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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 辽南 Ⅲ

    城南宫殿,关铎的寝宫内红烛悄燃,帷幕低垂。昏暗的光线里,关铎披衣踱步,床上卧了两个半裸的姬妾,玉体横陈。他毫不在意女人们的春光乍泄,而跪在他面前的结巴老李和许人,却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除了辽阳近、高丽远六个字,潘美就没再说别的了?”

    “回大人,没有。”许人顿了顿,偷觑了一眼关铎神色,又道,“大人,依末将看,邓帅确有二心。”

    “噢?”关铎停下了脚步,他面上无喜无怒。许人大了胆子,道:“潘将军今夜邀邓帅赴宴,虽有末将等在列,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潘将军之意实在邓帅,邓帅若无意,不会出席。末将以为,他是半推半就。”

    关铎笑了声,邓舍的半推半就,他岂会不知?潘美头次送礼,邓舍虽没收下,却有封书信,并一份厚礼回赠,他以为做的巧妙,却不知早有人回报。虽不知那书信上写的什么,但见潘美今夜邀他赴宴,便可猜得一二。

    只是,这潘美当着李靖、许人的面,直言李敦儒谗言何意?他略一寻思,忽然一笑,道,“小潘这一招儿,用的好啊。”

    “大人是说?”

    关铎瞧了许人、李靖两眼,没做解释,温言道:“你们辛苦了,天色不早,回去歇息吧。”两人躬身退去,关铎又把他们叫回,沉吟,问道,“城外营中,高丽军马有无异动?”

    “一切无恙。”

    关铎不再说话,视线穿过殿门,投往夜空。层层楼宇,夜色里寂静无声。潘诚个莽夫,料来想不出这等计策,很有可能是潘美的自作主张。潘美、邓舍,年轻人不可小觑。

    弯月如弦,星光点点。

    城北潘府里,三个人对坐而谈。上首位一个,身高体长、英气逼人,正是人称军中第一美男子的潘诚;旁边一个,同他眉目依稀相似,年轻许多,却是他的三弟潘仁;下首位的年轻人,脸颊通红,酒意未下,不是潘美又是何人?

    “你说小邓听完,什么也没说?”潘仁皱了眉头,问道。

    潘美道:“他倒有急智,一阵大笑,把话题生生转到沈阳战事。嘿嘿,年轻虽小,称得上老奸巨猾。”

    潘诚哼了声,道:“老奸巨猾又怎样?酒宴散了多时,没准儿老关这会儿,已经得知了消息。区区小儿,也妄想掀风作雨,分辽阳一杯羹?不自量力!亏他老关得了块宝儿似的,还怕咱去抢么?”

    潘仁道:“哥哥说的不错,纵然去抢,要说拉拢人的功夫,怕咱们也比不了老关。拉拢不来,干脆就不拉拢;咱得不到的,他老关也休想。不管李敦儒这则消息的真假,不出三日,必通过珠帘秀等人之口,传遍军中,到那时候,不信他两人之间没有裂痕。”说到得意处,点这潘美,笑道:“要说还是咱家阿美,此计大妙。”

    潘美谦虚不已,道:“叔叔过奖。所谓三人成虎,便算是假的,传的多了,假也成真。老关再想得小邓的死心塌地,怕就难了。”

    潘诚哈哈大笑,想起关铎昨日约他密谈,说及高丽等事,竟有以之为筹码,逼自己在辽南让步的意思,呸了一口,道:“甚么东西!”问潘美,“老关近日鬼鬼祟祟,屡有信使出城往东,你查的怎样了?”

    “孩儿虽久在辽阳,交由也算广阔,但老关狡猾的紧,有些地方一直伸不进手。只得了些风闻,似乎,……”潘美顿了顿,潘诚问道:“似乎怎样?”

    潘美语气凝重,道:“似乎,他在和沈阳交通来往。”

    潘仁“啊”的一惊,道:“沈阳?”虽然他们和关铎达成共识,有自立的意思,却从没想过和鞑子来往。关铎款曲沈阳,意欲何为?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大惊失色,道:“老关莫非要降?”

    潘诚霍然起身,转了两步,否定了潘仁的猜测,冷笑道:“他要真是降,那倒是好了。”

    潘美道:“不错,老关老谋深算,绝不会自寻死路。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有降意,刘平章第一个反对不说,只全军二十万兄弟,有几个会答应?”

    沙刘二脾气倔强,性格古板,又一向不给潘美这等白莲信仰不坚的人好脸色,但他对小明王的忠贞之心,可鉴日月,称得上言行如一;又素来洁身自好,不好财色,驭下公正,有悲天悯人之心。潘美虽与他道不同,对此却也十分佩服的,所以,和对待关铎不同,尊称他一声“刘平章”。

    潘仁脑子转的慢,听了潘美的话,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北伐以来,我军和鞑子苦战连连,战死的弟兄不知凡几;从军的除了白莲教徒,大半皆是求活不能的流民,同鞑子可谓血海深沉,要降,仓促间绝难做到。那老关此举,……”

    潘诚咬着牙,道:“还用说?”他转回坐下,用力一拍案几,道,“难怪他一力坚持打辽南,交通沈阳,不外乎为保后路。”

    潘美忧心忡忡,道:“真要如此,义父大人,纳哈出,值得信任么?”潘诚半晌没说话,他没和纳哈出打过交道,无从判断。他究竟平章身份,有些才干,遇到大事,反能冷静,寻思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辽阳日危,僵局下暗潮涌动,我军和鞑子,谁先动手,谁占主动,老关等不及了,他不得不走这一步。”

    “我等该如何应对?”

    潘美道:“打辽南,老关的主力;你我不变应万变,冷眼旁观就是。只是你我需得谨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将咱们卖了,哼哼,沈阳?本帅倒要看看,会不会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把目光投向门外,穿过夜空,望向城南。

    瓦蓝的夜空,繁星密布,月弯如弦。

    邓舍负手院中,举头望月。潘美的计策,他已然了然于胸,典型的一拍两散,损人不利己。潘美话中所讲,李敦儒有没有背后谗言,说实话,邓舍并不在意。关铎心志坚定,自有主张,并非人云亦云的庸人。他要杀邓舍,等不到今天。邓舍自信辽阳危局未解,高丽地位仍在,现在远不到鸟尽弓藏的时候,为时尚早。

    其实,就邓舍推测,李敦儒有没有说那六个字,尚在两可之间。背后谏言杀人,何等机密?岂会叫他人听见?潘美言称,是盖州信使听见的。盖州信使谒见关铎,岂会没有通传之人?岂会有听墙角的机会?十有**,潘美凭空造谣。

    妙就妙在,明知他造谣,没法儿说破。纵使说破,难免在关铎、邓舍两人间,留下道刺,不解决,早晚得出问题。

    尔虞我诈的舞台上,涂抹勾勒的假面,谁分的出真?谁分的出假?互不信任的两方,假的又怎样?谣言又怎样?你不解决,对方会不会狐疑?他会不会当你默认是真?待这消息传遍军中,你指望谣言止于智者?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夜色深了,渐渐起了风,青石板上的暑气,慢慢消褪;若有若无的凉意,拂在身上,清爽宜人。

    邓舍来回踱步,关铎上午的举动,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演戏,也分投入和不投入两种。面对潘美的当面挑拨,毫无反应万万不成。他再三地换位思考,心想:“既要有所举动,怎生的反应,才能做到自然真切,不愠不火?”

    他灵机一动,可不可以更进一步,借此机会,得些好处?

    他一时想的出神。不知从何处,飘来渺渺的歌声,大约邻居谁家,有人在婉转清唱一首宋时的歌谣。月色里,邓舍倾耳细听,听她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落在他州。”

    这一夜,月光如水。

    邓舍所虑,也正是关铎所虑。必须承认,潘美的奇策突出,的确打乱了关铎和邓舍间微妙的平衡,两个人谁也不会去相信对方,这个时候,却又不得不表现出对对方的信任,这场戏,不止做给对方看,更要做给全军看。

    辽南战事,干系到关铎的长远大计。他不能坐视后院起火,首先有了反应,不过,他没去找邓舍解释,而是寻了一个小小借口,当着外人的面,狠狠斥责李敦儒一通,并刻意让消息传入邓舍的耳中。

    他姿态做足,邓舍当天下午,捧着防守沈阳的战术图,登门求见。请关铎召集昨夜赴宴诸将,包括潘美,统统前来,就在省府堂上,临时召开一个短暂的军议,商讨此战术方案可行性。

    邓舍久经行伍,数月来又成功指挥过几次万人以上的大规模战斗、战役,行军布阵的水平提高极多。他做出的方案,秉承一贯的大胆、细心,颇有可取之处。然而,他比较对周边地形不熟悉,勉强知己,知彼不足,整个方案中,疏漏不足的地方也很多。

    关铎身为主将,怎么防守沈阳,心中有数,本来不打算叫邓舍参预,此时干脆拿出,一并放在一处,让众人讨论。取其精彩出众的地方,一一将原有方案补充完善。

    他这个举动,出乎了邓舍、潘美等人的意料。邓舍登门、请关铎召集诸将的本意,不过表现一下自己并没因李敦儒而起了芥蒂,关铎却肯采用他的一部分方案,实则变相给了他些许实权。

    不过,这却不是邓舍想要的。东路军皆关、潘嫡系,关铎能给他权力,也能随时剥夺他的权力。说到底,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好看,没用。

    他道:“早知大人胸有成竹,末将也不必班门弄斧。”关铎拈须含笑,道:“邓帅何必自谦?好有一比,老夫老矣,……”点了点邓舍的战术草图,“邓帅却是锋芒毕露。”

    当着潘美等人的面,两人主臣融洽,对视一笑。李敦儒这事儿,就此揭过。

    关铎扶着腿,站起身来,环顾堂下,道:“广宁、辽西的军队,不日即将调回;打盖州的主力,半月内,就可集结完毕。沈阳、盖州的细作终日不断,我辽阳军中的变动,或许用不了四五日,纳哈出、高家奴就会知晓。高家奴倒也罢了,只这纳哈出,需得防备他前来挑衅。

    “盖州未动,沈阳先行。要想打好盖州,沈阳就不能叫它出城一步,你等责任之重大,远甚打盖州之主力。此中关系,军议当天,已经讲的清清楚楚。邓帅,……”

    邓舍出列,道:“末将在。”

    “调遣高丽军马的军令,昨天已经发下,事关重大,你今日再发一道如何?”

    “是。”邓舍心知,关铎此举是做给潘美看的;爽快答应,道,“请大人勿忧,双城上下,唯以大人之命是从,定不会误了大人大事,半月之内,军马必到鸭绿江畔。”

    “甚好。潘将军,你所部人马,调集的如何了?”

    “禀大人,末将所部万二千人,昨日下令,今日开始集合、备战,三两日内,就可进入临战状态。”

    潘美当他是随口询问,自知昨夜一事,惹了关铎不高兴,毕恭毕敬地,回答的尽量详细,眼瞅着两个侍卫上来,在地上铺开地图。他茫然抬头,关铎按着伤腿,撇着步子走下来,慈眉善目,道:“潘将军麾下,尽是骁兵悍将,年前打辽阳,立的有头功吧?”

    潘美心中一沉,暗叫不好,硬着头皮,答道:“打辽阳,末将攻的南门,当时侥幸,第一个登上城头。说来惭愧,没能挡住鞑子反扑;首先破城的却不是末将,而是刘平章麾下的汤通、周成两位元帅。”

    “老汤和老周,那是军中老人了,经验丰富,深得用兵之道。什么是用兵之道?一张一弛,如此而已。”关铎改换称呼,道,“小潘,你呀,还是年轻,用兵太锐,过张则驰,难免后继乏力。”

    “是,大人教训的是。”

    “呵呵,什么教训的是。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老夫怎么就登不上?年轻人么,该有点朝气。”关铎拖着腿,绕着地图转了几圈,接过细鞭,随手往上一指,道,“你看,这里怎样?”

    邓舍众人看去,都是心中一跳,潘美咽了口唾沫,道:“太子河?”太子河发源自东,流经辽阳,汇辽河而入海。它又名东梁河、大梁水,三国时,司马懿斩辽东军阀公孙渊父子于梁水,即此。

    关铎点点头,道:“恩,便是太子河。史书上,此水可大大有名。”似乎谈性大发,微笑望着诸人,问道:“知道它为何叫太子河么?”

    也就邓舍、潘美读过书,两人一个不知,一个怀有鬼胎,都是摇头。关铎不以为意,说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听说过么?……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是了,你们不会没有听说。”他低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匹夫之勇,孤身入煌煌大秦;图穷匕见,而敢刺天下之君王,何等的豪气,何等的气概?”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易水一别,人已没,水犹寒。”他好似意有所指,道,“人呀,再有豪情壮志,欲成大事,也得会分辨情势。呵呵,可惜了荆轲。这太子河,得名便来自燕太子丹,他曾藏匿此水之下。故此得名。”

    他摆明了敲打潘美,潘美强自镇定,道:“大人博闻强识,末将受教了。”

    关铎呵呵一笑,言归正传,细鞭沿着太子河向上滑动,道:“要防住沈阳,辽阳当为砥柱;西侧的广宁防备搠思监之余,亦可以做为一路奇兵。而仅此两路,稍嫌不够。高丽军马远在鸭绿江畔,中间不能没有一个接应之地,老夫和潘、刘二平章商议决定:潘将军,……”

    “末将在。”

    “五日后,你即带本部,顺太子河东上,昼伏夜行,抢占东牟山,接应高丽,做为第三路围困沈阳的军马。”东牟山位处沈阳东二十里,山势陡峭,南依太子河,西望广宁府。与辽阳、广宁三地,恰好结成一个等距三角形,包围沈阳在中间。

    昨日翻看沈阳文档,东牟山上驻扎有蒙元两千军马,距离沈阳也近,要打下来,殊不容易。可以预料,本非潘美的任务;放在此时,忽然临时任命,端得是雷霆手段。

    邓舍微微惕然,再望向关铎,那低眉的菩萨面容之后,隐然藏着一尊怒目的金刚。潘美顿时失色,暗中叫道:“大意了,大意了。老贼的反击来的好快!”

    怎能不快?

    高丽在手,邓舍表忠,全军退路便在关铎掌握之中,潘诚有所顾忌,不敢翻脸,此其一。打东牟山,并非九死一生的任务,只要潜行得当,奇兵必可制胜,算小小的惩戒,在潘诚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此其二。潘美竟然当着全军,抹关铎的脸面,不给惩戒,如何立威?此其三。

    这三条原因倒也罢了,邓舍、潘美稍微一想,也能约莫猜出;最关键的一条,诸人却不知晓。原来,潘诚消息正确,关铎信使迭出,的确是在交通沈阳。

    潘诚也猜对了,关铎不会投降,但私下假降呢?

    不能白白投降,关铎的条件:要辽南。原因有两个,一为公:高家奴名属元臣,形同割据,实乃大逆不道;一为私:金复盖诸州原已在红巾手中,高家奴趁辽阳被围,悍然窃取,若不杀之,军心不服,难以劝降。

    自然,好处大家有,才是真的好。做为交换,关铎也有一份大礼送给纳哈出:潘诚的脑袋、以及潘诚的广宁府。只要纳哈出同意,辽南一定,就两地联手,剿灭潘诚。

    纳哈出没有反对。

    一灭潘诚,尽得其军。许诺高丽利益归邓舍,命他军马过鸭绿江,趁沈阳空虚,一战夺城。他同时广宁反戈,杀纳哈出,一举除去这根背后的芒刺。

    此一计策,大半为姚好古提出,古有一桃杀三士,今有一饵除两敌。纵横开阖,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在此期间,辽西若是生乱怎办?沙刘二无意辽东,一心只想救驾,大可以借口沈阳不定,难以分心,驱使他坚守不动,足可保辽西安稳。

    至于正面的搠思监,官军的战斗力不堪一提,人马再多,乌合之众;而且既降纳哈出,以此麻痹之,中间大有周旋余地,若是顺利,没准儿可以在杀纳哈出时,也顺便拿下。更别忘了,搠思监军队侧翼,上都尚有关铎嫡系万余人马。

    沈阳芒刺既去,接下来一方面挟数十万大军威势,裹挟邓舍,缓缓收取高丽;一方面继续驱狼吞虎,定辽西,以沙刘二为先锋,过海插手山东。连横王士诚、续继祖,杀田丰,涉足中原。

    到此,拉弓射鹿的,天底下,就又多了关铎一人。

    且将视线再放回眼下,总而言之,辽东势力交错,要想平定,首敌不在外人,为何?搠思监、辽西、辽南、沈阳四路敌人分隔,聚不得一处;心思不齐,多图自保,看似危急,却是机会。

    反观己军:潘诚野心勃勃,屯守广宁,发展极快,旬月间,扩军万余,虽为盟友,事事掣肘,久留则成大患,必先杀之。潘诚意在辽东,而沙刘二名为政敌,志不在此,抓其弱点,却可用之。邓舍小儿,给他些许甜头,他又孤身虎穴,谅来不敢违令。

    也许,事事不会尽如人意,其中也许出现变局。可,欲大事岂可惜身?问鼎天下,又有谁,有十全的把握?

    ——

    ,大半皆是求活不能的流民。

    元末,除了民族矛盾,阶级矛盾也十分突出。

    大官僚、大寺院、大地主等掌握着绝大多数的土地。兹举三例:其一,至正四年,赐脱脱松江田,为立松江等处稻田提领所,可见赐予规模之大。其二,大承天护圣寺,仅十余年内,得元文宗、元顺帝三次赐田,累计三十二万四千四百九十余顷。其三,至正十年,苏州一带的豪门,一家每年收租米有达到数百万斛至多的。

    这些田地,表面上说是“闲田”,实则多为强占的民田。原有的田主,有的成为佃户,而当时租额极高,以浙江东阳为例,农民将田中所得二分之一交给地主外,地主还要按亩征丝,“民颇苦之”。

    佃户中,有租种官田的,泰定文宗之际,福建一带的职田租额,每亩高达三石至多。当时的亩产量,北方“夏秋入止一石”,夏天收麦一石,秋季收粟一石,即两石;南方产量稍微高点,“为田一亩,岁可得米二石”,这“二石”是宋制,——南斗,合元量为将近三石。也就是说,辛苦一年,一亩地的收获,还不够缴纳租额。卖儿鬻女的现象层出不穷,很多的佃户为之破产。

    可很多虽然已经破产、失去了土地,“田入他户”,但仍需照样纳税,没法之下,只好“逃之四方”。

    侥幸没有成为佃户,也没沦为流民,仍保有土地的自耕农,却因地主豪富为逃避该本身负担的力役,而将之转嫁到自耕农的身上,使得他们本来就沉重的力役负担更加沉重,造成“闾左之民”,“破产无算”。

    连有些中小地主,都已经破产,出于没落的境地。沉重的阶级压迫之下,百姓求活不能,无不揭竿而起。刘福通颍上首倡,传檄天下,中间有八个字:“穷极江南,富夸塞北”,正是以此做为造反的一个号召。

    2,月子弯弯照九州。

    南宋吴中流行民歌对山歌,前两句为通用格式。“吴中舟师之歌,更阑月夜,操舟荡桨,抑遏其声而歌之,声甚凄怨。”

    3,东牟山。

    “唐高宗平高丽,勃海大氏以众保挹娄之东牟山。”“‘《唐史》:山东直营州二千里,武后时,大祚荣筑城于此居之。其国界南至新罗,以泥河为界,东穷海西契丹。’盖即此山矣。”

13 沈阳 Ⅰ

    关铎军威素著,他军令一下,潘美伏首贴耳。当时定下,给潘美五天的时间,五天后,整军出营,急取东牟山。粮草辎重等等,由李敦儒的左右司全权负责。

    回顾对谈的整个过程,关铎先从高丽调军入手;又扯到太子河,云天雾地的,旁敲侧击;接着急转直下,关键部位,三言两语而决。一篇文章做下来,起承运转,堪称绝妙。潘美先前的挑拨,与之相比,顿时逊色,这就是大智慧和小聪明的区别了。

    邓舍在旁观摩,虽不知关铎根本用意,只看这表面手段,回味再三,也不禁钦佩。他和潘美两人,一个低头、一个躬身,心中皆想:“小李再甜,不及老姜。”

    雷厉风行地处置过此事,关铎又将话题转回,道:“邓帅,久闻你军中一文一虎,堪称左膀右臂,这次出军,可是他两人为将么?”

    “大人明鉴。文华国驻扎平壤,不能远离;末将调遣的,正是陈虎。”

    “也非陈虎,不能担当此任。你可再速往双城,传一道军令,将潘将军即将出军东牟山,以作策应一事,转达告之。”对平辽南、杀潘诚、定辽东的全盘计划来说,现在是关键的时刻,高丽绝不容有失,关铎含笑望着邓舍,心中盘算,要不要给他点实惠?

    邓舍恭敬领命,道:“大人运筹帷幄,沈阳必定无忧。沈阳无忧,辽南必胜;末将先为大人贺喜。”

    “哈哈,老夫老了,功名利禄身外之物,贺喜云云,从何说起?”关铎喟然长叹,道,“老夫不顾老迈、伤痛,夙夜兴叹、殚精竭虑者,所图无非勤王救驾,主公之忧一日不解,老夫之甲一日不脱。诸位,此诚我大宋危急存亡之秋也,敢不发奋?”

    众人凛然,齐声应是。

    关铎继续对邓舍说道:“话说回来,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辽阳军中情况,老夫了若指掌,然而你高丽地方,有无为难?”

    邓舍道:“主忧臣辱,为救主公,便算全军回师,尽出高丽,末将也没半个不字。要说为难,丝毫也无。”关铎满意点头,笑道:“很好。”邓舍道:“不过,有三件事,既劳大人问起,末将却也不敢用假话搪塞,若因此耽误了救驾,反而不美。”

    关铎道:“噢?尽管道来。”

    邓舍抱拳一躬,道:“大人恕罪,末将直言了。”难得的机会,不能放过;狮子大开口肯定不成,分寸需得把握好了,他小心斟酌,道,“第一件,军中乏药。”

    关铎大手一挥:“小事耳,上次拨给你的药物是少了点,老夫即日便命左右司,给你补充万人用量如何?”

    逢上战事,万人用量,至少可救回八千老卒,邓舍欢喜谢恩。关铎道:“第二件事呢?”

    邓舍道:“天已十月,鸭绿江畔又地高天冷,末将军中,匮乏粗布厚衣,大人若能,……”关铎哈哈一笑,道:“也按万人用量,拨你厚布制衣。第三件事呢?”

    “上次大人拨给末将了千人盔甲、兵器,并火铳、火药,实在解了燃眉之急。屯扎驻防足矣,一旦沈阳有变,若有大战,末将忧虑,怕补给困难。”

    药物、布匹无妨,这军器?辽阳其实也缺,给的多了,自己没的用不说,会不会壮大邓舍的军势?关铎心中想是心中想,面子上毫不犹豫,道:“手无寸铁,怎能打仗?是老夫考虑不周。恩,这么着,再拨给你三千套盔甲、兵器,箭矢按五千人用量给你,至于火铳、火药,辽阳也缺啊,……”

    “能得大人赏赐盔甲、弓矢,末将已然感激不尽,火铳、火药,不敢希求。”

    关铎一笑,问道:“还有别的困难么?”邓舍很知足了,再要,关铎怕就要被激怒,得不偿失。关铎道:“既如此,明日一并拨给你,押送高丽去者。”邓舍拜倒谢恩。

    他两人一唱一和,潘美懊悔,昨天冒失挑拨,今日遭个倒霉,平白叫邓舍捡个便宜。他心想:“一个老贼,一个小贼,扯甚么药物、布匹,也就军器像点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却怎么就都装糊涂,不提出来!”

    他当然知道,军器已接近关铎底线,粮草即便提出,关铎也肯定打马虎眼,邓舍没的落个无趣。由此看出,两人的矛盾虽未挑开,但早晚出问题。潘美看了邓舍一眼,寻思:“挑拨不成,或许该换个策略?”

    正事基本谈完,关铎又和诸将絮絮说些话儿,围绕防守沈阳,重申了几点原则,叫邓舍这几天,抽空下到军中,抓紧时间多熟悉熟悉将来的部属。

    了一会儿,诸人拜辞,关铎不经意,交待诸人一句:“明日开始,城中戒严,一更过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行。公文明天早上就该发下,诸位多多注意。倘有违令,面上需不好看。”

    邓舍心领神会,敲打了潘美之后,这一句,显然是敲打他了。潜台词当是:“要的好处都给了你,你老实点吧。再交接他人,叫老夫知道,面上需不好看。”

    他随着众人凛然尊命,看看天色还早,同诸人分手,绕回自己的官厅,转了一圈,询问过僚属,没有需要处理的急务。仍不肯走,秉着尽职尽责的本分,他待在堂上直坐到薄暮时分,这才起身回府。

    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毕千牛做为身边人,敏感发觉不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有什么喜事么?”

    “喜事?”

    “看将军很高兴。”

    邓舍仰头望了望天:“今天天气不错。”

    打马一鞭,扬尘而去。他的确心情大好,细数入辽阳来,战战兢兢,近日来渐入佳境。期间,高丽发展良好不提,只说辽阳城内,先得胡忠等人投靠,河光秀交接城中丽人也一帆风顺,局面总算打开,退路稍微得到保障;今天又得了不少好处,前期的目标基本达到,只剩下坐待辽南开战,等陈虎过鸭绿江,裹挟汉人流民入境。

    回到府中,照例请来方补真,两人品茗对谈,一起吃了晚饭。方补真有棋瘾,搬来邓舍府中,棋友难寻,发了兴致,非拉着邓舍手谈。邓舍不通围棋,方补真无奈,象棋也算勉强过瘾。连下数局,才尽兴而去。

    此时早已玉兔东升,流云如絮,星月同辉。窗外院中,树影浓郁,只没有风,闷热难当。

    邓舍来到辽阳,知道闲暇时间必多,特地带了几本兵书;又得洪继勋劝告,另外选的有儒家经典,无事时,常常读诵。这会儿了无困意,索性挑灯夜读。

    关铎送来的侍女,蹑手蹑脚进来,铺床伸被、端水送茶;邓舍一直没问她的名字,她笨手笨脚的,动静不小,打扰得看不下去,想起一问:“听院中奴婢,称呼你秀娘,这是你的名字么?”

    那侍女怔了怔,邓舍很少和她说话,半晌反应过来,道:“恩。”

    “平章大人说,你是鞑子显贵女儿,你姓什么?”

    “李。”

    上都留守官儿里,邓舍知道有个姓李的,祖上本为宋官儿,降了蒙元之后,屡立功勋,出了好几个大官儿。这样的家世,称得上勋贵。

    “李秀娘?”

    那侍女摇了摇头,纠正道:“李闺秀。”

    她肌肤嫩滑,可欺腻玉,春融雪彩也似;虽有些做不惯伺候人的活儿,安静下来,穿着奴婢的服色,时时流露出举止优美,起坐文雅的风姿,“闺秀”之名,当之无愧。

    只不过她机械麻木,一问一答,惜字如金,没点情趣可言;既不及罗官奴后来的童憨可爱,更比不上曾经王夫人的小意风情。

    邓舍心想:“看她年纪不大,可怜家破人亡,落入关平章手中。一个千金小姐,生生被调教**偶一般,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由她的经历,念及自身。他自幼颠簸、刀头舔血,这一世的父亲和义父,不也和她的亲人一样?没于战火之中。回忆昔日教诲、照顾,尚且历历在目,而人已渺渺,就此阴阳两隔,永难相见。邓舍掩卷出神,感伤不已。

    又推己及人,没了义父,他还有一帮老兄弟扶持相助,她呢?诚然,她的家族为前宋叛官、蒙元显宦,但这能怪她么?她一介女儿身,年岁幼小,懂的些甚么?怪谁呢?怪只怪她生在乱世罢了。

    昔日掌上珠,一朝沦为人家奴,荣华富贵尽去,欲做平民不得。被胜利者当作礼品一般,送来送去。邓舍微微恻然,也仅是恻然。成王败寇,关铎固然视她如礼品物件,他不也一样地送高丽官宦女子给人?

    他朝她笑了笑,道:“连日闷热,大约快要下雨。我还要再看会儿书,不用你伺候了。”

    李闺秀正给他擦汗,邓舍接过毛巾,随便抹了两下,瞧见她也热,烛光下,琼瑶似的额头上,毛毛的细汗晶莹剔透,示意她伏下身,轻轻擦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去吧,院子里凉快点。”

    他温情难得,李闺秀很不适应,表情木呆呆的没变,从房中退出的步伐,明显较往常乱了许多。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邓舍才收回视线。他这番举动,四分真心,六分私心。

    他观察了几日,李闺秀为关铎的监视工具不假,做为一个工具,她呆呆木木的,完全被抹去了个人的情感,看似完美,实则不然。就好比冰山下的火焰,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

    一夜无话。

    接下来几天,城中戒严。邓舍奉了关铎命令,日日上午出城,下到营中,熟悉划归他指挥的军马。下午坐堂办公,处理种种琐碎小事,唯一值得一提的,和左右司打了几次交道,核定了一下东路军所需粮草补给的数目。

    东路军集结的同时,广宁、辽西参预打辽南的军马,也陆续从前线调回。

    双城送来八百里加急,关铎派去的郑三宝已到,陈虎整编了万人精卒,不日开拔。洪继勋密信送上,万事顺当,一切无恙。平壤等地,渐渐恢复秩序;高丽朝廷前日又来一个使者,问及邓舍行踪,言词闪烁,似有它意。

    针对这个情况,自有早先拟定对策相应:经藤光秀,资助几股大的倭寇,给其盔甲兵器,立即展开对高丽南部的大型劫掠;务必使得高丽王自顾不暇,省的他妄生事端。

    读完信,邓舍有些担忧。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以洪继勋之才,鼓双城常胜军威,对付个高丽王绰绰有余,该不会有差池。姑且放宽心怀,除了公事,随信来的,还有个小包裹。

    邓舍拆开一看,里边却是个粉色的荷包。薄绢所制,腻香扑鼻。他呆了呆,瞧着眼熟,恍惚记起来,王夫人临走,留给他了一个香囊,似乎质料相同,说是裁自她的抹胸。

    他不敢确定,将这荷包拿起,翻来覆去看,没找着一个字;抖了抖包裹,再无别物。因了天热,荷包握在手中久了,温热如人体之余温,那腻香也宛如肉香了。

    邓舍没的心虚起来,仓促站起,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她怎生变得这么胆大?送此物到双城,就不怕别人知晓?好在一个字没写,“只是,她情深似海,我该怎么应对?”

    好难的问题,邓舍拿不定主意。回信万万不行,置之不理又好像不太好。想了又想,提笔给洪继勋回了封信:“高丽诸事,悉由先生权益。先生的才干,我是知道的,高丽撮尔小邦,其王跳梁小丑,绝非先生对手。有先生坐镇双城,我很放心。

    “上次先生信中讲,陈哲已经去过一次山东,道路熟悉了。为长远考虑,下次通商时,不妨命他正式拜见一下王、续二帅。”

    既然拜见王、续,礼物不能没有;既然要送礼物,王、续二人家眷,自然也在其列。

    第六天头上,潘美按时整军出营。关铎、潘诚亲自送行,邓舍忝居东路军主帅,陪在末位。送行宴上,潘诚没异样表面,看样子,认了哑巴亏。

    以路程计算,东牟山距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地,一日夜急行军,便可到达,此战成败,其实无关大局,但怎么说,拉开了辽南战事的序幕。潘美出城之后,探马信使不断,前半截顺顺利利,为远离沈阳,向东绕了个大弯儿,第三天,快到东牟山,遇到点小麻烦。

    不知是否半路上走漏了风声,遭到一股元军伏击,幸好敌人数量不多,略一交锋,即做溃退。潘美乘胜追击,虽然斩敌不多,好歹初战告捷。当夜开到山下,一箭未发,元军再次不战而退,空手相让东牟山。

    夺山不难,难在固守。二十里外的沈阳城,若要反攻,红巾立足不稳,肯定不是对手。潘美加紧督促,连夜加固工事,大概他军行太速、夺山太快,沈阳像是没反应过来,迟迟没有动静。

    捷报传回辽阳,潘诚、邓舍等人几乎不敢相信。此战获胜之轻易,足见元军之无能。关铎军令嘉奖,赏银一锭,擢升任副元帅。

    城头上,迎着朝阳,关铎和潘诚并肩而立,潘诚道:“小儿辈破个贼而已,得关帅提拔,……太厚爱了。”——给老子穿小鞋?潘美够争气!

    关铎笑眯眯地道:“小潘旗开得胜,功在励军,怎能不赏?再接再厉吧,哈哈,再接再厉。”

    城下营中,全军沸腾,士气鼎盛。

14 沈阳 Ⅱ

    东牟山到辽阳的距离,略远于沈阳。

    为了接应潘美,关铎派出了一支军队,开出城东十五里,扎营太子河畔。这样,就把辽阳和东牟山连成了一线,外有支援,潘美便脱离了孤军的险境,不用再怕沈阳的反攻了。

    布置妥当,关铎、潘诚即兴下城,往营中视察,所见将士,无不奋发。受初初战告捷的影响,请命出战的将军们,比比皆是。

    “士气可用。”潘诚望着身边人喧马腾的景象,比较满意。闷在广宁多少天了,不管怎么说,总算出手了。

    “只要肯出手,僵局总能打破。”关铎微笑着说道。

    “那是小邓的军队么?”

    因为两位平章大人的到来,驻军全部出营,列阵道侧。双城军马的着装大致和辽阳同,但红、黑两色的肩章、以及胸前写有编制、姓名的卒牌就有些显眼。

    潘诚骑在马上,挑剔地打量几眼,道:“也不怎样么,……”看到了挺立阵前的杨万虎、河光秀,两人都瘦小,和边儿上别的军官们一比,体型上首先就相形见绌;又并肩站在一起,鸡立鹤群一般。

    潘诚失笑,催马过去,绕着他俩转了两圈,拽住缰绳,骏马立腿长嘶。

    杨万虎性子傲,就连邓舍,当初也没在他的眼里,也是连战连胜,才慢慢的服气。潘诚何许人也?他又在辽阳受过辱,虽得罪他的并非潘诚,他杨万虎管它许多!更憋了一团火,昂着头,冷着脸,只当没看见。

    河光秀不同,他见不得大官儿,知道潘诚和双城不对付,对潘诚也没什么好感和敬意,就跟下意识似的,脸上不由自主挂了谄笑,点头哈腰。

    潘诚扬起马鞭,虚点两下,问道:“邓帅麾下?”

    杨万虎不理他,河光秀道:“是,是。小人河光秀。万户,……”看看杨万虎,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这一位杨万户。”邓舍升了官,他们跟着升一级。

    潘诚很疑惑,往河光秀唇上胡须睃了几眼,不太确定,问道:“阉人?”

    河光秀面色微变,以前他不在乎,投军来屡经血战,目睹许多惨烈战死的战友,再没尊严也难免热血沸腾。他想做男人很久了,所以他给自己沾了胡子;所以他的官儿越升,他的胡子越多。阉人?很久没人叫他阉人了,他悄悄握紧拳头,扯着脸笑了笑,道:“是,是。”补充一句,“潘帅看得真准。”

    潘诚道:“哈哈,小邓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关铎腿伤,骑不得快马,慢腾腾赶过来,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两眼一扫,看河光秀尴尬惭愧,即猜出原由。双城诸将的底细,姚好古的信中讲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守营夜战,对阵张居敬、世家宝,河万户立了大功啊。让老夫想想,不止大功,是,……”

    河光秀满脸通红,道:“奇功!”

    “对,对,对。扬尘退敌,古之罕有。为将而能善用天时、地利者,可谓名将。了不得啊,了不得。”他夸得河光秀又激动又兴奋,话题一转,望向杨万虎,倒吸口冷气,问道,“这一位,敢是杨将军,名叫万虎的?”

    杨万虎哼了声。

    关铎不以他的倨傲生气,道:“久闻双城军中有一虎、一胆;一虎杨万虎,军胆张歹儿。当日邓帅奇袭双城,是你,首上城头,论功高座诸将之前;冒雨鏖战定州,又是你,十万军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好一个杨万虎,真乃邓帅之翼德也。”

    这两桩事,正是杨万虎得意之笔,搔到痒处,他面色稍和,勉强抱了拳,道:“见过关帅。”朝关铎身后望了眼,问道,“我家将军没来么?”

    “东牟山援军刚刚出营,邓帅正在左右司督促后续粮草。”

    杨万虎点了点头,关铎笑道:“邓帅身为东路军统帅,督办辎重,正是职责所在。辽南战事将起,沈阳蠢蠢欲动,当此风云际会,……杨将军,老夫问你,海青何时展翅?你这猛虎,何时显露爪牙?”

    杨万虎道:“为人鹰犬,但等主人放线、开柙。”

    关铎扶剑大笑,道:“好,好!老夫拭目以待,看你猛虎出柙。”

    他两人一个问的含蓄,一个答的直接。潘诚在侧乜视,对关铎的暗示不以为然,心中冷笑:“小邓盘踞高丽,自成一军;他的墙角,会好撬么?”

    他猜错了,关铎并无撬墙角之意,充其量,一个小小的试探。

    总计二十三万红巾,沙刘二部五万余,潘诚部七万余,大多驻扎辽西、广宁等地;为参加辽南战事,他两部各回来了一万多人。关铎部六万余,加上杂牌三万余,分驻辽阳内外。剩下一万多人,留驻上都。

    其中,潘诚部人马最多,战力却最低。原因有二,一来他扩军太快,新卒众多;二则他不太重视训练。或者说,他重视了,但他的治军能力有限,眼高手低,想做的,做不到,训练十分草率,军纪也差。

    沙刘二部绝大多数皆为虔诚的白莲教徒,真心实意地信弥勒下世。

    人一有信仰,做事就有目标。把人的一生比作道路的话,一个个的目标就是里程碑,而信仰便是终点。有了目标,就有奋斗的方向;有了信仰往往就有舍生忘死的勇气。不但忘死,而且视死如归,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甚至乐于去死。

    故此,沙刘二部人虽少,战力很高,军队的凝聚力非常强。

    关铎部,军纪最为严明,老卒众多,经验丰富。他没有沙刘二的偏执,也没有潘诚的粗放,打个比方,沙刘二部如矢,弓弦一拉,有去无回,过锐、易折;潘诚部如刀,背厚刃薄,顺能砍斫,逆则溃逃,过散、无锋。

    也就是说,沙部没后劲,潘部也就打打顺风仗,若遇上持久战、拉锯战,他们两个的军队都不行。

    只有关铎,把所部磨砺得如枪、如剑。枪为百兵之祖,剑为器中王者,枪可远、剑可近,枪可刺、剑可削,枪可横、剑可挡,什么仗都能打。十年磨一剑,万日苦练枪,辽阳红巾之所以能纵横辽东多年,他的军队才是其中真正的中坚。

    加上他儒生出身,礼敬文士,幕府人才出众,堪称: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苦心经营许多年,是非成败就看今朝。巡视过大营,潘诚有事回去,关铎自去省府。在省府门前,刚好碰上毛居敬正要出门找他;毛居敬躬身禀告,有外出探马回城,等候多时了。

    关铎扶着腿,小心地踩着俯身马边的侍卫下来,随口问道:“盖州来的?”

    毛居敬摇了摇头,附耳低声,说道:“一个从东边来;一个从北边来。”东边是高丽,北边是沈阳;从这两地来,与其说探马,不如说信使。毛居敬是怕走漏风声,故意如此言称。

    关铎顿时忘了腿伤,丢掉马鞭,大步进府。毛居敬小跑着跟上,问道:“大人先见哪个?”

    “北边的。”

    北边的信使带回的是口信。潘美急袭东牟山,关铎提前给纳哈出送去有消息,请纳哈出故意放其上山,要不然,潘美岂会如此顺利?那信使道:“纳哈出言道:放潘美上山,他已表现了诚意;接下来,就要看大人的了。”

    “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请他放心。只等辽南一定,沈阳随便出军东牟山,大人必定不救,潘美的人头,就是第一份投名状。”

    “他怎么说的?”

    “他避而不谈,只说大都又派有援军,补充搠思监的军马,号称三十万。”

    毛居敬道:“这是在拿搠思监威胁大人。……”关铎一笑,道:“尔虞我诈,理所当然。”问那信使,“沈阳军容,你见了没有?”

    这个问题,他每次都要问的。那信使道:“纳哈出防范甚严,小人除了见他,出不得馆阁一步。不过回来时候,见着一支城头换防的鞑子,军旗不振,士气低迷,不少面有菜色,军器五花八门,用骨镞、木枪的都有。”

    “骑兵呢?”

    “沈阳以北,牧场多,马不少。小人居住馆阁,整日闻城外营中马嘶不绝。”

    问罢军容问文武,关铎道:“文武呢?”

    “见的人不多,有个叫乃剌吾的鞑子,一次酒酣,当着小人的面,鼓勇举鼎,着实有些蛮力。”

    “恩,乃剌吾么?老夫有听闻。”

    将勇则军威固然不错,但并非猛将就一定能带出能打的兵。所谓“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做不到兵卒有制,“虽贤将危之”,再猛的将军也没用。乃剌吾酒酣举鼎,性格毛躁,观其行可知其人,徒一个勇夫耳,不值得重视。

    关铎不是很在意,问了几句别的,向那信使道个辛苦,称赞一番,叫他下去休息。

    待那信使出去,室内再无旁人,毛居敬道:“大人,我军可还丝毫没有付出,纳哈出就把东牟山拱手相让,他对咱也太信任了吧?……大人,事有非常即为妖。小人以为,此中或许有诈。”

    关铎沉吟不语,他与纳哈出私下来往已有一个多月,互相接触多次,就信使回报,纳哈出不像阴险狡猾的人,处事果断,清楚取舍,颇有成大事的样子。

    沈阳的情况他也基本摸清,和辽阳一样,派系众多。两个万户府不说,只诸王就有七八个,各有部民;加上大大小小的青军、乾讨虏军,总的分成三四个大系。

    纳哈出只是其中最大一系,要论处境,倒和关铎相似,有着表面的地位,实际难以掌握全部的权力。这对一个要成大事的人来说,最叫人无法忍受。

    “也许在他眼中,老夫便是另一个邓舍?”关铎一边踱步,一边说道。猜人的心思太难,他转回头又仔细推演了一遍整个的计划、细节,下了决心:“就算有诈,至多死一个潘美;咱们小心点,多加提防就是。”

    “是。”

    关铎拿得起、放得下,事已做下,就不再招前顾后,转回案前坐下,吩咐:“叫东边的信使进来吧。”

    要是邓舍在,这东边的信使他也认得,跟姚好古入双城的几个文臣之一。和关铎几个月没见,关铎先不问正事,嘘寒问暖,问遍姚好古、钱士德诸人近况,关心他们有没有水土不服。

    那信使感激的很,道:“有劳大人挂念,姚总管、钱将军等人一切安好。卑职本辽东人,高丽的水土也服的,没什么问题。就有一点,每日闲的难受,洪继勋、吴鹤年两人把实权把握的紧紧,卑职等插不进手,……”他惭愧地道,“实在有愧大人厚望。”

    关铎没有见责,温言抚慰两句,道:“他为主,你们为客,插不进手,不怪你们,怪老夫。”他叹了口气,道,“辽阳形势太紧,顾不上帮你们造势。”

    那信使太感动了,道:“大人自责,卑职等实不敢当。只怪卑职等无能。”顿了顿,道,“卑职入城时,见城外营中军马集结,大人,可是要开打辽南么?”

    “不错,你没见着郑三宝么?”

    “正是见着了郑将军,姚总管才派卑职回来。”他坐的马车,速度慢,比不上先前郑三宝派回的信使,晚到两天。

    “噢?双城情形如何?”

    “包围沈阳的军马已经出城,带兵的陈虎,所带万人,皆是精锐。奉大人的命令,钱士德钱将军没有随军同行,现仍驻扎双城。”那信使怀中取出一封信,“姚总管有信在此,请大人观看。”

    关铎接过来,拆开密封,短短的一笺纸,四五行工整小楷。他一目两行地很快看过,无非讲些双城军政。军事上日日操练不掇,内政上各项措施逐渐走向完善。一句话来说,秩序渐趋稳定,事业蒸蒸日上。

    有一句引起了关铎的注意,姚好古写道:“小邓远离,卑职甚念,寄语大人,告之所听:梁园虽好,不是家乡。”姚好古大约顾虑道路不靖、信件丢失,这一段儿写的含含糊糊,初读之下莫名其妙。

    关铎若有所思,合上信笺,问那信使:“近日双城,有没有什么变化?”

    那信使来前,姚好古有交代,一听就知道关铎问的是什么答道:“姚总管要卑职转告大人,小邓临走,留有军令,军政悉听洪继勋。短日无妨,一旦长久,必然生变。”

    “怎么说?”

    毛居敬插嘴,问道:“洪继勋有二心?”

    “这倒不是,洪继勋傲是傲了点,但绝非忘恩小人;邓舍对他算是有知遇之恩,听姚总管讲,他府上中堂有面屏风,上面写了八个大字。”

    “哪八个大字?”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信使道,“自比孔明,以小邓为刘备了。”

    毛居敬啐了口:“不自量力。”

    关铎默然,半晌,悠悠说道:“他和姚总管交锋数月,稳占上风,虽有地主之利,也称得上大才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嘿嘿,他说的要是真心话,小邓能得人心啊。”

    其实,姚好古早就这么说过,他屡次提醒关铎,邓舍不容小觑。有句俗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别人说的,总难以入心;不是亲眼见到,信任度总会打个折扣,越自信的人越是如此。

    总算亲眼见到邓舍,一看,未及弱冠。又有句俗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对一个壮心不已、有着雄才大略的老人来说,叫他去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多大的能力,比登天还难。

    然而,随着接触的增多,无论他夸奖示好也好,试探遏制也罢,邓舍始终不愠不火、不骄不躁,年轻人能有这等城府的,以关铎阅人之多,也是从没见过。洪继勋曾经的评语,“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极得将士之心”,如今再去咀嚼,含义截然不同了。

    关铎喃喃道:“‘智而擅守’,姚总管看得很准啊。”

    “极得将士之心”,也见识了。问题是,得到什么程度?得杨万虎这类猛将之心不难,得文士之心难,得有大才干的谋臣之心更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洪继勋那八个字如果是真心话?关铎手指轻轻扣动案几,对邓舍的认识全面改观。越想越深,思路不由自主转到“勇而能威”上,这一句若也属实,那邓舍可就真“绝不能留”了。

    毛居敬看他出神,轻声道:“大人?”

    “恩?”关铎回过神来,自失一笑,心想:“属不属实,找个机会一试就知。”问道,“既非洪继勋有二心,那么双城变在何处?可是文武不和?”

    “大人明见,正是如此。洪继勋虽得小邓器重,可惜军中没有根基,军权实质处为双城陈虎,平壤文华国、赵过诸人分别把持。

    “文、赵两人一粗一厚,纵对洪继勋没好感,小邓的军令,他们还是很遵守的,加上平壤又远,所以他两人也还算了;但只陈虎,性沉心高,驻军双城,常和洪继勋闹别扭。就拿这次防沈阳来说,他带军出城前一天,两人还不知因了何事,据说议事堂上闹个不欢而散。”

    毛居敬大喜,道:“大人,只待辽南战事停歇,陈虎回去,小邓不在,假以时日,大人可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回信姚总管,有此良机,不能坐等。请他找合适的机会,给他们烧把火,往前推推。”

    “是。”

    关铎拂袖而起。正午的夏阳,晒在他的身上,他盔甲未去,反射出夺目的光彩。毛居敬和那信使,都不由晃眼。辽南、沈阳、辽西、高丽,辽东虽险,老骥伏枥;雄关如铁,迈步从头。

    他问道:“你等可知老夫之志?”

    毛居敬两人皆为他的亲信,互视一眼,一个想:“宇内群雄并起。”一个想:“南面称孤,坐北称王。”两人说道:“大人志当高远,小人(卑职)不敢妄猜。”

    关铎仰天大笑,曼声吟诵:“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望向堂外,万里蓝天,云滚如龙。

    ——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有则轶事:明初,洪武年间科举,有位考生年纪很小,十七八岁,朱元璋见了,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太年轻能做些什么呢?叫他再回去读几年书吧。

    可见,“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实为人之常情。不止长的丑,长的年轻了,也往往会被人忽视。

15 沈阳 Ⅲ

    汉高屡败于霸王,终有垓下之胜;昭烈鼠窜于南北,竟得三分之天下。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关铎以二十万众,关山阻隔、远离汴梁,孤军无援的情况下,在蒙古人势力强盛的塞外、辽东纵横数年,不仅屹立不倒,并且屡获大胜,连蒙元的龙兴之地也被其一焚而空,军威所至,元主不复北巡。论其风采,诚可谓当世人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太平盛世倒也罢了,每逢乱世正是人才辈出的年代,遍数当今群雄:徐寿辉原是布贩;张士诚、方国珍本为盐枭;小明王世传白莲教,说的不好听点,一个神棍;刘福通也不过巨富而已,没一个出身名门。

    放在十年前,谁会放他们在眼中?小小草民,蚂蚁也似的东西。臭虫一般,两指一夹,轻松捏死。而如今呢?无不割据一方,称王尊帝;念孤道寡,睥睨天下。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相比这些人,他关铎有哪里不如了?他饱读诗书,知天文、晓地理,通兵法、精谋略;论到眼光、比起见识,他自认更远胜渠辈许多,有这等雄心壮志也毫不为奇。

    他远望蓝天,负手豪情。天下大乱久矣,正该有英雄奋起,烈武扬鞭,澄清宇内。还百姓一个世道清明,留万世来传诵秦汉光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城北潘府,潘仁这样对潘诚说道。辽南战事将起,他虽不聪明,也看的出,这将是打破辽东僵局的开始。如果胜利,红巾就占据了主动;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他道:“辽南要是败了,辽阳难保住。辽阳一丢,咱的广宁府怕也孤木难支。哥哥,有什么打算?”

    “打辽南,他是主力,咱坐着看就行了。万一败了,也伤不了咱的筋骨,辽阳、广宁保不住,就不保。最多退入高丽,到那时候,老关损兵折将,哼哼,可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而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退入高丽?那小邓?”

    “他算什么东西!有几万乌合之众,就真当自己是关北王了么?再说了,小潘美的挑拨大有作用,他不是也借机问老关要了许多东西?老关的心性,他现在不说,早晚得给小邓好果子吃。”

    潘诚不以为意,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铜镜,映了映他英俊的脸,心想:“打了多少年的仗,越打越不如以前。鞑子官军无能,察罕、孛罗两人着实厉害,老关不也是他两人的手下败将?待山东一平,估计他两人就会北上,辽南真要赢不了,早早脱了这是非之地,去高丽做个高丽王,也还逍遥。”

    潘仁道:“话说回来,老关老谋深算,他要没把握,不会贸然动手。辽南一战,说不定还真能赢。哥哥,要不要咱们再多派点军马?一万来人,抢不着什么地盘。”

    “老刘一日不死,老关一日就不敢得罪咱们。”潘诚站起来,摸了摸肚皮,常年风餐露宿,他肠胃不好,饭一吃多就消化不良。

    一侧的侍女伶俐,忙跪倒地上,解开他的衣服,帮他轻轻揉动,潘诚惬意地叹口气,干脆倒回席上,敞着怀半躺半坐。他道:“你且看着,辽南真要赢了,咱一兵不发,该给咱们的,他一样得给。”

    潘仁有不同的意见:“哥哥未免乐观,……”他耿耿于怀,道:“老关派阿美去东牟山,明显拿咱们立威。他这还没过了河呢,就开始拆桥,辽南要是赢了,俺看不好说。”

    潘诚皱了眉头,寻思片刻,道:“立威没错,过河拆桥不见得。他做初一,就不怕咱做十五?就他那五六万人,再善战,没了咱们,等着灰飞烟灭吧。老刘,他就第一个压制不住。”

    潘仁也承认,道:“哥哥说的也是,纳哈出、搠思监、辽西,十几万的大军,靠他自己,的确挡不住。”

    “有兵就是草头王!只要咱手头有兵,那就是爷。”潘诚享受着侍女的服侍,一手拍打席面,一边闭眼说道,“纳哈出、搠思监,……”不知想到了哪里,拍打席面的动作逐渐变慢,他蓦然睁开眼,“你刚才说什么?”

    “俺说靠他自己,挡不住纳哈出、搠思监、辽西的十几万大军。”

    连日来,关铎派遣信使向东、联络沈阳;忽然决定发兵辽南;调遣潘美奇袭东牟山;东牟山距离沈阳只有二十里;沈阳不战而退,拱手将此战略要地送上。

    潘诚带军多年,他没大志,不代表他笨,被潘仁一句话点醒,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哥哥?”

    几日前,他和潘美夜谈,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此时浮上心头。他当时道:“只是你我需得谨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将自己卖了。”

    想到此处,潘诚翻身而起,那侍女措不及防,长长的指甲划上了他的腹部。潘诚吃痛,顿时大怒,拽着她的头发,一脚踢开,喝令门外亲兵:“拉出去,砍了!”

    堂上奴婢无不战栗,那侍女惊吓失色,趴在地上哭叫讨饶。潘诚、潘仁看也不看她一眼,两个亲兵进来,如狼似虎地拖下,稍顷,血淋淋的人头由木盘拖着奉上,那侍女死不瞑目。

    潘诚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道:“扔出去,喂狗。”

    潘仁迫不及待,问道:“哥哥适才说奇怪,有何奇怪之处?”

    “东牟山得来太过轻易,纳哈出拥兵数万,亦会是易与之辈?先有老关与沈阳交通信使,后就有东牟山之胜。……”

    “哥哥是说,此中有诈?”潘仁糊涂了,道:“可是,哥哥前番又说,他绝对不敢投降。况且,他要是投降,纳哈出又岂会同意他打辽南?”

    “蠢材!他要以咱们为交换呢?用阿美做投名状呢?”

    潘仁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会么?老关没这个胆子吧。也许,便如哥哥前番所说,他交通沈阳,只是虚与委蛇,为打辽南留条后路,保住辽阳不失呢?前几天听哥哥分析之后,俺也细细想了,哥哥说的不错,就算他肯降,军中的兄弟们也不肯啊。”

    潘诚离真相只有一步之远,他在肯定和否定之中狐疑不决。最后,他无比艰难地下了决定,他道:“无论如何,总是防着点好。你不要在辽阳待了,今天就走,立刻返回闾阳;通知潘信,严守广宁。”他转了两圈,改变主意,道,“不行,老子也得走。咱俩一起,连夜就走。”

    两人都走,“那潘美?”

    “要是老子猜错了,他不会有事;要是老子猜对了,他流的是咱潘家的血么?”言下之意,一个义子,死了也就死了。

    潘仁有些可惜:“阿美还有有些本事的。别的不说,能探知关铎交通沈阳,可就十分难得了。”

    潘诚浑不在乎,他的心思都在关铎身上,恶狠狠道:“他妈的,交通沈阳!留几个兄弟,务必探明,到底怎么回事!”

    潘诚、潘仁星夜出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邓舍耳中。托胡忠、柳大清几人的福,他现在的消息比才入辽阳时灵通了不少。

    他忙了一天,与左右司交涉后续粮草,管着这一块儿的人,正是李敦儒。没料到他这般斤斤计较,居然要求邓舍报上的数字精确到斗。要按道理说,这是正当要求,可几万的军队,连人带马、加上运输消耗,要想计算清楚,神仙也难。

    邓舍无法,召集全部僚官,连着报了三次,才勉强通过。自入高丽,他从没受到这等刁难。毕千牛忿忿不平,嘟嘟哝哝的,直为邓舍打抱不平,抱怨:“他两次挨训,一次因了李阿关,一次因了潘美挑拨,和将军有半点干系?作甚为难将军!”

    邓舍从胡忠那里,知道些内幕,也不生气,笑道:“李大人人不坏,同僚交往,都夸他厚道,是个实在人。只有一点,怕老婆的厉害。不过,他的夫人是关平章的亲戚,惧内也情有可原。”

    毕千牛听的出来,李敦儒为难邓舍,八成并非本意,而是出自李阿关的指示了。他啐了口,道:“呸!一个娘们儿。”

    两个人引着亲兵回到府中,邓舍浑身是汗,先去洗了把脸,屏退侍女,趁不到饭时,方补真还没来,抓紧时间,问毕千牛,道:“胡忠派来的人,给你都说了甚么?”

    “两件事。一件潘诚、潘仁出了城;一件沙刘二也提出了要回辽西。”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打辽南主力在关铎,潘诚、沙刘二本来职责就是防好搠思监和辽西。邓舍琢磨了会儿,问道:“关平章怎么说?”

    “潘诚出城,是关平章亲自往送的。”

    邓舍点了点头,道:“潘、刘要走,看来辽南战事就要打响了。我上午得知,高家奴嗅到了风声不对,辽南鞑子精锐,多往盖州开集,他怎么说也有几万人马,一旦开战,称得上硬仗。”

    “将军所言甚是,那胡忠派来的人,说关平章近日接连召见诸将,分派任务、指点军机,辽南一战,至迟不出五天,肯定就会打响。胡忠问将军,将军答应的事?”

    “找个机会告诉他,平壤方面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待开战,该给的,都会给他。”

    “是。”

    “杨万虎、河光秀,今天的军报送来没有?”战事要启,他和杨、河约定,无论有事没事,必须一日一报。

    “送来了,一切无恙。只关、潘两人上午巡视了一圈,专门到咱军前看了看。杨将军说,潘诚傲慢、欺人太甚;关平章,……”毕千牛瞧了眼邓舍,道,“出言挑之。”

    “出言挑之?”

    “是。”毕千牛把关铎对杨、河说的话,重复一遍。邓舍呆了呆,问道:“杨万虎怎生回答?”毕千牛道:“只尊将军之令。”

    邓舍没满意之色,微微凝起眉,他思忖了会儿,杨万虎性子在哪儿放着呢,指望他圆滑,不可能。这样也好,叫关铎心里有数,倘有异样,好好掂量。

    不过可一不可二,这种事儿一次就够了;有道是过犹不及,多了的话,就成示威。他吩咐:“告诉他们,下次再有谁去巡视,杨万虎不许答话。应酬接迎的活儿,一概交给河光秀。”

    毕千牛应是,见暮色渐深,幽幽昏昏,他动手点上蜡烛,红晕晕的烛光,亮了室内。

    邓舍伸个懒腰,翻开案几上厚厚的公文,粮草解决了,其它箭矢等物的补充、各项辎重的分配调集,还得一一计算明白。僚官们报来的有数目、计划,他做为主官,不得不一一核实。

    翻了两页,看的烦躁。想起当了这个官儿后,战略、战术方面的决策,关铎鲜有问及;每日价除了伏案文牍,就是锱铢数字。念及在高丽时屠城摧阵,旌旗到处、无不披靡,麾下千万、何等的心动神驰。

    他不由掩卷喟然,道:“大丈夫当提十万众,纵横天下!”

    话一出口,毕千牛没什么,他自己反倒为之一惊。在高丽时,他如履薄冰,从未感到半分的爽快,只觉得十分疲惫;为何突然此时,竟产生了这种念头?分明追思向往、以为得意。

    难道说,他其实并不厌恶,实则享受之?享受那杀伐决断、高高之上,万人之生死、操诸于一手的快感?又或者说,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毕千牛不知他的心思,自顾自叹了口气,他虽是辽东人,却不喜欢辽阳,相比之下,他觉得双城更为亲切,他问道:“将军,咱什么时候回去?”

    “等打下辽南。”邓舍心不在焉地道。

    “真的?”

    毕千牛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听到他欢喜追问,邓舍定住神,笑了笑,道:“真的。”他性果断,从不在无用上浪费时间。到底厌恶也好,享受也罢,对他而言,对现实来言,没什么不同,一样的保命求活。与其厌恶着做,不如享受着来。

    或有言之,若只求保命,伏首案牍不也一样?要知,他自幼从军,饱受沙场熏染,信奉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铁与血,较之轰轰烈烈、破阵溃围,庸庸碌碌、伏首案牍自然不可以道里计。

    带十万众,纵横天下。

    他心想:“似乎也不错。”随着地位的上升,辽阳红巾的高层,他接触的日多,没了神秘的面纱,诸如潘诚、沙刘二、毛居敬、郑三宝等辈,或勇而无谋、或直而无智,大多不识一字,见识浅陋,洪继勋曾说“此辈皆因人成事”,当时邓舍不以为然,此时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容小觑的只关铎一个,权谋心术大有出人之处,但对邓舍前来,他做出的对应,无一例外,尽在邓舍与洪继勋在双城时所做出的推测之中。便如滚珠棋盘,始终不能出其窠臼,也许他真的是只老虎,也许,他只不过是只纸老虎。

    邓舍长身而起,带十万众,当纵横天下。

    远离了兵戈铁马的高丽,身处压抑拘束的辽阳,形同赋闲的日子里,他第一次明确了他人生的追求。刘备曾经长叹:髀肉复生;赵王曾问廉颇:尚能饭否?就像一时的井喷,也许会再有反复,但对和刘备、廉颇一样,在战乱中长大的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有第二个么?

    毕千牛高兴劲过去,忽然担忧,道:“将军,辽南战毕,咱要走,关平章肯放么?”

    邓舍微微一笑,目光转往西墙,透过窗子,投向深沉的夜色。他喃喃低吟:“更说高丽生菜美,何如深宫罗裙香?”此事只要成功,十个关铎也挡不住他回高丽。

    那么会不会成功呢?他和洪继勋有过周密的分析,深宫中的那位罗裙,绝对不会拒绝他们送上的大礼。也就是说,此事十成**。

    而在事成之前,他计划的很好,只需坐视大战,趁机浑水摸鱼。要些好处、掳些流民,保存自己、充实高丽。然后视情况之变化,徐徐而应变之。

    总之,便如洪继勋提出这个建议时所说:“事谐,则辽东可望;事不谐,亦无损。”

    然而,事情总在变化中,三天后的一个上午,关铎紧急召见他。辽西有变,世家宝昨夜主动进攻;虽为沙刘二部击退,但为保即将到来的大战顺利,沈阳方面必须严加提防,而双城军马至今尚未到位,关铎严命:“你即刻传令,命郑三宝、陈虎,务必三天之内赶到既定位置。不得有失,失期者,斩!”

    他站在堂前地图前,以玉如意指点,斩钉截铁地道:“为防有变,盖州之战,明日即提前发动!邓帅,……”

    “末将在。”

    “你身为东路军主帅,不能只坐辽阳。军令:着邓舍引本部五千人,即日出城,往太子河畔大营驻扎,接应东牟山潘美,监督沈阳变化。”

    邓舍愕然,当即领命:“誓不辱大人之命。”心想,“老关怎就舍得放我出城?”太过奇怪。他非但不喜,反暗生警惕。

    “且试一试你领军才能,希望别叫老夫太过满意。要不然,说不的,宁冒了双城反叛之险,一并卖给纳哈出罢。”关铎心中所想,丝毫不露面上。

    自对邓舍从新估量,他对姚好古的意见,斟酌再三,他不是固执己见的人,虽过于自信,能有今天的地位,不乏从谏如流。更兼杀伐决断,两害相权取其轻,要论壮士断腕,邓舍远不如他。

    颁过命令,他去掉面上肃杀,笑眯眯道:“东牟山潘美,素称我军中俊彦,再有你小邓揽总指挥,辽西有双壁,我军中岂无两珠?有你二人,老夫放心的很。”

    邓舍抱拳,慷慨:“不敢二珠之喻,只求一心为国。”

    “好,好!”关铎大笑,邓舍相陪。两人的笑声传出室外,惊动休憩枝头的群鸟,扑啦啦的,纷纷展翅腾空,有向西飞,有往北去。

    ——

    ,连蒙元的龙兴之地也被其一焚而空。

    上都为元朝的缔造者忽必烈称帝前修筑,主使者为刘秉忠,取名开平府,是为他的“潜邸”。忽必烈称帝后,将开平升为都城,定名上都,次年,又改燕京为中都,就此确定了两都制。其中,燕京为正都,后改名大都;开平为陪都。

    修建上都,在当时是一件大事,留有“上京大山,旧传有龙居之”的传说。“相传刘太保迁都时,因地有龙池,不能干涸,乃奏世祖当借地于龙,帝从之。是夜三更雷震,龙已飞上矣。明日以土筑成基。”

    这个传说讲的大约其实是建城时,排干积水的这么一个艰巨工程。

    又有个传说,应该是红巾起后,当时人编造的:“初,元世祖命刘太保筑元京城,及开基得一巨穴,内有红头虫,不知其几万。世祖以问刘曰:‘此何祥也?’刘曰:‘异日亡天下者,乃此物也。’”

    2,义子。

    收养制度是我国古代亲属关系方面的一项重要制度,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主要出于立嗣的考虑,收养对象多为男性,以为传宗继祀。此外,又从“神不祀非类,民不祀非族”等指导思想出发,一直遵循着“异姓不养”的原则。

    义子分两种,一种是法律上继嗣为目的的“嗣子”,一种是事实上恩养的“义子”。

    按照元朝法律,嗣子长大后,不归宗的,即便其养父后来又生有亲子,嗣子也享有和亲子一样的待遇和地位。

    当然,对立嗣以外的收养关系,中国传统社会的法律也并非完全禁止的。像唐朝法律即规定:“其遗弃小儿年三岁以下,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这主要是基于儒家的仁本思想,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

    但法律规定往往和现实出入很大,早在南宋时期,实际就已出现大量收养异姓子的现象。

    元时虽对收养人的资格有规定:“年及四十,无子之人,方听养子。”(——收养人必须年过四十的规定,仅见元朝。但是此法律文书只是江浙行省的谕文,或许并不通行全国),对被收养人的资格也有规定:“听养同宗昭穆相当者为子。如无,听养同姓。”

    而在现实中,除了同姓,往往还有以异姓亲属为养子的情况,比如以外孙为嗣、以甥为嗣等,时人感慨“……婿与甥及外孙为后者何限”。

    察罕帖木儿的养子王保保,就是他的外甥。本姓王氏,“自幼察罕养以为子,更名扩廓帖木儿”。

    除此之外,以异姓为养子的也非常多。比如滁阳蔡氏,“三世皆以异姓为后”。

    而在元末,各路义军首领也一样地广收义子,如果说察罕帖木儿养子王保保是为了继嗣的话,他们的目的就多为政治考虑。

    比如朱元璋,先后收义子“凡二十余人”。“太祖立义子保儿、周舍、道舍、柴舍、马儿、金刚奴、也先、买驴、真童、泼儿。后令归宗”。

    他收这么多义子,不外乎因其兄弟早死,缺乏助力,故此广收养子,以期用家族的关系得其忠诚,来为军事、政治服务,“太祖于国初以所克城池专用义子作心腹,与将官同守。如得镇江,用周舍;得宣州,用道舍;得徽州,用王驸马;得严州,用保儿;得婺州,用马儿;得处州,用柴舍、真童;得衢州,用金刚奴、也先;得广信,用周舍,即沐英也。”

    3,尚能饭否?

    “赵以数困於秦兵,……(廉颇时已老迈)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戎马一生的老将,期冀再次上阵杀敌)。”

16 东牟 Ⅰ

    次日一早,邓舍即点军出城。

    他军中缺少文职幕僚,关铎“特别照顾”地调方补真随军同行,命其负责粮草辎重,这样,邓舍就能“心无旁骛,专心战事”。

    沙场对阵,做为主将那是非常辛苦的,关铎又“特别体贴地特别嘱咐”他,可以带李闺秀陪从,军机之余,方便得些放松。邓舍自然感激不尽,一一遵办。

    太子河便在城外不远,五千人马出了城,顺着河水往东北方向去,当日晚间,到达预定的扎营地点,正处在东牟山和辽阳之间,侧对沈阳城。

    一边吩咐远放探马,诸军休息;邓舍一边策马,上了一处高地,远近观望。

    下营之法,择地为先。他多读兵书,深知正确选择扎营地点的重要性,兵家云:“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垒”。一个好的营垒,既可自固,又能扼敌。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马谡街亭之败,败就败在他扎营的地点不对。他不在两山之口扎营,而跑到缺水的山顶。不守两山之口,就失了交通要冲,不能扼敌;跑到山顶,一受围就有缺水之困,无法自固,安能不败?

    这一段故事,是邓舍平时多给军官们讲的,杨万虎学的不差,他兜着马巡视一圈,回来禀报,立在高地下边,仰着头,道:“将军,老关选的这地儿不错,临水背山,……你看那边,一大片水草,坐骑也有的喂。”

    邓舍眺望片刻,但见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河水两三里,身后一座不高的土山,林木葱茏。远处,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遥遥看见东边一点黑簇,他扬起马鞭,点了点,问道:“方大人,哪里便是东牟山么?”

    方补真道:“不错。”

    邓舍点了点头,转过来,隔着河水,又朝西北边望了会儿,距离太远,瞧不见沈阳。观罢地形,看见杨万虎仍仰着头在下边等候,他一笑,道:“传令三军,便在这山前高地上扎营。”

    杨万虎接令,打马奔驰而去。

    时间仓促,没空建造城营;壕营也不成,营外挖一圈壕沟,一则费时,二则不利出行。唯有选择棚营。杨万虎和河光秀两人一叠声命令下去,由主垒营的军官负责,分出一千人守卫,其余四千人上山,动手砍树。

    军士少,一人需得砍斫两棵。山上树不够,好在不远处有片树林,挑选符合要求的,一一砍倒,将近傍晚,八千棵树拖了回来,匆匆吃了些饭食,连夜继续筑营。邓舍也下了手,首先地上挖出可以立桩的小坑,然后削去树木的枝叶,桩桩相连,靠山对水,以木为栅,很快就成了半圆的营形。

    又搭建起来望楼、敌楼;栅栏外竖立拒马枪、洒下铁蒺藜、挖出陷马坑。一夜不停,到东方发白,营地大功告成。

    行军不停,扎营至今,将士们累的不轻,留下足够的防守人员,其他的各自回帐幕休憩。邓舍也干了一晚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土,河光秀灰头土脸地陪在他身边,通红的眼里满是血丝,强忍着一个个的哈欠不打出来,撑着笑脸随时准备应和邓舍说话。

    迎着初升的红日,邓舍微笑着,向走过他身边的将士们点头示意,偶尔见着熟人,打个招呼,笑嘻嘻对谈几句。所谓爱兵如子,不得不说,邓舍在这方面一向做的不错。

    抽个空闲,他问河光秀,道:“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么?沈阳的纳哈出,有异动的没?”

    河光秀打个激灵,派探马的事儿归他负责,使劲揉了揉眼,他道:“回大将军,往沈阳去的探马还没回来。就近二十里方圆内,没有鞑子的影踪。”他顿了顿,道,“不但没鞑子的影踪,老百姓也很少见。大约见要起战事,都逃了吧?”

    邓舍嗯了声,方圆二十里不见鞑子影踪?有点奇怪,他不信纳哈出在辽阳没有探子,五千人马出城支援东牟山,估计纳哈出早已得知,他却迟迟不见动静,连个探马也没派来,就眼下来看,对盖州、对辽阳、对东牟山,他似乎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忒叫人捉摸不透。

    邓舍的心中七上八下,想了会儿沈阳,又想到关铎。无缘无故的,突然放他出城,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边透着古怪。关铎到底想干什么?他寻思了会儿,猜测不透。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决定:“待去沈阳的探马回来,了解了沈阳的具体虚实,再做决定罢。”

    河光秀当上万户几个月,带兵打仗的本事没见增长,居移气、养移体的能耐一日千里,多少日子没干过苦活儿、没熬过通宵。这会儿日头渐渐升高,实在支撑不住,他萎靡不振地佝偻而立,眼巴巴瞧着邓舍,期待撵他回去睡觉。

    邓舍精神好的很,浑没注意河光秀的模样,听到河边传来阵喧哗,掉头去看。见是一群士卒在岸上冲凉,人缝里看到杨万虎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在做些甚么,不时引起阵士卒们的欢呼喝彩。

    带着水气的风一吹,清凉舒爽。邓舍浑身泥土,浑着汗水,黏津津的正嫌难受,顿时来了兴趣,招呼河光秀,道:“走,老河,瞧瞧去。”

    河光秀强打精神,小跑着跟在后边,人一困乏,注意力就下降,他只顾了上边,没注意地上,拌着一块石头,差点摔倒。毕千牛身为亲兵队长,也随在邓舍的身边,瞧不过去,提醒邓舍,道:“将军,河万户,……”

    邓舍方才醒悟,哈哈一笑,提起脚,轻轻踢了河光秀屁股,道:“瞧你那熊样,狗日的还河大万户?滚你的蛋吧,回去睡觉!”

    军中诸将脾气不同,邓舍时间一长,摸清了他们的性格,自然而然区别对待。

    像文华国、陈虎,高他一辈,他倚重且亲切。像赵过、左车儿,上马贼旧部,他重用且亲昵。像张歹儿,拔擢军中,有文武之姿,他重视且尊重。像杨万虎、李和尚、河光秀等,本为粗人,一本正经地待以国士大礼,他们反而受不了,喜欢的调调儿无非“打是亲,骂是爱”,尤其河光秀,真个贱骨头也似,越骂他,他越高兴;邓舍就对以笑骂,增进彼此的感情。

    果然,河光秀闻言,如蒙大赦,撅着屁股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连连大呼:“大将军恩典,大将军恩典。”喜笑颜开地自去睡了。

    邓舍的亲兵,尽是骁勇血性的汉子,多有看不惯河光秀的,有人摇了摇头,鄙夷道:“将军尚未休息,他也好意思就走?不怕愧对将军给他的万户官衔么?烂泥扶不上墙。”

    邓舍笑了笑,道:“天真烂漫,没有心机,难道不好么?”

    另有一人点头,道:“将军说的是,河万户虽带兵不行,将军交代的任务,却也都是尽心尽力去完成的。前阵子,将军要他负责屯田督办,小人亲见的,才个把月,他足瘦了十几斤。尽管是个高丽人,也称得上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邓舍身边的亲近人,讲起话来没有顾忌。然而,这支军中丽人居多,邓舍皱了眉头,道:“这些话,以后休要再讲。我已讲过多次,高丽、中国本为一家,哪里还有甚么高丽人?都是汉人么。”

    这话不错,蒙古人四分人等,高丽人本就为汉人一种。亲兵们躬身应命。

    邓舍想起一事,占据平壤之后,他开始在丽军中全面推广汉化,问道:“丽营的汉话,学的怎样了?”

    毕千牛略有所知,道:“十夫长以上,已经可以进行简单的汉语对话;士卒们有的聪明,有的笨,水平参差不齐。”

    邓舍想了想,要彻底汉化,语言和文字是首先的,文字好说,高丽没文字,用的就是汉文;重在语言,他道:“定条军规,以后凡提拔丽营军官,会说汉话要做为其中一条。”

    “是。”

    谈谈说说,一行人来到河边。太子河并不太宽,时值夏末,雨水充足,河水倒是涨的很高,清澈的水面上,阳光洒上万道金光,风一吹,波纹起伏,滔滔南流,水声不绝。

    岸边多有沙土,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着力,甚是柔软。走到近前,看的清楚,原来杨万虎是在和几个士卒玩儿摔跤。周围围了许多的人,兴高采烈的,不停叫好。

    邓舍随从不多,没惊动他们,就站在外边,看了一会儿。杨万虎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身上全是皮包骨,几没半两肉。他胳臂两条刺绣游龙,龙尾延伸直到手背,龙头向后,顺着胳臂蜿蜒曲展,张牙舞爪地探往后背,龙吻朝向的地方,他背上纹了一团好大的明珠,却是个二龙抢珠图。应该是名家手笔,绘制得栩栩如生。

    只见他弓着腰,拧着对手的腰、臂,发力时脸色蓦然一青,闷喝一声,滴溜溜脚下打转,那对手猝不及防,轻轻巧巧被他举过头顶,微一侧身,掷到一边。

    围观众人同声叫好。邓舍定睛看去,虽知杨万虎天生神力,暗里地也忍不住称叹,他那对手虎背熊腰的,更兼身高体长,这身板实在军中罕见,少说二三百斤上下。而那杨万虎又瘦又小,折巴折巴顶天了超不出六七十斤,双方体重悬殊三四倍,真好比蚍蜉撼大树。

    他不由也随着叫好:“好!”

    士卒们不识得他声音,杨万虎识得,听见了,一抬头,对邓舍呲牙一笑。历经数次大战,邓舍无有一败,早将他折服,当下卖弄似的,不等那对手起身,几步上去,一手抓着后腰,扬眉吐气,身子半蹲,大喝一声,硬生生单臂举了他起来。

    毕千牛咂舌,道:“好猛!将军,他两臂力气,怕不下千斤!”那边杨万虎举着那人,绕场转了几圈,那人踢着腿挣扎不开,连连叫喊求饶,仿似是武大郎举起了武二郎,众人看的有趣,一时尽是大笑。

    杨万虎又转了两圈,丢下那人,朝邓舍方向拜倒,道:“小人见过将军。”

    众人这才发现邓舍,慌忙纷纷拜倒,就在这河边,拜倒一片。邓舍穿过人群,亲手扶起杨万虎,笑道:“万虎、万虎,我看,就凭你这神力,即便真来了万虎,也不如你啊!”

    杨万虎站起身,面不红、心不跳,道:“些许小把戏,一点乡下人力气,值不得将军称赞。”话虽如此说,神色自傲。

    邓舍又赞了几句,叫众人起来,就着杨万虎的神力,好好和众人聊了一回,专门同那落败的汉子说了几句,败在杨万虎手上,不算丢人。

    他没架子,很快众人打成一片,笑骂不忌,说话间,远远一阵马蹄声传来,听见有人高叫询问:“将军在哪儿?”两个留守帅帐的亲兵奔跑过来,邓舍心知必是探马回营,没空再去冲澡,朝众人一抱拳,道了声:“本将先去,诸位累了一宿,早些冲洗了,回帐休息罢。养足了力气,也好来日厮杀,叫鞑子瞧瞧咱双城军马的厉害!”

    士卒们轰然应诺,他们没受过上官向他们主动抱拳的礼,一个个又激动又兴奋,邓舍远去许久,他们仍亢奋不以,无不摩拳擦掌,等着上阵杀敌。

    “哪里来的探马?沈阳么?”匆匆赶往帅帐的路上,邓舍问道。

    亲兵答道:“两拨探马都回来了。一路沈阳的,一路东牟山的。”

    “好!”邓舍精神一振。沈阳为彼,东牟山为己,知己知彼,这一战,他才不会晕头转向。希望能得些有用的情报,有助分析目前局势。

    帅帐里,除了回来的探马,方补真也在。夜间搭营,他没参与,睡了一夜的好觉,精神奕奕的。邓舍走入帅帐,他起身相迎,鼻子嗅了嗅,邓舍和毕千牛他们一股子的汗味,他道:“将军先沐浴?”

    “不必了,军事要紧。”

    帅帐里外两重,里边李闺秀出来,打了水,邓舍草草洗了手、脸,秉承一贯的习惯,谈论军机,不得有闲杂人等在场,挥手赶了李闺秀出去,坐定问道:“沈阳情形如何?”

    一个探马回答:“城门紧闭,小人混不进去。城外大营之中的军马,一半入了城,一半守在城外一座山上,同沈阳成掎角之势,看样子,鞑子志在防守,没出军的打算。”

    邓舍问道:“城内不是有我军的暗探?没有联系上么?”

    “鞑子看的紧,城墙上防御甚严,没有联系城内暗探的机会。”那探马说着,从怀中取出幅图,奉给邓舍,“城外五里都被鞑子划做了无人区,小人冒死潜入,记下了他们各城门的防御区分图。”

    邓舍展开图纸,这探马绘画技术不高,但看的明白,方方正正的一围城墙,分段别区,外在可见的防御器具、以及负责各段防守的领军将旗,清清楚楚,跃入目中。

    他细细看了一回,沈阳的防御措施很得力,遍布重型器械;看守城墙的军队中,包括有纳哈出嫡系在内的主力军队。方补真道:“主力都上了城墙,毫不顾惜军力。看样子,鞑子还真是以防为主。”

    他尽管不大懂得军事,也觉得奇怪,道:“纳哈出不似鼠目寸光之辈啊,他难道不知,我军一旦打下辽南,就破了辽东当前的僵局,完全占据了主动?到那时候,他的沈阳要保住也难,怎会就见死不救?难道是因为被我军突袭占下东牟山,他丧了胆么?”

    “即便他丧胆,沈阳城里,另有辽王等人,不会都如此懦弱。”邓舍断然否定方补真的推测,沉吟多时,道,“此事出蹊跷,我军坐观其变就是。”关铎给他的命令,东牟山有急,只管支援;其他的事儿,比如沈阳种种,料来关铎不会没有应策。

    方补真道:“将军所言甚是。”问另一个探马,“东牟山潘将军怎样了?”

    那探马看了眼邓舍,邓舍点头,他这才开口道:“小人昨晚夜半,赶到的东牟山。潘将军筑营山上,壁垒森严,听潘将军讲,自攻下东牟至今,鞑子只象征性地来骚扰了两次,并没有正经地接过战。”

    “军中士气如何?”

    “小人目见,士气不低。”

    方补真插口道:“小潘将军将门虎子,治军上还是有一套的。东牟山的士气,将军不必过虑。”

    邓舍颔首,继续问道:“潘将军营垒怎生扎的?”

    “全军分作三段,主力驻扎山上;一部看守水源;偏师则处山下道路要冲之地。”

    守要冲、驻山上,这是典型的“扼敌”、“自固”两兼,与邓舍相仿,潘美的营地也是有山有水,两人的扎营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的区别,他两人的任务不同,潘美守为先,所以筑营山上;邓舍援为先,所以筑营山下。

    两军加在一起,两万人上下,后又有辽阳大军半日可到。邓舍摸了摸案几上横放的马刀,注目探马呈上的沈阳地图,许久不发一声。得了关铎的确信,辽南战事三日后开打,不知怎的,在这战鼓将起的前夜,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一点不安。

    他打了这么多仗,从没有过一次,像今天这样,完全摸不清敌人的头绪,便如陷入重重的迷雾中一般,他下意识地投望帐外,数百里外的鸭绿江边,也不知陈虎有没有按时到达?

    ——

    ,城营。

    因外围防御设施修建方法的不同,营寨有城营、壕营、棚营、车营、枪营等若干类型。

    城营就是在必需的战略据点上筑成城墙一样的防御工事,供军队据守敌兵,只是规模较城市稍小而已。一般是墙高四尺,底部厚三尺,墙上要修建战楼,设置守城的各种设备和瞭望敌情的望楼、望杆;城外挖壕,并设置鹿砦、陷马坑等防护措施。这样修建起来的城营,实际上是一个军事堡垒,可以长期使用。

    三国时,曹操战马超于渭水两岸,曹操每次渡河攻马超,刚站住脚,又遭到马超军队的攻击。当地多是沙土,不好筑城,谋士娄子伯献计:趁天气寒冷,用沙筑城,然后浇水,城营必坚。果然当夜“朔风大作,水与沙交冻”,天明,城立,且“坚如铁石”,取得了“枪攻不入”的效果。

    2,壕营。

    不允许筑城的情况下,可采用此法,以壕沟做为防御的主体。一般要求壕沟底宽一丈二,口宽一丈五(口大底小),壕深一丈以上,挖出的土堆于内岸拍紧,不用筑城就可以高出地面四五尺。如果条件允许,还要在壕沟外设置鹿砦类的障碍物。

    3,木棚营。

    最常见的营寨形式之一。只要有树木,就可以砍木立栅,迅速成营。如果有时间和可能,还可以在棚下再挖些防御工事乃至壕沟,这种木栅就成了“堑栅”,实际上是壕营和栅营两者的结合。

    4,车营、枪营。

    多是在行军途中,或战争间隙之中为临时住宿建立的营寨。车营,即“次车以为藩”,将较大的守车一辆辆联结起来,形成一道阻挡敌军前进的屏障。

    枪营,则是将士兵们手中的长枪做为营房的分界线。这种营有界无垒,没有防御的功能,仅仅做为区分内外的标志与界限,令军士不得随意外出,外人不得随意入内而已。部队天明拔营而去,这座军营也就不复存在了。

17 东牟 Ⅱ

    兵者乃凶器,战端一起,即入死生之地。身处陌生的环境,友军和敌军皆心意叵测,重重的迷雾里,能叫邓舍信任的,也只有自己人了。扎营第三天,郑三宝和陈虎送来军报,他们按时抵达了预定地点。

    这叫邓舍放心许多。

    辽阳方面的军报源源不断:潘诚、沙刘二各归各位,广宁、辽西前线风平浪静,敌军没有任何的动静;辽阳部队集结完毕;由胡忠、柳大清等杂牌军队组成的先锋已经开拔,预计两日后,就要接触到辽南元军的第一道防线。

    ……

    紧锣密鼓、战旗飘扬的辽阳城,幕僚向关铎禀告:“一切都很顺利,尽在掌握。”

    这将是一盘大棋局的开始,至多三个月,辽东的局面就要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功、抑或失败,就在此一举,绕是关铎的深沉,也不禁的激动,他勉强克制住翻涌的心潮,道:“不要大意,重点注意沈阳。再派个使者去,和纳哈出确定一下后续的步骤,……辽东的天会不会变,沈阳的配合是关键,绝对不能出错!”

    幕僚恭敬应是,躬身告退。他趋着小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落地的足音,在空旷而阴暗的宫殿中,传出老远。走出宫殿,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色正深沉。

    ……

    沙刘二一宿没睡,大战在即,他虽处后方,任务仅为防御,但担子也是不轻。

    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如关铎所说,打辽南,重点不在辽南,而在辽西、广宁、沈阳,这三个方面守好了,辽南不攻自下;这三个地方一旦有变,那辽阳就必会陷入危机。

    漫漫的长夜,渐渐淡去;早起的士卒排着队,有秩序地去打水、打饭。军营慢慢变得嘈杂起来,他再次翻阅了一遍昨夜才送来的辽阳军报,揉着通红的眼睛,抬起了头。

    年龄有些大了,脖子不太好,伏得久了,难免酸疼。侍立的亲兵给他轻轻地按摩,感觉舒服许多。当他的视线投往帐外,看到来来往往的士卒们时,他疲惫的表情,顿时精神一振。

    相比关铎、潘诚,他的军队在着装上更加的统一,一色的红巾、一色的红衣,旗杆上也多是红旗,迎风招展。若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绵延十数里的军营,整个就一红色的海洋。

    无数的帐幕之间,星罗棋布了许多临时搭建的高大忏堂。盥洗过的士卒们,整洁地排着队,由各自的百夫长引着,如川流归海,一股股地走入了忏堂。

    一个幕僚提醒沙刘二:“大人,到晨朝礼忏的时候了。”

    晨朝礼忏仪,是白莲教的一个固定活动,每日清晨都要举办。辽东红巾中,能在这方面做到坚持不懈的,也只有沙刘二所部了。他站起身,照例选择了一个忏堂,做为今日礼忏的地点。

    朝阳下,万物生机勃勃。

    看着前边走路的沙刘二,幕僚发现他的背似乎又驼了许多,大约熬夜的缘故,精神不济,走动起来,竟有些步履蹒跚的样子了。他担忧地道:“大人,您不能再熬夜了。像您这样,动辄通宵,饭也不按时吃,换了谁,也吃不消啊。”

    沙刘二近乎贪婪地呼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对幕僚的关心置若未闻,他问道:“张居敬、世家宝,有异动么?”

    “回大人,辽西各地都平安无事,鞑子没有动静。”幕僚答道,他犹豫了会儿,又道,“大人,依卑职之见,辽南一仗,实在没必要去打。有那功夫,不如全力攻打辽西。辽西距离山东也近,救我主公也可以更为快捷。”

    实话,沙刘二对关铎宁愿打辽南,也不愿增兵辽西的举动,也十分的不满。关铎虽有种种借口,但其心思,明眼人都可看出,摆明了不顾主公安危,只图个人私利。但关铎有潘诚的支持,他势单力孤,不得不退让。

    好在关铎提出了打下辽南,即刻便浮海去山东,就以此来当作交换的条件吧。

    他叹了口气,道:“关平章自有主意,你等休得乱言!”只希望辽南战事顺顺利利,早日打下金、复、盖诸州;辽阳本非沙刘二所要,只要关铎能兑现承诺,帮他过海,能尽快地救驾勤王,他就心满意足了。

    很快来到一座忏堂,早到的士卒等候多时,沙刘二也不多话。他肃容穿行过人群,来到正中佛像之前。取了檀香,手自烧香,合掌作是,身后众人一起拜倒,听他唱曰:“一切恭谨,一心洗礼,常住三宝。愿此香遍满十方世界。无边佛土中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

    忏堂外,钟声响起,雄浑连绵,响彻全营。上千座忏堂中,全军将士一起拜倒,唱词过后,即为礼佛。礼佛仪式完毕,接着唱忏悔词。

    忏悔词都是固定的,沙刘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荡堂内。他跪在地上,虔诚真心,闭着双眼,面对佛像,他道:“至心忏悔,我弟子沙刘二及法界众生,从无始以来,……广造十恶及五元间一切重罪,无量无边说不可尽。十方诸佛常在世间,法音不绝,……”

    无数人的声音汇聚一处,如浩荡的长河,冲刷黎明的天空。惊飞的群鸟,苍翠的林木,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流。庄严的钟声,似在宣告些什么,沙刘二那苍老的脸上,显出圣洁的光芒。

    他,他们,挣扎在尘世间、在蒙元的铁蹄暴政下受苦受难的人们,他们以最虔诚的姿态,用最火热的热情,他们的信仰或许并不真切,但他们绝不缺乏斗志。

    他们伏在地上,他们握紧了拳头,在黑暗消逝,在黎明到来的时刻,他们齐声唱道:“十方诸佛常在人间,法音不绝,……放净光明照触一切。”

    ……

    “你猜老刘现在做什么?”

    “还用说么,定然又在搞鬼日的忏仪。我都纳了闷了,他哪儿来那么大劲?你说,哥哥,怎么就真的有人信这东西呢?”

    “哼,信有什么不好?愚夫愚妇,正好拿来做枪使。我倒是觉得,老刘这一套做的不错,你看他的嫡系,战斗力相当高。”

    “哥哥的意思是?”

    “得闲了,咱也在军中搞一搞。有利无害,干什么不用?”

    “叫我天天听这玩意儿?杀了我吧。”

    “哈哈!不说这个了,即便要搞,也不是现在。……搠思监有无异动?”

    “不但没有动静,反更退军十里。广宁前线,一切无变。……话说回来,哥哥,你信什么?”

    话的两个人,一个潘诚,一个他的二弟潘信,——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

    潘诚听了潘信的问题,微一愕然,顿时大笑,道:“我信什么?”抽出腰上宝剑,迎着朝阳晃了一晃,点着帐外虎贲,道,“有此十万虎贲,我信什么,重要么?”

    ……

    红日高升,光芒万丈。

    清晨的阳光下,两骑快马奔过无人的地带,来到沈阳城下。城头上元军注意他俩许久了,搭起弓箭戒备,一个军官探出头,喝问:“来着谁人?”

    来人穿着平民的衣物,其中一个仰着头,高声答道:“刘将军在么?请帮忙通告一声,有故人来访。”

    纳哈出手下,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乃剌吾,一个刘探马赤。恰好今日该刘探马赤轮值,那军官将信将疑地去请了他过来,瞧了两眼,刘探马赤认出了来人,打招呼,道:“原来是文兄,快快请进。”传令下去,打开城门。

    刘探马赤转下城墙,迎了上去,笑道:“世道不太平,文兄怎么还到处乱跑?”

    姓文的下了马,道:“就因了世道不靖,不得不来呀。”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需得面禀丞相大人。”此人口中所称的“丞相大人”即为纳哈出,他的官职为辽阳行省右丞相,蒙元名义上的辽阳地方最高长官。

    刘探马赤点了点头,伸手一引,道:“既如此,文兄这边请。时辰尚早,丞相大人不知起床了没有,待本将先去通报一声。”叫上一队亲兵,卷着姓文的两人,风卷残云也似,霎那间奔到丞相府前。

    留下姓文的门房等候,刘探马赤自先入内。纳哈出自幼习武,是蒙古勋贵后人中,难得保持先人尚武、骑射传统之人,刘探马赤到时,他早已起床,正在府内小校场上操练兵器。

    近前端看,好一条大汉。身长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露在盔甲外的胳臂上汗毛横生。只见他骑着匹烈马,提着杆长枪,舞动起来虎虎生风。

    远远瞧见刘探马赤,纳哈出知他今日轮值,要没大事,不会前来。当下缓缓勒住坐骑,横了长枪,等他过来,问道:“你不去守城,来本相府中有何事情?”

    刘探马赤却不答话,拿眼瞅了瞅纳哈出左右侍卫,纳哈出挥手屏退众人,他才开口道:“好叫相爷得知,辽阳有人来了。”

    “噢?”纳哈出皱了眉头,跳下马来,问道,“来的何人?”

    “还是那姓文的。相爷见是不见?”

    纳哈出不急,问道:“他说没说,为甚而来?”

    “不曾提及。估算日子,辽南即将开战,料来是关铎不放心,怕相爷有变,故此派了他来,探查相爷的动静。”

    纳哈出嗤笑一声,道:“老关个土贼,倒也把细。”刘探马赤讲到辽南,提醒了他,问道,“辽南高家奴的军报,送来没有?”刘探马赤道:“迟迟未来。”

    高家奴和纳哈出约定的一日一报,昨天的军报却直到现在也未曾见到。纳哈出转了两圈,心中踌躇,寻思了会儿,道:“怕辽南不是即将开战,而是已经开战。”

    刘探马赤道:“可关铎和相爷约定的,开战时间应该在两日之后。”

    “哼哼,老关个土贼,心眼不少,给本相玩儿提前发动?以为这样本相促不及备了么?”刘探马赤有点忧虑,道:“相爷,关铎真要提前发动,咱该如何是好?”

    纳哈出冷笑,道:“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一样地提前发动就是!”他沉吟片刻,叫过来几个侍卫,吩咐,“去,立即往辽阳、辽南方向,务必探查清楚老关个土贼有没有出城,辽南战事有没有展开。”

    侍卫们领命而去。

    刘探马赤道:“数日前,一支军马过了太子河,筑营东牟山西边三十里,和潘美连成一气。相爷,要动手的话,这两支人马可是眼中钉啊。”

    “老关个土贼!想借本相的手,遂他称霸辽东的意,求降?搠思监就在广宁前线,圣旨亲批,许他‘便宜行事’,不去找他求降,反来找本相?他奶奶的,当本相白痴么?”

    刘探马赤陪笑,道:“是,是。不过,相爷,关铎的使者来了多次,就以末将所看到的而言,他求降的意思似乎不假,那潘美乃潘诚的义子,不是已经送上了相爷的虎口?”

    “呸!管他真假,老关个土贼!只焚我上都这一条,就别指望本相放过他。不把他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纳哈出寻思了会儿,道,“潘美这块肥肉,不吃白不吃,只待探明了辽南战情、辽阳虚实,即便出军,先宰了小潘,再去找老关个土贼的麻烦。”

    “辽西、广宁方向?”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归纳哈出管,广宁搠思监他管不住。他是右丞,搠思监是新任的行省左丞,朝中也有后台,论起来,比纳哈出还高了一点。

    纳哈出道:“传信张居敬、世家宝,按照约定,四日后准时发动,务必纠缠得住沙刘二,使其无力回头,救援辽阳。……至于广宁,搠思监胆小怕事,咱不能指望。”忍不住,咒骂道,“他奶奶的,圣上怎的就派了这厮来?”

    “相爷不必急躁,末将以为,搠思监咱虽指望不上,不求他出军,他只要不动,受其压力,广宁的潘诚肯定也不敢动。就算咱打辽阳时,他有心支援,怕也无力回天。”

    “说的也是。搠思监那里,就不必理会了。”纳哈出丢下长枪,沉重的枪身掉到地上,荡起一片尘土,他大步走出小校场,“去,带姓文的去本相书房,好好的再哄他一遭。”

    “是。相爷。”

    刘探马赤小跑着,先去通传。日头升的高了,很毒辣,晒在身上,盔甲发烫。纳哈出摘下头盔,摸了摸汗涔涔的脑门,抬头瞥了眼天空,喃喃道:“狗日的天气。……他奶奶的,老关个土贼!”

    ——

    ,忏堂。

    历经千年的白莲教,传到元时,更为繁盛。白莲忏堂,各地都有,“堂前结穴为三,天地人也。堂得其地,尚存天人耳。”

    “……南北混一,盛益加焉,历都过邑无不有所谓白莲堂者。聚徒多至千百,少不下百人,更少犹数十。”“夜聚明散。”“……栋宇华丽,像设严整”,“礼佛之屋遍天下”。

18 东牟 Ⅲ

    纳哈出来到书房,刘探马赤和姓文的两人已在恭候。看到他进来,慌忙拜倒在地,姓文的道:“见过丞相大人。”

    “起来吧。”纳哈出笑吟吟将他二人扶起。众人落座,他问道:“贵使今来,有何贵干?”他睃了两人一眼,面色一沉,道,“敢是辽阳有变?事有不偕么?关帅有什么话,要对本相讲?”

    “丞相大人放心,辽阳并无变动,关平章叫小人二人来,只为最后确定一下动手时间。”那姓文的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上,道,“此为广宁府地图,红贼潘诚的具体防御,此图上一目了然,为表诚意,关帅特命小人送上。”

    纳哈出面色转和,接过来瞧了眼,随手丢在一边,道:“关帅好会取巧,广宁府的地图,本相就没有么?潘诚的具体防御?哈哈,只许你辽阳在我沈阳有暗探,就不许我沈阳在广宁有暗探?……有没有此物,潘诚都是本相的囊中之物!”

    刘探马赤在边儿道:“文兄,相爷说的一点不假。实不相瞒,广宁府的里外防御,我等早已熟知在胸。要讲诚意,关帅做的确实不足啊。”

    他两人一唱一和,姓文的出乎意料,有些着急,道:“丞相大人知道的,是丞相大人所知;关帅献上的,是关帅所献。丞相大人,二十里外东牟山上,潘美一万五千人,难道还不够显示关帅的诚意么?”

    纳哈出道:“哇哈哈,适才说笑耳!要是不信关帅,东牟山乃我沈阳重地,本相岂会拱手相让?”

    他向西边拱了拱手,道:“关帅投诚的事儿,本相已经上奏天子。今上非常高兴,金口玉言,别说区区辽阳行省平章,浙西张士诚张太尉的例子在前,三公之位也不难得。”

    姓文的大喜,又起身拜倒:“多谢丞相大人厚意、美言。”

    纳哈出转了身子,一手支在案上,扶住头,盯住姓文的,似笑非笑,说道:“辽南战事,不知关帅打算何时展开?”

    “按预定计划,两日后开始动手。”

    “是么?高家奴的求援信,怎么昨日就送到本帅府上了?”

    姓文的面色一变,佯笑道:“丞相大人又在说笑了,这绝无可能。丞相大人也知,今年收成不好,粮草筹措甚是困难,就在小人来前,出征军马的粮草才刚调好,而主攻的军队尚且没有集合完毕,盖州怎可能昨日就发来救援?”

    纳哈出对姓文的点点头,从头到脚瞥了他眼,说道:“如此最好。本相且问你,广宁哪里,关帅的内应可布下了么?”

    “丞相不必担忧,内应之事,小人以人头担保,万无一失。只待丞相大人一出军,便即发动,管教潘诚死无葬身之地!”

    纳哈出站起来,转了两转,道:“沙刘二那里,情况如何?”

    “沙刘二死心塌地要保小明王,实在顽固不化,便按预先约定,丞相大人出军广宁之日,便是关帅回军,联合张居敬、世家宝两位大帅剿灭此獠之时!”

    纳哈出似真似假,说道:“关帅回不回军无所谓。尊使有所不知,前数日腹里又增派了一支援军往去大宁,会合张居敬、世家宝,共计军队不下十万,灭一个小小的沙刘二,举手之劳!”

    姓文的口中不说,心里不信,关铎和纳哈出本就是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合,两边来往多次,不但纳哈出经常用诈,关铎也不少夸大其词,他笑了笑,道:“我皇元天威之下,沙刘二此辈便如螳臂当车,必成齑粉。”

    纳哈出大笑,走到他的身前,重重拍两下他的肩膀,睥睨,道:“哈哈,‘螳臂当车、必成齑粉’,说的好!回去告之关帅,本相这边,就请他放一百个心。两天后,打盖州;盖州定,本相出广宁,至多月余,……哈哈,关帅就不是关帅了。”

    刘探马赤凑趣,问道:“那是什么?”

    “关太尉!”

    在座四人,一起大笑。纳哈出和刘探马赤目光一对,急速避开;那姓文的和伴当也是不动声色,交流视线。无比欢畅的笑声,听入四人的耳中,感触不同,滋味相仿:可不正是“意味悠长”四个字?

    正事办完,姓文的两个自有人送走。

    纳哈出留下了刘探马赤,又派出侍卫,急召城中诸将。不但乃剌吾等来了,包括辽王等人在内,也都相续来到。

    辽王名叫阿扎失里,乃是斡赤斤大王后裔,斡赤斤即为成吉思汗的幼弟。世祖忽必烈时期,有乃颜叛乱,这个乃颜也是斡赤斤的后人,兵败而死,但他有个弟弟名叫脱脱,没有参与叛乱。忽必烈就将乃颜原有的部众、封地,多数给了脱脱,让他继任为斡赤斤分地之主,封为辽王,一脉相乘,传至现在。

    蒙古人的传统,由幼子继承家产。斡赤斤身为成吉思汗的幼弟,虽没继承成吉思汗家产的权利,但他素得成吉思汗的喜爱,在成吉思汗分封子弟的时候,所得分民独多,与其母合在一起,共得万户。

    虽然经了乃颜之乱,不少参与叛乱的部民都被迁徙去了别处,但留下来的依然不少;又经数十年的发展,如今的辽王阿扎失里,堪为沈阳的第二号实力人物。

    其他千户以上军官、各色王侯、部落族长,足足来了三四十人,满满堂堂地坐下,以蒙古贵人的传统,都穿着袍服,腰间系着彩带,结发垂耳,俱带耳坠。

    他们多食羊肉、多饮羊奶,一股子膻腥味充斥室内。蒙古人多嗜酒,凡有聚会,无不以饮酒为欢,乱糟糟好大一会儿,来人中很多久居辽东,不识礼节,有人高声嚷叫:“相爷,人已来了,酒在哪里?”

    顿时哄堂大笑,有老成的道:“休得胡闹,相爷相召,必有要事。众位静静,听相爷说来。”辽王阿扎失里敲了敲桌子,也开口说道:“且安静,听丞相大人说话。”

    他威望不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投向纳哈出,一人道:“听说老关的使者今天又来了?相爷相召,可是为的此事?”

    话人五大三粗,扎了满头的小辫子,两个大金耳环,一摇一晃的坠在箭头。人长的粗糙,说话声音却又尖又细,正是纳哈出麾下另一员爱将乃剌吾。辽阳来使的事儿,他却是从刘探马赤处听来的。

    纳哈出道:“不错,老关个土贼,又遣了那姓文的来,说是要最后确定下动手约期,俺呸!说话吞吞吐吐、眼神闪闪烁烁,……”他忽的站起,猛力一拍案几,道,“辽王,你猜的不错,老关此中必然有诈,他这个降,十拿九稳的是假降!”

    阿扎失里道:“然则,相爷怎生应对的?”他与其它诸人不同,素好汉人文学,讲话文绉绉的,很有点文化人的样子。

    纳哈出道:“还能怎生应对?本相敷衍一番了事。诸位,盖州昨日的军报,直到现在还未曾到来,本相琢磨许久,老关个土贼没准儿已经动上了手!派那姓文的来,十有**意图在窥探我沈阳动静。”

    堂下炸了锅,乱七八糟的,有人嚷嚷立刻出军,给关铎个好看;有人道需得冷静,别叫是关铎故弄玄虚;有的则以为,不管关铎有无出军,反正约期将到,东牟山的钉子必须尽快拔掉。

    纳哈出问阿扎失里,道:“辽王,你怎么看?”

    阿扎失里道:“盖州的军报向来一日一到,从未有过延迟,偏偏姓文的来,军报也跟着延误。本王以为,关铎定然已经发动了攻势,相爷,咱需得即刻着手准备,可别叫晚了,老高坚持不住,盖州一丢,后果不堪设想。”

    纳哈出慷慨击掌,道:“辽王所思,正是本相所想!本相已经决定,只等摸清楚盖州战事,咱沈阳便在老关个土贼的背后,插上一刀!派去辽西通知张居敬、世家宝的信使,在诸位来之前,刚刚出城。”

    临逢战事,为将者最忌犹豫,战机往往一闪即逝。纳哈出能做到辽阳行省右丞的位置,自有其不比寻常的地方,只要他和辽王两人意见一致,那沈阳出军就成定局。

    先前那老成之人,开口说道:“相爷出军,自然最好。只是,不知各方面的准备,做的怎样了?可不能打仓促之战啊。”

    纳哈出道:“城中万户府的军队三日前就已集合,诸路青军、乾讨虏军也已经到位。”

    辽王阿扎失里道:“本王也已从部众中挑选了万人精锐,只等相爷一声令下,半日内,即可开入沈阳。”

    沈阳本有官军、青军等六七万人,其中良莠不齐,要打辽阳,显然不够;纳哈出说动了辽王等人,各遣派部众,也参与其中。这样子,加在一起,共得十余万人,留下一部分守城,其他的尽数投入辽阳。

    “辽阳城池坚固,关铎经营日久,即便主力在外,可城中少说也会留有两三万人驻防。你我十万大军,专去攻城,或许足够了;但是,相爷,你能保证老高可以缠住毛居敬么?姓毛的也是员悍将,就凭老高盖州两三万人马,没有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他阻挡不住?”

    纳哈出道:“没有一万,也没有万一!老关个土贼嫡系不过五六万,沙刘二、潘诚本部防守前线不及,派不了多少人参与盖州战事。撑死了算,加上红巾杂牌,老关个土贼至多能派出五六万人去打盖州。而我盖州有老高两万余,金、复州倭奴七八千,倚仗坚城,岂会拦阻不住?”

    他环顾众人,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拦阻不住,哇哈哈,各位难道就把那个人给忘了么?”

    “相爷是说?”

    “内应!”

    这才是纳哈出决意趁机荡平辽阳的杀手锏。关铎算来算去,却没算到,他假降,有人真降。毛居敬军发盖州城下,内有叛乱,外有金、复州及高家奴主力;纳哈出的军马再一到辽阳,辽阳生乱,他这支军队的命运不言而喻。

    “相爷,俺听说高丽小邓,如今也在辽阳,他的军队已经开到了鸭绿江边,这其中会不会是个变数?”

    “双城红巾?开到鸭绿江边的不过万人,我军打下东牟山,留下几千人防守,足可掐断双城支援辽阳的道路。”

    “几千人?双城可有红巾数万。”

    要打辽阳,辽西、广宁、辽南、双城各地,必须一一照顾得到,纳哈出早有对策,他冷笑一声,道:“数万人又怎样?本相只需两个人,就叫他自顾不暇。”

    “谁人?”

    “名叫赵小生,卓都卿。”

    辽王阿扎失里识得,闻言道:“赵小生?可是前任双城总管府的总管?”

    “正是此人。”

    数年前,高丽攻打双城,蒙元总管赵小生、千户卓都卿,两人战败逃走,去了海阳一带,图谋反攻。几个月前,邓舍又从高丽手中打下双城,高丽人反攻,洪继勋星夜回救,更曾路过海阳,赵小生和卓都卿深感危险,见邓舍坐大,自知没了机会,索性遣派使者,联系上了纳哈出,愿为前导,奉上双城。

    “本相命其二人,联络合兰府等地女真,约定了时间,十日后,即起兵作乱。到那时候,小邓后院失火,他还顾得上辽阳么?”

    众人闻言,不由大笑。辽王阿扎失里道:“相爷妙计。”叹了口气,道,“可惜小邓把守甚严,我军的使者没法见着高丽王,若是不然,再加上高丽反扑,一鼓作气,平定高丽北部,也不在话下。”

    纳哈出哼了声,道:“即便联系得上高丽王,也不能联系!双城本我中国土地,管他高丽何事?前番打我双城,只是一直无暇,待收拾下老关个土贼,再给他高丽好看!”

    至此,纳哈出的计划清晰托出。趁关铎全力以赴打盖州,先用内应瓦解盖州的红巾主力;然后用张居敬、世家宝、搠思监、合兰府女真分别缠住沙刘二、潘诚、邓舍;接着集合诸军、诸部,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下辽阳。

    辽阳阿扎失里抚掌称赞,道:“辽阳既克,擒获关铎;沙刘二、潘诚其心各异,没了关铎的龙头,内部必然生变。我辽西、辽南、搠思监、沈阳诸路大军发动,如网困虫,刘、潘二人可剿、可抚,不出一月,辽东可定。

    “辽东一定,大军转而南下,过鸭绿江,以赵小生为先导,有女真内乱,小小双城,传檄则平。”

    众人起身拜倒,道:“相爷神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一轮红日下,辽东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两三方尔虞我诈,生旦净末丑,万里江山如画,看风流人物,无数英雄各逞手。大堂上,纳哈出昂然直立,想到得意处,仰头大笑。

    ——

    ,蒙古人的传统,由幼子继承家产。

    “蒙古习俗,由正妻幼子继承父亲的家产。”

    “夷人分析家产,大都厚于长子和幼子,如人有四子,伯与季各得其二,仲与叔各得其一,如女子已聘而未嫁者,遇父母殁,亦得分其家产以归,若已嫁之女,不过微有所得耳。”

    2,斡赤斤分民所得独多。

    一说得五千户,一说与其母合得一万户。

    3,腰间系着彩带。

    蒙古人穿袍服时,一般要在服外系一条称为“腰线”或“系腰”的彩带,“又用红、紫帛捻成线,横在腰上,谓之腰线,盖欲马上腰围紧束,突出彩艳好看”。

19 抉择 Ⅰ

    邓舍筑营第四天,太子河,对岸。

    一个哨探仓急地打马近前,摆渡的军卒迎出来,问道:“怎么了?”那哨探没有回答,跳下马,跃上船,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快,快。”

    军卒不敢多问,稍顷过河,不等船只停靠稳当,哨探抢步上岸,一路飞奔,将到辕门,展开手中的小旗,高高招展,叫道:“十万火急!重大军情。门内兄弟,速速开门。”

    但凡有重要军情,哨探允许营中驰马。他奔入辕门,早有人送上马匹,马蹄的的,瞬时间击开了安静的军营。无数的士卒探头相望,大小的军官一起注目帅帐方向。

    那探马入了帅帐不久,很快,帐前战鼓敲响,鼓声沉闷、短促,便如一阵惊雷,在大营的上空滚滚而过。

    士卒们交头接耳:“聚将?”有人道:“看来有仗要打了。”有经验的军官都知道,往往聚将之后,必是点兵,不够资格前去帅帐的,纷纷约束部下,禁止其喧哗、乱动,低声的喝斥声此起彼伏。

    聚将鼓响,三鼓不到者,杖一百。

    邓舍升堂坐帐,暂任的军法官毕千牛按刀旁立。亲兵侍卫执起枪戈,对面排开,一个个面目严肃,挺胸直立。肃杀之气,充盈帐内。邓舍沉声道:“开帅帐。”

    毕千牛传话:“开帅帐。”

    两个帐门口的侍卫,一左一右,拉起遮挡的帐幕,同时发力,打开了帅帐之门。此时正值午时,帐外的阳光刺目而耀眼,白茫茫顿时闪亮一片。

    一鼓歇,近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二鼓歇,远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三鼓歇,营外、河边驻防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到。

    帅帐甚大,容纳数十人没一点问题,诸军官按着所属千户的次序,排好队伍,站定。邓舍扫了眼,道:“点将。”

    毕千牛传话:“点将。”专有点将官,掌职军官花名册的,翻开来,依照顺序,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军官出列应诺。几十个人名,点的很快,那点将官回奏:“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毕千牛传话:“禀大将军,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邓舍点了点头,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轻轻说道:“清场。”

    帐内商议军机,帐外百步之内,不得有人站立。毕千牛转身,高声传达:“清场。”帐内外的亲兵、侍卫尽数退下,在规定的距离外,绕着帅帐组成个圆形,牢牢护卫。

    “带哨探。”

    毕千牛亲自引出哨探,跪伏地上,先朝邓舍叩头,继而面向诸军官站起。邓舍言简意赅,直接点出主题,道:“诸位,沈阳敌情有变,具体情况,请这位兄弟给大家讲讲。”

    自上次整军以来,他一直坚持严格的军纪,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沈阳敌情有变的情报,不可谓不重要,但是诸军官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最多,熟悉的人间眼神交流一下。

    帐内鸦雀无声,那哨探道:“回大将军,回诸位将军,小人昨夜换班到的沈阳。在城外伏了一夜,今早黎明,见有鞑子的异动。一部约三万余人,出了东门,往东牟山方向开进。”

    完了,又行一礼,邓舍挥手命其退下。他抽出马刀,吩咐毕千牛:“地图。”

    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后壁,邓舍提刀近前,大略地看了眼,挥刀指向沈阳的位置,道:“这里是沈阳。”又顺着往东,指了指东牟山,他接着道,“沈阳二十里外,东边,此处是东牟山,驻扎了潘将军一万五千人。”然后从东牟山折向西南,沿着太子河向下,停在一个画着营帐图案的地方,道,“东牟山西南,三十里;距离沈阳四十里。太子河边,这里是我军所在位置,五千人。”

    他收回马刀,嘡啷一声,将之入鞘。回转过来身子,面对诸人,他问道:“昨日我得辽阳军报,盖州攻坚战已经打响,值此关键时刻,鞑子忽有此举,其意不在潘美,而必在辽阳。我军该何去何从?鞑子有三万余人出城,我军只有五千,是去救援潘美?或是回军辽阳?救援潘美的话,怎么救?召诸位来,所议者,此两事也。”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撩起披风,扶着马刀坐下,道:“有何想法,尽请畅所欲言。”

    邓舍得哨探回报时的第一反应,不是紧张,反而是长出了口气。他筑营太子河边三四天了,盖州的战事也打响了,沈阳要是再没一点动静,那可就真的诡异了。该来的,总会来;总比该来的,它偏偏不来的好。最起码,叫人松了口气。

    但至于对策,说实话,他还没有成算。洪继勋、文、陈、赵过、张歹儿等,都不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的人太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所以,他当机立断,干脆召集诸将,集思广益。其实,要说到集思广益,这本来就是他的一个长处。

    河光秀头一个发言,摸了摸嘴上的假胡子,他道:“将军,敌众我寡,如将军所言,我军只有五千人,而沈阳出城军马三万余;而且,沈阳距离东牟山只有二十多里地,其城内的援军半天可到,我军即便去了,也是送死。”

    邓舍问道:“你的看法是?”

    “撤回辽阳。……,也如将军所言,纳哈出打东牟山,其意必在辽阳。对我军来言,最好的上策,不外乎凭城坚守。”

    一人迟疑,道:“河万户所言有理,但是,将军,关平章派咱来此,就是要咱做为东牟山呼应的,不战而退的话?”

    杨万虎嘿了声,道:“是叫咱做呼应,不是叫咱送死。咱才五千人,鞑子三万,怎么救?沈阳是黎明时分出的军,料想此时,早已开到东牟山下,没准儿两边已经接仗。将军,咱现在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小人以为,老河说的不错,早早撤军,方为上策。”他斜着眼瞧方才说话的人,道,“俺就不信,咱就算不战而退,回去了辽阳,关平章他还能怎样?总不能咬了咱的**去?”

    邓舍沉吟不语,他如果撤回辽阳,关铎或许不会把他怎样,但是,撤军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毕千牛道:“将军,小人以为,军是该撤,但怎么撤,需得考虑清楚。”

    “噢?”

    “就不说关平章的军令,只那潘美,可是潘平章的义子。咱要是不救,被他得知了,怕不太好说吧?”

    “你的意思是?”

    “不如派支偏师,即刻前往东牟山,一则观看敌情,二则也好给关平章、潘平章两人一个交代。”

    毕千牛跟在邓舍身边,知道的内情多点,考虑问题也不但只从军事角度出发。他说的,也正是邓舍顾虑的,邓舍赞赏地点点头:“说的不错。是得给潘平章个交代。”他想了想,道,“大方向暂且定下来,以卵击石、自投死路的事儿咱不能干,军是一定要撤的,但也不是现在。”

    他再注目地图,正寻思间,帐外一阵嘈杂。他皱了眉头,道:“谁人帐外喧闹?”

    毕千牛出去看了看,神色古怪,回来报告:“回将军,却是方补真方大人来了。”

    方补真做为姚好古的心腹,也略知些关铎和沈阳交往的内幕,自筑营太子河边,连着多天又一直风平浪静。他就放了警惕,文人本性冒出来,没事儿便出去转悠,踏青访水,寻章雕句。

    他不是军官,不在召将之列,也没人去通知他,才回的营,闻讯便即赶来了。帐内诸人谁不知晓他名为辎重官,实则关铎放进营中的钉子?听了毕千牛的话,无不面面相觑。

    帐外的喧闹越来越烈,方补真在哪儿嚷嚷:“老子辎重官儿,怎么就不是军官?……什么?百户以上的才有资格?狗日的百户才几品?老子的官儿是几品?为什么老子就没资格?哇呀呀,你这厮,速给本官让道,迟得片刻,小心本官可就要喷你了!”

    邓舍叫声苦,他只顾了琢磨军情,却把这货给忘了。百般无奈,他只得传令:“请方大人进来。”心想,“暂不撤军的决定,反正已经定下。他真要咱往东牟山硬顶的话,最多,戏演的真些便是。”

    方补真整了衣冠,昂头阔步地进来,乜视帐内诸将一眼,朝邓舍长长一揖,道:“卑职归营,闻听将军召集诸军官,不知为的何事?”

    邓舍咳嗽声,道:“方大人请坐。”帐内多人,除了邓舍,都没座位。邓舍请他坐,是特别优待的意思。毕千牛搬了坐塌过来,方补真也不谦逊,毫不客气地坐下,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等他回答。

    邓舍道:“适才有哨探回报,沈阳的鞑子有些异动。”将哨探的话,一一重复,方补真闻言大惊,道:“那纳哈出,……”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忙把后半句缩回,猛地站起来,道:“鞑子一到,东牟山必然不保;东牟山一失,辽阳力单;辽阳力单,则我辽东危矣。将军不赶紧救援,还在此开甚军议?卑职虽儒生,也知兵贵神速。”

    不等邓舍答话,他追问:“情报可送去辽阳了?”

    邓舍道:“接报当时,我已经派了人,往辽阳去禀告平章大人了。”方补真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环顾周遭,问道,“大战在即,诸位不赶紧回营准备,还立在此处作甚?”

    杨万虎瞥了嘴,啐了口,道:“将军尚且没有下令,你个小小辎重,也敢妄言军机么?”

    “你!”方补真戟指大怒。

    邓舍打圆场,笑道:“方大人勿急,出军肯定要出的,东牟山一定要救的,但是,鞑子有三万余大军,我军只有五千。怎么救,需得好生商议。孙子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在没有把握之前,就仓促行军、开战,这可是兵家大忌。”

    方补真压下怒火,气愤愤坐回,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潘将军夺下东牟山,至今有近十天,内外沟壕、工事,想必早搭建的稳稳当当。计算兵力,潘将军部有万五千人;攻山的鞑子只是他的两倍,我可以断言,短时间里,东牟山可保无虞。”

    “短时间?有多短?”方补真很较真地问道。

    邓舍想了想,道:“只要沈阳不增派兵力,至少三日内,东牟山不会有事。”

    “三天?”对邓舍的判断,方补真还是很信任的,毕竟他名声在外,论其以往功勋,也算个名将了,“沈阳若有援军呢?”

    邓舍的思路,渐渐清晰,他道:“我认为,沈阳派遣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邓舍笑了笑,道:“东牟山距离沈阳二十里,距离辽阳也不远。换了方大人是平章大人,面对沈阳一再出军的情况,你会做出何种对策?”

    方补真一点就透,道:“其一,也派援军,与鞑子野战东牟山下,缠住鞑子主力;其二,调广宁等地主力,甚至可以从盖州回师,趁其城内空虚,直捣沈阳,灭此毒瘤。”

    “不错,相比盖州,沈阳的威胁更大。纳哈出如果敢这么做的话,平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所以,我认为纳哈出再出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可能性不大,三天的时间,我辽阳方面,怕也来不及遣派出一支援军。要知,除去打盖州的部队,现在城中只剩下两三万人,自保不及,没有余力。”

    方补真来之前,有关铎的密令,沈阳一旦有变,务必要求邓舍全力支援东牟山。东牟山只要不丢,辽阳就安全。他越想越急,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看邓舍稳坐不动,他道:“将军,事已至此,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你还在等什么?”

    “敌情不明,不可不慎重。”

    “将军是觉得你这五千人不够么?鸭绿江边,郑三宝、陈虎的一万人,难道就不是人么?鞑子三万人,既无援军;我军加上潘美的万五千人,也刚好三万,正好势均力敌,且我有东牟山在手,里应外合之下,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邓舍岂会没有想到陈虎?他只是不愿在摸不清局势的情况下,就草率地把自己的精锐,变成关铎的炮灰罢了。方补真既然提起,也不好避而不谈,他笑道:“鸭绿江距离我军百十里,即便联合出军,也要先联系上再说吧?”

    “那将军有无联系?”

    “信使与给关平章送信的使者一起,早已出营了。”邓舍一边回答方补真,一边回想起方补真适才的那声惊叫,第一句话说出的,竟是“那纳哈出……”四个字,而不是首先念及东牟山的危险。细细品味,似有玄机。

    他下意识地往地图上看去,忽然想到了一个蹊跷地方。得知沈阳出军消息以来,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判断纳哈出之意当在辽阳,这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明眼人谁都可以看出。辽阳大军出城,此正趁虚而入的天赐良机。

    问题就来了,他纳哈出怎么挑的时机就这么好?他怎么就知道关铎要打盖州?自然,辽阳军马调动,瞒不过纳哈出的眼睛,可再联系到早先时节,潘美轻松取下东牟山,此时回想,极其可疑。不像是两军交锋,倒像是纳哈出拱手相送也似。

    如今品味,莫不成纳哈出当初的目的,就在瓦解关铎的警惕,好让他放心出城,去打盖州?

    邓舍想不明白。他转念再想,辽阳虽然主力出城,城中尤有人马两三万,粮草充足,即便遭困,坚守段日子不在话下。纳哈出他怎么就把握,一定能打下辽阳?盖州高家奴不过两三万乌合之众,他就不怕,毛居敬迅速将之平定,携主力倾力回援?到那时候,便如方补真所言:里应外合,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邓舍依然想不明白,其中疑点重重。唯一可以确定的,纳哈出必有后手,他想起了一句话:静伏合渊之底,动欲九天之上。

    “将军说甚么?”

    邓舍回过神,他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改变了主意,疑云重重里,为保己方安全,必须尽快和陈虎会合,再做打算。他道:“我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潘将军可谓善守者,然而东牟山危局,不能多作耽搁,杨万虎何在?”

    “小人在。”

    “即刻点派千人,往去东牟山,查看敌情,告之潘将军,我军必来援救。陈虎、郑三宝的双城军马一到,我即发军。”

20 抉择 Ⅱ

    东牟山的变局,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传到辽阳,关铎半晌没有话说。对纳哈出,他本非十分的信任;但事情真的来了,也难免措手不及。

    好在他也并没有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那一份空口白牙的假降协约上,早就定下的有补救手段。当日下午,军令发到邓舍营中。

    军令上写道:“鞑子狡诈,趁我城中空虚,三万人攻山。然则,我辽阳、广宁距离沈阳皆不远,纳哈出想打我辽阳的空虚,却也需得防我军打他的空虚。故此,老夫断言,为避免两线作战、给我直捣黄龙的机会,攻打东牟山的鞑子,也就仅此三万罢了,纳哈出断然不敢再派援军。

    “也就是说,鞑子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后继无力。老夫已经严令盖州方向,加快、加大攻击的速度和力度,争取短日内结束战斗,回援辽阳。请你转告潘美部,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死守不退,十天之后,必有转机。待盖州战事完毕,我军甚大有可能,借鞑子大军外出的良机,一举攻下沈阳。此战若胜,潘美部及你部,则首功焉。

    “老夫忝居平章,而常常自惭,非称良相;尔等虽只总管,却年轻有为,皆为良将。月虽明亮,终将沉沦;日虽微薄,终将东升。月者,老夫也;日者,尔与潘美乎?圣天子在上,敢不自勉!

    “老夫已调许人、李靖部五千人,即日出城,往你太子河边会合。会合之日,即为出军之时。另:老夫闻尔欲调双城军马渡鸭绿江、往东牟山方向运动,老夫以为,此实为十分不妥的下策。

    “双城军马的作用,不应该用在救援东牟山。东牟山,癣疥也;沈阳,心腹也。猛虎出笼,岂顾羔羊?老夫业已传令郑三宝、陈虎,命其不得妄动,待来日盖州战毕,攻打沈阳的时候,才是他们跃马扬威的日子。”

    邓舍看罢军令,半晌无言。

    关铎的心思,表达的非常清楚。整篇军令分三层意思:其一,一切仍在掌握中,你们不要慌;其二,为了小明王,你和潘美一定要努力作战,你们好比东升的太阳,必将名扬四海;其三,否定了方补真和邓舍的提议,与双城军马会合,绝对不行。

    前两层邓舍没意见,但第三层,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对双城的防备、警惕之心依然不减,邓舍虽然理解,未免有自危之感。

    方补真皱了皱眉,说实话,他也有些不满。

    邓舍入辽阳来,一直有他陪伴身边,邓舍的所作所为,他历历在目。就不说邓舍对他本人的态度,在明知他为关铎钉子的情况下,依然食则同食,闲则对弈,尊敬有礼,言谈甚欢。

    只说邓舍对关铎的态度,不可谓不恭谨,说是言听令从也不毫为过,眼前的局势,明摆着调双城军马是最好的选择,却偏偏放弃这个选择,改用从辽阳增援这个下策,他觑了眼邓舍,心想:“就不怕伤了他的心,叫他心凉么?”

    他有此一念之想,就看出他与关铎的区别了。或者说,就看出关铎为什么是关铎,而他方补真,为什么只能是方补真的原因所在了。

    想法归想法,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方补真道:“平章大人分析的,甚有道理。老子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眼前的危机,未必不是将来的良机。将军,你怎么看?”

    邓舍一笑,道:“平章大人高瞻远瞩,我十分佩服。就按大人的军令,我即刻再往陈虎、郑三宝处发一道军令,命其原地等待就是。”抬头望望天色,日头渐沉,道,“辽阳距此数十里,速度快的话,夜半前后,许人、李靖两位将军就该到了。长途行军,不能不休息,明日一早,我军便出发前往东牟山,方大人以为如何?”

    邓舍的城府、肚量,叫方补真大为钦佩,道:“就依将军所言。”

    方补真管辎重、粮草,自先退下,去做拔营行军的准备。毕千牛看他走远,附耳低声,道:“将军?”邓舍瞧了眼跪伏角落的李闺秀,挥手制止,不叫他说话,但道:“你也退下吧,传令三军,做好战前的准备。”

    所谓战前准备,一则厉兵秣马,二则忆苦大会。毕千牛领命退下。他要说的话,不说,邓舍也知道。无非孤军在此,太过危险。如今局势紧急,不从关铎命令的话,外患未去,先生内乱,辽阳的安危可想而知。唇亡齿寒,辽阳一丢,双城也可想而知。

    关铎也许正是捏住了这一点,才敢下达这个军令。他们两个人都是在不断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暂时来看,邓舍似乎落了下风。不过,邓舍也有计算,加上许人、李靖的五千人,两万五千人打三万人,即便难胜,败算不大,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这是其一。

    第二,陈虎的军队离他不过百里之遥,万一到战况发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比如沈阳出了援军、或者东牟山大败等等,到那个时候,也完全可以再与之会合,没一点问题。

    简而言之,局面尚不清晰,成败皆在两可之间,不必在这个时候,就与关铎撕破面皮。

    最起码有一条,陈虎前次送来封军报,借扫清沿江蒙元据点,从而行掳掠、迁徙汉人之实的活动,进行的很顺利。每天都有收获,少则百十人,多则近千人。积少成多,算起来,目前为止,总共迁徙的居民,差不多也有七八千人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其实不调陈虎的军队,也是有有利一面的。当然了,这个有利是建立在邓舍有把握在不调其军队、就能保证个人安全的基础之上的。

    想清楚了得失,邓舍微微放下了点心。然而困入蛛网已久,渴望“提十万军,横扫天下”的念头,却又不由自主升上心头。再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李闺秀,她伏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宽大的女裙,遮掩不住曲线玲珑的身体,柔嫩的大腿和耸立的椒乳若隐若现。

    邓舍知道她女裙之下,向来是什么都不穿的。方便他什么时候来了兴致,掀开裙子看可以拿来使用。“真是个合格的人性玩偶。”想到此处,回顾从她身上得到的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感,他蓦然一股邪火蓬勃而发。

    “你过来。”

    李闺秀习惯性的、小狗也似,伏在地上爬了过来,爬动中,圆软的乳峰在裙下一起一伏地动。邓舍从案后站起,指挥她:“转过去。”

    李闺秀听话地转过身,撅起了臀部,邓舍掀起她的裙子,滑到纤细的腰身上面,她**的臀部白嫩而挺翘,实在是她身上最美丽的地方。“你是谁的女儿?”邓舍突发奇想,开口问道,——这是他从罗官奴身上学到的,他发现此类的对话,总会引起他的兴奋。

    “奴是李侍郎的女儿。”

    “你现在是谁?”

    “是将军的玩偶。”这话却不是邓舍教的,而是她本来就会。第一次说时,颇叫邓舍意外、并且兴奋。不知谁人调教的她,每句话,总能搔到痒处。

    邓舍抚摸着她的臀部,下体的毛发被剃的干干净净,一瓣小小的菊花,红润而紧缩。他和她有过很多次了,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即便木偶,也有各自的不同,邓舍知道,也许是天生的偏好,李闺秀似乎尤喜人走其后门。每次这样做时,她的反应总与往不同。

    “我是谁?”

    “将军是奴的爹爹。”

    邓舍分开她的菊瓣,挺身而入,李闺秀马趴地上,下意识地挺股相就,初时有些疼,没表情的脸上起了变化,蹙眉忍耐;不多时,秀美的脸上泛起潮红,忍不住开始颤声柔气。

    经过的调教早深入她的骨髓,往昔高贵的千金明珠,如今毫没了廉耻,她回过头,尽量叫邓舍看见她潮红的脸,没口子地叫道:“奴的亲爹爹,你好会玩奴。奴这身肉都是你的,随你玩的高兴,奴就高兴。”

    她叫的声音极大,邓舍起初的邪火渐渐下去,发现过来,倒有点不好意思,半真半假扇打她浑圆的臀部,道:“好个小贱人,叫这么大声,想叫别人都听到么?”

    李闺秀恍若未闻,随着邓舍速度的加快,她身体的兴奋,逐渐唤醒了她的本能。后天压抑住的人性,逐渐从记忆的深处泛起。她无所顾忌、解放着身体,似要以此来对抗困束她的囚笼。她一遍遍地只是叫道:“奴是爹爹的小贱人,奴就是小淫妇,爹爹玩的奴好爽。”

    邓舍往帐外看了眼,他其实过虑了,红巾不说,就拿双城的文、陈等人来讲,白日宣淫、帐内肉仗之类的事儿,谁没做过?今天不知明天事儿,类似的放纵实属正常,尤其大战在即,或为减压、或为死前先过瘾,往往成倍增加。

    他终究面皮薄,转回话题,重问她道:“你是谁的女儿?”

    “奴是李侍郎的女儿。”

    “李侍郎是谁?”

    “上都留守官儿。”

    “你的母亲又是谁?”

    “李阿杨。”

    邓舍渐觉难耐,问道:“你叫这么大声,是不是也想叫你的爹爹娘亲也听见?也看到?”

    李闺秀怔了怔,邓舍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忽然一颤,呻吟声音一点点减小,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在排斥什么。就连邓舍轻拍她的臀部,催促她往上挺动的暗示,也置若罔闻。这是从没见过的,邓舍奇怪地抬起头,看到了她迷离而茫然的眼睛。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玉臂撑着地,回着头,以一种少女的姿态,看着邓舍。她从没对过焦的眼神,茫然而混乱,又慢慢清晰,挣扎着,但最终重归茫然。

    邓舍看到,其中有一点点的闪亮,他揉了揉眼,看清楚了。那是晶莹的泪水,一点点地滑落,顺着她花瓣似的面颊,便如露水,清澈、干净、纯洁,叫人悸动。他仿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噢,邓三;噢,十年间铁与血的挣扎;噢,无数的流民;噢,无数的家破人亡;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噢,这该死的乱世。邓舍羞愧了。“我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若不曾与她相识,他不会产生同情。若仅仅只见一面,他不会放下冷酷。

    然而,他相识了她,也许是强者对弱者的软弱,或者是男人对少女的可怜。抛去敌对的立场,她仅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羞愧难当。“我该怎么做?”他找不到答案。

    他颓然抽出,坐倒位上。李闺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离开,身体的蓦然空虚,叫她感到一点难受。她看着邓舍的脸,以孩子般的无邪、以玩偶的茫然,注视着邓舍复杂的眼神。她有些心跳,她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她不止身体空虚,她真正的、感到了、一点难受。

    她本能地转过身,爬到邓舍的面前,想要帮他吮吸干净。邓舍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不,不需要。”

    “沾的有水儿,它很脏。”

    “脏的不是它。我累了,让我歇会儿吧。”

    李闺秀探询似的,看了会儿他的眼睛。邓舍没有看她,望着帐外。她像没了主人的小猫,惶恐不安地竖着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帐外士卒们在准备战争,刀剑碰撞的声音,此时听来,竟给了人安详。

    她渐渐安静下来,试探着把头放在邓舍的腿上,小心翼翼地偷偷注意邓舍的反应。邓舍低下头,她吓了一跳,但她看到邓舍向她笑了笑,邓舍道:“枕着吧,枕着吧。”

    她放下了心,一种奇怪、陌生的感觉环绕她的身边。她嘟哝了句什么,伏着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战争,战争。提十万众,纵横天下。我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那种酣畅?只是为了那种生杀予夺?又或者,只是为了保命?关铎问志的场景,再度泛上邓舍脑海。

    我那天说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关铎说的不错,人该有自己的志向,我的志向,该是什么?他想起了陈虎屠双城;他想起了平壤城下,他下令掠城三天;他想起了逃亡途中,村中惨死的小孩。

    他似乎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善水者,多溺于水;善战者,多亡于战。他似乎渐渐陶醉在百战百胜的威名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越来越变得冷酷和铁石心肠,他想:“我忽略了什么?”

    入夜不久,先期出发的杨万虎,送回军报。他已到达东牟山外,鞑子围山正紧,数里之外,可闻火炮声响。并与潘美联系上了,鞑子攻势虽厉,凭托早先筑建的工事,正如邓舍的判断,守个两三日,没一点儿问题。

    但是,水源被元军占据了,潘美的原话:“山上储水,只足数日所用;三日内,援军不到,东牟山难保。万五千将士,望将军如赤子之望父母,请将军速发援军,非救本将也,为万五千讨鞑虏之忠勇也。”

    夜半,许人、李靖赶到了河边。

    邓舍简单把军情做了一个讲解,许人带来有关铎亲笔的另一封军令,除了再次强调军到即出发之外,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邓舍,以许人为副将。毕竟,邓舍是名义上的东路军主帅。

    邓舍没有废话,直接下令就地休息,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午夜,深沉的夜空上,云卷变幻。邓舍走出帅帐,登高远望,夜色中,辽阳、沈阳两不见,只有远处的东牟山,隐约可见一点,耸立在广阔的旷野上,黝黑沉默,一言不发。

    那里,有四五万正在拼死的交锋。它牵动了辽阳、沈阳、双城,辽东所有的势力。每一个权势人物的视线,这一刻,都在注目此地。邓舍悠然而想:或许,整个辽东战局的转变,就在此处了。

21 抉择 Ⅲ

    战争总是这样,爆发总在预料之外。与元军接触的时间之早,大大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就在邓舍距离东牟山还有十里的时候,元军分出了一支人马前来阻截,人数不多,大约四五千人,但全部是骑兵。

    “周近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纵横。将军,鞑子的意思很明显,以少部精锐阻截我军前进,继而主力加大攻打东牟山的力度。我军必须及早将来敌击溃,否则,一旦东牟山失陷,鞑子主力腾出手来,我军必陷入两线作战、落入敌人包围之中。”

    话的是许人,自关铎起兵,他就一直追随左右。数年间战功迭立,由一个小小的士卒,累功为今日的万户,作战的经验非常老道,可以说,他是真正的“猛将拔于卒伍”。

    邓舍骑在马上,并腿而立,远望前方。军队从五更急行军到现在,士卒的体力消耗很大,仓促应战,肯定不是元军骑兵精锐的对手。他问道:“杨万虎部,还能撑多久?”

    “杨将军部只有千人,尽是步卒。末将看,至多再坚持两刻钟,就很了不起了。”许人凭借自己的经验,回答道,他奉有关铎的命令,在不影响大局、有利战事的情况下,他必须服从邓舍的命令,强自按下心中的焦急,他急切地对邓舍道,“我军初至,阵营未成。末将适才凭高观看,来袭的鞑子骑兵,堪称精锐,绝非寻常探马赤可比。将军,请速下决断。”

    战鼓如雷,绵绵不绝。远方东牟山下,炮声震天;数里地前,杨万虎部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

    邓舍沉稳自若,他眺望片刻,道:“令:哨探放出十里,重点巡弋我军左、右翼以及后方。”

    “左、右翼?”

    “杨万虎部比我军来的早,他军少而鞑子不拦他;我军一到,我军多而鞑子就发动攻势。鞑子分明蓄谋已久,打的主意是围点打援,需得谨慎提防,小心为上。”是以,派遣探马为第一要务。

    自有人接令而去。

    “下步该当如何?”

    “令:传杨万虎,坚持一个时辰,本将给他奇功;三刻钟,大功;两刻钟,无功;不足两刻钟,提头来见。”邓舍转头左顾,“监阵何在?”

    一条昂藏大汉跃步跨出:“末将在。”

    “引百人向前,监阵杨万虎,敢退一步者,斩!奋勇向前者,赏!”临阵对敌,激励将士用命的手段,千变万化,不外乎赏罚二字。宁叫将士惧己,不叫将士惧敌。

    监阵官领命而去。

    “令:前锋我部,扎车营,火铳手、弓弩手、盾牌手居前,做第二道防线。”邓舍所部,大半步卒,骑兵只有许人、李靖带来的千人上下。步卒对抗骑兵,没什么好办法,凭坚、用长兵器而已。

    “用三叠阵,长枪手、刀斧手居次,短兵在后。”邓舍叫过来方补真,道,“收拾军中银钱,尽付监阵,开箱子、摆在我军阵后,杀敌不退有功者,立赏!”

    他调度得当,命令一道道传下,许人、李靖自问,换了自己,也做不得更好,自是无言,分别前去调动部队,安营布阵。

    早先行军路上,邓舍就防的有元军突袭,做过了准备。首先,各兵种行军次序,按的就是三叠阵;其次,随军重车皆在两翼、前锋。凡事预则立,如今布置起来,很方便、很快。

    前队驻扎,重车提前;川流不息的士卒,老兵们行若无事,新卒们面带彷徨,在军官们的压制、喝斥下,姑且还算有条不紊。

    代表车的龙旗、弓弩的狗旗、盾牌的羽旗,缓慢而不停断地向前移动;紧随其后,则为代表枪戈、刀斧的旌旗;每一处旗帜,都代表了不同兵种的集结地点。士卒们布阵的人流中,邓舍打马上了高地,观望左右地形。

    下午的阳光,很炙热;正前方是轻盔轻甲的元军骑兵;身后左右是一望无际的红旗、红袍。人、马踩踏出的烟尘,漫漫天天,呛入鼻中,邓舍忍不住咳嗽几声。

    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河,阳光把它晒成了一条晃眼的白带子;右边十里外的东牟山,巍峨高耸。河水和山之间,是一处大致开阔的地带,河边有点草丛,依次向左,略微几丛灌木,偶尔有点丘陵,夹杂了数间破败的农舍,本为田地的位置,早成了废弃的荒野。

    “拿旗来。”邓舍伸手,问毕千牛要过来绣着飞鸟的大旗。按照关铎的军制,飞鸟旗,代表骑兵。

    毕千牛双手送上。丈余长的旗杆,握在邓舍的手中。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举旗、叫过李靖,两人驰马奔下,他高喝:“大宋的勇士们!”

    骑兵们望旗而聚,邓舍奔驰他们的阵前,鼓足力气,扬声大呼,他道:“我大宋铁骑,驰骋淮上、啸傲两河、奔腾华北,远赴塞外,大小战百余,何尝有过一败?凡我飞鸟旗到处,鞑子无不望风披靡!

    “圣天子百灵相助,我大宋天威,名动江南。上至虏酋,下至妇孺,谁人不知?你们,都是战无不胜的勇士。而竟有丰州一败,痛尤至今!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遇到耻辱却不想报仇雪恨的?

    “今日,鞑子虽多,统属不一,胜不相让,败不相救。他们的勇气,怎能与我们相比?此正大丈夫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机会!今日,你们想报仇么?”

    众军大呼:“喝!”

    “想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们的耻辱么?”

    “喝!”

    “想用我们的血,来映证我们的光荣么?”

    “喝!”

    “十个月前,是谁烧了他们的上都?”

    “我们!”

    “今天,是谁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我们!”

    “拔出你们的刀!扬起你们的剑!催动你们的骏马!跟在我的身后,旗帜举向的方向,让我们的马蹄永不停下!”

    众军睚眦欲裂,拔刀出剑的声音,响彻阵前。

    邓舍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李靖追驰其后,扬刀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众军马蹄催动,扬刀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千人铁骑,追随在飞鸟旗和邓帅的帅旗之后,滚滚如龙,杀气凛然,气冲云霄,绕过布阵的步卒,穿插向阵地的左翼。师左次,无咎。邓舍此举的目的,便在与元军争夺左翼的优势。

    气势如虹的骑兵,掠阵而过。邓舍举旗疾驰的英姿,令所有的士卒,尽皆神驰。这其中,就有方米罕。

    邓舍临来辽阳,应洪继勋、文华国、陈虎等人的要求,加带了一千人的汉卒,方米罕是其中之一。平壤血战,他砍了两个人头,论功升至十夫长,距离他每天有肉吃的志向,又近了一步。

    他是长枪手,按命令调在前阵。直到邓舍远去,他才收回视线。在他的面前,车阵大致已经布好。车阵后是盾牌手,盾牌手后是火铳手和弓弩手,再往后,就是长枪手了。

    他的九名部属中,大多经历过战阵,杀过人的有三个。习惯了杀伐,他们又坚信邓舍战无不胜的功绩,所以,虽然面对的是一场非预期的遭遇战,并不十分的紧张。

    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们却不得不担忧。一人问方米罕:“头儿,信得过他们么?”说着,他向左侧撇了撇嘴,负责防守那里阵线的,是许人带来的红巾。

    方米罕年龄虽小,杀的人多了,自有剽悍,他漫不经心地朝左边看了眼,道:“又不是没以少胜多过,用不着他们,咱也能打赢。”

    “砍一个人头赏多少银子?”

    有人嘲笑:“就你那瘦猴样儿,还指望赏钱?有命拿么?”

    见惯了生死,他们对这类的话并不忌讳,打赢了,有银子,快活快活;战死了,一条烂命而已,乱世人命不值钱,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赚的了,也没甚可惜。

    那瘦猴呸了声,道:“老子打定州,一人砍了十个脑袋,瞧不起人?”

    他明显在吹牛,先前说话的人道:“十个脑袋?大将军赏罚分明,咋就没升了你做百夫长呢?砍的?老子瞧,你是拣的吧!别说你爷没提醒你,冒功可是要砍头的。小心大将军听见,丢了你吃饭的家伙。”

    “铁牛,你!”

    那铁牛左顾右盼,叹了口气,道:“可惜没树。”

    有人凑趣,道:“怎么?”

    “猴子爬树啊,……诶,爷这儿有香蕉,你吃么?”那铁牛提了提裤子,捂着裤裆,一本正经地问道;没等瘦猴答话,唱起平时编来戏弄他的歌谣,“低头吃个大香蕉,啦啦啦。”

    瘦猴羞恼成怒,就想跳过来揍他,方米罕一直微笑着听他们斗嘴,这会儿伸手将他拽住:“别动!真不想活了么?阵型已定,你还敢乱阵?”

    巡查的百夫长,恰好从他们的阵前走过,冷冷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了。瘦猴大出了口气,道:“佛祖保佑,希望没被那冷面鬼看见。”

    前边交战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方米罕翘起脚,手搭凉棚,远远望去。杨万虎部似乎已经抵挡不住,鞑子锋锐的旗帜,深入阵中,马蹄震动着地面微微发颤,时不时有惨叫声,血和肉模糊飞扬。方米罕大叫一声:“好!又砍掉一个鞑子骑兵。”

    那铁牛赞叹:“杨将军真不愧我军中一虎,……瘦猴,杨将军挡了多久了?”

    “咱阵都快布好了,没一个时辰,也总有三刻钟了吧?”

    “那最少是个大功了,打完这一仗,少说再升一级。”铁牛对具体的赏罚规定并不太清楚,想当然的臆测道。瘦猴也不清楚,但这并不耽误抬杠。

    方米罕又看了会儿,道:“别吵了,鞑子越突越深,快轮咱们了。”他顿了顿,视线一一从兄弟们脸上走过,道,“瘦猴,说归说,一定要小心。别忘了,你娘还留在双城,等着你去养呢。……铁牛,你的功劳快到了,再砍个人头,也是个十夫长;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你就够钱回河北去找你弟弟了。”

    方米罕还是很有心眼的,他没读过书,一样知道爱兵如子,只有这样,兄弟们才会给你卖命。他一个一个提醒了众人,众人沉默片刻,铁牛家本有十亩地,后来奉了圣旨,被地方官儿生生将之圈给了一座喇嘛庙,就此成了流民,流浪至河北,遭遇兵乱,父母双亡,兄弟离散。

    他咬牙切齿,道:“狗日的狗鞑子,杀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了。”

    左前方蓦然爆出一阵喊杀,众人急忙去看,见是鞑子分出一支军,阻挡邓舍。只见邓舍的帅旗停也不停,一往无前,瞬时间,深入鞑子阵中数十米,帅旗和飞鸟旗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鞑子人仰马翻。

    方米罕欢呼喝彩,道:“大将军勇!”

    右边又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扭头去看,见是许人,引着百十亲兵,响堂堂奔马驰近,带起一路尘烟。邓舍去突阵,暂时将指挥步卒的权力给了他和杨万虎。

    “杨将军要撤,全军都有:列阵!列阵!”

    枪戈方阵中,各士卒前后、左右都有一定的距离。按照常理来讲,“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约折合三米左右。但在面对优势骑兵的时候,这个阵型可以灵活变化,间距可以缩短,改成更为密集的枪林。

    “都别慌,都别慌。”

    几支熟悉的旗帜,摇曳着从阵前、经右侧向后撤走。

    “好,杨将军顺利撤退,绕营向后去了。”

    元军的马蹄声,近了、近了。

    “稳住、稳住,前有车阵、盾牌、火铳、弓弩,鞑子不死千人,过不来!”

    方米罕和其他的十夫长一样,一边轻声安抚部属,一边看着许人驱马奔了前阵:“许将军往前了,车阵顶住!”

    几个千夫长,或者随着许人一起冲前,或者留在原地,观望战况。他们吩咐了几句,战鼓擂起,震动地众人心跳加快,百夫长们闻鼓而动,声嘶力竭:“竖枪!支戈!”

    方米罕、铁牛、瘦猴等,绷住了嘴,枪戈支在地上,猫着腰,几乎与命令传下的同时,做好了接战准备。马蹄滚滚,众军回望,适才退回阵后的杨万虎,赤着上身,举着大斧,卷了数十悍卒,再度杀回阵前。

    他嗔目高喝:“大将军何处?”

    数十悍卒回声:“左侧阵前,突入鞑子阵中百米。”

    杨万虎再鼓勇高喝:“众军,大将军何处?”

    邓舍浴血在前,亲身犯险;方米罕热血冲头,众军齐声回应:“左侧阵前,突入鞑子阵中百米!”

    第一波的元军骑兵,冲到了车阵之前。肉搏厮杀,即将到来。

    ——

    ,旌旗。

    即在杆端扎有五彩羽毛的旗。

    2,师左次,无咎。

    位于左侧或驻扎在左方,则安全。引申为:后退防卫,暂避锋芒。

    古代战争,士卒通常左手拿盾,右手执刃,因此,当与敌对杀,特别是狭路相逢的时候,当然应靠近左侧的坡坎或崖壁,迫敌位于自己的右侧,便于左手格挡,同时右手执兵器击杀。

    “师左次,无咎”,在衍化发展中,成为居住、宿营和礼仪的原则,如《老子》中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等。

    3,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

    太白阴经:“卒间容卒,相去二步”。《武经总要》:“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约折合三米左右。也有人认为:“两名战士的间距为1.84米。”

    间距可以缩短:韩世忠曾大败金兵,他采取的一种战术,就是以万人执斧,并列前进,从而败敌骑兵从两翼的冲击。

22 渔翁 Ⅰ

    步卒对阵骑兵,所倚仗的只有两样东西,勇气与纪律。邓舍所部,不敢说“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但有杨万虎这等猛将在前激励,有雪亮亮的监阵屠刀在后虎视,短时间内,可以打包票,绝对无事。

    天上的日头,为云层遮掩,天地间为之一暗。

    邓舍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长枪早折了枪柄,换了马刀在手,人挡杀人,佛阻杀佛。呼啸的风声耳后过,鲜艳的血绽放出朵朵的花瓣。敌人濒死的惨叫,他已听的麻木;残肢横飞的沙场,马蹄轰隆如雷。

    “杨万虎何处?”

    毕千牛拼尽全力,牢牢跟在邓舍的左右,避头闪过一支远处射来的箭矢,他嘶声高叫:“刚刚退了!”

    “如今几时?”

    “将近卯时。”

    邓舍分心二用,略微计算,杨万虎坚持了三刻多钟,虽有工事相助,也算是难得的成绩了;他用一千人对付数千铁骑,估计伤亡不小,再难堪大用。战斗还在继续,胜负仍未分明,“必须尽快抢占左翼!”邓舍总觉得,元军派出阻截己军的部队,不会只这几千人。

    “注意后方哨探警旗,但有变化,立即告我知道!”邓舍吩咐过毕千牛,马刀上挑,挡住对面刺来的矛戈,催马转开,耍了个回马刀,手起刀落,砍落那骑兵的一支臂膀:“杀!”

    毕千牛长枪跟着刺出,将那断臂的骑兵打落马下,纵马践踏,那骑兵叫了两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死了。飞扬、蓬松的鲜血,迷了毕千牛的眼,他随手抹去,也一声大叫:“杀!”

    邓舍注意到,他们突入敌阵很深了。两边的骑兵交缠在一起,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窄,再这么下去,就不是骑兵,要变成步卒了。他当机立断,兜着辔头,指挥接替他举旗的亲兵:“向右,向右!”

    以他为矛头,李靖等军官便如楔子,奔腾的铁流,硬生生折了个弯,人山马海里,杀出条血路。毕竟有些人训练不精,弯转的松散,不断有人落马,不断有人负伤。如果把两边的整体比作一个磨盘的话,那么单个的骑兵,就是之间的粮粟,积压着、搅动着。

    随着他冲出敌阵的骑兵,不是很多,只有二百来人。就在步卒和骑兵中间的空地上,邓舍引着他们兜了一圈,马蹄扬起飞尘,无数的战马嘶鸣。

    在他的侧面,元军和红巾步卒,两边的主力也已经交上了锋。邓舍扫了眼,车阵即要被破,火铳与弓弩几乎没停歇地如雨般,向双方倾泻。他看到了许人的大旗,竖立在枪戈阵中,屹立不动。再往后,是短兵阵里杨万虎的大旗,最后,则是河光秀殿后的旗帜。

    邓舍收回视线,转目正面。数百米外,左翼的纠缠逐渐白热化。元军投入的兵力大约不足两千,己军一千余,估算双方目前的阵亡,应该差不多,都在百十上下。

    “半个时辰内,必须击溃这股骑兵!”元军若有后援,若是此时绕到红巾阵后,两面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邓舍一边马不停蹄地兜着圈子,一边跃马远望。大致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两厢混战之中,怎么制胜?纵观战史,获胜者之所以获胜,除占天时地利之外,一个重要的共性,就是他们总以己军的多数,攻击敌军的少数。

    战场中间偏右的位置,有一小块的丘陵,因为皆是骑兵,两军下意识地都绕开了它,乱马交枪中,一片空旷旷的,很是显眼。

    战机一瞬而逝,临阵切忌犹豫。邓舍不再多想,下定主意,回顾身边,能随他杀出来的,都是悍勇之辈。一瞥之下,看见个百户官儿,长的体胖腰圆,骑着匹瘦马,肥人骑瘦马,端得可笑。

    邓舍记得,此人颇是骁勇,喝问:“杀了几人?”

    那百户官儿答道:“枪刺五人,手刃三人。”听口音,却是南人。

    “好汉子!叫甚名来?”

    “末将刘杨。”

    邓舍刀指丘陵,道:“给你一百人,有没有胆子,去把那里给老子占下?”

    “五十人足够。”

    “好一个南蛮子!”邓舍仰天大笑,马刀回转,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条浅浅的口子,抹了鲜血,涂在面上,厉叱道:“今日死战,有我无敌!令:刘杨,引百人,半刻钟内抢占丘陵地带,以马为阵,断开鞑子前后,无我将令,一步不得退后!”

    刘杨的部属很多仍在阵中厮杀,不过他自有相熟的人,选拣了有勇气、力气的一百人,发一声喊:“今日死战,有我无敌!将军死战,我等死敌。”一起拔刀,划臂,以血抹面。个个杀气腾腾,狰狞如鬼,转马自去。

    “挥旗,随我来。”

    邓舍第二度冲入敌阵,他们适才在外围转了两圈,马匹的速度很快,利剑一般,直刺入元军中心。这一次,他不再为杀敌而冲锋,主要精力放在了汇合阵中己军上,如此冲出、杀出、再冲入,不多时,聚集了四百多人。

    阵中嘈杂大乱,毕千牛眼快,道:“将军,刘杨到了!”

    邓舍眺目观看,刘杨肥胖的身材很好认,丘陵地带,竖起了红巾的大旗。丘陵地带本就没人,百十人中一半人下马,掩护着,将坐骑推到前边,连成一线,步步为营,很快钉入了其中。

    阵中早先阵亡的敌我士卒不少,死马、尸体也很多,他们又互相掩护着,拉过来,搭在一起。元军主将同时发现了这个变化,猜出了邓舍的用意。混战的局势微微一静,如浪潮拍岸,一**的元军转变了攻击方向,改而席卷丘陵地带。

    任谁,也不会允许敌军的钉子,插在这么碍眼的地方。

    “他坚持不了多久,……”邓舍观看远近,五百多红巾与一千多元军混战厮杀,是绝对不能再调出来的了,再调,就失去了脆弱的平衡,不是优势打劣势,只能是再度陷入混乱。

    四百多人,也足够了。邓舍高扬马刀:“昔日他杀我如草;今日我杀他如草。众军,岂不快哉!”

    “嗬!”

    勇怯在谋,强弱在势。谋能势成,则怯者勇;谋夺势失,则勇者怯。邓舍尽智、造势不说,又以本身总管、实际上关北王的身份,冲锋陷阵第一线,要知,在战场上,主帅身先士卒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他虽然和骑兵们不熟,但一则威名远扬;二来骑兵的主将李靖,一直紧随在他的战马之后,无形中,起了积极的影响。

    故此,他一怒之下,三军尽怒。

    “杀!”

    “杀!”上千条马腿放开,地面为之颤抖,云层为之消融。烈日重归高空,邓舍是由西南向东北方向进攻,下午的太阳,正挂在西边,刺目的光线,闪耀敌军的盔甲,一片片,如金属的海洋。

    邓舍双目微微一闭,心中大喜。他们背对太阳,尚且受到影响;更别说元军正对太阳,疾驰的高速下,受到的影响定然更多。

    这就是天时了。

    灼热的太阳,悬挂西天,它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苍茫大地上,数千年来,从不曾断绝过的人间战争。此时的战场上,分成一大一小两片。大的一片,骑兵对步卒,元军已经冲破了车阵,进入枪戈、拒马枪阵;小的一片,又渐渐被分裂成两块,左边一块,元军多过红巾;右边一块,红巾远远多于元军,就在两块的中间,红巾的大旗飘摇不定,却始终不倒。

    喊杀的声音,直冲云霄;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轮到月亮接班。可这战火,连夜色也无法笼盖。一支看不清来历的军队,悄悄地出现在战场的后方,招摇的大旗,逼近了红巾步卒的后阵。

    “鞑子!鞑子!”

    西方敌军来麾白旗。后阵哨探拼命地拍马往回奔驰,手中的白色旗帜,舞得快要脱手飞去。河光秀手心冒了汗,他看见旗帜的尾部拖了一根数尺长的黑布,这是来敌数量众多的标志。

    “骑兵还是步卒?”

    掌旗官凝目瞧了哨探手中白旗片刻:“步卒。”

    难怪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绕到阵后;“来的真是时候。”河光秀微微发抖地摸了摸唇上的胡须,不知想到了哪里去,那又厚又亮又黑的假须,似乎瞬时间给了他些勇气。他挺直了腰杆,潘诚蔑视的神情恍如昨日,“阉人?”他喃喃自语。

    他镇定下来,面对仓急回报的哨探,面对露出地平线的元军大旗,他淡然一笑。却被亲兵看见,有一抹坚定而强大的自信,在笑容中一闪而过。

    “老子是万户!”他尖利的嗓音刺入亲兵们的耳中,“传令,列阵!”文华国临阵,总喜欢说一句话,他觉得很适合眼前所用,他挥剑尖叫,“兄弟们,顶住!”他眼睛都红了,短剑指向后方,鼓舞士气,“知道不?你们不是一个人,……”他嗷嗷叫着,“你们身后,有一万虎贲!”

    “传令,有进无退!”他低声耳语,“速报大将军知。”

    由千户而百户,由百户而十夫长,后阵的红巾动了起来。不等他去报告,毕千牛也发现了哨探的旗语。

    ——

    ,南蛮子。

    元时,人分四等,第三等是汉人,除了北方的汉人,也包括云南、四川的汉人,又被称为汉儿;第四等是南人,即前南宋治下汉人,又被称为蛮子。

23 渔翁 Ⅱ

    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远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一场以少击多的战争。

    后阵元军的到来,似没引起邓舍的注意,最起码从表面来看,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至于他握刀的手,有没有更加的用力握紧;或者他那坚固盔甲保护下的胸膛中,心跳有没有加快,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将军,该当如何?”

    毕千牛脸色苍白,李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感到了恐惧。每个人都知道,也许一个时辰、也许半个时辰,只要红巾步卒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最乐观的估计,天黑之前必然崩溃。

    那么该怎么办?

    千军万马中,邓舍惊鸿一瞥,背景是蓝天、白云;头上烈日,身后红旗。他转回头,轻描淡写地道:“杀人常事,何必骇然?”他转马,避开三四支交叉着刺过来的长枪;伸手,拽着枪身把其中一个敌人拉过来;夹在胳臂下,一刀刺入了他的脖子。

    雪亮的马刀,染上一抹嫣红。顺着盔甲的缝隙,鲜血如泉,喷涌而出,瞬时间也染红了邓舍、染红了他胯下的骏马。那骑兵挣扎着、嚎叫着,邓舍不为所动,只等他彻底没了声息,才随手抛落一边,他纵声大笑,亢声戟指,喝道:“怯懦如鼠辈此等,来的援军再多,又能如何?老子眼中,多上了一盘菜罢了!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临阵对敌,岂在人多?一夫拼命、千夫辟易。邓三曾经说过,他做马贼的经验,每个男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头野兽。放之兵法,则为将者,需要做的,只是在遇到逆境的时候,将之激发出来。

    怎么激发?与其给他们希望,不如叫他们绝望。希望使人憧憬,恐惧叫人拼命。

    邓舍嗔目奋声,道:“何况,众军!鞑子与我军,乃为死敌。你们忘了芝麻李惨败徐州城后,得胜的鞑子丞相是怎么做的么?……屠城一空!男女妇孺尽死。今日若败,陷入敌手,也是一死;奋勇杀敌,死于阵中,也是一死。

    “人谁无一死?人只有一死!众军,是愿效妇人之死,跪地乞降,最终仍难逃人头落地,屈辱的死?还是愿做男儿之死,手刃仇敌,身染敌血,以我苍天为帐,以我厚土为床,畔有同袍相护,枕戈沙场而眠?”

    众军闻言,军威立振。

    邓舍驱马疾驰,横刀劈砍,不避来矢。他转顾高呼,问身后一人:“尔叫何名?”

    那人不知何时丢了头盔,散发垂肩,脸上、身上血迹斑斑,马头上且悬挂了两个鞑子的脑袋。他亢奋答道:“小人王七尺。”

    “好名字!”邓舍觑了眼他马上人头,赞道,“真勇士也,没得愧了七尺男儿名!”他振刀高呼,“勇士,王七尺!”

    众人同呼:“勇士,王七尺!”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乱军战马里,如一股惊雷蓦然,震动四方。

    邓舍叫道:“你的名字我们记下了!今天,你死了,他们会把你的大名,传遍军中。今日死战,但我军一人不死,尔等之英魂,万世不死!”

    人都怕死,但是往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死非其所。正如邓舍早先缅怀李成桂时所想到的,并不一定有盖世武功的,才是英雄。每个人都可以做英雄,只要他死得其所。乱军阵上,三军同呼己名的荣耀,不身临其境,难以体会。王七尺激动得嘴唇发抖,热泪盈眶:“愿以死而报将军。”

    邓舍杀一人,大笑高叫:“我,邓舍!”

    众军随他进一步,同呼:“将军,邓舍!”

    “百夫长,毕千牛。”

    “百夫长,毕千牛!”

    如此这般,每进一步,或杀一人,便有一个人自报己名,随后众军同呼。邓舍不只激励了他们,沙场上这一幕,落入丘陵地带的刘杨、更远处步卒们的眼中,无不人人激动。到最后,已经不仅是邓舍他们在报自己的名字,刘杨、步卒,每一个红巾,每一个战士,人人皆报。

    处处惊雷,响彻阵中。

    步卒阵中的许人,骑兵队里的李靖,在这样的威势下,两个人不由心摇神驰,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许人远望,李靖挥刀,两人想道:“双城小邓,名不虚传。”

    相比气势如虹的红巾,元军的士气顿时为之一落。他们仓皇、不知所措,甚至有胆小的落马跌倒,双股战栗:“长生天在上,……”

    话音未落,邓舍催马赶到,微一俯身,轻巧巧砍掉他的脑袋;回马抓住落下的头颅,高高举起,正轮到李靖报名,邓舍随军同呼:“李靖!”继而又奋声喝道:“今日死敌,岂曰无友?枕以戈兮,与子同眠!”

    “枕以戈兮,与子同眠!”

    毕千牛热血澎湃,按捺不住,迎面的风吹着他的脸,炽烈的阳光晒着他的盔,无数的元军在他眼前晃动,他忽然产生一个错觉,好似他们只是伸着脑袋,在那里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过去砍,他热血涌头,他浑身的精力,他像是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他需要找到发泄的出口,他挥刀杀敌,他曼声高歌:“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这战歌古朴而雄浑,元军骑兵大溃。

    邓舍用了种种的手段,激发了士兵的勇气,毕千牛们可以盲目、可以兴奋过头,做为主将的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可以激发士卒去死,却不能真的坐视他们去死。

    因为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他第一时间感到了元军的溃退,制止住毕千牛等的继续追击,只命坚持丘陵地带至今的刘杨,带了一百多人,继续驱赶敌人。战场上,军队一旦溃逃,即使没有追兵,想再聚拢、勒令部属,也要费很大的功夫;有个一百多人去追,杀敌或许不足,防其掉头再来,足够了。

    他随即转变马头,带着剩下的四五百人,疾速驰援步卒。

    邓舍一边驰马,一边观望。把步卒比作一条长蛇的话,前阵正陷入苦战,后阵才刚与敌人接触。前阵的敌人尽是骑兵,尚有三四千人,已经突入了红巾的枪戈阵中;后阵多为步卒,大约七八千人,因为来的仓促,很多区域还在做临战的准备。

    他注意到了一个在战场上算是初次见到的现象,后阵的元军步卒,打的旗帜居然是面十字架。

    “基督徒?”邓舍随即记起,曾在有关沈阳的文档中,看到过北部蒙古诸王里,有一个的祖上,正是信奉过基督教,并且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他不太确定,问李靖,“那是辽王的部民?”

    李靖在辽阳的时间久了,对沈阳一带的蒙古部落很熟悉。邓舍问他,刚好问对了人,这位鼎鼎大名的“包打听”点了点头,他回答道:“沈阳沿边,信、信也里可温的,就、就辽王一家。”

    邓舍皱了眉头,沈阳城中元军的官兵,不包括沿边部落之民;而如今辽王的部众却出现此处,只有一个解释:受纳哈出、辽王的召集而来。也就是说,沈阳城中的兵力,需得重新估算,不再只是原有的官军数万了。

    李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抽了口冷气,道:“沈、沈阳沿边的蒙古部众,其中能战者,若、若是被全部召集,不下、不下五万。”

    话间,他们已经奔到了前阵,毕千牛举着大旗,高声问道:“将军,战是不战?”

    邓舍心念电转,前军苦战、面对的尽是元军官兵,且皆为骑兵;而我方有杨万虎这等猛将、以及许人这等经验丰富的将军在临阵指挥,自己所带的这点骑兵,加上去,作用也不会太大。

    而后军只有河光秀一人,一则对他的指挥能力,邓舍信不过;二则,抛开辽王部属为何在此不说,仓促上阵的部民,战斗力肯定不及正规军,且敌人多为步卒,准备未曾妥当,正好适合己方的骑兵冲锋。

    “绕过去!”

    数百人奔腾驰马,由战场的左侧,直插向后阵。沿途有几股小规模的元军骑兵,想来阻挡,在战意高昂的红巾骑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日头渐渐的西沉了,残阳如血,远山似铁。

    放眼望去,战场上杀声一片,到处残肢断臂。穿着不同盔甲、不同服色的两边士卒,用身体互相冲撞,用刀剑互相厮杀。怯懦的,痛哭流涕;疯狂的,嘶嚎如兽。红色的、黑色的、青色的,各色大旗反复进退;绘狗的、绘羽的、绘龙的,诸般兵种纠缠不清。

    邓舍的帅旗过处,看到的红巾步卒,人人振奋。阵前报名的热血,依然未曾平息;敌人死亡的刺激,更激发了他们勇往无前的勇气。毕千牛高唱着骑兵的战歌,步卒们呼应喊杀。

    邓舍看到,杨万虎杀的性起,脱了个**裸,提着大斧,人到处掣旗溃阵。杨万虎也看到了邓舍,奔腾的骏马被鲜血染得如此绚烂,夕阳的光线下,他那手中的马刀,亮丽如诗。

    历次的战事一晃而过,杨万虎的心情无法表达。他仰天嚎叫,万军齐呼:“将军,邓舍!”

    ——

    ,有一个的祖上,正是信奉过基督教,并且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

    忽必烈时,乃颜叛乱,他的军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旗帜。“乃颜早已私自受过洗礼,但从没有公开信仰基督教。当开战时,他认为自己的旗帜上应该加上十字架的标志。”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取缔基督教,他说:“基督的十字架如果没有证明有利于乃颜,那么他的真理性和正义是一致的。因为乃颜是叛主的逆贼,十字架不能给予这样的恶人以保佑。所以无论谁都不能冤枉基督徒的上帝,上帝自己是极其善良与公正的。”

    2,也里可温。

    元代对基督教各派的统称。

24 渔翁 Ⅲ

    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这万众瞩目,千军同呼的场面,冷静如邓舍,也忍不住热血澎湃。

    他逆着夕阳,扬着马刀,骑着红色的马,在他身后,红色的披风迎风招展。如果说,整个的红巾战阵好比一片无边无际的野火,那么,他就是点燃这片火,给了他们勇气、催发他们燃烧生命的火种。

    竭三军气,夺一将心;疲万人力,断千里粮;不在武夫行阵之势,而在智士权算之中。为将者,只有勇力远远不够,类似杨万虎,终其一生,充其量也不过一武夫罢了;古往今来的名将,他们超出别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文武兼济。

    而自古兵家,兵书中所述及的道与理,往往与名臣治国有相通之处。放之远量,可将百人者、为将卒;可将千人者、为将营;可将万夫者、为将军;可将三军、提十万众纵横天下者、为将帅;由十万众而可将天下百姓者、为相。

    可将将相者、为帝王。

    邓舍以刀击打左臂小圆盾,骑在奔腾的马上,侧顾阵中,简单地道:“鼓!”

    鼓在阵中。毕千牛、李靖及诸骑兵随之亦已刀剑击打左臂小圆盾,侧顾、奋声齐喝:“将军令:鼓!”声音绵延不绝,喝声未绝而鼓声大作。

    枪戈如林簇拥间,数十条大汉站在高台之上,赤着上身,把环绕的战鼓一一擂响。商音清促,角音绵长;起初,十步一鼓;随着与元军的接近,继而一步一鼓。

    面对厮杀,大声的呼喝有助缓解压力、增强勇气,河光秀尖利的嗓音,于阵前爆发:“杀!”

    三军同呼:“杀!”一声鼓,一步走,一声杀。

    邓舍判断的没错,对面的元军的确皆为辽王的部民。蒙古人虽然善战,但未经训练、仓促上阵的部民与年轻力壮、久处沙场的正规军相比,依然有所不如。更何况,他们骑兵很少,部落的马匹多支援给了官军,以利纳哈出随后的长途奔袭作战。在以步对步的情况下,差了不是一等。

    “枪戈阵破了没?”邓舍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元军,距离数百步时,问道。

    毕千牛回顾步卒阵:“杨万虎将军、许人将军的大旗依然未倒。”

    邓舍无暇回头,他看到,就在对面元军阵前,有几处用旗帜掩盖住的隆起。一个元军的军官挥着旗帜,不知叫喊些什么,几十个士卒一拥而上,掀开旗帜,露出七八尊火炮。

    沈阳经了纳哈出的经营,拥有的火器不少,因为火炮可守、可攻,数量尤多。这一支元军因了绕道偷袭,为了便于行军,带的火炮不多,但只这七八尊,容其肆意发威的话,近距离内造成的伤害也会不小。

    邓舍俯下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呼道:“散开阵型!”

    在野战中,先使用火炮进行覆盖攻击,可谓元军故技。邓舍几乎在这里就能闻到那火炮被点燃的火药味了,数声巨响,铁球飞出。两个红巾骑兵闪躲不及,正被砸中,连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连人带马砸的一滩乱泥也似。

    奔驰的马匹速度很快,它们皆是老战马了,对火炮的攻击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出现惊马的现象。呼吸间,驰过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元军没时间再去调整火炮距离。

    火炮之后,当为弓弩。

    距离元军百余步,邓舍举起左臂:“举盾!”

    数百个小圆盾,同时举起;落日的光芒映到处,金属的盾面,顿时折射出惨烈的灿烂。对面元军阵中,七手八脚往阵前临时布置拒马枪等物的刀斧手,慌忙退下;列在第一锋线的弓箭手,随着号令拉弓开箭。

    密密麻麻如蝗般的箭矢,破空袭来。好在众人马上,皆有简单的防具,绕是如此,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已有数人落马。

    巡弋侧翼的元军骑兵匆匆忙忙地调集上来,试图阻挡住邓舍等人的冲锋,好给步卒调整的时间。邓舍洒目观看,迎上来的元军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七八百人。

    他心知,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被来敌缠住,冲锋的势头遭到阻止,已经混战半日的骑兵们,必然支持不住。他咬了咬牙:“速战速决。”转望左右,他哈哈大笑,口中喝道:“天下大乱,有胆者生;无胆者死。诸君,有勇士乎?且随我习胆,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被他人砍头!”

    飞鸟旗卷扬,四百余骑兵散而复聚,分成三支。最大的一支约有二百来人,邓舍亲帅,直扑敌人骑兵阵;剩余两支,一支由毕千牛率领;一支由李靖率领,分成小股,从左右侧插入敌阵。

    元军的骑兵也是部民,他们从打猎中学来战争的方法,但缺少有经验的军官,中间又良莠不齐,老弱皆有。一时间,被邓舍打个手忙脚乱,毕千牛和李靖顺利插入了两翼,兵戈交击、战马冲撞的声音,霎那间遮住了步卒阵里的战鼓声响。

    近千斤、甚至千余斤的战马,疾驰着互相冲撞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骑术不好的士卒,一撞之下,就有坠马的可能。上千人刀剑、枪戈齐举,就如两个硕大无比的刺猬,每一刻,都有双方的士卒负伤、战死、坠落。

    邓舍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他这一世的身体太过年轻,再怎么经验丰富、斗志昂扬,也挡不住本能的乏累。七八个亲兵牢牢护在他的左右,邓舍奋力推开两支刺过来的长枪,黑云压顶似的,一团物事带着风声朝他迎头砸下,邓舍回刀招架,咔甭一声,刀断马软。

    他险些掉下马来,急忙抱住马脖子,使个蹬里藏身,那物事直砸下来,坐骑求生挣扎,猛地往前一窜,竟奔到那敌人的面前。邓舍以手撑住马鞍,翻身跳将过去,正将那人从背后抱住,就以断刀插入了他的体内。

    那人痛呼一声,随着鲜血的喷涌而出,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硕大的狼牙棒再也抓不牢稳,呼的一声掉了下来,端端正正砸在邓舍原先的坐骑上。那坐骑悲嘶了声,软绵绵跪倒地上,就此死去。

    有老马贼邓三的言传身教,邓舍自幼就明白一个道理,对骑兵来说,有时候马比人重要。这坐骑与他相伴多时,彼此有了感情,他心头一痛,手上的断刀毫不留情,拔出、再插入,直将那敌人的腰畔刺得血肉模糊,随手丢落。

    他大叫一声:“杀!”

    毕千牛和许人成功地将敌骑分成了两半,在阵中处会合;兵分两路,一部分抵挡住敌骑后部的冲杀,一部分折马回杀,与邓舍配合,将包围住的数十元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故技重施,又包围住了相同数量的敌人。反复再三,敌骑抵挡不住,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面容稚嫩的少年,如狼似虎的红巾面前,他们就好像瑟瑟的羔羊,很快,这股元军骑兵与先前的敌人一样,开始溃逃。

    邓舍注目战场,河光秀和元军接触的地方,已经展开了肉搏战,从正面冲入显然不成,也无法发挥骑兵的最大功用。他当机立断,指挥大旗,兜了个圈儿,自敌人的侧翼,斜斜插入。

    元军的军官适才布置了些拒马枪,数量有限,没办法将整个侧翼护住,邓舍等人绕过去,就像拳头打入水面,一**的水纹向周围扩散。

    只要能成功地以精锐渗透入敌军大阵,搅乱敌人阵型,造成敌人混乱,就有转变战局、获得胜利的希望。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毕千牛蓦然叫道:“将军,许人部,……”

    邓舍百忙中,回眸一顾,红巾毕竟是两军联合作战,短时间内无妨,时间一长,缺乏摩擦的彼此,终于出现了问题。许人部,出现了动摇;杨万虎眼看独木难支。

    ——

    ,先使用火炮进行覆盖攻击。

    287年6月,忽必烈率兵平定乃颜之乱,在不里占都伯塔哈之地(今哈尔哈河与讷墨尔根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与乃颜军主力相遇。乃颜军号十万,以车环卫为营。忽必烈鉴于敌营坚固,阻碍骑兵冲击,就先以火炮射击,摧毁敌军阵营,并给敌以较大杀伤,继而忽必烈麾军在火炮掩护下发起进攻,乃颜军被击败,乃颜被擒杀。

    这一战法与“攻城以炮为先”的攻城战法,就形成了当今进攻战斗中“火力准备”的雏形。

    2,奔出火炮有效射程之外。

    我国古代火炮的射程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数百步内外;四到七里;十几里至数十里。不过,大多皆为第一种类型。

    “拿炮者专看苗头高低,必准星对准敌人,拿炮者用右手点火,大铅子五六百步,小铅子三四百步。……”

    有种灭虏炮,“一发可五六百步,铅子总一斤,势如巨雷,良为奇矣。”

25 渔翁 Ⅳ

    混战的沙场上,李靖费力地冲杀到邓舍的面前,他也注意到了许人部的骚乱,他奋力叫道:“将军,需、需得在许将军部败退之前,尽、尽快击溃我骑兵当面之敌。否则,后、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的时候,他面上带点惭愧。

    事实明摆在哪儿,入潮的元军铁骑冲击之下,双城来的杨万虎部依然屹立不动,与李靖一样辽阳出身的许人部,却眼看就要坚持不住。沙场鏖战,胜负军功,那可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当不得半点水分,谁也造不了假。两下一对比,孰优孰劣,自在人心。

    “依你认为,许将军部尚能坚持多久?”李靖和许人老搭档了,他比邓舍更熟悉许人部队的战斗力,邓舍如此问道。

    李靖深知此乃干系全局的重要关头,一句话不敢隐瞒,就像自己扇了自己的脸一般,他通红着脸,观望了片刻,答道:“回将军,至多两刻钟。”

    ……

    “老子早说过,狗日的辽阳军根本信不过,他奶奶的,果然他挡不住了。”铁牛嗷嗷叫着,揉身扑到一个跌倒马下的元军身上,枪戈太长,来不及回刺,一口咬到那人的脖上。

    那敌人力气不小,反过来铁牛厮杀半天,就算真的铁打的牛,他也该乏了,一下子没按住,险些被那敌人挣扎翻开。瘦猴看的清楚,避开一骑飞撞过来的元军骑兵,跳将过来,捡起不知谁掉在地上的短剑,大叫一声:“松口!”

    铁牛松开了口,微微昂起头;瘦猴提起短剑,拽着头发、按住那敌人的头,短剑刺透了他的脖子。转眼去看铁牛,吓了一大跳,见他面上尽是鲜血,艳红的嘴唇上鲜血一滴滴滴落,喘着粗气、牙齿惨白;就如条抢食获胜的野狗似的,神色狰狞。

    “真你狗日的,改名叫铁狗吧你!”

    人与人的厮杀间,盾与马的冲撞间,铁牛瞪着他,呲牙一笑,再唱起嘲讽瘦猴的歌词儿:“……低头玩弄大香蕉。”

    他两人一站一伏,便如两头嗜血的野兽,互相嘲弄、调笑地对视。一支短矛,穿过人与人的缝隙,带着风声,直射过来;锐利的矛头狞笑出寒冷的冰芒,他两人都没有防备,矛头就快要及身,一面盾牌探过来,将之挡下。

    盾牌的主人正是方米罕,他被那短矛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地踉跄两步,随手丢下盾牌,一脚踢到铁牛的身上,嘶叫道:“狗日的不想死,就给老子爬起来!”

    他一指左右,道:“姓许的退不退,有大将军的军法!没看见么?咱杨将军还挡在前边!”

    元军攻击快一个时辰,方米罕所处的阵线已经成为了最前列,往前看,遍地死尸;往后看,百米开外的地方,趁前线血战的功夫,已经临时挖掘出了一条窄沟。红巾士卒们奔跑着,将剩余的车、拒马枪、铁蒺藜等物,拉过来聚拢在一起,试图重新建立起一道新的稳固防线。

    杨万虎的亲兵驰马阵中,举着小旗,竭力呼喊:“大将军命、杨将军令,退一步者、斩!杀一鞑子者、赏!”

    许人部中,虽有军官们的拼命约束,已经开始出现后逃的现象,人数不多,三三两两。但,他们根本过不去临时搭建的第二道防线,就在防线的后边,紧急调集上来的百十个监阵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谁敢过线,立斩不饶。

    杨万虎裸身当前,许人羞愧难当。一个亲兵,——是他的本家兄弟,为了他的安全,扯着他的袍子,苦苦哀求:“将军,鞑子锋锐,先撤一撤吧。有杨将军挡着,咱可以把第二道防线做为主要防守的……”话没说完,许人抢过他手中马刀,飞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那亲兵惊愕、不敢置信的头颅从空中飞过,万千人头上边,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弧线,跌落远远的地方。许人撕开袍襟、拽掉上身盔甲,此战若退,先不说潘美必死、关铎大怒,只那辽阳的面子就此要丢在双城的军前。

    他勃然奋声,学着邓舍以刀划臂、以血抹面,道:“今日死敌,有死无敌!自本将以下,妄退一步者,斩!军中有兄弟者,连坐!城中有亲眷者,尽诛!若胜,本将必报关平章大人,兄弟同赏,亲眷免赋!”

    他挥刀后指,喝令监阵官们:“悬溃卒之首,将旗杆拿来,放于阵前,以儆效尤!”

    监阵官们动作很快,几个呼吸,数十个先前已被杀死的溃卒就全被砍下了脑袋,高高挂在十几个杆子上,许人大喝:“苍鹰旗何在?”

    死士为苍鹰之旗。死士的首领闻声跃出,许人刀指前线:“左翼百米,给你半刻钟,陷阵溃敌!”

    死士的首领大声应诺,一手挽苍鹰之旗,一手举刀,振臂而呼,百十执大斧的壮士呼喝奔出。一群人执着十几条高高悬挂溃卒头颅的杆子,状若疯虎,嘶叫着撞入敌阵。

    “虎旗何在?”

    虎旗为劲卒之旗,许人亲手接过,插在足前,斩钉截铁地道:“旗在,我在;旗丢,我亡。”

    后阵处,一阵苍凉的歌声随风传到,这是由邓舍起头,骑兵同歌,他们唱道:“胡元不仁人为狗,马革裹尸死不休。此去泉台招旧部,再竖旌旗杀此仇。”

    许人仰天大笑,他道:“鞑子残暴,夺我家园,杀我妻子;此恨绵绵,生死不休。诸君,纵死,你我兄弟相从,也要大闹黄泉,将那鞑子死鬼再杀个干干净净!”

    落日西沉,漫天红霞。主将鼓勇,三军奋力。鼓声绵绵不绝,数千红巾将士同声而歌:“此去泉台招旧部,再竖旌旗杀此仇。”

    起初,只有双城的军队在捶胸顿足、奋力吼叫:“生死愿随大将军,大将军旌旗所向,虽死不休。”

    这吼叫声越来越大,到的最后,即便连辽阳的红巾、甚至包括了许人、李靖,都若颠若狂,蓬发顿足,嘶吼如狼:“生死愿随大将军,大将军旌旗所向,虽死不休。”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那遥远的时代,挥舞的黑色大旗下,无数的士卒弃甲裸身,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追杀着他们的敌人,浑然忘记了生死的危险。

    全军的士气,再次爆发了**,这铁血、惊颤的画面,就如午夜的梦魇,元军的阵中惊呼、发抖的害怕,此起彼伏有人骇然地高叫:“长生天在上,……他们疯了!”

    许人部稳住了阵脚,邓舍做出了决断。

    “缺乏平素的鼓舞,一时之勇,坚持不了长久。”他冲出敌阵,跃马高地,暂时忽略前阵,全身心观察后阵。他发出命令,毕千牛手中的帅旗与河光秀部、依旧冲锋的李靖骑兵部的军旗呼应挥舞,死地求生,邓舍决定采用一个大胆的战术。

    “令:河光秀部左、右两翼后撤六十步,中军后撤四十步,促使鞑子趋前的同时,调动奇兵备战。”奇兵,也就是预备队。

    河光秀部,代表后备军的双兔旗缓缓分向左右;左右翼撤退的过程中,微微出现了混乱,邓舍提着心,直等它重又恢复秩序,才松了口气。

    “令:李靖骑兵部,以散兵阵型应敌,二十五人一队,首尾相连,左右呼应,分散混入鞑子军中,不求杀敌,务必以精锐造成其混乱。”

    这种散兵阵型类似游击战,以精锐渗透敌阵,顺利的话,就可以达到打乱敌人部署、混淆敌人指挥的作用。

    元军的指挥官也许看出了邓舍的用意,也许没看出邓舍的用意。但不管怎样,他们基层军官数量的不足,造成约束不力的局面,整个后阵的元军,一步步地陷入了局中。

    红巾人少,元军人多,这是红巾的不足之处;但红巾训练有素、士气高涨,则为他们的优势。邓舍就是在拿己方的优势,来孤注一掷。他不赌不行,正如他所判断的,红巾的一时之勇,必然不可持久,士气若是一落,与其早晚一败,不如试试看绝地翻身。

    他抿着嘴角,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令,杨万虎、许人务必坚守,第二道防线即为雷池。”当此关键,旗语不足表达,邓舍环顾左右,点出个亲兵,“去,转告他们,我军获胜的良机已到,苦战半日的功劳,他们当居首功。务必命令他们再坚持一个时辰,太阳落山之前,胜负必分。”

    他呼声,喝道:“叫河光秀展旗!”

    两面丈余高的大旗,呼啦啦展开鼓台上,杏黄色的旗帜上,斗大的墨字书写了两句对联,上联是:“山河奄有中华地”,下联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这是去年底,江南朱元璋攻下婺州后,置中书浙东行省,于省门外树立的楹联。寥寥十四字,英雄志气跃然纸上,传遍江南河北,关铎喜欢其中的意思,拿来借用。

    鼓舞过士卒勇气,邓舍再勉励身边的将官:“诸军,我主公天资英武,暴元残虐;天革元命,天命在我。辽东一战,胜,则关外尽归我宋。封侯之秋,就在今朝!”

    他眼看河光秀部调动完成,元军的前锋已经陷入红巾阵内数十步,断然喝令:“旗!”

    河光秀部中军奋力与敌僵持,左右两翼得了后备军的补充,一拥而上,瞬时间把敌人包围中间,只要敌人一退,便要奋进迂回,包抄其后路,务求全歼。转目元军阵中,李靖的飞鸟旗驰骋前后,成功打乱元军的上下指挥,仓促成军的辽王部民们,陷入了混乱。

26 渔翁 Ⅴ

    随后战况的发展,没有再出现变数,在李靖骑兵的配合下,河光秀部成功地运用了以中军为砥柱,两翼来包围的战术。虽然河光秀的指挥能力不足,但后期加入了邓舍的亲自指挥,半个时辰不到,后阵的辽王部民再也抵挡不住,溃退败逃。

    依照前例,邓舍极力约束步卒,只以李靖部的少许骑兵趁胜追击,其余大部,转而向前。

    他率军绕过杨万虎、许人的阵地,试图由侧翼第二次实施包围,但毕竟前阵的元军大多为骑兵,机动能力很强,负责指挥的元军将领见势不好,在三次冲击许人、杨万虎阵地无效的情况下,丢下了七八百尸体,果断地转进后撤。

    邓舍虚张声势地追了几步,放开包围,任其撤走,以免追的急了,再被其反咬一口。夕阳落山,西天的红霞灿烂如云,夜晚到的前夕,这一场未预期遭遇战宣告结束。

    邓舍一边命令就地安营扎寨,一边派人清理战场。杀红了眼的红巾士卒们,没有优待俘虏的一说,凡是战场上遇到未死的元军伤员,统统补上一刀,割下人头算是战功。

    入夜不久,计算出来战果,敌军总计伤亡一千三百余人,己军伤亡近两千人。

    河光秀向邓舍贺喜,邓舍揪然不乐,望着夜幕下尸横遍野的战场,叹息道:“此战算不得获胜,我军伤亡远甚鞑子,充其量算个平手罢了。”

    许人、李靖很佩服,随侍左右,道:“鞑子有备,我军无备。仓促应战之下,能获得这样的战果,将军,很了不起了。”

    不但他俩这么想,上下军官、各部步卒,也都是这么想。整理战场、安营扎寨的士卒凡走过邓舍身边的,无不举刀示意,眼神中流露出敬佩、敬仰的神色。

    邓舍道:“我军可战者,剩下多少?”

    “除了伤亡,因鏖战过久脱力的也不少,可战士卒目前不过六千余人。”

    “分出一千,戍卫……”邓舍瞧了瞧远近地形,“戍卫前边丘陵地带,防止鞑子杀个回马枪。余下诸军,赶紧搭营。”看见丘陵,他想起了先前那位骑瘦马的胖人,问道,“刘杨百户呢?”

    他也就随口一问,当元军冲击最猛烈的时候,丘陵地带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估计那刘姓的百户,早就挂了。

    不料话音刚落,一人忽的窜出,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一抱拳,朗声道:“末将在此。”

    倒吓了邓舍一跳,转目打量,见他缠甲带盔,面颊甚胖,挤的一双细眼便如蔑竹片一般;仔细观看,他盔甲上血迹斑斑,却似乎尽是敌人所留,本人身上竟是找不着一丝伤口。邓舍惊诧而笑,道:“好一个刘百户!”

    许人笑道:“将军可是惊诧这厮命大么?却是不知,刘百户在俺军中乃是赫赫有名的一员福将,从军数年,无论再艰险的战事,从没擦破过半点皮肉。”

    果然福将。邓舍凝目瞧他半晌,记起他骑射娴熟,心想:“莫不是军户出身?”问道:“从军前,做些什么营生?”

    “实不相瞒,末将本是做生意的。”

    邓舍微微诧异,问道:“噢?做的甚么生意?”如此有福的一个人,做生意怕还不是无往不利?

    刘杨面色一红,道:“没、没本生意。”

    许人、李靖、河光秀等人,闻言大笑。邓舍忍不住,也是点着他,笑出声来。朗朗的笑声划破夜空,惊飞起停憩沙场的夜鸟,许人喝道:“众亲兵,拿酒来!今日死战获胜,当敬将军浮一大白。”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半日苦战,疲惫的不止红巾,撤退而走的元军也没再回来。邓舍依然小心,散出数十股游骑,放出三十里外;然后派遣了信使,前往东牟山联络潘美。

    清明的月升上中空,营地草草扎好,调度完守夜的士卒,邓舍也累的很了,坚持着巡过营,慰问过彩号,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支撑着回到帅帐,倒头就睡。

    一夜睡的不稳当,恶梦连连。他隐隐觉得,似有人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吃力地帮他卸下沉重的盔甲;不久,一点凉意敷上他的额头、胸前,他呓语也似的说了句什么,舒畅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渐渐变得温热,仿似有个纤细的躯体,靠近了他,迟疑着像想搬动他的胳臂,就像小猫寻找小窝儿,却终于缺了胆子,畏畏缩缩地不敢动。邓舍翻了个身,展开手臂,搂了她在怀中。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枕着邓舍的胳膊,没多久,细微的呼吸声变得香甜起来,她睡着了。邓舍睁开了眼,入眼一张秀丽、安静的面容。他注意到,散落床下的盔甲,上边的血污已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他胸前曾受过的一点箭伤,伤口处也被重新包扎。

    他游目四望,聆听帅帐外的虫鸣、偶尔远方的战马嘶叫;昏黄的烛光,怀中的女子,这一刻,给了他从未体验的感触。

    惨叫、战死的士卒,历历在目,他们的濒死的面容从未远去;似才过了一瞬,似又过了很多年。怀中的女子睡得如此安详,她枕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脑袋往他的怀里钻,像小儿吃奶,她流露出一种极其动人的神态。

    有些人,你给他(她)一个笑容,他(她)就会把你当作唯一的亲人。这一刻,她不再像个玩偶似的瓷娃娃,她有了活泼的生态,她轻松自然,她好像无忧无虑,也许只有睡梦中,才能释放出她所有的天性?

    不管怎样,她也是一个人啊,一个贪睡的小女孩儿罢了。

    巡夜的士卒敲响三更的更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帐外传来。两三句几不可闻的耳语,执意不肯去休息扈卫帐前的毕千牛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帐外。

    “将军?”他隔着帐幕低声地叫道。

    李闺秀睡觉很轻,但她好像不愿离开邓舍温暖的怀抱,仍闭着眼,颤栗似的动了下,皱起了可爱的眉毛。邓舍不确定她醒了没有,但他知道他必须醒了。只有那为李闺秀方才举动所触动的柔软,叫他犹豫了片刻,他轻轻地往她橘子瓣似的嘴唇上沾了沾,随即小心地挪开她的脑袋,毅然起身。

    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走出帐幕,对毕千牛比了比手指,嘘了声:“小声点,出来说。”

    他没看见,一双眼随即睁开,如星星滑落入深海;草菅人命的世道,两个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怜的人呐,那如星的眸子里,被雾气笼盖,泛起晶莹的露珠。

    “盖州来的兄弟。”

    邓舍认识来人,正是他派去胡忠、柳大清身边的一个侍卫,一则负责监视,二则方便来往联络。盖州正有大战,他为何突然前来?邓舍第一个的念头:“盖州战事结束了?”

    来人低声而急促地道:“将军,盖州生变。胡忠、柳大清派小人来,八百里急报。”

    温柔的夜色,顿时变得金戈铁马。那一丝柔软,立刻被邓舍压入心头的深处,邓舍短促地命令道:“讲来。”

    “打盖州的毛居敬部六万大军,日前抵达盖州城下,交战未及两日,殿军的红巾一部发生叛乱,盘踞盖州、辽阳之间,已经切断了两地的联系。”

    盖州、叛乱,辽阳、沈阳;东牟山,太子河。邓舍一惊,早先对纳哈出举动疑惑不解的地方,瞬时间仿似有了条可以联结的线索。但他来不及细想,命令:“虽我入帐再说。”走了两步,掀开帐幕,又转头命令毕千牛:“传令,百步之内不得有人,速请河光秀、杨万虎来。”

    入了帐,方才想起睡在里间的李闺秀,他迟疑片刻,柔软归柔软,军机归军机,示意来人帐内等候,急步来到里间。李闺秀早穿好了衣服,跪坐地上,静悄悄地望着他。

    “我军中有事,你先出去。”邓舍柔声道。

    李闺秀一句话没说,乖巧地点了点头,带着一股清香,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外。邓舍这才问道:“叛军数目多少?”

    “万人上下。”

    “毛居敬毛元帅有何对策?”

    “小人来前,毛居敬下令,严命要求务必三日内攻下盖州。”

    “盖州如何?”

    “城坚粮足,高家奴看起来早有准备,城外高地,并有数千倭人助阵,胡忠、柳大清判断,在当前前后有敌的局势下,莫说三日,十日也难攻下。”

    “辽阳呢?”

    “毛居敬当日已星夜往报辽阳,但小人来的路上,经过辽阳,并未见辽阳援军出城。”

    关铎当然不会贸然出城,他即便出援,也需得在判定沈阳动静之后。邓舍追问:“辽西、广宁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胡忠讲到,数日前,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发起了一次攻势,沙刘二被拖住了,指望他的增援不太可能。广宁方向,不太清楚。”

    邓舍转了两圈,喝令帐外:“速派游骑,往探沈阳。”

    辽西增援不得;广宁面对搠思监十万大军,估计自保不及。如果判断没错的话,盖州叛乱,绝对出自纳哈出的手笔,以高家奴及叛军缠住毛居敬,造成辽阳空虚,他的下一步,定然是奇袭辽阳。

    辽阳一克,辽西、广宁自顾不暇,则毛居敬孤军悬外,数日可定。然后或再打辽西、或再打广宁,邓舍嘿然笑道:“纳哈出分明各个击破的主意。”

    做为辽东红巾根本的辽阳一变,东牟山、太子河的战事就完全无关紧要了。邓舍脑筋急转,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了两条路,或者回援辽阳,或者会合陈虎、撤回双城。但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呢?帐外,盔甲擦摩,刀剑碰撞。一个亲兵拉刀喝问:“来着谁人?”

    两个回答的声音一起响起:“河。”“杨。”

    河光秀、杨万虎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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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