弃孛罗。最大的可能,他应该是会继续与孛罗交战,争取尽快击败孛罗,之后,才会用晋冀的军马支援济宁。”
察罕在晋冀的军队不会驰援济宁,唯一能作为济宁援军的只有河南军。而在察罕的调令传下之前,河南军也是万难出动的。
邓舍笑道:“今时一战,若能果如你的分析,我军顺利夺下济宁。首生,你且来猜猜,则对我军来说,最大的功臣是谁?”李首生微微一愣,晓得邓舍绝对不是在说他,脑子一转,猜出答案,笑道:“孛罗帖木儿。”
“正是!要没有孛罗帖木儿的主动挑衅,进攻冀宁。那么,李察罕布置在晋冀的军队也就不会受到牵制。若他在晋冀的军队没有受到牵制,则我军也不可能如此轻松自如地出入济宁。对了,孛罗出城西去的那五千人马,可有消息?”
李首生蹙起眉头,说道:“仍无消息。就像是整个失踪了似的。”
邓舍踱步来到地图前边,负手看了会儿,也是不由啧啧称奇,说道:“以往还真是小觑孛罗了!五千人马,他竟然能掩藏到如此程度,乃至踪迹不见,实在不易。哈哈,若我所料不错,现在的察罕肯定如坐针毡。”
五千敌军踪迹不见,神龙见首不见尾,如坐针毡怕还是轻的。邓舍一时兴起,转过头,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你看来,孛罗的此五千人或许是在何处?”
洪继勋对此也是早有反复斟酌,如今孛罗形同益都的盟友,盟友的一举一动是必须得关注不可。只是,洪继勋虽然再三寻思,却也是还没有能确定,他沉吟说道:“臣想来想去,也还是只有那两个可能。
“或者,孛罗明面上出城西去,其实绕道南下,其意仍在冀宁,所以通政司的密探在西边探查不出半点的风声。又或者,孛罗的这五千人是真的出城西去。但他如果西去,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西入陕西。陕西也有察罕的重兵屯驻,并且陕西关山四固,不好入内。孛罗难道竟会有如许大的气魄?一边在冀宁与察罕开战,同时深入陕西另辟战场?”
洪继勋连连摇头,过了片刻,又道:“如果他西去的军马不是五千人,而是一万人,或许有这个可能。区区五千人,即便成功潜入陕西,也是白饶。难成气候!孛罗到底怎么想的?如今情报不足,臣委实不好推测。”
“深入陕西另辟战场?”
邓舍脑中灵光一动,凑近地图,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先生的这个推测,未尝不是可行!”吩咐李首生,说道,“若是先生推测正确,孛罗西去的五千人果然是入了陕西,他的行军路线最有可能的只有一条。即为西去之后,再北上,经云内、东胜、丰州等地,然后再绕行南下,入陕西境。……,你即刻传令安插在大同的细作,命令他们改变一下探查的方向,便去丰州等地查一查,看看有无孛罗大军经过的痕迹。”
李首生恭谨接令。
邓舍越琢磨,越觉得洪继勋的此一猜测有道理。
他又惊又喜,说道:“孛罗、孛罗,胆量真的会有这么大么?若此事确实,则他进攻冀宁的那五千人显然就只是一个摆设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陕西之间也!不错,五千人也许太少,不足以攻入陕西。但是,先生不知有无想过?兵家有增灶、减灶之计,也许,他出城西去的不止五千人呢?只是在明面上说有五千人,实际上,一万人呢?又甚至会有更多呢?他遣去冀宁的军马,根据线报,多日来,一直都是不思进取,没日没夜地挖沟筑垒,倒好似他是守御的一方,而李察罕是攻击的一方。此殊为可疑!我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如果用先生的这个推测来解释,则我的疑惑便迎刃而解。”
邓舍重重地在冀宁方向点了一下,说道:“之前,孛罗曾有多次与察罕用兵冀宁,皆落下风。这一回,他也许根本就无意冀宁了!他想要的,实为陕西!冀宁的这五千人,只是一路疑兵。所以,他不思进取,所以,他日夜筑造工事。所为者何?等陕西开战,他放在冀宁的五千人就是守卫大同的最前线!……,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出了邓舍大胆的推断与分析。洪继勋摇动折扇,深思多时,说道:“主公言之有理。用五千人把察罕的视线都吸引在冀宁,而且多次以来,他与察罕争夺的都是冀宁,也给察罕造成了一个错觉,认为他这回还是想要来夺取冀宁。虚晃一枪,实取陕西。此是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如果主公推断正确,对我军大为有利。”
对益都当然是大为有利。
孛罗三番五次地前去争夺冀宁,已经搞得察罕鸡犬不安。若是孛罗更进一步,去图谋陕西,可以预见,他与察罕的交战只会越演越烈。陕西、晋冀是察罕的根本。晋冀产粮,陕西出良马,是王者基业。到那个时候,别说益都攻取济宁,哪怕是益都有意河南,察罕也许都不会有功夫去理。
“一定要尽快将此事探查清楚!”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1 陕西
因为洪继勋无意中的一句话,邓舍猜测孛罗帖木儿那出城西去的五千人也许是入了陕西,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但是他猜对了。
只不过,他在对孛罗帖木儿行军路线上的猜测上稍有错误。孛罗军并不是走的东胜、云内、丰州,而是行经河曲,从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口过了黄河,继而长途行军,又横渡无定河,目标直指关北重镇,——延安。
河曲,在东胜三州的南边;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早就是陕西黄河上的一个重要渡口。
陕西之地,“阻山带河”。黄河自青海发源,经甘肃、宁夏,流经陕西的时候,刚好凸出为一个“几”字形,把陕西大部分的地方包裹其中,随后,沿着陕西与腹内的交界地带南下,经河南,滚滚东去。别的地段暂且不说,只说黄河流经陕西与腹内边界的地段,全长千余里,两岸山峦重叠,谷道弯曲狭窄,滩多水急,航运困难。沿岸最为重要、且又可为军事通道的渡口,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可谓是自北而南的头一个。战略地位非常重要。从这个渡口,可西入山西,也可北上内蒙。反过来,不论是从内蒙出军、抑或是从山西出军,也都可以经此渡口进入陕西。
此地距离大同不是很远,几百里地。大同在西北方,而冀宁则在此地的东南边。目前,这块地方处在孛罗的控制下,所以,他也才能因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黄河,军入陕西。
陕西是为“四塞之地”,如果从潼关入内,很不好过。但是孛罗占据了地利,他据有大同,可以不走潼关,能够绕道刘家川,横渡黄河,迂回入陕。这看似轻易,其实也殊为艰难。别的不说,就说几千、上万人过河,而且还是悄无声息地过河,只在后勤供应上,就可想而知孛罗下了有多大的功夫。并且,陕西北部河流纵横,还不止有黄河一条河水。
过了黄河,还有屈野川、兔毛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过了屈野川、兔毛川,又有鼎鼎大名的无定河。再过了无定河,又有蒹芦川、大理水、清涧河等等,大小河流不下五六条。过了这许多的河流,最终才能够进至延安。虽然说,这些河水不能与黄河相比,没有那么难渡,其中有一部分也完全可以从水浅处徒步而过,然而,毕竟是这么多条河水,行军的困难不必多言。要不然,也不致孛罗这支入陕西的军队居然连着十来日,都是毫无消息。没有消息,他们在做什么?跋山涉水。
这还是孛罗在占有地利的优势下。
陕西“四塞之地”的名头可不是白来,如果是换了察罕,如果是换了从临汾、冀宁路等地入陕,就不单单只是渡河的麻烦了,而且还有翻山越岭之苦。陕北有三座大山,北边横山,西边子午山,东边黄龙山。这三座山皆是占地极广,动辄方圆上万里。最大的横山面积两万多平方里,最小的黄龙山,面积也有一万多平方里。只这三条山脉,就几乎占了陕北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更且,分处三面,形成了一个马蹄形,是为一个天然的防御结构。加上黄河、无定河等许多条的河流,山水呼应,连绵不绝。比如无定河,就在横山的东边;而黄河,也就在黄龙山的东边。更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防御体系。何为“关山四固”?这就是“关山四固”。
延安,就处在这三座大山的中间。“府东带黄河,北控灵夏,为形胜之地。”前宋时,因与西夏的敌对关系,在延安常年驻有重兵。当时,叫做延州,被称为“五路襟喉”。金国人窥关陕,凡用兵陕西,往往便是从山西渡河,犯延安,“延安陷则南侵三辅,如建瓴而下矣”。
不但金人如此,西夏更是如此。前宋与西夏曾多次在延安一带发生大战。所为者何?就是因为西夏想要争夺延安。一旦延安被夏人所得,他们则便可经由横山、子午山、黄龙山三座山脉所形成的马蹄缺口处,长驱南下,进攻关中。——,此三座山分布在延安的北、西、东三面,唯一所留下的缺口,正对着关中平原。是以延安一下,关中即要陷入危险之中。
唐代中叶,安史之乱。
安禄山从范阳(今北京)反唐,率军循太行山东麓南下,从正面攻取潼关。当时,就有人顾虑安禄山若是别遣一军从延安一带迂回,长安就十分危险。杜甫还因此写了一首诗:“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急驱塞芦子。”只不过,安禄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招儿,却是这些人多虑了。而孛罗这次的出军路线,却正是用了安禄山没有用的招术。
简而言之,延安在陕北的地位,就犹如长安之於关中,汉中之於陕南。
孛罗帖木儿多次与察罕争夺冀宁不果,这一回,他算是下了一个大赌注。干脆不要冀宁,经黄河入陕,先占据延安,以为据点,然后图谋关中。这一步举措,不是邓舍开始时没有想到,也不是察罕没能料到。“赌注越大,风险越大。”孛罗此举若能成功,则陕西就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但是如他不能成功,惨遭失败,则他入陕西的军队必然来得容易去得难。
此时,陕西的大体形势与晋冀相仿。
陕西之“陕”,本指河南陕县西南的陕陌。早在周成王时,将王畿千里之地(西起泾渭平原,东抵伊洛流域)以陕陌为界分成东西两个部分。陕陌以东归周公治理,陕陌以西归召公治理。此即历史著名的“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后人因称陕陌以东为陕东,陕陌以西为陕西。
唐朝曾在安史之乱后设置陕西节度使,这是以“陕西”作为行政区域名的开始,不过为期很短,范围也小。
宋时,置陕西路,治所京兆府(今西安),辖境包括今之陕西和宁夏长城以南、秦岭以北及山西西南部、河南西北部、甘肃东南部。“大陕西”自此出现。入元,设陕西行中书省,治所奉元路(今西安),辖境约为今之陕西全部、内蒙古河套南部、甘肃黄河以东及宁夏南部。其境内最主要的区域,也就是今之“陕甘宁”三省的全省、或者部分地区。
陕西这块地方,有人评价说:“天下之势,恒在西北,边塞阻险,受敌一面(指东面),虽中才亦足以自保。”诚哉斯言!只不过,要想借陕西而成事,当全有西北之地。如果关内割据,两强、乃至几强对峙,“以一隅之地,而彼此称雄,互相观望”的话,却就莫说成事,怕是连自保也难了。也就是说,陕西合而为一或将无敌天下,分而形散必自保不及。
方今的陕西形势,却就是“分而形散”。
要想把陕西的局面讲清楚,就非得从至正十六年说起不可。
当其时也,刘福通的北方红巾军正盛,三路北伐,中有一路由李武、崔德率领破潼关、烧华阴,长驱入陕。渭南、渭北之民,老幼糨抱,富者贫者号哭之声震天地,迤逦奔走於延安诸山。关中惊动,很多城池的蒙元官员都是闻风而逃、卷家遁走。时有蒙元的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同知枢密院事定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伯家奴率军与李武、崔德鏖战潼关。其所引之军队中,有驻扎在凤翔的蒙古军万户府的精锐,这是蒙元驻扎在北方的四大蒙古军万户府之一。潼关数易其手。李武、崔德最终败走。
不久,河南的红巾军攻陷了陕州(今之三门峡)、虢州(今之灵宝,古函谷关),断殽、函之路,欲再入陕西,同时威胁山西。
时任知枢密院事的答失八都鲁,即孛罗之父,方节制河南军,乃调李察罕、李思齐往攻之。李察罕接令,即便鼓行而西,用疑兵计和声东击西计,接连克复了陕、虢二州,且与这支红巾军的主力在下阳津相持数月,获得大胜。“贼势穷,皆溃。”察罕因此战而“以功升佥河北行枢密院事”。
至正十七年春,李武、崔德攻陷七盘、蓝田。七盘山、蓝田在西安的西边,相距不远。最近的时候,李武、崔德军距离西安只有“一舍之地”,也就是三十里。豫王、定住等奉命往攻,却因畏惧,不敢轻动。“众汹惧无言。”有个叫王思诚的就提议说道:“陕西重地,天下之重轻系焉。察罕帖木儿,河南名将,贼素畏之,宜遣使求援,此上策也。”
提议去请求察罕帮忙。
那时,察罕奉命,还在守御陕州。陕西的蒙元诸将也向来是久闻察罕威名,却是因此担忧,如果请了察罕入关,会不会受到察罕的排挤,陕西的地盘会不会被察罕夺走。“嫉客兵轧己,论久不决。”王思诚却倒是一心为察罕出力,说道:“吾兵弱,旦夕失守,咎将安归!”乃移书送去给察罕,请他入关。察罕得书大喜。入陕西,谁不想?当即回文:“先生真有为国为民之心,吾宁负越境擅发之罪。”遂提轻兵五千,倍道来援。
李察罕果然名不虚传,五千人马到,破李武、崔德,救了西安。
不过,因为他之入陕,却不是奉旨行事,答失八都鲁闻讯,果然遣人来问,问李察罕擅调之罪。王思诚鞍前马后,为察罕卖命不遗余力,“亟请於朝”。言称“宜命察罕帖木儿专守关陕,仍令便宜从事。诏从之。”
自此,李察罕的势力从河南、山西扩展入了陕西。
因为战功,更又在不久后,他得授陕西行省左丞。同他先后入关的李思齐,也因为战功显赫,得授四川行省左丞。李思齐本就是与李察罕一同起兵的,他两人算是一党。至此,二李在关中一带站稳了脚跟。
当年六月,刘福通又遣出了一支援军,由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率领,由汉江谷地攻入陕南,会合了撤出关中的李武、崔德。
十月,入关的红巾军合兵一处,声势复振,陷兴元、围攻凤翔。围城的营垒“厚凡数十重”。但是却因中了李察罕之计,被李察罕、李思齐击败,阵亡数万,伏尸百余里。突围出来后,一部红巾第三次进攻关中,另一部则在李喜喜带领下继续西进,深入宁夏地,攻占了巩昌。
李喜喜,称得上是皇宋政权的一员骁将,那会儿,傅友德就在他的麾下。在宁夏地方,李喜喜待了多半年。
到了后来,至正十八年四月,在消灭了进攻关中的那一部红巾之后,李察罕、李思齐会同宣慰使张良弼、郎中郭择善、宣慰同知拜帖木儿、平章政事定住、总帅汪长生奴等等一干陕西的蒙元诸将,“各以所部兵讨李喜喜於巩昌”。李喜喜不敌众,无奈之下,只好退至陕南。
元军追击不止,红巾军又不得不放弃陕南。
红巾军入陕西的部队,本来是先有李武、崔德,后有李喜喜、白不信,在攻凤翔时他们合军在了一处。凤翔兵败,分出一路第三次进攻关中。除此之外,主力还是较为集中的。但如今接连兵败之下,在放弃陕南后,便重又分成了李武、崔德部与李喜喜、白不信部两支军队,分别退入蜀。
陕西的乱战打到这一年,以红巾失利、败退入蜀为结果而落下了帷幕。但是,红巾军虽然失利,却不代表陕西就从此没了兵火。李察罕、李思齐入陕西日久,根基渐固。便在他们合围巩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李思齐、张良弼合力袭杀了宣慰同知拜帖木儿,明火执仗的一场内讧,两人分掉了拜帖木儿所率之军。一个月后,李思齐又杀同佥枢密院事郭择善,夺其军,——郭择善本为郎中,因有功刚刚被升为同佥枢密院事。
不到两个月,两次火拼。李思齐成了最大的得利者。
正所谓:“外敌才去,内斗便生。”陕西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利环境,谁不想占据之?因为红巾军,因为李武、崔德、李喜喜、白不信等,现如今陕西的元军可谓凋零一空,握有实权的全是地方武装,形同割据,且一个个野心勃勃,而大都的朝廷又无力能制,试问,怎能够会不产生内乱?
当然了,李察罕、李思齐、张良弼等地方割据势力虽强,大都的蒙元朝廷却也不是吃干饭的。蒙元朝廷毕竟有名分大义在手,虽然说没甚么实力,但通过任官拜将却也是足可以施展制衡的手段。
其实,蒙元朝廷的这个手段早在李察罕、李思齐入陕西不久之后就开始施行了。明知李察罕、李思齐是为一党,却在任李察罕为陕西行省左丞的同时,任李思齐为四川行省左丞。如此一来,李察罕、李思齐单就在官职上来说,就成一党变成了分庭抗礼。
继而,便在至正十八年,在李察罕、李思齐、张良弼等大败李喜喜前后,又传下诏书,命李思齐屯凤翔,诏李察罕屯陕西。这就等同默认了凤翔是李思齐的地盘。换而言之,把李思齐军从李察罕麾下分化了出去。
不过,虽然蒙元朝廷施出了种种分化的手段,李察罕到底威震北方,李思齐对他还是比较服气的,且深知和则两利,分则两败的道理,所以两人在大面上,仍旧还是很为团结的。
在与张良弼合力袭杀了拜帖木儿后,两李联手,又与张良弼常有摩擦。不必说,李思齐打的主意肯定是与袭杀拜帖木儿一样,打算将张良弼部也给吞并了。但是,张良弼是块硬骨头,从他敢和李思齐联手杀掉拜帖木儿就可以看得出来,此人亦为一个心狠手辣之辈。故此,两李多次与张良弼相争,虽稳稳占据了上风,却始终没能把他彻底吞并。
不过,在长时间的内讧与火拼之过程中,陕西的割据势力也渐渐随之减少。小规模的割据或者被消灭吞并、抑或者纷纷投靠强者。
发展至今,整个是陕西大体上来说是三分天下。
李察罕是一部,李思齐是一部,张良弼是一部。李思齐占据凤翔。凤翔比邻四川,他的势力影响也能远播至蜀中。
而张良弼的势力范围,现今则在蓝田、西安一带。名义上,张良弼受察罕的节制。但是,他与李察罕、李思齐争斗多年,并不甘心受李察罕的控制,私下里,又和陕西平章政事定住相为连结,听丞相贴里贴木儿的调遣,在鹿台安有营垒。李察罕对此甚为不满,“闻而衔之”。便在前些日子,大约因为定住和贴里贴木儿的荐举,张良弼更又被蒙元朝廷授给了陕西行省参知政事的官职,较之李察罕的陕西左丞,仅仅只略低一等。
而孛罗帖木儿,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形势下,遣派精锐秘密入了陕西。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2 石破
孛罗的军队出现在延安,消息传出,几家欢乐几家愁。
察罕闻讯之后,先是愕然,继而大笑。王保保陪侍左右,莫名不解,说道:“孛罗军入延安,定是为图谋关中,对我大为不利。原来他放在冀宁路的只是一路疑兵,却是我军中了他的计。不知父亲大人为何发笑?”
“昔年,老夫受答失八都鲁节制。那个时候,孛罗帖木儿还是一个黄口孺子,乳臭未干。借其父之威名,他得统大军,屯驻大同,号称‘京师悍蔽’。历年来,其窥伺冀宁,与我交战,屡处下风。对老夫而言,无非仍旧昔日之小儿,一个手下败将罢了。殊不料,‘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居然能出此奇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老夫这一笑,不是为孛罗而笑,而是为其父而笑。答失八都鲁能有子如此,可以瞑目了。”
察罕大笑不止,良久,踱步到地图前,细细观看:“此处大同,此处冀宁路,此处延安。跋山涉水,长途数百里。想来他所以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必定是从刘家川渡过的黄河。延安城中虽有驻军,但是却非吾与李思齐的嫡系,看到他大军突然来到,定是惊惶失策。嘿嘿,不交一矢,就能得一陕北重镇。孛罗、孛罗,不愧将门虎子。生子当如斯!”
“生子当如斯”。汉末三国,建安十八年,曹操与孙权对垒濡须,相持月余,曹操不能胜之。望孙权军齐肃,喟然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是一句称赞的话语,同时也是一句骂人的话。言下之意,曹操是在以孙权的长辈、在以孙权的父辈自居。涵义非常复杂。李察罕此刻突出此言,与曹操当时的心态却是颇为相符。既有称赞,称赞孛罗后生可畏的意思;又有近似倚老卖老,依旧视其为小儿辈的意思。
察罕感叹许久,王保保不忿起来。
他叉手而道:“孛罗军虽得延安,南望关中,然而他在关内并无根基,是为客军,且孤军深入,后勤辎重定难以补给,又不熟悉形势地理,势不能长。关中有父亲大人的精锐在,又有李思齐在,纵然一时大意,被他得去了延安,此小患耳。孩儿不才,请父亲大人给兵卒五千,即日赶去陕北,敢立军令状,至多半月之内,必将之赶出陕北!”
王保保的为人虽然并不骄横,但是到底沙场上搏杀出来的。他不到二十岁就随着李察罕起兵,多年来,转战黄河两岸,常有功劳,不可与寻常人相比,性子中自有一股傲气。且有李察罕是他的义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只有人敬他,哪里有他去敬人的道理?自视甚高。骄傲上来,受不了李察罕对孛罗的夸赞,也在情理之中。
察罕哈哈大笑。他老於世故,岂会不知王保保为什么如此不忿?也不在意,没有回答王保保的请命,而是岔开话题,带着考究的味道,问道:“吾儿,关中素被称为王者基业,你可知道原因是为何么?”
王保保侃侃而谈,说道:“前宋时,赵鼎说:‘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汪若海说:‘将图恢复,必在川陕。’关中之地,连山带水,退则足以自全,出则横行天下。殷商六百年,而亡於百里之歧周。赵、魏、齐、楚、韩、燕八千里之地,而受制於千里之秦。沛公王汉中,收巴蜀、定三秦,五年乃成帝业。李唐入长安,得秦凉,剪除群雄,独尊天下。
“若以人体相喻,则陕西便好比人之头项。是以若得陕西,便是得了天下之首。所以说,以关中发难,可以迅速制天下之命。此是为王者基业。”
察罕颔首,说道:“以史为鉴,可以明兴亡。吾儿说的很对。关中所以为王者基业,所以能制天下之命,除了吾儿说的这些之外,最重要的还有两条。其一,关中号称‘陆海’,乃是九州膏腴之地;天水、陇西等处迫近羌戎,修习战备、崇尚武力,是民风剽悍,可成强军;又且,自武威以西,水草宜畜牧,多有适合养马之地。退则足以自全,即此谓也。
“其二,更为重要的是,关中地处西北,由西北向东南,犹如高屋建瓴。居高临下,向东,可以虎视河北;向南,可以控御四川。
“自长江东下,黄河南注,而天下大势,分为南北。故河北、江南,为天下制胜之地。而挈南北之轻重者,又在川、陕。江南所倚仗的,是长江,四川据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其势足以夺长江之险,是以欲得江南,必先得四川。河北所倚仗的,是黄河,陕西据黄河上游,其势足以夺黄河之险,是以欲定河北,必先得关中。川、陕两地,常制南北之命。
“而如老夫前面所言,关中居高临下,又足以控御四川。因此,关中实为重中之重。老夫为何在用兵河南、山东的同时,不忘放一支精锐在关中?如果用策马来比喻之,老夫放在关中的精锐就是马鞭。驱马争雄天下,马鞭要在人手。关中,便是老夫的‘人手’,便是老夫的根本所在!”
他笑容渐敛,转为严肃,抬起手指,在地图中延安的位置上轻轻一点,似乎是在说给王保保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道:“孛罗纵然是孤军深入,但既已得延安,觊觎关中,便不可小觑!吾儿,你适才以周、秦、汉、唐为喻,说明了关中的重要性。为父又再且来问你,世祖皇帝能定鼎中国,原因又是为何?而前宋所以三百年难成一统,又是为何?”
王保保刚才举的例子,只说了唐朝之前,没有说自宋以来的近代。
听了察罕的相问,他略一低头思忖,说道:“世祖皇帝所以能定鼎中国,也是因为关中。宪宗皇帝时,欲以九州封同姓,命世祖在汴京、关中自择其一。因了姚枢的建言,说关中厥田上上,古名天府陆海,世祖遂请关中。宪宗皇帝并以河南与之。由是地广军强,乃成帝业。而前宋所以三百年难成一统,除辽、金强盛,怕也是有西北不在其掌控之中的原因。”元宪宗,就是蒙哥汗。宋时,西北有西夏国,两国彼此敌对,常有交战。
“关中之重,由此可知!”
“然则,父亲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孛罗?”
“关中如此重要,孛罗帖木儿不会不知。他之所以占据延安,正是因为看到了关中的重要性。但是,又如吾儿适才所说,他孤军深入,定不能久持。他既看出了关中的重要,敢出此奇计,用精锐深入,以老夫料来,必不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定是有恃无恐。或许,他还会有后手存在。”
孛罗帖木儿既然看出了陕西的重要,有胆子出奇兵,占据延安,那么,他肯定也会知道“客军入境、不能持久”的道理。所以,察罕推测分析,他之所以敢如此作为,应该是有后手存在。王保保问道:“有后手存在?”
李察罕注目地图,看了会儿延安,视线下移,定在了蓝田附近。王保保心有所悟,说道:“父亲大人是在说张良弼?”
“张良弼虽然名受老夫节制,但却阴结定住,存有不轨。孛罗帖木儿敢突然进入陕西,这其中不会没有他的影子!若他与孛罗联手,则我关中虽有一支精锐,虽有李思齐在,仓促间,怕也是难以将之彻底地平定!”
“那该如何是好?”
察罕已有定计,说道:“如今之计,唯有一策。”
“是为何策?”
“首先,要稳住,不可自乱阵脚。张良弼也许会和孛罗联手,但这毕竟只是老夫的猜测,是否确有其事,还不好说。故此,要把孛罗帖木儿入陕西的消息压下,不能传入军中,以免动摇军心。其次,纵然张良弼果然是与孛罗联手了,我军在关中的精锐以及李思齐,暂时间或者不足以克敌,但还是足可自保。所以,目前之战略,我军仍然应该以冀宁为主。”
“仍以冀宁为主?”
“不错!先冀宁,后陕北。”
“可是,如果孛罗帖木儿一面坚守冀宁,一面全力入陕?”
“坚守冀宁?哼哼,千军万马争过独木,譬犹两鼠相斗穴中,将勇者胜!孛罗帖木儿虽在冀宁前线挖掘工事,摆出了一副坚守的架势,但无论比较将勇、抑或较之卒精,他都远逊我军。只要我军全力以赴,他定然非是敌手。虽深沟高垒,在老夫眼中,土鸡瓦狗罢了。即传老夫军令,命前线将士从即日起便展开猛攻!给他们五天的时间突破孛罗军的壁垒。待打开了通道之后,马不停蹄,继续北上,用雷霆万钧之势,压迫大同!”
“歼灭孛罗布置在冀宁前线的五千人马,然后直取大同?这,这,……,这是围魏救赵之计!”
“然也。孛罗占据延安,虽然看似我关中危险,然而只要我军能迅速地击败当前之敌,进至大同城外,则关中便会虽危实安!”
置根本之地的关中不顾,面临突发的危境,依然坚定信念,不肯仓促地改变前线部署,破釜沉舟,采用围魏救赵之计,明打大同,实保关内。王保保心动神驰,说道:“父亲大人英武!孩儿愿亲临前阵,突敌之垒。”
“吾儿,眼下却是还用不着你出阵。……,你且记住了,将,乃军中之胆。非到万不得已,身为主将者,绝对不可轻动。”
越是遇到险境,主将越要安稳。
如果现在便把王保保派上前线,前线的将士肯定狐疑。为何王保保会来?几千上万人聚集一处,一旦产生狐疑,难免就会有谣言四起。谣言一起,就难以万众一心。不能万众一心,又面临强敌,唯有失败。
当然了,这却也不是一定之言。如果军中没有重将,在面临危境的情形下,也许主将就需要出马。只是,察罕帐中将才济济。摧坚折锋,多有良才。遣一个貊高去,便就已绰绰有余。所以,察罕不愿调王保保亲出。
王保保道:“谨受父亲教诲。”
察罕帖木儿刚把军令传下,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到:“禀大帅,济宁急报!”
“济宁?拿过来。”
门外侍卫引了济宁信使入内,呈上军报。察罕展开观看,面色陡沉。王保保问道:“父亲大人?”
“海东小邓大举侵犯济宁。”
“啊?”
真是屋漏偏逢雨。才定下了如何解决孛罗帖木儿,邓舍却又来犯济宁。王保保神色大变,问道:“济宁现在的形势如何?”
察罕帖木儿把军报看完,递给王保保,让他自己观瞧,询问信使,说道:“贺宗哲在军报上言,说小邓分军两路,一路取泗水,一路围宁阳,看样子,是想要围城打援。你出城来我临汾时,贺宗哲有何应付之策?”
“贺将军计划以不变应万变。虽然红贼围攻宁阳甚急,但是贺将军并无出城支援的打算。”
“没有出城的打算?”
“是。”
察罕顿足而叹,说道:“兖州必失!”
王保保一目十行,匆匆看过军报,听了察罕帖木儿此说,又是莫名不解,说道:“观军报上讲,贺宗哲推断红贼是想要围城打援。所以他不肯出城,免得中了贼军的伏击。以孩儿看来,这个应对是没有错的。……,父亲大人缘何说兖州必失?”
“想那小邓,用兵以诡诈著称。去年的益都之战,我军以优势攻之,尚且不能克胜。况今日耶?现今是他主动来犯,料来必是准备充足,正在士气如虹的时候。贺宗哲明知其围攻宁阳,却因顾忌中伏而不肯出救,是先在士气上就落了一筹。正确的应对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兖州距离宁阳不过数十里,即便有贼军的埋伏,我军后倚重镇,可为依托,前有坚城,足为呼应,又有何惧?正确的应对,应该是在闻讯之始,便就选拣精锐,出城驰援。与贼军野战,大败之。如此,方能振奋我军之士气,挫败敌军之锋锐。又且,我军正在冀宁与孛罗交战,贺宗哲不会不知。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该主动进攻,越不该被动防御!因为只有他主动进攻,才能减轻我冀宁方面的压力;现如今,他困守待援,不就是等同把压力全部转移给我冀宁了么?大大的失策,大大的失策。”
“虽然如此,但是贺宗哲固守兖州,兖州是大城,粮食也充足,纵不能克敌之锋锐,用来守御应该还是无恙的。父亲大人为何便说兖州必失?”
“海东文谋武勇,人才甚多。洪继勋、赵过、郭从龙等皆一时之选。他们强军压境,是用一国之力,对贺宗哲区区兖州一地。所谓:一计不成,必施二计。贺宗哲首先在气势上已经落了下风,被海东看出了弱点。若是海东因此而另有专门针对的计谋施出,则十之八九,他定会上当!”
“被海东看出了弱点?什么弱点?”
“害怕兖州丢失。”
王保保到底也是个英才,得了察罕的提醒,顿时明白过来,失口说道:“不错,正是。贺宗哲不敢出城,明面上看是怕中伏,其实是因为害怕丢失兖州。他想要固守兖州,这本是好的。但对海东来说,他想要固守兖州心切,却便是成了他的弱点。……,哎呀,这该如何是好?”
察罕帖木儿与王保保的分析一阵见血。
为何杨万虎围攻宁阳的时候,调不出来贺宗哲,而潘贤二提议改打汶上,便就能调出来他的援军?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宁阳若失,兖州还能坚守;但是汶上一失,兖州必定难保。贺宗哲固守兖州心切,所以不得不出军驰援。李察罕叹道:“太过计较一城的得失,岂能保我济宁?”
他这句话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贺宗哲有守土之责,自然便会把兖州看得最为重要。而李察罕站在全局的高度,他当然就不在乎兖州的得失。
“事已至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现如今,也只能看贺宗哲会不会上敌之当了。老夫断言,海东围宁阳,既调不动贺宗哲的援军,下一步,必定会改变策略,用其它的计策来迫使他出城。如果贺宗哲能不上当,坚持不出援,则兖州或许还会有救。但是如果他沉不住气,贸然轻动,则兖州的丢失,只是早晚而已。”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海东不会硬取兖州,即便围攻宁阳的计策不成,仍旧会以调贺宗哲军出城为目的?”
“是啊。”
“这却又是为何?”
“小邓早不来犯,晚不来犯,偏偏在此时来犯,定然是因为听说了我军与孛罗正交战冀宁。他岂会不知,一旦等我冀宁分出胜负,则他火中取粟的打算便不免落空。故此,他攻兖州、打济宁,只会是速战速决。但是,兖州大城,攻之不易。要想速胜,唯有调虎离山,然后趁虚奔袭。”
“父亲大人所说甚是。但是孩儿却有一点不解。”
“噢?”
“就算是贺宗哲中了小邓之计,最终遣军出城。然而,正如父亲大人所讲,我兖州是个坚城,攻之不易。即便出城的军队战败,小邓要想迅速克城,怕也不会太过轻易吧?”
“城再坚,守者人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贼军围攻宁阳之时,贺宗哲不肯出援,士气已衰。又若中贼军之计,贸然出城,中伏惨败,则是为士气已竭。且,宁阳守军与兖州守军都是‘毛葫芦军’,同出一脉。宁阳如果陷落,被士卒们知道了是因为贺宗哲不肯援救的缘故,吾儿,你想一想,城中的士气到那时候,何止衰竭!必定群情沸腾。
“内不能稳,又没有士气,如何能对强敌?”
王保保沉默不言,半晌,又一次问道:“如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察罕负手室内,转了几圈,说道:“别无良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传吾军令,命河南军分出一部驰援济宁。若赶到济宁时,兖州还未曾陷落,便以兖州为前突,坚守济州为上。只要能守住兖州、济州,便是守住了济宁的咽喉,小邓即便有强军千万,也定然是难以前行半步。
“而若是兖州已失,便把防线布在济州一带。另外,调令东平路驻军在济州河沿线严密防守,以防止小邓奇袭东平,同时,别遣一军,从汶上等地出,作为兖州、济州的策应,务必要把济州的侧翼守好。”
说到此处,李察罕停下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再度来到地图前,细细查看了一会儿,面色逐渐变得沉郁。
他喃喃说道:“汶上、汶上。嘿嘿,小邓如果别出二计,想要调贺宗哲出城,说不定,便是会改从汶上入手。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兖州的前景可就有点不太妙。此是为‘攻敌之必救’。……,保保!”
“孩儿在。”
“你刚才不是请命,想要上冀宁前线?冀宁用不着你,济宁路却说不得,需你上阵了。”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3 天惊
六天后,王保保到了济宁路。
他并没有直接去前线,而是去了巨野,并选择此处作为他的帅营所在地。
巨野本是为济宁路的府治所在地。至正八年,黄河水决,淹没了巨野城,蒙元朝廷遂把府治东迁,移至了济州。济宁路总共辖有三州之地,兖州、济州、单州。兖州在最东边,过了兖州是济州,自济州南下,便是单州。巨野,距离济州不远,在济州的西边,过了济州河,再走百十里就到了。
虽然说,巨野曾经被黄河水淹过,但毕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红巾起义后,全国各地有过一次重修城墙的风潮,巨野也在其中,新修好的城墙颇是高大坚固。
之所以王保保选择此处为他的帅营所在地,有三个原因。
一则,此地邻近前线,离济州百十里,距离兖州也就是一百多里,便于就地指挥。
二来,巨野的地理位置不错。首先,它离北边的东平路不远,几十里地;其次,距西边的曹州也不远,一二百里;再次,距西北边的濮州也不远,同样一二百里。王保保坐镇此地,可以很方便地调动这邻近三州的军队。
三来,巨野东临济州,下御单州,前敌海东,后有三州之地为依托,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资转运地。并且,巨野与济州、兖州不同,周围河流不多,地势平缓,也适合大规模的部队集结。如果济州和兖州都没能守住,那么,巨野就可以很快地摇身一变,成为扼守济宁路要道的又一个重镇。
正如察罕的分析推测,王保保赶到巨野的时候,前线兖州城内的守军果然皆是士气低落。
先前,贺宗哲分兵两路,一正一奇,故布疑阵,驰援汶上,自以为得计,谁知还是中了海东的伏击。
伏击的海东军是由傅友德率领的,在得知元军分兵两路出城的消息后,他完全没有受到贺宗哲的迷惑,准确地判断出了元军主力的行军方向。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急行军到了战场,便在汶上城外,用绝对优势的兵力,联手高丽军的一部,六千人打两千人,几乎将之全部歼灭。
不但如此,攻陷宁阳城的杨万虎也再立大功。
他不服气庆千兴和傅友德,本来在傅友德判断出兖州援军的主力行军方向后,泰安下给杨万虎的军令是:把来敌牵制住即可。他却以孤军之力,一边守城,一边同时主动出击,正面迎战来犯的元军偏师。用两千人,两次冲锋,便彻底将来犯之敌打垮。只不过,“毛葫芦军”到底名不虚传,他又不是伏击,是正面交战,虽然获胜,却实际斩获不多,没能把来敌全部留下。元军的这支偏师有一千人,最后逃回兖州的还有五六百。
综合两个战场,海东军总计斩杀兖州援军八百余人,俘虏上千人。
特别是傅友德的那一场伏击战,从汶上城外一直追杀到济州河边,从入夜一直杀到次日傍晚。汶上离济州河几十里地,沿途遍布元军士卒的尸体。河水都被染红。元卒丢弃辎重,仓皇逃遁。为了能跑得更快一点,几乎是将校人人丢盔,士卒个个弃甲。“毛葫芦军”是察罕的精锐,将士的装备都很好。傅友德这一下子可算是赚着了,所得物资,堆积如山。
为了恐吓敌人,尤其是为了恐吓东平路的敌军,傅友德在战后,把所有的元军阵亡士卒之尸体皆收集在了一处,悉数摆在了济州河边。筑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京观。数百具的尸体,只看数字似乎不多,但是如果摆在一处,却也是有十来步高,数十步宽。隔大老远就能看见。一时间,兖州兵败、贺宗哲全军覆灭的消息沿着运河水道而上,顿时传遍了东平路。
“三人成虎。”
这传言一出去,就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刚开始的传言还比较靠谱,“海东傅友德大败贺宗哲,杀敌千余”。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个有心人,当然就是海东通政司的细作们了,没过两天,传言就变成了“傅友德大败贺宗哲,杀敌五千”;再又没过两天,又成了“杀敌上万”。
这个杀敌的数字,越传越离谱。识者对此不过发一笑罢了,大部分的老百姓皆是人云亦云,他们又不知道兖州有驻军多少,更不知道“杀敌上万”是个什么概念。说的人多了,一个个言之确凿,不信的也将信将疑起来。造成了一个影响,便是在东平路的元军中出现了一句话:“宁遇万虎,莫逢老傅。”要说起来,傅友德才投靠海东不久,论其战功,其实远逊杨万虎。但是就因为通政司的推动,他倒好似成了海东第一杀神。
不久后,杨万虎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作为当事人,会有何想法,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这且放下,只说王保保。
他抵达巨野的当日,便接连发下十几道的令牌,召集周边驻军的将校悉数前来,商议军事。因为兖州地位重要,贺宗哲不能轻动,所以只有贺宗哲没去。郓城、嘉祥、鱼台、金乡,这些地方离巨野较近,驻守其地的戍军将校次日即便先后应命来到。分别按照地方城池的大小,驻军数目也各不相同,有万户、千户,还有百户。察罕麾下另有一个谋士,叫赵恒的,和孙翥、李惟馨齐名,也跟着王保保来了巨野城。王保保来时,随行带了三千人马,皆是骑兵,这支军队的将校们也参加了军事议会。
在议事上,王保保先听地方驻军大致讲解一下了现下的济宁诸路形势。
“泗水、曲阜、宁阳等城,分别都已陷落。兖州兵败,伤亡甚大,本六千‘毛葫芦军’,如今所存不足四千。因先是宁阳城陷,继而援军中伏,据贺宗哲军报上讲,兖州城中的军队都是士气低落。且怨言很大。”
“怨言很大?”
“还不是因为宁阳城陷!早先,杨万虎围攻宁阳的时候,贺宗哲把宁阳的求救书信皆压住了,没与军中士卒们说。宁阳驻军和兖州驻军都是‘毛葫芦军’,同气连枝。现如今,宁阳城陷的消息已经散开,加上出城驰援汶上的军队又遭大败,不断的打击之下,军中怎能会没有怨言出现?”
这一切的发展与察罕的推测一般无二。察罕帖木儿因此而做出的结论是:兖州必失。可是,王保保少年心强,虽遇挫折,毫不气馁,他高踞主位,按剑而坐,居高临下,顾盼诸将,点点头,示意那人继续往下说。
“继杨万虎、傅友德分别在宁阳城外与汶上城外大败兖州援军之后,便在前日,庆千兴与傅友德联手,也又攻陷了汶上。此三路海东军马合为一处,除却驻守城池的军队外,总计兵马八千人,已经开到了兖州城下。
“另外,根据线报,海东用来攻打兖州的军队似乎远不只此数。又有打着李和尚大旗的一支军队,约有五千人上下,便在昨日晚间也已经入了济宁路境。观其行军之方向,应该也是往兖州开去的。”
“先头八千人,后续五千人。一万三千人?‘十则围之’,贺宗哲虽然兵败,但兖州城内还有近四千人,且兖州城坚,而且后方还有我巨野等地的军马可用以为援。海东小邓只用一万三千人,就想打下兖州城?”
“小邓蓄势已久,不动则已,动必惊人。正如将军所言,想来,他也必会知道只用一万三千人是万难打下兖州的。也许,还会有后续的部队接着从泰安开出。”说话的这人命室内侍卫铺开地图,请王保保近前观看。
“将军请看。据现有的情报分析,海东军已入我济宁境内的共计约有一万八千余人,分别由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四将率领。他们的屯军地点分别是为:北边的汶上与南边的宁阳各有两千人守军。庆千兴、傅友德从汶上南下,带军马约有六千,现驻扎在兖州城南;杨万虎从宁阳东来,带军马约有两千,现驻扎在兖州城北。两军隔沂、泗对望。
“此外,在他们两军的后方,李和尚率五千人已然渡过汶水,快到宁阳。看其行军路线,应该是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师的。”
“两军隔沂、泗对望?”
“正是。”
沂水和泗水一个从西北而来,流向东南;一个从西南而来,流向东北。在兖州交汇,形成了一个十字。庆千兴、傅友德部驻扎在两水的南岸,杨万虎部驻扎在两水的北岸。所以这人说“两军隔沂、泗对望”。
为什么说兖州难以攻打呢?又为什么益都千方百计想要调兖州守军出城,而不愿意直接进攻呢?除了因为兖州城池坚固、守军精锐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兖州地处河流交汇的地带,实在易守难攻。
别的姑且不说,兵法里有一个说法:侧水侧敌,是为死地。何为“侧水侧敌”?一边是河水,一边是敌人。中间地带太过狭窄,不利展开阵型,这就是死地。而兖州城外的地形,刚好便是非常地符合这个说法。
如果说,只有沂水、泗水这两条河水倒也罢了。还称不上“侧水侧敌”,可以避开。就像是现在这样,杨万虎驻在两水交汇口的北边,庆千兴、傅友德驻在两水交汇口的南边,只要选择扎营的地点合适,完全便可以躲开这两条河水。但是,却有一个麻烦。兖州城外不止有这两条河水。
兖州的西北边,还有一条洸水流过。如此一来,就等同是三水纵横。无论怎么避,最多都是只能避开两条河水,想要将三条河水全部皆避开,没有可能。除非是不在城北扎营。但是,围城、围城,空开城北的全部,就形同是把一半的城墙都弃之不管了,那还能叫围城么?所以说,城北还不能不管。杨万虎现今的扎营位置,就是标准的“侧水侧敌”。
他的下边是兖州城,上边是洸水。中间可供腾挪的地方不到二三十里。这也是为什么李和尚带的五千人是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合,而不是去和只有两千人的杨万虎会合。
王保保跟随李察罕征战已久,对这样的地形一目了然。因此,听了那人说后,当即就明白了海东围城军队所面临的困境是什么,也对海东为何这样排兵布阵了然在胸。他说道:“如此说来,若是贼军攻城,其所会选定的主攻地点定是为兖州城南无疑了。”
“不错。”
“兖州是我济宁路的咽喉要地,虽然贺宗哲不慎中计,先败一阵,导致城内士气低迷。但是,既然贼军去围,我军还是一定要去救援的。诸位,针对此战,针对此次我军即将救援兖州之战,有何良策?请尽管讲来。”
赵恒年约四十,生的仙风道骨,留了一部的好胡须,飘然潇洒。不过,大约是从小养成的,他却有个毛病,喜欢挤眼。说话的时候挤,想事情的时候也挤,而且挤得更加厉害。本来挺俊朗的一个人,因为了这个毛病,未免美中不足。这会儿,他随从王保保,也是在地图前边站着,一手抚须,一边观看地图,同时不停地挤眼,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将军,以卑职看来,益都贼军的布阵,似乎不单是隔水相望这么简单也。”
“噢?先生有何高见?”王保保傲气归傲气,虎父无犬子,礼贤下士这一点,跟着李察罕学会了有七八成,对饱学之士,他也还是很尊敬的。
“将军你看,城北杨万虎、城南庆千兴、傅友德。杨万虎后头是宁阳,上边是汶上。现在,还多了一个李和尚,正在沿水而下,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师。这个阵势?……,小邓是想踢蹴鞠也。”
“踢蹴鞠?”
室内诸人皆茫然不解。王保保也是一头雾水,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踢蹴鞠’是什么意思?”
“杨万虎与庆千兴、傅友德夹河相望。主力在庆千兴那边,而城北的杨万虎部则军马不多,且深陷‘侧水侧敌’的死地之险。卑职想请问将军,如果将军驰援兖州,会从何处下手?”
“当然是先取杨万虎!”
“然也。先取弱者,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将军请看,杨万虎部虽弱,东边有宁阳、北边有汶上,相距皆不足六十里。如果杨万虎部遇敌,那么甚至不需要庆千兴、傅友德部帮忙,只这两座城中便可当时凑出至少两千援军,朝发夕至。将军去打杨万虎,我军也要先过河。
“当其时也,我军已经过河,与杨万虎部挤在区区数十里宽度的一片区域之中,而宁阳和汶上的红巾援军又忽至洸水北岸。到那个时候,‘侧水侧敌’的,怕就不是杨万虎部,而是我军驰援兖州的军马了也。”
“先生的意思是说?”
“若把宁阳、汶上与杨万虎,以及庆千兴、傅友德与李和尚比作是踢球之人,那么我军就是被踢的‘球’。当我军去打杨万虎时,会被宁阳、汶上踢。”赵恒微微停顿,用力地挤了几下眼,接着往下说道:“而若我军不打杨万虎,即使冒险去打庆千兴时,也一样会被后续的李和尚踢。”
室内诸人皆面面相觑,有人说道:“先生的这个说法,……,嘿嘿,倒也新奇。”王保保蹙起眉头,若有所思,道:“以先生所言,围兖州的军队其实并不是以攻城为目的,而仍旧是想故技重施,依然‘围城打援’?”
“估计是这样的。”
“那我军该如何应对?”
赵恒挤眼挤得更厉害了,他寻思良久,说道:“方今之策,唯有一计。”
“什么计?”
“不援兖州,先复汶上、宁阳。”
“先复汶上、宁阳?”
“断围城贼军的侧翼,使我军不必有后顾之忧,随后大举驰援兖州。再先取杨万虎,后寻庆千兴、傅友德、李和尚在城南决战!”
……
巨野城里,王保保与诸将集思广益,谋救兖州。
益都城内,也有一人,这日来入燕王府中,给邓舍献上了一策。有分教:此策一出石破天惊。邓舍的本意只是先取济宁,但在听了此人此策后,却甚有可能会将此一场局部的战争发展演变成为与察罕的全线激战。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4 捭阖
来给邓舍献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方从哲。
方从哲两次出使,两次立功,而且他这两次立功还都不是普通的功劳,可以说是决定海东前途的两次奇功,因此他在海东的地位自然也是随之直线上升。邓舍给了他近似洪继勋、吴鹤年等人的特权,可以自由出入燕王府;并且如有紧急事体,不需侍卫通传,甚至可以直接至后院相见。
他这日来时,邓舍正与洪继勋、姬宗周、河光秀等人在前院堂上说话。听闻他来求见,邓舍便吩咐随从,说道:“快请入来。”
方从哲入内。
天气转暖,将入四月下旬。人间四月芳菲尽。四月天已算初夏,益都临海,这个时节就已经比较热了,而且空气潮湿。像邓舍、吴鹤年等等这些常年在辽东活动的人,对这种气候便很有些不太适应,而方从哲本是浙人,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一袭夏衣,昂然上堂。
说起来,邓舍因军事繁忙,也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这时去看,大约是因为接连长途出使的缘故,见他本来就清瘦的面容更是削瘦,而颔下所蓄的短须似乎也有些渐长,稍嫌零乱,应该是没怎么修理。乍看之下,较之往昔,变得有点憔悴。但是又或者是因为天气湿润的缘由,抑或是逢大事、精神振奋的原因,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是越发的乌黑透亮。晃眼间看到,就好像是两个纯黑葡萄,十分的光彩夺目。
邓舍笑道:“中涵,多日不见,你怎么越来越清减了?”
“主公与李察罕对垒济宁,臣虽不通军事,也知这是关系到我海东命运的一件大事。日常所见同僚,凡是言谈,必会提及前线战事。虽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臣却难免也会朝思夜想,所以有点饮食不振。”
清减,是因为忧心前线的战事。邓舍哈哈一笑,仔细端详了方从哲片刻,笑与洪继勋等道:“虽是瘦了,精神还好。”问方从哲,说道:“若我没有记错,今天该是你休沐之日。难得放假,怎不在家好好休息?”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臣虽然不才,但是因为连日来都是在考虑前线的战事,所以便在今晨起床的时候,忽然得了一策。反复思忖之下,窃以为,觉得应该对主公有帮助。故此,特来求见主公,只为上此计策。”
“噢?是何计策?快快说来。”接触的越多,邓舍越是喜欢方从哲。年轻、仪表堂堂,有才华,纵使面对上官也总能不卑不亢,是个少见人才。
“臣请问主公,此次攻取济宁,是想蚕食?抑或鲸吞?”
“何为蚕食?”
“若主公之意只在济宁一路,便是蚕食。”
“何为鲸吞?”
“若主公有意卷袭晋冀,便是鲸吞。”
他这一句话出来,邓舍还没说话,姬宗周不由神色大变,起身说道:“卷袭晋冀?察罕帖木儿带甲十余万,积粟如山,虽名义上奉大都为主,实则不异割据之侯王。兼且,其帐下谋士如雨、勇将如云,李察罕本人也更是能征善战,极得人心,又有李思齐为臂助,真乃我北地巨擎。方大人,莫非你觉得,以我海东现今之实力,就能鲸吞晋冀、卷袭北国了么?”
“‘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疾走。’何也?纵有百人,持瓢慢走,一日也只不过是最多能行一舍之地。但是,如果持瓢疾走,哪怕是只有一个人,一天也足能行三舍之地。蚕食和鲸吞的区别,便在於此!”
方从哲言下之意,如果邓舍是想蚕食,虽然劳师动众,但是就像是百人舆瓢而趋,所得必不会多。然而如果邓舍有决心鲸吞,那么即使动用人马不多,正如一人持而疾走,却也是极有可能会有远较蚕食更多的收获。
姬宗周晒然,说道:“方大人,吾知你两次出使,为主公立下有汗马功劳。但是纵横说辞这一套,你不用也拿来与主公讲吧?”
在座的人都是人精,谁会听不出来?方从哲一开口,先是“蚕食”、又是“鲸吞”,摆明了他所谓“思得一策”,这一策恐怕就是想要谏言邓舍“鲸吞”。而以海东目前的实力而言,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所以,不等他正式提出,姬宗周就站起来反驳他了。
为什么是姬宗周起来反驳他呢?方从哲是姬宗周推荐给邓舍的。姬宗周有私心,怕如果方从哲说出可笑之言,败坏了其在邓舍心目中的形象,没准儿也会连带姬宗周受斥。方从哲只不过是立下了一点功劳,就不自量力,大言炎炎,妄议军机大事。显得他姬宗周没有识人之明。
方从哲神色不变,说道:“‘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李察罕固然盛也,兵威所至,群雄慑服;提关中、晋冀而虎伺天下,此可比如战国之强秦也。但是他究竟也只是一个人。且纵其之盛,年前益都之战,我海东却也是未可言败。有这个基础在,而如今,臣听闻,孛罗发奇兵、入陕北,是已威胁察罕的后阵;前又有主公尽其大军、入济宁,是进逼察罕的前锋。若有一比,去年的益都之战就是个转折点。所谓‘盛极而衰’。李察罕现如今就是处在了走向衰败的关键时刻。如果能抓住了这个时机,用之得当,则卷袭晋冀,又怎么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方从哲精研纵横之术,对战阵的学问或许不懂,但是对天下大势却非常的敏感。他这么一番话讲出来,邓舍忽然想到了后世。
后世,倭国入侵,号称不败,多么像李察罕。但是,益都之战,就打破了李察罕不败的神话。原来李察罕也是会失败的。这样一来,惧敌之心就没有了。因此,方从哲说“益都之战是一个转折点”。孛罗为什么敢一边在冀宁路布置疑兵,一边大举进入陕北?未尝没有这个因素在内。孛罗又为什么肯与身为“反贼”的海东结盟?也未尝不是因有此因素在。
姬宗周还待斥责,邓舍笑了笑,挥手示意请他回入座位,与方从哲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好!中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谏言我抓住这个机会,鲸吞晋冀,对么?但是姬公所言也不错,李察罕的实力比我海东要强。该如何鲸吞?你的计策是什么?请说来罢。我愿闻其详。”
“适才,姬公责臣,说臣用纵横说辞来说主公。诚然,臣所习者,纵横之术也。所以,臣所思得之策,也一样是从纵横捭阖出发。”
“捭阖”,就是分化、拉拢的意思。
邓舍颔首,请他继续往下说。
方从哲接着说道:“纵观李察罕之地,东至济宁,西至关中,北至冀宁,南抵河南。与他接壤的诸国,分别有我海东、孛罗帖木儿,以及金陵吴国公。如果说我海东是居其首,那么孛罗就是处其尾,而吴国公则便为抵其腹。现在的形势是我海东与孛罗皆动,首尾呼应。李察罕济宁、关中这两块儿,暂时间算是不能动了,可他却还有河南。如果吴国公在这个时候,也突然出军,进取河南。请问主公,察罕会将要面临何等局势?”
“你的意思是说?”
“说动吴国公,请他也出军。与我海东、孛罗联手,三家共分晋冀之地。”
饶是邓舍、洪继勋,闻听此言,也是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方从哲的这个想法太大胆了。联手三家之力,同分晋冀之地。如果真能如此,察罕再强,面对三个强敌,也是难逃覆灭。只是,洪继勋皱起眉头,说道:“你这个想法听起来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三家有联手的可能么?”
便且先不说朱元璋。朱元璋西边陈友谅、东边张士诚,只是应付这两个人他就已经很吃力了,颇有点自顾不暇的架势,十有八九不会有余力出军河南。而且就算他有余力,他会不会有胆子在已经有了陈友谅、张士诚两大强敌的情形下,再去招惹更强的察罕?这也是一个问题。
更且,最主要的孛罗。
孛罗帖木儿虽然私下与海东结盟,共同对付察罕。但是,到底他是蒙古人,在急于扩展地盘的心态下,他会和海东暂时的联手。只要他能得关中、河北就是胜利,就是占了大pian宜。然而,如果再加上朱元璋,三家分晋冀,很明显,最大的便宜就不是孛罗能占的了,而是会被海东和朱元璋占去了。就好像方从哲去说孛罗的时候,把北地的形势比作汉末。
曹操和袁绍可以打仗,但如果这个时候有孙权的话,孙权又来横插一杠子,曹操与袁绍百分百会罢战,先携手把孙权赶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北地内乱,可以。南边的想要借机来抢食,不可能。孛罗帖木儿纵然再蠢,也会能看得出来。三家分晋冀后,下一个就是两家分孛罗。
毕竟,朱元璋和邓舍都是同属安丰朝廷。
“若是孛罗帖木儿提前知道三家分晋冀,则此事必无可能。如果他不知道呢?现今,孛罗帖木儿已然出军陕北,而李察罕又从大都得了蒙元皇太子的支持,以臣料来,孛罗与察罕之战,只会越演越烈。便在他们交战最为激烈的时刻,吴国公突然出军。察罕和孛罗的反应再快,也要有一段缓冲的时间吧?只要我军与吴国公能够充分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臣敢断言,即使达不到三家分晋冀的效果,至少也能够两家分河南。”
“两家分河南?”
如果说,“三家分晋冀”是一个水中之月,基本没甚么可能。“两家分河南”,倒是似乎可以一试。对邓舍来说,有孛罗在陕北、冀宁的牵制,察罕放在晋冀的军队是没有功夫驰援济宁路的。他所忧者,一直以来都是察罕的河南军。深为担忧,若不能速胜济宁,察罕的河南军支援来到,怕是益都难免无功而返。而方从哲适时提出了此一谏言,邓舍沉吟,心中想道:“用朱元璋来牵制察罕的河南军?……,‘两家分河南’?”
洪继勋说道:“吴国公东、西两面皆有强敌,几乎日夜用兵不停。并且,吾也早有闻听,据说吴国公曾有多次私通李察罕,好像并无与之对敌的打算。方大人,即使不说孛罗,又即便如你所言,孛罗与察罕的对战会越演越烈,可是要想说动吴国公参战?怕会不易吧。你打算如何说之?”
“臣本浙西人,家有一兄,名叫希哲。现在吴国公手下,任职参议。一向来,臣与家兄皆有书信来往。家兄在信中,也曾有多次说及吴国公的为人。故此,臣对吴国公也还算是较为了解。吴国公此人,出身布衣,胸怀大志。而今他虽与李察罕有来往,以家兄看来,只是虚与委蛇而已。
“便在上封信中,家兄写到,月前吴国公召集群臣夜宴,在宴席上说了一句话,说道:‘天下英雄,唯北而南。三足鼎立,是今日之形。’
“何为‘三足鼎立’?察罕、主公以及吴国公自居一足。由此可见,对主公,吴国公是深为敬佩的;而对察罕,吴国公也是极为警惕的。相比察罕,张士诚不过冢中枯骨,陈友谅无非哮天之犬。只要主公能下决心,臣即请命,即日前去金陵,有家兄引荐,必能说动吴国公出军河南参战!”
方从哲是浙西秀州人,其父方天叙,是蒙古明经科的进士,曾为县令、行省都事等职,后来天下乱起,应无锡莫天佑之聘,做了他的谋主。
莫天佑,外号“莫老虎”,是江浙地带的一个地主武装头目,忠诚蒙元。早年,张士诚曾攻打过他,久攻不下。直到张士诚投降了蒙元,他才算是归降。士诚累表为同佥枢密院事,但直到现在为止,也只是羁縻而已。
按说,方天叙给莫天佑效力,等同间接地保蒙元,方从哲兄弟该也是如此的。但是,方天叙毕竟是汉人,忠君是一回事,对蒙元的政策有没有反感又是另一回事,对方从哲兄弟并没有约束。而方从哲兄弟又皆为有见识之人,深感蒙元大厦将倾,而认为张士诚也非是能得天下之人,故此,相约出游。方希哲南去,投了朱元璋;方从哲北上,投了邓舍。
一家三口人,方天叙保蒙元;方希哲辅佐朱元璋;方从哲投海东。看似不可思议,其实,这也是乱世之中许多家族惯用的自保之术。
就譬如三国时的诸葛氏,诸葛瑾在东吴,诸葛亮在西蜀,诸葛诞在曹魏。世称“南阳三葛”,说是“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无论是哪一国最后得了天下,反正他们诸葛氏都是能得富贵荣华。
这也是乱世求生的一种家族智慧。
当然了,他们的投靠也都不是胡乱投靠的,确实选的皆为明主,或者说自认为选的皆为明主,都认为自己选择的主公是能够获得最终胜利的。故此,虽是一家分投各处,忠诚上却是完全可以信赖的。邓舍读史书很多,对此类的事情司空见惯,此时听了方从哲如此说,倒也并不奇怪。
“察罕好比强秦。昔,秦末之时,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今日,若主公能首发其难,消灭察罕,则必亦可为天下雄!齐桓九合诸侯,乃成霸业。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决胜中原,问鼎天下。正其时也!”
“‘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中涵,你就是我的‘一人用’。”
“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这句话出自《战国策》。《战国策》讲的都是纵横家事,是纵横家的宝典。“一人用”,指的不是单个的人,而是引申指人的智慧。刚才方从哲引用此话,用的是引申意,也就是这句话的本意。而邓舍在此时又重复一遍,却就并非是在用引申意,而是又收缩回来,单指具体的人,在夸奖方从哲就是他的苏秦、张仪了。
不过说实话,邓舍对此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对朱元璋的了解比谁都深刻。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杰。指望一番纵横说辞就能将之说动,可能微乎其微。但方从哲既有此计,不去试一试也实在可惜。他说道:“中涵既有此意,便收拾下行装,择日前去金陵。我在益都恭候你的捷音。”
“臣此去,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