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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6 平壤 Ⅲ

    白亮的阳光里,院子里绿暗红轻,邓舍在台阶下呆了会儿,猜度不出姚好古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做戏。

    他特别点出冶炼场外的谈话,邓舍很糊涂,当时被姚好古步步紧逼,邓舍根本无暇细想,许多话都是脱口而出,早没了印象。他想了半晌,摸不着头绪,不禁有些忐忑,转了两圈儿,想起了洪继勋,忙叫人去再把他请回来。

    回到堂上,展开姚好古的条呈,邓舍心不在焉地瞄了两眼。看惯了洪继勋的行书,姚好古的字儿谈不上好,满篇小楷,胜在清晰工整、中规中距。第一页写的合作社劝农事宜,抬头一行大字,写道:“将军欲民富耶?欲豪强富耶?”

    邓舍顿时有了兴趣,先看了两行,姚好古先三言两语地做了肯定,后边多是批判之言。每一句都如黄钟大吕,字字发人所未想,利弊两端,跃然纸上,便如亲见。邓舍耐不住性子,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看完了,又拐回头,细细从头再看。

    姚好古详细地论述了村社制度的沿革:元承金制,世祖至元六年正式确定。立社之目的,在劝农桑、兴水利、立义仓、办学校、敦风化;同时兼备监督地方、防奸察非、征调赋役等的任务。

    也就是说,邓舍组办的合作社,其实早就存在了,只不过相较这个村社制度,合作社多了一个流通货物的职责。

    然后,姚好古提出了很多的问题,归根到底:社长何人可任之?人皆有私心,又多为异族,将军如何可管束之?社长假设暴贪,集全社之力、用全社之货物,谋一己之私,将军如何管束之?能做社长的,肯定是当地豪强,豪强则愈富,社民则愈贫,一旦激起民乱,将军如何管束之?

    为了证明他不是妄言虚语,接下来,他略略举了社长可能谋私的例子。

    其一,比如劝农桑。劝农桑名为劝,实为强制。劝农使把任务下给社长,社长把任务下给单个的社民:每户垦田多少、种粮、桑多少等等。

    理论上来讲,这个任务要按每户丁壮的多少而有区分,可不排除有些人家丁口少却想多种地,有些人家却丁口多而想少种地。因为种地亩数和秋后赋税直接挂钩,还有可能会出现有些人家种地多却上报少,有些人家种地少却上报多的现象。如此,社长就有了从中弄虚作假、敲诈勒索的机会。

    其二,比如设置义仓。各社之长如果擅自出纳,名实相诬,上下其手,谋取私利,如何去办?

    其三,比如敦风化。风化,也就是风纪。社长有了掌管社众的权利,就很可能出现包揽讼词、欺压社众,社众有事却不能赴官府从实陈告的情况。

    而其他的监督地方、防奸察非、征调赋役等,也无一不是利弊参半。这几个方面,姚好古没有细写,一笔带过。

    邓舍连读三遍,反复品味、斟酌。他自幼从军,对村社了解不多,更没亲身体验。他本来对自己提出的合作社制度,还颇是得意,此时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看完合作社,再看代销店。隐患也有不少,不过其中两个,吴鹤年也曾有提出。看到这里,邓舍忽然想到,姚好古列出的弊端,多是民间已有,吴鹤年老于政务,应也知晓,为何当日议事,他却一字不提?

    寻不来答案。换了以前,邓舍最多想一想也就罢了;现在他身担数万人马、十城安危,不能不谨慎,却不禁起了疑心。

    正思忖间,洪继勋到了。外头日头毒,晒出了一头汗,他摇着扇子,走入堂内,瞧了瞧左右,问道:“那老匹夫走了么?居然没怎么黏缠,倒是难得。”

    邓舍笑道:“不但没有黏缠,反给了我一份条呈。”递给洪继勋,“先生来看,将咱们的合作社、代销店批评的一文不值。”

    洪继勋接过来,略略扫了两眼,随手丢下:“故作惊人之语!老匹夫硬的不成来软的,想借此来降低咱们的警惕,软化将军么?”

    “惊人之语?”邓舍不解,道,“我看其中似也有可取的地方。”

    “有可取的地方?”洪继勋讶然,似惊讶邓舍的态度,随即醒悟,哂笑道,“将军被那老匹夫给骗了!”

    “噢?”

    “请问将军,姚好古看的出的弊端,难道小可和吴同知就看不出么?”瞌睡送来个枕头,邓舍正有此疑心,听洪继勋往下说道,“便不说小可,即便吴同知,他久任地方,村社之利弊,他肯定清清楚楚,当时为什么不提?很简单,只因了村社之利在早期,村社之弊在后期。现今我军求的是速治,村社正好合适;至于久安,日后再改进不晚。”

    邓舍扒拉过来条呈,再细细去看,果然如洪继勋所言。姚好古列的弊端,看似触目惊心,皆非数年不能成患。他哎呀一声,忍不住大笑,道:“要非洪先生,险些吃了姚总管的恶当。”

    “将军是关心则乱。”洪继勋笑道,“而且将军你看,老匹夫满篇洋洋数千言,却只列隐患,而不写解决的办法,其意何在?不外乎以乱将军之心,没准儿,他还盼望着将军亲自前去询问。将军一去询问,他被动就化为了主动。到的那时,老匹夫拿腔作势,题中应有之义。”

    邓舍没想到这一节,真如此的话,姚好古的心机也忒深沉了点,但听他走后的那几句吟诵,又似乎发自真诚。邓舍摇了摇头,他勾心斗角的经验不足,索性不再去想。

    “将军叫小可回来,便是为了这事儿么?”

    这话提醒了邓舍,当下把姚好古冶炼场云云的话讲出,竭力回忆,两个人分析了半天,找不来破绽所在。洪继勋扇子一合,果断自傲的性子表现出来,道:“话已说了,事已过去,将军不必多忧。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平壤战事只要顺利,咱们就是一力降十会。随他怎么来,都不怕。”

    也只有如此了。

    这桩事体放下。姚好古来打断了军议,攻取平壤只议论了个大概,具体细节没有谈及。洪继勋既回来了,便挂出地图,两人继续商议。

    粮草、辎重、兵器、路线、军马调配种种,把一切都安排好,没个七八日不成。赶急不如走稳,邓舍决定,放宽两日,十天之后,正式出征。派遣快马,赶赴各地,通知陈虎、赵过、张歹儿诸人回城,这一仗会是个硬仗,赵过、张歹儿这样的猛将留下守城,未免大材小用。

    堂上的阳光一寸寸缩回,光线逐渐昏暗,一番筹划直到暮色降临。毕千牛蹑着脚转入堂内,他已来过几次,邓舍都看在眼里,知他有事,这会儿话头稍歇,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事?”

    “菊三郎回来了,堂外候了半晌。见将军商议军机,不敢打扰。”

    形势在变化,组建水军已不如攻取平壤重要,对菊三郎,邓舍暂时没了兴趣,随口问道:“他带回了几个人?”

    “五艘船,三十余人。”

    “收缴了兵器,押入营中监管。……不要和藤光秀关在一起,注意别让他们互相通气。”邓舍想了想,补充一句,“饮食上莫要亏待,有不听话闹事的,打。”

    “是。”毕千牛恭敬应诺,却不走,又道,“大陆千户也来求见。”陆千五来了?邓舍精神一振,必和地雷有关,道:“快叫他进来。”

    随着橐橐的脚步,陆千五来到,身后跟了两个士卒,抬着个木匣子。他顾不上见礼,指挥着士卒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放在地上,这才拜倒,道:“见过将军。”

    “快起来。”邓舍嫌陆千五挡住视线,侧着头往匣子上看,问道,“那匣子里可是地雷?”

    “小人幸不辱命,做出了三种。经过试验,……”陆千五顿了顿,措词道,“差强人意,差强人意。”

    邓舍绕过案几,拉着洪继勋,转到木匣前,士卒打开盖子,里边用棉布趁着,放了三个圆墩墩的家伙。一个石制,一个铁制,还有个大坛子。

    地雷之物,饶是洪继勋见多识广,也是从未耳闻,同样大感兴趣,问道:“此便是地雷?”蹲下身,拿扇柄略碰了碰,那石制的翻个身,露出一截盘曲的引线。

    陆千五介绍道:“这石制的,其实文将军打山口时,就用过了。火药藏在其中,引线在外,需得人点,方能使用。不过,经由将军启发,小人又在这大石头之中,藏了数十小石头,用大石弹塞住炮口。炸开来时,波及范围就大了许多,威力也增加不少。”

    邓舍迫不及待,道:“摆出去,在院子里试试。”抬头看院内有巡逻亲兵,叫左车儿,“快,去把院子清理干净,一个人不许留。”为了保密,“也不许人看。”

    陆千五亲自动手,和士卒一起把匣子抬出去,捧出石制的,远远找了个平坦地儿放下。拉开引线,有半米来长,他取出火石,点之前,不忘对邓舍道:“请将军再站的远点。”

    他是专家,邓舍自无异议,和洪继勋等人又退了数米。陆千五划着火石,燃着引线,掉头就跑。引线掺杂有火药,劈劈啪啪的,很快燃烧到尽头,邓舍屏住呼吸,只听见一声爆响。

    火药炸开了石球,石块纷飞,里边的数十个小石球迸射出来,射入近处一棵大树里,深入数寸。有炸得高的,更击断了横斜的树枝。

    洪继勋被震得耳朵隆隆响,回过神儿来,鼓掌称赞:“如此威力,虽较火炮不如,亦可强过火铳。就是大了点,再能小些,单人若可拿动就好了。临阵对敌,掷之敌阵,足堪大用。”

    陆千五苦笑,道:“这已是最小的了。再小,填不足火药,没有威力,没有威力。”

    这个石弹与其说是地雷,不如说是简易的炮弹,邓舍本意用来弥补火炮的不足。洪继勋说的丢入敌阵,正合他的心意;大是大了点,一个人拿不动,可以拿小型投石机施放。他点了点头,道:“再来试试铁制的。”

    和石弹不同,铁制的不需人点燃,纯粹自动。导火线顶端安装了钢轮和燧石,当人脚勾动拌索、或者踏上钢轮时,钢轮移动,摩擦燧石打出火星,使导火线引燃,引爆地雷。

    陆千五搬了铁地雷,挖个坑放好。不能派人上去踩动,他早有准备,带来了条狗,用绳子牵着,几个士卒放箭,驱赶它往地雷上跑。那狗仓皇奔突,直跑了五六次,才踩上地雷。

    吃了刚才爆炸的教训,洪继勋忙去捂耳朵,却见那地雷纹丝不动,毫无反应。那狗夹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跑到一边儿。陆千五尴尬道:“钢轮得连续转动,需得多踩几次,才能打着火儿。”

    如此这般,那狗连着踩了数十次,狗都累了,地雷依旧丝毫动静也无。陆千五头上冒了汗,解释,道:“狗太瘦,没重量。”怕邓舍等不及,提议,“要不,小人去寻头猪来?猪比狗重,猪比狗重。”——他有个习惯,最后一句话好连说两遍。

    邓舍好笑,安慰他,道:“没关系,多等会儿。”话才出口,那狗再度踩上,轰然一声,终于引爆。铁片如雨,地上的落矢被尽数摧折,硝烟散去,几人定睛一看,距离最近的那狗,被炸得粉身碎骨,皮毛落了一地。

    洪继勋瞠目结舌:“此真神器也!假设放在敌人行军路上,抑或埋伏我军营外,有千数此物,可挡十万大军。”问道,“不知,这最后一个坛子,又有何奇用?”

    邓舍也纳闷,他当初说的很简单,只是问陆千五,把火药埋在地下,能不能做到人踩可炸。使用钢轮、燧石引火,俱是陆千五的功劳。邓舍佩服他的聪明才智,莫非,他举一反三、做出了另一个发明?

    陆千五抹去额头的汗,道:“惭愧,奇用称不上,不过是铁地雷的坛子版本。”

    原来冶炼场每日出铁不足,陆千五就想,能不能不用铁制,而用其他器物代替?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坛子。他道:“坛中装放火药,用土将坛子口填紧,留一小眼装引线埋于地下,堆积石子等物在其上。也设自犯钢轮。小人试过,威力稍逊铁制,然而也不差,……也不差。”

    洪继勋了然,两者相同,便不必再试了,他道:“以小可看来,此物威力甚强,适才陆千户为何说差强人意?”

    邓舍倒是清楚原因,微笑让陆千五回答,给他表现的机会。陆千五道:“所费火药太多。先生你看,那石弹里,填塞火药不下斤半;这铁地雷和坛子的火药用量也与之相当,甚至更多。我军紧缺火药,这一个地雷的费用,能顶的上火铳的数次发射,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邓舍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做些出来。不需要太多,各做十个即可。”攻打平壤在即,正好可以拿到战场上,试试效果。

    陆千五领命。

    天色已晚,邓舍留了他和洪继勋在府中用饭。席上陆千五说起冶炼太慢,他兼管军器打造,赶工不及,隐约提出,给佟豆兰的铁能不能减少点。邓舍断然否定,许过的诺不可改,拉拢女真事关重大,更值打平壤的关头儿,还指望能多征点女真人从军,宁可自己少一点,不能叫他们起了意见。因了有夜禁,早早散席,各自归去。

    自有侍女过来收拾碗碟。邓舍起身准备回去楼阁,瞧见案几上姚好古的条呈,瞧了两眼,他忍不住笑了一笑,也不知笑的是姚好古,还是他自己。毕竟针砭弊端,有理有据,入木三分,弃之不舍,丢之可惜,还是拿了起来,塞入袖中。

    他手指一入袖子,触摸到个软绵绵的物事,记起是王夫人走前给他的,忙了一天,本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王夫人,临走、临走,还给他留个麻烦,被姚好古抓着马脚。

    他没好气地将那物事拈了出来,却是数寸粉色薄绢,入手滑腻,一股暗香缭绕鼻端,展开来,里边包了个香囊。邓舍楞了片刻,从没人送过他这等物事,料来她这两日没有出门,便是为了缝制此物了。

    他再看那薄绢,见上边淡墨如梅,写道:“尊将军足下,奴本良家,幼承慈训。听媒妁之言而入王氏,岂知世上尚有斯人如将军哉?”此处墨迹模糊,显然为泪水浸湿。

    遥想红烛之下,王夫人几番提笔,几番放下,一片心,尽恨那因缘造化,相见太晚。今当离别,人间烽火处处,战乱不休,怕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呢?

    “天邪?命邪?与君一睹,后面无期。今夕何夕兮?再见不知何夕!唯咏萱草,以待梦里之欢。将军!临别涕泣,奴已不知所云。呜呼!谁谓宋远,企予望之。已矣!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邓郎!邓郎!千万珍重,珍重千万。”邓舍知道萱草即是忘忧草,但王夫人后边引的两句诗,他就茫然不知其解了。

    再往下看,一行小字:“留书之绢,裁自奴之亵衣。奉君之香囊,裁自奴之抹胸。奴身远去,奴神在兹。”

    ——

    ,办学校。

    元朝在立社时,令每社立学校。由大司农和儒学提举司共同管理,教师由民间推荐,经济来源也主要是民间。为官民合办的性质。

    “择通晓经书者为学师,于农隙时月,各令子弟入学。先读《孝经》《小学》,次及《大学》《论》《孟》《经》《史》”,以达到农桑知识的启蒙以及使其“各知孝悌忠信,敦本遗末”“……勘身肥家、迁善远罪”的目的,从而缓和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安定社会秩序。

    在当时的情况下,每社立学校是不可能的,但数目也不少。世祖至元二十五年,达到二万四千四百余所。不过,社立学校的条件都很简陋,老师“多系粗识文字之人……”,只能传授一些很初级的知识。

    世祖以后,成宗大德年间(1300年)重申了这条制度。有些地区仍在推行社学制度,如河南夏邑在天历年间“立乡、社学五百余所”,多数地区的社学就“废弃不举”了。但社学与后来普遍设立的村塾有密切关系。

    元朝的社学制度固然其本质是为了维护元朝的封建统治,但因其不限制学习对象,各乡社员子弟都可入学,很大程度为一般贫民子弟提供了接受教育的机会,标志着我国的小学教育开始面向全民。

    2,自犯钢轮。

    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发明。

    3,谁谓宋远,企予望之。

    《诗经?河广》。谁说宋国千里迢迢?掂起脚尖就可以看到。描写远在异国的人思亲的心情。企:通跂,掂起脚尖。

    4,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诗经?伯兮》。丈夫外出去了东方,妻子在家懒于修饰,头发如同飘飞的蓬草。

37 辽东 Ⅰ

    最先集合好的部队不是汉卒,也不是丽卒,而是女真人。

    双城的女真人部落目前有四五个,因为来的并非全部的族民,所以人数都不多,多的七八百,少的三四百人。因为种种的考虑,邓舍暂时没有把它们编伍成军。

    当初分地时,双方约定好,凡有战事,女真人两丁出一,战马、武器自备,双城只管粮饷。破城缴获,许其自留。若有立功、阵亡,按汉卒的待遇给之赏赐或者烧埋钱。

    邓舍专门在城中给他们划分了一个区域。召集令一下,一千八百余人立就。其中不但有双城的女真,还包括一些闻讯赶来的甲山女真。再加上佟豆兰的人马,总共两千五百多人。佟豆兰本在忙着迁徙族民,既有战事,暂时也放下了。

    邓舍永平以来,数战连胜,未尝一败,他的战功经过赵过刻意的宣传,甲山各地女真部落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既然功勋卓著,战败的可能性大约就不大,女真人又知他大方慷慨,是以人人踊跃,所图者无非借机发财。

    女真人清一色的骑兵,很多人贫穷,穿着简陋的皮甲,弓箭和箭矢插在后腰。多数人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是战骑,闲暇时牵之,作战才会骑上。在这一点上,他们要比汉卒好得多,邓舍的骑兵除了少数军官之外,没有可以拥有两匹马的。

    两千五百人,连人带马,从集结的这一刻起,粮草就该邓舍负责,一天下来,支出不少,不能叫他们闲着。邓舍调了陆千十二的一部,领着女真人押运粮草、箭矢、偏箱车、大型攻城器械等,提前往德川运送。

    为了不致让高丽人过早得知情报,邓舍早在下达女真召集令之前,就命令定州、德川、甲山等前线城市实行戒严。城池五里之外十里之内,禁止人行。瞒得住高丽人,肯定瞒不过姚好古,不过自从他数日前来找了邓舍,划下底线之后,知道管不了,干脆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陈虎、赵过诸人先后回城,连续讨论了两天,进一步完善了邓舍提出的作战方案。为了更加稳妥,陈虎要求各城抽调一部分军力,补充入远征军中。邓舍再三考虑,否定了他的提议,德川等地新占不久,必须留有足够的军队来保持足够的震慑。

    洪继勋提出他可以去找佟豆兰再商量商量,多拉点女真人过来。佟豆兰挺卖他的面子,又添了五百人。

    随邓舍出征的将领也确定下来了。文华国的左营全部随军,此外,赵过、张歹儿以及邓舍的中军等也一起出征;地方镇戍的任务交给了陈虎、洪继勋。和上次一样,陈虎驻守定州前线,洪继勋坐镇双城后方。

    趁各部士卒集结的空儿,邓舍派出了四五路细作,深入南部、西部,做最后一次的战前侦察。

    高丽人毫无反应,王京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南部,倭寇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侵扰。高丽王不得不提高警惕,毕竟,曾令王京两次戒严的不是邓舍,而是倭寇。

    平壤才换了留守官儿,新的西京尹名叫李春富。据洪继勋讲,此人没甚么才干,虽屡拜枢密,却唯以逢迎拍马、迎合上心为务,充其量,中人之资罢了。

    也就是说,他不值得重视。不过,另一个消息引起了邓舍的注意。高丽的西北面兵马使也换了新人,正是文华国、洪继勋曾讨论过的崔莹,是个劲敌,不容小觑。

    邓舍对他的了解多半道听途闻,为了掌握准确的情报,这天下午,来到了软禁庆千兴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不大,却雅致,院中假山流水,浓绿如茵,草坪四周绿树相绕。沿着林间鹅卵石铺成的曲径而上,迎面粉墙朱户,画窗雕琢,隐约有女子的歌声从内传出。

    带路的士卒停下脚步,邓舍示意他暂且退下。他立在窗外,侧耳聆听了片刻。管弦声里,那女子在唱:“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这是前代贯云石所写的一首曲子,唤作《清江引》。贯云石虽是个色目人,少儿游侠,长大了却能折节读书,曾就学名儒姚燧门下,诗、文、词、书俱佳,尤其善散曲,堪称一代大家。

    他的曲子传遍极广,邓舍常有听闻,故此知道。那女子唱完一遍,听得庆千兴的声音,他哈哈大笑,道:“好曲子!”透过窗户去看,见他咕咕咚咚饮了一碗酒,一拍手,叫道,“再来一遍。”曲管稍歇,那女子又从头唱起。

    邓舍微微一笑。这才两月功夫,庆千兴起初的寻死觅活,就成了自比安乐,洪继勋功劳不小。这曲中意思“竞功名不如安乐窝”,但庆千兴若真的看破,又何需颠倒来回一遍遍听个不住?

    邓舍不急着进去,耐着性子等那女子再度唱罢,鼓掌喝彩,道:“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词儿写的好,曲儿唱的也好。”迈步入内。

    堂内陈设不多,一几、一椅、一屏风而已。三两个乐手罗列柱畔,一个歌姬跪坐一侧,大理石的屏风前,庆千兴倚几靠椅,手中拿着酒碗,刚刚斟上。

    他看见邓舍进来,也不起身,自管自举起酒碗,仰头干下。邓舍笑道:“美酒美女美曲,将军好生悠闲。”

    乐手和歌姬伏地行礼,准备退下,庆千兴拦了住,道:“做甚么?曲子还未听够,谁叫你们下去了?”

    邓舍说的恰好相反,庆千兴这两个月半点儿也不悠闲,他闷的坏了。他起初求死不假,一则本有不甘;二来人求死不过一口气,一过去也就淡了。有哪个人会天天不休,睁眼闭眼吵着去死呢?就如那看破功名一般,他真要想死,也不必求,自己有手有脚,早就了断,何需等足两月?

    既然求死的心一天天地淡下去;再加上洪继勋巧言如簧,邓舍捷报连连,扩地十城,拥众数万,结好女真,安抚地方,俨然已成了关北王,隐隐有了和高丽抗衡的实力,他不甘落个庸名给后世的念头也就随之一天天强烈起来。有心和邓舍谈谈,偏偏邓舍忙着征战,没甚么功夫;要他主动?他当初闹的坚决,面子上下不来。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邓舍来了,他脸上冷淡,心里惊喜,松了一大口气,干巴巴地道:“将军大忙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堂中没邓舍坐的地儿。有手脚麻利的乐手跑出去搬了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正中,离庆千兴太远,邓舍亲手挪得屏风旁边。屏风上有幅画儿,画的是个女子在水边濯足。

    邓舍瞧了,坐下来,笑道:“贵干没有,这阵子没见将军,我很想念。趁今天有空儿,特来看望。”

    “哈哈。太也可笑!将军何许人也?俺一个阶下囚,当不得看望二字。”庆千兴哼哼两声,敲敲案几,叫那歌姬,道,“珠儿,你傻愣愣地跪着作甚?将军老爷来了,还不赶紧卖弄精神,唱首好曲儿,欢迎欢迎咱的贵客。”

    正合邓舍心意,谈正事儿前,先试试庆千兴心意,揭开他欲降不降的最后层窗户纸,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了他的赞同,乐手才放开了胆子,顿时胡琴弹起,檀板悠扬,画鼓声催里,那叫珠儿的歌姬团了歌扇,曼舞清歌,将一阕《清江引》从头到尾连唱了三遍。

    唱一遍,庆千兴喝一口酒。他酒量豪,不见醉,一边儿喝酒,一边儿手指在案几上随节敲打。只是心不在此,不到半阙,邓舍听见,已经连错了三次。

    邓舍咳嗽一声,道:“曲有误,周郎顾。将军海东名将,不意在曲律上竟也颇是精通,真如这贯云石一般,文武全才了。”顿了顿,庆千兴全无反应,邓舍又道,“我幼时曾听过一首曲子,也是这贯云石所做,调子和这曲子一样,同为宫调,但在意境内涵上,似乎更上一筹。曲牌名为《殿前欢》的,不知将军听过没有?”

    “哪一个《殿前欢》?”

    “却是楚怀王。”邓舍轻轻拍手,堂下乐师立时换了曲调,珠儿应声而歌:“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楚王昏庸,屈原自杀,留传后世,不过叫人伤心来笑一场。究竟是沧浪污了他,还是他污了沧浪?这首曲子和那屏风上女子濯足的画儿相映成趣,邓舍的暗指清清楚楚,庆千兴神色变幻,曲终良久,一言不发。

    邓舍知道火候到了,所欠者,不过最后一推,微一挥手,歌姬乐师自去。

    他站起身,拿出给庆千兴预备好的下台阶,慷慨道:“曲名殿前欢,君臣真的就能相欢?庆将军,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一心一意要做清直忠臣,但若高丽王真能和你君臣相得,我邓舍不才,也非卑鄙小人,怎会为一己之利而坏了你的名声?

    “然而,真是如此么?我自入高丽,区区数千之众,为何摧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即便勇武智略如将军者,也不能挽其颓势,原因何在?将军虽勇,得不了重用;李岩虽懦,偏能受丽王信任。亲小人而远贤臣,丽军如何不败?

    “而我邓舍,为的难道就真的是一己私利么?高丽民间的情形,将军应该比我清楚。我以远来之军,而所到之处,丽民箪食壶浆、欢喜雀跃的样子,如迎王师,原因何在?豪门林立,贵人锦衣玉食;兼并严重,贫者半餐而不能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丽民如何不迎我?

    “况我中原、高丽本为一家!将军,我言尽于此。是当为昏君殉死的愚忠之臣,引后人一笑;或是做为万民求命的真正英雄,得青史留名。将军选之。”

    堂内陷入沉默。

    良久,庆千兴叹了口气,道:“将军用心良苦。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真正英雄四个字,愧不敢当。能得青史留名,俺所愿也。”

    邓舍大喜,你可松口了!他哈哈大笑,道:“今得将军,我如虎添翼!”这个比喻他说过很多遍了,越说越溜。窗纸揭开,尊卑就有了别,庆千兴起身,当头拜倒,道:“末将见过将军大人。”

    邓舍忙赶上前,搀手扶起,携手欢笑,道:“何必见外?”拉了他往外走,“走,走,走。得将军归心实在不易啊,我真是欢喜。刚好诸将都在城中,我要大摆筵席,迎将军入伙儿!”他上马贼的出身,庆千兴也知道,入伙儿云云,那是故意说笑了。

    庆千兴不肯走,诚如他所说,败军之将,不立点功劳,哪儿有面目去见昔日战场的胜利者?他道:“昨日洪先生来,听说将军厉兵秣马,要打平壤?”一个很好的机会,没有比他更熟悉平壤虚实的了,此时降,起到的作用最大。

    “平壤?不急。咱们先去见了诸将,热闹热闹再说。”

    庆千兴坚持,道:“将军厚意,末将心领。两月来,常受到将军无微不至的悉心款待,现在想想,叫末将十分愧疚。无功不受禄,待打下平壤,再随将军。”

    邓舍顺水推舟,善解人意地道:“也好。”同庆千兴对坐下来,沉吟道,“说起打平壤,实话讲,我还有点犹豫。……将军熟知平壤内外,觉得可打不可打?打的话,我军有几分把握?”犹豫未必,借此话来探询庆千兴的见解。

    庆千兴道:“双城一战,……哈,双城一战。”他苦笑了声,“将军天纵英才,末将败的心服口服。”

    邓舍笑道:“能得将军,换了我败我也愿意。”

    庆千兴有了受到重视的感觉,明知邓舍此话不当真,心里也舒坦许多,笑了笑,接着道:“双城战中,末将所部被歼四五千,可谓平壤的主力。平壤老卒总共不过万人,剩下城中的不出四千。我朝,……”他顿了顿,改口,“丽朝北人少而南人多,或有补充,料来也多是南部贱民。贱民非我族类,他们的战斗力将军在德川应已见过,别说新卒,即便老卒,也不堪一击。”

    “城郭如何?”

    “高丽西北面诸城中,平壤最大,城郭最高。并且城北负龙山,南环大同江,为形胜之地。倘能得一名将指挥,攻取不易。”庆千兴问道,“将军可知,现今的西京尹及西北面管军的是何人?”

    “西京尹李春富,西北面兵马使崔莹。”

    庆千兴皱了眉头,道:“李春富庸庸碌碌,无需在意。崔莹此人风姿魁伟,武勇过人,丽朝中颇有声望,不太好对付。”随即道,“不过将军不必忧虑。丽朝中有两党,一为近蒙元,一为亲丽王。崔莹是为亲元党人的魁首,而李春富则为王党一员。李春富人品低卑,崔莹素来看不甚起,文武不和,成不了我军的忧患。”

    这等消息,除了丽朝中人,外人无从得悉。邓舍聚精会神,听他将亲元党和王党之间的对立、不和细细分析一遭。

    原来,现今的丽王登基至今已有八年,中原一直战乱不止,蒙元自顾不暇,对高丽的控制力大为减弱,没人愿意永远做傀儡,他就起了借机自立的心思。

    只是朝中大臣很多有和元朝高官结为婚姻,这中间,甚至包括了元帝、元皇太子。当今元朝的皇太子,其母就是高丽女子奇氏,有一嫔妃姓权,也是高丽人。

    有了这层纽带,这些大臣们自然就不愿没了元朝这个大靠山。于是,就和另一批曾在元朝留学、抑或来丽汉人有在丽朝中任官的连接一起,结党成派,同拥护丽王的王党,隐隐有了针锋相对的意思。

    针锋相对不代表他们不忠诚高丽,不管怎么说,总好过团结和睦。对邓舍来讲,是个好的机会。邓舍点了点头,道:“平壤粮草、军械的储备,将军知道么?”

    “平壤大城,粮草甚丰,军械充足,不过火器不多。值得注意的是,平壤近海、又有大同江环绕,所以有一支水军。数年前,元帝刷丽朝军马协攻高邮,其中就有三百西京水军。”

    “西京水军有多少人?”

    “大小船只二三十,军马千余。”千余人不多,也不少,邓舍没船,水上需得提防。他暗暗记下,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道:“将军以为,我若出军,王京会有什么反应?”

    “倭寇屡扰南边,丽朝国库空虚,兼且李岩新败,好比雪上加霜,王京纵有反应,也不会太快。将军无需过虑。平壤以北诸城,戍卒不多,将军只需放一支军在清川江畔,足以震慑。”清川江在德川等地的北边。

    庆千兴分析透彻,最后总结道:“平壤空有坚城,卒弱、内不和、外无援;粮虽足、械虽精,为将军备,待将军取之耳。”他断言,“万五千人,顺江而下,足可破城。平壤不但可打,而且我军有必胜把握。”

    最有利的一个因素,他没说,邓舍也没问。西北面多为他的旧部,凭邓舍的功勋,借他的威望,平壤或许不能,但是沿途诸城不战而定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38 辽东 Ⅱ

    第六天,全军集结完毕。张歹儿引了四千人先行。邓舍把击价州、取肃川的任务交给了他。罗国器引千人次行,他的任务是进驻殷山,威胁江东。陈虎回了定州,随他回去的另有两千第二批新卒,以壮声势。

    文华国、邓舍先后带主力赶往德川,文华国提前出发了一天。邓舍把第二批的新卒也全部带上了,他们作战不成,架桥铺路、当辎重兵没问题。万一攻城遇阻,也可以充作炮灰。

    洪继勋等人来送邓舍出城,各有不少祝词送上。说的最好、最情深意切的当属吴鹤年,他道:“高丽人矮小懦弱,上至将领,下到士卒,都没办法和大人的虎狼之师相比,此去平壤必能旗开得胜。

    “但是兵凶战危,战场上刀箭无眼,临阵对敌之际,大人务必注意安全,切勿轻身冒险。大人身系我双城三十万百姓的安危,平壤迢迢、长途跋涉,路上请多加餐饭;大人素好轻衣薄裘,夜宿军帐、野外风凉,一定要多穿衣服,莫为一时的爽快,落下病来。”

    到这里,他红了眼圈儿,话语呜咽:“小人自知不该说这些话,只恨小人文弱,不能随大人上阵杀敌!”情意殷殷,竟至泪流满面,强自做出笑脸,他道,“小人翘足双城,静待大人旌旗凯旋。”

    吴鹤年白鬓黑面,长颈高喉,本来就长得丑,这会儿又眼泪鼻涕横流,沾染的胡须一绺一绺,甚是好笑。河光秀在邓舍身边儿站着,呆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洪继勋看不惯,嗤笑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忠臣人人想有,邓舍虽不好人拍马,也不愿落他的面子,哈哈一笑,冲众人拱手,道:“众位各有要务,请回罢。至多一月,本将请诸位平壤再见!”

    洪继勋等长揖恭祝,吴鹤年跪倒磕头。姚好古、钱士德也来了,见邓舍拨马而走,渐渐去远,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有笑的、有哼的、有抽鼻涕的,表情不一,举动相同。都不愿和对方说话。

    分成三拨,洪继勋当头先走;吴鹤年、罗李郎等双城官员跟在其后;姚好古、钱士德殿军。

    钱士德道:“邓舍打平壤,大人怎么看?”姚好古道:“嘿嘿,天要下雨,随他去罢。反正那话儿快到了,平壤早晚是咱们的,何乐不为?”沉吟片刻,“那话儿虽快到了,小王八蛋狡猾,得两手准备。”问他,“黄驴哥的内线联系怎样?”

    钱士德道:“前几日才联系上。”姚好古叹了口气,道,“姓邓的算个人才,希望他好自为之,别走到这一步。”转头回望,邓舍的大旗已经去的远了。遥遥望去,大军如一条长蛇一般,无数的红色旗帜闪耀其中,阳光下绚烂如火。

    行军的各营层次分明,黑色肩章的丽卒居前,红色肩章的汉卒居中,拉动辎重的新卒居后。

    邓舍勒住坐骑,停在路边看了会儿军容。川流不息的士卒们昂首挺胸地从他面前走过,他们穿着麻鞋,打着绑腿儿,红巾裹着头,一半儿拥有盔甲,九成分有兵器,或者肩上扛着长枪,或者手上执着长斧。

    十夫长随队步行,百夫长以上多骑有马,披着铠甲,带着铁胄;因为蒙古人尚剑,受其影响,有些充尊贵的便配着剑,剑柄上镶嵌缴获来的金银珠宝;务实朴素的则带刀,乌黑长长的刀鞘拍打着马鞍。

    这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会在邓舍的率领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他们黑黑的脸上,焕发着兴奋和希望,因为胜利意味着财富、胜利意味着功名。

    方米罕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虽然有一个蒙古名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汉人起蒙古名字的很多,并不稀罕,但是方米罕有一点要比大部分的他们强,因为他知道米罕的意思。在蒙古话里,米罕就是肉。

    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么个名字,目的大约是在想借点蒙古人的贵气,希望他长大了以后可以天天吃肉。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永远也没办法证实,因为他的父母早死了。

    方米罕是临潼人。三年前,大宋的元帅李武、崔德破了潼关,烧了华阴,攻入陕西。陕西的蒙古军都万户府毫无招架之力,官军指望不住,地方上纷纷自组青军。方米罕的父亲是临潼一个豪族的佃户,辛劳了一辈子,顾不了温饱,不愿再为他们卖命,带着全家逃走,自此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夹杂在流民的队伍中,他们一路向东。陕西打仗、河南打仗、河北打仗,千里行来,竟无一处人间。后来,他们到了大都,大都没有在打仗,可大都没有粮。南边的张士诚、方国珍断了漕粮运道,那一年的冬天,大都饿殍载道。他的父母没熬过去,病饿交加,先后去了。

    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尚是如此,其他的地方可以想象。方米罕彻底绝望,无路可去,又不想死,浑浑噩噩地跟着流民的浪潮,继续流浪。最后,他到了永平。

    乱世中,粮食比金贵。他年龄小,找不到活儿;势单力孤,抢不来东西。为了保命,他几乎什么都吃过了。树皮、野草、土,若能弄来点有钱人家丢出来的残羹冷炙,那就是上等佳肴了。他还记得,有一天破天荒地他抓着了只老鼠,把他高兴坏了。不敢生火,怕人看见给他抢走,藏在没人的角落里,足足吃了三天。

    他年龄小,不代表他不会思考。每当找不来吃食,饥火难耐的时候,他自觉不自觉地总会用思考、或者说,漫无边际的想象来转移自己对肚皮的注意力。他想象最多的,自然便是他的名字。肉,好多的肉,一大盘、一大盘,香喷喷堆叠如山叫人垂涎欲滴的熟肉。不是生的、血淋淋、散发着臭气的老鼠肉。

    偶尔,他也会考虑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达鲁花赤老爷家的狗,吃的比他还肥呢?达鲁花赤老爷真威风,有条很肥的狗,有很多匹又高又壮的马;每次出门,足有十几个人敲锣打鼓地替他开道,谁躲的慢了,准挨鞭子,真疼;他还有好多美貌的小妾。说起小妾,吴同知老爷家的小妾,什么时候能再丢给他两个馒头呢?

    夏天到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永平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吃的东西一天比一天难找,他敏感地意识到,生存的压力将变得越来越大。他越来越瘦了,他经常的头晕眼花,他现在每走上两步路,就开始气喘吁吁。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再活过一个春天。

    很多的流民来了又去,有的往辽阳、有的去汴梁,当然,也有很多去蒙元控制区的,他们都说他们要去投军。投军有粮、投军能抢,投军有吃的、投军能活命。方米罕考虑着,他要不要也去?

    四月的一天,邓舍来了。八百人打下永平,当天晚上,就剐了达鲁花赤老爷,刘总管被剥个干净挂上了城楼,吴同知亲自出面,为邓舍召军。

    曾经的权威一日间被踩在了脚下,方米罕震惊之余,不忘趁乱偷了达鲁花赤老爷家的狗。他饱餐一顿,次日一早,下定决心,投了邓舍的军。

    虽投了军,他到底年小,膂力不足,胆量未成。守营一战,吓的尿了裤子;打双城,稍微进步,第二批进的城;南营血战,他第一次杀人;打德川,他跟着杨万虎在阵中坚持了半日。

    他越来越像个老卒了,虽然他现在连个十夫长都不是,先后参军的人,很多都是百夫长了,千夫长也有,最出色的自然非张歹儿莫属。他比不上张歹儿,他羡慕张歹儿。他羡慕那些如今顿顿有肉吃的昔日同伴。他发誓,他也要过上这种日子。

    今年,他十五岁。

    融成一片的马声人声里,方米罕随着洪流缓缓行进。一面红色的大旗扎在路边,几十个披着网甲的骑兵按着刀剑肃立一侧,他抬头朝那里看,脸上充满了敬畏。那旗帜下、骑兵中,站着的正是上万户大将军。

    邓舍注视着经过的军队,他尽量地露出微笑,长时间的笑容会让人肌肉发硬。他揉了揉脸,问左车儿:“张将军的军报到了么?”

    “没有。”左车儿回答道,随即补充,“估计快到了。从双城到价州,用不了四天。”

    邓舍看看天色,命令:“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后天到德川。”价州不克,主攻平壤的军队无法西下,希望张歹儿能够顺利。邓舍翻身上马,左车儿忙带着骑、步亲兵,数百人簇拥着,马蹄的的,带起一片尘土。

    他们走的是西山口通道,将近午时,进了山。道路不宽,藤萝缠绕,两侧林木深密,树冠枝叶茂盛,层层叠叠的遮天蔽日。成群的野鸟、野兔、野狐被惊动,山中有羚羊,成群结队地跑了。

    几个善射的军官,吆喝着跳下马,赶上几步,有射中的,得意洋洋地把猎物拖回,赢来一片喝彩。不像打仗,却像来郊游、狩猎了。邓舍笑了笑,没有阻拦。这种士气很好,需要保持。

    因为这条山道,最近常有大军行走,道路还算坦平。第二天,翻过了山,当晚驻宿宁远,带上了驻守此地的关世容;次日中午,一起抵达了德川。

    文华国及德川留守千户陈牌子出迎十里,城中住不下这许多人马,扎营城外。邓舍和赵过、庆千兴等进了城,没去休息,直奔德川府衙,准备召开战前军议。

    到的大堂,左车儿取出地图,悬挂墙壁。诸将纷纷入座,邓舍摘下头盔,放到案上,道:“到目前为止,各军俱能按期就位。罗国器昨天到的殷山;张歹儿部昨夜来报,在价州已经动上了手。他那边儿一动手,平壤丽军,至迟三日之内,必得消息。诸位,我军的准备工作做的怎样了?”

    陆千十二道:“奉大将军命令,粮草、偏箱车、箭矢、攻城器械,全部运送到位。”

    关世容道:“得大将军命令至今十天,小人共搜集大小渔船百余艘,征调宁远及德川、孟山水手、渔民六百人。”

    文华国道:“俺营里昨儿开了忆苦大会,儿郎们怕死的没一个,俱都嚷嚷喊想求大将军赏个先锋来当。”

    河光秀道:“小人营中,西北面高丽土著不少。遵了将军老爷的吩咐,小人精挑细选出来十人,充作乡导。都带在身边,老爷想看,这便带来。”

    邓舍很满意,道:“乡导不急着看,待会儿散了军议,各千户自带一个回去吧。”转目众将,个个精神抖擞,文华国、庆千兴坐在最前。邓舍问道:“庆将军,今当出征,沿途诸地,不知有何教我?”不好直着问有没有你的旧部,庆千兴倒耐得住气,直到现在也没主动提及。

    庆千兴道:“将军人马精锐,马到成功不在话下。不瞒将军,顺川、慈山及平壤西诸城,多有末将旧部,假将军虎威,或许可兵不血刃。”

    邓舍主攻的是平壤,顺川、慈山等地要能顺路拿下,当然更好,同时可以大大减少张歹儿部的压力。他坚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道:“好极了!力气能省一分是一分,庆将军肯去劝降,再好不过。……嗯,将军去办这等大事,麾下不可无卒,便暂拨丽卒千人,请将军统带。”

    庆千兴躬身应命。全军的先锋尚且未定,他去劝降,算做一份儿了。文华国又嚷嚷着来争,邓舍早有人选,道:“文将军,你为我的左膀右臂,左营军马须臾离不得你。这先锋的位置,你就莫和小的们争了。”

    “小的们”三字一出口,大家都知道,全都没戏。诸将里算文华国晚辈的,除了邓舍,便是赵过了。

    南营战后,赵过镇戍甲山,德川等仗一个没参加,战功上落了他人不少。邓舍和他发小的关系,要论亲近,全军非赵过莫属,有心给他机会,道:“赵将军镇戍甲山,安抚女真劳苦功高;然而我知道宝剑藏鞘,终非将军心愿,此战,先锋就由将军担之,也该你露露锋芒了。”

    他不说,赵过也猜得到,调他从甲山回来,不会不委重任。他有结巴的毛病,为人讷言敏行,素来话少,抽出马刀刺入地上,沉声道:“愿为将军之剑。”

    先锋定下,接着就是各营次第。

    斥候第一,散出六道。军前、军后各一道,中军左、中军右各两道。每道选精锐二十四骑,分成四波:三里外为第一波,两骑;六里外为第二波,四骑;十二里外为第三波,六骑;二十四里外为第四波,十二骑。斥候执五色旗,遇到需要注意的道路情况、或者敌人,就一**向后传达;都给壮马,一人两骑,以免马力不足,反为敌人所擒。

    矫捷营第二。一路西下,山多水多,很多地方地势崎岖、山林翳苔,不得不多加提防。选拣骁勇跳荡者三百,行在先锋之前,遇有险阻,先把其通道,搜索远近,审查没有藏伏敌兵,先锋然后过之。

    先锋之后,跟两个骑兵百人队,联结前后,通信传声。文华国的左营随在后边,李和尚等各引本部,前后间隔里许,中间又有一个骑兵百人队做为纽带。

    接下来,便是邓舍的中军,行军次第和文华国的左营相仿。最后,是辎重营,由关世容引千人扈卫。而剩下的骑兵和女真人,随行中军两翼,和陆千五的火器营一起,归邓舍统一调派。各城的火炮也都带来了,凑了六门,一并交给火器营,配上投石车等物,攻城时用。

    偏箱车、鹿脚连夜发给各军,行军的时候自带,夜则用来宿营;若有遭遇战,也可以拿来掩护。

    关世容征来的百余艘渔船,并非为了抵御西京水军,而是要用它们来搭建浮桥过大同江。德川在大同江的西岸上游,往平壤去,必须得先涉一截水。同时,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也可以把一些辎重放在船上,顺江而下,加快行军的速度。

    庙算既定,部伍勒毕。当天下午,邓舍中军营全面动员,他亲自下到军里,召开忆苦大会。

    入夜,组织全军百夫长以上军官参加誓师,邓舍形象地对他们描述了双城目前的处境:“便如一只猛虎,被困在囚笼。北上、南下、西进,没有一条道路是通的,现在七月底,三个月后,天将变寒,我军没粮、没衣、没药,几万人,怎么活?”说来道去,此战开商路、为的仍是挣扎,求活之战。

    “平壤若克,我得海港,西可去山东,南可下两浙。山东、两浙,皆富庶之地,我有高丽女、高丽参、高丽盐铁,扬帆渡海,归则满载,甚么换不回来!”洪继勋一再坚持,邓舍默许了他贩卖高丽女子的提议,只待攻克平壤,就着手进行。

    邓舍环顾诸将,再诱之以功名利禄,道:“攻下平壤,和双城东西交通,大同江北尽在我手。金银膏腴、美女珠宝,我岂会吝其赏赐?诸君勉励!”

    数百个军官轰然应诺。河光秀抽出短剑,迎着夜空指上,尖利着嗓子,声嘶力竭叫道:“愿为大将军剑!”上午军议,他羡赵过的慷慨,偷学了,此时拿出。

    无数支刀剑同时拔出,指向夜空,数百人同声大呼,声震屋瓦:“愿为大将军剑!愿为大将军剑!”夜风吹动火把,火光飘忽,映在他们的脸上,求活、求利的双重刺激下,人人亢奋激昂。

    待呼声稍停,邓舍取出虎符。可以想象平壤攻坚战,必然惨烈,只用求活、求利来刺激依然不足,需得有眼前近利能叫士卒们看到,他道:“将令:平壤破,许大掠三天。”

    ——

    ,蒙古人尚剑。

    蒙古人尚剑,使用较普遍,刀次之。刀剑的刃极锋利,多镶嵌金银珠宝,制作精美。

    2,烧了华阴。

    至正十六年九月,“李武、崔德破潼关,参知政事述律杰战死”,“破潼关、烧华阴”。

    “渭南、渭北之民,老幼襁抱,富者贫者号哭之声震天地,迤逦奔走于延安诸山。又红巾一二马,邀数千人驱赶前,劫夺戮辱,不胜其苦。渡渭之极徒涉,随水而没,不可胜数。又无赖之徒假贼之名,劫掠杀戮,不胜其难。有司官卷家而走,殊不见为国为民者也。”

39 辽东 Ⅲ

    是许大掠三天,士卒们抢的上瘾,足足连着五六天,满城烟火,处处是高丽人的号哭呻吟。

    夏季天热,城楼外堆积如山的京观腐烂生臭,招惹来铺天盖地的苍蝇,嗡嗡不绝。成群结队的野狗,吃死人肉吃的红了眼,从夜晚偷吃,渐渐的发展到连人都不再怕,大白天的也敢出来,当着人面拖拉尸体、撕咬咀嚼。放目远望,空荡辽阔的野地上,它们刨出来的尸体成片成片,白森森的骨头触目惊心。

    并非邓舍军纪不严,也不是他自食其言。实在是因为攻克平壤的战斗,伤亡率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围城十四天,阵亡三千余,永平起兵以来,惨烈未有过于此者。

    究其原因,不在高丽人的战力强,而在平壤城池坚固、粮足器精,守军虽然不多,崔莹智计多端,调动了全城丁壮协防,不下五六万,区区两万人根本围不住。要不是庆千兴的旧部顶不住压力临阵倒戈,怕伤亡还会增加。

    “经验不足,经验不足。”邓舍牢牢记住了这次教训,用大号字体写到了笔记本上。他在城楼上站了会儿,人头的腐臭味儿连同城中的烟火气,混杂一起,随风飘来,呛鼻子的很,非常不好闻。

    他掩着鼻子咳嗽几声,道:“把景观收了吧。……抢了这多天,弟兄们的怨气、怒火,也该发泄得差不多了,今夜起,全城戒严。除我本部,其他军马不得留驻城中。整军肃纪,施行收缴令。”

    邓舍担心再乱下去,局势会变得无法控制,昔年在辽东军中,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士卒们一旦抢红了眼,军队立刻陷入混乱。他浑没发觉,他的心肠越来越硬。自始至终,他尽是在考虑军队,丝毫没有顾及高丽百姓。

    阵亡的三千余人中,三分之一是老卒,说实话,邓舍非常心疼。当然,新卒在如此强度的战斗里也成长了不少,但无论如何,还是没办法和老卒相比。

    想想关铎的压力,想想高丽王京的压力,邓舍忍不住骂了句粗口:“他娘的,那是老子的立身之本!”

    赵过道:“辽东军惯例,不降者,城破,抄掠、杀官、坑卒、没财、民家有协防的充为奴婢。将军,抄掠过了,降官、降卒和协防丁壮怎么处理?”

    邓舍恼火归恼火,脑子清楚,不会因怒杀人,道:“军官降者留用,不降的,杀。降卒选精壮的,编入丽卒营。协防丁壮,纳为奴婢就算了,……判苦役吧。”

    邓舍探头往城楼左右瞧两眼,左边的城墙塌陷了十来米长,右边的也有两三处较小缺口:“交给河光秀,组织着修葺城墙。”崔莹守城时,在城内挖了两条五六米宽的壕沟,到现在没有填平,里边很多战死的丽卒尸体,邓舍指了指,“沟也填了。尸体怎么还没收完?天太热,要防止疫病,再给你半天时间,全部收去城外,和京观一起,让那些丁壮掩埋。”

    河光秀恭敬应命。一行人下了城楼,挨近城边的几座民宅腾腾地冒着黑烟,火苗窜起其中,一队巡逻士卒驾着水车正在灭火。

    十天的抢掠,邓舍没昏头,只许抢、不许杀人,专门派了自己的亲兵领着人马四处警戒。其实,他做的不够专业,换了钱士德这等人来,肯定业务熟练得多。

    一般来讲,不屠城的话,会先把土著赶出去,圈禁起来,然后大军入城,随便抢。据军中传说,这一招儿学自蒙古人,究竟是不是?距蒙古灭宋已有数十年,粗汉们没人知晓。

    邓舍刚走没几步,两骑快马从城外奔驰过来。守门的士卒拦住,说是有军情回报,骑士举起令牌,原来是陈虎派来的。

    邓舍吩咐带过来,展开密报,上边写道:“十五日前,有一支高丽人马逼近,后将军破城捷报传来,其军马自退。七日前,来了个高丽的使团,使者名叫朱思忠,自称高丽户部尚书。小人没放他过境,现扣留定州,将军见是不见?送去双城,抑或送去平壤?请将军斟酌之。

    “又,崔莹逃窜,将军命小人提防、拦截,至今未见。小人推测,他或许已乔装走小道遁走,辜负将军期望,小人罪该万死。虽未得崔莹,截获得平壤军报一封,小人不敢妄自开启,特送给将军观。”

    邓舍拿着信封往下倒了倒,掉出来个没开封的小信封。打开一看,却是平壤没破时,丽军送往王京的求援急信。

    撕开了,略微看看,入眼一片刺红,写的是血书,道:“贼围城十三日,大小战四十余,攻势愈锐。……昨日,贼蚁附登城,自早至晚,未有片时之歇;贼将邓舍亲擂鼓于阵前,诸军千户以下将官无不冲锋在前,有中箭矢而不顾者,有负重伤而不下者,此诚可畏乎?令我三军憟憟,堪称悍不畏死。贼有火炮、石砲数十座、劲弩无数,矢石如雨,我城墙塌陷者再三。

    “臣守军不足万人,精悍不满三千,……今已死伤殆尽。远近城池,或降或自危,无有来援。贼也何其汹汹,臣守城近半旬矣,自臣而下,全城无有不带伤者。……

    “臣前番连送了十二封告急求援信,皆如石沉大海,料来此封我王亦然难见。假天得幸,我王见之,臣言:臣死不足惜,唯我朝窘困,而贼势正盛。刚极易折、柔能克刚,为我王计,不若暂以和谈羁縻之,俟其大意,而我足备,徐徐乃可图之,切莫操之过急。

    “尽忠以死,臣之所愿。死得其所,不辱祖宗。噫嘻!臣死不足惜,唯念我王。愿化碧血,魂守家邦。”下边的署名不是崔莹,而是金得培。

    “愿化碧血,魂守家邦。”邓舍低声念了两遍这最后一句话,叹了口气,道,“不是真忠贞的人,写不出这样的话来。看来,指望他投降是没的可能了。可惜,可惜。”城破日,金得培没来得及自杀,做了俘虏。加上这次,邓舍同他交手三回,爱惜他的才干,留了没杀,希望能如庆千兴一般,使他投降。

    了,将两封信递给赵过等传看,他们有不认字的,自有人轻声读诵,给他们听。

    赵过道:“金得培信里才劝丽王遣派、遣派使者,丽王果然就遣派了使者,小人以为,陈将军猜测不错,崔莹肯定已经逃了回去。朱思忠所来,没准儿便是崔莹的建议。”

    文华国道:“呸,狗日的以柔克刚,没半点诚心,太也小觑俺等。老文最厌遛鸟的,将军,叫陈老八把那几个使者砍了罢。”

    高丽人指望羁縻,邓舍何尝不想借机休整?他摇了摇头,道:“高丽人既来求和,不论本意是什么,对我们来讲,最多没利。他想麻痹咱们,咱们大可以趁此也来麻痹他们。”

    他要来笔墨,倚马给陈虎回了信。平壤北边诸城未定,在这里见使者不合适,命他把朱思忠送去双城,洪继勋先招待着。要说,接见使者、和谈议事算是文政,不该陈虎管,信该由洪继勋写。但陈虎占了前线地利,洪继勋也没办法。

    写好回信,陈虎的派来的信使自去休息,次日回去不提。回西京府的路上,一路碰见十几拨士卒抢劫,一多半儿都是丽卒。城中抄掠不能乱抢,而是划出富庶、贫穷等几个区域,按照战功,分给诸军,这一块儿归关世容一部和河光秀一部。

    来奇怪,不知甚么原因,对待土著居民,丽卒远比汉卒凶悍。不但掠城如此,定州等城的驻军中,丽卒对待同胞的态度也比汉卒蛮横得多。

    邓舍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赵过提起旧话,他管着降卒,邓舍刚才没把话说清楚,他问道:“将军,军官不降的都杀,那金得培?”

    “杀了吧。”邓舍惋惜地道,忠臣总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即便是对手也不例外,他犹豫了下,又道,“杀前再劝劝,庆将军,再辛苦你一趟吧?”

    庆千兴不大乐意,前几天劝降,被金得培骂个狗血淋头。勉强同意,他心想:“次次劝降都要我去,明知不会降的,为什么还要费这劲儿?”忽然想到一事,打个机灵,“难道是名叫我劝降,实则,……”越想越对,咬了咬牙,暗道,“对不住了,姓金的。昨日同袍,今日各为其主。说不得,借你的脑袋,来表一表我的忠心了。”

    他此战中立的功劳甚多,克平壤有大功;清川江以南、大同江以北诸城,也多有他一出面就不战自降的。贼船他是上定了,缺少的,只欠没亲手杀过人。

    他问道:“张歹儿张将军前日捷报,大同江以北、清川江以南已然全数平定。将军准备何日出清川江,略地鸭绿江畔?”他是狠辣决断的人物,降就降个彻底。为他也好,为邓舍也罢,清川江以北、鸭绿江以南的诸城早克早好。

    邓舍想了想,道:“安抚了平壤再说吧。”沉吟片刻,道,“出军前,将军写几封劝降信,我派几个使者送去,能传檄而定的话,那是最好。”

    几人谈谈说说,走过半个城,快到府衙,后边又追来了个信使。从双城来的。奉上书信,邓舍看时,颇是奇怪,原来不是洪继勋所写,而是姚好古所写,打开一看,上边只有十六个大字:“主公闻将军大捷,喜甚,圣旨到,将军速回。”

    “圣旨到?”文华国哈哈大笑,“孔子曰:升官发财,人生喜事。”他这话耳熟,似听谁人讲过,邓舍眼皮跳了跳。左车儿笑道:“将军才升了上万户,不知主公会再给将军个甚么官儿?”关世容道:“将军麾下善战军马两万余,上万户本来名不副实,至少得做个元帅。”

    赵过呆了呆,道:“古怪,哪儿来的圣旨?走山东来的么?”这么一说,左车儿也回过神儿,有了疑惑:“倒是,将军克城才半个月,汴梁怎的这么快就下了圣旨?”

    邓舍不说话,将那信颠过来、调过去看了又看,问信使:“洪先生没书信到么?”

    信使道:“没有。”

    “也没说甚么?”

    “没有。姚总管派小人来时,洪先生在侧,他只是笑了笑。”

    只笑不说话,有内幕。邓舍转了两圈儿,蓦然想起姚好古曾说过“请将军记住承诺”云云的话,一拍脑袋,心道:“哎哟,掉入老匹夫的圈套里了。”

    当日和姚好古对掐,姚好古要他率军北上辽阳,话绕到事关小明王安危的份儿上,他似乎应景儿说了两句表忠心的话。万没料到姚好古连圣旨都能搞来!也许是假的?这个念头一想即丢,姚好古没这个胆子。就算时间,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一个月,赶得快点,也够时间从辽阳到汴梁来回。

    邓舍向来少说粗话,今天忍不住,骂出了第二句粗话:“他娘的,……”难怪他恼怒,平壤才克,诸事繁杂。打平壤是为了开商路,正要调来沈万三的家奴田伯仁看能不能搭上两浙;陈哲送王夫人回来,也刚好再去趟山东,八字没一撇呢,姚好古又来捣乱。

    此外,编制水军、安抚新得诸城、高丽使者、清川江北部诸城该如何处理,无一不需要立刻办置,这一耽误,必坏大事。邓舍想的烦躁,拿着书信就想丢掉,忍住了,扔给左车儿,道:“升官发财?我看,是想叫咱们去救驾。”

    文华国愕然,道:“救驾?救鸟的驾!俺们又不会飞,隔了十万八千里,怎的到那汴梁去。”赵过领悟了,道:“辽阳!”关世容“啊”了声:“那不是往虎口里送?”左车儿哼哼两下,道:“将军装糊涂,就说没见着这封信,不回去便是。”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邓舍考虑片刻,道,“我不回去,姚总管不会没有下手,闹翻了脸皮反而不美。”他下了决定,“我明日就回去。”

    邓舍想的很清楚,圣旨里若真有调他去辽阳的旨意,不能不遵从。辽东的局势短日内不会安稳,关铎无法抽身,姚好古此举之目的,不外乎调虎离山,怕邓舍坐大,坏了关铎退路。

    坏了关铎退路,不是怕关铎万一兵败,邓舍断其后路。姚好古也知道,邓舍没这个胆子,没了辽东红巾、没了大宋旗号,他什么都不是。他怕的是,一旦邓舍成尾大不掉之势,此长彼消,关铎自立的大计就会受到影响。

    故此,姚好古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邓舍雷厉风行,他决定既然下了,就得赶紧安排布置自己走后的防戍,视线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他道,“平壤初克,不能没有大将镇守。文叔、赵过,你两人引一半军马留下来。关将军,请你坐镇江东。”

    江东比邻平壤,两地连同肃川,形成个三角形状;经过德川、宁远,可以同关北诸地呼应,莫说高丽人无能来攻,即便来了,也足可保得周全。

    安排好这一路,邓舍接着道:“德川为连接东边双城和西边平壤的交通纽带,不容有失,传令张歹儿,命他留员虎将镇戍清川江南岸的安州,然后速归德川镇戍。”

    难安排的是双城,只洪继勋一个人,邓舍不放心,需得再派个心腹大将,除了左车儿没别的人了。但左车儿资历不足,他想了想,道:“左将军,你去汇合罗国器,前往定州,替回陈虎。命陈将军坐镇双城。”

    左车儿不为有了独自领军的机会高兴,他忧虑道:“将军三思。关将军说的没错,辽阳可是虎口啊。关平章心意难猜,万一他,……”话说半截,他的意思诸人清楚,邓舍笑道:“你放心,我此去有惊无险。”

    “将军何意?”

    “只要你们在,我就在。”杀了邓舍,双城一乱,得不偿失。赵过道:“那将军最起码多带些军马,小人不愿待在平壤,愿陪将军赴辽阳。”左车儿等人齐声道:“愿陪将军赴辽阳。”

    邓舍哈哈大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们保得住后方,我在辽阳就安稳,不陪我去,功劳大过陪我去。我意已决,此去只带河光秀、杨万虎两人的五千丽卒。”汉卒精锐,不能动。估计圣旨里会像姚好古说的,要求他带两万军马,这一点,只是小节,大可以事实说话,他确实拿不出那么多人。

    邓舍抬头观望天色,乌腾腾的烟雾,将蓝天都快熏染黑了,有件安排在后日的事儿,看来需得提前,他道:“祭拜箕子墓的活动,提前到今天下午吧。”

    周武王克殷商,箕子耻臣周,东入朝鲜,周武王封他为诸侯,他的受封之地便是平壤。在高丽的历史上,箕子的国家叫做后朝鲜。邓舍数日前,到城中的箕子祠看过,高丽人设置的木主没有损于战火,上边题写道:“朝鲜后代始祖”。

    箕子在高丽的影响很大,高丽人尚白之俗,一说即为商代尚白的遗风,箕子带去的。平壤旧城内,邓舍也去看过,至今尚存箕子所画的井田。之前洪继勋起草的《告高丽人等书》里,曾把箕子郑而重之的列举出来,做为中原、高丽本为一家的凭证,邓舍今在平壤,更没道理不去拜祭箕子墓。

    平壤城中,除了箕子祠,还有个檀君祠,檀君较之箕子为早,其所在的时代即高丽人所称的“前朝鲜”。邓舍祭拜箕子墓前,先去了檀君祠,他穿白着冠,居首拜倒,庆千兴、河光秀陪拜左右,再后边则是文华国诸人。

    祭拜的人中另外还有降将、降官数十,以及城中土著有名望而归顺的百十人和挑选出来的土著、汉卒、丽卒的代表,一大群人就在满城残烟余火处处的背景下,匆匆拜祭。

    随后,邓舍临时起意,数百人转到文庙,又拜了高丽人供奉的孔圣人等五圣十哲。要说,祭拜文庙得有一套繁琐的礼节,仓促间来不及准备,心意到了就是。

    箕子墓位处城外西北的兔山,去城不过半里。数百人迤逦出城,抬着祭品,攀登上山,兔山山势甚高,一条石径上去,迎面两个唐人衣冠的翁仲对立,左右跪有石羊和驮碑的石龟。

    邓舍做的有准备,他依足了礼节,一个个程序摆出,直用了两个时辰才算完备。

    礼仪成,不得不讲话。预定好了先让一个高丽降官来讲。官职最高、最得亲信的自然是河光秀,但他肯定不成;庆千兴是个武将,也不合适,可惜李春富破城时受了伤,要不然完全可以逼迫他来,西京留守官儿那是从二品的大员,足够格儿。

    退而求其次,副留守降了,名叫朴献忠,官居三品,勉勉强强也还过的去。他颤巍巍站在墓前,抖索索鹌鹑也似,面对文华国、河光秀恶狠狠的目光,迎着千余警戒士卒的刀枪,虽打的有草稿,他却也是真正的“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了。

    好在没出差错,待他下来,邓舍给个鼓励的眼神,朴献忠浑身抖个不住,不知是后怕的余劲儿没过,抑或是因受到邓舍的表扬而激动。

    河光秀凑到他身边,凶巴巴道:“老王八蛋,难得个风光机会,被你抢走。”他不怨邓舍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怨朴献忠抢了他的风头,在底下挥了两下胳膊,以示威胁。朴献忠冒出一头冷汗,又开始不知所云,惶恐道:“是,是。”

    邓舍走上前去,转身面对诸人站好。一两千人肃立不语,他微微笑了笑,道:“平壤,箕子遗地;自大同江而北为汉唐故地。我今来此为的是同胞团聚,箕子,为你之祖,也是我之祖,你我本为同族。我朝弃尔等久矣,今归故乡。”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箭矢,他折断为誓,道,“今在箕子墓前,折箭为誓。天地为证,自今而后,我大宋必……,不放弃,不抛弃。”

    汉唐故地远比邓舍说的范围大,不过大同江以南的,他没有精力顾及。既然王京派来了使者,不如暂且安慰其心,告诉高丽王,他想要的,到此为止。

    河光秀第一个拜倒大呼,道出安排好的台词:“上万户我大将军威武!”这一句却是他自作主张加上的,接着道,“我与大宋,本为一家,宋不弃我,我不抛宋。不放弃、不抛弃!”

    数千人乃共同跪倒呼叫:“宋不弃我,我不抛宋。”

    邓舍抬起头,闪亮的阳光照耀在将士们的盔甲上,反射出闪亮的光芒。往山下看,不远处的平壤城,以至再往东、往西,数百里的锦绣江山,温驯便如被驯服的猛兽,老老实实地盘踞在他的脚下。

    ——

    ,箕子耻臣周,东入朝鲜。

    “武王克殷,箕子耻臣周,走之朝鲜,今平壤也。殷民从之者五千人,诗书礼乐及百工之具皆备。周人因而封之。箕子不受。子松,始受周命为朝鲜侯。亦曰韩侯。韩,方言大也。《诗》所谓王锡韩侯者,即其后也。”

    “於是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鲜而不臣也。”箕子“都平壤城。”箕子朝鲜的历史延续千余年,“至四十一代孙准”,被西汉初年的“燕人卫满夺其地,”“是为卫满朝鲜”。

    ——卫满朝鲜是朝鲜半岛历史中最早得到考古及文献证明的国家。

    因卫满朝鲜不奉汉诏、阻绝使者,又到汉武帝元封二年,武帝“遣将讨之,定为四郡”,以平壤“为乐浪郡”。“汉武既灭卫氏,以其地置真番、玄菟、乐浪、临屯四郡。玄菟,今咸镜南道。乐浪,今黄海平安二道。临屯,地在今汉江以北。自此至晋初,其地属于中国为郡县者,盖四百年焉。”

    唐朝时期,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玄宗后弃之。元初,以平壤“为东宁府”,后升为东宁路总管府,后归还高丽,复为西京。

    2,箕子朝鲜。

    箕子朝鲜可说是朝鲜半岛文明开化之始。

    箕子胥余是殷末著名贤臣,因其品行高尚,被孔子誉为殷之“三仁”之一。……,箕子率其族人出走朝鲜。箕子入朝鲜半岛不仅传去了先进的文化,先进的农耕、养蚕、织作技术,还带入了大量青铜器,另外还制定了“犯禁八条”这样的法律条文,以致于箕子朝鲜被中原誉为“君子之国”。大量中国古代典籍和朝鲜史书的记载与在朝鲜出土的青铜器、陶器以及朝鲜的地面古迹三方面相互印证,都证实了箕子朝鲜的存在。

    自古以来,中朝两国人民都珍视这一有据可查的史实。在朝鲜有自己的历史记载以来,或者说直到上世纪60年代前,朝鲜、韩国的史书、教科书都沿袭了这一历史学说。

    3,朝鲜后代始祖。

    “武王克商,封箕子于此,是为后朝鲜。”“……檀君是为前朝鲜。”

    平壤城中“东有箕祠,礼设木主;题曰‘朝鲜后代始祖’。盖尊檀君为其建邦启土,宜以箕子为其继世传绪也。”

    4,至今尚存箕子所画的井田。

    “旧城内,箕子所画井田,形制尚有存者,如直路之类是也。”——此为宋人记载。

    5,五圣十哲。

    平壤“文庙在乡校,五圣十哲皆塑像”。

    “元初,释奠先圣,以颜孟配享,盖用宋金旧制,至延祐三年,始增曾子、子思配享。”“延祐三年秋七月,诏春秋释奠于先圣,以颜子、曾子、子思、孟子配享”,“至顺元年……加封……颜子,兗国复圣公;曾子,郕国宗圣公;子思,沂国述圣公;孟子,邹国亚圣公。”

    朝代不同,配享圣哲也不相同。曾子、子思并非到元朝才开始配享,曾子在唐时、子思在宋时就已经入了配享之列。配享最早的是颜回,三国时期就配享了;孟子和子思一样,配享始自宋。

    五圣:至圣孔子,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宗圣曾子,亚圣孟子。

    十哲:祭孔时陪祭的第二等,唐开元时定为圣门四科弟子。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颜渊升为配享,宋端平二年升子思补十哲之缺。咸淳三年,子思升为配享,升颛孙师为十哲之一。

    清朝时期,增朱子为第十一哲;又增有若,位居朱子之前。有若也是孔子的弟子,也就是说,孔庙十二哲只有朱子不是孔门弟子。

    除圣哲之外,历代帝王均封的有配享先贤,如董仲舒、韩愈、寇准、王阳明等,到民国时期共有156人,最后一个列入孔庙的先贤是梁启超。

    ,箕子墓位处城外西北的兔山。

    “墓在兔山,维城干隅。有两翁仲,如唐巾裾。点以斑斓之苔藓,如衣锦绣之文襦。左右列以跪乳之石羊,碑碣驮以昂首之龟趺。为圆亭以设拜位,累乱石以为庭除。此则其报本之意虽隆,而备物之礼亦疏也。”

1 关铎 Ⅰ

    辽阳向为关东重镇,早在战国时期,燕人就在此筑城。历经千余年的风雨,看过多少金戈铁马,这片土地上上演过多少人间悲喜,风雨几度,而雄城依然。

    到的辽朝时期,又几度经营,更曾升格为陪都,幅员三十里。金、元皆因旧城。蒙元无道,天下汹汹。小明王起事,北伐中路军远出塞外,就在年前,数十万红巾转入辽东,鏖战辽阳城下,围数十里,血战十数日,一朝得破,城头的大旗变幻,这座城自此姓了宋。

    九月初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和风徐徐,温而不热。

    虽然有临战的警戒,正值秋收使节,辽阳东城门出入的百姓依然不少。乱世粮食比人金贵,一点儿不能浪费。衣衫褴褛的农夫们排着队,由士卒监管着,出城的两手空空,回城的则或者扛着一捆捆的麦穗,又或者拉着采集的野菜、马料儿。

    偶尔也会有骑着快马的士卒加入其中,他们横冲直撞,用马鞭和刀鞘硬生生挤出条通道。他们要么是出城巡逻,要么是有军情回报。挨了打的百姓自认倒霉,谁叫没眼力劲儿呢?怎么就没早点看到,老老实实地让道?

    守门的士卒有和斥候熟识的,检查出入城百姓凭证的块儿,不忘大声招呼两句,问问有没甚么可以说的消息。元军要来的传言好几个月了,至今没见一点儿动静,难免有些人心惶惶。

    问归问,回城的斥候无一例外不会说出一个字儿,关平章军纪严明,他老人家的铡刀可不是吃素的。不过,今天倒是出了个例外。回城的斥候大老远就高声叫喊:“赶了百姓,……狗日的,给老子让道儿!让道儿!”

    这等火剌剌的场面,门卒瞧惯了的,每个斥候回城都是如此,没当回事儿。两三个认识他的,笑骂道:“你狗娘养的回个城,……。”没等他们说完,那斥候又叫道:“快点儿赶了百姓,赶紧入城。关城门,关城门!”

    他一脸惶急,吓了门卒一跳,下意识地反应,问道:“鞑子来了?”斥候道:“不是鞑子,打的咱大宋旗号,真假不知。俺得赶紧去报关平章。”拿起马鞭,抽了几下拥挤的人群,门卒意识到了重要性,提起枪戈,推搡着在前给他开道。

    城门的百姓顿时炸了锅,不管来的是敌是友,保命第一,个个着急进城。乱哄哄成一片,挤做一团,你踩了他的鞋,他踩了你的脚,胆子小的大哭叫嚷,体力弱的被拥倒在地。亏得有监管士卒的压制,一阵暴打,强迫着恢复了队列。

    门卒来不及审核,不能尽数放入城中,两个百夫长拔出马刀,连砍了三四个,才迫使着他们改了道,由士卒押送着,改从它门入城。好半天,城门口才安静下来。

    吊桥拉起,铁制的城门缓缓关闭,门卒匆忙奔走,布置防守。守门千户登上城楼,远远观望,不多时一支军马出现在了视线中。距离太远,差不多十里之外,打的旗帜看不清楚,那军马走没多远,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分出两骑,奔了过来。

    到的近处,看的清楚。两骑一文一武,左边一个裹着红巾,按着刀,仰头大叫:“城上将军听了,俺是双城管军万户府上万户邓将军麾下。奉主公旨意,为杀鞑子,从高丽来援。为免扰城,现大军驻扎十里之外。”

    双城邓万户的名号,守城千户有所耳闻,知道他数月间在高丽开辟出好大的场面。守城千户问道:“你是何人?邓将军何在?”

    那骑士答道:“俺乃军中杨千户,这位是方补真方大人。我家将军言道:不得关平章令,不敢妄动,现在军中等候。特派俺前来通传。”方补真本为关铎幕府,随姚好古去了高丽,后被派到甲山,协助赵过料理民政。此次邓舍来辽阳,没个熟人不行,姚好古叫他跟着一起。

    “已有人前去报信,你且回去吧。本将守城有责,没有军令,不能放你入城。”

    姓杨的千户和身边骑士说了两句,也不走,拨马转到一侧。守门千户既知其来历,也不理会,只回头看,关铎的军令很快就到。邓舍小小万户,用不着关铎亲迎,大约为表示重视,来人的官职却也不低。

    名叫毛居敬,辽阳行省辽阳翼元帅府元帅,名义上的辽阳城最高指挥官,比邓舍足足高了两级。

    毛居敬和方补真素来相识,两人见面,一个城上、一个城下,聊了两句,当着杨万虎的面,不便深谈。毛居敬当即下令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引十几个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毛居敬身为关铎的心腹嫡系,邓舍为什么奉旨前来,他心中一清二楚。

    同杨万虎、方补真一头儿闲聊,一头儿来到邓舍军前。

    只见数千人的军马、辎重列出数里,士卒皆盔甲鲜明、枪戈坚锐,队伍严整,军容肃穆。如林的旗帜前,立有十来个骑着马的军官。

    中间一人年龄不大,头戴错金银的铁胄,身穿连环锁子甲,身后一领红色的披风,随风翻飞,露出腰上悬挂的马刀。马刀的刀鞘色泽斑斑,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他那铁胄眉庇、藏额的部分甚长,遮掩了面容看不清楚。看他装束,料来就是邓舍。果然,隔了二三十米远,就见他跳下马来,抖了抖披风,大步流星地迎接上来。

    他一边走,一边摘下铁胄,露出面容,年龄不大,充其量十**岁。毛居敬知邓舍年轻,此时看在眼里,也不由微微惊讶,心想:“乳臭未干。”也随着下马,欢笑前迎,道:“敢是邓万户?”

    可不正是邓舍。邓舍位卑,看毛居敬的打扮,乃是元帅级别,主动拜倒,道:“末将双城万户府万户邓舍,拜见将军。有劳元帅来迎,愧不敢当。”他没大名儿,亲近人都呼他舍哥儿,久了,索性便以为自称。

    毛居敬等他拜倒行过了礼,才扶起来,道:“何必客气。本将翼辽阳统军元帅府毛居敬,奉关平章令,迎邓万户入城。”笑道,“万户远来辛苦,路上没遇到甚么麻烦吧?”

    “谨遵关平章令。”邓舍恭恭敬敬向辽阳城方向拱了拱手,这才回答毛居敬,道,“末将此来一路平安。关平章声威远震,沈阳、盖州的鞑子,不敢出头。”

    毛居敬点了点头,道:“自得邓万户来信,关平章本意派些军马远迎,不料万户来得这般快,……”打量了下邓舍带来的军马,问道,“邓万户带来了多少人?”

    “六千人。”邓舍临走,陈虎、文华国不放心,坚决又给他加了一千人。来的也不全是丽卒,换了一半的汉卒。

    毛居敬皱了眉,六千人够什么用?关铎有交代,不得对邓舍无礼,压下不满,他道:“万户大概不知,辽阳城里屯聚军马十万,城中是住不下了。好在城外大营尚有空地,关平章叫本将问你,是愿驻城中?还是愿驻城外?”

    邓舍一听,就知道没得选,道:“城中既然没地方,城外便可,末将来是为了杀鞑子,驻扎哪里无所谓。”顿了顿,瞧毛居敬一眼,问道,“不知关平章对末将有何安排?”

    “邓万户智勇双全,你放心,关平章必有大用,不急在一时。大人设下了酒宴,专为你洗尘。邓万户,先请进城,再说不迟。”

    不管有没有大用,邓舍早做足了准备,他隐约觉得这位毛元帅似乎不太待见自己,料来是关铎嫡系,也不在话下。他道:“元帅谬赞,真叫末将诚惶诚恐。”

    两人各自上马,前后回城。邓舍随身只带了百十亲兵,引来的军马却没跟着,有人领着折往城外大营驻扎,杨万虎、河光秀都随军去了。

    邓舍自接了圣旨,姚好古日夜催促,他借口选挑精锐,拖延了几日。见过高丽使者,定下和约,——为了表示诚意,邓舍放还了新近俘虏的数十高丽官吏及一些有名望的地方豪门,都是些不愿降的,李春富这类早降的和金得培这类早砍头的,不在其列。

    高丽人素来自称小中华,以君子国自居,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也有份大礼送上,只是那礼物出乎邓舍意料,竟送了几千女子过来。原来是学了在蒙元铁蹄下苟延残喘的不二法则,想和邓舍结亲家。那使者朱思忠所谓:“愿配上国将士,从此可与上国如姻娅往来”。

    配了将士,邓舍不能漏掉,可惜高丽王没女儿,选了三四个宗室女儿献上,聊表加倍补偿之意。邓舍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除了其宗室女儿,其他的刚好交给洪继勋,由他训练歌舞,转手暗中贩卖。

    高丽人的这份大礼,起初邓舍以为有诈,后来得知平壤一破,消息传到王京,丽王险些逃入耽罗岛,胆破如此,难怪如此。

    然后纳高丽宗室女儿,赏府中婢女给诸将,又安排好秋收、编水军、扩新军、通商道、促汉化、安抚地方等诸般军政,这才启程。辽东的局势只听说越来越紧,具体情况他不知道,趁着空儿,问毛居敬,道:“请问元帅,听姚总管讲,鞑子来攻势日急,末将路上却没见什么动静,究竟情况怎样?汴梁主公哪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鞑子来攻日势急不假,沈阳、盖州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搠思监的探马赤军至今犹停驻百里之外,犹豫不进。他们孤掌难鸣,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近期主要的战事,都在辽西。”毛居敬叹了口气,道,“至于汴梁,……”他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道,“好在邓万户今来,又给我辽阳添一支生力军,希望能对局势的改变有所帮助。”

    和邓舍、洪继勋的判断完全一致。元军的方略正是一面防御、三面蓄势,他们总体的军力强过辽阳,不动则已,一动必是大战。

    关铎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投鼠忌器,进退两难。他若进,不论往哪个方向进,必都会陷入四面包围;他若弃辽阳,向高丽退,后有搠思监、沈阳、盖州、辽西的诸路军马齐追,前有高丽城池阻绝,死路一条。

    好比是一潭死水,现在缺少的,只是一颗石子。但这颗石子该怎么投,有讲究。投的对了,波浪撞波浪、漩涡起漩涡,能将元军一路路逐次消化;投的错了,把辽阳变成漩涡的中心,城池再坚,也得粉身碎骨。

    也正是因了这个局面,邓舍方才大胆前来。双城处辽东之外,又隐然呼应辽阳,运用得当,何止做一条退路那么简单?他能看的出,他相信关铎也会看的出。

    只是,毛居敬为什么对汴梁的局势吞吞吐吐?邓舍疑云大起,没去追问,先顺着他的话风,道:“鞑子军马聚集,不敢前进一步,怯战到了这等地步,纵然势大,料来也难当关平章一击。”然后试探道,“如今汴梁危急,主公翘首以待,我等自当奋勇。但有命令,末将虽然不才,也必死而后己。”

    毛居敬乜了他眼,仍旧对汴梁只字不提,敷衍道:“邓万户忠心耿耿,主公必然欣慰,关平章听了,也定然高兴。”忍不住问道,“听说万户在高丽拥军数万,为何只来了六千?”

    邓舍道:“平壤初定,不能没有大军镇守。末将带六千人来,实不相瞒,已经是倾其所有了。”

    “平壤以北诸地,邓万户有无平定?”

    邓舍管他真不知、假不知,实事求是地道:“清川江以南尽数平定;清川江以北平定了十之七八,有二三顽抗的,一时不好拾掇。”他同高丽人的和约上写的明白,两方以大同江、定州一线为界。以北诸城实际上也大多早入其囊中,却仍有两三座负隅顽抗的,暂且放下,洪继勋、庆千兴自会慢慢料理。

    “邓万户兵强马壮,区区几座小城,有什么难拾掇的?太也谦虚。”毛居敬哈哈一笑,快马加鞭,把邓舍抛在身后。

    他急急忙忙的样子,惹得邓舍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若有所思望了会儿毛居敬远去的身影,转头冲边儿上的方补真拱了手,道:“不能叫关平章久候,方大人,加快点速度吧?”他和方补真不熟,接触数日,晓得他脾气古怪,不敢怠慢,客气里带着尊敬。

    方补真是纯粹的文官儿,骑术不太好,骑在马上晃来荡去的,提不起速度,道:“将军自管先行,卑职跟着就是。”

    他的眼睛白多黑少,一看人,就跟翻白眼似的。邓舍注意不去多看,省的引起误会。亲兵队长毕千牛举起马鞭,指着前方,道:“将军,快到了。”

    邓舍抬起头,辽阳在望。蓝天下,平原上,城池巍峨雄壮。

    ——

    ,燕人在此筑城。

    “燕有贤将秦开,……袭破东胡,(东胡)却千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只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距胡。”辽东郡治襄平,即今辽阳旧城。

    2,幅员三十里。

    “契丹神册四年,葺辽阳故城,谓之铁凤城,以勃海汉户建东平郡。天显三年,迁东丹国民居之,升为南京,名天福城。幅员三十里,有八门,其宫城在东北隅,南为三门,壮以楼观,四隅有角楼,相去各二里。外城谓之汉城。天显十三年,改曰东京辽阳府,金、元皆因旧城。”

2 关铎 Ⅱ

    毛居敬在前引路,进了城,穿过四五条人烟稀疏的大街,转入东北角的前辽宫殿。这宫殿年久失修,有些破旧,旧日的架子尚存,方圆三四里,占地甚大。

    宫殿外围了一层数丈高的石墙,若有战事,可以做为最后一道防线。正中一座新造的门楼,很高大,拔入云霄,其上飞檐斗拱,两侧装金饰银,浮雕刻出二龙戏珠的图画。

    毛居敬拿出关铎手书通行令,守门的卫士开门放行。邓舍的亲兵不能带进去,留在宫外。宫门后殿阁如云,每座殿阁之间,有琼草瑶花、亭台楼榭。顺着主干道走了多时,迎面个大湖泊,一条木桥飞架其上。湖面荷叶田田,风一吹,水气清甜。

    过了桥,又走了三二百米,来到一座大殿前边。抬头去看,殿门上挂着个匾,上写着几个篆体字,邓舍不识得。毛居敬停下脚步,低声道:“关平章就在此了。”对殿外的侍卫道,“双城万户邓舍带到,求见平章大人。”

    当年焚上都,邓舍远远地见过上都的宫殿,没进去过,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吃惊关铎的排场,记得他在军中很以朴素著称。他这边儿转着念头,很快,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出来传话,道:“平章大人有请。”邓舍心想:“连太监也有了?”整了整盔甲,摘下马刀交给侍卫,和方补真一起,随着毛居敬走入殿内。

    好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称得上美轮美奂。纵深百十米,光线不足,显得有些阴沉。殿上或站或坐十四五人,有男有女,此时都转过头,往邓舍身上打量。

    邓舍瞥见正中卧榻上斜躺着一个老者,忙走上几步,拜倒在地,高声道:“末将邓舍,拜见平章大人。”

    那老者哈哈笑道:“起来罢。”邓舍道:“谢平章大人。”站起身,那老者关铎距离远,看不清楚,道:“你往前走两步,叫老夫看看。”邓舍不解其意,不能不遵从命令,往前走了两步。

    关铎坐直,细细看的片刻,道:“英武、英武,……”对周围人道,“诸位,你们来看,果然不愧我辽东新秀,没的枉了姚好古口口声声的称赞,‘勇而有威’,恩,不错不错。”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他嗓音柔,语调不高,虽然才见面就赞不绝口,不叫人觉得突兀,反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邓舍谦恭地道:“平章称赞,末将惭愧。”从怀中取出一页纸,毕恭毕敬地奉上,道,“双城苦寒之地,地瘠民乏,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好在有些人参、貂皮之类特产;听姚总管说,平章雅好书法,高丽纸倒还不错,末将特地置办了些;高丽女子婉媚,末将精选了一班歌舞,敬请平章收纳。”

    “你这小子,就是礼节多。”关铎呵呵一笑,从坐塌上起来,有两个婢女搀着他,从台上走下,步履蹒跚,走的很费劲,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倒像七老八十。

    上次见他时候,行动矫健得很,怎么一下子成这了?邓舍很奇怪,想问,不合适,欲言又止。关铎瞧出来了,主动解释,道:“丰州一战,老夫左腿受了点伤。”

    邓舍关切问道:“要紧么?”关铎笑道:“一点皮外伤,……老喽,不中用了,换到年轻时,早好了。”走到近前,浓香扑鼻,掩盖不住一点淡淡的恶臭。邓舍心头一跳,这明明是溃烂发脓的气味。

    关铎顺手接过他的礼单,看了两眼,道:“宁远人参?好东西啊,呵呵,深山大林出良参。老夫就不客气了,正好用来补补。”递给先前传话的太监,携了邓舍的手,招手叫众人过来,一一介绍。

    辽阳行省有三位平章,关铎第一位,潘诚第二位,沙刘二第三位。潘、刘二人俱不在,在场的听其官衔名号,半是文臣,半为武将;另有三四个家眷身份的女子,赴酒宴而带家眷,料来都是关铎的亲信。

    关铎道:“辽东日紧,潘平章和刘平章忙于军事,一个现在广宁府布置防线;一个亲自领军去了辽西大宁的前线。所以他两人都不在城中。”

    给布置酒宴的太监、婢女们让开点道儿,关铎又接着道:“不过不要紧,你既然来了,早晚都能见着。说起来,他二位对你,也是闻名已久了。”

    邓舍不过是个万户,关铎这么说话,很抬举他了。关铎的作风和姚好古不同,姚好古是尊敬里带着奸猾;关铎是慈祥里带着客气。为什么客气?满足邓舍少年得志的虚荣。

    邓舍和大人物打交道的次数几乎没有,不太擅长应付这等场合,总不能不说话,本色出演,一脸的“拘束木讷”,道:“末将贱名,值不得入平章们的耳朵。平章的赞许,叫末将诚惶诚恐。”关铎摇了摇头,点了点邓舍,笑道:“惶恐个甚么?他两个可也常夸你是我军中的后起之秀呢。你说,老夫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你这个人才呢?”

    他识得邓三,问道:“你的义父,老夫听说没在丰州一役了?”邓舍道:“是。鞑子围丰州,奉平章的军令,末将义父率末将等出城迎敌,丰州、云内、东胜州接连失陷,末将等无路可去,转而向东,路上遭遇了一支鞑子,末将义父,……”时隔多日,想起来,邓舍依旧忍不住地心痛,黯然道,“末将等寡不敌众,末将的义父陷于阵中。”

    关铎叹息道:“你的义父老夫见过,骑射两精,武艺娴熟,为人豪气,更难得有一片赤子之心,端的条好汉。可惜了,可惜了。”拍拍邓舍的肩膀,道,“不过你也不必太多伤感,马革裹尸,本就是我沙场男儿的本色。乱世中,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死在床榻。何况,你义父虽死了,不是还你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们老一辈儿,就拿老夫来说,半截入土的人了,生死早看的淡了,唯一难放的心愿,其实也都就在你们年轻人身上了。只要你肯上进,将来能做出一番成就,老夫想,你义父黄泉有灵,也必会欣慰。”

    他这一番话娓娓而谈,换个不认识的人,断然猜不出这竟是威震辽东的关平章。他这副慈祥的模样,或许只是做戏,但话中的道理不错。邓舍受他安慰,心中悲痛渐渐平息。关铎不等他说话,又问道:“鞑子那支军马,是何人领军?”

    邓舍抬眼看了眼他,疑心他是存心问的,答道:“佛家奴。”“哦?莫不是那个任鞑子中书平章政事的佛家奴?”“正是。”关铎点了点头,道:“你或许不知,这次来围辽阳的鞑子里,也有他一份儿。倒是正好,你放心,只要机会合适,有你亲手报仇雪恨的时候!”一语带过,不再去说。

    他们说话的功夫儿,殿内殿外数十个女子穿梭如蝶,一盘盘佳肴,一坛坛美酒尽数端来。歌女、舞女、乐师,由太监引着,先向关铎行了礼,退到角落,拨弦调乐,一时间,入耳丝弦靡靡,放眼粉腿玉臂。殿上春意融融。

    酒宴摆好,关铎拉了邓舍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侧,一笑,对众人道:“各位,自请入席罢。”十几个人或作揖、或万福,礼毕,各自入席。

    殿大、人少,席位摆的都比较靠前,殿门口往上空了一大片,有些空荡,歌女舞女往前挪了挪,便在哪儿唱歌跳舞不提。关铎对邓舍道:“不知你今日来,也赶巧了。在座诸位皆为老夫起兵多年来的老兄弟,本意今日小聚,索性并在一起。尽是自己人,无需客气。”

    他先端了一杯酒,浅浅喝了口,道:“老夫有伤,酒不能多喝。诸位,请起罢。”大家一起举杯,饮了。关铎示意,殿角乐声顿起,歌女捡拿手小曲儿,一个接一个自管唱来。

    一个满面虬须的武将站起来,端着酒杯,正要说话;关铎笑道:“今日家宴,各位随意。想找老夫敬酒的,免了。老夫不能喝酒,没得便宜了尔等!”诸人大笑,关铎指了邓舍,又道,“邓万户远来,你们得好好亲近。”

    适才介绍时,官衔、名字一大堆,邓舍记住的没几个,只记得那几个武将,不是管军元帅,就是管军总管,官儿都比他高。他年龄小、官职低,忙站起来,道:“诸位将军的大名,末将早就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关铎笑道:“有幸不如有酒!”众人轰然大笑,纷纷道:“平章言之有理,先饮三杯再说。”

    那虬须武将不乐意,嚷嚷:“三杯两盏算的甚么?这等小杯子,湿不了舌头根儿,没的污了爽快二字,不如换了大碗,平章大人,您老人家说呢?”

    关铎呵呵一笑,不说话。邓舍哪儿敢在这场合多喝酒?连连推辞。那武将焦躁起来,叫道:“以为你是条汉子,却扭捏像个娘们儿!”没奈何,换了大碗,拿上来一看,邓舍吓了一跳,何止是大碗,简直是海碗。三碗许还不妨,就怕三碗到不了底,可千万别叫钻了桌子。

    关铎笑吟吟只看,也不劝,邓舍咬了牙,他来辽阳,打的主意要虚与委蛇,先把关铎稳住、观望了风势再说。闹僵的话,就失了本意。不就是几碗酒?他不再推辞,连干三碗,那武将大声喝彩,道:“好酒量,俺就喜欢爽利的好汉子。”端了酒碗,又要上来敬酒。

    关铎拦住了,道:“邓万户不像你,酒坛子里泡大的。吃两口菜,垫垫底再说吧。”笑着对邓舍介绍,“这个家伙,从军前,酿私酒出身……。”三碗急酒下肚,邓舍赶了几天的路,又没吃饭,头微微发晕。他一边儿听关铎说话,一边儿转动脑筋,寻思关铎究竟用意何在?

    先是表现出副慈祥老人的神态,拉家常、说私话、问长问短;对军机一字不提。如果说,他不问自己带来了多少人马,是为了表示风度,反正他早晚会知;可为什么对汴梁的局势也一字不提?每当邓舍想问,都被他提早岔开话去,可以说,对话的主动权始终都在关铎手中。

    接着接风宴变成家宴,那武将小杯换大碗的要求,要说没得关铎的暗示,邓舍绝不相信,闻着扑鼻的酒香,他猜出个可能,想道:“打算灌醉我么?”转念一想,灌醉了我,对关铎又有什么好处?好问高丽的局势?没道理啊,有姚好古在高丽,他会有什么不知道的?

    想了一通,摸不着头脑。他是盘着腿儿坐的,觉得大腿边儿一热,扭头看,不知何时,跪了个半裸的女子。只裹了件轻纱,几近透明,贴在身上,曲线曼妙。瞧见邓舍看她,那女子粲然一笑,道:“奴给将军斟酒。”海碗大,酒壶小,不够斟倒,摆了个酒坛在案边。她一俯身舀酒,露出丰腴的胸脯,邓舍没受过这等伺候,收回眼,不去看。

    毛居敬坐在他的对面,端起了酒碗过来,笑道:“怎么?万户久处高丽,尝够了高丽雌儿,凡花俗草难入眼了么?”

    邓舍忙起身,道:“却是酒喝得急,末将有些醉了。”毛居敬道:“岂有此理,看本将端酒,你就装醉。”装着生气,哼哼两声,“不老实!不老实。”邓舍苦笑,关铎劝了两句,好歹大碗换回小杯,又是三杯。

    毛居敬下去,殿上诸人排着队,一个个接着上来。十几个人,三四十杯,邓舍即便海量,也吃受不住。剩得最后两三人,关铎又出了面,含笑拦住。道:“邓万户年幼,你们让着点儿,让着点儿。”

    酒这东西,喝得越多,后劲越大。邓舍热血冲头,心知自己醉了,晃晃悠悠,拿眼看人,只觉得面前一双,容貌似曾相熟,辨认半晌,瞧出来是方补真,他笑道:“方、方大人,你我同来,为何还向我敬酒啊?”方补真道:“高丽时,久得将军照顾,一直没得表示感谢,趁今天这个机会,聊表谢意。”一饮而尽。

    狗日的,我什么时候照顾过你了?邓舍醉是醉,心中有事儿,藏了三分清明,伸手往案几上摸酒杯,一个不小心,碰翻了碗碟,那伺候的婢女慌忙够着酒杯,放入他的手中。

    邓舍随手搭住她的肩膀,站稳了脚,道:“平章说我客气,我看方大人你才是客气。……干了,干了。”咕咚一口,喝了一半,手抖了抖,洒出一半。他的席位和关铎相邻,关铎一直在注意他,此时说道:“邓万户没来过辽阳,老夫又不能时时陪伴,身边儿不能没个熟悉地方的人。补真在高丽多得你的照顾,你来辽阳,就让补真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这是光明长大地派人监视了,邓舍道:“平章厚爱,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拱手想要对关铎作揖,晃了两下,醉眼昏花,终于立不住,跌倒地上。正倒在婢女身上,软绵绵的,疼是不疼,他翻身要起来,借势一伸腿,踢翻了案几,撞烂酒坛。酒杯、菜盘掉下,摔到地上,劈劈啪啪响个不住。

    殿上划拳猜枚的众人,闻声一静,齐齐来看。邓舍一滩泥似的在地上挣扎,就是起不来,不由一阵大笑。一个女子捂着嘴,吃吃笑道:“三碗酒就受不住的大将军,还是头次见到。”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邓舍努力睁大了眼,趴在地上,往发声的地方看。他其实没有醉到这个程度,他判断的明白了,虽不知目的,但关铎确实想灌醉他。要他丢人也罢,想他出丑也好,假醉总比真醉好。

    他瞧不清楚说话女子的模样,只恍恍惚惚看到一团人影儿,穿的不知是黄、不知是灰,手腕上挂了个玉佩,青翠欲滴。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喷着酒气,笑呵呵道:“小娘子话不对,酒多,酒多谁说就英雄?量浅未必,……未必不豪杰。”一手抓住婢女,一手抓住来扶他的方补真,他东摇西晃地站将起来,抽手往腰间去摸,对关铎道:“平章大人,小娘子笑我出丑,大人莫怪,我虽喝得多了,不醉,一点儿不醉!也能耍两套刀,给大人看,一则为诸位将军助、助兴,二来,也请大人看看我到底算不算,……算不算,英雄!”

    他的刀进殿前,就交给侍卫了,摸了半天摸不着,糊糊涂涂问方补真:“我的刀呢?你见了没有?”方补真道:“你没带刀。”邓舍道:“胡说八道!我是大将军,怎么会随身不带刀?”一拍脑门,朝关铎道,“定是大人不小心,把贼放进来了。……有人偷了我的刀!”

    方补真哭笑不得,先前说话的女子嗤笑道:“自己没带刀,反说有人偷了,几杯酒就醉成这般,好生丢人。”

    殿前一声脆响,众人看时,关铎摔了杯子,怫然起身,怒道:“住口!邓万户我军中大将,岂容你再三侮辱?给老夫滚出去!”这女子和关铎有些亲戚,仗着这层关系,素来骄横,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所以方才敢出言不逊,骤然见关铎雷霆发怒,吓得花容失色。她夫君是个文官儿,屁滚尿流地跪倒磕头请罪,拉了她退出殿外。

    “边关死战尽勋戎,贵妇凭甚论英雄?”关铎余怒未消,狠狠拍在案上,殿下诸人噤若寒蝉,毛居敬道:“妇人无知,见识浅薄,不值得大人动怒,气坏了身子,更是不值当。”关铎叹了口气,道:“要说,她也算我关家的人,是老夫平时疏于教导。”对邓舍道,“邓万户不用放在心上,深宫女子,岂知男儿之志?……你年未及弱冠,而声威响彻辽东,当之无愧的我军中俊彦,来,老夫敬你三杯。”

    开始还可以借着醉意,洒出来点儿;这会儿关铎把酒杯递给婢女,不过邓舍的手,半丝儿洒不出来,又是三杯喝下,邓舍本不待喝,关铎亲手端来的,不喝不成。他大叫不妙,强自支撑,语无伦次,道:“大、大人,末将没放在心上,末将这点度量还是有的。不过,大人夸我是俊彦,担不起,末将实在担不起,高、高看了。”

    殿外天色渐暗,有人收拾狼藉、点燃蜡烛,光线一亮。酒到此时,已喝了两个多时辰,关铎丝毫没散席的意思,亲手搀邓舍坐下,见他摇摇欲倒,吩咐婢女照看,笑道:“何来高看?数遍军中,有你这等成就的,寥寥无几。”

    他指指还站在一边儿的方补真:“就拿补真说吧,三十好几的人了,官不过四品,手无缚鸡之力,和你一比,差的远喽。圣人云三十而立,补真,你有何打算?给老夫讲讲你的志向。”

    方补真不假思索,昂然道:“高官非所愿。卑职只求能在这滔滔世中,滚滚红尘里,永保孤直。”关铎道:“圣人自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你这是自比青莲了。”他饱读诗书,引用的诗句恰到好处,毛居敬笑道:“方大人志如其名,本将好生敬佩。”方补真,字守道,又补真、又守道的,真要做到,非孤直不可。

    关铎又问毛居敬,道:“你的志向又是什么?”毛居敬道:“能当壮年而帅十万众,马鞭指向的地方,没有东西可以阻挡胯下骏马的奔驰,便是末将的志向了。”关铎道:“壮岁旌旗拥万夫,好,好。”又问那虬须的武将,那武将道:“大人讲过荆轲刺秦皇的故事,俺要做的荆轲,死十次也甘。”关铎道:“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感意气而轻功名,甚好,甚好。”

    他两人性格不同,讲的志向也不同,但不失为多数武人的追求。拥万夫、或刺秦皇,神游遐想,邓舍醉意翻涌,也不由热血沸腾。关铎一个个问下去,诸人回答千种百样,有的想做大官儿,有的想当富家翁,有的求名扬天下,有的想光宗耀祖,关铎都有一句诗歌相送。

    邓舍渐渐支持不住,一股股的酒劲儿往上翻腾,朦胧醉眼里,殿上红烛影动,坐不稳当,栽入婢女怀中,只觉乾坤颠倒,犹如手足相换。隐约中,关铎似乎问罢了诸人,转而来问他,嘟哝着回答了几句,说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殿上忽然安静了片刻,仿佛有人喝彩,好像有人大笑。他撑开眼,迷迷糊糊陪着笑了两声,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3 关铎 Ⅲ

    暖暖的熙风吹动窗纸,被晒得睡着了的花香鸟语,懒洋洋地敲响谁人的梦乡。

    从极遥远的地方,有战鼓号角的声响,斜卷的大旗,夹杂着渺不可闻的喊杀。像是忽然拉近了似的,无数的士卒列作一个个方阵,林立的戟戈耀眼而闪亮,就在他们的对面,成千上万的马蹄奔驰在黑土地上,卷起无边无际的灰尘。

    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近在眼前,蒙古人的骑兵呼喝着举起长长的标枪。“杀,杀,杀!”这声音震耳欲聋,他握紧了长枪,做好战斗的准备。忽然,一柄马刀从后刺入,刀尖露在他的胸前。他愕然地回过头,看到裹着红巾的士卒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不属于这里,杀死他,杀死他!”

    无数的人包围了他,他惊恐地看着他们,很多熟悉的面孔:陈虎、文华国、赵过、洪继勋。昨天的战友反目成了仇雠,无数的刀迎着阳光举起,那么刺眼。

    邓舍蓦然醒来,出了一头冷汗。刺眼的阳光逼得他下意识伸手遮在脸上,身子底下舒适的床褥提醒他:他还活着,快跳出来的心脏,缓缓落回了原位;他头痛欲裂。被窝很热,因为不止他一个人。邓舍盯着仍在熟睡的那女子发了会儿楞,有点面熟。

    他记起了昨天的酒宴,她是宴席上服侍他的婢女。邓舍翻身坐起,鸟叫声声。他起来的动作太大,带醒了那个婢女。婢女睡眼惺忪地,大概也是刚做了个什么梦,呆了片刻才回到现实。看到邓舍的目光,打了个激灵,她是趴着睡的,忙爬了起来。

    婢女比主人起得还晚,就有点儿过分了。她紧张地脸蛋通红,小声嘟哝了句:“将军,……”慌慌张张地下了床,随便拿点东西裹住**的身体,转过身,仓促地福了福,“将军要起来么?奴伺候将军穿衣。”

    邓舍挥挥手:“我自己来。”捏着太阳穴,他费劲地回忆昨天的酒宴。只记得诸人轮番敬酒,最后一杯酒似乎是关铎敬的,再往后,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起来。

    他这边儿出神,那边儿婢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彷徨而局促,道:“奴给将军打水洗漱。”好歹找了个活儿,三两下穿上衣服,转身出去。邓舍叫住了她:“这是在哪儿?”

    “在将军的府里。”那婢女答道。

    “我的府里?”

    “平章大人赏给将军的。”

    意料之中,关铎总不会叫他住在宫里。邓舍披衣来到窗前,打开窗往外看,院子不小,假山清泉,三四个仆僮正在打扫卫生。走廊过道上,站着十来个士卒,都是他的亲兵。

    “毕千牛呢?叫他过来。”邓舍隔着窗户,招呼亲兵,道。

    “是,将军。”瞧见邓舍醒了,亲兵们分成两拨儿,有一溜烟儿去找毕千牛的;有跑过来报告事情的:“上午关平章派了好几个来,说将军一醒,就请快去见他。”

    “说甚么事儿了没?”

    “没有。”

    邓舍恩了声,表示知道,亲兵要退回岗位,邓舍想起件事儿,问道:“昨天我什么时候从宫里出来的?”

    “两更前后。”

    邓舍很无言,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刚点上蜡烛。夏季天黑的晚,也就是说,至多刚刚一更。一更到两更,两个时辰,都在宫里做甚么了?说甚么了?邓舍酒后一般只会睡觉,他希望这次也是。

    他娘的关铎,给老子下马威么?才入辽阳就来这一出儿,端得出人意料,完全出乎他的预先猜测。醒来前做的那个梦,不由又浮上脑中。早不做,晚不做,为什麽今天会做这个梦?通俗的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问题是,他从来没想过那些,有朝一日被兄弟们背叛等等,他自认为对他们很放心。为什么做一个这样的梦?

    压力太大?邓舍并非迷信,换了谁,处在有敌意的人群中,喝醉酒,酒后没了记忆,不知自己说了甚么、做了甚么,难免疑神疑鬼。额头上的冷汗没下去,心虚的冷汗冒上来。说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把洪继勋判断出的,关铎要反的话说出来!

    转念一想,真要说了,脑袋怕留不到现在。邓舍负着手,转来转去,又一想,即使说了,关铎兴许看自己醉了,没准儿不杀。再一想,除了这条,他的秘密太多,来历、身份,……。

    他本对自己醉后睡觉挺有信心,越想越没底儿,在室内转了两圈,心烦意乱,焦躁起来,抽出案上的马刀,就想往几上砍去。快挨着了,生生止住。府中必有关铎耳目,劈个案几,泄一时压抑不要紧,一旦传入关铎耳中,谁知他会作何猜测?

    门口传来脚步声,毕千牛推门进来:“将军,你叫小人?”瞧见邓舍衣冠不整、手执马刀,有点惊讶,住口不语。邓舍按下焦虑,就势坐下,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住衣角,做出擦刀的样子,若无其事地道:“许久没有练刀,手也有些生疏了。”

    一边擦刀,他一边问道:“杨万虎、河光秀有信来么?”

    “杨将军一早就派了人送来口信,已经安顿妥当。本来昨夜就该送信的,城门关的早,进不来。”毕千牛站在门口,回身向外看了两眼,走进来,掩上门,小声道,“杨将军说,城外大营驻军总计不下五万人,关平章给我军留的位置,处在大营左侧,后靠营墙,前去大营正门,需得过三四个千人队的营帐,左右亦各有一军,相距不过数百米。”

    邓舍笑了笑,五六千人不会放在关铎心上。真要监视,杨万虎的口信也送不过来。他沉吟片刻,关铎的心思委实难猜。邓舍的性格,猜不出来,就不猜。船到桥头自然直。轻轻把马刀还鞘,邓舍将它丢在案上,振衣而起,道:“来,帮我穿甲。”

    穿戴整齐,就着婢女端来温水洗漱过,略略吃些东西。看时辰离中午还早,这便去见关铎。出了房门,没走多远,迎面方补真穿过院子过来。邓舍扭头去看毕千牛,毕千牛低声道:“方大人也在府中住。”

    “将军起得早啊。”方补真快走两步,叉着手作个揖,问道,“昨夜睡得好么?洗尘宴上,将军大出风头,一人拼酒十几个,端得厉害。”邓舍连连摇头,道:“方大人说笑了,我那醉态你又不是没见。实不相瞒,我连酒席何时散的,都记不起来了。”

    “噢?那平章大人问诸将之志,将军可还记得?”

    一道霹雳划过沉沉夜,邓舍猛然一惊,“问诸将之志”?对,有这事儿,方补真似想做孤直之臣,毛居敬似想拥众万夫,每个人都说了,关铎每人都有诗赠,……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完全不记得。我能有什么志向?邓舍扪心自问:活下去而已。

    他抬眼看见方补真一脸的似笑非笑,踌躇嘀咕:“我若是说的这个,不值得可笑吧?”拿不定主意。

    方补真不笑还好,一笑,黑眼球越发地找不到,他眼眶还大,一大片的眼白,看着吓人。“笑得跟鬼似的。”邓舍咳嗽声,笑道:“说了醉酒,哪儿还记得!平章大人召我去见,不陪方大人说话了,先走一步。”

    “且慢,平章大人不在宫中,去了省府。将军不识路,卑职陪你一起。”

    “甚好,甚好。”

    方补真居前带路,邓舍心事重重跟在其后。除了府门,邓舍骑马,方补真坐轿,毕千牛牢记洪继勋的叮嘱,带了数十个亲兵紧紧扈卫。街道上行人寥寥,最多见的不是居民,而是士卒;临街店铺大多关着门,开着的几家,邓舍注意到,架上的货物也不多。

    宫殿在东南角,省府在西南角。横穿过几条萧瑟的街道,马蹄声嗒嗒传出好远;很突兀的,风中飘过来一阵热闹人声。不用去看,邓舍也知道,非是勾栏、便是人市。

    太平盛世也好,乱世也罢,这世上只有两种生意,永远不愁买卖。甚至,越是乱世,越是兴隆。一种是卖自己,一种是卖别人。走的近处,果然不错。迎面一股腻脂香粉,三两座青楼高耸,七八个茶壶迎客,虽才上午,门前已有了不少客人,有的出门、有的进门,多是满脸横肉的军官,也有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当地豪富。

    毕千牛赶在前边开道,看有谁走得近了的,有不知道躲闪的,喊着撵几句。除此之外,马不敢催,鞭不敢举,邓舍有过交代的。辽阳不比双城,在双城,邓舍为一地之主;在辽阳,万户官儿没一百,也有五六十,更有许多镇抚、总管、元帅、行省枢密院等等文武官员不知多少,说实话,像他这样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算不得什么。

    方补真掀开轿子帘,往外张了张,朝外头啐了口,嘟嘟囔囔骂了几句。邓舍就在轿边儿,听的真切,他道:“醉生梦死,蠹虫!败类。”骂完了,脑袋缩回去,狠狠跺轿底儿,一叠声催轿夫加快速度。邓舍不以为然,心想:“他还真要做孤直之臣。”

    方补真在甲山时,不知是否也是这个样子?倒不曾听赵过提过。不过就赵过那刚毅厚重的样儿,方补真只要不损害当地军政,即便指着他的鼻子骂,估计他也不会对邓舍说。

    这条街道甚长,青楼只占了少半,再往前不多远,方补真领着拐入条岔路。邓舍骑在马上,看的远,拐弯时瞥见青楼后边是个大市场,人也不少。大约是卖菜的地儿,满地垃圾。

    夹杂在菜摊中,两三个背后插着草标、跪在地上的男女,一闪而过。他们选的地方不错,某种意义上来讲,人,可不也是菜么?邓舍想起邓三很久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养着能干活,杀了能吃肉。比骡子懂事,会说人话。碰上个小姑娘,还能乐和乐和,去哪儿找更划算的?”

    又走过两三条街,省府到了。

    方补真下轿、邓舍下马、解刀,毕千牛留在门外。两个人跨步进去。门房识得方补真,问了邓舍是谁,也不阻拦,道:“大人交代,你二位来了,不用通传,直接请进。”

    省府本是蒙元的官衙,关铎接收下来,格局未变。当初攻城,打官衙也有一仗,破坏的痕迹依然存在。过了二门,面前一个亭子,立在通往大门的甬道中央,唤作戒石亭。

    亭子不大,里边放了块石碑,石碑似被火烧过,乌黑一团。方补真道:“鞑子官儿不降,惹恼了平章大人,一股脑儿绑在碑上,烧了。”念那碑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哈哈,将军知道么?当时烧出的膏脂还真是不少,卑职拢了拢,足点了三天蜡烛。”又接着念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嘿嘿,嘿嘿,卑职看正好相反,应该是‘上天易欺,下民难虐’。”

    碑上的碑文受了火污,本已模糊不清。邓舍知道,这碑叫戒石,全天下的碑文都一样,方补真不看字而知其文,也不奇怪。

    “上天易欺,下民难虐。”邓舍念了两遍方补真改过的这两句,细品其意,不由悚然。再看方补真时,邓舍肃然起敬。

    两人继续往前,府衙中人很多,不时碰上几个脚步匆匆的文武官员。方补真似乎人缘不太好,很多明明认识他的人,都只当没看见他,他也冷冷地不理人。

    要说受欢迎的程度,他尚且不如邓舍,最起码,三四个昨天见过邓舍的官儿,表现得都很热情。只是邓舍觉得,那热情里带着古怪,就似方补真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他越发忐忑,昨天酒宴,自己究竟说了些甚么?关铎问志,自己又回答了些甚么?

    关铎想灌醉他,的确是个高招儿。酒后真言是其一;即便酒后无真言,只要醉、只要心中有鬼,酒醒之后必然忐忑。就好比两军对战,阵且未列,己方已落入明处,输了一筹。真要是明处也罢了,索性破釜沉舟;但问题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落入明处。

    “罢了,罢了,任你千般计;我只一来应。酒后失言,谁能当真?”邓舍沉下心,深深吸了口气。两人已到了大堂之外。方补真清清嗓子,道:“双城万户府万户邓舍,卑职方补真求见。”

    关铎柔和的嗓音传出:“进来吧。”

    跨入堂内,邓舍拜倒:“见过大人。”关铎道:“快快起来。”邓舍站起身,拿眼往左右微微看下,堂内除了关铎,毛居敬、虬须将军也在,另有两个文官儿,伏在一侧堆满文书的桌案上,不知忙些甚么。

    “邓万户昨夜喝酒不少,今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素在军中,早起习惯了,睡也不睡不着。”邓舍恭敬答道,趁关铎不注意,偷瞧他的神色,笑融融的,没有异样。关铎道:“闻鸡起舞,正是武将本色。好,好。呵呵,老夫送你的婢女,用着还算舒心?”

    “多谢大人。只是末将昨夜大醉,……”关铎哈哈一笑,道:“可惜了良辰美景。”正闲话间,方补真往前两步,再次跪倒在地,亢声道:“大人,卑职有话讲。”关铎一怔,道:“什么话?起来说。”

    方补真却不起来,道:“卑职方才来的路上,经过青楼街道。”他手指向后,指着堂外日头,“日未及午,而进出人群熙攘。”“这有何怪?青楼既然开门,自然有客上门。”

    “大人没见,嫖客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军中将士。大人,强敌当前,而军士如此,不知操练,反日夜寻欢。倘有敌袭,如之奈何?”关铎沉吟,问道:“你的意思?”方补真道:“大人当下军令,非常时期,关闭青楼、禁将士出营,免堕我士气。”

    毛居敬道:“方大人,你这话不妥了吧。”方补真昂着头,翻着白眼,问道:“有何不妥?”毛居敬向关铎拱了拱手,道:“正因非常时期,小人以为,青楼关不得。”方补真涨红了脸:“为何关不得?”毛居敬不理他,对关铎道:“压力大,需得发泄。青楼之设,目的不就在此?况且逛窑子的将士,小人知道,皆为轮值当休的,又不误防守、巡逻,何必理会?方大人堕落士气云云,近似纸上谈兵了。”

    “哇呀呀!”方补真恼怒非常,跳了起来,手指勾回,指着毛居敬,冒出来一句,“你这佞臣!再敢以巧语乱大人之心,小心我喷你!”

    邓舍愕然惊顾,正好好的辩论说话,怎忽的一下子就勃然变色?方补真的实授官儿是甚么,邓舍不知道,总不会比毛居敬大,当着关铎的面,敢如此放肆?却见关铎、毛居敬、那虬须将军面色不变,边儿上伏头抄录的俩文官儿连头也不抬一下,可见,早已见怪不怪。

    这等脾气,难怪他不招人待见。

    关铎哈哈笑道:“些许小事儿,暂且搁下,改日再说。”方补真忿忿不平,不甘心,要继续说,关铎道:“今日老夫叫你们,有大事说。”安抚他两句,方补真无奈退下。

    关铎叫邓舍上前,话入正题,问道,“昨日只顾着欢喜,老夫忘了问及,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六千。”邓舍等他这一问,从昨天等到现在,接着要拿出精心准备的解释;关铎又道:“六千?比老夫想的多。姚总管讲,你才打下平壤,不多留些人马,高丽不打紧么?”邓舍咽下到嘴边儿的解释,回答道:“才和高丽议了和约,又有姚总管坐镇,应无大碍。平壤,……”

    关铎点了点头,道:“和高丽议了和约?高丽人向来讲话不算,出尔反尔的把戏最是拿手,你要小心,不能当真。”话语淳淳,纯是对晚辈语气,语重心长。邓舍再咽下平壤的话头,道:“末将已在南部沿线屯聚重兵,又备下水军,联系倭寇,朝夕骚扰其南部,……”

    关铎颔首:“好计策,好计策。姚总管夸你的不差,有勇有谋。”转开话题,“你新得平壤,双城贫瘠,军中粮草、军械、辎重缺乏么?”邓舍心念电转,他要送辎重?或要借机再多派人马入高丽?答道:“正值秋收,粮草暂且无虞。军械勉勉强强,够用。”

    “你带来六千人太多,眼下辽阳并无大的战事,用不的许多人马。老夫拨给你枪戈、盔甲千套;弓矢,也按千人的份儿;火铳,老夫不多,给你三百支,明日一早,由你本部千人带回高丽吧。”

    大出邓舍意料,道:“大人厚爱,……”关铎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笑道:“闻听你高丽军马不下两万,统两万的上万户,我朝中独你一个。”毛居敬接了文书,递给邓舍,打开来,大致扫了眼,是一份委任状,升了双城统军万户府为统军总管府,邓舍升任统军总管。

    邓舍慌忙拜倒:“末将,……”关铎摇头自责,笑道:“不用说了,错在老夫。”

    “大人何意?”

    “官儿给你升的慢了!姚总管上封来信,还笑话老夫,有猛将而不知用,屈元帅而居万户。……话是如此说,一步步来,贸然提拔你快了,对你也不好。左右将有大战,你且勉励,立得两三功劳,元帅职位,唾手可得。”

    “总管已是末将不敢想,大人栽培,末将感激不尽。”

    “感激老夫作甚?老夫处事,只认两个字:公正。你有大功、岂能无赏?要感激,得谢你自己。哈哈。”关铎笑的声音大了,不小心腿碰到桌案,哎呀叫了声,吸着凉气,诸人急忙上前,关铎摆手,道,“不用过来,没事没事,不小心碰到伤腿而已。”

    毛居敬道:“要大夫来看看么?”

    关铎摇头,道:“看甚么看?”那虬须将军怒声道:“孛罗那厮,着实可恶!箭头上也涂了毒,屑小之辈,忒不光明。”关铎道:“箭矢着毒,怎能算是屑小?我辽阳军中,不也是多有用毒箭矢么?”叹了口气,道,“老夫老了,五十知天命,老已近六十。生逢乱世,活到这把年龄,早已知足。”

    诸人跪倒在地,毛居敬道:“大人何出此言?一点箭毒,大夫不也说了,但凡按时用药,必能痊愈。大人身子骨儿素来强健,箭毒去了,好生将养些时日,又是一条好汉。”

    关铎笑得皱起眼角纹儿,慈祥地一一看过诸人,道:“人一老,百病来,你们年轻,不知这个道理。起来吧,都起来吧。”喟然叹气,道,“昨夜问你等之志,说的都很好,老夫欣慰。”邓舍心中咯噔跳了下,感觉到关铎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转开来,听他接着道,“老夫之志,你们知道么?”

    “大人之志,虽从未对小人等讲,小人观大人平时言行,略可猜得一二。”毛居敬答道。关铎来了兴趣,道:“你说说看。”毛居敬道:“大人之志,当在驱鞑虏、复中华,廓清宇内,止乱平杀,救万民出苦海,奉明主治天下。”

    关铎开心大笑:“哈哈,说的好!好你个毛居敬,平时不声不响,把老夫琢磨得还挺透,好,好!”方补真道:“大人忧世悯民,实为万民之福。”关铎道:“海内汹汹,我民也何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前句话,姚好古讲过;后句话,邓舍讲过。邓舍不禁心中一动,听关铎继续说道:“人之一世,岂能没有志向?人为何有高下之分?在学识么?在功名么?在财富么?非也,学高未必有德;肉食者未必不鄙;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

    “什么是硬汉?拳头硬么?志存高远,方为硬汉。有了高远的志向,又能为之坚持不懈,圣人云: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就是这个道理了。故此,人之高下,不在学识、不在功名、不在家财,而只在你心中一点志。这也是老夫昨日,为何突然问你等志向的原因了。”

    他轻言细语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就如长辈向晚辈讲述人生经验也似,其中蕴含的道理,邓舍偶有想过,不如他讲的透彻,顿时心有所感,方补真连连称是。

    毛居敬道:“小人等愚昧,大人若不讲,实在想不到这一层。”关铎笑呵呵点点毛居敬,道:“你呀你,不学好,就会拍马屁。”一拍脑袋,“哎哟,跑题了,跑题了。邓将军,你可知汴梁如今的局势?”

    又如昨夜,对话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关铎手中,他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邓舍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口中道:“正要请教大人。”

    “上个月底,汴梁城破了。”

    ——

    ,戒石。

    商周时就有,当时是把处置枉法官吏的刑律“儆于有位”,书写在官吏座位边。北朝始用石碑形式,唐玄宗开始,戒石统一内容,普及全国。后蜀国主孟昶做戒石辞,四言体韵文,凡二十四句。宋朝建国,太宗抽取其中四句,即为“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直沿用至清。

4 潘刘 Ⅰ

    明天,12月26日,是**诞辰一百一十五周年,谨在此,向一代伟人致敬,并深深的怀念。

    而明天,12月26日,也将是我人民海军向亚丁湾和索马里海域派遣护航军舰启程的日子,这将是第一次历史性的远征,红色的中国即将要迈开走向深蓝大海的步伐,谨在此,向人民军队的缔造者,伟大的领袖致敬,并深深的怀念。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

    三个月前,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先出游骑,南道出汴梁南、北道出汴梁东,水路并下,占据河南诸地要塞。然后秦兵出函谷关,过虎牢;晋兵出太行,逾黄河,会汴梁城下。刘福通首战失利,察罕帖木儿夺其外城,其麾下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关保诸将环城筑营,围而困之。

    明王、刘福通死战不降,大小战不下数十,虽然无法突围,察罕帖木儿却也不能克城。其间,刘福通数次遣派信使,往通山东、辽阳、江南等地,迫求救援。

    然而山东王士诚、田丰,辽阳关铎,江南朱元璋,因了种种原因,或者是立足未稳、或者是鞭长莫及、中间有太多元军占领的城池阻隔、或者是自顾不暇,始终没有一军去援。如此直到上个月底,察罕帖木儿谍知汴梁食尽,守无可守,乃激励诸将,大举进攻,血战一日,终于城破。

    好在小明王无恙,城破当夜,由刘福通扈卫着,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小明王的皇后嫔妃、及将士妻子数万,又大小官吏五千,符玺印章宝货无数,尽落察罕帖木儿之手。被俘虏的官员人等,虽受酷刑,大多不降,或砍头、或活埋,死亡何止万千,一时河水为红。

    汴梁失陷,正如当年高邮防守成功,消息传出,天下惊动。如果说脱脱百万大军围高邮而无功,掀起了南北义军造反**的话,汴梁的失陷,无可避免地使北方、包括江南的各支义军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邓舍半晌没有说话。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不是汴梁失陷会给辽东、高丽带来何等的危害,而是汴梁围城数月,他竟然一点消息也无。纵然其中有隔绝山东,道路不通的因素在,可是也不能排除其中有关铎刻意封锁的原因。

    他远处高丽,得平壤之前,居处关北一隅,辽西、沈阳、辽南皆在蒙元手中,除了辽阳,和外界的联络通道几乎没有。固然,陈哲去了趟辽西,买卖商货,后来又送王夫人;但那都是几个月的事儿了,估计消息尚且没有传到辽东,所以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但关铎绝对知道,他却一直一言不发。洪继勋说的没错,他借机自立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邓舍又想到一个问题:汴梁围城三个月,小明王调他入辽阳的圣旨,哪里来的?

    他起初还怀疑,圣旨怎么到的那么快;现在看来,圣旨根本不是从汴梁来,而是从辽阳发的。怎么能不快!

    邓舍抬头看了眼关铎,他推测,捏造圣旨,或许并非关铎的主意,极大可能由姚好古提出。姚好古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和洪继勋颇有相似。难道自己,在姚好古的心目中,已经危险到了这个程度?

    却不知,关铎如何想?他多了些警惕。

    关铎带着忧色看着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显然在等他主动开口。邓舍按捺下翻涌的思潮,暗下决定,捕盗司的情报工作,必须立刻加强。他城府渐深,所想不会流露面上,皱了眉头,道:“汴梁虽破,赖祖宗保佑,主公无恙,不幸中的万幸。大人,可知主公去了哪里?”

    关铎先不回答,叫毛居敬铺开地图,唤众人上前,用案上的玉如意指点道:“老夫也是近日才得的消息,主公去向不明。刘太保突围时,带的兵马不多,距离汴梁最近、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北。依老夫看,极有可能去了那里。”江北即蒙元的河南江北行省,淮泗本为大宋根基,刘福通颍上首倡,这个颍上就在江北。

    邓舍默然。时局突变,他得好好思量。关铎此时召他来,究竟意欲何为?关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问道:“姚总管素来夸奖你眼光长远,依你之见,察罕得了汴梁,下一步会如何行事?”

    根本就不想考虑,邓舍答道:“以汴梁为支撑,攻略河南。”关铎问道:“不错,河南为察罕起家之地,汴梁既克,趁胜鼓勇,取我河南不难。再接下来呢?”邓舍注目地图良久,道:“或上山东、或下江北。”关铎道:“究竟是山东,还是江北?”

    江淮之地,北界山东,西邻河南,西南和南面分别与湖北、两浙、江西接壤,为战略要冲,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北人得此地,可南下;南人得此地,可北上,堪称联结南北的枢纽。

    也正因为其枢纽的地位,说其为四战之地不为过。一旦进军,能不能顺利攻克颍上等地先不说,察罕首先就得面对湖北、两浙、江西的徐寿辉、张士诚、朱元璋;张士诚虽然名义上降了蒙元,谁都知道,不能当真。

    如此一来,他就陷入了四面有敌的处境。他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所以,山东不平,察罕绝不会下南下。这不算太高深的难题,在场诸人皆能看出,邓舍没必要扮拙,道:“必上山东。”

    关铎拍案,道:“不错,老夫也认为他必上山东。山东易攻难守,毛平章新死,……噢,这事儿你知道么?”邓舍道:“听姚总管讲起过。”

    关铎继续道:“毛平章励精图治,深孚山东民心,本可大有作为,可惜可惜。小毛平章年纪尚幼,威望不足,王、续二帅虽然引军而回,数日前给老夫有信送到,新任的山东行省丞相田丰为人孤傲,自恃功高,和他二人甚是不和,更自称花马王。”

    邓舍听明白了,简而言之,王、续奉小毛平章为主;而毛贵一死,山东群龙无首,原先的部将田丰不服,拉杆子自成了一家,要和王、续争夺山东的实际统治权。

    关铎忧心忡忡,道:“俗话说,天不可二日,民不可二主。山东一省,却有一平章、一丞相,两个主官,内斗不止。察罕以大胜骁勇之军,一入山东,山东必败。山东一失,我辽阳断一臂助。”

    邓舍突然想到,王士诚、续继祖能回山东,二人虽为客军身份,怕其中少不了关铎的支持。为什么支持?自然为了染指。再联系当前局势,辽阳如此危急,关铎还肯放他们走,可见所图谋者甚大,要不然,他也不会说甚么“辽阳断一臂助”。

    邓舍心想:“山东还真是块肥肉。”不过和他关系不大,他没有关铎的实力,不会好高骛远,若能借王夫人搭上线,搞来些急需货物,也就知足了。

    关铎道:“山东若是不保,你看,我辽阳会不会因此生变?”邓舍道:“正如大人所言,山东一失,我辽阳断一臂助。末将以为,鞑子或会向我军大举进攻。”关铎道:“不是或会,而是肯定。鞑子调集军马,虎视辽东已有数月,蓄势不发者,无非首尾两端。如今我汴梁已失,山东将丢,老夫断言,多则两月,少则一月,鞑子的攻势近在眼前。”

    他问邓舍:“鞑子若来,你有何计?”那虬须将军插口,道:“大人,鞑子蓄势很久了,一发不可收拾。我辽阳外无援军,汴梁一丢、军心不稳,小人之见,辽阳城不可死守。”关铎沉下脸,道:“未战而言败,郑将军,你何时成老鼠胆了?”

    那虬须将军道:“非是小人胆怯。大人明鉴:沈阳纳哈出、盖州高家奴、辽西世家宝、张居敬皆可称为良将,和西面来的搠思监、囊加歹、佛家奴等所率的探马赤军不同,他们可都是打出来的将军,战力甚强,我汴梁丢失的消息散出去,鞑子必然军心振奋,我一孤城,难守。”

    邓舍不动声色,听他两人对话,那虬须将军的话头隐约要往退上引,往哪儿退?除了高丽无二路。他和洪继勋早商量过此事,关铎明着提出的可能性不大,全军退入高丽,相比之下,那是下策。

    全军退入高丽,把辽阳拱手相让,如此一来,蒙元掩有辽东,逼压鸭绿江;南有丽朝、北有蒙元,关铎龟缩一地,腹背受敌,等于自断生路,纵能自保也是苟延残喘,再难有出头之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走这一步。

    话说回来,即便关铎当面提出,邓舍也有对策。当下沉默不言。

    毛居敬道:“不战而退,好生没有志气,俺不乐意听。大人,辽阳位处辽东中心,我军得之不易,怎能轻易丢弃?”关铎问道:“然则如何?”毛居敬道:“小人以为,上策当为:守。”关铎道:“如何守?”毛居敬道:“郑元帅担忧的,不过是我辽阳没有外援,成了孤城,不好守。但是,现在邓总管不是来了么?”那虬须将军姓郑,名叫三宝。

    邓舍心想:“来了。”做好准备,见招拆招,道:“大人一声令下,末将及高丽数万将士赴汤蹈火,但有利辽阳,虽死不惜。”关铎笑道:“你那点人马,保高丽不丢就很勉强了,怎么助我?”邓舍打个太极推手,把问题原封送回,道:“但凭大人令下。”

    关铎哈哈大笑,没不高兴的样子,以老人的姿态,拿玉如意点着邓舍:“你这个小滑头!”毛居敬道:“邓总管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大人,小人有一策,可保辽阳不失,且能再扩我势力。”关铎大喜,道:“何策?快快讲来。”

    “我辽阳之所以成为孤城,是因为鞑子势大么?鞑子诸路军马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和我军军力相仿,纵比我军人马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我军占的优势,在拥坚城、聚重兵;鞑子的优势,在分处四面,便如一张网,将我军牢牢网在中间。

    “故此,要想保辽阳不失,上策当为:破网。”

    邓舍表面上聚精会神,实际非常紧张,听到此处,他心头不由一松。毛居敬所言和临来前,他与洪继勋分析的完全一样,关铎不死心,要破网,首先的目标在……,毛居敬道:“辽南。”

    灭高家奴,收复金复盖诸州,可以联通高丽、远望山东。一旦成功,辽阳死地,顿成活水。此其一,第二层意思,毛居敬没说,邓舍心知肚明。辽南、高丽的通道一打开,二十万辽阳大军旬日可到高丽,关铎对高丽的控制,就再也不是钱士德的区区千人了。

    这个问题反过来看,对邓舍也有利。打辽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红巾一动,立刻打破当前的均势,沈阳、辽西、搠思监的人马不会壁上观。可以预见,绝非三两日可定。

    由此引发出两种可能的局面,一则,顺利收复辽南;二则,发展为一场混战。无论是哪一种局面,辽阳红巾肯定都会受到损失。与此同时,邓舍争取到了经营高丽的时间,此消彼长,实力就会再上个台阶。

    自然,纵使如此,最乐观的估计,他仍不能同关铎相抗衡。关铎纵横塞北、辽东数年,邓舍崛起区区数月,两者本来就没有可比性。但是,无论如何,总是多了些余地,洪继勋的原话:“有余地、就有变数。有变数,将军就有从中勾连的希望。”可以说,打辽南,对双方来讲,都是最好的选择。

    “辽南?辽南。”关铎看着地图,沉思片刻,道,“邓总管,你的意见呢?”邓舍道:“末将没有异议,军机重事,唯大人断之。”关铎呵呵一笑,道:“事关重大,老夫一人也决定不了。这就遣派信使,请潘平章、刘平章回来,议定了再说吧。”

    毛居敬道:“大人明断。汴梁已丢,辽西已非眼下之急。刘平章仍督军日夜攻之,小人早就想说,完全是无谓的牺牲。邓总管,你看呢?”这是什么意思?忽然冒出一句:沙刘二不该打辽西。邓舍瞬息间猜出了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辽东三巨头,面和心不合。自昨日关铎宴请直到今日,他见过的尽是关铎嫡系。潘、刘不在城中,不代表他们的部将没有在城中的,邓舍一个没见着。很明显,毛居敬在请他站队。

    辽阳危急,不管进取辽南,抑或退入高丽,都离不开双城。值此大变局之际,邓舍的态度至关重要。三位平章三条心,谁都不会将他忽视,邓舍敢来辽阳,此可谓第一大筹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邓舍毫不犹豫,道:“毛元帅所言甚是。汴梁一丢,主公去向不明,我军即使想救,也无从下手。正该先退鞑子,再徐徐图之。”

    关铎笑道:“理儿是这个理儿,话不能这样说。刘平章救主公心切,忠心耿耿,甘冒矢石,督战前线,实为我辈臣子之楷模,诸位,当效仿之,当效仿之。”邓舍心道:“老狐狸。”随着诸人一起,躬身应诺。

    谈到现在,关铎找邓舍来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众人闲聊几句,关铎轻轻打个哈欠,吩咐:“点汤。”点汤送客,邓舍、方补真自拜辞而去。今天对谈的五个人,只有方补真在正事儿上一言未发,他是文官儿,看似无用,实则大用。关铎叫他来,无非给邓舍点压力,有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在,说话就得谨慎。

    看他二人去远,虬须将军郑三宝道:“大人对邓舍,太过客气,要按着小人的意思,根本用不了这等麻烦。”毛居敬倒是有些钦佩,道:“六千人马,他就敢来辽阳,胆子不小。”

    郑三宝、毛居敬皆为亲信,一侧伏案埋头的两个文官儿也是幕僚,关铎不必隐瞒真实想法,他扶着腿,慢慢走了几步,活动身体,一边道:“姚总管来信,称赞他‘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极得将士之心’。

    “极力劝老夫‘厚结其心,恩威并行,尽量收为己用’,得之,可为老夫之韩信;若不能得,‘宁冒双城反噬,不过损兵;宁断高丽退路,不过折将’,‘而此人绝不能留,务必杀之’。高丽,老夫终可再得,留此人,‘为他人作嫁衣裳’矣。”

    郑三宝撇了撇嘴,道:“夸的恁般大,俺却也没见他有甚高明之处。昨夜及今日,不都老老实实的上了大人的套儿么?”毛居敬道:“却也不然。昨日宴请,用的烈酒,诸将敬酒也急,敬酒又是大人亲口提议,他初来乍到,能不喝么?哼哼,小人倒是怀疑,他究竟醉了没。伏在案上,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呼噜震天,任谁叫他,都装作不知。”

    关铎点了点头,道:“醉,或者不假。他敢喝,只说明他对自己酒后的习惯甚是了解,不怕醉后失言。这也无妨,老夫本意,就不在‘酒后真言’这四个字上。”

    毛居敬笑道:“大人的本意,应该在借其酒后,闻其志,而观其人,再定对策。”关铎一笑,默认,道:“呵呵,不过,他最后所讲的志向,倒是颇叫老夫意外。”郑三宝道:“文绉绉的,哼哼,反正俺就没听懂。”

    毛居敬问道:“请问大人,既然如此,可已有对策?”

    关铎沉吟,道:“今日对谈,邓总管的表现,恩,差强人意。姚总管评点的不错,他年轻虽小,甚有城府,很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看他的样子,想自立不假,却也能够看清形势。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既有自知,老夫就有将他收服的可能。”

    毛居敬疑虑,道:“姚总管向来识人甚准,怕不养虎为患?”

    关铎笑道:“欲成大事,怎能没容人之量?他邓舍,年未弱冠便有容百川的肚量。老夫年近花甲,反就不如他么?楚霸王为何不杀汉高?若因妇人之仁,则魏武为何不杀昭烈?”魏武帝即曹操,昭烈帝即刘备。

    毛居敬读过些书,却回答不出。关铎笑了笑,不再多说。他心想:“姚好古毕竟谋士,眼光不及。”

    决策当在上位,谋士之言,善者从,不善者不从。邓舍岂能轻易杀之?他恭顺前来,关铎一刀杀之,则置天下英雄何处?关铎岂是草莽?他饱读诗书,有的是一片雄心壮志。

    这且不提。就说眼前,杀一个邓舍不难,潘、刘二人会不会让他杀?人人皆知,高丽退路一断,辽阳生死莫测。姚好古说的不错,凭借关铎的实力,不计损失的话,的确可以再强攻得之。但得之之后呢?实力大损,南有丽朝,北有蒙元,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实在是下的不能再下的下策。

    不杀邓舍,有高丽做退路。退路无忧,那么军心便可稳;不但如此,关铎还能再趁机利用高丽这个筹码,来进一步削弱潘、刘二人的势力。

    然后打通辽南、攻克沈阳,后顾无忧:可进辽西、羽覆辽东,守关外而拒腹里;可渡海东上,援助王士诚、续继祖,插手山东。有辽东、山东两省之地,天下之鹿,未尝不可逐之。

    如果说以上为公,为势;再往私里、往关铎本意来看:至于会不会养虎为患,邓舍才多大?人马才多少?几个月前,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而已,聚集一群乌合之众,就号称几万大军。几万?他有十万又怎样?高丽有那么多汉卒么?用丽卒?语言不通,怎么指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放心么?

    好,他知道用汉卒为主力,以丽卒为辅助,没有昏了头,这一点上做的不错。也抓住了快速成军的诀窍,不计伤亡地以战练兵,很打过几场恶战,姑且算有了些战斗力,但军队并非士卒敢战就能成为精锐的,得有一整套的管理。

    他小小的个百夫长,一跃到如此高位,没经历、没经验,懂么?即便有人才相助,短时间内,他能做到么?他有那么多的底层军官么?他有经验丰富的带军大将么?

    一支成熟的军队,幕僚的职责不仅在参谋军机,还得有管实务的,比如:铨选军官、管功劳、管地图、管钱、管马、管粮、管书信、管文案、管军籍、管军械、管辎重等等,没几十个人根本无法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有么?

    完军队,再说地方。别看他红红火火的,扩地数百里,他有治理地方的文职官吏么?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两个人,能起多大作用?从管理地方上来讲,一个绝顶的人才,远远不如一百个平庸。

    地方官儿既缺乏,平壤以北诸地又新得,他为何只带六千人来?示弱为其一,其中未尝没有平壤离不得大军的因素!镇戍足够,要想安抚,非数月不行,就指望双城,他有稳固的后勤基础么?有粮么?有衣么?

    姚好古讲,他连药品都极度缺乏!他有足够的工匠么?他能保证军队军械方面的供应么?

    拿辽阳来说,辽阳土地肥沃、蒙元早期屯田建设极好;又聚集甚多各色工匠,虽四面有敌,交通贸易也通,尽管如此,他关铎在后勤、粮草、辎重这一块儿尚且甚觉吃力!

    马上要到冬天了,不错,去年是个暖冬,可暖冬百不逢一。东北冬天来的还早,较之内地,温度也低得多,大雪一下,呵气成冰,天寒地冻的,缺衣少粮,他怎么办?他才成军几月,脆弱的管理系统,能管得住他的部下么?

    即便他管得住,话题再扯回去,他的部下能和辽阳红巾比么?辽阳红巾可都是百战余生之辈!邓舍算得甚么?关铎要是再没这点儿自信,枉自活了五六十岁,枉自纵横辽东数年。他口中不说,对姚好古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

    毛居敬对姚好古是很信服的,面对关铎的自信,他犹豫了会儿,不再谏言,只道:“大人,还请三思。”关铎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言,老夫自有分寸。”想起一事,问道,“李阿关去见邓总管了没有?”

    李阿关即为昨夜酒宴上嘲笑邓舍的女子,她娘家姓关,夫家姓李,按照当时习俗,夫姓在前,娘家姓在后,中间加个“阿”字,所以关铎叫她李阿关。不过放在平时,因了亲戚关系,关铎多昵称她的小名,唤作寺哥的,此时直呼李阿关,可见恼怒。叫她去见邓舍,是为了请罪道歉。

    毛居敬道:“小人昨夜就将大人的话转告给了他的夫君,料来应该已去了。”关铎哼了声,道:“改日叫他夫君来老夫宫中,待辽阳围解,给他升个官儿吧。”毛居敬恭声道:“是。”对关铎用人的手腕,深感佩服。

    ——

    ,三个月前,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

    至正十九年五月,“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讨汴梁,围其城。以大军次虎牢。先发游骑,南道出汴南,略归、亳、陈、蔡;北道出汴东,战船浮于河,水陆并下,略曹南,据黄陵渡。乃大发秦兵出函关,过虎牢;晋兵出太行,逾黄河,俱会汴城下,首夺其外城。察罕帖木儿自将铁骑,屯杏花营。诸将环城而垒。

    “贼出战,屡败,遂婴城以守。乃夜伏兵城南,旦日,遣苗军跳梁者,略城而东,贼倾城出追,伏兵邀击败之。又令弱卒立栅外城以饵贼。贼出争之,弱卒佯走,薄城西,因突出铁骑纵击,悉擒其众,贼自是益不敢出。”

    2,刘福通奉小明王,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

    “察罕帖木儿督诸将攻破汴梁城,刘福通奉其伪主遁,退据安丰。”

    察罕帖木儿“谍知汴梁城中计穷,食且尽,察罕帖木儿乃与诸将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赛因赤、答忽、脱因不花、吕文、完哲、贺宗哲、安童、张守礼、伯颜、孙翥、姚守德、魏赛因不花、杨履信、关关等议,各分门而攻。至夜,将士鼓勇登城,斩关而入,遂拔之。刘福通奉其伪主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获伪后及贼妻子数万、伪官五千、符玺印章宝货无筭,全居民二十万。不旬日,河南悉定。献捷京师,诏告天下。”

    3,山东行省丞相。

    元朝行省,“丞相则设置不常”,灭宋时一度设右、左丞相,宋亡后,部分省份也有丞相,但因其位高权重,招致异议。至元二十三年,调整官制,“以行省置丞相与内省无别,罢之”,平章政事为一省长官。“内省”,即为中央的中书省。后来,在“地广事繁”的省份又置丞相,但一般仅为左丞相,并且也没有形成制度。

    行省的左丞相品佚比内省低,和平章政事一样,皆为从一品。不过,行省如有丞相,则平章政事为佐贰,统领行省政务,并提调军马。

    ——唐宋以左为尊;元朝尊右,左丞相的品级不如右丞相。

    4,幕僚。

    一军统帅,可召幕僚,协助管理军政。夏商周时期,我国就存在幕僚了,分工很细,能达到几十种,可谓近现代参谋制的雏形。

    5,李阿关。

    元代汉族妇女有小名,也有大名。不过成年之后,继续使用小名而无大名的现象也很普遍,应该与其不能从事社会活动有关。

    汉族妇女结婚以后,通常在自己的姓之前加一个“阿”字,称为“阿刘”、“阿王”、“阿马”等,有时就把丈夫的姓加在前边,这种情况南北都很普遍。和后世的以夫姓加父姓(如李阿关在明清应称之为李关氏)是有区别的。

    宋朝时期,有在妇女姓前加“阿”的现象,如“阿黄”、“阿戴”等,但似无在“阿”字前冠夫姓而成“×阿×”之称呼的例子。

5 潘刘 Ⅱ

    关铎对邓舍目前处境的推测完全正确。外有重压、内政困窘,邓舍迫切地需要时间给他巩固的机会。他孤身入辽阳,拿准了关铎不会杀他是客观,主观上不得不走出去的内因也是个极大的推动。

    再有外因:唇亡齿寒。辽东好比天、丽朝好比地,他的双城居处中央。丽朝好说,它本身实力不济,议和、提防,暂时来讲可保无虞;辽东不同,辽阳一地,不但关系辽东红巾的命运,也关系双城的命运。

    数月内,辽阳的得失必见分晓,尘埃一落地,就再没了转圜的余地。值此关键时刻,他怎能不参与进来?还是洪继勋的那句话:“有余地,就有变数;能参与,就有机会。”

    变数从哪里来?机会从哪里来?一则实力,二则纵横。他的立场很明确,表面上紧靠关铎,关铎毕竟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私下里,潘、刘不会不拉拢他,他的原则:不主动、不拒绝,把自己当作可居的奇货,怎么说他有高丽数百里之地,军马数万。

    由此,得喘息的机会为第一;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找盟友为第二;甚至,他还有借此解决些内部困难的奢望。并非不可以做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各人的手段罢。

    辽阳大点的街道,皆铺设有石板,马蹄踩在上边,嗒嗒脆响。他骑在马上,回忆刚才的议事。

    明王去向不明,关铎少了层救援汴梁的重压,二十万大军聚集辽阳,坐吃粮饷,他拖到现在,也该到动手的时候。再等下去,天一冷,仗就难打了。听其口风,打辽南的可能性最大。虽与他的判断相同,其中的变数不能不多加考虑。

    方补真的轿子不慌不忙,在前边晃晃悠悠,邓舍耐了性子随在一侧,构思给洪继勋的信该如何去写。关铎给他千套盔甲,可以顺路送信回去。

    绕了小半个城,走回到他所住的街道。上午出去时,时间紧促,没细细观看。这会儿发现整条街道不长,住了十来户人家,每座府邸前,都有挺胸凸肚的士卒站岗,看其府前门匾,其中住的尽是军中万户以上的军官。

    关铎给他的宅子处在后部,一路上不少站岗的士卒偷偷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十**岁的总管,别说辽东,整个大宋军中也是罕见。毕千牛很不满,看耍猴儿呢?挣开牛眼,凶狠地逼视他们。邓舍不介意,微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

    到的府前,抬头看见,关铎速度挺快,府门上的横匾已经换了一块儿新的。高高悬挂,鎏金的四个大字,写着:总管邓府。府门口站岗的亲兵跑过来牵马的牵马、开门的开门,一个道:“将军,上午你才出门,就来了个女的,求见将军。”

    “女的?”邓舍跳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亲兵,问道:“人呢?”

    “府里等着呢。小人请她先回,不愿走,说是关平章叫她来的,等着听将军发遣。”

    昨夜送个侍女,今天又来个女的。后天会不会再搭个戏班子过来?邓舍拉拢庆千兴,常用此招,见惯不怪,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亲兵问道:“将军见她么?”

    虽是关铎送来的,就如礼物、货品一般,你送来,我收下,就足够了。见不见,不急于一时。邓舍有它事要办,暂时没有兴趣,道:“叫她等着吧,先安排地方住下。”

    方补真的轿子已经进了府门,方补真探头出来,拱了拱手,道:“卑职先行一步。”邓舍忙回礼,道:“方大人请去,快到中午了,一会儿一起吃饭。”方补真答应声,放下轿帘,自去了。他住府西,邓舍住府东,两个不在一处。

    府门前清净许多,邓舍吩咐毕千牛,道:“你出城一趟,叫杨万虎速来见我。”毕千牛应诺,领了两个亲兵,自骑马出城。

    穿过院子,来到堂上,趁饭时未到,邓舍先把给洪继勋的信写好。为保密,他两人约定了隐语密码,若有紧急情况,便可采用。

    密码不复杂,首先确定了几个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同时制定了针对不同情况的不同方案,按照顺序编订号码。然后选择一首没有重复用字的诗,做为“字验”,比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当需要采取第一号方案时,便在书信中夹一个“锄”字,又在“锄”字边儿盖上邓舍的印章,洪继勋收到信,按照做了记号的字去查方案序列号,就可以明白辽阳现在处在何种情况之中,从而施行对应的计划。

    这种隐语的通信方式,自宋朝以来,军中多有运用。即便被截获、或者被别人看到,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谓简单、实用,唯一不足,通信表达的内容,被局限在了预先制定的既定框框里。

    真要是出现预测之外的情况,就只有动用才开始施行、尚且未曾熟悉的另一种密码。这种密码是结合邓舍的见闻,根据邓舍的提议,由洪继勋找到办法、从而制定出来的。比较复杂。先按官话音韵,把声母、韵母、声调都分别按顺序编号。

    比如:“向右”,根据编号顺序,“向”的声母可以编为十五,韵母可编为三,“向”的声调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字整个编码是“十五,三,四”,“右”的声母编为十三,韵母编为三十六,声调也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右”的指令密码就是“十五,三,四;十三,三十六,四”。

    这个声母、韵母的编号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任意改变。不但安全,没有局限,任何内容都可以表达;而且不管距离远近都可使用。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美中不足,复杂、麻烦。

    制定出的第一份声母、韵母、声调的编号,绕是邓舍生长北方,官话不错,也足足记了三四天,才算勉强记住。

    他尚且如此,更别说军中士卒。士卒们多连字都不识,声母、韵母是什么?两眼黑,一窍不通。再则,士卒们来自五湖四海,官话发音的普及也是个问题。一套灵活、安全的密码,可以保证军机,作用甚大,不能知难而退,那怎么办?想办法解决。

    前者可以组织百夫长以上军官秘密培训,后者可以编订《八音字义》之类的书来推行;邓舍来之前,已经安排陈虎、文华国、洪继勋开始着手实施。不过要见成果,想大规模运用的话,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后了。

    给洪继勋的信,邓舍写的很费劲。因为其中出了预测之外的事情:汴梁破、小明王生死不知。他一边掐着指头计算声母、韵母、声调,一边尽量精简文字,免得密密麻麻写一纸的数字。直到该吃饭,还没写完。

    不好叫方补真久等,便在厢房里,请他入席。方补真不发飙时,还是很好相处的,谈谈笑笑,用完饭,他有午睡的习惯,作揖而别。

    邓舍继续回去把信写完。等杨万虎来的空儿,门外亲兵来报,有人送来一封请帖,展开来看,请邓舍晚上赴宴的。语气热情,署名潘美。潘美此人,邓舍知道,乃潘诚的义子。

    三个平章里,关、刘皆无兄弟,唯有潘诚兄弟三人。老大潘诚,现在广宁;老二潘信,为广宁翼元帅,也在广宁;老三潘仁,为闾阳翼元帅,离广宁不远。留在城中的潘美,听说现在是辽阳翼元帅府下的一个总管。

    由潘美出面来宴请邓舍,一来职位相当,二来年龄相差不大,三来潘美晚辈的身份,不致引起关铎的不满。即便不满,年轻人之间的交往,他也无话可说。同时,不落了邓舍的面子。算是一步妙棋。邓舍拈着请柬瞅了会儿,没料到来的这么快,对辽阳三巨头的微妙关系,多了点把握。

    宴请,他不准备去。才来两天,当以稳为上。

    又拿起笔,写了封委婉的拒绝信,写道:“将军厚意,奈何昨夜宿醉,今犹未醒。舍,奉旨千里来,鞑子不退,誓不回丽。久闻将军骁勇,舍实仰慕已久。时日且长,留待后日,君不宴舍,舍必请君。”封好了,命亲兵拣选些许双城特产,一并送去。

    他这封信,大面儿上看,没问题;细细琢磨,“奉旨千里来”一句最耐人回味。潘美能不能看的懂没关系,潘诚能看懂就行。

    潘美算起了个头儿,整个下午,邓舍府中热闹不断。有和潘美一样送请柬的,有亲自前来拜访的。来的请柬、人中,有关铎的嫡系,有邻居,有类似昔日上马贼这样的外系,有邓三旧日的僚友,有邓舍往日的朋友,甚至还有自称乡党的。上到元帅、下到百户、千户,络绎不绝。

    送请柬的,邓舍一概婉拒,附带礼物送回;登门来访的,无论职位高低,亲自下阶相迎。来客身份不同,目的不同,邓舍一清二楚,但对来客数量之多没有准备。料来是昨日入城,当天关铎便亲自宴请,引得了许多人的误会,当他做新贵来巴结了。

    这等趋炎附势之徒,没甚大用,客客气气就足够。邓舍着力的重点,在军中外系、邓三僚友以及他往日朋友的身上。他不方便主动找他们,他们来了,不能放过。

    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叙旧,免不了讲讲当前局势,说说高丽风情。方补真闻讯赶来,端着茶,坐在边儿,时不时插上两句。宾主和睦,谈笑风生。每有人告辞,邓舍必有礼物赠送,看人不同,礼分轻重。

    他带来的高丽女子不少,给关铎之外,留了十来个,挑客人中关系亲密的,分别送出。高丽女子名闻天下,邓舍带来的又皆为一等一的精品,全是高丽官宦、豪族女子,放在太平年间,寻常权贵也难享受得到,自然个个心花怒放,人人眉开眼笑。有几个邓舍素知其秉性,如文华国一般,口味独特的,也各有相应的好货色奉上。

    中间杨万虎到了,邓舍告罪,出去交代几句,把信给他。命他去厢房找关铎派来的辎重官儿,交接盔甲、军械,选一个得力千夫长护送。

    “送回高丽之后,军队还回来么?”杨万虎问道。

    邓舍道:“不必回了。”看了左右无人,低声道,“告诉河光秀,辽阳城里高丽人不少,逢上轮歇,多来城里转转。”杨万虎应道:“是。”瞧院中人来人往,他忍不住道:“将军府里来往人杂,要不要小人再派些兄弟过来补充扈从?”

    邓舍带在身边的亲兵百人,无一不是精挑细选,杨万虎麾下的流人,有几个鸡鸣狗盗的,也在其中;用来自保,已经足够了。再说,真有危险,即便住在营中,也没用。他一笑,道:“不用了。”

    杨万虎躬身要走,邓舍又把他叫回,沉吟片刻,道:“近日或许会有战事,我军没准儿要上战场,你回营早做准备。”

    府门外车马喧哗,又来了一拨客人。领头的个下万户,名叫胡忠,和邓三昔日关系不错。大老远就嚷嚷着:“邓小哥儿?哪儿呢?哪儿呢?好些日子没见,想死俺们了。”

    邓舍含笑招呼,抽空拍了拍杨万虎的手臂,道:“你去吧,记住,万事小心。营中若有找你来往的,要客气敷衍。”杨万虎恭声应是,由亲兵领着,去找关铎派来的辎重官儿不提。

    邓舍迎来送往,一番喧闹,到暮色深沉,方才渐渐安歇。最后一个来客,是毛居敬的亲兵队长,不用说,也是请他赴宴的。毛居敬不能推辞,邓舍爽快答应。

    忙了一下午,辽阳比双城热,出了一身汗。邓舍稍作沐浴,换件干净衣服,临走,想起了关铎送来的那个女子。怕毛居敬见着了问起,不好回答,又缩回了脚,转回堂上,命亲兵去带来观看。

    不多时,窸窣脚步声响,亲兵将她领到。邓舍拿眼一看,微微发怔,倒似在哪里见过。见她珠翠盛饰,着件销金衣裙,高高的发髻堆在脑后,发髻上倒插了一把龙纹玉梳。一进门,带进来一股熟透的暗香。

    她裙子甚长,曳地尺余;裙腰收拢,衬得身材娇纤而饱满,她走进来,冷冷淡淡地朝邓舍福了一福,道:“贱妾李阿关,见过将军大人。”

    这等妆扮、作态,不似歌姬婢女,倒如贵妇人一般了。她手指纤细,万福时放在腰边,邓舍瞧见,从袖子中露出个绿莹莹的玉佩,记忆里找到来处,恍然醒悟,心知误会。慌忙跃起,还礼不迭,道:“不知娘子来,失礼失礼。我亲兵传话不清,娘子千万莫怪。”

    李阿关来,到现在差不多一天了。邓舍当她做姬妾一流,亲兵招呼也不上心,中午吃饭竟都把她忘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要非关铎严令,早转头走了。此时听邓舍解释,越发恼怒,握紧了粉拳,只恨得咬碎了银牙。

    她冷冰冰道:“将军事情多,贱妾多等会儿,不打紧。”

    才提醒杨万虎万事小心,不料转过头,自己就惹下麻烦。看她神色不善,邓舍叫苦不迭。才入辽阳,可千万别就结下个仇家。她既然昨夜有资格出席酒宴,可见身份不低。一边寻思补救,邓舍一边走下堂来,伸手请她入座。道:“我能有甚事,左右一些故友来访,怎比的娘子亲来?实在不知,……不说了,不说了,千错万错在我,快请坐,快请坐。”

    李阿关道:“贱妾负罪之身,不敢坐。”说着,犹犹豫豫地,往堂外看去。邓舍察言观色,忙挥手退下亲兵,道:“娘子来,可是有甚事么?”

    李阿关咬了咬牙,又福了一福,道:“昨夜酒宴,贱妾失礼,今天来,只为求将军见谅。”关铎的原话,叫她拜倒求罪;要说邓舍总管的身份,加上关北王的地位,比她夫君高得多,她一个女子,跪一跪无妨。只是,她年近三十,大女儿今年都已十三,邓舍才多大?她实在跪不下去。

    邓舍故作愕然,道:“昨夜酒宴?娘子有何失礼?”李阿关满脸通红,忍了忍,待要开口,邓舍哈哈一笑,替她开解,道:“平章大人真是,凭娘子的身份,我巴结还来不及,真有失礼,也是把我当作自己人看,我求之不得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姚好古、河光秀两个擅马屁的下属,邓舍说好听话的功力,长进许多。李阿关不领他的情,干巴巴地道:“贱妾失礼,求将军原谅。”坚持要邓舍说出原谅二字。

    邓舍甚感无趣,道:“我昨夜实在醉了,真记不得。娘子放心,纵有失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李阿关道:“将军大人有大量,得将军原谅,贱妾如释重负。”拍了拍手,两个小厮进来,抬了两束丝绸、一个箱子,她道:“备了薄礼,请将军笑纳。”

    她简直像个冰山似的,回身不经意间,眼神流露出如火的憎恨。邓舍无可奈何,只得收下,给上来帮忙收拾的亲兵使个眼色,出去准备回礼。

    李阿关不给他机会,礼物放好,万福告辞。邓舍没法儿拦,没奈何,只好送出,殷勤问道:“不知娘子府上何处?我这里有些高丽特产,高丽西京豪门献给我的有些珠宝首饰,也还不错,回头给娘子送上。”李阿关道:“不敢劳动将军,天色晚了,将军请回吧。”

    她的轿子停放院子内侧,有人抬出,她瞅也不再瞅邓舍一眼,自顾上去。

    帘幕才放下,她腹中饥饿,不合时宜地发出声轻响,也不知轿外的邓舍听到没有。她又羞又恼,想到邓舍的不给面子,不给饭吃不说,他的亲兵竟把她领入卧室。到底谁才无礼?把她李阿关当作甚么人了!隐约猜到邓舍确实误会,恼怒上头,她管不得许多,委屈起来,顿时眼圈儿一红,泪水止不住地滴落。

    她的啜泣声传出轿外,邓舍知道,这个仇人结定了,却也无计可施。一直送她出了府门,当初通传的亲兵晓得惹祸,缩头缩脑的不敢说话。邓舍不会迁怒他人,要说那亲兵回报的也没错,只怪自己想差。

    夜色渐至,轿子慢慢隐入夜中。

    惹祸亲兵鼓足勇气,道:“将军,小人传的错了,愿受责罚。”邓舍知他不安,笑骂道:“狗日的,……跟上去,莫要被她发现,看她住在哪里。明天一早,把回礼送去。”心想:“李阿关,阿关?”补充一句,“打听打听,她和关平章什么关系,她的夫君又是谁,有甚职务。”

    亡羊补牢的措施做下,成不成,看老天。邓舍拿得起,放得下,不再去想,带了毕千牛,上马赴宴。

    ——

    ,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

    这套密码是戚继光发明的,“远则书写,近则拍掌为记”。大约因掌握这套密码比较麻烦,后来未能普遍使用。但这种通信技术,是世界通信史上最早的密码技术,其通信方法与现代的电讯密码基本上是一致的。

6 潘刘 Ⅲ

    连着四五天,邓舍上午去见关铎,下午会客,晚上或者参加宴席、或者回请毛居敬等人。他吃一堑长一智,学了乖,没关铎在场,别人劝的酒能逃就逃,能赖就赖。实在不行,趴桌子上装醉。

    潘美自那次邀请之后,也没在联系过他;沙刘二在城中的一个部下,上万户级别的,大约听说了邓舍拒绝潘美的事儿,没发请柬,亲自上门拜访。邓舍热情接待,厚礼馈赠,方方面面做的都不错。

    这些事儿,关铎肯定知道,方补真不汇报,一条街上的邻居们也会汇报。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仍然以慈祥长辈的态度来对待邓舍;送给邓舍的千套盔甲、三百火铳,在第一时间里做了交接,大大方方地又附带了些许金疮药之类的军中常备药物。邓舍自然感恩戴德。

    李阿关的底细也千方百计地打听了出来,关铎算是她的表叔。当年关铎从军,族人跟从的不少,李阿关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后来战死了。她的夫君名叫李敦儒,两人成婚已经十几年了。

    李敦儒参与红巾纯属迫于无奈,关铎反了、他岳父大人跟着反了,没他选择的机会,不想杀头,就跟着反吧。他和关铎是老乡,其家世代耕读,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但他的学问做的不算好,至多中流,可是擅长实务,尤其有理财的天分。关铎拔擢重用,现为辽阳行省左右司郎中,称得上位高权重。

    又是亲戚,又是高官,几十岁的人了,反过来给邓舍道歉。这个结果叫邓舍很皱眉头,关铎太给他脸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下来,没觉得爽,挺沉重。

    得知了李府地址之后,他登门拜访,去了两次,李敦儒都没在府上,李阿关借口“贱妾女流,不见外客”,将他拒之门外,带去的礼物,分毫不收。

    毕千牛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嘟哝道:“关平章也是,好端端的多此一举,道甚么歉么?净给将军找老麻烦了。”

    也许,这才是关铎真正的本意。表面上,给你天大的面子;实际上呢?往你心里扎刺儿。邓舍苦笑,道:“也是平章大人一片美意,……不强求,不强求,走吧,回府。”

    走到半路上,刚好碰见关铎的侍卫,来找他的。一问,才知潘诚、沙刘二回了城,关铎召集诸将,大开军议。邓舍不敢怠慢,急匆匆跟着侍卫,改道赶往省府。

    将到省府门前,邓舍注意到,周边几条街道都已经被清了,没一个百姓走动,多了许多士卒戒严。和平时所见的大不一样,气色剽悍、军械精良,好些人身上还带着杀气,显然才从战场下来。料来是潘诚、沙刘二的亲兵扈卫。

    仗着关铎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一路上马蹄声响不断,数十成百的文武官员从城中府邸、城外大营等各处赶来,他们带的亲兵、随从,奉将领,和坐骑、轿子一起,一律停驻两条街外。只许单身入内,这也是惯例了,一方面出于安全,一方面省府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因关铎尚开门放入,省府门前黑压压人头一片。人声嘈杂,天南海北的方言处处可闻。

    通过这几天的交际、礼物,邓舍不但成功地拾起了往日的交情,也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见他到来,认识的纷纷过来打招呼。邓舍含笑应对,偷眼四看,门前等候的官员中军职居多、文职较少。

    文官文静,纵有交谈,也是窃窃私语。将军们最低官职也在万户以上,他们多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粗鲁惯了,大着嗓门,吹牛、骂娘的声音此起彼伏。看似混乱不堪,隐隐泾渭分明。

    大致分成五个团体。最大的团体居处正中,举动说话最是大大咧咧,在场的元帅总共十来个,半数以上,都在这里;不但有武官,文官也不少。第二和第三个团体,人数次之,一个紧挨着最大的团体,一个距离稍远;其中也混杂有少许文官。

    第四个团体人数不多,职位普遍偏低,最高的才是总管,没有文官。第五个团体则是纯文官,有七八个人,瞧其官服,品佚不低。和邓舍打招呼的军官,多出自第四个团体,一部分来自第一个团体;除了早来一步的方补真,其他三个团体一个也无。

    邓舍这几天请客、交际,为的可不是吃吃喝喝,和昔日旧友交谈过程中,摸得有最新的一线情报。一看即知,前三个团体定然分别为关铎、潘诚、沙刘二的嫡系,第四个团体自然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闲杂外系,最后的文官集团,想来应为比较传统、看不起武人的一类。

    听见旁边有人道:“老李,别在哪儿瞎吹,谁封你的包打听?中,今儿老子考考你,晓得关平章为啥突然召集诸将不?”

    邓舍侧耳倾听,那老李答道:“包、不包打听无所谓,你,……少给老子玩儿激将法。不过老子还,还就吃这套,听清楚了,老、老子告诉你。”

    却是个结巴,邓舍毕竟牵挂高丽,不由想到赵过,又由赵过想到平壤,不知他和文华国二人能不能管得住。一走神,那老李的回答漏听几句,和与自己说话的人敷衍了几句,再去细听。

    听得那老李道:“……老、老子为甚说要有大的军事行动?晓、晓得潘平章和刘平章回来了不?晓、晓得他们几时回来的么?”诸人面面相觑,潘、刘回城很隐秘,知道他们几时回来的还真没几个,老李得意一笑,道,“不、不知道了吧?潘平章是大、大前天晚上,刘平章是前、前天晚上。”

    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李道:“大、大前天晚上,老子轮值守城门,刚好碰上。潘平章入城,就带了两个百人队,要不是老子认得,也、也不知道。刘、刘平章老子咋知道的?那就是包打听的本、本事了。”

    他结结巴巴的,偏带得意神色,踌躇满志的,甚是好笑,众人轰笑。一人道:“少扯没用的,说正事儿、说正事儿。”

    老李脾气不错,不生气,接着道:“你们别、别笑。晓、晓得潘、刘二位平章,为甚么单骑回城不?为、为甚么?保密!为、为甚么保密?结论:要有大、大的军事行动。”

    有人道:“辽西还在打仗,会不会要增援辽西?察罕帖木儿围汴梁好几个月了,刘平章连着一个多月督战前线,估计着急了。”汴梁城破的消息,绝大部分人不知。

    激老李将的那人道:“俺看不会,沈阳、盖州左右夹击,正面又有搠思监的探马赤,不先解决他们,拿啥去增援?”

    有人放低声音,道:“高丽小邓不是来了,……”没见过邓舍的问道:“小邓?”那人努了努嘴,道:“就那个,十七八岁,一群人围着说话的。”邓舍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人轻声道:“就是他?八百人打下高丽?”

    老李道:“人、人不可貌相。”他神神秘秘地问道,“他义父你们晓、晓得谁不?”

    “谁?”

    “邓、邓三。”邓三一个外系的千户,车载斗量,听过的人不多。老李继续道:“上马贼晓、晓得不?”认识邓舍的那个道:“废话,还用说。南花山、北上马,赫赫有名的两大寇,鼎鼎大名的。”

    南花山,即集庆花山贼,刘福通起事之前,他们以三十六人大败数万元军。后来死在赵君用手中的镇南王发十数路大军讨伐,反被杀伤无数。要论声威之盛,较之上马贼更为显赫。可惜最后死于由盐徒组成的青军之手。

    蒙古铁蹄纵横天下,近百年的积威之下,红巾敢大规模的起事,除了民不聊生、不反没活路这个主因之外,花山、上马两大寇的呼啸南北、而蒙元不能制也是起了一部分激发作用的。故此,一提上马贼,几乎人人皆知。

    老李道:“邓三便、便是上马贼的首领。”

    众人闻听,顿时刮目相看,先前那人道:“虎父无犬子。”有对高丽了解多点的,道:“不如说青出于蓝,前些时候,平壤都被他打下来了。从东到西,几十座城池,好家伙,要让主公知道了,咱大宋不得再多个行省?”

    有佩服的,就有不忿的,有人道:“高丽人不经打。”

    “呸,你去试试?八百个人,不到半年,拥众四五万。你行么你?”老李道:“小、小道消息,不止四五万,……”“不止四五万?你就吹吧。”说话的人瞧了眼邓舍,道,“才是个总管。”

    “你,你见过十七八的总管么?晓、晓得甚么叫少年莫得志不?关平章不给他高官,是爱护他。就这,你、你不就眼红了么?”老李这话,不赞成的居多,鼓噪,道:“牵强了,牵强了。”

    又有人道:“知道辽西双壁么?张居敬、世家宝。年前,毛居敬毛大帅在他两人手下吃过亏;近月来,刘平章亲上辽西督战,打的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称得上势均力敌。这两人算是名将了吧?但是,俺可听说,小邓总管几个月前,凭借一班新卒就将他两人杀的大败。”

    “那不一样,小邓是野战,毛大帅和刘平章是攻坚,两码事儿。”老李撇着嘴,道:“明儿俺、俺就奏报关平章,调、调你去辽西,野、野战去!”一人嘀咕道:“他若是姓了关,别说总管,元帅也是小菜一碟。”

    老李道:“别、别说元帅,邓三死了,关平章认他做个义子也属正常。”眼红的那个嘲笑道:“你刚还说少年莫得志,一转眼儿,就升格义子了。”老李道:“你、你别笑,小邓会做人。看、看见没?围着他的那群人,笑、笑得多开心。”

    “尽是些杂牌外系。”

    “他、他老子就是杂牌出身。围着他的那群人中,怎么没潘平章、刘平章的人?好、好好想想吧你!”众人若有所思,一人道:“杂牌人少,杂七杂八加一起,顶天了,两三万人。多有老弱伤残,军械也不精良,没甚么作用。”老李翘了大拇指:“聪、聪明。”

    有人挤了挤眼,问道:“好多人说,小邓带来了不少高丽美女?”一人道:“好稀罕么?城里高丽人多的是。”先前那人道:“不同不同,他带来的尽是官宦女儿。”那人道:“那又怎样?扒了衣服,一个鸟样。老子就不信,她能放进去俩鸟儿。”

    老李连连摇头,道:“外、外行了你。晓、晓得萝卜不?晓、晓得人参不?萝卜像人参,但不是人参,甚么区别?就是萝卜和人参的区别。”

    “又吹了,又吹了,你吃过人参么?”老李瞄了瞄邓舍,嘿嘿一笑,道:“不、不瞒你们说,老子尝过。”

    众人大感兴趣,催着道:“说说,说说。”老李咧着嘴,卖弄道:“老子一个兄弟,和邓三认识,前两天去见小邓,小邓送他一个。托他的福,老子沾了沾光。晓、晓得甚么滋味不?”

    “你狗日的快说!”

    “就、就告诉你们一句话。”老李伸出三个手指,道:“别、别说俩鸟儿,仨、仨鸟儿都行!”

    听到这里,邓舍险些笑出声来。老李等人扯了会儿女人,言归正传,有人道:“倒也奇怪,高丽才得,不安稳,关平章召他回来作甚?俺有听说,老姚也在高丽,……”他压低声音,道,“莫不是,要撤出辽阳,全军转入高丽?”

    老李嗤笑,道:“撤、撤的了么你?脑、脑袋长榆木疙瘩了。”

    “那你说,甚么大的军事行动?”

    老李鬼鬼祟祟往左右望了望,小声道:“小、小道消息,要打辽、辽、……”吭哧半晌,没“辽”出来,他憋得满脸通红。有人等不及,狠狠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打的他头盔咣咣响,脱口而出:“辽南!”声音大了点儿,忙捂嘴,周围没人注意他,放下心,叮嘱:“就,就对你们说了,哥几个儿,别、别外传。”

    他的消息倒很准确,邓舍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记下外貌。

    “辽南”二字一出口,他边儿上几个人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有人开口,说道:“又从哪个路边儿听来的?打辽南?汴梁不救了?关平章答应、潘平章同意,刘平章呢?他铁定反对。”

    老李问道:“你,你听谁的?”那人道:“自然关平章。”老李又问别人:“你、你、你们听谁的?”指了指周围,划个圆圈,又问道,“他们听谁的?三个平章,两个同意,这、这事儿准成。晓、晓得潘平章为甚比刘平章早回来一天不?”

    一人道:“广宁近,辽西远。”老李不屑一顾,道:“别、别和俺说话,你,你……”他指了指脑袋,“偏低,偏低。广宁再近、辽、辽、辽西再远,头天潘平章回来,第二天刘平章回来,赶这么巧?关平章是谁?他算、算好日子的。”

    有道理,众人恍然大悟。一人犹犹豫豫:“那主公?”老李道:“傻、傻了吧?主、主公管你吃、吃的没?谁管你穿、穿的?”

    先前激他那人急忙四顾,伸手止住他往下再说,道理不错,话怎能明讲?道:“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做下属的,平章大人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便是。多说无益。”一挥手,“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一哄而散,老李撵着再次叮嘱:“各、各位,千万别、别外传!”

    话间,府门打开,两个文官出来,朝众人一揖,道:“平章大人将令,军议即开,文武请入。”左边一个补充道:“省府重地,入内之前,诸将请先解刀。”

    专有侍卫在府外扯了两横长绳,将军们解下刀剑,悬挂其上。按照官职尊卑、关系远近,文官居左,武官在右,列成弯弯曲曲地两条长蛇,排队进府。

    邓舍曾随邓三参加过几次大型军议,但邓三仅是千户,远不及此次高级。总管的官儿,不高、不低,排在中间,他谦虚年幼,不敢居前,落在总管这一级的最后。

    关铎军纪严明,一入省府,就没人再大声说话。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邓舍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百十个文武,议事地方小了不行,地点选在省府正堂,关铎居中,潘诚、沙刘二偏向两侧而坐,三人已到。

    诸人进来,分成四列按班站好,拜倒山呼:“卑职、末将等见过平章大人。”

    关铎便如弥勒带笑,笑眯眯道:“起来吧。”目光柔和,一瞬间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儿,邓舍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稍微长了片刻。借诸人拜见的机会,他悄悄看了看潘诚和沙刘二。

    潘诚老样子没变,国字脸、浓眉大眼。他正当盛年,军中有美男子的赞誉,坐在关铎旁边,越发显得精神抖擞,英武夺人。沙刘二变化挺大,邓舍惊异地发现,他老了许多,三十来岁的人,两鬓已有白发,满脸风霜,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甚么。

    关铎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为有两件事宣布。”

    ——

    ,左右司郎中。

    行省宰执以下,设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日常事务。左右司是仿照中书省左司、右司机构而设置的。“行省,……佐幕有左右司,都省分为二,行省则合为一,设郎中、员外郎、都事各二员,一省赞画赖焉。”“都省”,即中书省。

    左右司郎中、员外郎、都事号“首领官”,“总乎六曹,而分守无彼此之殊,位序已崇而职务尤剧,委任之重覆绝前比。……由是而历从班登政者踵武相望,号为宰相之储,诚要官之高选也。”

    左右司郎中品级为从五品。

    “号为宰相之储,诚要官之高选也”,这句话一点儿不错,被朱元璋视为功臣第一的李善长就担任过这个职位。洪武三年,朱元璋封了六个公爵,李善长名列第一、也是其中唯一的文臣,他也做了丞相,“居百官之首”。

    ——元朝科举取士不多,官员铨选,一则宿卫,一则为吏,一则科举。前两者占的比重远远大过后者。北方的汉人经科举而入仕的,已经不多;南方的南人更是屈指可数。

    2,花山贼。

    至正七年,“沿江盗起,剽掠无忌,有司莫能禁。……集庆花山劫贼才三十六人,官军数万,不能进讨,反为所败。后竟假手盐徒,虽能成功,岂不贻笑。”

    “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仅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余。三省发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朝廷召募盐徒朱、陈,率其党与,一鼓而擒之。从此天下之人视官军为无用。不三五年,自河以南,盗贼充斥,其数也夫。”

    花山贼从虽活动在集庆路茅山、江宁一带,却是从淮河一带过去的。“……,乃有凶盗自淮甸历朱方,等茅阜,涉土桥,问津龙潭,欲走江以逸。”他们打算过长江的时候,“镇南王令司马会省、台帅臣,督十余路戍士,围于东华山,……万夫长、江宁监邑死之。弥月有半,始克殄灭。”“江宁监邑”,即江宁县达鲁花赤。

    ——三十六人,正合施耐庵《水浒传》之天罡星三十六员。

7 潜流 Ⅰ

    堂上三位平章高座,堂下上百人恭敬聆听。

    关铎道:“第一件事,……”他环顾堂下,敛去了面上的笑容,声音凝重,顿了顿,继续说道,“上个月底,汴梁城破了。”

    “哗”的一声,大堂中乱成一片。或愕然、或震惊,有反应慢的茫然,有反应快的恐慌。大部分的人不知所措,依然保持镇定的寥寥无几。在这个时候仍能保持镇定的,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类似邓舍,提前得知;一种讲究修身养性、泰山崩、色不变,不会把内心的想法反应在外表上。

    文官班次里,有人问道:“汴梁既破,不知主公安危?”

    “托天之幸,主公无恙。城破当夜,刘太保扈卫主公突围成功,应是去了江北。”刘太保即为刘福通,他官居丞相,拜为太保。

    一个武将昂然出列,慷慨激昂,道:“察罕破我汴梁,迫我主公出走,此为国仇。主辱臣死,义不得辞,末将等誓不与此獠共生。平章既知主公去向,末将等求肯平章,即刻增军辽西,发兵救援。”

    关铎点点头,道:“我辽阳正该与察罕不共戴天,非得寝皮食肉,不能去我深仇。诸位,老夫与潘平章、刘平章已经议定,即便出军。这就是要对你们讲的第二件事了。”

    邓舍微微怔了怔,“即便出军”?心想:“不打辽南了么?”不信关铎会出军辽西,除非他犯了失心疯。随即猜到,应是以退为进之策,举着救驾的旗号,走打辽南的私心。所为目的,无非一则说服沙刘二,一则不失道义名分。

    那个武将大喜,瞧了眼沙刘二,跪倒请命,道:“末将不才,愿为先锋。”邓舍了然,他必为沙刘二派系,看其才为总管,料来不知内情。——关铎肯开军议,定然已经说服了沙刘二。

    果然,沙刘二一拍桌子,怒道:“满堂文武,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滚下去!”脾气不改暴躁。他能打敢战,威信极高,那武将不敢再说,躬身退回。

    毛居敬踏步出来,问道:“主公,臣等之天。救主公,如救天。敢问大人,要如何出军?”

    关铎看了看潘诚,道:“老夫腿上有伤,不良于行。潘平章久在广宁,对前线形势很清楚。怎么出军,就请潘平章来讲吧。”说着拍拍手,两个侍卫将地图铺在堂前,众将向后退了点,围了半个圈。

    潘诚毫不谦虚,大步走下,他身材极其高大,站在众人中间,如鹤立鸡群。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包金细鞭,他往地图上一点,道:“搠思监的探马赤驻扎广宁西二百里外;另有鞑子一军,逼近上都,若救主公,走此路肯定不行。”

    众人点头,没有异议。潘诚看也不看,细鞭朝下移动到辽西,接着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和我军交手数月。我军虽占上风,奈何辽西经永平而通腹里,粮饷辎重的支援源源不断,且不断有生力军进驻大宁等城。即便打通辽西,想往江北去救主公,中间需要经过河北诸地,有鞑子重兵屯聚,想过、甚难。

    “所以,向西去的陆路,是不通的。我军唯一可走的唯有海道,经山东、甚或直接泛海而去江北,两者都可以。要走海路,或者辽西、或者辽南。走辽西的话,我军还得以重兵防范腹里的鞑子出来,……”

    “走辽南,走辽南。”诸将窃窃私语。邓舍瞧见,先前府门外的那群人,暗中朝老李伸大拇指,老李倒没得意,摆出一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谦虚模样。

    潘诚道:“不错,最好、最快、也最安全的道路,便在辽南!”

    堂中安静片刻,每个人都在琢磨潘诚的说辞。不少人目光闪烁,不看地图,视线偷偷摸摸只在三位平章脸上打转,他们是聪明人,看到了走海路和打辽南之间的矛盾。

    聪明人不会乱开口,笨人看不出来,吊在半中间的,比如沙刘二部下那个武将,皱了眉头,忍不住问道:“既走海路,大人,为何不走高丽?”他不认识邓舍,但知道邓舍也在,朝人群里扫了眼,补充,“末将闻听,双城邓总管前些日打下了平壤,从平壤出海,不是更快、更方便?不用在打辽南上浪费时间,也可以避免无谓的伤亡。”

    堂上关铎默不作声;沙刘二张了张嘴,斜眼看看关铎,到底心中不满,又把话咽回;潘诚哈哈大笑,道:“走平壤?”眼神如刀,冷冰冰看着那武将,蓦然喝问:“双城邓总管何在?”

    邓舍没料到他会叫自己,忙出列,躬身道:“末将在。”

    “本将问你,你何时打下的平壤?”

    “十数日前。”

    “平壤以北,尽数扫平了么?”

    “尚余得三四城池,未曾攻克。”

    “平壤向南,推进了多远?”

    “只到大同江沿岸,再往南,还在高丽手中。”

    潘诚向他点点头,道:“你下去吧。”逼视众人,质问:“平壤南北未定,我军自可由此过海,然而,只过海就够了么?补给呢?辎重呢?粮饷呢?我二十万大军,山东养得起么?养不起!怎么办?诸位,我军是要去救驾,是要去打仗!不是要去和友军抢粮!”

    众人道:“是。”

    潘诚又道:“再说了,万一我军失利,又万一平壤有个闪失,我二十万大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进退失据。怎么办?你想将我二十万大军就此葬送么?”

    关铎咳嗽一声,众人转头去看,他道:“为臣者,忠字当头。主公有难,作为臣子,有死而已。哪怕我军流尽最后一点血,主公也一定要救出来。但怎么救,需得考虑清楚。如潘平章所言,人死光了,主公没救出,那主公的安危,怎么办?就不管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老夫死不瞑目!”

    他似乎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仰头闭目良久,面上因激动而起的潮红方才慢慢下去。他把眼睛睁开,望着诸人,放缓了声音,道:“老夫相信,在场诸位,没有惜死的人。人固有一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毛居敬带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末将等愿死如泰山。”关铎和颜悦色地问沙刘二部下的那个武将:“将军以为然否?”

    相同的意思,用不同的话来表达,立意就截然不同了。邓舍十分佩服,心想:“不愧饱读诗书。”

    那武将带了羞惭,不安地道:“大人所讲,实在是末将不曾想到的,惭愧。”沙刘二哼了声,关铎呵呵一笑,道:“将军赤心忠胆,实为我军楷模。诸位,为人臣子者,正该如此。……潘平章,请你继续讲吧。”

    潘诚道:“要打辽南,就有三个问题需要考虑。搠思监为其一,辽西为其一,沈阳为其一。这三个麻烦不解决,辽南就打不成,也不能打。所以,我军决定兵分四路,三守一攻。攻击一路先不说,先说三路守:一路阻挡搠思监西进救援,一路阻挡辽西北上,一路阻挡沈阳南下。”

    众人皆无异议,正如潘诚所言,要打仗,不能只想前进,退路得首先考虑。后方不稳,无法出军。潘诚个子高,睥睨众将,看了两眼,见没人反对,丢下细鞭,道:“具体怎么安排,请关平章示下。”

    召集诸将,具体的安排才是重头戏;潘诚做的无非是个铺垫,一个开场白。打仗,并非两三个主事者一商量就可以了,为什么这么打?得对部下们解释,不然人人有疑虑,仗就没法儿打了。

    比如堂上诸将,他们地位较高,堪称联结上下的纽带。如臂使指,他们就是关节、他们就是手腕,深层次的原因不必讲,最起码得统一思想。知此战之目的何在,知此战胜败会带来何等后果,如此,人人奋勇争先,才有可能取得胜利。

    侍卫收走地图,众将站会原位。关铎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虽然腿伤,难以站直,但久经沙场,在这等时刻,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概。他道:“三路鞑子,最强的,当数搠思监,拥近十万之众,虎视广宁,窥伺辽阳。探马赤军为鞑子精锐,非上将不可压制。此一路,交给潘平章。”

    潘诚没有归座,立在堂上,抱拳道:“接令。”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皆为悍将,又得腹里支援,亦诚为一大敌。刘平章久与之交锋,知其虚实,守之应该不难。此一路,交给刘平章。”

    沙刘二勉强起身,道:“诺。”

    “至于沈阳,城中有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和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虽然其军队大半分驻各城,被我军歼灭的不少;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沈阳北部蒙古部落势力尚存,亦然不可小觑。此一路,非知兵善用,能忍有勇之将不能胜任。”关铎徐徐观望诸将,问道,“谁人愿担之?”

    七八个将军几乎同时出列,盔甲晃的响声不断,抢着道:“末将愿担。”

    邓舍稳立不动,关铎的三路出军,尽在他和洪继勋的推测之中,困沈阳,如果推测没错的话,……,关铎的视线转移过来,呵呵笑道:“说了需得能忍有勇之将,你们几个抢着出列的,勇则有矣,忍,就不够了。”面色一正,道,“邓总管,可愿一往?”

    前两路,一路潘诚,一路沙刘二,平章级别的人物;众人以为,困沈阳最少不得个元帅?没料到关铎竟属意邓舍,无不惊讶。

    邓舍心知肚明,打辽南,关铎用他的地方绝不止一处。点他去困沈阳,看似高高抬举,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跨出班列,大声道:“末将誓死不辱大人之命。”

    关铎状甚满意,向众人解释道:“沈阳距离高丽不远,邓总管只需把双城大军移到鸭绿江畔,就可配合我辽阳,对沈阳造成强大的压力;而邓总管年未及弱冠,数月之内,就将我军的声威打到了高丽,正称得上‘知兵善用,能忍有勇’,……”点了点抢先出列的几人,笑道,“比你们,强得太多。”

    邓舍道:“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堂上诸位将军,皆为末将的前辈,末将一时侥幸,比不得诸位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当面被关铎夸,且是对比着贬低别人的夸,他受不起。谦虚过了,他接着道:“不过,大人有命,末将不敢辞。即日便亲往双城,引军过鸭绿江。”

    关铎笑道:“你小子,何必妄自菲薄?沈阳一路交给你,不过不必急着回去,一封书信即可,你高丽也需大军镇戍,调万人足够。老夫留你,尚有大用。”沉吟了会儿,道,“毕竟你对沈阳局势不熟,老夫再拨一员大将,……郑三宝何在?”虬须将军郑三宝昂首出列,道:“末将在。”关铎道:“便以郑将军为你之辅。”

    邓舍接令,倒退着退回班中。

    “三路守军已毕;辽南一路为主攻方向,此战事关重大,务必一举功成。盖州高家奴兵强马壮,调潘平章、刘平章部各一万人,补充入主攻一路。由毛居敬统率。”

    毛居敬为关铎嫡系头号战将,他任此职,意料之中,当下领命。调潘、刘各万人,他二人没有异样,不难理解,邓舍心想:“辽南富庶,谁打下来,便为谁的地盘。不想插手的才是傻子。”

    高家奴兵强马壮云云,纯属夸大之辞,他至多有一两万人。听陈哲讲,从金、复州回来路上,遇见有高家奴部下士卒拦路抢劫,便如土匪也似。军纪如此,战力又不高,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罢了。和辽西不同,辽南背靠大海,悬望山东,身后无援,打起来不难。

    话说回来,即便如此,打仗没不死人的。料来,当作前锋的,又是杂牌外系。

    邓舍低着头,站在队列中,一边倾听关铎说话,一边琢磨他那句:“老夫留你,尚有大用”的意思。

    来辽阳前,他和洪继勋的对话浮上心头:

    “将军此去,关铎必打辽南。打辽南,必守沈阳。守沈阳,必用将军。用将军,必调双城军马。调双城军马,而必不放将军回高丽。不放将军回高丽,必夸将军有名将之才,留以协守辽阳。

    “将军不回高丽,双城军马何人可以统领?关铎必遣派一心腹,名为将军副手,实为夺将军军权。此调虎离山、兵不血刃之计也;同时,也有试探将军的意思。”

    邓舍以为然,对此他有深思熟虑,笑道:“我忠心报国,有甚么好试探的?关平章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办就是。”

    “不错,将军正该如此。首先,沈阳在辽阳和双城两地的钳制下,敢出军的可能性极小,不会发生大的战事,故此,我军的安全不用考虑。再则,关铎应知,将军麾下诸将,或为将军叔辈,或为将军故旧,或为将军亲手提拔。

    “罗国器、李和尚诸人虽为王、续旧部,却也和辽阳没甚关系;况且他们昔日不过区区百户,没有将军,就没有他们而今的功名利禄,对将军早已忠心耿耿。

    “军官以下,老卒多为永平从军,新卒尽在高丽招得,更和辽阳没半点干系。将军看似隶属辽阳,实际自成一军。别说他遣一个心腹,他遣十个心腹过来,也难抢走军权。姚好古、钱士德在双城活动频繁,毫无建树,关铎不会不知。

    “故此,他这么做,前期来讲,试探占八成,夺权占二成,不会起到实质的损害作用。而且,对我军也有利。”

    到这里,洪继勋和邓舍相对一笑。高丽不仅缺衣少药,更缺人。汉化虽开始推行,非数年不能竟其功;有了困沈阳的机会,大可以趁机掳掠汉人,或者说,迁徙鸭绿江以北的汉人。打平壤等地,官绅、豪门杀了绝大部分,又得了许多土地,分给迁徙来的汉人,给其优惠,安置高丽,一可充实汉人基础,二可扩大汉化影响,两全其美。

    两人笑罢,洪继勋接着道:“话虽如此,将军不能放松警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水能穿石,百炼钢也耐不住水磨功夫。试探得久了,假也成真,可千万别发展到夺权八成,试探二成的时候。”

    也就是说,开始可以明松暗紧。在辽阳立足稳了,比如和潘诚、沙刘二或者其他的一些将军,关系处好了,最理想的,甚至结成一些同盟了,态度便可以强硬。每件事都有两面,不能只想好的,立足不稳又怎样?最坏的打算,潜回双城,放出部分地盘,换取关铎认可;不认可,宁可决裂。反正没了军马也是死路一条,看关铎前后有敌,到时怎生处置?

    邓舍思忖已久,方方面面岂会不知?微笑点头。九月的双城,阳光灿烂。两人沿着河边,走到棵垂杨柳下,和风扑面,水气盎然。洪继勋道:“除了困沈阳、试探将军,小可担忧,关铎会再有狠手。”

    邓舍道:“先生是讲?”

    “不错,正是借刀杀人。怎么借刀杀人?打辽南,关铎很有可能会以将军带去的军马为先锋,甚至命将军调平壤军马相助。不过,小可以为,就算他调军马,也不会多。多了,蛇吞不下象,容易弄巧成拙;少了,才好当炮灰。”

    洪继勋提出问题,先不说答案,倒转扇柄,“扣扣”敲打手心,瞧着邓舍,问道:“他若如此,将军以为该如何应对?”邓舍一笑,道:“真若如此,你我或可先忧后喜。”洪继勋哈哈大笑,道:“将军英明。”

    双城的场景慢慢淡出,邓舍心神回到堂上,关铎会不会遣派他做为先锋?

8 潜流 Ⅱ

    关铎没有遣派邓舍去做打辽南的先锋,也没有命他调平壤的军马配合作战。只要求邓舍必须在半个月内,将军队部属到鸭绿江沿岸。

    三路守军中,困守沈阳这一路甚至比搠思监、辽西两路还要重要,因为它逼近辽阳,距离辽南最近。地位如此重要,关铎显然不会把这个重任只交给邓舍的军队,起主要遏制作用的,还是辽阳。也就是说,困守沈阳一路的指挥所,没有设在鸭绿江沿岸,而是设在了辽阳。

    指挥所既在辽阳,身为名义主帅的邓舍,自然也就被关铎光明长大地留了下来。

    四路大军的主帅定下,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兵力分配。每一个到场的将军,轮番出班领命;掌管辎重、粮饷的官员,核实各路大军的人数,划分负责的范围。具体的出军日期,关铎没有说;只要求诸军尽快做好准备。

    细节的问题很繁杂,直到夜色深沉,军议才结束。

    结束前,关铎做了件令邓舍大感佩服的事儿。他请来小明王、刘福通的画像,净手焚香,领着上百将军列队院中,跪倒在地,指着夜空明誓:必和察罕帖木儿势不两立;若不能救出主公,他关铎一死而已。

    到后来,他激动的热泪盈眶,思及小明王颠簸之苦,只差嚎啕大哭。一片忠诚,日月可鉴,端得感天动地。很多人都被他感动的泪流满面,邓舍也少不得陪着大哭一场。

    闹剧完了,才军议散会。

    邓舍揉着红眼圈,出了府门。侍卫们备好了火把,将军们各自取下,带回兵器,纷纷攘攘地各回府中。邓舍站在门外等了会儿,没见着方补真,他是文臣,大约不屑和武将拥挤,走在了后边。

    邓舍仰头看天,今夜月色甚好,如水的光华倾斜下来,吹面的风里,温暖中带几分凉爽。几颗星星镶嵌碧空,仿似鹅绒上的钻石,璀璨闪亮。无数摇动的火把,映红了青石板的道路,路边的府宅忽明忽暗,就如邓舍此时的心情,既有一切尽在掌控的安慰,又有不知何时会有变化的担忧。

    关铎威名显赫,通过几日来的接触,心机更是深沉。虽然到目前为止,拉拢自己、打辽南、守沈阳,关铎一步步的举措尚且尽在掌握,可邓舍不相信,永远会如此。正如下棋,能提前看出对方的三板斧,就可成为高手。邓舍有预感,他的预测也就到此为止了,关铎终将跳出盘外。

    古人云:多智则近妖。无论是他,还是自比孔明的洪继勋,毕竟都不是妖。可以预见,不在明天,不在后天,早晚有一天,关铎会突发奇招,走出一步出乎他意料的棋来,令他措手不及。

    到的那天,该如何应对?邓舍喃喃道:“该加快速度了。”府门口的人渐渐稀疏,将军们逐渐走完,方补真依然不见踪影。两三个文官儿从邓舍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身材不高,头小耳大,好听点,叫“耳可垂肩”,通俗点,叫“招风耳”。

    军议上此人有发言,邓舍记得,正是李阿关的夫君,——左右司郎中李敦儒。顾不得方补真,忙赶上几步,一拱手,道:“李大人。”

    李敦儒回过头,愣了愣,点头回揖,道:“邓总管。”他身边几人都是左右司的官员,打了招呼,自行先去。李敦儒一边儿和同僚告别,一边儿脚下不停,问邓舍:“邓总管怎还没走,等人么?”

    邓舍随在他身侧,边走边笑道:“上午才去李大人府上拜访,大人公务繁忙,没的见成。”

    李敦儒道:“大战在即,辎重粮草需要提早预备,卑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邓总管来卑职府上的事儿,贱内也有告之,本该登门回访,实在抽不开身。……不知邓总管,有什么事儿么?”

    邓舍笑道:“也没甚事儿,久仰大人书画两绝,我虽为武将,也好附庸风雅,眼前既有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想向大人讨幅墨宝。”

    “书画双绝”,纯粹是奉承。李敦儒毕竟文人,邓舍打听出,他平素爱好不多,也就好写两个字、好画两笔画。他想缓和同李家的关系,不能不瘙其痒处。

    李敦儒没甚喜色,皱了眉头,道:“总管称赞,实不敢当。卑职那点子水平,也就平时消遣,自娱自乐罢了,拿不出手的。”邓舍笑道:“大人何必谦虚?我凡认识的将军们,无不对大人的书画赞不绝口。”

    李敦儒看了一眼邓舍,道:“总管既这般说,待闲了吧,卑职画好裱上,亲送总管府上。如何?”邓舍大喜,拱手道:“能得大人墨宝,喜不自胜,我提前谢过。到时我必亲自去取,顺便再答谢大人。”

    李敦儒淡淡地道:“答谢倒不必了。总管年轻有为,能看的上卑职之画,那是卑职的荣幸。”潦潦作个揖,道,“总管慢走,卑职还有些事儿,先走一步。告辞。”

    邓舍回礼,看他走远。李敦儒的态度,从头到尾不冷不热,可以理解为不卑不亢,但怎么看,怎么像心有芥蒂。邓舍早就想开了,努力挽回是自己的事儿,应不应自己这个情是对方的事儿,错又不在自己,笑了笑,发现已走出两条街外,毕千牛等在不远前边儿。

    邓舍大步走过去,毕千牛迎上来,低声道:“将军,府里来报,双城来了信。”邓舍翻身上马,道:“回去再说。”

    夜色里,一行人缓缓而行,走不的两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辽阳之前,陈虎、洪继勋再三叮嘱,毕千牛不敢掉以轻心,按住刀柄,亲兵们有条不紊将邓舍围在中间。

    做完这一切,众人才回头后望。四五个骑士到了近前,当先一人,明盔亮甲,分明是个将军,高声嚷叫:“前边走的,莫不是邓小哥儿?”却是邓三旧友,官居下万户,前数日拜访过邓舍、邓舍也回访过的,名叫胡忠。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亲兵散开,笑道:“原来是胡叔,我以为我已是走的最晚,没料到你比我还晚。”

    “晚甚么?”胡忠催马过来,往左右看看,街道上没几个人,远远前边,是才走远的李敦儒,他道,“俺老胡专门留下等你的。”邓舍笑道:“有什么事儿,叫你手下吩咐一声,侄子必当亲自登门,用的着等么?”

    胡忠嘿然,道:“此处不是说话场所,邓小哥儿,你随我来。”

    毕千牛拉了邓舍衣襟,眼睛朝胡忠及其后边几骑身上的刀剑上瞄了眼,虽没说话,意思表露无遗。邓舍没理会他,隐约猜出胡忠来意,这一刻虽来的早了点,他却也早有准备,笑道:“胡叔有召,敢不奉命?”

    胡忠赶前领路,尽找胡同小路去走,路小就窄,密集的房屋遮挡住月光,黑通通的。更要命的,胡忠又叫他们熄灭了火把,越发看不清道路。毕千牛提心吊胆,劝不动邓舍回去,只有暗中吩咐亲兵提防戒备。

    邓舍不以为意,渐渐走的偏斜,路过地方由高门大户变成矮小房屋,一路走来,一个人没见着。黑灯瞎火的转了半晌,来到处小门宅外,两三个人迎上,牵走他们的坐骑,胡忠道:“便在这里了。邓小哥儿,你先请。”拦下毕千牛,“尊侍卫,留在外边儿吧。”

    毕千牛岂肯答应?邓舍点了点头:“客随主便,悉听胡叔安排。”毕千牛急了,道:“将军!”邓舍挥了挥手:“胡叔的大名,你们不知,以骁勇善战著称,麾下尽是精兵悍卒,给你们个机会,好生向人家学学。”

    胡忠呵呵笑道:“少来,邓小哥儿,捧俺?还是损俺?和你的虎贲相比,俺手底下那些东西算个毬毛。”吩咐侍卫,“带邓总管的亲兵,往对面歇息,好酒好肉招待。”

    毕千牛无奈,只得随之下去,几个士卒带他们到对面院中。酒肉再好,他也如同嚼蜡,刀剑不离身,不管人热情劝酒,只竖了耳朵,听那边声响。

    那边院中,由胡忠引着,邓舍来到个偏厢房里。里边一盏油灯,幽暗光线之下,早有三四人等候。看见邓舍进来,纷纷起身,不出所料,尽是杂牌旁系。一个万户,三个千户。

    “见过总管大人。”带上胡忠,五个人屈膝跪倒。

    邓舍故作惊讶,急忙扶起,道:“众位叔叔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折杀小侄了。”他们都是邓三的旧友,自称小侄,理所当然。

    胡忠改了称呼,一本正经地道:“今日俺们找邓总管来,为的是公事,不能乱了上下尊卑。”几个人坚持着拜倒在地,邓舍拉不起他们,干脆陪着一起拜倒。叙礼完毕,各自站起。

    胡忠请邓舍上座,邓舍再三谦让,拗不过他们,只得告个无礼,坐将上去,打量厢房摆设,道:“这里倒是陌生,要非胡叔带小侄来,还真难以找到。可是哪位叔叔的私宅?”

    辽阳城中,军官们居住的地方全是按片划区,万户住在一起,千户住在一起,阶级分明。按照官职不同,居住的地段儿、府邸大小皆有明确规定。虽有少部分以万户而住总管区域,或者千户而住万户区域的,多为平章们的嫡系亲信,也是特给的恩宠。但绝没有游离系统之外,任其随意居住的。

    胡忠道:“不错,实不相瞒,此地是俺的一个外宅。你也知道,俺家中有个母老虎,儿郎们孝敬的美女带不回家,没地儿安置,索性安放此处。”话一出口,几个人会心一笑。

    邓舍笑道:“然则,前些日送给胡叔的高丽女子,也定在此地了?”胡忠哈哈大笑:“家有严妻,必然发财。算不得丢人事儿,总管送的美女,确实与众不同,**得紧。”

    了几句闲话,胡忠脸色一正,道:“总管可知,俺们请你来,为的甚事么?”

    邓舍不动声色,道:“正要请问,胡叔请讲。”

    胡忠道:“昔日军中,俺和你义父气味相投,虽未曾八拜为交,却也蒙你义父看的起,叫过一声兄弟。而你如今虽官居高位,却也没像那些势力小儿,把俺们忘掉。愚叔也就托个大,叫你声贤侄。”他本是河北剧盗,因此有“气味相投”之说。邓舍道:“正该如此。”

    胡忠起身,把房门打开,门外的月光映射进来,驱散了些许幽暗,门外树影摇动,一眼看的到府宅大门,院子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邓舍心想:“果然老江湖。”打开门说话,有时候比关了门更加保密。

    胡忠落回原座,很严肃,看着邓舍,道:“贤侄,你可知你大祸临头了么?”邓舍作出惊讶神态,问道:“胡叔何出此言?”胡忠道:“今日军议,关平章为什么调动你双城军马,却把你留在辽阳?”

    “胡叔以为?”

    “不错!贤侄啊,这是调虎离山、借刀杀人之计呀!关平章垂涎你的高丽不止一日,你怎么这么傻,你不好好地做你的关北王,你来辽阳做甚么?”胡忠痛心疾首,拍着大腿,道,“你这不是自投死路么?唉,你叫愚叔怎么说你才好?”

    “主公有难,圣旨下到双城,小侄儿不知也罢,既然知道,怎能不来救援?”邓舍晒然,道,“关平章为小侄儿上官,高丽本就归辽阳管辖。话说回来,辽阳、高丽都是大宋的土地,你我、大家都是大宋的臣子,胡叔,你想的多了,何来调虎离山,借刀杀人呢?”

    胡忠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贤侄,你太天真!知道么?初从军时,愚叔手下五千余人马?现在剩多少?你知道么?”邓舍道:“胡叔身为下万户,少说也得三四千吧?”

    胡忠连连摇头:“三四千人?贤侄你是不知,……”伸出两个手指,苦笑道,“两千不到。”

    邓舍真的吃了一惊,离开丰州前,他还见过胡忠,那时他手底下超不出四千是真,却也不会少于三千。才两三个月,怎的就减员这么多?难怪他们急剌剌地约见自己,打辽南又是他们的先锋,怕打完这一仗,胡忠连一千也不到了。

    胡忠道:“丰州大败,关平章一路西逃,跟他走的尽是嫡系,愚叔被落在后边做了殿军。孛罗那厮,着实狠毒,紧追不舍,只一仗,就阵亡几百兄弟。好容易逃得性命,从上都来辽阳,路上又干了几仗,次次愚叔不是先锋、就是断后,损兵折将,能保住这剩下的两千人,已经算是不错了。”咬牙切齿,痛骂几句,也不知是骂鞑子,还是骂关铎。

    邓舍默然,胡忠指了在座几人,又道:“愚叔还算好的,你这几位叔叔:柳大清,比愚叔职位还高,上万户,想当年何等显赫的山西柳条营,投军时拥众近万,现在呢?三千人不到。俺们两个尚且如此,就更别提这几位千户大人了。”话里带着挪揄,姑且苦中作乐。

    那几个千户骂骂咧咧,一人道:“不怕贤侄笑话,看俺挂个名字,狗日的上千户,手底下七八百兄弟折的不到四百人,还比不上老关嫡系的一个下千户!”

    他几个全是河南、河北、山西的绿林出身,论交情,和邓三远了点,不过同为杂牌,和其他人相比,也算亲近了。柳大清从军前,做过响马,后来随大流拉了队伍造反,一时显赫,人称柳条营。关铎经过山西,收编了他,或者可以称为吞并了他。他从军不是自愿,被逼无奈,谁叫关铎势大呢?

    邓舍道:“原来如此。诸位叔叔劳苦功高,待辽阳围解,料来关平章必有重赏。也不必着急,到那时,少的兵额,还怕没的补么?”

    柳大清四十多岁,满脸横肉,额头一道刀疤,通到耳下。他一跃而起,朝地上浓浓啐了口痰,破口大骂:“补个鸟!老子六千多人投的军,去年打滁州,老子的先锋,老关那个废材,被察罕帖木儿抄了营,铁骑谷没了老子上千人。

    “十月,打大同,又是老子的先锋;年底,打上都,好么,看见油水大,不要老子先锋了,改他娘的归毛居敬管带,去打大宁!毛居敬个狗日的,几百个监阵官儿,拿着刀架老子脖子上逼老子攻城,不把老子当人看么?老子的儿郎就他娘的是炮灰么!老子操,操,……”说的激动,嗓子眼里又卡了痰,咳嗽半天,吐出一口,补完,“操他奶奶!”

    胡忠道:“你冷静,你冷静。叫你别总发火,火气大,虚火上升,容易长口疮,口臭,痰多!”柳大清横他一眼,恨恨坐下,道:“要不是南下道路不通,老子早他娘的扯乎!”

    风紧,扯乎,这句黑话,邓舍很久没听过了。他叹了口气,道:“柳叔这么一说,倒叫小侄想起了昔日我义父说过的话,仗打的越久,老兄弟们就越少了。”

    胡忠道:“照么!贤侄,想想你们上马贼,往日偌大的威风,现如今呢?剩下几个人了?你呀,就是傻,就没看明白?关平章摆明了拿咱们当马前卒,送死的活儿第一个咱们上,分油水的活儿咱们第一个靠边儿站。

    “你别看关平章今儿又是摆香案,又是对天明誓,狗屁的救主公!他要想救,还等到今日?全做给咱看戏的,哄的就是你这种天真、热血、入世为深的孩子!他为什么笼络你?从你到辽阳来,天天宴请,为甚么?还不是相中你的地盘了?现在漏出马脚了吧?又调你的人,又软禁你,不让你走,你还为他说话。”

    胡忠连声叹气,语重心长,道:“咱爷们儿,就是忒实诚!吃一堑长一智,贤侄,你得学聪明点儿。”

    兜了半天圈子,邓舍有些累了,他今儿一天没少动脑子,军议时候就一直没歇着。估计火候也差不多了,他皱了眉头,问道:“胡叔的意思?”

    “贤侄,叔叔的前车,就是你的后鉴。愚叔没别的意思,劝你多个心眼儿。想办法,赶紧回高丽去吧。”胡忠抬眼瞧了邓舍,道,“不是愚叔危言耸听,你不抓紧点,看吧,要不了一个月,你的那点子人马,至少得被关平章折腾没一半儿!想过没?”

    “沈阳,……打仗的可能性不大吧。”

    “现在不大,打完辽南呢?辽南和辽阳一连成线,关平章还能留着沈阳不打?调你的人就只为围着沈阳?早晚得动手,你的人,肯定是先锋,跑不了!”

    打辽南,关铎不叫邓舍插手;打沈阳,叫邓舍插手的可能性也很小。这两地都和高丽联结,出军容易,关铎压制他还来不及,不会纵虎出山。邓舍心头跳了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也是他和洪继勋认为的最坏可能。

    现在看来,关铎不用他打辽南,走的分明“温水炖青蛙”,稳扎稳打的架势,邓舍没办法“先忧后喜”,反而极有可能“先喜后忧”了。他瞧了瞧眼前几人,加在一起,他们不过六七千人,战力也低,不过,总算是迈出了预想最好局面的第一步。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最坏和最好,目前来说,还都只是“纸上得来”,究竟结果如何,得看“躬行”。夹缝中求生存,不去行,怎能得?

    邓舍道:“不是胡叔提及,小侄确没想到此节。不过即便这用小侄为打沈阳的先锋,没的说,谨尊上命而已。倒是几位叔叔,听你们讲,似乎……”他顿了顿,没把话说完,忧虑问道,“不知几位叔叔有何打算?”

    胡忠和柳大清几人对视一眼,胡忠清清嗓子,往外边瞧了几眼,道:“愚叔们的打算先不必提,敢问贤侄,有回高丽的打算么?”

    邓舍不语。胡忠自以为猜中邓舍心思,低声道:“贤侄莫不是怕走不得?无妨,愚叔们虽然兵微将少,关键时刻,也是能起点作用的。军中类似愚叔们遭遇的将军,为数不少,贤侄一句话,必然无不影从。贤侄若愿意,愚叔愿为贤侄做先锋,明日便可去探他们的意思。”

    柳大清道:“咱们虽是杂牌外系,不吃香的货,紧巴紧巴一两万人凑得起,贤侄但要走,谁敢拦阻,咱他娘的也敢杀条血路。怎么说,也得保贤侄安然无恙。”

    胡忠道:“不错。贤侄,你怎么想,一言而决!”

    值此当口儿,不能作假了,人家把这等话都讲出,再作假,就过分了。至于他们会不会是关铎派来试探的?邓舍信不过柳大清,信得过胡忠,别看柳大清骂关铎骂的狗血淋头,不及胡忠对关铎之恨。胡忠的儿子,便是死在打铁骑谷一役,不是死在敌手,而是因了临阵自溃,冲撞中军大营,被军纪严明的关铎当场斩杀。

    胡忠年近五十,膝下仅此一子,正是老来丧子,人生大恸。他又没兄弟,胡家眼看就断了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有河东狮,仍在外拼命纳妾,说白了,不就是想再要个儿子?

    邓舍甚至可以断言,眼下这帮子人,就是胡忠拉起来了。投靠自己,百分百也是胡忠提出的。那几个千户官卑人少,没资格;柳大清脾气火爆,不是会咬人的狗,除了胡忠,别无二人。没看今日,主事说话的,一直都是他么?

    邓舍感激道:“叔叔们为小侄儿想的周到,小侄儿感激不尽。有甚么用的着小侄儿的地方,请尽管言明。”

    胡忠大公无私,道:“愚叔们这么做,一则为顾了与邓老哥儿的交情,二则,更为了贤侄打下高丽,给咱杂牌儿们争了口气。凭甚么别人就能耀武扬威,偏咱们得低声下气?”邓舍点头称是,胡忠话锋一转,道,“要论私心,也是有的。”

    他停下不说,观望邓舍神色。邓舍凛然,道:“胡叔尽管说,小侄但能做到,绝不推诿。”心中忐忑,“别叫求我调大军过来,趁他起内乱,杀了关铎。”无论如何,这也是没法儿做到的。

    胡忠叹了口气,道:“就像你义父说的,仗打得越多,老兄弟越少,愚叔们只有一个请求,贤侄回高丽时,若能带愚叔们一起,保住剩下老兄弟的命,心愿已足。”

    邓舍松了口气,道:“胡叔爱惜兄弟,注重义气,小侄心服。叔叔们放心,这是小事儿。叔叔们想去高丽,说实话,小侄请还请不来呢,双城江山,愿与叔叔们共享用。”

    胡忠等人大喜过望,再次跪倒,对邓舍的称呼再次改变,胡忠领头,道:“将军在上,受小人等一拜。”总管算是官职,将军就是比较私人的称呼了,俨然以邓舍麾下自居。

    邓舍受了他们一拜,伸手扶起,再落座,彼此就有不同。邓舍道:“文叔、陈叔皆在高丽,若知诸位叔叔要往,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胡忠道:“昔日军中,小人每和将军义父饮酒,多有文、陈同在,文将军的酒量,可着实了得,总把小人灌得落荒而逃啊。哈哈。”

    邓舍也笑了几声,聊了会儿旧日趣事,他转回正题,道:“联络旧友,胡叔有几成打算?”

    胡忠拍胸脯,道:“小人别的长处没有,唯有一条,好交朋友。三位平章的嫡系不敢说,寻常杂牌儿,多有来往。对他们的情况,小人也十分了解,无不怨声载道。”他保证道,“十天之内,至少能为将军联络得两万军马。”

    也是极限了,杂牌儿外系总共没三万人。两万人的战斗力,打个折扣,能顶的上关铎嫡系一万不错了。但那是明刀明枪的打的话,骤起作乱,成算大了许多。

    邓舍道:“如此甚好。小侄也不瞒诸位叔叔,小侄来辽阳,除了奉圣旨之外,另有一个目的。”胡忠道:“噢?将军请说。”邓舍道:“唇亡齿寒,鞑子势大,逼近辽阳。辽阳倘若有失,胡叔,咱们的双城可就有大压力。”

    胡忠点头称是。双城、辽阳同打一个旗号,再有内斗,面对外来敌人时,一损共损,一荣俱荣。

    邓舍道:“因此,辽阳危局不解,小侄暂时不打算回高丽。”胡忠沉得住气,柳大清急了,又要一跃而起,胡忠拽住他,喝道:“将军面前,不得无礼!”他官儿比柳大清低,柳大清却服他,忍了坐下。

    邓舍道:“柳叔不必急,听小侄把话说完。柳叔担忧的,小侄一清二楚。你们放心,咱们虽暂时不回去,早晚要回去的。”柳大清到底按捺不住,问道:“那打辽南?”

    邓舍笑了笑,道:“打辽南,叔叔只管去做先锋。高家奴不过一两万人,不难打。”他知柳大清担忧实力继续受损,给诸人分析,“打辽南的重点,其实不在辽南;而在其他三路,也就是说,如果会出现恶战、大战,也不会出现在辽南,而会出现在搠思监方面、辽西方面、甚或沈阳方面。

    “关平章为甚么肯调本部嫡系去打辽南,而放潘、刘的嫡系防守?正是看到了这一节。而潘、刘之所以默认,一来他们的主力尽在搠思监、辽西方面,接收这个任务理所应当;二来关平章也负责了钳制沈阳的重任,究竟哪一边会出现大战?没有出现前,谁也不知道,也称得上公平。

    “故此,诸位叔叔不必担忧,打辽南,纵不会轻轻松松,也绝不会出现硬骨头。”

    胡忠连连点头,柳大清几人不以为然,邓舍斩钉截铁地道:“尽管如此,有战事,必有伤亡。诸位叔叔莫忧,阵亡将士,关平章不给你们补,小侄给你们补。”

    柳大清一撇嘴,明显不信。邓舍道:“诸位叔叔知道罗国器、李和尚、关世容么?”李和尚他们知道,大名鼎鼎的和尚队,邓舍接着道,“李和尚如今在我麾下,你们应该听说。李将军骁勇善战,永平以来,屡有功勋,如今,已为我双城有数大将。前几日,双城信使来,还有提及,他大发牢骚,抱怨新近扩军太快,新卒太多,他麾下的一个百夫长,都快赶上一个千户了。”

    言下之意,邓舍麾下一个千户,就有近万人的兵力。这话自然夸大,却也和事实相去不远。李和尚这等老人,名为千户,麾下最少的,也有两千多人。不是缩编,而是严重超编。没办法,军官不足,大将更不足。

    胡忠几人对视,双城的情形他们有耳闻,只知红火,也知李和尚等人本非邓舍嫡系,但要空口白牙就信邓舍的承诺,终究不行。

    邓舍知其想法,不给眼前利,不能坚其心。若惹了他们疑虑,灰心丧气,怕胡忠这等人,没准儿反会干脆掉头就去找关铎自首告密,得不偿失。

    他悠闲自得,灯影摇动中,待他们眼色使罢,方才缓缓将重手讲出。

    ——

    ,老关那个废材,被察罕帖木儿抄了营,铁骑谷没了老子上千人。

    至正十八年,察罕帖木儿“屯泽州,塞碗子城,屯上党,塞吾儿谷,屯并州,塞井阱口,以杜太行诸岛。秋,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潞州铁骑谷退关先生部数万,由宣副升别驾,虎林赤为副帅。”

    “关先生屡战,皆不得过,为察罕所扼,遂引还,自塞外攻保定,出掠塞外诸郡,统兵而东,军声大振。”

    2,十月,打大同。年底,打上都。

    十月“丙午,贼兵攻大同路。”“壬辰,大同路陷,达鲁花赤完者帖木儿弃城遁。”

    “十二月癸酉,关先生、破头潘等陷上都,焚宫阙,留七日,转略往辽阳,遂至高丽。”“关先生、沙刘二、破头潘等由大同直趋上都,焚毁宫殿,入虎贲司,犯大宁。虎贲司去上都二百里,世祖皇帝所立三十六屯在焉。先是,大雪,人迹不通。至是,雪睛,暖气如春。”

9 潜流 Ⅲ

    邓舍来辽阳才没几天,胡忠、柳大清和他接触也只有三四回,尽管有往日的交情在,但胡忠几个人,没有不是老江湖的,“逢人且说三分话、切莫全抛一片心”的道理,无人不知。

    按道理讲,他们即便有投靠之心,在没摸清邓舍心思之前,也不该如此急切。怎么着,等多试探几个回合再说。可马上要打辽南,他们没时间再等、再琢磨利弊。

    像胡忠,五千余的人马打到现在剩了不到两千。官职也从开始的上万户一路抹到下万户,谁看不出来?照这个势头下去,一仗接着一仗,用不了多久,别说下万户了,他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不随着他的官职一起寿终正寝就算不错了。

    这是其一。也就是说,事态的严重性,逼得他们不得不立刻做出对应,垂死挣扎一回。柳大清不是说了么,他早就想开小号,拉着队伍溜之大吉了。可南下道路不通,他溜不掉。既然溜不掉,又不甘坐以待毙,只有另寻它策。

    这时候,邓舍来了。

    邓舍也是杂牌出身,在他们眼中看来,可谓天然的同类。用胡忠的话讲,那就是“气味相投”,有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感触、共同的牢骚、共同的不满。甚而言之,共同的命运。

    邓舍和他们相同,又和他们不同。

    胡忠、柳大清等人,出身多为响马、绿林,做山大王久了,眼高过顶,自由惯了,谁也不服谁。虽明知拧成一股绳是最好的选择,但真若有人出来挑头,反而没人理会。你牛什么牛?放在几年前,大家谁不是呼啸一地、跺跺脚本地抖三分的主儿,凭什么就你能做首领?

    像胡忠这样的,有心出来说话,手下不到两千人,没人鸟他。在一起喝喝闷酒、发发牢骚,都是好兄弟,要拥你为主?免谈!他们不甘做关铎的炮灰,不甘用自己的白骨垒就他人的利禄;也同样不甘做胡忠们手里的刀,不甘为胡忠们卖命。

    这时候,邓舍来了。

    他不但是自己人,他还有实力,麾下军马数万。他来做带头的,大家心服口服。更妙的是,邓舍有地盘。双城、平壤几百里地,现在都是他邓舍的。邓舍也和关铎不同,李和尚这类人,去了都能受重用;何况他们这些较之李和尚,与邓舍关系更为亲近的呢?

    如果说之前的他们是一盘散沙,那么现在,他们就有了自己的旗帜。

    然而,草莽就是草莽,他们可以看到高丽表面的红火,他们却看不到高丽隐藏的隐患。抑或说,在强烈的生存危机这个压力下,他们顾不得太多,眼光决定见识、环境导致选择,故此,他们才会提出护驾邓舍,杀回高丽的要求。

    而对邓舍来讲,拉拢杂牌,固然为他来辽阳的一个努力方向,可这个努力方向不代表就要向他们妥协,由他们牵着鼻子走。为了高丽的利益,也为了杂牌们的利益,邓舍必须按照既定的计划,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杂牌来投靠,他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彻底地掌握杂牌的力量,利用杂牌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标,就要看另一半了。

    油灯晃动,室内幽暗。

    几个人环围而坐,他们的影子投到粗糙的墙壁上,张牙舞爪,影影绰绰。邓舍往门外看了眼,拿起灯簪,微微挑亮了点灯光,他悠悠开口,先提出了一个问题:“诸位叔叔打仗时,不知有没有拉过壮丁?裹挟过百姓?”

    胡忠愣了愣,道:“这是军中惯例,野战倒也罢了,若要攻城,没有不用壮丁、百姓的。”用他们来做前驱,可以减轻不小的伤亡。

    邓舍又问道:“往常战事,若攻城,一次可裹挟的百姓一般有多少?”

    胡忠道:“得看地方。人烟稠密的地方,——比如大宁,打大宁时,小人部裹挟的百姓,总得有千把人吧;人烟稀疏的地方呢,一般就是几百人。”一两万的军队去攻城,裹挟个几千百姓,司空见惯。

    邓舍点了点,悠悠说道:“小侄的高丽军马,目前已经推进到了鸭绿江畔,前锋距离高家奴所在的盖州不到百里。为表小侄的心意,叔叔们入辽南、打盖州之前,不妨先往左近转转。或许大有收获。”

    胡忠、柳大清几人面面相觑,柳大清脑子转得慢,道:“大有收获?收获甚么?”胡忠明白的快,露出喜色,问道:“将军是要?”邓舍微笑点头。

    “啪”的一声,胡忠猛拍了一下大腿,道:“能得将军支援,这盖州,小人等打定了!”拉起柳大清,几个人第三次跪倒在地,叩谢邓舍。柳大清糊糊涂涂地磕了几个头,他癔里八症,问道:“甚么情况?甚么情况?”

    胡忠解释:“你怎么还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会派遣军队伪装成百姓,等候咱们。地点一指定,到时候咱们只管去接受就行。”柳大清喜出望外,问邓舍,道:“当真?当真?”

    邓舍含笑点头,补充:“不过,为防别人觉察,可供你们接收的人马,也不会太多。小侄想,三四千人,也就差不多了。”

    “三四千人?足使!足使!”柳大清仰头大笑,道:“哇哈哈,将军厚意,容小人一拜。”不由分说,趴到地上,噗噗通通,心甘情愿地连磕好几个响头。难怪他兴奋,平时拉来的百姓、壮丁,打完仗,基本上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完全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邓舍肯把本部变相地交给他们,那就大不一样了。

    邓舍扶起他,正色道:“人虽不多,然而打没打过仗,百姓和士卒大不一样。忽然多出许多善战的士卒,想必不好掩饰,怎么用,叔叔们不可大意。”

    胡忠心想:“四千人,老柳一千,这几个千户一千;再拉两个盟友,分去一千;怎么着俺能落千把人。仗若真如小邓所讲,打的不激烈的话,出去损耗,还能剩不少充实缺额。就算激烈,至多一个不亏本儿,反正死的都是他的人。”

    他盘算已定,激动地道:“将军的恩德,小人等委实不知如何报答。将军放心,小人等必会妥善使用,不叫别人看出毛病。”

    柳大清大大咧咧,道:“嗐,有甚么毛病?不会打仗的装会打仗的装不成,会打仗的装不会打仗的还不简单?反正咱们就是第一波上去冲锋的料儿,裹些百姓,拿去送死,死够了,冲锋也就完了。接下来,都是主力的活儿,主攻又轮不到咱们。将军放一百个心,绝不会叫那些狗日的瞧出不对。”

    邓舍道:“再裹些百姓不错,诸位叔叔,却要记得,不可裹挟太多。辽南虽富庶、人烟繁密,裹的百姓太多,不合常理。”

    胡忠道:“将军说的是,小人等谨记在心。”兵源得了补充,另有个问题,他吞吞吐吐,道,“往日裹来的百姓,军中都没兵器配给。百姓们,死了也就死了;将军的精锐,大不一样,既然拨给小人等,那,……”

    邓舍了然,胡忠不提,他也不会去叫他的部属们白白送死,笑道:“小侄军中,多和金、复诸州有生意来往。江南豪富做军器生意的不少,叔叔们运气好的话,或许除了百姓,还能再碰上一两支这样的商队。”

    有了远景的许诺,有了近处的利益,胡忠等人再无话说,逢迎奉承之话,滔滔不绝。胡忠还要奉上酒宴,看看夜色深沉,邓舍拒绝了,跟着商量交接地点、时间,暂时无法说定,将随关铎出军日期、各部行军路线出来后,再来决定。

    略又谈些题外话,不能只讲利益,感情也得讲,必不可少。宾主皆欢,可谓皆大欢喜。听的街上打响两更,邓舍起身告辞,胡忠伶俐,再次主动保证,会不遗余力拉别的杂牌入伙儿,必不让邓舍失望。

    邓舍走后,柳大清沉浸在欢喜里,笑得嘴合不拢,胡忠一反常态,却收了笑容,眉头紧锁。柳大清奇怪,问道:“老胡,莫不欢喜?怎的拿出嘴脸?”

    胡忠叹了口气,道:“小邓虽小,不是善茬儿。他宁愿给咱人马、给咱军械,也不愿回去双城,他到底想做甚么?”

    柳大清浑没当回事儿,不以为然,道:“你管他想做甚么!不回双城便不回,先把他给的东西拿住再说。又没什么损失,以后怎么样?走着瞧呗。”咳嗽两声,他又吐出口痰,接着道,“合则留,不合则走。有好处,咱就跟着他;没好处,想拿老子当炮灰?老子拍拍屁股就走。”

    胡忠道:“上船容易下船就难了。”

    柳大清不满,道:“说拉拢小邓的也是你,说下船难的也是你。你老糊涂了吧?瞻前顾后像个娘们儿,就你这样,混吃等死吧你!下船难?怎么着?老子要走,他还能拉着老子不放?敢咬老子的**?惹急了,咱爷们儿一拍两散,老子往老关哪儿告状去,把他狗日的卖了。”

    胡忠默然,柳大清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邓舍岂会没有料及?没有下手?但他不打算提醒柳大清,他抬眼看了看柳大清,心想:“俺的志向,你个莽夫怎会知晓?”想起一事,交代,“诸位可要记住了,小邓给咱的人,绝不能捏在手里,不舍得往外放。打仗得用,不死够一半,咱们消化不了。”

    柳大清拍拍他的肩膀:“还用你说?老子心里有数的很。”几个人哈哈大笑,胡忠陪着笑了两声,隐隐忧虑:“即便死一半,就真的能消化么?”但想起一直来的心愿,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他咬了咬牙,就算是个毒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认了。

    为了不被人发觉,邓舍走时,胡忠给了他两个亲兵引路。依然专走小路,绕了半个辽阳,避开三四股巡逻的士卒,将近三更,才回了府中。好在城中尚没戒严,要不然麻烦就大了。

    转回内堂,迎面见着方补真,翘着腿儿等在里边。邓舍吩咐过亲兵,不管方补真做甚么,都不要限制,所以他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出入内宅。

    看见邓舍回来,他似笑非笑,——他有两个拿手表情,一个翻白眼儿,一个就是似笑非笑,前者明显的鄙视,后者类似的嘲笑,总而言之,给人的印象只有一种:他瞧不起你,很光明长大地瞧不起,就差写脸上。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军议一更就罢了,而今夜将三更,将军回来何其晚也?”

    关铎的无孔不入,着实叫人头疼。不过,邓舍早预备有解释,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等方大人不着,碰上个老友,非拉去饮了几杯酒。”他告辞胡忠等人前,的确专门喝了几杯,还往衣服上洒了点,一股酒味。

    解释过,他打个哈欠,问道:“大人怎么还没睡?等我有事么?”

    方补真哼哼两声,道:“见不着将军,睡不着觉。”倒是有话直说。站起来,抖抖衣襟,接着道,“将军既然回来,卑职也就放心,这就告辞了。”走了两步,回头又来了一句,“大战在即,将军身负重任,万事小心。千万别一步走错,那可就要堕入万丈深渊了。”

    邓舍装迷糊,笑道:“有关平章在,辽阳城稳若泰山,方大人的忧虑,过了,过了。”方补真嘿嘿一笑,转身自去。

    邓舍摇了摇头,门外的毕千牛盯着方补真走远,问留守亲兵要来个物事,进来交给邓舍,却是双城的来信。邓舍精神一振,就着烛光,打开来。

    信是洪继勋写的,一笔流行的赵体行书,用笔遒劲,体势朗逸,邓舍不急细看,随手翻阅,先找暗号。在第二页上,看到了一个小巧的纹章,印在某个字上。邓舍心领神会,这表示洪继勋已经接到他的去信,按照他的指示,开始针对关铎的举措,施行某套既定的对应方案。

    提了许久的心放将下来,邓舍松一口气,微微后仰,靠着软榻,再细细观看信中内容。洪继勋一如既往的条理分明。分作政、军、商三款,详细汇报了邓舍离去之后,双城的发展情况。

    总体来言,很顺利。

    邓舍走前,拔擢了许多军中粗识文字、性格稳重的军官,分驻各城,兼管军政;又任用高丽降官、当地的投诚豪门,做为处理政务的佐贰,粗略搭成了班子。洪继勋继而完善,通过洪家在双城、在高丽的名望,借助邓舍节节胜利、逼迫高丽和谈的势头,拉拢了些北部士子,充实了地方行政的能力。

    户籍、保甲的编订接近尾声;土地的分配基本完成一半,余下五成不打算再分,留着招徕汉人流民;劝农使全部到位,合作社、代销店有条不紊逐层落实中;捕盗司除了双城之外,又在平壤成立了一个平壤捕盗司,负责西部诸城的捕盗、情报工作,只等稳固了本地,便要将触角伸向山东。

    军卒粮饷方面:秋收将毕,收的粮草不少,配以海鲜、野味,足够五万人吃到明天开春。

    河光秀这个督办屯田使,随邓舍来了辽阳,屯田却不能因此而停。洪继勋代替掌职,他做事比河光秀果断,下了命令,只看结果,不管过程。稍不满意,轻则鞭笞,重则免职;有严重渎职的,甚至砍头。如此一来,屯田的速度反而比河光秀的事事躬亲加快许多。

    扩军工作火热进行,虽然挑选的很严格,但至多到月底,就能完成预期目标,使得全军人数达到五万人。已经招纳的两批新卒,连同老卒,进一步淘汰老弱,每日操练不辍。

    遵照邓舍的命令,各军百夫长以上的军官,在本驻扎区域内,由本地最高长官统一组织学习,三天一次,交流在以往作战中的经验、探讨有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另外拣选儒生,教他们认字,不会写不要紧,最起码得会看。百夫长学完回去,再自行组织本部十夫长,把所学得的交给他们。

    同时,邓舍和洪继勋挑选了几本兵书,做了注解,发给各部,也要系统学习,教官方面,不是太够,只能由罗国器任教官长,挑选了些识字的,轮回讲解,基本上可以做到一个月一圈儿。

    暂时有点慢,但也没办法,让不知根知底儿的人去教?邓舍不放心。多点耐心,等罗国器带出的徒弟出师后,速度应该就能加快了。

    罗国器造船千户的活儿,转交给了陈虎。他不用驻扎定州,提防前线,精力就有了余暇,可以兼顾。不过到现在为止,仍在做准备工作,一艘船没造出来。

    新得的地盘里,靠近山峦的,不少地方出铁,本有高丽的冶炼场所,统统并给陆千五管理,也尽数拾起,出铁量大幅度增加。同时获得了更多的各色工匠,尤其平壤最多,给各地仅留下够满足日常最低需要的,其他全部纳入匠营,又招纳百姓,做为学徒、下手,军械的打造慢慢跟了上来。

    地雷一物,平壤一战中效果不错,可惜火药依然严重缺乏,不能量产。

    陈哲的商队,进展良好。造船千户所虽无船只造出,平壤沿海,多有私人海船;征召了许多。他已经远航一次山东,联系上了伴随王夫人一起去山东的上马贼老兄弟任忠厚,不过这一次只是试探性的,带的货物不多,收获马马虎虎。

    来往航运,不能不防备海盗、倭寇,平壤一战,缴获来许多水军,负责护驾航行。水军的船不大,聊胜于无。

    沈家的家奴田伯仁养好了伤,跟着陈哲一起去的山东。他有心遇上沈万三的船队,却因了金、复州仍在倭寇手中,江南船只绝迹。倒是在山东,碰见了几个江浙的海商,问及沈万三,才知他们晚到一步,沈家的船队刚走。没奈何,等下一次罢。

    总之,各方面的消息都不错。邓舍比较满意,他舍身入虎穴,不就是为了具体了解辽阳的内幕,知己知彼,好给双城争取到发展的时间?洪继勋做的挺好,不枉他提着脑袋,走这一遭。

    公事讲完,掀开此页,后边还有半张,却和公事无关了。洪继勋笔锋一转,谈了两句双城的天气,讲述秋收的见闻,似乎诗兴大发,大赞一通田园风光。在信的结尾,赋了诗歌一首,敬请邓舍“雅正”。中有两句写道:“更说高丽生菜美,何如深宫罗裙香。”

    他这两句,前一句引的是时人杨允孚称赞高丽生菜的原诗,这杨允孚为当今元帝宫中的尚食供奉,所以引出了洪继勋的后一句,问他和深宫中的罗裙相比,究竟哪一个更香?

    看似戏谑,邓舍的目光却被吸引,重视程度更胜过前边的纹章暗号,此中深意,也只有他两人知道。

    ——

    ,赵体行书。

    有元一代,最著名的书法家,当数赵孟頫,和当时的另一个书法家鲜于枢并称“二妙”。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晶宫道人、在家道人、太上子弟等,居有鸥波亭,世称赵鸥波。浙江湖州人,为宋太祖十一世孙,秦王德芳之后,是所谓“帝王苗裔”。

    他擅长篆、隶、楷、行、草诸体,创造了独具一格的赵体。“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鲜于枢称赞他“子昂篆,隶、真、行、颠草为当代第一,小楷又为子昂诸书第一。”他是继王羲之、颜真卿后,我国书法史上影响深远的第三位大师。

    他“荣际五朝,名满四海”,不但“书法称雄一世”;更“画入神品”,山水、人物、花鸟、竹石、鞍马无所不能;工笔、写意、青绿、水墨,亦无所不精。董其昌评价:“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他由南宋而仕元,做过元朝的集贤侍讲学士。

    他的名字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有一句歇后语: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好画(好话)。正应了晁补之称赞秦观词作时说的话:“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

    像他这样书画方面的全才,在我国艺术发展史上非常罕见。时人称他为“天才”,“盖天机所激,一学便似”,实则不然。他“性通敏,书一目辄成诵”,有过人的天赋或许不假,但在艺术方面的成就,无一不是从苦学、坚持不懈地苦练中得来的。

    除了书画方面有承继唐宋、开启明清,“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卓著成就,他更博学多才,精通音乐,“得古人不传之妙”;善于鉴定古器物,能诗善文,又懂经济。和他同时代的人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时人以为然。——经济之学,就是经纶世务的政治才干。

    他的相貌也很出众,鲜于枢“目赵子昂神情简远,为神仙中人”。他初次觐见元世祖时,“公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照耀殿廷”,元世祖以为“神仙中人”。

    南宋灭亡时,他只有二十多岁,入元之后,历经数朝,到元仁宗时候,仁宗说:“文学之士,世所难见,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五百年出一圣人,三百年出一才子,他是当之无愧的一代才子。

    不过,因为他以赵宋“宗室子”的身份而出仕新朝,颇受时人讥议,也很受元朝统治集团的猜忌。

    他一方面常常自感内疚,写了“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重嗟出处寸心违”等诗句来表示他内心的矛盾,一方面又有“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保皇元”这类向元朝统治者表示忠诚的诗篇。

    尽管如此,元朝统治集团不能对他放心,做过的都是些闲散职务,即所谓“文学侍从之臣”。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经纶”才干不显于时的一个原因。

    鉴于他在美术与文化史上的成就,1987年,国际天文学会以赵孟頫的名字命名了水星环形山,以纪念他对人类文化史的贡献。

    他的赵体字流传入高丽后,代替了之前的欧阳询体,成为盛行的书法体,从那时以来,赵体一直是朝鲜半岛书法的基本潜流。

    赞曰:嗟乎,私德虽有亏,文学彰彰然。古人云:忠孝唯真儒,才子多无德,诚不我欺。如这等才子,他若无才,纵使宋之宗室子,泯然无闻,怕也无人理会;他既有才,又入仕元朝,如何不得讥议?是名成也才,德亏也才。宋末之时,他虽为宗室,其家早已衰败,只做过宋朝真州司户参军这样的小官,似乎稍可为之开脱了。

    2,更说高丽生菜美。

    时人杨允孚《汴梁杂咏》:“更说高丽生菜美,总输山后蔴菰香。”生菜:即叶用莴苣,此处指莴笋。蔴菰:蘑菇。

    杨允孚:顺帝时,做过宫中尚食供奉。作者自注:“高丽人以生菜裹饭吃之。”

10 辽南 Ⅰ

    一觉醒来,东天未白。

    夜色缓缓地退去了,蒙蒙的光里,满院落下重重的树影,铺在窗前,好似水中的荇藻,一动不动,寂静的叫人疑似梦中。房门外偶尔传来零星的碎步以及轮值亲兵轻轻打出的哈欠,这人声,给这即将到来的黎明,增添了些许的生动。

    后半夜忽然热了起来,又闷又热。邓舍一夜没有睡好,醒了好几次,一大堆一大堆的梦轮番出场,忽而洪继勋的信,忽而攻打双城时的战火,忽而和关铎对谈的情景。

    最叫人恼火的,前几天那个莫名其妙的怪梦,又翻来覆去地来骚扰他,一成不变的梦境:人们背叛了他。唯有的区别在动手杀他的人,有时候会是陈虎、有时候会是文华国。

    他睁着眼发了会儿呆,他尽力地把噩梦从脑海中驱走,他看着光线一点点爬上窗格,起早的奴婢开始干活。院子里热闹起来,树影动了,鸟儿叫了,交换岗位的亲兵窃窃私语,带着露珠的花草暗香浮动,微带了点儿凉爽的晨风吹拂蓝色的窗帘。

    他全身心地投入,去聆听大自然的天籁和人籁,又一个干净的、明亮的清晨来了,他目睹、他聆听了整个的过程,他虽然无法真的把那噩梦忘记,但他这一刻很安静。

    安静永远只能是短暂的,他虽然不想,但就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或者说,他一直就是一个陀螺。先是求活,然后对付高丽人,现在面对关铎,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苦苦挣扎。这样的日子太久了,他想:“我有点累了。”

    他就像是在钢丝绳上跳舞,他如履薄冰。

    他浑身汗津津的,一半因了闷热,一半归功依偎着他的侍女。关铎送给他的,自酒宴后,邓舍每夜都会叫她来陪寝,——为了宽关铎的心,也为了他需要减压。她显然是个贪睡的人,几乎每天邓舍醒得都比她早。

    邓舍侧着头,瞧了会儿她。她年龄不大,醒着的时候话不多,总光光地瞅着你,像只惶恐的小兽;睡着的时候很乖,即便梦中放到你身上的胳膊儿腿儿也是轻手轻脚,如一只蜷曲的小猫。

    她咬着手指,酣然地睡着,她皱着眉头,也许和邓舍一样,做了什么梦,一个叫她连睡着了都不能开心的梦。她的嘴唇很好看,橘子瓣似的,吮吸起来也很好吃,带着点甜甜的味道。

    这是一个贪睡的、不太称职的侍女,情有可原,因为关铎介绍,她曾为某个上都汉人显宦的嫡女。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却是一个极好的减压工具,因为不管你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你可以肆意妄为,随便玩弄,她能接受任何新鲜的玩意儿。

    她可以一边儿发抖,一边儿不做丝毫反抗;她毫无保留地接受,她有出乎你意料的回应。她有着一具鲜嫩的**,她就像一个人型的工具,是的,她可以使你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邓舍对她没好感,因为她太像一个工具了,没有爱好、彻底封闭,根本无从下手。亲兵们报告了不止一回,方补真多次与她接触,交谈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每一次,方补真必随后就去省府。

    白天有方补真,晚上有这个侍女。无处不在的监视、光明正大的监视、无可奈何的监视,就算什么也没做,压力实实在在地存在。邓舍很想把她一脚踢出去,但想到关铎,只好忍耐。

    邓舍神情复杂地瞧了会儿她,小心地把她腻滑的光腿儿搬开,披衣而起。他走马上任围困沈阳的东路军主帅,今天是第一天入府办公的日子,不能迟到。

    地点在省府,场所挨近关铎的官厅。

    踏着晨光,邓舍一早出门,赶到省府,先去拜见了关铎,然后由人引着,转回配给他的官厅。也分配给他了不少下属,除了武将,包括左右司的僚官,他们列在院中等候多时,见主官到来,乱哄哄地排好队,跪倒行礼,对邓舍的称呼由“总管”改成了“邓帅”。

    邓舍谦虚地给以回礼,一一扶起。

    他心知肚明,狗屁的东路军主帅。他也非常知趣,早打定主意,对公事一字不问,老老实实做个点头老爷便是。可关铎不这么想,就算幌子,也有真假之别,邓舍才在内堂坐下不久,就有两个关铎的幕僚过来,碰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这是?”

    “回邓帅,沈阳鞑子的情报。有驻军总数、储存粮草数目、步骑兵人数、军械装备、以及城中人丁数目和北边儿蒙古诸部等更方面的一些情况。奉关平章命,请邓帅观看。”

    关铎这戏做得挺像。邓舍学了个见识:做大事的人,即便做戏,他也会一本正经地去做。

    他含笑点头,接过来,道:“辛苦两位了,平章大人有别的吩咐么?”

    幕僚摇了摇头,道:“沈阳的军事就这些了。不过,邓帅适才拜见关平章,说调动双城军马的将令已经写好,关平章当时忘了说,叫卑职转告,不必等郑三宝郑元帅,邓帅可先把军令发回双城。若是觉得一下子调动万人太过吃力,先调五千也可以。”

    邓舍道:“既如此,我现在就传命回去。”笑了笑,道,“打辽南,为的是勤王,我双城再缺人,也绝不推诿。请平章大人放心,一万人,一个也不会少。”

    他当着两个幕僚的面儿,叫进来毕千牛,把书写好的调军公文给他,吩咐:“派得力兄弟,立刻送往双城。”毕千牛应诺而出。幕僚无事,躬了躬身,也随着出去了。

    关铎挺大方,军议时,当着诸将的面提出来,这一万人作战期间的粮饷、军械损耗不用双城出,交给辽阳供应。

    邓舍以救主公、不忍加重辽阳负担为理由而慷慨地拒绝了。要知沈阳距离辽阳不远,莫说关铎不过漂亮话罢了,即便他真有供应的心,粮草也运不到鸭绿江边,谁也不会傻到把粮道暴露在敌人眼皮子底下。

    左右无事,邓舍翻开文书。多点儿对沈阳的了解总有好处,现在用不上,以后也许可以用上。

    沈阳和辽阳一样,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期,以其位处九州之东,故称辽东。战国时属燕,燕都被秦攻破,燕王和太子丹率部退至辽东,在此亡的国。秦、汉为辽东郡地。

    它的军事地位也很重要,被称为“辽阳之头目,广宁之唇齿”。唐朝时,打高句丽,多次经过此地。

    但它毕竟地处荒远,周边多为戎夷,发展不快。原来的城垣本为土墙木栅,后来,辽曾移民到此,到金代,升为统辖五县的大州。元初,连年战乱之下,城垣彻底化为废墟。现在所有城垣,多为近年来的补筑。

    绕是如此,不可轻视。沈阳之所以重要,大半的原因不在沈阳本身,而在沈阳以北的蒙古诸部。沈阳以北的宁昌、泰宁、开元等路,尽是蒙古诸王的封地。

    比如宁昌路一带的领主,为亦乞列思部,其后裔当了驸马,被封为昌王;泰宁路左近,则为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大王的封地,世祖忽必烈时期的乃颜叛乱,乃颜就是斡赤斤的玄孙,他的弟弟脱脱没有随他叛乱,带剩余部众,留驻泰宁,被封为辽王。此外,兀鲁、忙兀等部的封地也在附近,有如此众多的部落,可见散布此地的蒙古人数量之多。

    现今的辽王名叫阿扎失里,同纳哈出一起,驻扎沈阳。纳哈出原来驻扎江南,数年前,被朱元璋所擒,没杀他,纵之北还。他本为木华黎裔孙,辽东也有木华黎后裔的封地,元朝廷遣了他来辽东,算得其用。

    他虽败在朱元璋手下,胜败兵家常事,不代表他不会打仗,又为世臣子孙,素有威望。关铎与他交过一次手,规模不大,没吃亏,但也没占着便宜。

    沈阳的驻军也有很多,区区一个城中,就有两个万户府,一个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一个高丽女直汉人万户府。前者其实便是探马赤军,归中书省枢密院直辖;后者为地方镇戍,隶属行中书省,不过行政管理大过军事用途。

    要说探马赤军的战斗力,总体水平不如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这些打出来的军队,但也并非全部战力低下。最叫人头疼的,这个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有一个炮军万户府的建置,火力很强大。

    除了这两个万户府,沈阳城里,另外聚集了很多没有军籍的民间军队。或为地方青军,或为临时招募的乾讨虏军。乾讨虏的意思,即为寻求掳掠物。官府不管其粮饷,但允许其掳掠,有战利品的刺激,他们的战斗力相当不弱。

    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沈阳及其周边的军队不下三四万人。它真要是倾巢而出去救辽西,红巾想要阻挡,不太容易。不过,不管洪继勋的推测,抑或关铎表现出来的对策,包括邓舍在内,都不认为它有大举出军的可能。

    希望判断能够准确。

    邓舍用了大半天时间翻完卷宗,看天色还早,回府不合适。他又没什么事儿可做,干脆画了幅地势图,勾连线路,猜测关铎可能会采取的战术;如果沈阳出军了,该怎么应对。

    正聚精会神,门口脚步轻响,他抬起头,瞧见毕千牛走了进来。

    “甚么事?”

    “城外河光秀河将军派了个信使来,有事禀告将军。本该在府中等候,城门关的早,看天色将晚,怕回不去,所以找到这儿来了。”毕千牛答道。

    河光秀、杨万虎都不认字,小事儿的话,可以找随军文案代写,大事儿的话,只有口头汇报。邓舍了然,命他进来。毕千牛这个人,能力只算中等,胜在兢兢业业,凡有交代无不牢记在心,忠于职守,办事谨慎,领了那信使进来,自觉出去,守在门外。

    那信使磕头,机机灵灵地先往左右看看,见堂内并无他人,才开口说道:“报大将军,河将军命小人传信:谨奉大将军令,轮歇军卒,已有进城交好了高丽居民的。辽阳城里,高丽居民以高丽北人为多,我军中也已以北人为多,其中老乡不少。

    “交好的对象,也按照大将军的指示,以贫者、流民为主。大将军在高丽的种种仁民、分地之举;并招徕流民、土著回乡可以原有土地给之,助其耕种、免赋一年;以及高丽王在大将军兵威之下,不得不与我媾和等事,他们已经有所耳闻,闻听者无不心动。”

    “城中高丽人数目多少?”

    “不下万人,贫者、流民占了大半。”

    万把人也不是太多,关键时刻,倚仗他们肯定不行,聊胜于无吧。邓舍道:“甚好。告诉河光秀,多给轮歇丽卒些银钱,继续交往。……,恩,不要做的太明显,别急,慢慢来。”

    那信使道:“请大将军放心,高丽人在城中没甚么地位,懂汉话的也不多。河将军每次至多派三二十人入城,不会引起关铎的注意。”邓舍点了点头,河光秀大事办不成,类似这等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那信使顿了顿,又道:“另有件事,杨将军命小人转达大将军。”

    “噢?讲来。”

    “昨日晚间,城外大营的军马有所调动。有几支出了城,往辽西、广宁方向去了;听人说,似乎广宁也会有军马回城。好像是为了辽南战事,辽西、广宁前线做了些调整。”

    这事儿邓舍知道,调走的都是后备轮歇军队,调回来的则是潘诚、沙刘二的精锐,准备参加辽南一战。他道:“此为战前准备,不用惊怪。这一仗用不上咱们,告诉杨万虎,不能因此松懈,还是那四个字,‘外松内紧’。”

    那信使恭敬应诺,堂外两三个属官低声说笑着走过,他暂停下话头,往外边看了几眼,等他们走得远了,压低声音,又道:“另有件事儿,请大将军提防。借着这次调动,我军周围的驻军,也换了次序。原先有不是关平章嫡系的,尽数换了,将我军牢牢包在中央。”

    邓舍沉吟片刻,分析此中缘由、利弊。要打辽南,肯定要用城外大营的驻军,营中军马一少,关铎难免谨慎。加上邓舍的军队将要调集至鸭绿江沿线,他做些准备也属正常。

    案上的沈阳卷宗才送来不久,背后的小动作早已下手。邓舍笑了笑,道:“别说只是调关平章的嫡系,调咱们的军队,也要听命,知道么?”

    信使凛然遵命,两件事报告完毕,他得赶着出城回营。邓舍叫住他,道:“再有甚么事儿,去我府中等候。若有急事,你来省府不合适,可以转告我的亲兵,叫他们来找我。”

    信使记住,自去了。堂门口同一人擦肩而过,那人二十上下,身材魁梧,昂首挺胸,武将的气概,穿着锦衣便装,立在门外,眼瞅着邓舍笑,不肯进来,招呼毕千牛,道:“劳驾通传,潘美求见邓帅。”

    却是潘诚的义子。

    毕千牛往堂内瞅,邓舍慌忙下堂,上前亲迎他进的堂上。潘美一撩衣摆,就要拜倒。邓舍忙将他拉住,笑道:“潘将军这是为何?”

    潘美道:“邓帅为东路军主帅,末将潘美,忝居辽阳翼统军元帅府总管,正归邓帅管辖。见的上官,怎能不拜?”他力气大,不管邓舍拦阻,身子往下溜着仍要拜倒,邓舍拦住不放,笑道:“你是总管,我也是总管,何来拜见?久仰潘将军英武,今得一见,甚是喜欢。莫要折杀我了,快请上座。……千牛我兄,倒茶来。”

    潘美顺势起身,哈哈大笑,对邓舍称一亲兵而为兄,有些奇怪。他不知“哥哥队”的来历,按下好奇不问,瞥见案上邓舍画的草图,倒不客气,走上去,拈起来观看。他自幼被潘诚收养,娴熟军事,一看便知这是何物,笑道:“沈阳纳哈出称得上劲敌。邓帅今任一路主帅,担子不轻。”

    邓舍笑道:“关平章错爱,不瞒潘将军,我私心中好生惶恐。亏得运筹帷幄,自有三位平章大人;你我本分,临战杀敌便了。”

    潘美扫了两眼草图,丢到一边儿,笑道:“邓帅年轻有为,惶恐做甚?这东路军主帅一职,就俺看来,除了你,还真没第二个合适人选。关平章说的不错,邓帅‘知兵善用,能忍有勇’,八百残卒入高丽,数月打下好大一片土地,名震辽东啊。只是美中不足,俺有个意见,不知邓帅愿听不愿听?”

    他摆出一副批评的样子,真真假假,邓舍笑道:“潘将军请讲,我洗耳恭听。”

    “却有些恃才傲人。”

    “这从何讲起?”

    “俺仰慕邓帅的威名,三番两次邀你赴宴,却都被你推的干干净净,俺知你公务繁华,城中旧友也多,但能和别人夜夜笙歌,偏就不给俺个面子么?”

    邓舍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上来就兴师问罪,之所以他连番推辞,原因大家都知道,知道却不能明说。他解释道:“潘将军言重了。我这个,……”

    潘美哈哈一笑,道:“俺说笑罢了。邓帅苦衷,俺岂会不知?今为邓帅下属,正好名正言顺,……”他一拱到底,道,“俺约了一班留驻辽阳,归邓帅管辖的万户、总管,凑了分子,在楼外楼摆下花酒,特请邓帅赴宴。”

    不等邓舍说话,他暧昧地眨了眨眼,嘿嘿道:“不知邓帅有没听闻,楼外楼的行首,唤作珠帘秀的,自幼专攻吹箫。啧啧,端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那楼外楼是辽阳城中最大的一座青楼,这珠帘秀乃是此中最出众的名妓。

    邓舍啼笑皆非,道:“潘将军好意心领。只是我才任新职,千头万绪,都得一一梳理,实在抽不开身。这样吧,待打下辽南,我来做东,如何?”

    潘美一笑,道:“邓帅何必再三推脱?今晚宴席,邓帅不必过虑,除了俺等,毛居敬毛元帅麾下,也有人赴宴的。”

    ——

    ,宁昌路。

    214年,蒙古军分左右路伐金,亦乞列思部主孛秃率领左军,攻占辽西豪、懿两州,成吉思汗遂以此两州地赐给孛秃。1285年,亦乞列思部之主驻幕豪州宁昌县,封为宁昌郡王。1308年,驸马阿失被封为昌王。后来升县为府,又升为路。

    2,泰宁路。

    乃颜之乱,其部民多被迁徙。但未曾直接参加叛乱的部民,不在其列,当是由其弟脱脱统带。虽为其封地,行政上归辽阳行省。

    3,纵之北还。

    355年,“大明兵克太平,执其万户纳哈出”。

    “上初获纳哈出,以为元世臣子孙,待之甚厚。纳哈出居常郁郁不乐,上遣降将万户黄俦察其去就,俦见纳哈出言上所以待遇之意。纳哈出曰:‘荷主公不杀,诚难为报。然我北人,终不能忘本。’俦以告上,上曰:‘吾固知其心也。’谓徐达等曰:‘纳哈出,元之世臣,心在北归,今强留之,非人情也。不如遣之还。’达等以为虏心难测,若舍之去,恐贻后患,不如杀之。上曰:‘无故而杀之,非义。吾意已决,姑遣之。’因召纳哈出及降臣张御史谓之曰:‘为人臣者,各为其主,况汝有父母、妻子之思念,遣归,仍从汝主于北。’因资而遣之,纳哈出等辞谢而去。”

    4,乾讨虏军。

    蒙古人称为答剌罕军,实际上是无籍军。

    乾:有“得利”之意,和有“寻求”之意的“干”字亦可相通。讨虏:可作与“掠夺物”相同的名词使用。宋元汉文俗语中,乾讨虏的意思,就是寻求掳掠物。

    这种军队应募而集,“不给粮饷,不入帐籍,为游兵,助声势,掳掠以为利者也。”

    也就是专门随着出征大军掳掠钱粮的军队。其成员多是无赖之徒,有战争时临时招募,事后遣归原籍,掳掠成性,到处为害。元廷三令五申,加以约束,陆续归入正规军队,但旧的无籍军人归编之后,往往又有新的产生。

11 辽南 Ⅱ

    有关铎一系的军官出席,就是公务了。潘美想的很周到,邓舍不再推辞,将手头的文档处理妥当,引了亲兵,众人出了省府。

    那楼外楼便在花柳街上,此时天色已晚,但见灯火辉煌,整条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和城中其他地方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潘美熟人多,一路走一路招呼,不多时,来到一座高楼前边。

    邓舍抬眼观看,见有两三层高,每层都挂有大红的灯笼,夜色里,衬得一座楼都是红彤彤的。楼上有几间房开着窗户,歌女舞姬的身影隐约可见,男女调笑之声,声声入耳。七八个裹着绿巾的龟奴,立在楼外迎客,潘美跳下马,对邓舍笑道:“这便到了。邓帅,你看如何?”

    邓舍指着楼两边的门联念道:“杯中倾竹叶,人面点桃花,哈哈,端得是酒色双全。潘将军选的地方,自然是好的了。”说着,也下了马,潘美拉着他的手,两人走入楼中。

    楼内一片莺莺燕燕,大厅上满堂高座,人声喧哗,当面一处高台,正有一个乐班子在哪儿卖艺,丝竹管弦声中,两个油头粉面的歌姬曼声浅唱。邓舍略听两句,他对流行曲调儿稍有了解,听她们唱的却是马致远的一首越调《小桃红》,恰巧唱到结尾两句:“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

    这两人唱的不错,曲音才落,掌声喝彩不绝。潘美哈哈大笑:“好一个主人爱客,寻常迎送。”双眼翻起,往周围撒了看去,蓦然提高声调,喝问道,“却不知主人何在?”

    堂上静了一静,无数道目光转投过来。堂上来客们穿的虽是便装,邓舍瞧的出来,大半皆是军官,换了寻常人等敢如此莽撞,怕不早打了出去。

    只是潘美身为潘诚的义子,官职不高,地位极高,可以说,除了三位平章等寥寥数人,辽阳城中没比他再大的。众人看了几眼,认的出来,不相熟的转回头继续饮酒作乐,相熟的不拘官职高低,纷纷过来,嬉笑问好。

    一人分开人群,急匆匆跑了过来,大老远就笑道:“潘将军你可来了,叫小人等的辛苦。”他个子不高,又肥又矮,迈着两条短腿儿,飞奔的模样甚是好笑。邓舍认出,似是左右司下边的一个官员。原来这花柳街上的青楼,尽是官营,看它生意火爆,想必来钱不少,难怪方补真再三劝谏,关铎迟迟不肯禁止。

    潘美笑骂道:“你个老乌龟,摆什么谱儿?非得潘爷亲自叫唤!”那人来到近前,一揖到底,笑道:“潘将军不是不知,小人劳碌命,一到晚上,忙得脚打后脑勺,失礼失礼。”看到邓舍,忙又躬身,道,“邓帅也来了?快请快请。”

    邓舍含笑点头,天色闷热,楼内又人多,热气熏天的,众人脸上汗水直流。那人眼色伶俐,一叠声招呼,两个戴着黑角巾、穿着黑衫儿的妓女捧了脸盆毛巾,请他们先洗手降温。

    潘美随便抹了两把,丢下毛巾,问道:“他们到了么?”那人道:“早就来了,小人遵照潘将军的吩咐,安排在了楼上。”潘美点点头,道:“邓帅,这便请吧。”朝周边儿人抱了个罗圈揖,“诸位玩儿好,小弟楼上去了。”顿了顿,笑道,“大战在即,诸位可千万悠着点儿,别闪着了腰,惹上官们恼火。”

    众人哄堂大笑,让开道路,潘美拉着邓舍,随那矮胖子穿过大厅,上了三楼。他知邓舍头次来,向他介绍:“这楼外楼乃是花柳街上第一楼,和别处规矩不同。底层、二层,只要有钱,就能来;唯有这第三层,只招呼官人。没有官身、不是七品以上的,再有钱,你也进不来。”

    邓舍点头,表示知道,心想:“关铎此举,无非区别对待、笼络人心。”三层皆为雅室,铺着厚厚地毯的过道上,落脚无声,每间雅室门外,都静悄悄站着随时等待招呼、侍候的婢女、龟奴,那矮胖子一现身,人人跪倒,头伏在地上,抬也不敢抬。

    矮胖子瞧也不瞧一眼,大步走过,潘美安排的地儿在最尽头,是最大的一间。打开门,里边已坐了七八个人,纷纷站起,抱拳相应。邓舍和他们算是第三次见面,第一次,在关铎军议上;第二次,在今天上午,忙也回礼作答。扫了一眼,潘美说的不错,果然有几个关铎一系的将领。

    其中两个还是熟人,一个结巴老李,名叫李靖的;一个先时激将他的人,操的河南口音,名叫许人。叙礼完毕,宾主入座。那矮胖子问道:“潘将军,客人齐了么?”潘美点点头,也不多说,直接道:“上酒上菜!”瞧了矮胖子眼,笑道:“知道你忙,也不劳你的大驾相陪了,滚回你的乌龟壳里去吧!”那矮胖子应了声,也不生气,笑嘻嘻带门出去。

    一个身材瘦小的军官笑道:“姓王的这厮,脸皮越来越厚。混在这窑子窝婊子群中,竟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关平章叫他来管花柳街,还真是知人善用。”

    李靖出了名的嘴大话多,接口说道:“关、关平章用人,自然没的说的。要说这老、老王,给咱军中立的功劳不小。”潘美笑吟吟道:“怎么说?”李靖道:“小、小道消息,只这楼外楼,一个月收入银钱……,俺估计,都快、快能赶上个小城的赋税了。”

    邓舍大吃一惊,有人不太相信,道:“老李,你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太爱吹牛!”老李道:“谁不知俺包、包打听的名头,从无虚言。”

    潘美心知老李所说是实。一则辽阳红巾转战塞外,攻陷城市甚多,尤其年初陷上都,“穷极江南,富夸塞北”的地方,简直富的流油,抄掠之下,军官皆富。二则这楼中官妓,多半为所俘获各城中达官富人家的妻妾女儿,姿色或许普通,往日的身份在那儿,对泥腿子出身的军官们吸引力很大。城中又没别的消遣,这花柳街可不就成了唯一的销金窟了?

    他笑道:“老李啊老李,你枉与名将同名,不想着怎么好好打仗,整天脑子里都转的甚么?关平章知人善用,怎就没派了你去斥候队?才不愧了你包打听的大名。”

    老李嘿嘿一笑,不再多说。邓舍冷眼旁观,看出他们虽坐在一起,毕竟派系分明,面对潘美系一般的中级将官还好,对上潘美,老李做为关铎嫡系,不免面上有些讪讪。

    谈笑间,酒席布好,婢女退下,那矮胖子又兜了回来,领一群官妓,分给诸人、指挥陪坐。在座众人,除了邓舍,都是熟客,矮胖子对他们的喜好、相好一清二楚,安排的妥妥当当,人人满意。

    末了,他对邓舍拱手,道:“邓帅初次来,小人不知邓帅所好。久闻邓帅大名,人都说高丽女子侍候人的功夫,天下无双,小人楼中尽是些乡野粗鄙之色,能比得上的,怕是没有,……”

    他指了指落座邓舍身边的女子,道:“幸好,前数日金州倭人为和咱通好,献上了几个倭女。关平章送来一个,原封货儿,尚且没人尝过,总算异国风味,邓帅慢用,若不满意,小人再来换过。”邓舍显赫高丽、又俨然关铎红人,这矮胖子老王明显在巴结奉承。

    邓舍心中一动,看了看那倭女,模样挺周正,笑道:“多谢王大人了。”他心中想道,“金州送来的么?这么说,关铎已和金、复两州的倭寇搭上了线,不知怎么谈的?”料来不出安抚倭寇惊惧,或劝其不动、或要求合力并攻盖州。果然老谋深算,打盖州,不动则已,动必力胜。

    邓舍满意,潘美不满意,他皱了眉头,问道:“珠帘秀呢?”老王答道:“潘将军稍等片刻,珠帘秀正在换装,一会儿就到。”潘美这才无话,撵了老王,他举杯道:“邓帅素在高丽,同诸位相见日少,虽说邓帅不在意,咱做下属的不可失了本分。今天酒宴,没别的事儿,趁这个机会,多拍拍邓帅的马屁,日后临阵,也好求邓帅给咱们分个清闲活儿。哈哈。”

    他话音一落,站起一片,都嘻哈哈端着酒杯,来找邓舍敬酒。邓舍吃过一次亏,岂会再上当?忙也起身,笑道:“诸位将军都是豪爽人,南征北战,大名我已久仰了,今日能与诸位把酒相欢,我欣慰的很。只是酒量浅,不敢多喝;战事将近,明日也要早起。这么着,咱一杯到底,如何?”

    邓舍既为上官,他说的话,不能不听;来的众人又都心中有事,稍微劝了两句,顺水借势,共同碰了一杯。

    邓舍亮起杯底,向众人照了一照,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潘将军,自回辽阳来,早想和诸位见见,可惜一直没得闲暇,拖延至今。”一伸手,道,“请坐,诸位请坐。”空杯放下,自有陪坐官妓识趣斟酒。

    杯来盏往,觥筹交错,众人谈谈说说,几句闲话过后,到底军人本色,话题转到了即将到来的辽南一战。在座的这些人,比起胡忠等来,当之无愧的平章嫡系,见识、听闻高出不少,左李道:“前天在省府,俺碰上才从盖州回来的哨探,打辽州时,俺们同在一个营中,算是相识。”

    这话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曾激将结巴老李的许人问道:“盖州情形如何?”左李瞧了眼潘美,道:“盖州军情,那是军机要事,那厮也不敢多说,只说了一句:我军备战,而高家奴茫然无知,形势一片大好,此战,我军必胜。”

    结巴李靖道:“打、打盖州又没咱的事儿,倒是沈阳,纳哈出要孤注一掷的话,少不得,一场血战。”潘美称是,道:“老李说的不错,打盖州,关键还在沈阳、辽西这几路上。”转头看向邓舍,笑道,“辽西不管,沈阳该怎么防,邓帅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

    邓舍笑了笑,道:“三路守、一路攻,乃是三位平章大人的意见,该怎么打,我等听命便是。”有道是言多必失,难得关、潘两系同席的机会,他抱定少说多看的宗旨,也许能更有助了解各系间的关系、更好地把握辽阳城中一团和气之下的潜流。

    有人撇了撇嘴,道:“邓帅言不由衷,自邓帅回来,至今不过半月,邓帅在高丽的种种威风事迹,早已传遍军中。八百人起家,打下八百里江山,真真用兵如神。说实话,此番战盖州,能归入邓帅麾下,不少人羡慕俺呢!”

    八百人打下八百里江山?邓舍吓了一跳,人传人、话传话,夸大的也忒离谱。他连连摆手,笑道:“谣言止于智者,诸位,这话听听也就算了,当不得真。”瞧了潘美一眼,见他笑眯眯不发一词,叹了口气,接着道,“实不相瞒,丰州一败,仓皇如丧家之犬,转往高丽,实在无奈之举。侥幸能打下几座城池,全赖三位平章大人的威名。要没有三位平章虎视辽东,只辽南、沈阳两路鞑子,不早把我给吃了。”

    这话实事求是,众人点头,潘美道:“邓帅无需过谦,三位平章固然是为依靠,然而为什么高丽就不是俺打下来的?……这就是水平啊,诸位。来,再敬邓帅一杯。”

    众人碰了,一饮而尽。门外环佩轻响,进来个女子,年约三旬,生的骨格轻盈,丰姿婀娜,款步进来,素手上执着一段青箫。她一双眼黑水晶似的,滴溜溜转了一圈儿,众人面上一个不拉,蹲身一福,娇滴滴道:“奴家珠帘秀,见过诸位将军。”

    潘美同她老熟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你个淫妇,又转了几桌台子?这时才来!爷今儿好容易请来贵客,你却不肯给爷长脸么?”珠帘秀叫苦喊冤,道:“就因了潘爷来,奴家不敢给潘爷丢脸,换了身好衣服,打扮太久,耽误了时间。”朝潘美丢个飞眼儿,腻声道,“潘爷莫气,待稍顷,奴家好好给潘爷赔个罪。”

    潘美哈哈一笑,道:“过来坐。”介绍邓舍,“这一位,双城总管邓帅,咱辽阳头一个年轻有为的俊杰,你也别给爷赔罪,把他伺候好了,爷就高兴。”

    先前的倭女语言不通,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潘美自作主张,掀手把她赶走,对邓舍道:“木头人也似,杵在哪儿,话也不会说一句,有什么意思?邓帅,且来尝尝辽东第一珠帘秀。”

    邓舍无可无不可,请珠帘秀入座。行首就是行首,名妓就是名妓,珠帘秀一到,席上气氛大为不同。她八面玲珑,几句话挑起满堂欢笑。许人等人,丘八出身,莺莺燕燕的、早就忍耐不住,先前看邓舍的面子,勉强克制,这会儿顾不得许多,几杯酒下肚,放开来,猜枚划拳、摸脚抠乳,乱做一团。

    邓舍近日名头甚劲,珠帘秀从嫖客们的嘴中也听闻过他的大名,不忘盘被之余,着力奉承。邓舍对风月场兴趣不大,含笑敷衍,偶尔同潘美眼神相对,两人都是一笑。邓舍知他请自己赴宴,绝非纯粹花酒而已,见他一个劲儿灌李靖几人喝酒,心想:“莫不是灌醉了外人,才好开口?”

    他却料的错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珠帘秀连献数曲,气氛达到**,潘诚适时拍了拍手,酒杯放下,叹了口气,道:“诸位,邓帅为人,大家想必都已知道。俗话说,酒品看人品,这杯到酒干,俺来问,邓帅称得上豪爽么?”

    诸人半醉鼓噪;李靖挑起大拇指,结结巴巴道:“豪、豪爽!邓舍再不豪爽,就没豪爽人了!”潘美问道:“算的上同道中人么?”一人接口道:“自然。”潘美道:“既然如此,同道便该交心。邓帅,有桩泼天祸事,你说,该不该对你讲?”

    邓舍心头急转,他这话甚是耳熟,不由想起胡忠的危言耸听,猜出他的用意,却奇怪他怎么就当着李靖这些关铎的嫡系就敢直言拉拢?笑道:“甚么泼天祸事?潘将军请讲。”

    潘美正色道:“邓帅莫笑,以为俺在危言耸听么?”邓舍道:“自然不是。”他装糊涂,问道,“潘将军在讲沈阳么?”潘美摇了摇头,道:“沈阳纳哈出,军马虽多,威望不足,不值一提。邓帅,有一个人,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何人?”

    席上诸人安静下来,听潘美说话,他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李敦儒。”

    邓舍一怔,潘美的话大出意料,他提出李敦儒究竟何意?慢慢端起面前茶碗,抿了口,道:“李夫人的夫君?却有一面之缘。”余光四看,左李等潘诚的嫡系面无表情,李靖、许人等关铎的嫡系都是神色微动。

    潘美道:“正是。邓帅和他有一面之缘,觉得此人如何?”邓舍道:“这怎么说?没有深交,不好评价。就军中耳闻,众口一词的称赞,李大人甚有经济才干,极得关平章重视,可谓我辽阳股肱。”

    潘美道:“李敦儒极得关平章重用,可谓我辽阳股肱。这话一点儿不错。只是,邓帅,你是不是得罪过他?”邓舍越发摸不清他的用意,失笑道:“此话怎讲?我与李大人只见过一面,何来得罪一说?”

    潘美道:“要没得罪他,他为何在关平章面前诋毁污蔑于你?”话说到这里,邓舍顿时醒悟,潘美要挑拨离间。却有一点仍然没有想通,若要离间,私下不是更好?他为何不避李靖几人耳目?更别说还有珠帘秀等官妓在座?

    他心思电转,口中答道:“诋毁污蔑?潘将军说笑了。”潘美道:“邓帅不信么?老刘,你来讲罢。”却是先前那瘦小军官,应声,道:“邓帅,潘将军所言,句句属实。这消息是俺得来的,便是方才提及的那个盖州哨探,他密禀关平章时,李大人当时在场。临进门,隐约听到了一句话。”

    潘美道:“甚么话?”

    老刘道:“却是李大人对关平章言道,他听清楚了六个字,邓帅且要三思。”潘美道:“哪六个字?”左李意味悠长,道:“辽阳近、高丽远。”

    “这是诛心之言!邓帅,甚么是辽阳近?甚么是高丽远?李大人要置你死地啊。”

    邓舍闻言,不由仰头大笑。众将相顾,潘美愕然,他作色问道:“邓帅为何发笑?”

    邓舍徐徐道:“潘将军、左将军,你们呀,吓我一跳,原来只是这六个字。有什么不对?辽阳本比高丽近,……”他注意到李靖、许人两人,对视了一眼。许人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搂着边儿上官妓,低声调笑;李靖城府浅,一双眼忍不住瞟向自己。

    他神色不变,不管此事真假,绝不能顺着潘美话锋往下说,索性拾起沈阳话题,接着道:“其实下午在省府,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要防沈阳,辽阳近、高丽远,高丽虽有出军,这主力一路,还得指望辽阳。诸位,你们意见如何?”

    他话题转的巧妙,潘美瞪着眼瞧他半晌,蓦然爆出阵大笑,道:“邓帅既为主帅,眼光果然与我等不同。”连称了两声好,不再纠缠,他相信邓舍是聪明人,点到即止,端起酒杯,再次殷勤劝酒。

    只是有了这段插曲,席上的气氛终难再调动起来,不尴不尬的,又猜了两圈儿枚,听珠帘秀吹了两曲箫,一时席散,各自归去。

    潘美和邓舍住的不远,两人结伴而行,踏月凉风,一路上扯些闲话。李敦儒云云,潘美不再提,邓舍也不再说。路口分手,邓舍转回府中,对潘美今晚举动,他百思不得其解。

    天气闷热,侍女们伺候着他洗沐时候,他忽然猜透,哎呀叫了声,心中想道:“好你个潘美,欲擒故纵,要把我逼上梁山。”

    ——

    ,七八个裹着绿巾的龟奴。

    龟奴,又叫五奴。元时规定,“娼妓穿皂衫,戴角巾儿,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皂衫,就是黑衫。

    朱元璋在金陵“立富乐院于干道桥。男子令戴绿巾,腰系红搭膊,足穿带毛猪皮靴,不容街中走,止于道傍左右行,……妓妇戴皂冠,身穿皂背子,……”

    龟奴这个名号,元明时才有。因为头裹绿巾,同时也成为“戴绿帽子”这个词的来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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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