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万户 Ⅲ
城中吴鹤年早备好了酒宴。姚好古等昨夜过甲山,马不停蹄,翻山越岭,一夜半日走了一百余里。邓舍细心,不急开宴,先请他们去沐浴安歇。
姚好古精神抖擞,不肯去。直说自己是属驴的,善跑会跳,耐用得很。就站在大堂上,他取出文书,宣读关平章令,嘉奖一通。邓舍报上的诸将功劳,全部允官给赏。
专设了一个双城管军万户府,直辖辽阳行省行枢密院。以邓舍为“上万户、兼管民事,凡在所属,并听节制”,允许他自任千户以下官职。河光秀任副万户。文、陈诸将,拔擢千户。只有黄驴哥,却改了副万户的请封,任为万户府镇抚。
给邓舍三珠金虎符、万户印信。给文、陈、黄等金符、千户及镇抚印信。又有数十银符、百户印信,交由邓舍下发给军中百户军官。先前邓舍临时自制,发给诸将的符信,自行收缴销毁。
取出一大叠各色盖好各级印章的空名告身、敕牒,对照诸将,姚好古亲笔填写。列上姓名、籍贯、年甲等等。填完了,将复件发给诸人,原件快马回辽阳,转呈汴梁。从此,邓舍、文、陈诸人就算正式登录记档的大宋武官,货真价实的万户、千户了。
姚好古带来的告身多,剩下百十份,统统交给邓舍,方便他以后任命。邓舍粗略翻看,告身下盖的大印,皆是“中书省兵部告身之印”。也就是说,都是武职告身,而没有文职告身。他虽然“兼管民事”,毕竟身任军职,不给任免文官的权力,也在情理之中。
姚好古道:“万户而有权自发千户以下官职的,辽阳行省里将军独一份儿。关平章对将军的重视宠信,……”吧唧着嘴,“真叫小生眼红得劲哟。”
辽阳的将军们俱和行省联系密切,只有邓舍远在海东,道路阻塞,来往不利。关铎这样做,有形势需要的成分在内,明摆着的,他不这么做,邓舍军中的将官任命,他也管不着,鞭长莫及。既然如此,干脆做的漂亮些,衬得大方。
对此,邓舍心知肚明,嘴上连道:“愧不敢当。末将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奋勇杀贼。尊使回去后,请把末将的这番心意,禀给平章听知。”
姚好古哈哈大笑,故作神秘,道:“小生今来,要送给将军三件大喜,一件倒霉。告身是一喜,另外两喜、一霉,将军猜猜?”
邓舍脑筋急转,感觉到了洪继勋的视线,不去看他,心中隐约猜到,暗叫不妙。他笑道:“末将猜不出。”
姚好古进府时,赶了几辆马车,邓舍当时奇怪,没有发问。此时见他吩咐两句,赶车的士卒掀开车帘。马车上整整齐齐堆积数十个箱子,抬出来,摆在堂上。
士卒打开,前边几个或盛银钱,或装绫罗,后边的全是火铳、火药。邓舍大喜过望,银钱绫罗倒也罢了,火铳、火药可是紧缺之物!
姚好古点出清单,念道:“银千两,钱万贯。苏杭色缎二十疋。火铳三百杆,火药五百斤。”笑嘻嘻问,“关平章的赏,将军满意否?”
邓舍站起身,向北边拱手:“平章厚意,末将敢不肝脑涂地,酬功谢德?”工工整整对姚好古一揖,“尊使雪中送炭,以云霓赠我大旱,感激不尽。”
这是第二喜了。洪继勋瞥了眼,在一边儿接口问道:“第三喜又是什么?”
姚好古叹了口气,先不说,感慨道:“关平章对将军之关心爱护,实在没得说。不瞒将军,小生常随平章左右,从未曾见过平章对谁能像对将军这样照顾得面面俱到。”做出回忆的神色,接着道,“小生来之前,行枢密院曾召开军议,商讨对将军该如何办置。
“有大人认为,高丽人数十万大军,将军孤军深入,怕势单力薄,站不稳脚,不如早日退回,以免做无谓的牺牲。独有关平章,对将军的胆识、眼光,哎哟,那是赞不绝口。说:将军为双城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力排众议,和行枢密院的几位大人争了个面红耳赤,方才设下双城管军万户府。
“不过数十万丽军的确是一个威胁,关平章不能不深为将军忧,夜不能寐,深思熟虑。想来想去:嘴头夸奖谁都会,当不了钱使。高丽人多,将军人少,干脆不玩儿虚的,送礼就送大礼。甚么是大礼?兵马粮草阿!路途不便,粮草没法儿带;这兵马,……”故意停顿一下,指了指钱士德,“哈哈,将军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千人铁骑,以壮将军声威,算不算第三喜?”说完,笑眯眯等邓舍说话。
钱士德上前行礼:“末将见过上万户将军大人。”名为壮声威,其实加强控制。邓舍怎会不知?他急忙绕过桌案,扶起钱士德,欢喜道:“钱将军威名显赫,关平章心腹爱将。这一礼,我不敢当。有将军助我,双城无忧。”
他的表现真挚、热情,无懈可击。姚好古大笑道:“将军且先别欢喜,忘了么?还有件倒霉没说呢。”
一点通、万事通。姚好古不说,邓舍也已猜到。有武岂可无文?笑道:“尊使请讲。”
果然,姚好古一指自己的鼻子:“倒霉,就是小生喽。托将军福,关平章念小生年多来没功劳,有苦劳,大发慈悲,赏了个双城总管府总管的头衔。”
堂上所坐,诸将以外,吴鹤年也在。他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一沉。端起茶碗,用袖子掩住脸,佯装喝茶。竖起耳朵听邓舍回答。
姚好古文武争权的意思,他看的出。这个官儿,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没了官儿,他就没用武之地。才干显不出来,他就没安全感。
邓舍道:“双城地远位偏,贫瘠荒凉。尊使肯屈高就下、降尊临卑,末将喜欢还来不及,何来倒霉二字?尊使说笑了。”
姚好古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将军你是不知。懒人屎尿多,小生不但懒,又好酒,又好吃,又好赌,又好色,脸皮还厚。军中出了名的欠债赖皮烂赌鬼,皮厚如龟姚老三,同僚素不待见。哈哈。”
邓舍大笑不止:“尊使诙谐风趣。关平章居然舍得放出,便宜末将了。”一语带过,见天色渐晚,既然姚、钱不肯休息,当即下令,收走钱缎火器,点灯置宴。
双城苦寒,没甚么珍馐。好在靠山临海,野物、海鲜俱全。吴鹤年倾力置办,摆将上来,勉勉强强称得上丰盛。又不知从哪处大户府上,要来一班女乐,檀板缓拍,丝弦轻拨。两队高丽少女,舞衫歌扇,在堂下妖娆曼舞。
姚好古真如其所说,好吃好酒好色。箸不停,杯不放;一边和邓舍说话,一边两眼不时瞄向堂下。
邓舍管他真假,你既如此,我便这般,殷勤道:“小地方,酒淡饭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拿得出手。尊使喜欢,待宴席罢了,便请带回府中。公务有闲,稍稍能娱乐耳目。”
姚好古大喜,毫不推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一翘大拇指,“将军体贴人意,善查下情。小生阅人无数,比得上将军的,寥寥无几。”
这句夸奖来得没头没脑。送几个歌女,算得了甚么?“阅人无数”、“寥寥无几”用在此处,极不恰当。邓舍不是傻子,听的出来。他并非在夸自己体贴,而是在含沙射影自己适才遇变不惊的表现。
他装作不知道,转开话题。他入双城月余,中国消息不通;姚好古身为关铎的重要幕僚,对整体的形势肯定了如指掌,不能放过,得好好询问。
当下问道:“末将居住偏僻,入高丽来,至今不闻辽东事。得见尊使,如见故人,欣喜不已。请问尊使,关平章如今怎样?大军现在何处?曾闻鞑子皇帝传诏漠北,要尽起各部南下中原,下文如何?”
席上诸将,本有大半都在兴高采烈地观赏歌舞。听见邓舍发问,不约而同转回视线。涉及辽阳军情,没有人不关心的。人人都知,辽阳红巾再远,只要不倒,他们在高丽就有所依仗;一倒,他们立刻变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谈到正题,姚好古颜色严肃了些,放下酒杯,道:“丰州一战,我军大意吃亏。好在人人敢战,奋勇当先。关平章突围向北,绕回上都。半月前,和潘平章引主力南下,进驻辽阳。
“至于鞑子皇帝传诏漠北,没得确切消息。至今并无一人一马,由北南下。似乎不真。不过,又曾听闻,鞑子皇帝的诏书的确下了,只是漠北鞑子的阳翟王,抗命不尊。”
阳翟王是谁,邓舍不知。漠北元军不肯南下,再好不过。辽阳安全,高丽就安全。邓舍和洪继勋对视一眼,问道:“关平章移辕辽阳?”这个消息很重要,说明辽阳行省的战略意图有了改变。
“孛罗帖木儿丰州战后,鞑子皇帝调他屯军大同。以为京师遮蔽。大同北拒阴山,南控恒山,锁扼内外长城。位当晋、冀要冲,是我军南下的必经之地。而地势险要,要想过之,殊为不易。
“同时,陕西的察罕帖木儿聚卒日急,其势在我汴京。主公、刘太保连番催促,要求关平章即日南下,不得耽搁。大同道路不通,没办法,关平章决意转走辽西,从永平等地插入腹里,逼近大都。用围魏救赵之策,调察罕帖木儿援救大都,从而无暇入河南,以解汴梁之围。
“所以,汇合了潘平章之后,南下辽阳。”
他抬眼看了邓舍等人神色,接着道:“将军不必挂虑。我大军进展顺利,数日前已分出一支人马,袭取了金复盖诸州,打通了与山东的联系;若非腹里鞑子有所警备,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得弘吉剌诸部支援,兵锋早入腹里。
“尽管如此,关平章业已传令各城驻军,日夜赶来辽阳。不出一月,必大举进攻。加上山东、宁夏等地行省的出军牵制,汴京之危,轻易可解。”
邓舍点头称是:“辽西张居敬、世家宝,末将曾与交手,诚为悍敌。关平章不轻启战端,调集诸城,这是要用泰山压顶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老谋深算,末将深深佩服。”不问山东,问宁夏,道,“尊使讲宁夏,可是说的李、崔等帅?”
早在红巾三路北伐之前,已有一支军马攻入陕西。领军将军一个叫李武,一个叫崔德。后来的三路北伐,西路军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正是去支援李武、崔德的。无奈,两支军马屡败在察罕帖木儿之手,在陕西立不住脚。年前,白不信、李喜喜败退入蜀;李武、崔德转略宁夏。
姚好古道:“正是。本月上旬,李元帅攻陷宁夏路,势力大张。虽不足硬撼察罕帖木儿部;使其首鼠两端,无法全心尽力进攻汴梁,完全可以做到。如此,西有李元帅,东有……”他顿了一下,“东有永义王,左右夹击,我辽阳大军从中……”
“永义王”三字入耳,邓舍心中咯噔一声。赵君用既在,王士诚、续继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有心想问,怕姚好古起疑,举杯劝酒,忍住不提。
姚好古不知邓舍心思,干了一杯酒,倒是主动解释。赵君用杀毛贵的消息,他以为邓舍不知,道:“山东毛平章,前些日不知甚么原因,突然暴病而亡。主公下旨,暂以永义王掌职山东事。”自己人自相残杀,太丢人。当此汴梁危急,姚好古毕竟不了解邓舍,怕说实话,会乱他心神。
邓舍佯作不知,道:“永义王本淮南行省平章,素有政名。主公知人善用。”
丝竹声声,酒香四溢。红烛高燃,映衬的诸人面上影影绰绰。把酒劝盏,推盘让食。看起来个个笑容满面,内心中,人人各有所思。
就目前形势,汴梁虽险,未入绝对死地;救治得当,完全能化险为夷。邓舍思忖盘算,如何面对姚好古这位尊使,心中略微有了应对之策。这边讲过宋军、北方元军近况,那边洪继勋开始问天下形势。
他自居子房孔明,又确有子房孔明之才,非常清楚北方为近,天下为远。不近则无远,不远则无近。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某一域。问道:“江浙张士诚,姚使可知其近况?”
分发告身时,邓舍给姚好古介绍过洪继勋等人。姚好古知道他是邓舍谋主,不敢轻视,说话间多了点文气,笑道:“张九四一盐枭耳。虽踞浙西,难改小人本性。如贫民而骤富,野猴而沐冠。骄侈淫泆,又不自量力,屡扰我边,近年来为我江南行省朱平章屡败。
“屡战屡败,前年竟降了鞑子,做了甚么狗屁太尉。当年高邮之勇,早已不复矣。”
张士诚的地盘东临大海,西接朱元璋。两者之间互有摩擦,也属正常。邓舍大感兴趣,道:“我听闻朱平章麾下有两员虎将,一位姓徐名达,一位姓常名遇春。人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不知真也不真?”
姚好古道:“徐达、常遇春么?小生所知不多,略有耳闻,只知深得朱平章信用,有大将之才。”一拍大腿,“倒有个孙瘸子,名叫孙炎的,从军前小生与他相识,这贼王八口才着实了得。”有点奇怪,问道,“怎么?将军对朱平章很有兴趣么?”
邓舍吓了一跳。姚好古不经意一问,显出他心细如发,不敢多说,道:“听尊使说起,忽然想到罢了。”接着洪继勋的问题,问,“张士诚投降鞑子,那么徐寿辉呢?”
姚好古哂笑:“较之张九四,徐贞一更是不堪。”一本正经地道,“有首歌谣,不知将军听过有无?道是:东边有一盐,白白不是糖;西边一块布,裹上真好看。……这东边一盐,即是张九四;西边一布,即是徐寿辉了。”
徐寿辉贩布出身,据说因相貌大有王气,被拥立为主。论起来,他和张士诚这个不信教的不一样,而跟小明王、刘福通一脉相承。一个为南系白莲教,一个为北系白莲教。只不过两边各立门户。他西连川蜀,东接朱元璋,两下里,也是常有交战。
姚好古儒士,虽入红巾,不代表他信仰弥勒;即使信仰弥勒,站在小明王的角度,侮辱敌人也没人反对。何况,姚好古有理有据,他接着道:“徐贞一徒有其貌,一无所长,空有皮囊而已。长得再好看,原是个银样蜡枪头。御下无术,先是前年险些为倪文俊所杀;现在又落入陈友谅掌控。主弱臣强,强枝弱干,成不了大气。”
天下英雄,最有名的,当数三家。小明王是其一,张士诚是其一,徐寿辉是其一。除了本家,其他两人,俱被他连损带骂,贬得一无是处。
“至于其他如台州方国珍、无锡莫天佑、庐州左君弼、宣州王信等等,更是困窘一城,苟延度日,不值一提。”兜了一圈,转回原处,他道,“数遍天下,唯有我大宋主聪臣明,文忠武勇。应天顺命,天命所在。眼前小挫,鞑子濒死反扑而已。成大事岂有一帆风顺?未尝闻胡人有百年运者!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上有关平章淳淳爱护,下拥万余精兵,将军正该趁此良机,激越锋锐。待他年事成,影上凌烟,岂不快哉?”双目炯炯,望着邓舍。
邓舍听着耳熟。姚好古最后几句话,类似的意思,翻来覆去,月余以来,他不知已对多少人说过了多少遍。心中想道:“异曲同工。”凛然起身,拱手抱拳,肃容道:“天革元命,圣天子百灵相助。尊使放心,末将虽然位卑,苟利国家生死以!”
姚好古哈哈大笑:“哈哈。公事已毕,尊使就成了卑职。”转到邓舍面前,作揖拜倒,“卑职见过将军。”
——
,双城官军万户府。
宋在建立政权前,只有军事机构,以元帅为最高。如郭子兴、孙德崖等濠州起义,杜尊道即封他们为节制元帅。宋政权建立后,行省、行枢密院未设立前,又置都元帅府,如龙凤元年韩林儿封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不久改为江南行省,行枢密院。
行省、枢密院建立后,普遍设置诸翼统军元帅府。其印为“元帅之印”。
元帅以下,有管军总管府,印为“管军总管府印”;下属管军万户府,印为“管军万户府印”,此种引出土甚多,较之总管府印为小。再下,有管军千户府、管军百户府。
官印:为铜印,正面写“管军万户府印”,背面款识“中书礼部造”。
2,镇抚。
万户府下设镇抚司,协助万户处理军务。级别大约和千户相等。“镇抚司,镇抚二员……上万户府正五品,中万户府从五品,俱金牌,下万户府正六品,银牌。”金牌就是金符。
——朱元璋在郭子兴部的时候,担任过这个职位。至正十三年(1353年)六月,朱元璋“归乡里,募兵得七百余人以还。子兴喜,以上为镇抚。”
千户以下有弹压,百户以下有军司,职掌和镇抚相同。
3,告身。
告知身份的意思。分武职、文职两种。官员们的身份证,是官员证明自己官阶和职务的文凭。按照官职高低,分不同颜色的纸张誉写。
和平年代,自然由中央吏部、兵部统一发配。战争时代,朝廷往往一次性给各地军阀、诸侯大量的空名告身。“有立功将士,可随大小书给,不必中复”。
4,敕牒。
凡领告身者,必有敕牒。敕牒没有告身重要,敕牒相当任命书,告身有配套证明持有告身者即是本人的作用。
敕牒与任命有关,是临时的,告身由自己永久保存。官员辞职、病退,日后又重新谋求职位,告身便是吏部向皇帝奏请此人拟任某职时的依据。“先具旧官名于前,次书拟官于后,使新旧相衔不断,故曰官衔”。没有告身,就没有“旧官”。
5,弘吉剌部。
弘吉剌部的封地在全宁路一带。全宁路紧挨大宁路,在其西北。
大宁路是木华黎家族的封地。在此地的蒙古部落有忙剌儿、忙兀、兀鲁等。
木华黎家族:蒙古时期,其封地在恒州到兴和一带,后东迁大宁路。
,淮南行省平章。
龙凤二年(1356年)十月,赵君用取淮安。宋设淮南行省,任命赵君用为平章。五年,为元军所败,奔山东。淮南行省瓦解。
7,张士诚。
名九四。盐贩出身,臂力过人,“为人持重寡言,重义气,轻财好施”。
“士诚,小字九四,泰之白驹场亭民,与弟士义、士德、士信并驾运盐纲船,兼业私贩,初无异志。少有膂力,无赖,贩盐诸富家,富家多凌侮之,或弗酬其直。弓兵邱义者,屡窘辱之,士诚不胜愤。
“至正十一年,中原上马贼剽掠淮、汴间,朝廷不能制。朱定一、陈贤五、汪宗三作乱江阴,泰州人王克柔者,家富好施,多结游侠,将为不轨。高邮知府李齐收捕于狱。李华甫与面张四素感克柔恩,谋聚众劫狱。齐以克柔解发扬州,后招安华甫为泰州判,四为千夫长。
“张九四为盐场纲司牙侩,以公盐夹带私盐,并缘为奸利。资性轻财好施,甚得人心。当时盐丁苦于官役,士诚与华甫同谋起事,遂共推为主作乱。杀邱义并所仇富家,焚其庐舍,延烧民居甚众。”
“张士诚弟兄四,淮南泰州白驹场人。泰州地滨海,海上盐场三十有六,隶两淮运盐使司。士诚与弟士义、士德、士信、并驾运盐纲船,兼业私贩。初无异于人。……十三年五月,士诚又与华甫同谋起事。
“未几,士诚党与十有八人共杀华甫,遂并其众,焚掠村落,驱民为盗,陷通泰高邮,自号诚王,改元天祐,设官分职,把截要冲,南北梗塞。”
8,江南行省。
龙凤二年(1356年)二月,朱元璋攻占集庆。七月,宋政权设江南等处行中书省、江南等处行枢密院。以朱元璋“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以故元帅郭天叙弟天祐为右丞,经历李士元(改名善长)为左右司郎中,以下诸将皆升元帅。”
郭天叙:即郭子兴长子。
9,徐寿辉。
又名徐贞一。
“初,徐贞一本湖南人,体貌魁岸,姿状庞厚,无他长,生平以贩布为业,往来蕲、黄间。
是时,浏阳有彭和尚,袁州慈化寺僧,惑荆、襄民。能为偈颂,劝人念弥勒佛,遇夜,燃火炬、名香,念偈拜礼,愚民信之,其徒遂众。其徒周子旺因聚众欲作乱,事觉,元江西行省发兵捕诛子旺等。莹玉走至淮西,匿民家,捕不获。将为乱,思得其主。
既而麻城人邹普胜复以其术鼓妖言,谓:‘弥勒佛下生,当为世主。’遂起兵为乱。
一日,贞一于盐塘水中浴,众见其相貌异,身有光,皆惊异,遂立为帝,反于蕲春,东南遂大乱。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城池多陷没,开莲台于蕲春。然资性宽纵,权在臣下,徒存空名尔。
另一说为:“中原盗起,寿辉行山中,获鉴铁十斤。麻城铁工邹普胜居耦寿辉,夜梦有黄龙蟠其铁砧。明日,寿辉携铁过之,令制锄,蹲坐铁砧上。普胜心异之,告之曰:‘今天下尚须锄活耶?当炼一剑赠君耳。’
于是两人深相结,阴谋举大事。会彭和尚妖党作乱,普胜乃与众共推寿辉为主,举兵,以红巾为号,借圣人堂于多云山中。溪水日再潮,溪傍有巨石状类舣舟,寿辉命凿一穴,树桅其上,祝之曰:‘天助寿辉,当扬帆出溪口。’石为行十余丈,寿辉遂决意反。”
彭和尚:即彭莹玉,又叫彭翼达,人称彭祖,一名妖彭。南方白莲教的教首。
0,倪文俊。
“湖北沔阳人,号蛮子,世以渔业,居黄州黄陂,其生之夕,母梦有白虎入室。及徐僭号,倪为伪相。”
在徐寿辉的军队中,倪文俊是前期的主要干将,攻城略地,无往不胜。“用多浆船,疾如风,昼夜兼行湖江,出人不意,故多克捷,所至杀害,掳威顺王诸子,妻其妃子。庚申帝特降诏招抚,然乱端已成,俱无所及,王诸子皆为所杀,荆、岳、潭、鄂、黄、蕲、澧、六、常德、宝庆、江、处、洪、吉等州,皆为所据。
“先一夕,母复梦白虎死,遂遇戮。戮之二日前,有大星落蛮子舟前,蛮子曰:‘又有大官人当死吾手!’不知其身当之也。”
至正十七年,九月,“倪文俊谋杀其主徐寿辉不果,自汉阳奔黄州,寿辉伪将陈友谅袭杀之,友谅遂自称平章”。
22 射柳 Ⅰ
姚好古虽说公事已毕,但他一成“卑职”,话题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双城总管府的民事交接上。
邓舍取定州五城是后来之事。姚好古出发前,还没得到消息,所以带来的文官不够用。一则,定州等地不似双城,深处前线,军事重于一切。二来,究其本意,他也并不在乎外围城池。来之前,关铎曾和他密谈一宿,意图讲得很清楚,重点在双城。
所以,对那几个城池,他索性提也不提。只派了一个叫方补真的官儿到甲山去,“协助赵将军操管民政”;又以为钱士德“不能来当小白脸,吃干饭”,分出二百骑兵,跟方补真一起往驻甲山。
至于双城,吴鹤年的结果不算太糟,本来的总管之位,改落一级,做同知;罗李郎的同知,改落一级,做治中。以下各级官吏,洪继勋坚决不让,在罗国器的照例圆场中,最后各退一步:原任职的暂时不动,添个副手,用姚好古带来的人。先熟悉情况,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表面上两系各占半壁江山。而钱士德剩下的几百人留下不走,请邓舍于城中给他们规划营地,“驻扎协防”。
邓舍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席酒皆大欢喜。夜半散席,临走,邓舍忘了提,姚好古腆着脸,主动提醒:“大人,适才那几个粉头哪里去了?”却是讨论地方政务时,邓舍命她们先退下了。邓舍笑了笑,吩咐吴鹤年:“立刻送姚总管府上。”
他连声道谢,高高兴兴地去了。邓舍亲将他送至所选府院,聊了片刻,看他满意,方才折回。给钱士德选的也有府邸,他不住,非住军营,邓舍不用管,有文华国等相陪。
回到府中,洪继勋没走,在楼阁上等他。宴席上他一直没好脸色,叫邓舍好生担心,总怕他突然发难;这会儿见他半倚床上,捡了本案上书籍,一头看,一头品茗摇扇,倒是怡然自得。
邓舍笑道:“酒怒而茶喜,先生的变化怎么这么大?”洪继勋占了床。他自己动手,搬来椅子,坐在对面。挥了挥手,命侍女、亲兵退下。洪继勋夜半不走,自然有事相谈。
洪继勋丢下书,道:“喜怒因人而异。小可的酒怒,正如将军宴席上的笑不离口。非如此,不能得姚好古的轻视。”他冷笑一声,“装疯卖傻,假痴做呆人人会,能演到他那份儿上的,倒也少见!”
邓舍颇有同感,扪心自问,他就做不到;有些敬佩,道:“高人智士,总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姚总管在辽阳军里向来有智多星的美誉。关平章肯派他来双城,我是真的欢喜。”
“欢喜?”洪继勋坐直身子,“双城弹丸之地,一座小庙供不起大佛。他身为关平章左右手,将军就没想过,双城哪里吸引了他,他为何而来?”
邓舍当然想过。他想了半天一晚上了。他想到的原因,忧喜参半。但他不愿将自己的心思讲出,道:“先生请讲。”
“小可观姚好古此人。酒色自秽,外滑内奸。哪里有人肯主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凡是这么做的人,要么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要么就是本身极其自信。看似侮己,实则辱人。把其他人当作傻子憨子么!”但凡心高气傲的人,比寻常人更看不惯心高气傲的人;洪继勋用词虽不客气,本质看得很透。
邓舍道:“也有道理。”见洪继勋茶水半空,提起茶壶,为他斟上,问,“那先生以为,姚总管来,意在何为?”
“古人云:论事先论人。人是奸人,事无好事。”洪继勋道,“夜来酒宴,有五疑。把这五个疑问搞清楚,姚好古所来为何就昭然若揭了。”
他抿了口茶,折扇合拢,敲打掌心,道:“夜过甲山而不住,此一可疑;降黄副万户为镇抚,此二可疑;关平章救汴梁,调辽东各城军马,偏不动将军,反派大员前来,此三可疑;转来兜去,一再用话头激将军表态,表对关平章之忠,此四可疑;钱士德精卒猛将,关平章调他来,意图明显,但是,为何定州五城,他只选甲山驻扎,此五可疑。”
他说的五疑,邓舍看出的有,没看出的也有。毕竟,一整个晚上,邓舍都在不停地和姚好古聊天、让酒、劝菜,没功夫深思。洪继勋冷眼旁观,大不一样。
邓舍皱着眉头,越听越觉得问题严重;似乎自己原先的推测有些不对。道:“过甲山而不住,应该是为叫我来不及想出对策;降黄将军为镇抚,大约为给他实权;要我表对关平章之忠,情理之中;救汴梁而不调我军,……”沉吟,双城距辽阳不近,或者是一个原因;但辽阳行省的各城军马,也不是没有路途遥远的。再联系第五个疑点,邓舍悚然,抬头,“难道?”
洪继勋见邓舍想到,折扇重重在手心一扣:“关铎想自立。”
邓舍霍然起身,来到门前,令亲兵退后五丈,严守门梯,不论是谁,没得将令,敢近者斩。回过身,掩门,神色凝重,道:“先生莫乱讲,真假是否,臆断不可流言。”
“汴梁,国都也。京师有急,连番下诏;斗升小民也知,救急如救火,何况救君父?关平章为何迟迟不动?”
邓舍兀自不敢相信,此事若真,宋必有变,宋有变,天下有变。他道:“姚总管言道,蒙古诸部聚集辽西,援助大宁;辽西不下,腹里进不去。关平章或许是想等各城军马齐聚,再做打算。”
洪继勋先不辩驳,又问:“月余前,丰州一战。将军亲身参加,请问,当时城中有几许人马?”
“丰州三万,云内、东胜两万余。”
“留屯上都、辽阳军马几许?”
“十余万。”
“如此,辽阳军队二十万。救主之危,却只遣出五万余,半数不到。是因为抽调不出?还是因为别有原因?将军应该比小可清楚。”
邓舍默然,打丰州时,辽阳、上都面临的,当然有压力。但是,压力远没大到需要十几万人马驻防的份儿上。凉风入室,案上烛花爆裂。他喃喃道:“别有原因?”
洪继勋又问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将军是和他们交过手的。大宁军马有几许?兴州军马有几许?总计万人而已!弘吉剌诸部,即使支援,能支援多少人?当然,永平以西的腹里诸路屯有重兵。可是,他又不是真的要去攻大都,只是佯动诱敌而已!
“二十万大军,竟一步不进,屯驻辽阳!是何意也?”
邓舍犹豫不决,道:“前有腹里重兵,后有蒙古东路诸王部众及沈阳等地鞑子残部。关平章不敢轻进也是情有可原。稍有不慎,那就可是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洪继勋冷笑:“不错!正是。正因为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所以他心生异志!关铎,儒生。由姚好古可以猜测,他左右亲近之人,也必然多是儒生。将军真以为,他会死心塌地地为以白莲为根本的朝廷卖命么?”邓舍马贼出身,不是教徒。洪继勋没顾忌,直言不讳。
他具体分析:“数年前,关铎血战太行山,察罕帖木儿扼守关隘,他屡进不能,惨败退入塞外诸郡。经此一战,他当知蒙元虽行将就木,未到绝命之时。虎将死,余威在。关陕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诸将,卒锐将悍,不是轻易之敌。
“诏书数番,勉强提军前去丰州。区区五万,一败即回。汴梁已经危若累卵。他口称走辽西入腹里,拖延至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无非明知不可为,不愿断了自家性命。有兵就是草头王,保存实力罢了。”
宋朝廷下各行省,名义上归属中央,实际上各行其是。比如赵君用,他做过淮南行省的平章,除了奉龙凤年号等之外,文官武将尽由自己任命,实权在握,形同割据。一朝覆败,不是去汴梁朝廷,反奔逃山东。毛贵为山东行省平章,一方大员,他杀之,而小明王应付察罕帖木儿等元军不及,无力惩处。紧邻汴梁的山东、淮南还是如此,更别说鞭长莫及的辽东。
也许关铎起初并无二志。他以策干刘福通,得受重用,担大任。人之常情,开始都会感恩戴德,誓死相报。何况数年前三路北伐,进军大都,蒙元为之惊骇,形势一片大好,进取何等锋锐。
时至今日,一路败走入蜀、远上宁夏;一路退回山东,甚至毛贵不能身保;只剩下他这一路,艰难转战塞外千里,终于打下了一片地盘。汴梁小明王当年的声势早已不振,他会不会还想着誓死相报?
窗外夜色深沉。邓舍在室内来回踱步,听洪继勋又道:“或者将军以为,这仍然不过是臆断。则当此时,姚好古来双城是为何?”
邓舍停步,抬头。
洪继勋紧随再问:“将军还记得,关铎二月传檄?”
“二月传檄?”二月传檄高丽、遣派左右手姚好古入双城、调钱士德一部屯驻甲山。这些事情,在邓舍脑中一闪而过,牵引因果,连成一线。他慢慢坐回椅上,姚好古并非为纳双城入辽阳行省管辖而来,而是为:“关平章要入高丽。”
他对很多人说过,辽东百万大军,不日将入高丽。他也知道,关铎早晚要入高丽,但是,他没想到关铎会来得这么早。
“要论战略地位,定州、宁远,较之甲山更为重要。没有甲山,不过少了条退回辽东的近路,就我军眼下形势,退,只是后备,防不测;而攻,才是首先。姚好古舍定州、宁远,却要甲山。他为的是保我军的退路么?非也!他这是在为关铎留入双城的道!”
洪继勋找到邓舍的地图,铺开来,倒拿折扇,虚虚画出两条线:“关铎入军的道路,必为两条。一走义州,一入双城。
“辽阳大军二十万,不比将军万人。全走双城的话,甲山沿线山势连绵,补给艰难,不可能。但甲山、双城现在既在将军手中,这么好的一条入丽捷径,放弃也太可惜。故此,他不出军则罢,但若出军,必然主力走义州,偏师进双城。一正一奇,哼哼,打得好算盘!
“也正因为此,他才舍得派姚好古和钱士德千人铁骑来,给他打前站。将军信使才去,而他的使者即到,何其急也!将军,关铎入高丽,近在眼前。”
邓舍半晌无语。苦笑一声,辛苦月余,为他人作嫁衣裳。又要回到给别人做马前卒、为别人卖命、让别人掌控自己生死的日子了么?他心中苦涩。半年,关铎只要能晚入高丽半年,他有信心,局面就和现在大不一样。
至于对派信使报捷辽阳这件事,他并不后悔。夹杂在辽阳、高丽、蒙元残余,甚至还有女真之间,他区区万人,必须得依附一方。远的不说,就拿近的。要不是洪继勋扯着辽阳百万大军做为幌子,佟豆兰会来?
洪继勋不知道邓舍所想,沿着自己的思路,道:“一方面陈兵辽阳,假意入腹里;暗地里做入高丽的准备。关铎意在何为?将军还以为小可是在臆断?
“当然,将军或者以为,辽阳除了关平章,还有潘平章、沙刘二。潘平章不提,沙刘二虔信弥勒,又是刘福通乡党,难道他会坐视不救?”洪继勋自问自答,“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要关、潘一致,沙刘二不阻便罢,真要阻拦,人头掉地。”
邓舍心潮汹涌。关铎反不反,现在已经不是重点。辽东二十万大军南下,我改如何应对?拱手相让?转走他地?抑或是?
为掩饰所思,他道:“关平章如果不去救汴梁;山东才换了新主,局势肯定不稳,想救,估计也无力。这两地不动,宁夏李元帅,……。”邓舍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外无援军,汴梁难保。”想到了朱元璋,随即放下。他处在徐寿辉、张士诚两强之中,怕是自保不及。
“汴梁能不能保?将军不知道,小可也不知道。但是关铎身为一省平章,接触机密,又屡番和关陕鞑子交手;知己知彼。从他推三阻四,不肯去救,就可以看出他肯定心中有数。
“汴梁挨近大都,是蒙元的腹心之患。一旦有失,牵动天下。鞑子腾出手来,可入山东,可下江南。这一点,关铎不会不知。
“所以,为自保计,他不能不找条后路。后路在哪里?高丽!一得高丽,呼应辽东。进可抗塞外蒙古,假天侥幸,自可掩有辽东,争雄天下;万一势挫,亦可退据高丽,仗恃鸭绿天险,不失一方诸侯。他二月传檄的时候,怕是已定下了这个方略。”
关铎准备已久,我该如何应对?拱手相让,想想邓三的下场;转走他地,无处可去。何去何从?邓舍心念已决。他问道:“既如此,先生以为,我该当如何?”
洪继勋精神一振。自宴席上看出关铎有异志、将下高丽,他就一直在反复思考相关对策,胸有成竹,反问:“将军想要如何?”
邓舍道:“主公,乃我君父;关平章,为我上官。关平章既然要来,我身为下属,自当热烈欢迎,尽瘁马前。”
洪继勋怫然不悦:“将军对我,尚讲假话?”
邓舍哈哈一笑,究竟面皮不够厚,微微尴尬。道:“为得双城,将士死伤了数千。我一边是关平章下属,一边是诸将的上官,不瞒先生,的确是有些为难。”终究不肯直说。
明王是一国之主,关铎是一军之主。他身在关铎部下数年,虽只是个小小百户,抗命不尊、甚而造反,难逃背主恶名。道义不正就难以服众。军卒虽然多为永平招来,军中骨干、任各级军官的八百老卒,可都是老牌红巾,而且来源纷杂。没有外力时,他们自无问题;一有干扰,很难说。邓舍不得不谨慎。
洪继勋瞪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一阵大笑。邓舍的为难,他心知肚明,不再追问。道:“好人将军自为之,恶名小可自担之。”
他肯担恶名,背主的麻烦就减少大半。主动和被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邓舍深深拜倒:“知我者,先生也!”
言归正传,洪继勋道:“现下局势,当有两策应对。一在眼前,一在将来。”
邓舍不再做戏,整襟危坐,问道:“何为眼前?何为将来?”
“姚好古为眼前,关铎为将来。”
“先生先说眼前。”
“眼前一个字:慢。怎么慢?拖延。姚好古身负重任而来,必然急切。他夜间的种种说辞,在为安将军之心。以免将军生变,断关铎入双城之路。将军应对的不露辞色,使之不能窥我际。表现很好,却有一点不足。”
“噢?”
“将军过于淡定。姚好古这种人,外厚中奸,就如个竹笋,能钻擅挖。越淡定,他越蹬鼻子上脸,撇呆打堕,胡搅蛮缠。”
有道理。“那该怎么办?”
“淡定之外,不妨兼用以毒攻毒。面对不能直接拒绝的请求时,他装傻,将军大可卖呆。”这倒是有些难做,邓舍不是那种人。他皱了眉头,洪继勋了解他的性格,出谋划策,“卖呆不难。简而言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姚好古怎么说,将军也就怎么说便是。”
邓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将军一拖延,姚好古短期内就掣不得我肘。为我军应对关铎争取了时间。应对关铎,在一个急。”
“怎么急?”
“急在攻城略地。”
和邓舍想的不谋而合。既不想让,也不能退,只有先下手为强,尽最大的可能,占据地盘。有了地盘,就有粮、有钱、有人,就能扩军、利器。就算这样依然抵不住关铎,最起码,手底下有两万人,就比有一万人强得多。
邓舍问道:“如何攻城略地?”不是简单的一句话。没那么大的胃口,吃不下那么大的东西。得先考虑自身实力,能不能吃下去。吃下去了,还得考虑能不能消化。与其大而无当,不如不要。攻略的目的,在变强,不在变臃肿。
“其一,广聚粮草;其二,加快征兵;其三,拉拢女真。三者具,可攻城。
“攻城所图不在城池,在取三物。哪三物?粮钱、牲畜、匠及精壮。是以,攻一城,则必克一城;克一城,则必取三物。取三物,则必以精壮入军为我做前驱;必以匠人入营为我制利器;必以粮钱、牲畜入双城为我谋将来。以前驱,执利器,保将来。
“前驱可死,利器可无,将来不可不有。双城我根本中的根本。关铎势大,仓促间我不能比。定州五城,他要时,便给他。唯有双城,绝不能让。保得此地,我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没有此地,随波流转,将军见过有随波的浮萍不灭,反而成为大树的么?
“而关铎真要来争,双城能不能守住?我已取三物,尽得各城精华,万人战卒,粮足械精,守卫坚城。关铎不想要高丽的话,尽管来试。”
洪继勋的认识很清醒。邓舍别有所忧,攻城略地取三物,说易行难。从实行到见成效,至少一个月。关铎会等一个月?
“汴梁危急,关铎不会立刻就来高丽。背主之名,人人惧怕。”洪继勋瞧着邓舍,笑了一笑,接着道,“在他的戏做足之前,他不会出军。他会怎么做戏?佯攻。金复盖诸州,他已攻下,这是佯攻的第一步。但是还不够,小可估计,他接下来会作势向辽西举动,略做交战,然后找个机会故作大败。有了借口他才能转下高丽。这中间少则两旬,多则一月。”
邓舍抚掌颔首,重压稍微减轻。洪继勋考虑得很周到。他能发现问题,更会解决问题。如此人才着实难得。为他泼去凉茶,斟上热的,亲手端上。一切尽在不言中。洪继勋含笑接过:“我谋至此。剩下的事,就看将军的了。”
“先生以全心为我,我岂肯不以全力而回先生?”倒是惺惺相惜。
邓舍转身,叫来亲兵,雷厉风行,即刻遣派信使,赶赴定州五城,催促征粮、征兵。事不宜迟,要先将三者具。他精神振奋:“待天亮,请佟千户。”
城中鸡鸣,不觉一夜将过。
23 射柳 Ⅱ
佟豆兰这几天过得很轻松。
驻防、哨粮有陈虎、赵过等;修葺城墙有吴鹤年等;筑造营地有文华国等。他什么事儿没有。邓舍既客气,又热情,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整天无非吃了睡,睡了吃;邓舍细心,怕他闷了,又时不时地邀请他领着女真百户们,参加汉军闲暇时组织的各种竞技活动,驰骋马上,射柳营畔。可谓悠闲自在。
佟豆兰来双城,半看洪继勋的面子,半因大势所趋。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辽东的红巾、蒙元、高丽诸大势力彼此抗衡,所占地盘犬牙交错,几乎无日不战,欲得片时安歇而不能。
只双城一地,短短三四年,数易其手,由蒙元而归高丽,如今又从高丽而归红巾。从中,也可以大略看出这几方势力争夺地盘的激烈程度。
如果说辽东远在鸭绿江西,暂时和他关系不大的话;双城近在咫尺。他身为三散女真世袭千户,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怎么可能高高挂起?正和邓舍一样,不得不做出选择,靠挂一方。非如此,不能保自身平安;非如此,不能保权势地位。
故此,洪继勋一去,——他两人自小相识,素来也佩服洪继勋的眼光才略,听洪继勋舌灿莲花,将邓舍夸得不世人杰也似;又答应事成之后,把合兰府交给他。他抱的心思,却是半信半疑,姑妄听之。打定主意,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正也没甚么损失。
也正因为此,半路上闻听高丽军困双城,打了退堂鼓。终究洪继勋信心十足,直言此必是邓舍之计,说动了他,来观到底如何。虽阴差阳错救了双城,西边山口一声雷动,邓舍伏军大起,却是引起了他心中不小的震动。
陷入绝境,犹能挫而愈锐;大凡人十之**图自保不及,他却敢以全歼敌人做为目标。虽然年轻,用兵火候不够老辣,险些未克敌,反将自己陷落,但这份胆气、这份谋略,的确少见。假以时日,未必不成大器。
数日来,他来往营中、交游诸将,暗地里观察:士气斗志昂扬,军纪颇是严明,上下一心。至于地方治理,一套套措施接连出台,分地、抚民、劝耕、求才,也像是要有一番做为的样子。
再加上昨天辽阳使者来到。因是内部事务,邓舍没请他参加,姚好古带了千人铁骑、大量军器前来支援,他却也知道。外有强援,内则励精,思来想去,不合则去的念头渐渐淡了。
合则留。如何留?是合作,还是投靠?夜来邓舍、洪继勋开会,他也没闲着,召集部曲,商讨研究。一致认为投靠不如合作。一投靠,就没了自我,绑在一起,风险太大;合作则不同,占了主动权。邓舍发展起来,跟着沾光喝汤;邓舍万一军败,大可分道扬镳。
到底,打的念头,依然还是合则留,不合则去。佟豆兰深以为然。决定既然做出,就得考虑下一步如何落实。邓舍这些日子,给他们最好的营地,好酒好肉地招待;遣派任务等等,只字不提。显然在等他们自己要求。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与其等邓舍耐性磨完,佟豆兰决定,不如主动请战。如此,不但表现了己方并非不知道好歹,还可以先把自己合作而不投靠的立场隐约表明。
一早,邓舍的亲兵就来邀请,言道为欢迎关铎使者,轮休军卒今天要举行一次大型的竞技:“我家将军特邀请千户大人一同观看。大人麾下的勇士,有想上场的,不妨同乐。”
这是邓舍第一次正式邀请他及女真军卒共同参与军中活动,佟豆兰听弦歌,知雅意。明为欢迎姚好古,实则借机展露军威,目的不外乎催促他早下决心。心领神会地一笑,强敌虎伺,邓舍的耐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不错了。
当即痛快答应。邓舍要展露军威,他又何尝不想借机展露军威,从而为自己争得更多的合作筹码?亲自下到营中,选挑精悍百人,并大小军官,一行人快马驰鞭,出了城,来到基本竣工的大校场。
场上已经分队按军,站列了不少士卒。还有许多,或从城中出来,或从城外营地中出来,四面八方,络绎不绝。此番竞技,听从洪继勋的提议,不避百姓,也有很多的土著闻讯前来观看热闹。终究有屠城的阴影,来得不多。
校场正中间,搭起高台,五六面大旗迎风招展,邓舍、河光秀、文华国、李和尚诸将,及洪继勋、姚好古等安坐旗下。瞧见佟豆兰,邓舍下台相迎,携手入座。自有亲兵端茶冲汤。
是时天晴风暖,近处绿田,远处青山。众人谈笑,各部军官陆续来报,参加活动的士卒尽数到齐。总计汉卒一千余,丽卒三百余,女真一百余,分射柳、角抵等组,按照各自擅长,各百户长自行派人参加。
每场胜者戴花,赏钱、酒;赢得最多的百人队,给红旗一面。明日该此队做的活儿,比如筑营等等,由输得最多的一队代替,许其放假一天。
三声大鼓响,竞技开始。一些百人队带来了小鼓,围在周围呐喊敲动,给本队的选手助威加油。
高台上说话聊天的诸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话头。文华国等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地只往有本军士卒参加的项目上去看,胜了洋洋得意,负了大声骂娘。
佟豆兰表现得内敛一点,但若有女真人获胜的,也不免喜上眉梢。姚好古两眼乱瞟,汉卒、丽卒、女真,一个不放过,不用想也知道,他在评估邓舍军队的素质。
邓舍当然也想自己的部下争一口气。一来耀武佟豆兰,坚其决心;一来扬威姚好古,让他觉得自己不可小觑,从而为将来造势。
不过他身为地主,和佟、姚不同,对获胜的选手一视同仁,不管谁获胜,都大加赞扬。台上诸将里,文、李等人的部下胜负相当;只有河光秀脸色越来越耷拉,他好高骛远,所有的项目、所有的小组中都有他派出的丽卒参加,获胜的寥寥无几。
左边蓦然一阵欢呼。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从角抵大组中,一个女真人参加的小组处发出的。这个女真人自上场以来,连扑三四人,未尝一败。邓舍赞叹:“强将手下无弱卒,佟千户精兵悍勇,不愧三散豪雄之名。”
佟豆兰道:“将军缪赞,愧不敢当。”说话间,右边传来欢呼。却是射柳组中,陆千十二的部下赢了一阵。佟豆兰道:“好不羞惭,才蒙将军一夸,这厢就败了一阵。”
双城女真多已务农,而三散女真仍未脱射猎;赢了角抵不足自夸,反在老本行上输一阵,他并非虚话,可是真的羞惭。赢了那女真的汉卒,邓舍瞧见,八百老卒中的一个。心中欢喜,安慰佟豆兰,道:“一阵之负,何足挂齿。当日千户来救双城,本将远远观望,贵军骑士人人弓马娴熟、配合默契,端是了得。”
姚好古昨日没见佟豆兰,对双城一战的经过也不大清楚,见邓舍言辞间对他很是客气,猜出两者关系,插嘴问道:“小生往日在关平章军中,常常听闻三散有一位岳王后人,敢问,便是尊下么?”
佟豆兰来得晚,邓舍没向姚好古介绍,这时补上:“佟千户正是岳王七世孙。”
姚好古肃然起敬,起身作揖:“得见忠烈之后,三生有幸。”佟豆兰忙还礼,姚好古拉着他的手坐下,道:“本官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岳王。”吟诵《满江红》,感慨万千,“‘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王壮志竟是至今为酬。鞑子胡尘遍中原,百年矣!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岳王是我大宋的脊梁功臣,看见佟千户,本官真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兴。”
姚好古心细如发,吟诵岳王词,省去“壮志饥餐”两句,巧妙地把岳王对敌的女真人,改换成如今的蒙古人。既不会激起佟豆兰的别样想法,又不漏痕迹地抬出大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邓舍和洪继勋对望一眼。他们想拉拢女真人,姚好古看来也有此想。佟豆兰藏是藏不住的,同处一城,早晚姚好古会和他见面,晚见不如早见,早见了,还能显出邓舍的坦荡。
当然了,无论如何,总不能叫自己辛苦找来的后援,轻松地被关铎摘了果子。他们也定有对策。洪继勋以情动之,邓舍以武会之。武人勇士,一般来讲,还是比较英雄重英雄的。
他们的勾心斗角,佟豆兰不知晓。在他的眼中,邓舍和关铎本是一体。姚好古对岳王的赞颂,他听得多了,随便应酬几句。
风吹旗动,日头渐渐攀高。邓舍笑道:“自脖颈负伤,月余来,不曾活动手脚。今天看士卒竞技,本将倒是有些技痒。”转头问佟豆兰,“佟千户,有没有兴趣和本将下场,比试一遭?”
佟豆兰闻言恰对心思,也不谦让,只道:“将军伤势没有痊愈,比角抵怕是俺会占些便宜。就比射柳怎样?”直来直去,就是要把适才输了射柳的面子挣回。
邓舍最擅长的是枪;箭术上有陈虎这等高人指点,从军五六年,日日苦练不辍,不敢自称一等一,用来射柳,还是有把握的。一笑允之。
主将亲自下阵,立刻把场中气氛调动起来。文华国脱个赤膊,擂起大鼓,咚咚直响。十几个哥哥队的亲兵举着邓舍的帅旗,骑马绕着场地奔行一圈;后边是四五个女真人,一样举着佟豆兰的将旗。一边奔驰,一边大呼:“上万户将军大人,与军民同乐,亲下场射柳!”
两面大旗,一前一后,驰骋进射柳场中。
场地宽数丈,长数十丈,清理干净,其他场地的士卒、百姓纷纷拥挤过来,摩肩接踵,兴奋异常。新移柳条排列场地两侧,插入地下五寸;削去尺长的外皮,露出里边的白色枝干。隔三差五系一红一黑两色手帕在其上;所谓有的放矢,系有红色手帕的柳条,即是邓舍需射之的;黑色则为佟豆兰要射的的。
李和尚、罗国器驰马在前导引,邓舍、佟豆兰随后张弓入场。
大鼓动,小鼓催。锣鼓喧天,汉卒大声为邓舍助阵,女真人兜马驰转场中,在两人未开始正式竞技之前,先卖弄骑射。射柳用的箭矢和寻常不同。首先,无羽;其次,箭镞是横的。锐角的箭簇射不成。按规矩,每人三发。
两三个女真射手箭无虚发,每箭必中一柳,不过偶有没射中削白处,射中青处、或者中白而未断的,不免引起盾牌后汉卒、丽卒们阵阵嘘声。断白为胜,不断及中青者为败。
纵然如此,已经十分难得。疾驰骏马,弯弓射柳,那柳条十分柔软之物,手帕缠上,随风摇摆;稍有偏差,眼力不到、劲力过大了,别说断白中青,沾着点边儿,不放野矢的就算好手了。
佟豆兰自持其技,下了场,道:“这是蒙人章法,寻常汉子,稍习得弓箭,便能射的。将军既然要比,何不换女真规矩?”
邓舍一笑:“就依千户。”女真规矩又难上许多。不但要断白,还要驰马赶上,在断白落地前伸手接住,才算得胜。当下重新布置,压低柳条,每个距离地面只有数寸。
这下子,军卒们更加兴奋了。
陆千十二不忿女真人表演,驰奔突上,搭箭回身,稳稳射出。恰中白处,断开坠落。他急拍坐骑,俯身追到,在那柳条将挨地未挨地时,一把抓住,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围观士卒,包括女真人喝彩连天。高台上文华国瞧见,大鼓擂得越发响亮。
陆千十二身高体胖,动作偏轻巧灵活,佟豆兰动容称赞:“好身手,好身手!”场边一个嗓门叫嚷:“开赌局,开赌局,老爷赌将军赢。小的们快来下注,……”拖着戏腔,“晚则不候也者!”
两人同时去看,不是姚好古又是谁。相对一笑。无论蒙古、前宋,还是女真规矩,皆是尊者先,卑者后。也就是说,该邓舍先上场,佟豆兰算半个客人,邓舍让道:“千户请先。”
佟豆兰一拱手,挟弓出场。正主儿来了,场上陆千十二等下去不提。场外士卒一静,文华国的大鼓,狠狠一击,高声道:“射柳开始!”
佟豆兰驻马场头儿,不急着开射。他心中盘算,陆千十二献技在前,不拿出些手段,看不出本领。拿眼瞄了瞄两列柳条,很多已被射断,有了计议。
第一箭,中规中距,热热手。断而后接,顺顺利利。第二箭依然稳稳当当。中一次、接一次,也许高手都能做到,连中连接,就显出功力了。
场外士卒叫好不迭;女真人抽刀击盾,呼喝佟豆兰的名字。凡断白能接的,场外都会有专门击打锣鼓贺之。两通锣鼓不绝,佟豆兰跃马横奔,卷带一地的尘土。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第三箭急射而出。
箭才断柳,人已追到,探手一接,却不停,那箭矢其速不减,连着又射断其后紧挨的一处黑手帕柳条;前番用右手接,此时递出左手弓,第二条断柳端端正正落在弓上。向上抛起,用嘴衔住。
一箭中两的。士卒们看得呆了,从没见过。说来,是佟豆兰取巧,要非刚才黑帕间的柳条都被射断,他也做不到这点。但即使如此,也是人人心服。
邓舍大笑:“神乎其技!千户真乃神射。”敲锣鼓的士卒,这才反应过来,锣鼓震天,佟豆兰矜持地打马回来,取下口中柳条,客气:“将军过誉,侥幸而已。”
姚好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刚才下注,是第一盘。现在第二盘下注,有钱的快来,没钱的滚蛋。老爷买佟千户赢。”却是见了佟豆兰技艺,担心前次买邓舍赢会输钱,补充,“盘口翻倍。”要把刚才赌出去的,翻倍赢回来。
一箭断二,陈虎也许可以做到。邓舍没那本事。该怎么办?
洪继勋没下台,立在文华国身边,拿着折扇的手放在胸前,屈了两指,伸出三指。邓舍瞧见,受到他的提醒,再看场中,选定目标。取出三支箭,夹在手上,不去横奔,沿着柳条直走。奔马驰出,觑得真切,箭如连珠,一箭出,一箭撵,连断三柳;箭才走,马疾追,马如闪电。
那三柳互相靠近,奔驰近前,操弓右手,侧身施个蹬里藏身,探出左手,间不容发,一一接住三枝柳条。他这个难度,比佟豆兰的要小一些。如果说佟豆兰胜在技艺精熟,他则胜在胆大心细。
两下里,算是打个平手。
邓舍转回,两人将柳条分插对方马上。天高云淡,城池巍峨;军卒人欢马腾。邓舍扬弓而指,豪气冲天:“千户请观之。我有如此精兵,又得千户相助,高丽懦弱,岂会是你我的对手?”
邓舍对佟豆兰性格的猜测很准确。他的确是英雄重英雄,当初交往李成桂,两人也是从射箭相识。见邓舍在自己稳占上风的局面下,另辟蹊径,使人眼前一亮,急智有谋,不禁暗中称赞,坚定了合作的决心。
他跳下马来,躬身一礼:“俺来白吃了多日,不曾出力,甚是不安。将军但有遣派,三散女真上下,无不竭力。”
——
,端茶冲汤。
汤:饮料。种类很多,一般以香料、药材为主,也有一些以干鲜果品或花为主,再加某些调料制成。汤的制造,一般将各种原料磨成细末,饮用时沸汤点服;也有用沸水直接冲泡饮用;还有将各种原料煎熬成膏,用沸水点服。
汤中有的加盐,有的加蜜或糖,还有一些不加调味品,保持药物、香料的原味。汤的作用是预防疾病和滋补,饮汤是食疗的一种。
宋代时客来上茶,送客点汤。元时,还保持这种习俗。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张仪为秦国丞相,苏秦去见,两人交谈不久,从人张千便说:“点汤。”苏秦说:“点汤是逐客,我则索起身。”
2,那个女真人自上场来,连扑三四人,未尝一败。
女真人颇擅角抵,金时:“昂本名奔睹,……幼时侍太祖,太祖令数人两两角力。时昂年十五,太祖顾曰:‘汝能此乎?’对曰:‘有命,敢不勉。’遂连扑六人。太祖喜曰:‘汝,吾宗弟也。自今勿远左右。’赐金牌,令佩以侍。”又有石抹容,“……角力,荣胜之,连扑力士六七人,熙宗亲饮之酒,赐以金币,迁宿直将军”。
3,射柳。
以柳为的,驰马射之。上溯其源,匈奴、鲜卑有蹛林习俗,中原自古有射礼。
金之射柳:“插柳球场为两行,当射者以尊卑序,各以帕识其枝,去地约数寸,削其皮而白之。当先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断柳,又以手接而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每射,必伐鼓以助其气。”
宋之射柳:“壬辰三月三日,在金陵预阅李显忠马司兵,最后折柳插球场,军士驰马射之。”
元之射柳:“三军旗帜森然,武职者咸令昔斤柳,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仍各以手帕系于柳上,自记其仪,有引马者先走,万户引弓随之,乃开弓昔斤柳,断其白者,则击锣鼓为胜……此武将耀武之艺也。”
直到清朝中叶,这项活动才渐渐消失。
4,野矢。
“箭不知所落处,是名‘野矢’。”
24 射柳 Ⅲ
得了佟豆兰的明确表示,邓舍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拉拢女真,算是完成半步。
洪继勋所谓纳援,不只是纳佟豆兰一部,合兰府女真部落极多,没道理放着一片森林不要,偏要吊在一棵树上。邓舍给赵过送去命令,指示他加紧和当地女真部落的来往。不要心急,以宽厚待之,女真人贫穷,凡是其缺少的东西,给;但是不能轻易给,要讲究策略,给他们最急需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要给的让他们感激。
重点不要放在大部落上,挑选几个小部落,积少成多。
并且放出风声,就说三散千户佟豆兰已经投了双城。又请佟豆兰派出几个人头儿熟的部下,帮助赵过拉拢关系。甲山周围的女真,向来耕田、渔猎并重。要论渔猎,甲山自然比不上临海的双城;而说起土地肥沃,合兰府一带,也没有比双城、定州更好的地方。
双城的土地多分给了汉人、高丽人的贫者。定州的打完土豪,还有不少。赵过张榜甲山,许诺:只要女真人来的,原有本地不收,再按人头分地,一亩的给一亩半;给麦种、可免费租用官府牛犁、租赋不收;划给渔场,分给射山。原本的女真谋克、猛安,一概不变,谋克给百夫长的职位,猛安给千户的职位。
邓舍连连大捷,打得高丽人抱头鼠窜的消息,也在有心之下,宣扬得沸沸扬扬。一来二去,贪图便宜的小部落接连迁徙到来。
他们不傻,不肯全部迁徙,仅仅是分出一半部民来占地;也不要定州的土地,那儿在前线;只要双城的。邓舍果断决定,分出一半军田安置他们。反正,这些田地没足够的军卒屯种,空着也是空着,眼下形势急迫,不如换成可战之卒合适。有这些部落来投,顺便也安稳了后方。
同时,各城的征丁招兵到了尾声。城外的大营修筑完毕,加上丽军先前筑的南营,足够安排新卒入住。从老卒中挑选累功高的士卒、军官,配入新军充当骨干,投入了紧张地集训。掐算时日,距离姚好古来,已过了十五天。
一月的限期,马上就到。攻城略地,事不宜迟。
五月中旬一天,陈虎等秘密回到了双城。不入军营,直接来到邓舍府上。双城众将已经等候多时。墙壁上高高悬挂着地图,一群人聚在前边,指点商议。
张歹儿的宁远位置重要,没回来,关世容来了。先简单向邓舍汇报了一下半月来的情况。大小出战六次,四次哨粮,两次反击来骚扰的丽军。作战规模都不大,每次出动的兵马千人上下。
“丽军怯战,每次相遇,都是还没交锋,就掉头撤退。反而那些豪门大门的组织的地方青军,抵抗的比较顽强。但是他们的装备、训练不及丽军,除了拼命,什么也不会。不值得重视。
“四次哨粮,我军杀敌数百,自损才十几人。遵将军命令,每次作战后,上至千户,下至十夫长,每个人都写的有总结。由千户府弹压司遣出书吏统一誉写。”
关世容取出一份材料,上边列写了历次作战敌我损失的具体数字、缴获,以及百户以上军官的战后总结,道:“缴获粮草共计六百余石,银、钱、绸缎各若干,除去必需,其他的已分批运回双城。”
六百石粮食,节约点用,再配上野菜、海鱼、兽肉,够一千人吃一个半月,战果还算可以。陈虎的收获更大,定州以南的城池都富,有泥河做为屏障,他面临的压力也小,哨粮次数多。平均两天哨粮一次,总计得粮草近千石。
“高丽地主仓廪皆充实,我军所得,还只是城外农庄中的储存。想来其城中私仓中的粮食会更多。”陈虎最后总结道,“丽军没半点斗志,没有敢出城阻截我军哨粮的。将军不如下令,干脆掠几个高丽人的城池,也能缓缓缺粮的危急。”
这正是邓舍叫他们回来的目的。点了点头,道:“青黄不接,粮饷筹措困难。才又扩了军,全军上下竟没两月余粮!本将思之,常不自安。叫你们回城,就是为了商讨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和洪继勋约定,为防人多口杂,打造双城为基地的真实意图,你知我知,不可第三人知。文华国听了,一拍大腿:“抢喽!陈老八不是说了,高丽地主有粮,咱们有兵,孔子曰: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这话说的直接。邓舍哑然,一笑道:“抢,也得有个抢的章程。”
陈虎点头称是:“不能乱抢,得有组织的抢。”他平时多有留心,拿刀鞘指着地图,“泥河南岸,最富的当数沿海诸城。从我军占据定州以来,王京方面给它们的增援不少。要打,得速战速决,一拖延,就有糜烂的危险。”
打泥河以南,危险,也不符合邓舍和洪继勋的计划。“除了泥河南岸呢?”邓舍看着关世容,问,“定州西边诸城,仓储怎么样?”
关世容想了想,道:“具体数量,小人不知道。不过,熙川、德川、孟山、殷山等地也算富饶。尤其是德川,有个大地主,姓朴的,家中土地连山遍野,储粮少说得有数十万斤。”
数十万斤不多。两万人,一人一天半斤,一个月就是三十万斤。邓舍现在也是真的为粮饷头疼。泥河南部诸城,因为定州的原因加强了防御,那么德川呢?他问关世容:“德川守军多少?”
“新得了平壤方面的两千援军;另外有地方青军一千多人。不过战斗力不高。小人曾亲自带军去哨过粮,交过一次手,丽军一战即溃。双城歼灭战吓破了他们的胆子。”
合计守军两三千人,有点麻烦。邓舍皱了眉头,问诸将:“你们怎么看?”
文华国没意见,打哪儿都行。黄驴哥精神抖擞,挤到地图前,仔仔细细瞅了会儿,道:“将军,德川周围都是山地,怕不好打。”
他自打任了镇抚,精神面貌明显好转。镇抚这个职位,名义上不及副万户,但是有实权的。军中制度,明文规定可以参赞军机、协助军务。并且,镇抚司也必须有定额的直辖士卒,邓舍拨给他了三百人。尽管不多,较之空头万户,强了不知多少。
文华国不忿了:“山地怎么了?我军打宁远、打甲山,哪一处不是山地?西山口险隘不险隘?挡住老子了么?鸟!”
黄驴哥摸了摸头盔,尴尬道:“太粗,太粗。别说粗话,别说粗话。”
“老子的鸟粗不粗,你怎么知道?”
文华国说话不客气,关世容等人哄堂大笑。黄驴哥没腔得紧,干脆闭口不言。
“熙川、孟山、殷山的情况呢?”邓舍继续问关世容。
“孟山挨着大同江,土地肥沃。殷山处在群山围绕之中;熙川不错,哨粮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儿了。守军少,青军也不多。”
洪继勋的计策说起来简单,想实施,难。不比当日趁胜掠取宁远等地,现在各城局面已稳,同气连枝,互相增援,费力气打下来,延误时日。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邓舍沉吟不语。有必救之军,就有必守之城。换句话说,有援军到来的希望,守城的人就有坚守下去的信心。如果可以打掉它们的援军,一个个将其变作孤城,凭借红巾数次攻坚的能力,克城不难。
怎么打掉它们的援军?一个办法,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出援。
盘算片刻,有了定见。比较熙川、德川等地的地理位置,战略地位最显著的,自然是德川。德川以北,山峦连绵;德川以南,顺大同江可直下平壤。可以说,德川就是高丽北部山地的门户,夺下此地,就等于关上了北部山地的大门,隔绝了平壤支援北部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平壤惨败之余,不忘增援德川的原因。
洪继勋也想到了这一点,道:“将军何不关其门户?”
军中众将对洪继勋的印象基本不好。嫌他太傲,瞧不起人,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拒人千里。文武不和,有利有弊。邓舍有心提高他在文、陈等人心目中的地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问道:“关其门户?”
洪继勋折扇一合,道:“德川即为门户。将军可先围德川,再分兵两路,北掠熙川、江界,南克孟山、殷山。没了德川的呼应,这四城就变成了孤城,并且山口一战,它们的守军也损失了很多;攻克不难。”
瞧了几眼文、陈,没甚么敬佩表情,只有赵过连连点头。邓舍很无奈,成见已深,改之甚难。他带头拍手称赞:“先生此计,大妙!”
文、陈等人这才随着喝彩几声。战术定下,下一步就是调兵遣将。宁远守军不能动,围德川、掠熙川等地的军马得从双城派出。新招军卒七千,训练少,战斗力低,不过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出去练练手。
邓舍扶刀顾盼,下达将令:“双城六千老卒,留千人守城,其余尽数出征。七千新卒,拨两千协助守城,余下的五千人也随军出征。”陈虎、赵过负有守土之责,不能调动,“攻掠熙川等地,以文将军为主将。带三千老卒、佟千户和新投女真各部两千人,加上二千新卒。
“我亲自带军围困德川,黄镇抚随我一起。带二千老卒,三千新卒。双城请洪先生镇守。本次作战,不为攻城略地,唯以取粮、掠丁为上。”话虽这么说,打下来的地盘,也不能随意丢掉,只是少放些驻防的军马罢了。
陈虎想代替邓舍出征。这一次行动事关大局,邓舍不放心,他脖子伤也好了,没有同意。定下时间,两日后出城。在此期间,定州、宁远收缩兵力,暂停哨粮,专力防守。免得叫高丽人吃了空子。
瞧瞧窗外,夜色已深。就此散会。
邓舍将众将送出府门,各人纷纷上马,告辞自回。黄驴哥没回家,绕了个弯儿,把诸人甩掉,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蹩进了姚好古的府中。姚好古、钱士德等他多时了。
姚好古到双城没多久,他们就搭上了线。只是来往隐秘,没被别人知晓。
姚好古来了十几天了,邓舍表面热情、客气、尊敬,实际上很不配合。吴鹤年个老油条,得了暗示,阳奉阴违,户籍、田亩、丁壮、仓廪等,迟迟不肯交接。搞的姚好古很恼火,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儿,万没料到竟会这么难缠。
三番两次找上邓舍府邸,要激将、催促,没奈何不提正事时,邓舍恭敬有礼;一提正事,说不了三句,必然拱手,言称出恭,一去不回。
问起来,亲兵不是回“军中急事”,就是道“女真人事”。他狠下心,几次赖着不走。结果,邓舍要么一晚上不露面;要么夜半归来,和女真人喝得醉醺醺。甚么也谈不了。
开始,姚好古还没多想。到手的权力,谁也不愿放出,人之常情。慢慢的,他觉得不对劲。女真人越来越多;新卒越来越多;大批大批的军械箭矢,一车一车地从冶炼场拉出。
邓舍拉出的架势,分明是争分夺秒。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洪继勋说的很对,关铎就是要反;姚好古的任务,就在把守这条入高丽的近道。邓舍要是看出了此中玄虚,那这条通道,保不保得住,就悬乎了。
人心隔肚皮,对一个从没接触过的人,谁知道他会在关铎和小明王之间选择哪一个?又或者,你反我也反,一拍两散,干脆不服从关铎的调遣,据地双城自立为王?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是麻烦。
故此,昨天一听说邓舍召集众将,他当即叮嘱黄驴哥,开完会就来见面。此时听完了军议内容,姚好古拈着胡须,琢磨半晌,嘿然一笑,猜出了邓舍用意。
他翘着腿儿,抿了口茶:“‘不为攻城略地,唯以取粮、掠丁为上。’哼哼,……好一个邓万户,想尽取各城的精华,充实双城,做双城王么?”
钱士德火爆脾气,比他恼,一拍桌子:“大人,来这么多天,一点儿进展也没。末将看,得用点雷霆手段了!”
黄驴哥吓了一跳,钱士德部的战斗力他不知道,邓舍部的战斗力他一清二楚;钱士德区区一千骑兵,火拼的话,怕不挨边儿。他忙道:“小人以为,需得三思慎重。”提出个建议,“不如,大人借关平章的将令来强迫其改变主意?”
钱士德同意:“就用关平章赐给大人的宝剑。他要识趣,放他一马;不识趣,……”冷笑两声。
黄驴哥有点后悔。早知道钱士德在,他就不来了。钱士德的狗脾气比以前还暴躁了,一开口打打杀杀。关平章那么识人的一个人,怎么把他给派来了。
黄驴哥眼巴巴地望着姚好古,姚好古笑了笑,道:“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步还是避免走出。”
沉吟片刻,道:“邓万户西进掠粮,为的是全军上下的肚子。去阻止,不好找理由。”识时务者为俊杰,辨其形、观其势,量力而为,阻止不了,就不阻止。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道:“仔细想想,对你我来讲,未尝不是个机会。”问黄驴哥,“邓万户西进,留下守双城的何人?”
“洪继勋。守军三千:老卒一千、新卒两千。”
钱士德喜上眉梢:“大人是想?”拍着胸脯保证,“半天时间,末将就能控制双城。”
姚好古摇头否认。能夺下双城控制权自然最好,问题是邓舍一两万军队,抢下也守不住。只能怪邓舍发展太快,从开始自己就落在下风。“本官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趁机,将我这顶官帽子坐实点儿。”他喃喃念了几遍洪继勋的名字,有点头疼:“双城土著、有谋有略、和女真人关系好。……他妈的,不好对付。”对邓舍的用人之明很是敬佩。
但姚好古是什么人?关铎手底下数一数二的能臣干将,人称智多星,智谋无双的人物。百折不挠,斗志昂扬。
拈着颔下胡须,他转悠了两三圈,推测邓舍心态:“本官相信,邓万户对关平章,还是忠诚的。”辽东二十万红巾,不忠诚能行么?“架空本官、西进掠粮,无非个人私心。私心人皆有之。只要他不做出有损关平章南下高丽的过分举动,本官就可以退让。”形势比人强,不退让能行么?
这就是漂亮话,明明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就是不明说。黄驴哥张了张嘴,咽下反对的意见,道:“大人明见万里。”
“不过呢,本官既然奉命前来,最根本的一条,双城、甲山必须得确保无失。钱将军的军马,任何情况下,不得妄动。邓万户没提要你出军,你就装不知道。提,找借口推辞掉。
“而双城民政实权,不能再拖延。邓万户大军出城,难得良机。”他哼哼道,“洪继勋,小白脸儿,就让老子斗你一斗。”
顿了顿,面带忧色,对钱士德道:“钱将军,你我人马太少,震慑力不大。控制双城、甲山也好,插手双城民政也罢,顶多暂缓其急。要得遣派信使,快马通报关平章,请他早定南下。否则,时日一久,小麻烦也会变成大麻烦了。”
他转过身,拍了拍黄驴哥的肩膀:“两日后出军,黄将军尽管随邓万户前去。本官给你两个任务,探明丽军战力、地方虚实;搞清楚邓万户掠粮、丁壮数目。”
黄驴哥腾地跳起来,并腿挺胸:“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25 德川 Ⅰ
忙了两天,协调辎重、配备兵力。军粮自带。
姚好古好耐性,任城中乱成一团麻,就是不主动开口问邓舍要去干什么。邓舍被他缠得怕了,也没去通知他。直到临出发前一晚,才遣了吴鹤年去,通传一声罢了。
次日一早,邓舍先出城,文华国随其后。文华国入宁远,邓舍过宁远不入,直达德川,屯营十里之外。遣派游骑,游荡前探。德川城头乱作一团,城外的大庄园里,一拨拨的佃户、青军,往城中仓皇撤退。
杨万虎、陈牌子跟随军中。根据他两人的军功,一个现为千户,一个现为副千户。邓舍给了他们一人一千新卒,带领统率。
他两人投军时带来的二三百流人,在定州伤亡百余。剩下的两百人,一并拨入新卒,任十夫长。至于百户,有八百老卒的资深军官担任。
算起日子,两人投军至今,才一个多月,青云直上,就都做到了千户的位子。邓舍当初有功必赏的话,言而有信。
为了防止德川方面,在红巾扎营的时候出城袭击。邓舍命令先列车阵,以鹿角车、偏箱为方阵在外;以拒马枪为方阵在中;撒铁蒺藜。步兵在内,老卒备战,新卒筑营。
入夜不久,营地大致布好。邓舍出了帅帐,四处视察。营地内两条大道交叉横贯中间,各军、各队罗列四面。六丁六甲、二十八宿等旗,飘扬夜空。
防守器械统一安排在营垒前沿。一半老卒和新卒编在一起,做为驻队;剩下一半老卒做为战队。高丽人如果来袭,战队出战,驻队守营;驻队出战,战队守营。
巡查一圈,邓舍回帅帐的路上,探马来报,他们偷空子,逮了几个没来得及回城的德川土著,拷问出了更详细的军情。指挥德川军队的最高长官,前天才刚换了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看将旗,写着个金字。官衔是西北面都指挥使。
官衔配姓氏,两相对照,还能是谁?除了金得培,找不到第二个人。他大概是才逃回平壤,因了大败被发配到前线,戴罪立功来了。
“还真是巧。”杨万虎、陈牌子没和金得培对过阵,感触不深;左车儿不禁道,“上次他困双城;这次换我困德川。”
杨万虎撇了撇嘴,轻视道:“手下败将。”
一攻一守,形势变异。邓舍不敢大意,道:“前番双城血战,丽军攻守,颇有章法。不得小觑。”有个疑问升上心头,指挥官换了,军队数目会不会也因此有所改变,问,“守城的驻军有没有变化?”
“听那土著讲,金得培入城,没带甚么人马;只四五亲兵。小人在城外观望良久,德川丽军大约以为我军前来是想攻城,所以一直在忙碌防备,没有出城的意思。”
邓舍微微放心,遣探马出营,再探。
按照事先的约定,明日一早,文华国就会出宁远,首先北上攻打熙川。可以预见,熙川遭到攻击的消息,一被德川得知,它就会立刻猜出当面红巾的意图,不在攻德川,而在堵截援军。
到那时候,金得培一方面责任在肩,一方面雪耻心切,断然不会坐视不救,定会千方百计以求攻破邓舍营垒,北上救援。哀兵必胜,他够哀了,胜不胜不好说,血战在所难免。
连着三日,邓舍催促加固营盘。广散游骑,控制南北通道,从第二天开始发现熙川的信使,接连俘虏、斩获四五人。
究竟山峦连绵,道路太多,不能彻底断绝两地通信。第四日,德川接到了熙川的急报。邓舍也同时接到了文华国的报捷,熙川克,继续北上,攻江界。
江界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好在高丽尚没有大规模驻军,否则还真不太容易对付。也因为它的地势,这是唯一一个攻打下来之后,打算派驻重兵占据的地方。
而能不能保证江界等地的内线作战顺利实施,就全看邓舍的外线能不能撑住了。第五天,金得培小规模地派遣出几支军马,试图冲营,邓舍固垒不出。
双城一战是怎么赢的,他记忆犹新。如果当时庆千兴、金得培不为自己的计策所动,牢守营盘,拒不出战,最后得胜的就不是自己而是高丽人了。有此前车之鉴,他不会傻到重蹈覆辙。
固守的同时,尽量地以老卒搭配新卒的方式,以战代练。这些新卒,大多数家中都在前一轮的分地热潮中,分到了不少土地,算是既得利益者。
邓舍平时又很注意高丽、中国本一家的宣传;强调大家都是活不下去的苦人,明确将敌对的矛盾,指向了盘剥、压迫穷人的恶霸地主。
先后经过辽、金、元等异族的统治,北部的高丽人早习惯了强者为王的世道,他们只想能吃口温饱饭。邓舍的措施很有作用,加上河光秀等的亲身示范,忠诚方面勉强过关。
每次战后,邓舍又亲自安葬死者;下到彩号营,慰问伤者。不论汉卒、丽卒,一视同仁;禁止军官过分地侮辱、打骂新卒。而老卒们对邓舍的尊敬,也不由自主地感染了新卒。
慢慢的,邓舍由一个陌生的符号,在新卒们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相比从军时的半自愿、半强迫,他们较为安心地融入了军队之中。
邓舍筑造的营地牢固结实。高丽人突击了几次,没能击破。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江界被克,文华国转而南下,掠孟山。金得培变得焦急起来。
这日一早,辕门士卒来报:“德川城中来一使者,自称奉金得培之命,给将军送礼。”
邓舍正同黄驴哥、左车儿、杨万虎等人在帅帐中,分析金得培下一步可能的战术。听了士卒报告,几个人面面相觑。临阵送礼,他们经历的战阵也算不少了,却是头一回碰上。
黄驴哥将己心、度彼心,猜测金得培用意:“将军需得小心,莫不是派来的死士?索性斩了便罢。”杨万虎嗤笑:“一刀杀了,省事是省事,镇抚大人就不怕堕了俺军的威风?叫人笑话俺们无胆?”
陈牌子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多布置些扈卫,就算是死士,也没甚么作用。”
邓舍寻思片刻,金得培估计不会这么愚蠢。敌方的大将是那么好刺杀的么?而且他也自信个人的武力,道:“有请。”
不多时,亲兵引着个高丽士卒,带上帐内。他昂然不跪,碰着个木匣,睥睨诸将,大剌剌用汉话说道:“高丽西北面都指挥使,我大将军金,闻红头贼渠首阿只邓舍面嫩无须、模样妖娆,不胜仰慕,特送来薄礼一份,请笑纳。”
就因了年幼,邓舍平时很注意,专门蓄的有须,又久经风霜,粗略一观,外貌要比真实年龄偏大许多。面嫩无须、模样妖娆云云,纯粹是诬赖。如果说“红贼渠首”“阿只”还无所谓,“不胜仰慕”四个字,迹近调笑了。
堂堂一军主将,遭到如此侮辱。杨万虎勃然大怒,拔刀而出,就要跳过去砍了这个高丽士卒。邓舍毫不动怒,挥手制止,道:“呈上来。”木匣打开,里边置放了一件红色的女子丝衣。
这下子,不但杨万虎恼怒,包括黄驴哥在内,都是怒不可遏。邓舍仰天大笑:“金将军当是我司马懿么?”
他的确感到好笑,当时《三国演义》虽没写出,但这段故事史书有载,而且说三分的先生到处皆有,这一段儿故事,帐内诸将每个人都有听过。邓舍指点丽卒,笑道:“金将军束手无策,急病乱投医,竟然想出这么个主意?不知这是我中华故智么?”
那高丽士卒一眼不看怒火冲天的杨万虎等人,挑衅地乜斜邓舍,道:“我大将军金,有一句话,说给你阿只小儿听。你要是害怕不敢战,这套红衣就送给你,半夜里穿起来,傅粉描眉,跳跳舞、取取乐,也不枉了红贼阿只的花名。”
左车儿上前一步,道:“将军,高丽人辱人过甚。小人愿引军出营,好给他点教训。”杨万虎、黄驴哥纷纷请战。
邓舍道:“激将之法,诸位何必当真?”话虽如此说,不妥善应对的话,对士气会是个很大的打击。
自古以来,有很多因中了激将计而败亡的战例。那些将军们,大多身经百战,岂会不知对手施展的是激将之法?就拿眼前来说,左车儿、杨万虎,他们也知道这是金得培的计策,想激己方出战,既然知道,还主动请战,原因何在?就是为了士气。士气一散,不败,也变得败了。
邓舍皱了眉头,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挥手叫亲兵先把高丽士卒带下,严禁他四处走动。那士卒是带着必死之心来的,邓舍不杀他,他反而楞了一楞,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昂首出去。
陈牌子看出邓舍心思,凑上来,道:“将军怕不出战,会堕了士气么?小人有一计。”压低声音,低语几句。邓舍拍案叫绝,当即按陈牌子的计策施行,遣几个士卒快马赶回宁远。
离宁远三十多里,走得快些,半日可回。下午,士卒们带回了一个女子,交给帅帐。五大三粗,长相奇丑。邓舍吩咐,将金得培送来的红丝衣,裹给她穿上。描一个血盆大口,搽两颊白粉如堆。
叫出那个高丽士卒,堵了嘴,前边开路;选两个死士,押着女子,敲锣打鼓,送出大营。一边走,一边大呼:“藩邦高丽败将金得培,闻我军中此女艳丽无双,送红丝衣来聘,愿做我大宋女婿。我大宋上万户将军大人,深感金得培惜花意重,大方相送。”
军中无论汉卒、丽卒,指手画脚、嬉笑围观。那高丽士卒憋得满脸通红,可惜嘴堵着,一个字说不出。脑袋上绑了封邓舍的回信,只有一幅画、四个字。画是一头黔驴,字是:贻笑大方。
奉邓舍的命令,这些人出了营,不急着入德川。而是远远绕着城,走动一圈。争取叫更多的高丽人,看到这一幕。
这一招,对高丽人的士气打击不小。金得培偷鸡不成蚀把米,怒火中烧。形势逼人,不得不集结三军,倾城出击。邓舍早有准备,调了左车儿挡第一阵,杨万虎的后备军列在其后。组织了数百大嗓门,学得高丽话,高声朝对面喊:“大宋女婿,欢迎回门。”
却是把金得培来攻,当作了新妇三天回门。
高丽人士气大沮,金得培亲自冲锋前阵。监阵官排列阵后,敢退一步的,斩,攻击渐渐激烈起来。邓舍把帅旗移到前线。亲自指挥。
在接纳陈牌子之计,去激怒金得培的同时,他就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文华国连连告捷,推进的顺利再一次出乎战前的预测;而德川数日不见有援兵增援,区区三四千人马守城而已。邓舍这几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扩大战果,改堵截德川援军为一鼓作气攻克德川。
但是,一者军中老卒不多;二来金得培甚是谨慎,每次只有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出城,留下来的守城人马不少,没办法用计取胜,所以犹豫不决。
陈牌子计策一提,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反过来去羞辱金得培,而是金得培会不会一怒之下,减少守城人马,增多出城军队。如果他这么做了,己方就有了可趁之机。巧妙利用,完全有攻克德川的可能。
那几个士卒去宁远,明是带女子回营,暗地里,有邓舍给张歹儿的密信。叫他旗不打、鼓不敲,偃伏行踪,迅速来援。
登上望楼,邓舍注意到参与进攻的高丽军队,显然多了不少,连青军都上了。推算留在德川的丽军,最多千人。
黄驴哥站在他的身边,扶着宝剑,——自担任镇抚,他就把马刀换作了宝剑,观望片刻,道:“将军,高丽人的攻势越来越猛了,我军多半新卒,可别叫,……”
邓舍道:“无妨。受我羞辱在先,他又接连大败,高丽人已无斗志,最多也就是攻这一拨。只要受挫,必然后继无力。”
左车儿的第一阵撤退下去,换杨万虎顶上。邓舍军中备有投石机、弩箭、火铳,高丽人落在下风;金得培也看到了如果此战再败的后果,退无可退,咬紧了牙,死战。
他调集城中丁壮,搜集柴草,以悍卒突阵,将它们堆积到邓舍营外的鹿角车、偏箱前头。杨万虎几次出击,柴草太多,抢不及。高丽后阵火箭齐发,引燃柴草。顿时黑烟腾空,火焰窜天。
不少火箭穿过偏箱方阵,落到拒马枪阵中,火苗蔓延。处在两阵之间的红巾士卒,烟熏火燎的,乱作一团。
邓舍帅旗挥动,杨万虎部逐一后撤,舍弃掉了偏箱方阵。陈牌子带着新卒后备,提取储水,有条不紊地浇灌拒马枪阵以及前排营垒,火势逐渐地止住了。
第一轮交锋,携全军来攻的金得培略胜一筹。邓舍回望宁远,张歹儿的军队还未曾到达。对面的丽军停下攻势,金得培跃马阵前,驰骋左右,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总不出激励士气之类。
天色渐渐黯淡。
——
,江界。
“江界,……古称秃鲁江,高丽恭愍王十年置万户。”恭愍王十年,即1361年。
2,三国演义。
罗贯中和他的师傅施耐庵,当时在浙西张士诚的幕府之中。
3,说三分。
唐宋就有,宋代,民间说话分为四类,说三分是讲史一类的重头戏。到了元代,有大量的三国类平话出现,在杂剧中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如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
26 德川 Ⅱ
金得培吃一堑长一智,他总结过双城大败的原因。首败因素,就在见利冒进。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此番倾城出击,那是万不得已。表现出来的怒火,完全是为了士气着想,给部将们看。
在攻克邓舍外阵,挽回点面子之后,他的怒火自然也顺水推舟地随之消失。他方才跃马阵前,激励士气是有的,再接再厉却是丝毫也无。他认为邓舍用兵诡计多端。双城血战,杀得他胆颤心惊;时刻警惕,怕邓舍趁夜色使诈,别叫援救孟山不成,反再被他赚了德川。
竟是勒阵: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一边警戒,一边缓缓后退。
这出乎了邓舍的意料,放任他退走,调张歹儿部来的意义就一点也没有了。急忙击鼓,挥旗,左车儿部的老卒,打开西边阵门,列阵侧击。
左车儿摆了一个三叠阵。弓弩为前,长枪为次,短兵在后。踩着鼓点,士卒们一步一喝。月余来操练,练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阵型,士卒举动老练。弓弩先发,枪戈林立,刀斧手击打盔甲、盾牌,杀声不绝。
金得培遣出两支断后人马,兜过来迎截。邓舍帅旗指动,东侧的阵门随之打开。杨万虎领聚数百流人军官并挑选出的勇悍士卒,组成一个锥形,配合左车儿冲击。
这样,东西两侧的两支红巾人马,形成了一个钳形。如两支长枪,插入了高丽军队的两翼。如果能再有一支精锐骑兵,从中间出击,那就完美了。
可惜,陆千十二的骑兵,大多调给了文华国用来机动。邓舍手头上只有一二百备用,不足以搅乱高丽人的后方。
金得培稳扎稳打,接连遣派军马,支持住两翼,保证大部队不受干扰,继续后撤。又调出精锐及数百骑兵,斜斜绕过杨万虎,试图穿到其后。
这时,红日西下,六月底的天空遍布红霞。邓舍和黄驴哥,高高远望,敌我阵型的变化尽数入目。
黄驴哥道:“将军,金得培是想集中兵力,先击溃相对弱小的杨千户。”由前后夹击杨万虎的高丽军队的规模,判断出,“高丽人采取的战术是正奇分战之法:二分为正、一术为奇,一以当其前、一以攻其后。”
杨万虎陷入一千余丽人的包围,暂时不会有失败的危险。但是,从整个的战局来看,如果他不能尽快地脱离出高丽人的包围,所谓孤掌难鸣,就会影响到西侧左车儿的攻势。
宁远方向,张歹儿依然没有出现。
邓舍有些焦急,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继续派军从杨万虎的方向出阵,高丽人包围杨万虎,他再去包围高丽人。第二:增援左车儿,集中力量击溃高丽人的左翼。第三:派剩余老卒从正中出阵。
第一个方法,就像包饺子,一层皮包一层皮,不是上策。说不好,金得培就是希望他这么做,很容易被反咬一口。第二个方法,就像秤砣,一边高一边低,即使左车儿获胜,杨万虎一败,得不偿失。
第三个办法,相比来讲比较好。唯一的问题,可用的老卒不多。明面上看,两边势均力敌,可自己这边儿,一大半都是新卒。固守营垒没问题,出击野战,鹿死谁手,难说。
邓舍抬头望了望天色,果断决定,传令,命陈牌子引剩余老卒倾营而出,务必纠缠住高丽后阵,令其脱身不得。
黄驴哥连连摇头:“将军,太险。高丽人要是狠下心,不退,反过头和我决战,再破釜沉舟地拉出城中的投石机、弩箭,胜败不好说。他们败了,有城池掩护;我军一败,营盘不保,一成溃军,可找不到能遮蔽的地方!——将军忘了当日是高丽人是怎么在双城下失利的么?今天的情形和那天非常相似,只是在实力对比上调了个个儿。”
“给张将军送信到现在,大半天了。不出半个时辰,张将军军马必到。丽军主力皆在城外,只要能将其拖住,德川唾手可得。大好良机,岂能弃之不要?”邓舍一振披风,下了望楼,亲自领千余新卒,驻守营盘。
金得培敏锐地感到了邓舍的意图。千小心、万谨慎,还是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金得培心急如焚,双城快破时,那突然其来的佟豆兰、文华国,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用去想就能确定,这一次,邓舍百分百留的仍有后手!当务之急,唯有尽快击溃红巾右翼,才能保大军安然回城。将旗挥动,一队队的士卒,源源不绝地调拨向右。
红巾营中一声炮响,三通鼓毕。正门缓缓拉开,千余老卒列阵出营。
每百人一队,最精锐的一队列在最前。其后每排横列两队,每人间隔十步。各队前进五十步一停。十来个号角手,抬着号角,立在阵后,每一声角响,各队士卒就地立正,呼喝、举刺热身,同时调整和前后左右的距离。
两声角响,前进百步,距离敌人只有四十来步的距离了。二百余骑兵,冲驰阵后,随着军旗的指挥,由一侧机动前进,每一次也是前进五十步,枪戈放平,一边前进,一边发出大声的呼喊。
这个阵势,邓舍是从古书中学来。往日曾见关铎临阵使用,效果不错。就像金得培的二分为正,一术为奇一样,此阵也是兼得正奇之用。视敌人的变化,而相应地做出反应。
金得培儒将,饱读兵书,一目了然;他带着亲兵,弹压因红巾逼近而骚乱的士卒,稳稳布开防线,坚持敌不动,我不动。
红巾营中,鼓声再次响起。雄浑、激昂。夕阳的余晖下,每一个士卒的脸上都沉重、兴奋。枪戈、刀斧,映出雪亮的寒光,给这暖暖的夏暮,抹上了一丝凉气。
二百余骑兵蓦然大动,赫赫的呼喊着加快速度,带兵的百户回首扬刀,声嘶力竭:“飞土!”二百人回应狂叫:“逐敌!”
步卒阵中,朝高丽人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红巾骑兵以奇变正,在鼓声的激励下,当先杀出。马蹄飞卷,撒起满天的尘土。高丽士卒前排蹲下,倚枪拦击。后排的刀斧手被金得培鞭打着,滚上前去,企图砍飞奔过来的骑兵马腿。
佟豆兰娴熟骑射,女真人自有一套战术。他来了之后,邓舍曾多次请教,学来的东西,用在平时骑兵的训练上,得益匪浅。二百余骑兵没有去直接撼阵,唿哨一声,斜斜转驰。忽而搭弓射箭,一击即走;忽而点集,并攻一路。
金得培把手下的骑兵悉数调到了杨万虎处,一时之间,无力应付。高丽人的斗志,本来就不高。片刻功夫,前阵乱作一团麻。很多被利矢射中的,惨叫号哭。
邓舍注目杨万虎,看了会儿。他到底悍勇,处在优势敌人的包围攻击下,犹能收缩防线,二百余流人,又像攻双城时,好多脱了盔甲,赤膊杀敌。
“这才是我军的勇士!”邓舍热血沸腾。不管平日他在洪继勋等面前,表现得有多么知书达礼,十年征战沙场,好武重勇的因子早深埋体内。
“旗来!”他一伸手,哥哥队的一人,从腰间取出一面青色小旗,并囊中笔墨,递了过去。便在这万军鏖战里,邓舍提笔在小旗上写了三个大字:杨子旗。字体剑拔弩张、杀意凛然。向后一递,“击鼓、传旗。”
特选的传旗官,高举小旗,翻身上马。冲出营垒,由四五个人扈卫着,杀入右翼,一路高呼:“上万户大将军令:杨万虎杀敌、有功,赏旗。”
这却是邓舍改军制时,费尽心思选出的一个古制,专用来临阵奖功。赏给谁的,便写谁的姓氏。给杨万虎的就是杨子旗;若给左车儿,便是左子旗。战后,视旗帜颜色给不同的赏格。
之所以用古制,而暂不采取勋章制度。一来有蓝本,不突兀,容易让人接受;二来采用旗帜的话,临阵可授,有利激励士气。
杨万虎哈哈大笑,接过旗帜。他打着赤膊,无处可放,插入发髻。头上青旗,半身纹绣,舞动大斧,叱咤如虎,人到处,血溅五步。所部数百人,果然士气大振。
邓舍放下心,专注正面。金得培为了稳住阵脚,一再从后方抽派弓箭手往前,压制红巾的骑兵突击。混战到了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撤退回城的念头,想撤他也撤不走。六千余敌我士卒,慢慢地混合、胶着在了一起。
和以前的几次战斗相比较,这是邓舍第一次尝试用堂堂之阵同敌人野战,难免紧张,紧紧握着刀柄,他仔细研究高丽人的阵型,感觉时机成熟。手一挥,帅旗摇动。
鼓声变了个调子;号角低沉,嗡嗡发鸣。步卒变奇为正,一步一喝,两步一杀。开始缓缓向前推进。骑兵陡然脱离前线,后退,改为巡弋步卒侧翼,保护不失。
骑兵一退,高丽人的前阵也随之后退。露出后面早已布成的步卒阵营。前排弓箭手的阵型稀稀疏疏:疏则达;后排盾牌手、长枪手,密密实实:密则固。
步卒临阵杀敌,不求骑兵的速度,不突出个人的武勇,强调的是纪律。合万人如一人,施三军如一臂,闻鼓而进,鸣金则退,挥左而左,挥右而右,能做到这个地步,才能称得上精悍。
十夫长在阵中,不住地喝令约束,保持前后十步的距离。百夫长紧紧盯着中央的千户旗,按照旗语调整各队的位置。千户陈牌子目光不离高丽人的阵型,寻找他们的薄弱地方。
主帅邓舍遍观敌我两阵,注意全局。观察敌人有没有偃伏的奇兵,观察己军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柔和的暖风迎面吹卷,带来十几里战场上的血腥味道,混杂着田野、山林的气息,杀声盈耳里,这滋味古怪而令人亢奋。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弓箭手射完两箭,各自退回后阵。红巾和高丽人的鼓声、号角不约而同变得高昂,士卒们吼叫着不同的语言,加快了速度,冲向了对方。
黄驴哥睁大了眼睛,拳头猛然向下一击:“干!”
“骑兵!突。”
两边步卒正面交锋,红巾骑兵由散而聚,呐喊着侧击入了高丽人的阵线里。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出骑兵、步卒到底哪一个是奇,哪一个是正了。正也是奇,奇也是正;正随时可以化为奇,奇随时可以化为正。
金得培竭尽全力,弥补红巾骑兵冲阵带来的缝隙。终于抵挡不住,调回了右翼包围杨万虎的数百骑兵,试图转变方向,学红巾的战术,同样来冲击正面红巾步卒的侧翼。
“投石机、弩箭,击!”
营垒中,投石机、弩箭、火铳,连番发射,阻挡高丽骑兵的前进道路。金得培慢慢地调整阵型,陈牌子毕竟经验不足,被他吸引得偏离了方向。高丽骑兵再一次转变了攻击方向,喊叫着,冒着矢石,向陈牌子腾出的位置冲击。
陈牌子发现了己方的漏洞。发现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如果叫这一支高丽骑兵冲到眼前,他的侧翼不保。侧翼一乱,阵型必散;阵型一散,军卒必溃。
少了几百高丽骑兵,右翼的杨万虎愈战愈勇,从下风,逐渐地占了上风。左翼的左车儿,一直不慌不忙,依照邓舍的军令,以缠敌为目的;仓促间,也根本无力支援陈牌子。而那二百余骑兵,隔了上千人的阵线,鞭长莫及。
邓舍果断决策,一回身,对黄驴哥道:“守营之责,暂交镇抚。陈将军中军危险,本将亲往去救。”
新卒不能带,只带了二百亲兵和六十多人的哥哥队,半是骑兵、半是步卒,打开营门,席卷而出。哥哥队的队长毕千牛不会骑马,擎着帅旗,迈着腿飞奔,牢牢跟在邓舍马后。
一轮圆日,多半沉入山下;东边一钩月,凉凉悬上天头。邓舍顾望天色,对众人道:“丽人攻势已疲,我援军即到。众位兄长,金得培不过一手下败将,谁来和我比一比,看谁能先斩将搴旗!”
他一出阵,金得培远远望见,上次战败的耻辱上了心头,厉声喝问:“红贼渠首上阵,自不量力!我德川后援即出,何人能为我取此阿只儿头颅来?”
三四员高丽裨将挺槊催马,引二三百人,掠过前阵,同那攻击陈牌子侧翼的数百骑兵分作两路,直取邓舍。
邓舍命骑兵下马,和步卒一起结阵外圆内方。外圆分两层,一层为盾牌、刀斧手近斫,二层为枪戈远刺;亲带二十余人在内,分作四组,做一个四角方形,各照看一角,哪一边儿吃力,便支援哪一边儿。
亲兵、哥哥队的战斗力,在全军来说都是首屈一指的,硬生生用劣势兵力,抵住了五六百丽军的攻击。
此时,由黄驴哥的视角来看,整一个的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局面。泛而言之,分为左、右、中三处战线;细细划分,只中间这一条战线,就又可分成陈牌子一处的小主力,红巾骑兵一处的小左翼,邓舍一处的小右翼。
投石机、弩箭停止了发射,以防打中自己人。红巾营垒中虽然还有一千余新卒,但这是用保后路的,而且战斗力也不强,派上去,只怕反会帮倒忙。
一路路的探马驰出营后,去确定张歹儿军队的位置,催促他们加快行军。
从开战打到现在,邓舍不再担心己军会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甚至击溃敌人,要知道,左翼的左车儿,蓄势至今,还未曾发力。但是,他的目的不在此,他要的是德川。所以,张歹儿不到,他就得保持胶着,左翼的左车儿,就不能发力。
他部下亲兵所带盾牌,皆是军中最好的。坚固、高大。往地上一竖,能挡住大半个身子。盾牌上设置的有机关,能够射箭、从中间刺枪。数十个盾牌一围,便如一座小型营垒也似。
高丽人冲击半晌,没有一点儿效果。一个裨将恼怒非常,拢起四五杆枪戈,合在一处,驱马撞来。他力气不小,盾牌没破,撑盾牌的亲兵,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手一松,栽倒地上。他后边的士卒,忙抢上去,接替扶住盾牌。
那裨将勒马转了圈儿,吼叫着再度冲来。他重盔重甲,马上也有护裙,箭矢、长枪皆刺他不中。两个哥哥队的士卒稍微把盾牌抬离地面,猛然钻出,奋不顾身,一个滚着刀,削马腿;一个弓着身,竖起了枪刺马脖子。
那裨将没料到,遮掩不及,避开了长枪,滚地的刀闪不开,马腿顿时断折。那战马哀鸣嘶叫,收不住脚,后腿狠狠踏上了滚地刀手。刀手的胸前盔甲凹陷一块,眼见不得活了。那裨将掉下马来,身后的丽卒急往上抢,邓舍阵中弓矢齐发。
枪手掷出长枪,拖拉着高丽裨将,拽回阵中。按住他,剥掉盔甲,刀枪齐落,分做数段。
乱军中,一命换一命。红巾的悍勇之气,逼得高丽人齐齐后退一步。死去的刀手,邓舍认得,和那枪手是一对兄弟,守双城一战,立了不少功劳。本待新军练成,叫他兄弟去任个百户。不料死在此处。
人以赤诚待我,我如何不能以赤心待人?他心潮澎湃,为之激动。转望身边众人,那枪手跪倒在地:“将军恩养我辈如子侄,为将军死,我辈所求!死而无怨。”
“起身!给旗。”就地沾了丽军裨将的血,邓舍以指为笔,书写上此人的姓氏,给出小旗。也不上马,他横枪指着那刀手尸体,道:“今日,我死一兄长!兄长为我死,我岂忍兄长之身,落在敌手?”
一语既出,那枪手热泪盈眶。邓舍下令开盾牌阵,七八人随着他,杀出阵外,所向披靡。阵内士卒同声而呼:“将军!将军!”
营垒里,鼓声大作。邓舍回头看,黄驴哥不知何时重奔上望楼,挥舞着旗帜,张歹儿到了。
张歹儿一到,那就如秋风扫落叶。
左车儿首先发力,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千余老卒,半刻钟功夫,彻底击溃了高丽人的左翼。左翼一败,溃兵散入高丽中军,带动中阵不稳。营垒中的千余红巾新卒,鼓噪杀出,他们不能打攻坚战,摇旗助威、打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
金得培镇压不住,中军大乱,连锁反应,高丽人的右翼顿时崩溃。邓舍脱了困,不回营,趁势反杀,三军一起反攻。压制得金得培半步走不动。
张歹儿从一侧出击,避开混战,绕过丘陵,直扑德川城下。又拿前军伪装成高丽的败军,德川守军群龙无首,促不及备,辨别不明,被赚开了城门。入夜不久,德川破。
高丽人前无生路,后无退路。金得培见势不妙,抛弃大部,裹带了几百人,远远绕过德川,窜逃去了西边的价川。他一跑,没了头领,剩余的溃兵一拨拨地投降。红巾得俘虏一千五六百人,阵斩九百余。己方伤亡五百余人,大半为新卒。
俘虏一个不杀,缴了械,遣派军马押送,带回双城。合上次的两千余俘虏一起,选精悍千人,别立一军,调老卒中有功的丽卒、汉卒过去充任军官。其他的并做一营,耕种军田。高丽北部的军队中,多有贱民,德川俘虏也不例外,一概脱去贱籍,许其从良,重给双城户籍。
送走了俘虏,又洒出游骑,往西边探出五十里。就在城外安葬死者,抚恤伤者。刀手的尸体抢了回来,下葬、祭奠过了,邓舍这才入城。
德川不小,它处在内地,比双城这座军镇繁华得多。只是此时街道上黑乎乎的,满城没一点灯火。早先破城的红巾,不少顺手牵羊,沿街店铺大多翻箱倒柜的,空空荡荡。很多人家门户大开,被抢掠一空。走到近处往里看,劫后余生的高丽人惊恐地缩在墙边角落,不时听见低声的啜泣。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邓舍故意入城稍晚,原因之一,就在给破城的军队一点抢掠的时间。
就本心而论,他当然想自己的部下可以严守军纪,攻城破城能做到秋毫无犯。但是,知易行难。遍数天下义军,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一个也没有。
就别说市肆不易,能做到只抢东西不杀人的,就算是好的了。邓舍昔日在军中,曾有听闻,更有把百姓当粮、以人为畜的。
最鼎鼎大名的,当数江南二毒。一个扬州张明鉴,人称“一片瓦”,军困乏粮,食尽扬州人;一个苗酋杨完者,筑城数里,尽藏掳掠来的子女玉帛。可以想象,在这座城中,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君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百姓人等,在他的这座城中和畜生何异?
如果说张明鉴还算的上是造反的,杨完者则就是蒙元地方武装的典型。至于蒙元正规军,几年前,脱脱攻陷徐州,尽屠一城。
这世道,官也是贼,贼也是贼。手无寸铁的黔黎草民,真如野草一般,不论是落在谁的手中,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天绝生路,天地如鼎,百姓为肉,煮之蒸之,死路一条。
邓舍悄立城下,感慨万千。夜色苍茫,火把通明,数千人马迤逦入了德川。
一个晚上不得歇息,整顿秩序,布置防御,遣派人马守城、巡夜、抚民,肃整军纪,严禁不得再有扰民。
士卒们抓了当地的官吏、豪门,络绎不绝地带上堂前。老一套拿出来,官吏不降的,砍头示众;愿意降的,送去双城看押,驯化一阵,视情况决定给官与否。
德川的大户都是高丽人,没一个汉人、渤海人。依据杀九留一的比例,选出最恭顺、弱小的两三家,立为标杆,任官职、取质子。其他的悉数没收田地家产,一部分赏赐给有功将士,一部分留作军田。家中男子为奴;女子有好看的,赏赐有功为婢,余者下入妓营。
德川的地主不少已经迁徙去了更为安全的平壤、或者南部。邓舍宣布,他们留下的田地悉数充公,分给城中贱民、贫者,给田契。
检点府库,没收豪门,得粮草钱银甚多,统统整点上车运回双城。得了各色匠人近百,充入匠营。
连着两天,才算安排妥当。其间,价川的军队,来了**百人。没等城上出击,就主动撤了回去。探马探知,价川连日接连派出了数股信使,往平壤去送信。
大败庆千兴来的一个多月里,邓舍没闲着。占着河光秀部皆是高丽人的便宜,派出许多探马、细作,平壤的虚实,不说探知了十成,最少七八成。
平壤新招了不少军卒,但粮饷匮乏,没大举进攻的实力,除非它孤注一掷。不过既然得了德川,不管平壤来不来攻,就冲它这个北部山区门户的战略地位,宁肯当作一份大礼送给关铎,便宜了自家人,也不能轻易放弃。
不放弃,就需得有大军镇守。张歹儿在宁远做的不错,索性改任他为德川千户府千户。补充其兵力,又拨了千人与之;又留下陈牌子的千人新卒,合计三千人。
德川在西,宁远在东,两地相距三四十里,前后呼应,只要高丽人不齐聚大军,足可保两城平安。
日升月落,忙碌中不觉时间流逝。转眼间步入七月。文华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既定的目标,他的捷报才到不久,洪继勋的使者接踵而至。
“城中有何事?”算算日子,出双城二十多天了,早超出了预定的计划。洪继勋一直没催,忽然派个信使来,邓舍不由有些嘀咕。
信使什么也不知道:“洪先生只说,请将军赶紧回城。”
话音未落,又来了一个信使。依然一问三不知,洪继勋不是一惊一乍的人,邓舍第一个念头,不是高丽人进犯,而是姚好古出了问题。问:“姚总管有异常么?”信使皆是亲近人,不必绕弯子。
第二个信使摇了摇头:“没甚么不同,只是常听洪先生私下里,说他装疯卖傻,骂他是老匹夫。”能叫清高自傲的洪继勋开口骂人,可见这些日子里,姚好古和他之间的矛盾有多激烈。
邓舍有点担忧了,他想道:“莫不是洪继勋斗不过姚好古,双城的局面不稳?”坐不住,急召张歹儿、陈牌子来,讲说清楚,吩咐他们若有平壤丽军来,不要出城应战,固守待援就可以了。
集合本部,准备出城的当儿,洪继勋的第三拨信使又到了。
不到半日,三番催促。有几次大战的磨砺,邓舍纵不能泰山崩而色不变,遇急则慢的道理,还是悟到了的。他压下心神,问道:“是洪先生当面吩咐,直接派你们来的么?”
三个信使点头应是。
“洪先生当时的表情如何?”
三个信使竭力回忆,异口同声:“没甚么表情,……”顿了顿,第一个信使机灵,想起件事,又道:“吩咐小人的时候,洪先生一边轻摇折扇,看似悠闲自得。”——看来没甚么大事儿。第二个信使得了启发,道:“他拿反了扇子。”——这是变悠闲为忧虑了。第三个信使想也不想,道:“他什么也没拿。”
“什么也没拿”,问题就严重了,洪继勋向来扇子不离手的。
邓舍越发拿不定主意,猜不出究竟。领了杨万虎、左车儿,裹带挑选出的两千丁壮,他怀揣惊疑,连日赶回双城。
——
,三叠阵。
叠阵:几种兵种重叠配置。
2,杨子旗。
相当于功勋章,或可比拟授旗,只是这个旗帜是授给个人的。
“诸守柞击退敌人三次有功者,守以令召赐食前,予大旗,署百户邑若他人财物。建旗其署,令皆明白知之,曰某子旗。”
3,张明鉴。
“先是至正十五年,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名青军,人呼为一片瓦。”“明鉴遂据城,屠居民以食。”“明鉴等凶暴益甚,屠城中居民以为食,……”兵败城破,“城中居民仅存十八家。”
4,杨完者。
苗人,“字彦英,家世播州杨氏。武冈绥宁之赤水人。”
“完者凶肆,掠人货钱、妇女,部曲骄横,民间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泰州张,即为张士诚。
“完者兵淫纵,嘉兴仅保城,城外悉遭兵燹,……”远望看去,视线所及处,没有寸草尺木。“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败,尽杀所有妇女,自经以死。”
5,朱元璋食人。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两缸间,外逼以火。或于铁架上生炙。或缚其手足,先用沸汤浇泼,却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来袋中,入巨锅活煮。或作事件以淹之。或男子止断其双腿,妇女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总名曰‘想肉’,以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此则只算流言,当不当真,不好说。
27 德川 Ⅲ
洪继勋、文华国、姚好古、吴鹤年等人,迎出二十里。有了姚好古在边儿,不好问洪继勋到底怎么回事。应付完姚好古的热情,偷个空儿,瞧瞧洪继勋的脸色,神情自若。
七月的双城,温度不算太热。军中上下换了单衣,行走起来,精神清爽。姚好古紧紧跟着邓舍,不绝声地称赞:“将军征伐在外,捷报连传,连克数城,大有斩获。真是给咱关平章长脸!卑职虽闲居城中,无寸铁之功,也是情不自禁,欢喜雀跃。”
他这话绵里藏针,才见面,就开始指责邓舍架空他,不给他实权。邓舍打个哈哈,道:“前线杀敌,首功在辎重粮运。姚总管调度后方,你放心,给关平章的捷报上,本将一定会写上的。”
姚好古嘿然,瞥了眼洪继勋,还要再说些什么,洪继勋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对邓舍拱了拱手,道:“为欢迎将军凯旋,小可准备了酒宴;亦准备下连台大戏,犒劳士卒。这戏台搭在营中,还是搭在城里,请将军定夺。”
邓舍沉吟,士卒得胜归来,怕会有骄纵之心,别叫扰了民,叫来杨万虎:“三军将士,一律不得入城。尽数归营,赏赐酒肉,庆贺三天。”
杨万虎领命。自去引军,绕个弯儿,过城不入,去南营驻扎。随军带来的二千丁壮,暂时无处安排,也一起带去了南营。
道路两边,麦田碧绿。今春屡遭战火,好在吴鹤年督办得力,荒废的田地不多,微风一吹,饱满的麦穗随着起伏。三三两两的高丽男女百姓,穿着灯笼裤,在田间劳作。见大军回来,很多胆小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每隔三四里,就有一小队士卒巡逻监督。
这季麦子一熟,军粮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最重要的是,只要能保持住这个势头,军队就有了固定的粮饷来源。
吴鹤年察言观色,躬着身子,道:“再过一两个月,麦子就熟了。双城百姓的耕作习惯不及我中原细致,亩产量有些低,小人实地测量,一亩地能产两石粮上下,双城周边,加上宁远等地,实际耕种亩数,约在四五万余。”叹了口气,“双城还好,宁远各地,土著多有流亡,丁壮、种子、耕牛、农具皆不足,田地荒废太多。”
五万亩就是十万石,每亩征收的租赋,皆按当地以往的平均线,三分取其一,能得粮食三万余石。这不是个小数目,邓舍起家至今,多方掳掠,精打细算,军中余粮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数千石。
邓舍却没半点欢喜,距离粮食收获还有两个来月,没到手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转眼看见姚好古眉开眼笑,心里一跳,别叫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裳。
进了城,姚好古牛皮糖也似,缠着邓舍不走。几次想抽空儿询问洪继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找不到机会。一番酒宴闹到夜半,姚好古醉醺醺的,才去了。
邓舍被他灌了不少酒,脑袋发晕,回到楼阁,罗官奴备了醒酒汤,喝了两碗,又用凉水洗了脸,精神稍微恢复。
洪继勋悠哉游哉的坐在一边儿,扇子轻轻叩打手心,他席上一口酒没喝,清醒得很。见邓舍忙完了,不等他问,微微一笑,道:“姚好古的缠人功夫,越发长进了。将军不在城中的日子里,他可着实掀起了不少风浪。”
“肯定不是洪先生对手。他都做了什么事?”邓舍把毛巾丢了盆里,挥了挥手,叫罗官奴等退下。
洪继勋却不先说,转开话题,说到催促邓舍回来上,道:“小可三次传信,请将军回城,实在是因出了一件大事。”他举起扇子,向空中虚虚一点,抑扬顿挫,“半喜,半忧。”
半忧,看来是虚惊一场。邓舍喝了口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君子问忧不问喜,先生先说忧吧。”
“派去购买火药等物的士卒,数日前回来了。带回辽阳方面的一个情报。关铎玩火儿,玩儿到自己头上,惹祸上身了。”
邓舍一怔,不解其意,道:“怎么?”
“正如小可当初的猜测,上个月上旬,他攻占金复诸州之后,果然做出了进攻辽西的架势。可惜样子做得太足,吓住了鞑子皇帝,就在五六日前,出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以及国王囊加歹、佛家奴等人统带探马赤军,逼近了辽阳。”
搠思监是蒙元朝廷大员,囊加歹为木华黎的后人,佛家奴是老熟人了。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由他们做统帅,看来,辽阳方面受到的压力不会小。
还不算完,洪继勋继续道:“纳哈出、高家奴等人也奉旨调动。一出沈阳,一走辽南,出现了合力夹攻辽阳的趋势。”
三路夹攻,辽阳危矣。邓舍倒吸了一口凉气,明白了洪继勋话里的意思,的确是半喜半忧。关铎能顶住则罢,一旦支撑不住,辽阳不保,双城就险。他不敢相信,道:“辽南?辽南的金、复州,不是已经被关平章占取了么?”
“关平章意不在此,虽然攻占,未派太多人马驻防。两个月前,金复两州,被倭寇抢去了。”
邓舍愕然。十余年来,他虽然也多次有听说过倭寇在沿海地区的活动,却万万没料到,他们居然已经有了攻占城池的能力。洪继勋生长高丽,高丽饱经倭患,对倭寇他知之甚多,没觉得有甚么可奇怪的,炯炯有神地看着邓舍:“将军,辽阳围困,正是天赐良机!”
邓舍回过神,皱了眉,道:“良机固然不错,但是,辽阳一丢,……”
“辽阳丢,有两个可能。要么关铎全军覆没;要么关铎没了立足之地,提早转入高丽。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会给我双城造成极大的压力。”洪继勋反复琢磨过此事,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小可说的半忧,意思就在这里。
“然而,却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辽阳不丢。”啪的一响。洪继勋握着扇子的拳头,往左手掌一击,道,“如此,关铎和鞑子两败俱伤。我双城就可从中获浑水摸鱼之利。”
“先生以为,会是哪一种可能?”
洪继勋身子向后一靠:“八成喜,二成忧。”向前倾身,具体分析,“鞑子来势汹汹,探马赤军、纳哈出、高家奴,三方联手,看似兵强马壮,如泰山压顶。实则不然。探马赤军,官军也;纳哈出,蒙古诸部也;高家奴,地方割据也。官军所求,克辽阳;纳哈出、高家奴所求,保实力。正所谓各有各的算盘,同床异梦。
“关铎老将,从姚好古也可以看出,他幕中智囊,计谋不俗,不会看不出此中便宜。他只要应付得当,举措得宜,这一场泼天祸事,完全能轻巧巧消弭无形。”
话虽如此,邓舍依然忧心忡忡,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终究不大保险:“却怕你我一厢情愿,关平章会不会耐不住压力,干脆舍弃辽阳,全军入高丽?”
“将军此忧,大可不必。”洪继勋前前后后,早想得透透彻彻,笑了笑,道,“没了辽阳,就算尽得高丽,也无非龟缩海东,被动挨打;有了辽阳,就如我之有德川,那是深入辽东的一个钉子,可攻可守。关铎不会放弃的。”
邓舍站起来,踱了几步,问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有没动静?”
“辽西自保不及,不见动静。”看来蒙元的战略部属是三路攻,一路守。少说出动的军马得在二十万上下,下的决心不小。
邓舍认同了洪继勋的判断,关铎不会放弃辽阳,那么:“辽阳当有苦战。”
洪继勋摇了摇头:“战不战,两可之间。”
“先生是说?”
“合纵连横,分化瓦解。只要纳哈出、高家奴战意不坚,就凭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哼,它的战斗力,将军是亲身领教过的,较之孛罗、察罕,差之太远!决不是关铎的对手。辽阳能有三两小胜,鞑子就很可能不战而退。”
分析半天,辽阳难道只是虚惊一场?邓舍不怎么信,却也没去反驳。他毕竟没第一手的情报,简单臆断,不会对清醒判断有什么帮助。问道:“然则,先生以为我双城该怎么对策?”
洪继勋是大胆判断,小心应对。伸出两个手指:“两套方案。关铎保住辽阳为一套;关铎丢了辽阳为一套。但不管是哪一套,说到底,十二个字:不急进取,借机发展,扎稳根基。根基只要牢固,实力就是第一。任随时局变化,都不怕。”
他说得口渴,端起茶碗,喝了口,等邓舍思考、决策。邓舍没有更好的主意,洪继勋所言也是他所想。入高丽来,先后受到丽军、关铎的压力,大小十数战,几乎无日得闲。根基方面,的确扎得不稳。
现在辽阳城下,敌我几十万大军对垒,辽阳又是大城,城高粮足,守军十余万,真要开战,没个几个月下不来。就算蒙元不战而退,十几二十万的军队,朝廷也不会允许它说走就走。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有所发展,倒是不错。
回忆这两个多月来,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军事上。改革军制、修筑营垒、操练人马、冶炼兵器。民政上的做为屈指可数,算来算去,一个劝农耕桑,一个分地、换田契,一个保甲制。这么几条,远远不够。
邓舍沉下心来。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这件事儿,姚总管知道了么?”
“姚好古?他没少偷偷摸摸地往辽阳送信,前两天,才有个辽阳的信使过来。料他不会不知。”洪继勋冷笑,道,“前几天争权争得如火如荼,这不,这两天就安生了许多。”住了口,忍不住又评价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此人城府极深,手段多多,不容小觑。”
邓舍听得出来他是有感而发。说起来,对姚好古的城府、手段,邓舍也是很佩服的,不由警惕,问道:“这些天,姚总管没闲着吧?”
“闲?忙的很!不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都被小可一一化解。”洪继勋简单概括,“将军出城没几天,他就下到女真聚集区,问寒问暖,拉拢人心;又在城中张榜,一篇榜文做得花团锦簇,散布言论,大讲什么‘均田地,等贵贱’,替天行道。
“明为赞誉将军,实则把将军分给贫者地的举动,讲成是奉关铎之命而行的。不但如此,字里行间,一再给土著居民、留守将士一个错觉,让人以为,将军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对关铎忠贞不二。”
他直话直说,最后几个字实在刺耳。言下之意邓舍并非忠臣,其实是个大大的奸臣。邓舍听到耳中,难免不舒服。笑了笑,自嘲道:“说我是忠臣么?那是戴高帽子灌**汤,想赶鸭子上架,逼我老老实实效忠关平章了。”问,“先生怎么应对的?”
“女真人好办,姚好古没实权,办实事儿的都是吴同知,随他去闹腾。他名为总管,有挂榜的权力,小可管不着,索性依样画葫芦,学着他的样儿,也作了篇文章,历数关铎功勋,大赞他是我大宋主公的铁骨忠臣;顺便一笔,提到将军早在关铎北伐之前就已从龙,一样为大宋老臣子,忠字当头,不敢叫关铎专美在前,定会尽心尽力,为主公效命。”
此计大妙。关铎要反,那就是奸臣了;邓舍不从命,反成了忠臣。要是关铎不反,大家同为小明王的老臣子,无形中拔高了个人的地位,隐隐有了分庭抗礼的意思。
邓舍大笑:“也就是先生了,换个旁人,化解不了这般举重若轻。”
洪继勋又待开口,听见门外亲兵轻轻叩门,禀告:“将军,王夫人求见。言有急事。”
转望窗外,夜已晚。几缕暖风卷进更鼓声响,两声连敲,已经二更了。巡夜的更夫皆是军中伤残,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连说两遍,一遍汉话,一遍高丽话。
洪继勋谈性正浓,难得好脾气一回,没因王夫人的打搅生气,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他又咽回去,袖子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邓舍:“对以后发展,小可略做了筹划。留给将军细看。”
他没不满,邓舍不满。当着洪继勋的面,不好说些什么,接过来,厚厚十几页,这哪里是略作筹划,翻一翻,分门别类、条理分明。肃容道:“先生辛苦。我今晚一定细看,明日一早,咱们堂上细商。”
洪继勋长揖告辞。门口正碰见了王夫人,清香撩人,他眼睛看到处,脚下不禁一停,拱了拱手:“拜揖,娘子。”王夫人合拜裙前:“万福,先生。”退了一步,请他先走。洪继勋自下楼回府。
邓舍为送洪继勋,就在门口,侧开身,请她进来。
大半个月不见,见她清减许多。一改往日的云鬟高梳、青丝堆纵,只在脑后低挽了个发髻。也没贴飞金,斜插个步摇,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却多了一丝清美圆熟的妇人韵味。
依旧穿着高丽女装,白衣为袍,略如男子制,宽袴褒裕,越发显衬出她的苗条轻盈。见邓舍打量,王夫人展颜喜笑:“将军凯旋,奴还未曾恭喜。”提起裙角,露出一点弓鞋,端端正正做个万福,“见到将军归来,奴心中实在高兴。”
她眉眼间似有心事。邓舍不由叹了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王士诚、续继祖一死,没了两大靠山,她一个女流之辈,日后还不知会何去何从。对她贸然打搅的不满,渐渐散去。
邓舍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虽然没了王士诚、续继祖,也不至于蓦然反脸无情,不管怎么说,平日里他对王夫人,面子上还都过得去。请她起来,盘算,要不要把王、续已死的消息告诉她?又该怎么安置她?
他问道:“天气热了,娘子胃口不好么?瘦了不少。想吃些甚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双城是偏远了点,比不上中原。”
邓舍甚少这般柔声,王夫人眼圈一红儿,道:“有劳将军关心。”邓舍转着自己的心思,没注意她的表情,迟疑一下,问道:“娘子老家,还有人么?”任她随在军中,不像回事儿。夫死从子,没子,从父。不如送她回娘家。
“奴父早亡,母也不在。当年兄弟随奴夫君破家起军,老家早没了人。”王夫人愣了愣,答道。
有点难办了。邓舍没这方面的经验,小心措辞,道:“月前,姚总管从辽阳来,……”
王夫人点头:“奴知道,将军不在府中时候,他来见过我。三番两次,好生烦人。”一双妙目,紧张地注视着邓舍,瞧他反应。
邓舍噫了声:“他见过你?”随即想到,王、续虽死,军中八百老卒多为他们的部下,王夫人名正言顺的前主母,姚好古来见她,不外乎拉拢、借力之类。没放在心上。战场上血战出来的忠诚,不是一个女子能改变的。
他感觉到王夫人的眼光,抬起头,才注意到她发红的眼圈儿,叹了口气,道:“想来,娘子已经知道了。王元帅、续元帅一世豪杰,也不枉轰轰烈烈。逝者已往矣,娘子节哀顺变。”
话既然挑明了,干脆直说,他如实讲出自己的为难:“姚总管来的当天,其实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了。一直没跟娘子说,是怕娘子受不了打击。没有娘子的支持,便没我的今日。娘子放心,你家中既没了人,娘子安危,我一力担之。”
先稳住她的心,又踌躇,道:“要说上策,自然留娘子在双城,也好我照看。只是,兵荒马乱的,双城根基不稳,高丽大敌在外。我很怕万一兵败失利,反而不美,会耽误了娘子。”
王夫人一言不发,听他自言自语。邓舍左右为难,说的话半真半假:“所以,我翻覆寻思,想要将娘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来想去,竟是丝毫头绪也无。”苦笑,“我自幼从军,中原苦无熟人。”问道,“娘子有没有什么打算?”
王夫人眼中亮晶晶的,泪花闪烁。她没有回答邓舍,反问道:“将军担忧奴的安全么?”
“这是自然。”邓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仓促间不及细想,顺着她的话风,答道,“娘子不但有助我之功,我脖颈受伤,也是多亏娘子照顾。娘子以为我会是忘恩负义之徒么?”他这话倒是不假,厌恶她是一回事儿,自己该做的,是一回事儿。
“只有恩义么?”
邓舍呆了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才死了丈夫,就想找下一个?他到底忠厚,不和她一般见识,瞧她两眼,佯做糊涂,岔开话题,含蓄道:“恩义之外,还有对王元帅的尊敬。”
王夫人破涕而笑:“将军狡猾,就不肯说出那句话来。”她却是把邓舍飞快地瞧她两眼,当作心中有鬼;含蓄作答,自为醉翁之意、意在言外。她自以为猜中了邓舍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有甚么好尊敬的?一个莽撞粗人,只懂得打打杀杀,哪里能和将军比了?”
“初识他,小村外,他车前答话,斯文有礼;不久,邓三阵亡,他真性情,重恩情义;分岔口,列阵鏖战佛家奴,他三进三出,一己之力,击溃千余铁骑,骁勇绝伦;元军会合主力,穷追不舍,为保奴的安全,他毅然提出分兵两路,将最危险的一路交给文华国去走,深情厚意。
“八百人夜取永平城,他有胆有识,智谋出众;山东大乱,奴逃难回营,他体贴照顾;凡克城池,最好的东西,第一份送到眼前,饮食衣着提前置办,他细心呵护。就在刚才,真情流露,他为了奴的安危而发愁、不安。”
王夫人忍不住回味过去,又想到入双城那一晚她的情不自禁,黯然伤神里,不由一阵面红耳热,更是觉得邓舍连生气都充满了男子气概。她却不知,她眼中邓舍的好,恰恰正是因了邓舍平时无意中对她流露出的冷淡,反衬对比的结果。
她一路想来,百折千回。恨自己怎么就意识到的这么晚,恨不得再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一遍。一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是后悔,还是喜悦?她分明感到了心痛,怔怔望着邓舍,较之王士诚,两个人,简直是两个天地。
她忍住了泪水,不忍再见邓舍为难,道:“将军却是猜错了。”
“哪里错了?”邓舍被她看得坐立不安,忙问道。
“奴家夫君,并没有死。”话一出口,心痛不已,泪水到底忍不住,她悄悄抹去,强颜欢笑,道,“姚总管来见奴,正是为了奴的夫君而来。”
邓舍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及。
他的表情落在王夫人眼中,另有一番解释,王夫人泪水滚滚而落,难受之极:“将军何必如此?叫奴,叫奴看了好生难受。”人世间,最无奈的事,无过于阴差阳错,两句诗上了心头,低声吟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邓舍哪里管她的小心思,定下心神,从头想了一遍,约莫摸出头绪,极有可能姚好古当时提到山东,只说赵君用,不说王、续,并不是因为王、续已死,而是因为两方未分出胜负。试探问道:“王元帅可是要娘子去山东么?”看她哭泣,取了毛巾给她,耐下性子安慰。
王夫人啜泣半晌,方才止住,果然点了点头:“四月时,奴的夫君去山东,因有塞北鞑子铁骑南下的流言,耽搁了,又被关平章召回。后见并无此事,才又过海而去。”
“永义王?”
“听姚总管讲,被奴的夫君抓住,杀了。汴梁主公传旨,由毛平章之子接任了山东行省平章的位子。将军知道,山东局势,要比辽阳好得多。奴的夫君又有拥立小毛平章之功。故此传信辽阳,请帮忙寻找奴,要奴去山东。”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邓舍大喜之余,暗自侥幸,要得刚才按捺得住,真要恼怒翻脸,就断了一个潜在可能的后援。
哭过一场,又讲了这许多话,王夫人心绪渐渐平稳,想起件事儿,道:“姚总管不是好人,将军需得多加提防。”
“怎么?”邓舍心不在焉的。
“他几次来找奴,口风里隐隐约约污蔑将军。说甚么,将军对奴有礼,不是真心,为的是借奴家夫君权势。更说,更说,……这人甚么话都敢说,太过无礼。”说到这里,王夫人脸上红了红,偷瞧一眼邓舍。
姚好古说的一点儿不错,邓舍有点尴尬,问道:“他更说甚么了?”
“更说,将军贪图奴的美色。”如果说前半句话,王夫人带着怒气,这一句,可含羞带俏。邓舍由尴尬而哑然,这个姚好古,还真是挑拨离间,不遗余力。对这一点他问心无愧,笑了笑,道:“不求人知我,但求我知我。娘子无须恼怒,姚总管有口无心,别放在心上。”
王夫人嗯了声,道:“将军尽心顾及奴的安全,那一句奴的安危,将军一力担之,奴会牢牢记在心里,永远不忘。”
辽阳被围,压力暂小;山东柳暗花明,或许能得助力,邓舍心情不错,笑道:“娘子这般说,可折杀我了。”既然王夫人去路已定,问道,“娘子准备何时动身?”
料来她久不见王士诚,定然想念得紧,怕会说走就走;想到洪继勋递来的文卷,估计以后几天,会十分忙碌,别叫没时间隆重送行,又道:“晚几日走好么?”
王夫人眼中又开始亮晶晶,险些脱口而出:“将军不舍,奴也不舍。”究竟自知不该说,没说出来。只道:“得信的第一天,奴就该走了。只是未见将军,拖延至今。将军现在回来了,奴没道理再做延迟。”
邓舍皱了眉头:“也好。天色已晚,不及准备,明天肯定不行。娘子远去,路途遥远,辽阳又有战局,得细细筹划走哪条路安全。三日之后,如何?”
天意弄人,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见。王夫人心痛难忍,泪水再度滑落:“全凭将军安排。”
既见斯人,又别斯人。她心潮涌动,情难自已,只想找个没人地儿,大哭一场。她猛地起身,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邓舍。天意弄人,既别斯人,又见斯人。横下心,将那礼教妇德抛在脑后,她奔回邓舍身前。
邓舍刚站起身,只听见步摇轻响,一个温热的身子扑入怀里。他张皇失措,她那两瓣桃绽也似的唇,往他脸上、唇上沾了一沾。她呢喃耳语,回肠荡气:“将军,莫忘了奴。”他彷徨不知所对。转过身,她攥着毛巾,逃出了房间。
室内红烛,窗外明月。邓舍怔了良久,忽然想到:“狗日的,谁告诉了姚好古,王夫人在我这里?”
——
,倭寇。
“倭寇攻金州复州,杀红军据其州者,……”元辽东官员“即奏遣人往赏赐而安抚。”
2,元朝倭寇。
前期多集中在庆元,倭商性质,半商半寇;元设有都元帅府,以严海防,又设定海路千户所,防御倭船。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倭寇焚掠庆元,元朝官军不能抵抗。
后顺帝年间,转移到山东一带,“连寇濒海郡县”。
3,二更。
晚上九点。
4,拜揖。
男子拱手为礼,同时口称:拜揖、支揖,或者作揖。如:“拜揖哥哥,哪里去来?”三者并无大的不同,相比之下,拜揖大约更为客气一点。
又所谓“唱喏”,喏即是作揖时出声致敬之意。具体来说,就是口称的拜揖、支揖,或者作揖。
拱手:又叫叉手。“小儿六岁入学,先交叉手。以左手紧把右手大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着胸,需令稍去胸二三寸许,方为叉手法也。”
拱手弯腰上下移动,便为作揖。是最常见的礼节,无论相识与否、长辈、平辈,皆可用之。见尊长的时候,作揖手需要过膝。
时人董文蔚是世家子弟,“接人谦恭,凡所与交,贵贱长幼,待之无异。至于一揖,必正容端体,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而拱,人所难能。”对所有人都“几至于地”,平等待人,在当时被认为是很难得的。
5,万福。
女子见面请安问候,以双手在衿前合拜,口称“万福”。至迟在宋代,已经流行汉人社会。
杂剧《西厢记》:张生与红娘首次见面,张生说:“小娘子拜揖。”红娘说:“先生万福。”
28 军政 Ⅰ
送走了王夫人,邓舍虽然很疲惫,仍然坚持着看完了洪继勋的条呈。
真是术业有专攻,其中很多的内容,他没有想到。还有一些,则是他想到了,却不及洪继勋写的具体细致。他越看越精神,不但看,受了启发,又结合个人意见,对某些部分做了稍许修改。
当全身心地投入一件工作时,时间过的总是很快。窗外的夜色渐渐变薄,天空一点点地泛出光。直到罗官奴出现在面前,他才发现,案上的红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放下手中的文卷,邓舍伸了个懒腰。晨风带凉,说不出的惬意舒坦。这种感觉和行军打仗、攻城拔寨截然不同。
后者是杀戮、是破坏,打了胜仗,他不觉得开心。最多,减少点压力,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更安全了一点,更保险了一点。发展地方,是建设、是希望,辛辛苦苦的打仗,出生入死地卖命,不就是为了能有块儿地方,太太平平的,安身立命?
罗官奴、李住奴两个丫头轻手轻脚、忙忙碌碌地服侍他盥洗更衣,倒是提醒他想起了联姻当地大户的打算。最近战事不断,一直没空提上日程,如今稍得空闲,邓舍决定一起放到今天的议事上讲。
罗官奴两人伺候邓舍的时间长了,不像起初时笨手笨脚,麻利很多。只是身量未成,个子不高,伺候邓舍更衣够不着,掂着脚尖,伸长手臂,又得小心,不能扯到衣服、碰疼邓舍,大气不敢出,小脸蛋儿憋得红红的。
邓舍随手拿过公服,自己穿上。今天要谈民事,他不想穿盔甲。公服则是姚好古来时,一并带来的。和元制不同,按的是宋制。他还是第一次穿。站在落地铜镜前,照了照,紫衣玉带,蛮像回事儿。只是穿惯了贴身紧凑的盔甲,不太适应公服的松缓宽大。
“府中侍女都来自谁家,你去统计一下,下午给左将军。”邓舍对罗官奴说道。
既要联姻,聘礼少不了,别到时候连送给谁家都不知道。随着攻克城池的增多,他府中侍女的数量也急剧上升。他本只是向各城大户索要质子,陈虎、赵过、张歹儿等却依仿双城旧制,连大户们的女儿,也选年轻貌美的,送来许多。
罗官奴脆生生应了。她却聪慧,见邓舍直接穿上官衣,仰着玫瑰色的小脸儿,睁着泉水般澄净的大眼睛,问道:“爹爹这就要去公堂吗?奴奴给爹爹端些膳食来吧?”
邓舍摇了摇头,叫进来左车儿,命他立刻去请洪继勋诸人。在轮值亲兵的扈卫下,先下了楼阁,去公堂等候。
府里的院子挺大,他专门在一侧开辟出个练武场。这会儿天才蒙蒙亮,里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在舞刀弄枪;有的聚拢一堆,观看两三个马术好的走马射箭,热热闹闹的,叫好不绝。
邓舍路过时,微微停下脚步,瞧见其中不但有自己的亲兵,还夹杂了三四个穿着高丽衣服的年轻人。认出来皆是来自德川等地的新质子,他们和亲兵住在一起,大概是随着一起来的。
邓舍有过吩咐,平常小事儿不必限制他们的自由。同时严禁亲兵对他们有歧视或者不公的对待。有两个来得早、表现好的,已经拨入亲兵队中,按班宿值了。
邓舍不想惊动他们,没停留太久。骑马射箭的亲兵,一箭射出,偏了靶子,斜斜带掉一个高丽质子的帽子,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很显然,射箭亲兵是故意的。那高丽质子才十二三岁,吓得脸色发白,差点瘫倒地上。
邓舍皱了眉头,很不满。他知道亲兵们胜利者的心态难以根本扭转,也不过去,简单下令:“有一不可有二,再有戏弄质子等事,鞭三十。”
注意到那高丽质子蓄留的依然蒙古发式,这是军纪中早就明文禁止的,可能那质子才来,没来得及剃掉,他又重申、顺便补充了一条,道:“军中禁留鞑子头,亲兵禁穿高丽衣。传我将令,违者,鞭三十。”
随从左右的毕千牛领命,自等左车儿回来,前去通告。
入了公堂,没等多久,洪继勋、文华国、吴鹤年、罗李郎四人,先后到来。文、姚、罗穿的也是公服,只有洪继勋,仍旧一袭白衣。却没叫姚好古,等有了定案,再告诉他罢。
文华国气色不错,这次作战,虽说从战略、甚至到一些具体的战术,都是邓舍、洪继勋谋划的,但他连克四城,功劳也不小。
他打着哈欠,也不谦让,睡眼惺忪地一屁股坐上首位,问道:“将军,有甚么事儿么?大清早的,难得睡个懒觉。这半个多月可快把老文给累死了。”一开口,一股酒气;不用猜也知道,昨晚儿酒宴过后,他回到府中,又喝了不少。
邓舍先请洪继勋诸人落座,又叫亲兵送上酽茶,给文华国清肠胃。笑道:“听说文叔破孟山时,得了一个绝美女子?”文华国比他回城早,人又好炫耀,得个美女的事儿传遍了军中。
文华国满不在乎:“美个鸟!玩儿了这几日,早腻味了,孟山城守的一个小妾。哪儿有正妻元配玩儿起来过瘾?将军想要,俺就回去给你送来。”
洪、吴、罗三人,脾气不同,出身一样,都是儒生文人。听了文华国这话,一个个表情不同。吴鹤年皮里阳秋地赞其豪气;罗李郎尴尬无言;洪继勋洒然一笑,道:“孟山城守?小可闻听过此人,为高丽权臣崔莹的族侄,名门弟子,家有美妾,也属寻常。”
崔莹的名字,在座诸人无人不晓。不过来源渠道不同。吴鹤年本蒙元辽东官员,任职双城来,又用心政事、多有访问,对高丽朝局了解甚多;罗李郎本地土著,自不用说。
文华国哎哟一声:“崔莹的侄子?狗日的,早知道就不一刀砍了。”
至正十四年,元丞相脱脱征张士诚、围高邮,调有高丽军马,其中领头的便是崔莹。次年,崔莹又协守淮安,赵君用引八千余人,自泗州来,连番交战,竟不能克城,死伤极多。
如果说张士诚的高邮和大宋没什么关系的话,赵君用就不同了。他尽管跋扈,名义上仍是小明王的臣子。文华国同仇敌忾,后悔不迭:“却叫他死了个痛快。”
提起赵君用,邓舍道:“昨夜我听王夫人讲,山东变局,永义王被王元帅杀了。如今做主的小毛平章,年龄不大,……”叹了口气,“汴梁正在危险,偏山东又内部自讧,现今主幼臣强。河南、山东两地,怕会有大变。汴梁也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他知道小明王最后是死在朱元璋手中的,料来不是此时,倒不担心他的安危。
文华国道:“河南、山东管咱鸟事。将军太也多虑,山高皇帝远,汴梁死活轮不到俺们操心。”
他随邓三从军,为的是保命混饭,时常受黄驴哥这等嫡系的气;兼且当今天下,群雄割据,称王称帝的不知凡许,在他的眼中,大家都是草头王,从没把自己看做大宋一员。
洪继勋问道:“那王夫人?”
“三日后,回山东。”
洪继勋不知想些什么,顿了下,随即道:“将军,大有可为啊。”
邓舍会心一笑,时机不对,他不想深入讨论,换了话题,吩咐吴鹤年:“送行王夫人的事儿,交你准备。多备些珠宝珍玩,好带易藏的物事,做为礼物。不但要准备王夫人、王元帅的,给续将军也准备些。”
吴鹤年领命记下。邓舍又对左车儿道:“辽阳有重兵屯聚,没法儿从辽西过海,只有走辽南。金、复州有倭寇,挑些精锐护送……”想了想,“就叫任忠厚带着去罢。”
上马贼的老兄弟多在各军任职,留在邓舍身边的不多,任忠厚是其中一个,容貌如其名,长相十分厚道,话不多,人很机灵。
此去山东,责任重大,把王夫人平平安安地送到只是其一;二则,邓舍也想和王士诚牵上线,可能的话,长驻山东。非得信任能干的人不可。议事后,他会找任忠厚单独详说。
几句话交代过去,重提开始的话头,邓舍道:“文叔,那孟山守城小妾,你待如何安置?”
“你不要时,赏给手下兄弟玩弄则是。”文华国连着灌了几杯浓茶,宿酒慢慢下去。吴鹤年适才夸文华国豪气,引来他些许的好感,殷勤问道:“老吴,你想要不?咱哥儿俩当回姨夫。”
姨夫为北方俚语,意思是两男共有一女。吴鹤年讪笑,道:“将军好意,小人心领。不敢夺爱,不敢夺爱。”
邓舍失笑,见文华国因了吴鹤年的拒绝不大高兴,忙打断,问道:“军中军官,想来掠有女子的,也有不少罢?”
文华国转了转眼珠,他不傻,连声否认,道:“哪有此事!将军听谁说的?不可能。上次将军整顿军纪,砍了两三个脑袋,吓得兔崽子们一个个老老实实的。”
邓舍一眼瞧出他的话不尽其实;笑了笑,没揭穿他。严肃军纪必须长期坚持,一次两次的惩戒,起不了作用。
只他身边的亲兵,还有敢违禁调戏高丽质子的,军中军官征战在外,更不用说。小打小闹,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祸患起自微小,警钟,不能不时常敲打。他已经计划好,民事办完,接着就是军事。到时候再说罢。
端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邓舍道:“没有最好。我也不希望有,强夺民女,说来事小,牵涉民心,事关重大。我军孤悬海外,更得注意,万一激起民愤,没法儿立足。文叔回去把我这话转告军中官卒,有犯者,主动认错,交纳上来,既往不咎。若是被我查出,军纪从事。”
文华国涨红了脸,点头应是。邓舍一笑,道:“被处死的高丽官员及大户妻妾女婢,不在此例。”说过此节,点出正题,道,“当然了,兄弟们的勇敢,我一一看在眼中。两个月,从一无所有到占据十城,皆是大家的功劳。
“我不会不尽人情。我府中侍女,皆是各城高丽投诚官员、豪门大户之女,较之寻常民女胜过许多。凡副千户以上,人赏一个。”
全军现有近二十个千户所,除千户、副千户,一些千户所中,还设置有弹压的职位,加在一起,约有四十多人。分完后,府中侍女还能剩下几个,足够使用。
文华国没开口,吴鹤年拊掌称颂:“寻常民女不解风情。豪门之女,不但貌美,且多通音律、歌舞,征战之余,有丝弦之乐,可陶冶诸将情操。将军赏婢,堪称雅事,雅事。”
这马匹拍的太明显,陶冶情操云云,不伦不类,洪继勋嗤地一笑。摇了扇子,不屑多说。
罗李郎脸色大变,抬起头,呐呐地想说话,没胆子。要知,把女儿送给邓舍是一回事儿,给军官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宁愿留在邓舍身边做个婢女,也强过给军官做妻。
先不说邓舍能不能立稳脚跟,也不说那些粗汉们懂不懂怜香惜玉,只说刀枪无眼,战场上有个差池,那可就什么都没了。留在邓舍身边,好歹心里安稳。不但为女儿安稳,更为自己的脑袋安稳。怎么说,那也是身边儿人,能递得上话。
邓舍道:“怎么?罗治中有话想说?”
罗李郎嗫嚅着,对面文华国哼了声,吓他一跳,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小女年幼。”说了半截,就后悔;忙收回口,改道,“怕伺候不好将爷们。”
邓舍笑道:“罗治中不必担心,治中身为我大宋官员,自然不能与投诚降官、豪门大户相等,你的女儿我不会放出。各城任职的高丽官员之女也不会放出。”
没区别,就没高下,高下待遇不同,也有利笼络人心,同时给出一个信号,忠诚的、一般的、和反抗的,就是不一样。
罗李郎伏地叩头:“将军殊遇,小人感激不已。”
“起来罢。”邓舍问文华国,“文叔以为如何?”文华国很高兴,邓舍说投诚官员、豪门大户之女比寻常民女强,他深表赞同,却不是因吴鹤年认为的陶冶情操,他喜不自胜地道:“细皮嫩肉的好皮囊,看着便手滑,弟兄们肯定喜欢。”
“两条规矩,第一,不得为婢,可为妾;第二,可为妾,不得为妻。”官面儿上的原因为“征战未息,何以家为?”谁都听得出来,邓舍言不由衷。不过高丽女子,入中原汉人家的十有**都是妾婢,罕少为妻,也算是惯例了。
他接着道:“聘礼等物,不必诸将出钱,军中一起置办,我已命人统计侍女家门名单,回头一起送去。”瞧了眼吴鹤年,又道,“吴同知管理地方,劳苦功高,没个暖被窝儿的不行,第一个请你挑。”沉吟片刻,又道,“给姚总管、钱千户也都各送一个。”没提洪继勋,也没提佟豆兰,他俩身份不同,赏不如不赏。
罗李郎才爬起来,吴鹤年又跪倒在地,撅着屁股,连连磕头:“大人体贴下情,关心僚属,德政,德政。”
送行王夫人、赏赐侍女,皆是小事,布置妥当。邓舍取出洪继勋的条呈,道:“我军得双城以来,鏖战不休,士卒疲惫,地方粗治。今又连番大胜,克城池五处,民而后军,地方不治,无以用兵。需得加紧地方治理,各位,有何看法,尽管道来。”
——
,崔莹。
“与柳濯从元丞相脱脱等征高邮,前后二十七战。城将陷脱脱师罢。明年,御贼淮安路,累战于八里庄。又泗和等州贼八千余围淮安城,昼夜力战,却之。贼复至,莹身被数枪,奋击杀获殆尽。”
——高丽人史,讲此节,论及战功,多有不尽其实。甚有说,高邮一战,丽人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若无脱脱遭贬事,就可以头功破城的。参加此战的丽人,来自高丽本土的军人不多,多为征调的当时大都高丽人,大约万余人,战斗力岂会这么高?有吹嘘之嫌。
此战中,倒是有一支军队,骁勇绝伦,脱脱未到,就首攻上城头的,乃南阳青军,——毛葫芦军。
赵君用夺淮安,引我国史料:“汝、颍盗发,势张甚。不华行郡至淮安,极力为守御计。贼与青军攻围日急,总兵者按不救,城中草木、螺蛤、鱼蛙、燕鸟及鞍韂、革箱、靴皮、败弓之筋皆尽,而后老稚更相食。城陷,犹据西门力斗。见执,为贼所脔。不华守淮安五年,殆数十百战,人比之张巡云。”
——“贼与青军攻围日急”,此中青军不是地主武装,而是扬州张明鉴的一片瓦。
“不华守淮安五年,殆数十百战,……”,淮安城破在至正十六年十月,即,不华守淮安始自至正十一年。而高丽人助守淮安,不过是高邮战后次年,也就是至正十五年,才有的事,城破之前,就离开了淮安,满打满算,几个月而已。
“昼夜力战”,“莹身被数枪”,或者属实;“却之”,“奋击杀获殆尽”,姑且观之。
2,姨夫。
“北人以两男共狎一妓,称为姨夫。引申为两男共有一女,也叫做姨夫。”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赤紧的大姨夫缘分咱身上浅,老太母心肠这壁厢偏。”又如关汉卿《包待制智斩鲁斋郎》:“我是你姐夫,倒做了姨夫。”
29 军政 Ⅱ
是请大家畅所欲言,文华国没什么说的,吴鹤年想说,洪继勋不给他机会。
堂上议事,照例变成了洪继勋的一言堂。他办事讲话,向来极有条理,每说一事,必先分出纲目。先总述,提纲挈领;然后分论,逐条细讲。有理有据,雄辩滔滔。
他的条呈大致可分为两类,一个是治安,一个是经济。在行政建设上反而不多。他解释为:战乱未息,正值开拓进取之日,首重当在严刑、怀柔以安地方,其次则需耕桑以充仓廪。其余它者,支微末节,不足考虑。
邓舍以为然。
“除了双城,各城之中,都是驻军将领兼管军政,军队、地方不分。就目前来说,我军人才不足,又是战时,暂且按此施行无妨。但是,民政可以由将领兼管,地方捕盗,却不可由将领兼管。”
军队是用来上阵杀敌,不是用来捕捉盗贼。杀鸡焉用牛刀?一旦滥用,则刀不成刀,难免失去锐气。所以,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各城之中设立捕盗所。
因有文华国在,设立捕盗所的另一个原因,洪继勋没讲出来。军队捕盗,丘八们杀人如常事,太锐,动辄杀人数十、上百;往往还有以捕盗为借口,骚扰良民的现象。
就拿陈虎治下的定州来说。四天前发生了一件事儿,有个乞丐饿得受不了,也该他倒霉,没长眼,本是去偷个商铺的,不知怎的摸到隔壁一个百户的家中去了。
那百户恰好轮休,在家中,夜半起来如厕刚好撞上,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儿,措手不及,叫那乞丐给跑了。被陈虎知道,勃然大怒。嫌那百户丢人,痛打一顿;次日一早,调了两个百人队,整整在城中搜了一天,全城四百余乞丐,统统捉住。
叫那百户来辨认,当时半夜三更的,就打了一个照面,认不出来。回忆那乞丐年龄四五十岁,符合这个标准的,二百多人。陈屠子的绰号是白叫的么?一声令下,全部处决,为一人而杀二百余人。
邓舍那会儿还没回双城,洪继勋第一个知道的消息。他管不住陈虎,也为时晚矣,最后不了了之。邓舍回来后虽然听说了,又能怎么办?还好,这次只是乞丐,如果下次呢?
“捕盗所人数多寡,可视城池大小而不同。三百人有一,足矣。除捕盗之外,还可负责协防地方,搜集情报。小可以为,捕盗所可直辖双城总管府,由总管府设捕盗司,派专员往各城负责。如此,也可以稍微减轻地方将领的压力,使得他们的精力,能够更多地放在防御、军事上。”洪继勋道。
邓舍点头同意,三百人有一,也就是说,三百个居民,配一个捕快,比例有点高,但一来在外国,二来地盘新得,稳妥点也好。道:“洪先生此议极好。吴同知,捕盗司下至捕盗所各色官员人等,我会从我的亲兵中,挑选出符合资格的人来。官印凭信,你尽快办好。”
吴鹤年领命,工工整整地将这一条,记载在自己的笔记上。他心知肚明,捕盗司名义上属总管府,实则邓舍是要直接管辖。
邓舍不得不直辖,地方将领,或为旧人、或为新贵,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把双城总管府、姚好古、吴鹤年放在眼里。也只有邓舍的亲兵,才能稍微使得他们收敛一些。
从陈虎一次杀二百人,就能看出,这些将领们,平时在各自城中,已经很有点无法无天的样子了。这个势头,必须立刻遏制,否则,很有可能激起民变。
再一条,邓舍也是相中了捕盗所有搜集情报的便利。身为一军之主,为自己也好,为全军也好,他必须有可以获得地方第一手情报的来源渠道。
“人数设置,就按洪先生讲的三百人取一。三分之二从军中选,三分之一以地方高丽人为之。选一土著大户,做副手。捕盗所俸禄,一律由双城总管府拨付。”邓舍问文华国,“文叔,有没有意见?”
文华国虽然不管地方,不过设身处地,他觉得大有必要:“些许地方蟊贼,跳蚤也似的东西,本就不该俺们管,没得污了手。专有人去管,再好不过。”
这件事就此定下。
治安一款,洪继勋分作三条。捕盗所为第一条,第二条是收缴民间铁尺、弹弓等杀伤性用具。土著丽民当然没有刀枪弓弩之类的军用武器,可铁尺、弹弓这些玩意儿,不少豪门、无赖还是有的。不收缴上来,早晚留个祸患。
第三条,分作两目。一则严禁聚众集会;二者实行夜禁。
集会不但是指有密谋对抗性质的集会,高丽和中原一样,崇信佛教。受蒙元有以喇嘛为帝师传统的影响,高丽王也拜的有王师,双城诸地,几乎每座城池里,都有寺庙。邻近山上,庙宇更多。
严禁聚众集会,也包括了寺观僧道。信徒聚会不得超过十人。并且禁止在乡镇村集买卖的“集场”、以及城市瓦当勾栏内有唱词聚众的勾当。
实行夜禁,夜间不得点火烛。所谓“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鼓声动,听人行。”有公事急速及丧病生育之类不在此限。违者笞三十,有官者笞一下。夜间因公外出,要执有官府的信牌。
这两条,洪继勋都是照搬蒙元旧例,邓舍深知其利弊。短时间内,利大于弊。确实有利镇压地方。无不允之,只是修改了一点,他道:“严禁集会、实行夜禁,固然势在必行。但是,居民生活不能没有半点乐趣。勾栏说书卖唱不禁,许之,其内容需得由官府指定。”
在座的,除了文华国,都是精细人。邓舍一说,无不称妙。吴鹤年拍腿,高叫佩服,道:“大人此策,大智慧,一般人想不到。”捧了邓舍,不动声色地贬了洪继勋,一举两得。
他自告奋勇,道:“小人不敢自夸,话本小曲儿,稍有涉猎。大人但把此事交给小人,拣选合适,必叫大人满意。”
邓舍点了点头,除了吴鹤年,还真找不着第二个合适人选。叮嘱道:“切记,两个原则。第一,突出我中原和高丽为兄弟,本为一家;第二,多寻些《窦娥冤》之类的。”
《窦娥冤》这出戏,在中原传唱极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借助这类戏剧的感染,潜移默化,将矛盾指向穷富对立。
邓舍想了想,不能搞的太刻板,如果丽民因此产生抵触心理的话,得不偿失;补充道:“除了以上两种,也可以偶尔穿插一些轻松娱乐的曲子。”
考虑到大部分的土著不懂汉语,他交代罗李郎:“吴同知高丽话不精,怎么把汉语翻译成高丽话,如何让土著的说书先生、卖唱戏子学会,罗治中得多出把力。”
罗李郎一叠声道:“将军放心,将军放心。”他在邓舍面前甚至不如他的女儿,罗官奴最起码还敢和邓舍对话。他倒好,除了当应声虫,没别的话说。
邓舍提点吴鹤年:“要把它当作大事来办,十日之内,把话本、唱本整理好,交给我看看。”具体到细节,吴鹤年提出,兵荒马乱的,城中先生、戏子不多,是个问题。邓舍考虑了一下,道,“河将军部属丽卒中,不少贱民出身,其中会有说书卖唱的,我会给他命令,挑选出来,交给总管府。”
讲到这儿,灵机一动,何止居民生活乐趣不多,军卒的乐趣更少。除了角抵、射柳,大可以再补充些娱乐活动。
他微一思索,考虑成熟,改变主意,道:“挑选出的丽卒,特别成立一营,名之为乐营。依然属军籍,可以暂时借调给你。地方艺人,你尽快去培养、补充。”
吴鹤年应是,保证:“一个月内,必能叫大人看到第一场戏。”
他们商讨的时候,洪继勋在一侧只管翘着腿,饮茶品茗。他口味刁,只喝襄阳隆中茶,邓舍没有,他随身自带。见他们讨论结束,才开口道:“治安三条,只要实行有力,眼下来看,足能保地方无事。
“地方既安,农耕就需得抓紧。宁远诸城的荒田抛地,占了十之七八,即便双城也没有完全开垦完。小可建议,双城总管府下,设立劝农司,专设劝农使,负责各城的垦荒、耕桑。劝农使人选,可由将军一样从军中选挑务农出身的士卒担任。转军籍,为官籍。”
地荒着不种,有几个原因。一个因为打仗,地主跑了、或者死了,土地就荒下来了;一个是因为佃户们跑了、或者死了,地主空有大片土地,找不来人种;一个是因为耕牛、种子缺乏;最重要的一个,是因为战火不息,加上赋税沉重,人无法安心种地。
地种下了,能不能熬到秋收是个问题;熬到秋收了,能不能收获入仓是个问题;熬到收获了,除去上缴地主、国家的租赋,能落到自己手中的有多少,够不够活命?是个问题。
所以,劝农耕桑,不是一句简单的话,也绝不是设立一个劝农使就可以解决的。洪继勋在其下很详细地列出了针对各种会出现问题的种种对策。
这个方面,吴鹤年和罗李郎,也是很有发言权的。他们两个,一个老本行,一个本地土著,了解实情。结合洪继勋的对策,几个人各抒己见。
地主跑了或者死了的,好解决,包括原本的官田、学田等等在内,其中荒一年以上的土地全部收为公有。现有在无主土地上耕种的,承认其土地拥有权,给大宋田契。投诚官员、大户的土地,不动。这一条,各城其实在破城之后不久,就已经办过了,
公地又分为两份,五成给贫者,二成给有功将士,三成留作军田。有些城市丁壮极其缺乏,地分不完,留下来招徕流民,凡有流民定居,免除第一年租赋。逃亡的地主们,第一年内愿迁徙回来的,得尽先耕种。
各城租赋不均,高的达到七八成,佃户、农夫交完租赋,手头上基本就没了余粮。出现荒地,佃户逃亡的原因就在这里:耕地、不耕地,一样的没粮活命;耕不如不耕。
针对这个症结,邓舍已经下令,降低租赋,收什三。地方大户九成被杀;剩下的一成保命不及,没人敢反对。顺顺利利地推行下去。
种子缺少没关系,秋收一过,粮食充足,完全可以由官府出面,调拨种子,分配各城。就是耕牛、农具不太好办。诸城中本来耕牛就少,前番依照洪继勋的谋划,克城之后,又掠夺了大部分回双城。对德川等地更是雪上加霜。
怎么办?
“还回去是不可能的。这是既定的策略,不能变。”洪继勋也犯了踌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罗李郎很自觉,主动道:“小人家中,耕牛还是有一些的,愿意捐助出来,给无牛之户使用。”多难得的一个表忠心的机会,他不肯放过,又由己及人,道,“城中大户人家,也多有空闲耕牛,大人同意的话,小人可以劝说他们拿出来,一并交给官府分配。”
邓舍道:“罗治中大公无私,我很高兴。”随口表扬两句。罗李郎诚惶诚恐,心里高兴,笨嘴拙舌地道:“为大人分忧,小人本分。”
吴鹤年道:“即使有了大户耕牛,小人估计各城中,肯定还是地多牛少,不敷使用。”毕竟他干地方官儿干得久了,熟悉县乡情况,有大量的实地经验,眼前一亮,想到个主意,道,“大人,不如把各城耕牛、农具,全部拢在一起,以村社为单位统一调配使用。或者,可以稍解燃眉之急。”
他这主意,叫邓舍更是眼前一亮。
高丽地方原本的户长制,已经粗略改编为了保甲制、坊里村社制。邓舍想了想,赞同吴鹤年的意见,道:“一社五十户,有点少。以两社为一大社,每大社,成立一个合作社,归各城劝农使管辖。集中耕牛、农具、种子,计划调配。不足的,可以向双城申请,酌情给之。”
他更进一步联系到各城因了战乱,商贩稀少,城市里还好一点,尤其村社,货品流通困难,道:“耕牛之外,官府也可以给每大社一些生活物资,粮油布盐之类,卖给村民。价格由双城总管府统一制定,不能高。”
他征的兵有从城市里来的,更多来自村社。虽然给他们家中都分了土地,但是想就此换回他们的绝对忠心,不容易。送佛到西天,干脆政策再偏斜些许,又道:“耕牛使用先紧着军户人家;军户人家丁壮不足的,合作社出劳力,帮助耕种。粮油布盐对军户半价优惠。
“逢有节日,乡村各社需得由劝农使亲自出面,给军户人家送些物事慰问。不拘厚重,情到即可。两斤盐,三斤果子,就行了。城中坊里的里长甲生,依例照办。每城中,也要按照坊里,设置合作社性质的商铺,交通物流,可名之为,……”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命名。
吴鹤年笑道:“听大人的意思,合作社其实是代官府平衡物价、交流货通,何不名之为代销店?”
邓舍一笑,同意。吴鹤年皱了眉头,道:“大人本意是好的,目前也的确需要这些官办商铺。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万一军户人家买了东西,自己不用,倒手专卖的话,官府可就亏了。”
邓舍还真没想到,吴鹤年看他语塞,忙呵呵一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人有一得,似可稍补漏洞。”
他真会说话。邓舍笑了笑,道:“你且讲来。”
“不如定量给之。每军户人家,每月按口给定量的粮油布盐,超出其数的,平价买之。这样,大人的情意也到了,也不怕有刁民钻空子。”
“甚好。”既然说到军户待遇,邓舍索性又勾回头,重提分地的事儿,道,“以后凡所占城池,有愿从军者,其家可以先给分良田好地。军户有优先开垦无主荒地之权力。”
军队的事儿,文华国有发言权。他大声称好,道:“将军,这个办法好!把他家里照顾得劲了,狗日的们战场上,才会给咱卖命!”
地方田地的耕种大致如此。分给有功将士的土地,不想要的,可以折钱,卖给官府或者军队;想要的,允许招当地贫者做佃户,代替耕种,官府、军队统一管理。
至于军田,只有双城已经开始垦种,其他各城人手不足,尽数空闲。虽说现在不是耕种季节,得预先筹谋,总闲着不是事儿。
洪继勋提出的意见:“克德川诸地,带回双城的丁壮六千余,加上早先三千余高丽俘虏,总计万人。我军连获大胜,得粮、械甚多。小可以为,可择其精壮从军,余者,编为屯田。分驻各城,闲时耕种,间做操练,战时也可守城。只是有一条,本城人不可屯田本城。南北互调,比如定州的驻江界;江界的驻定州。”
起来,早先征军七千人,至今没消化完毕,扩军太急,有弊端。但是理不可为,势需为。关铎南下、高丽人北上,两大压力在肩,多一个士卒,好过少一个士卒。
邓舍计算过,一千新卒,需正副百户长以上军官最少二十二人;十夫长一百人。
现有的七千新卒,十夫长以上,皆是由老卒精锐担任,加上千户、百户亲兵。一下子就去了千人。军官不配备还不行,不然,一盘散沙,没战斗力,也不好训练。
老卒总共才万二千人,再这样大规模地流动,吃不消。毕竟,保证老卒的战斗力是第一位的。邓舍决定,这一次,新卒只招五千人,四五百的老卒流动,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其中汉人、丽人比例为二比三,两千汉卒,三千丽卒。连番扩军,军械不足,先补充汉卒,其次丽卒。陆千五除负责监制火铳、箭矢,给个新任务,铸造军器。设立军器千户所,千户职位暂由陆千五兼任。
高丽北部山多,铜铁矿丰富,原料没问题。工匠也有,目前匠营的人数,达到了四五百人,其中铁匠算是比较多的。
这五千新卒尽量不从降卒里召。降卒多是高丽南方人,相比分了地、有优惠政策偏斜的北方土著,邓舍更愿意相信后者。
招完新卒,还剩四五千人,按照洪继勋的意见,正式成立屯田千户所。之前的双城军田耕种,一直由河光秀、吴鹤年两人督责。移交给河光秀;吴鹤年抽出身来,集中精力去搞劝农、合作社等事宜。原先为屯田抽调的高丽贱民,全部解散回去,改由这四五千人耕作。
副万户河光秀,就此,又多了个头衔:督办屯田使。除本部千人丽卒,兼管五个屯田千户所。屯田千户所千户、百户,和劝农使一样,选军中务农出身的老卒担任。每个千户所,除负责屯田的外,另有一百战卒,担负警戒、操练之责,就从河光秀本部中挑选。
河光秀忠心是没错,前阵子屯田干的也不错,军屯为大事,邓舍毕竟没法儿放心。犹豫片刻,又加了个督办屯田副使,手头没合适人选,索性由各城将领担任。不需负责细节,主要担监督、检查之责。
河光秀没在场,这个任命回头再说。
土地耕种这块儿,前前后后,几次小动作,至此,才算是大体定型。邓舍着实松了口气,土地稳、则耕种稳,耕种稳、则租赋稳,租赋稳、则粮饷稳,粮饷稳、则军队稳。
有道是:士农工商。农定,便该工商。
各城工匠,大部分都在匠营,留在本城的虽然不多,勉强也足够满足诸地居民的需要。暂时不用管。
商业一条比较重要。洪继勋的条呈上,对它的重视仅次农业。得双城来,邓舍断断续续,做过几次小规模的地方建设,涉及政、农,唯独商业,一直没时间管理。
各地城中的商铺毁于战乱的极多。缺少商铺,物品就没法流通;物品不能互通有无,地方就不能安治。邓舍设合作社、代销店这类半官方性质的商铺,原因就在这里。
但是,官方的,不代表就是万能的。各城的商品货物,破城之后,大部分掌握在了抢掠的士卒和军队手里。军队的可以拿出来,士卒手里的,可以平价买过来,供给合作社、代销店买卖。
一时半会儿也许不会出现问题。时间一长,没有进,只有出,就要出大乱子了。
洪继勋道:“如今我军,北有鸭绿江之隔,南有泥河之阻。西边平壤,封锁交通。论双城处境,实已为闭塞不通之地。我海边有盐场,盐可不缺;然而其他的呢?
“就不说别的,单只布这一条,为全军制单衣,已经将诸城搜刮一空,犹嫌不够。七千新卒,大半穿各自常衣。入军营,眼花缭乱,竟如集市,而毫无整齐森严之气。更别提,又有五千新卒入伍。再有军器,打造五千兵器,需多少时日?若能买来,又需多少时日?
“是以,商业根本,在如何招徕外商,供我所缺。”
“如何招之?”
“商以逐利,许其重利,其必熙熙而来。凡我民用所需,免其税收,官府可给以奖励;凡我军用所需,给以高价。商人已来,而各地官府,必须礼敬之,尊重之,待以上宾,除细作外,一概不得扣留、为难。
“不过,民财有尽时。双城等地,本不富裕。因此,对待前来商人,要有甄别。鼓励必需品输入的同时,严格禁止奢侈品、非军用、民用必需品的输入、及我军用、民用必需品的输出。”
邓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却也不能被动等待,我想,还得主动出去。若能找到一条合适的商道,几个固定的供货渠道,那就好了。”
洪继勋道:“不错。要走出去,无非两条路。一个去辽东,一个入高丽。高丽富庶,皆在南部,选挑精细可靠丽卒,乔装南下,或可有得。也可以顺大同江西去,到出海口,常有两浙、山东商船,也可以联络购买。唯一的麻烦,就是买了不好运回来。
“辽东远,却安全得多。我新得江界,距鸭绿江百十里的路程,路也好走,过江向西,去辽阳;向南,去金复盖诸州,都可以。”他说到这儿,对邓舍笑了笑,“甚至,还可以由辽南过海,泛舟而去山东。购买所需。”
“由辽南回来,路程不近,怕是也不怎么安全罢?”吴鹤年提出了异议。
洪继勋道:“前次,将军派遣去辽南的士卒,回来收获不小。他能成功带回货物,就说明可行。”这事儿他给邓舍汇报过,那士卒只火药就带回来了数百斤,其他货物更多,的确证明了此路可行。
邓舍一点头,吴鹤年立刻不再质疑,顺水推舟,捧了洪继勋几句远见卓识,积极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的解决办法:“钱。双城产金,一年不过数锭;抄掠各城府库所得,看起来不少,用起来很快。
“小人以为,开辟商道,只去买不够;也得卖。各地有盐,有人参,山上还有貂鼠等野物,其皮可卖。”双城周边实在是穷,吴鹤年绞尽脑汁,能赚钱的入项,也就想到了这么多。
洪继勋嗤之以鼻,道:“人参、貂鼠皮,贵重之物,乱世里几个人买得起?纵有进项,寥寥罢了。盐,倒是不错,但辽西、辽南都有盐场,利润比不上内陆。”
吴鹤年满脸堆笑,连连点头,承认:“卑职考虑不周,洪先生有何高见?”
洪继勋道:“铜铁、煤、木。扩大军器千户所的规模,加快挖掘、砍伐。这些东西,不论是谁都需要。”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眼光从众人脸上一过,道,“除此之外,小可还有个良策,就是不知道将军会不会为。”
邓舍和洪继勋相处这么久,比较了解他的性格了。他一向直话直说,偶尔欲擒故纵,就说明是他的得意之笔,笑道:“先生尽管说,但是可行,我无不从之。”
“辽东最有权的,敢问将军,何人也?”
还用问,邓舍不假思索,道:“关平章、纳哈出、高家奴诸人。”
“次有权者,何人也?”
“军中诸将。”
洪继勋不再问邓舍,转而问文华国:“敢问文将军,现有几样东西给你选,人参、貂鼠皮、盐铁、美女,你会选那一样?”
文华国早就听得昏昏欲睡,他昨夜睡得晚,酒宴回去又和老兄弟们闹了半宿。打着瞌睡,被洪继勋一问,随口答道:“自然美女。”说过了,稍微清醒,补了一句,“最好元配。”
洪继勋一笑,转过身,道:“沙场征战,所图无非权势、美女。我双城甚么都不多,高丽女子多。将军大可买其贫者,稍加妆扮、教其歌舞,转手一卖,货值千金。”
邓舍愕然。吴鹤年色变起身,怒道:“大胆!将军身为大宋双城万户府上万户,岂可效无耻小人,去做甚人口贩子?”又别有用心地道,“欺男霸女,先生是想激起民变么?”洪继勋用这话教训过他,他一直耿耿于怀,此时拿出反击。
洪继勋不屑,轻抿了口碗中茶,道:“人口买卖,所在尽多。将军未得双城时,那姜忠祥姜万户,就做过不少这等生意。岂会是欺男霸女?明码标价,公平交易,一手买进,一手卖出。既得其利;又为贫者人家减轻负担;为所卖之女找条生路。三全其美,何乐不为?”
——
,收缴民间铁尺、弹弓。
元时,甚至有人提出要没收“两股铁禾叉”,因系农家必备之物,“既非军器,难以禁治”,而没有落实。
2,禁火烛。
主要在江南实行,后归附日久,稍微松弛。
3,襄阳茶。
“山南以峡州上、襄州、荆州次。”为湖北早期重要产茶地。
4,人口买卖,所在尽多。
元朝的高丽贡女制度。至顺帝至元年间,六十年,正史记载献纳贡女次数达五十次。长达近百年的人口掠夺,高丽不堪其苦,1335年,高丽李某上《请罢求童女疏》,官方民间要求罢进贡女的呼声越来越高。
元朝此时国力江河日下,一些儒生也反对这项制度,乃同意禁止征选贡女。但是虽然如此,索要和献纳贡女的活动依然不绝。
也因了贡女制度的停止,高丽女子的人口买卖一度兴旺,利润高昂。
30 军政 Ⅲ
洪继勋的提议,一定程度上颇有道理。
辽东军阀割据,战火频仍,有兵的就有权,有权的就有钱。只以邓舍所部论,历次破城,第一个得益的阶层就是军官们。趁乱发财的比比皆是。破城、抢掠,这个现象根本就杜绝不了。军纪再严,浑水摸鱼的总有人在。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师,史书上有,现实中没。
就如吴鹤年所说的,双城物产不丰富,地盘也小,要想赚钱,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门路。买卖人口,成本小,收获高。洪继勋又意味悠长地加了一句:“售高丽女,非但能够获利,还有一个好处。将军饱读兵书,当知古有女间。一可以淫声惑之,迷其心志;用之得当,二则可以获悉其军机内情。”
话是如此说,传扬出去,名声太臭。
吴鹤年道:“女间?我双城强敌环伺是真,指望一区区女子,获悉其军纪内情,先生有些异想天开了罢!越送西施入吴不错,但越可是只送了一个西施入吴。”人家是零售,没有成规模的大量批发。零售可以美其名曰用计;批发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他连着反驳,洪继勋诧异中带着可笑,道:“吴同知大义凛然,小可好生敬佩。那依着吴同知的意思,是宁愿饿死也不要嗟来之食了?”
“那是自然!”
洪继勋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永平的刘总管。”吴鹤年语塞,脸红的像个蒸虾,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这一句明嘲暗讽。何况当着文华国、罗李郎的面?
他转过身,颤抖着跪倒地上,对邓舍道:“当日永平,小人的确贪生怕死。追随大人至今,深深为大人的人格、魅力、才智拜服,深知了民族大义所在。周处尚能自新,小人不敢自比前人,却也敢拍着胸脯保证,早已经洗心革面,一片忠心在我胸!我本将心向明月,唯天可鉴!唯天可鉴!”说到后来,涕泗横流。
洪继勋当面揭人伤疤,太过恶毒。邓舍不太满意,隐忍了没开口。他笑了笑,下来扶起吴鹤年,道:“吴同知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我心中有数。洪先生私下里其实也常夸奖你务实能干,适才说笑而已,你不必在意。”
洪继勋轻笑了声,行若无事自摇扇饮茶。有了下台阶,吴鹤年顺势揉着眼睛,挺着个长脖子爬了起来。哽咽道:“小人有自知之明,要论雄才大略,比不上洪先生。但是大人,售卖高丽女一事,您得三思啊。张士诚贵为人王、鞑子太尉,背地里,人还称其为盐枭;大人难道也想像他那样,得一个人贩的恶名么?”他这一番话里三分为公,七分藏私,无非想借此给邓舍一个忍辱负重、尽忠纳谏的印象罢了。
一向来洪继勋凡有谋划,邓舍无有不从。从没像过今天,有人敢接二连三地从中作梗。见吴鹤年不知死活,洪继勋耐性磨净,冷笑了声,不再理会他,问邓舍:“请问将军,对王霸二字如何理解?”
“王霸?”
“无霸何成王!”洪继勋拍案而起,厉声道,“吴同知是想要将军沽名钓誉,学那不肯半渡击敌的宋襄公么?自古成王败寇,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坐稳了这个位子,贼也是王!图甚么虚名?人之一物,江南义军吃的,偏生将军就卖不得?欲成大事,岂能有妇人之仁!”
文华国大感痛快,拍手叫好。洪继勋气势逼人,话语里**裸的意思表露,叫吴鹤年哑口无声,罗李郎大汗淋淋,想擦,不敢伸手。
“人之一物?”邓舍失声而笑,怎么能把人比作东西呢?道,“先生的比喻有些过了。”皱了眉头,沉吟,道,“兹事重大,得失利弊一时间难以衡量,容我斟酌。”委实不能决定。理智告诉他,洪继勋的意见是对的;感情上难以一下子接受。
到商业贸易,想起了买回火药的士卒,洪继勋来时也将他们带了来,候在堂外。对沿海的金复盖诸州,邓舍很有兴趣,按下售卖高丽女子不提,吩咐叫人带他们进来。
总共两个人,一个叫陈哲,是商队的头目;一个生面孔,叫田伯仁。陈哲年纪三十上下,肤色黝黑,粗手大脚,苦瓜脸,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劳动人民。他本是上马贼的老兄弟,进了大堂,也不慌乱,稳稳重重地给邓舍跪倒磕头。
对老兄弟们,邓舍没托过大,叫他起来上座。很高兴,道:“陈百户满载而归,得了不少火药,解决了我军的急需,大功一件。听洪先生说,此行很惊险?占了金复两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大小船只二百来艘,人数大约三四千。他们趁夜来的,金复两州的守军,防守的重点在陆地,海路上没有防备,措手不及。城中也有先混入的倭寇趁势鼓噪,被他们里应外合,两座城先后陷落。”陈哲讲话条理清晰,指了指田伯仁,道,“要不是这位田老兄,小人等势单力薄,也逃不出来。”
原来,田伯仁是南方某大户的家奴,随家族船只而来,当时也在金州。他来了多次,熟知道路;倭寇进城,商队各自逃命。他出城没多久,半路上碰着了陈哲。
陈哲的火药就是从他家的商船上买来的,见过面。一个认路,一个人多,一拍即合,合作一处,跟着田伯仁走小路,避开战火,这才逃出生天。
“竟是救命恩人。”邓舍肃容向田伯仁行了一礼,“我代兄弟们多谢田壮士的救命之恩了。”田伯仁慌不迭磕头还礼,连叫不敢。
他带着陈哲等逃出来之后,没地方可去。救命之恩,讲究的是结草衔环来相报,陈哲又相中他某大户家奴的身份,寻思日后他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干脆就带着他一起回了双城。
“不知贵家主是?”陈哲一再暗示田伯仁身份不同,邓舍起了好奇,问道。
“小人家主姓沈,吴中人,名讳一个富字。”
文华国哎呀一声,跳了起来,道:“万三秀么?”
“回将军的话,正是。”
“金陵沈万三,大都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沈万三的名字,不但邓舍诸人如雷贯耳,甚至连罗李郎也久有耳闻。都是不由动容。难怪陈哲能搞来火药,却是遇上了天下第一豪富,——吴江沈氏。
邓舍大喜,正瞌睡送来个枕头,对陈哲顿时刮目相看。平常军中时候,知道他为人谨慎精细,万没料到精细到这个程度!真若是可以凭借田伯仁同沈氏搭上线儿,贸易急需的东西不用发愁了。
田伯仁家奴的身份,他没放在心上,越是家生奴儿,越是能得家主的信任重用。只从他多次来往金州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家族中的无用之人。
他心中喜欢,面子上没丝毫表露,对待田伯仁依旧客气、热情,没有太过分的示好。田伯仁反而觉得他与众不同,起了点敬意。天下人,不管是官、是商,听到他家主人名字的,还真没有像邓舍这样能保持前后态度不变的。
叙谈两句,说回此行收获。陈哲带回来的物事里,火药之外,第二有用的不是谷种、布匹,而是几包棉籽儿。
高丽没有棉花,关北等地的冬天奇冷无比,没有棉衣难以耐寒。今年可以勉强凑合,老卒们本来就有冬衣,新卒们的可以去买。但总不能年年如此。买些棉籽儿回来自己种,是吴鹤年提出的意见。
邓舍一听,当时就赞同了。至于培植耕种,军中老农甚多,尽皆知晓,就连吴鹤年也很精通此道。甲山、三水府这些地方,太冷,地理环境不行,估计栽种下去也活不了,前期打算就在双城周近试试。
这是件大事,邓舍没有交给屯田千户所去管,郑重地点名吴鹤年特别监督。
邓舍问道:“陈百户在金州,有没有听说高家奴的动向?”高家奴是蒙元辽阳行省同知,本是蒙古权贵的家奴,姓高而为家奴,所以叫做高家奴。他的势力范围便在辽南。邓舍过鸭绿江前,在义州就曾遇到过他的探马。
“金复两州不保,高家奴没了老窝,听说他挪去了盖州。”陈哲道,“不过现在金、复州又落入倭寇手中,高家奴会不会回去接管,小人说不准,不知道。”
相比金、复州,盖州距离辽阳就很近了。按照眼下的局势,高家奴很有可能会留在盖州,给辽阳方面造成压力。邓舍和洪继勋对视了眼,两人心里有数,当着这么多人面,没有讨论。
洪继勋咳嗽声,指令陈哲,道:“将金州的商贸,给将军说说罢。”
“金州濒临大海,距山东半日可到。顺风顺水的话,远去两浙也不过数日功夫。虽因了战事波及,谈不上富裕,但往来商旅甚多,货物种类齐全。城边又留有蒙元的屯田,人口不少,衣食无忧。不过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不但有高家奴、两浙商人,小人去了才知道,甚至还有沈阳纳哈出的商队,山东小毛平章的势力在那里也不小。
“这还都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金州到双城之间道路不通。高家奴盘踞盖州,经常骚扰商旅,其部下士卒凶狠残暴;一些小县城、山林里,藏有马匪强盗,他们专抢商人。小人一路来,见了许多被抢劫一空、人也被杀个干净的商队。更遇上了四五拨悍卒、土匪。
“要非俺们军器精良,带的有火枪;能不能回来还在两可之间呢。即使如此,因有两拨土匪特别强悍,也损失了十之三四的货物。弟兄们,……”他顿了顿,“随小人过江的弟兄,只回来了一半。”
这些细节的东西,洪继勋没有向邓舍说过。跟着陈哲去的士卒多是老卒,战斗力不低,就这样,还死了一半。其中固然有货物拖累的因素,但也可见沿途土匪的亡命。
邓舍默然片刻。去一次死一半人、丢一半货,双城老卒少、府库穷,时间长了,经受不起。但缺少的东西不能不补充,单只火药、棉布两项,就离不得。不走这条商路,又该怎么办?要说起来,双城也靠着海,有港口,若是可以由此出航,开辟条商路的话,倒是会好很多。
可这太不切实际。想从双城去两浙、山东,得绕过整个高丽半岛,有两个大威胁。一个是高丽水军,一个是倭寇。纵使没这两个威胁,他们也出不了海,连一艘海船都没。
洪继勋问田伯仁,道:“你家主人的商队,除了辽阳,有来高丽的么?”
“数年前,我家主人就借助张太尉,打通了和高丽王京的贸易来往。”众人都有听说,张士诚称王后,为图沈万三的财富,要了他的一个女儿为妃。所以田伯仁说借助张太尉云云。
了跟没说一个样。洪继勋又问道:“除了王京呢?”提醒田伯仁,“沿海港口、岛屿,就没有第二个地方了?”
田伯仁摇了摇头,道:“高丽沿海港口、岛屿虽多,富裕的地方都在王京内地,我家主人瞧不上别的地儿。”想起点什么,道,“不过两浙、山东的一些商人,倒是常走北线,停靠大同江的出海口,往平壤去做买卖。”
洪继勋不再说话,只把目光转向了邓舍。他目光的含义,邓舍清楚。比起来金州,平壤近,且大同江一通到底,出德川、宁远,两三日一个来回。可那是敌境,偷渡走私的危险性不下金州。
文华国撑着眼,晕晕乎乎地听了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平壤有么?那地方城坚墙高,不是太好打。”
邓舍心中一动,才算真正理解了洪继勋看他的意思。为条商路再开次战,值得不值得?不说军卒够不够,就说打下来了,万一关铎刚好下高丽,不是又成了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了?
他盘算归盘算,军机大事,不可叫位卑者知。佯装吃了一惊,道:“打平壤?不要胡说。我军大战才罢,军卒未得修养,不是好时机。”
勉励陈哲:“金州线上匪患虽多,这条路还是不得不走。你休息两日。王夫人两天后要回山东,你走过一次了,熟悉道路,到时候引个路罢。”又吩咐左车儿、文华国,“陈百户虽然言道沿路兵匪只抢商人,小心没大错,护送的人马多挑选一倍,配给火器、良甲。”
问田伯仁:“田壮士要跟着回去么?”陈哲代替答道:“田老兄路上伤了腿,……”捋起田伯仁的裤腿儿,左腿上受了箭伤,好了大半,“走路不妨事儿,骑马、长途跋涉怕不成,小人之见,不如田老兄就先暂住双城,伤势大好了,再做打算。”
田伯仁没意见,点头答应。只是请陈哲再去了金州,留意打听沈氏商队。
一大早谈到现在,该解决的问题都已解决。日将正午,邓舍下午另有安排,没留饭,只叫陈哲好生招待田伯仁,几个人纷纷告辞而去。他又在堂内待了会儿,拿出地图,琢磨洪继勋、文华国不谋而合想打平壤的意见。
这两个人,一个才智高绝,一个粗鲁莽撞,却能不约而同想到打平壤,就说明此事大有可为。看了多时,利弊来回计算,终究拿不下主意,且放下来,有机会了再和洪继勋商议吧。
他昨夜没睡,暖暖的阳光从堂外投射进来,晒在身上,不由起了困意。轻轻打个哈欠,一抬头,吓了一跳。吴鹤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蹩了回来。大约见他出神,没有打扰。恭恭敬敬地弓着腰,立在堂前。
心知他必然有事,邓舍又好气又好笑,问道:“吴同知?有甚么事儿么?刚才不说,这时又来。”
“小人有重大消息禀告。事关重大,不可入六耳。”吴鹤年眼珠瞟了瞟扈卫堂上的左车儿几个亲兵,严肃地道。
邓舍楞了楞,晓得他同双城土著大户们的关系不错,莫不是闻听了甚么风声?双城内部有甚么异动?挥手退下左车儿等人,不禁也严肃起来,道:“现在可以说了。”
吴鹤年犹自觉得不保险,往上凑了几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大人昨日回城,小人就想向大人禀告,只是一直没得机会。您不在城中的这大半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邓舍怎么说也是刀山血海里淌出来的,养气的功夫越发长进。年龄不大,稳若泰山,一点儿不见慌乱,徐徐道:“讲来。”
“第一件事,大人命小人陪着洪先生照看庆千兴。每有捷报,小人都依着大人命令,第一时间通告他知道。他先是不屑,然后不信,最后不言不语。小人看,他心思已经活泛,大人适当的时候加上一把火,要他投诚降来,不是难事了。”
这件事,洪继勋向邓舍汇报过。不过说的意思完全和吴鹤年不同,吴鹤年话中尽是他的功劳,洪继勋实事求是,有吴鹤年的勤快跑腿儿,大功还在洪继勋这儿。
他接替了邓舍找庆千兴聊天谈心的活儿。他在高丽住过很长时间,家人又有在蒙元当大官儿的,较之邓舍,更了解庆千兴的思维、顾虑。不动声色的敲打之余,以邓舍军师的身份,也常和庆千兴辩论分析邓舍历次作战的战略思路,每次都将他说的心服口服。
邓舍的能力,庆千兴亲身领会;如今又多了个才干更高的洪继勋,当然,吴鹤年的政才,也给了他不小的意外。没料到,小小双城,人才济济。
双城之败,他开始以为天不助他,此时才算是服气。暗中思量,有这等文武,这等精兵,两月余连克大同江北部的半壁江山,对比高丽王朝的江山日落、奄奄一息,孰胜孰强一下子还真难说。难说,就是各有五成的胜算了。人活一生,难活两世,五成的胜算,也许就足够搏一搏了?
服气、心思活泛不代表肯降,就好比犹抱琵琶半遮面,嘴硬了许久,面子上下不来,需要个外力推动。洪继勋已经设计好一个桥段,告诉了邓舍,只等合适时候就拿出来,他打保票,绝对能一举彻底收服庆千兴。邓舍也觉得希望很大。听吴鹤年说完,点了点头,道:“吴同知功劳不小,此事我已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有关姚总管的。双城大户们多有和小人讲,他最近常登门拜访,刻意和府官儿、大户们结交。言谈话锋里,隐隐流露出关平章不日将下高丽,说甚么麾下万户数十人。对将军明捧暗贬,明里夸将军勇猛,暗里意思将军不过是关平章麾下的数十万户之一。”
“大户们甚么反应?”
“小人平日奉将军教导,多和大户、豪强来往。将军放心,关平章部在辽阳等地杀富、掠财的劣迹,小人也都不露声色地提过。他们自知孰重孰轻。”
“这方面,就多倚仗吴同知了。”对吴鹤年老练圆滑、拉拢人心的能力,邓舍信得过。要没这个本事,再有自己的暗中支持,他也斗不过外滑内奸、占有大义名分的姚好古,至今没分出点权给他。
吴鹤年得了夸奖,又往上凑了两步:“第三件事,小人本不想说。说起来只是个人小节有亏,但大人基业得来不容易,有道是蚁穴溃堤,防微杜渐。小人的忠心驱使小人,不得不对大人说。”
绕来绕去,没说到底什么事儿。邓舍有些疲累,不想猜测,道:“你尽管讲来。”
“却是洪先生。”
邓舍困意顿消:“洪先生怎么了?”洪继勋万万不可有事,没吴鹤年行,没庆千兴行,甚至没军中诸将的任何一人都行,没洪继勋万万不行。
“他借着代大人暂管双城事的机会,上下其手,大肆收受城中大户、女真部落首领的贿赂,以权势压迫小人给他们分了不少上佳好地。他家的房屋数年前被火烧个干净,现有的府宅不住,得来的贿赂,又私自征召丁壮,给他大起豪宅;广猎女色,短短一月,得美女数十人。
“这还不算,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三四个破落户,自称或是他家亲戚、或是他友家子,试图安插入双城总管府。分地、猎色事小,授官事大。没大人的命令,小人义正词严地给顶了回去。
“总管府他进不去,听说,没过几日,又将那些人尽数安排入了屯田千户所,还往甲山给赵将军派去了一个。”吴鹤年痛心疾首,声色俱厉,道,“大人,插手军政,其心叵测!”
洪继勋收受贿赂、猎女色的事儿,邓舍不知道;起豪宅、授官的事儿,他知道。起豪宅还是邓舍主动提出的;而授官,除了一个亲戚,剩下的友家子都是当日破双城时,因洪继勋而死的几个朋友在外地的家人。千辛万苦地找来,秉着有功必赏的原则,一个读过书、熟悉女真情况的安排去了甲山,另外几人则都安入屯田千户所做了十夫长。
邓舍勃然色变,掀开桌案,霍地起身。姚好古说什么,邓舍都可以不理会;挑拨主臣不和是大忌。吴鹤年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偷偷告密?无非因了议事时洪继勋指责他了两句,用心险恶,不可饶恕。
何况他心中从来没瞧得起过吴鹤年,怒骂道:“大敌当前,不思精诚团结,反而搬弄是非!你是何居心?”提起脚就想踹出,蓦然惊醒,强忍了没踹下去。暗自警惕,掌军久了,杀伐果断习惯,脾气怎么也随着暴躁起来?
堂外的左车儿众人冲进来,嘡啷啷刀剑出鞘,不由分说,按住吴鹤年,冰凉的刀刃架上脖子。左车儿眼里只有邓舍,其他人管你是谁,惹了邓舍不高兴,他更不高兴,问道:“将军,砍了么?”
一言既出,吴鹤年面如土色。邓舍从来对他和颜悦色,才两个月,他竟发现,自己怎么就忘了永平城头悬挂的刘总管尸体、那夜城破被剐了的达鲁花赤?
他屁滚尿流,脑袋撞着青石板地面,咚咚直响:“大人,大人饶命。小人一片丹心向明月,……”
邓舍叫左车儿等出去,压住火气,道:“洪先生管军机,你管政务,你二人为我的左膀右臂,如今内外交迫,正该团结一致的时候,你却跑来对我讲东讲西,算是什么?”
吴鹤年连连道:“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大人绕过小人这次。”抬手狠狠打自己的嘴巴,“小人被猪油蒙了脑子,该死该死!求大人别和小人一般见识,看在小人马前走狗的份儿上,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邓舍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起来罢。”警告,“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要是被我知道有第三人知,你自己看着办罢。”
“是,是。”
他颤颤巍巍起来,磕头太用力,头破了,血流满面。顺着脸滴落衣服上,嘴唇也扇得肿了,狼狈不堪。
邓舍叹了口气,从一边儿取来毛巾,亲手帮他擦拭,道:“我骂你、训斥你,你要知道,是为你好。你平日的辛苦能干,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你莫放在心上,且勉励。”推行民政离不开吴鹤年,打个巴掌,给个糖豆吃,也算是驭下的一种方法。
吴鹤年受宠若惊,笔直地站着,动不敢动,见邓舍给他细心擦拭,感激涕零,又哽咽起来:“小人晓得,大人打是亲、骂是爱。大人教诲,小人定牢记在心。”
邓舍点了点头,停顿片刻,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军立足不稳,你留心地方异样也是对的。再有类似的事情,不可乱说,但管来找我就是。”
这句话大有玄虚,前后文一结合,类似的事情可以理解为地方、也可以理解为诸将、诸官。吴鹤年怔了怔,邓舍不留心,触碰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打了个抖儿。
阳光下,邓舍的背影,黑黝黝的,在地上拉出好长。
——
,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师,史书上有,现实中没。
朱元璋“渡江,或亲征,或遣将克取城池,令曰:‘凡入敌境,听从稍粮。若攻城而彼抗拒,任从将士检刮,听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无所取。’”这么做的效果如何?“如此,则人人奋力向前,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稍粮”即哨粮,正所谓“攻城而彼抗,许掠城”。
克采石,欲攻金陵,诸将却“皆欲收子女玉帛而归”;无奈之下,不得不破釜沉舟,以示己无回和州之意,并宣称太平府子女玉帛无所不有,攻克之后,许诸将带回和州,从而坚其攻金陵之心。
攻克太平之后,“安与耆儒李习率父老出迎。太祖召与语。安进曰:‘海内鼎沸,豪杰并争,然其意在子女玉帛……’”
——“安”,即陶安。
平吴,朱元璋“召浙右来归诸将谕之曰:‘吾所用诸将,多濠、泗、汝、颖、寿春、定远诸州之人,勤苦俭约,不知奢侈,非比浙江富庶,耽于逸乐。汝等亦非素富贵之家,一旦为将握兵,多取子女玉帛,非礼纵横。……’”
——相比浙右的将军,朱元璋的部下已经算是“勤苦俭约,不知奢侈”了,虽不排除朱元璋有自夸的意思在内,但可见浙右军队的军纪更要差上许多。但是浙右张士诚的军队,在各部义军中,还算不上军纪败坏的。
当然,经过坚持不懈地严肃整顿,朱元璋部的军纪在后期好了很多。可是通观正史、笔记,能做到市不易肆的依然罕见罕闻。列出一条:
常遇春克湖州,“初二日,湖州守将李司徒并秃张右丞降,城中市不易肆。”
——此为主动请降,并非苦战破城。
2,古有女间。
“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3,沈万三。
“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话是《金瓶梅》里的。
原名沈富,字仲荣,行三,又称三秀、万三秀。
“沈富字仲荣,行三,故吴人称沈万三。元末江南第一富家。”“万三长洲人,富甲江南,名闻天下。田宅跨予各邑,故吴江有是宅也。”“国初南都沈万三秀者甚富。今会同馆是其故宅,后湖中地是其花园。”
一说:“洪武初,每县分人为哥、畸、郎、官、秀五等,家给户田一纸,哥最下,秀最上。每等中又各有等,巨富者谓之万户。三秀,如沈万三秀为秀之三者。”
有传说他和张三丰有关系:“沈万三者,秦淮大渔户也。……至正十九年,忽遇一羽士。”“张三丰授以炉火术,其富敌国”。——就是炼金术了,聚宝盆的来历似乎也是由此。
4,高丽没有棉花。
元时,丽人贵族子弟来元朝学习的甚多,各种名义来往于元朝的高丽使节团不胜枚举,我国的棉花在元末传入高丽。
大约1364年前后,在大都的高丽人文益渐把几粒棉籽藏入笔管,将棉种带入了高丽,交给他的舅舅郑天益试种。但是郑天益“初不晓培养之术”,后来,在一位姓蒋的元朝僧侣的帮助下,才学会了作棉之法。一说,帮助他的是一个印度和尚。
5,要了沈万三的一个女儿为妃。
“吴县沈万三以货殖起家,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属于沈氏。张士诚称王,勒万三资犒军,又取万三女为妃。”
31 商路 Ⅰ
双城的城门最近又加了高、加了固,由原来的仅包铁皮换成了五分铁、五分木。城楼从两层变成了三层,城门外的壕沟也挖掘得更宽了。不远处,就是大校场,布满了成列成列的士卒,喊杀声几乎可以响彻全城。除了这个大校场,南营附近也有一个。新招的士卒多在那里受训。
城门口进出的多是务农的丁壮,站岗的士卒一队汉卒,一队丽卒。为防备高丽细作混入,进出的人都得经过他们的检查,拿不出新发的大宋户籍证的就地处决。
双城处在后方,管的还算是松的。前线的定州、德川,管理更严格,除了耕田种地,一概不许随便出入。即便是耕田种地,也必须由保主、甲生以及坊里的府军监守带领着统一行动。
府军是抽调军中伤残军卒以及孱弱者,配上些丽卒组成的地方部队,平时有关组织丁壮的一些活动,都是他们出面安排的。同时也负责着打更、夜禁之后的巡逻等工作。人数不多,每座城池也就是一二百人。
按照洪继勋的计划,府军逐渐地向全部由丽卒组成转变,由本族人管理本族人,不会激起太大的矛盾。只不过眼下实行不了,需得等地盘进一步稳固了才可以着手。
双城外的道路因为经常有人走动,被踩得很瓷实。偶尔有风吹过,尘土漫天。
下午,十几骑经过城门口的查勘,缓缓驰出。领头的正是姚好古,他要去找邓舍。邓舍没在府上,饭后不久他就出城去视察冶炼场了。
几天前,姚好古接到辽阳的军报,形势很不好。
蒙元三路大军围辽阳,暂时断绝了关铎南下的可能。万一开战,胜负两可之间。胜,还好说;若是败了,除了南下高丽,别无它路。此时此刻,甲山、双城一线在关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奇兵借路上升到举足轻重的程度了。
可姚好古在双城却依然处在被排斥的边缘,来了一个月了,官府插不上手,拉拢地方也屡被打击。他必须得尽快扭转,不然,真等到辽阳战败的那一天,可就什么都完了。
其实上午时候,他就去过邓舍府上,却被守门的亲兵以将军正在议事为名拒之门外。他很不爽。
“看来,我得加大一点力度了。”他想道。掐着指头算,还有什么地方可做文章?拉拢女真人,失败;拉拢地方大户,失败;制造邓舍为关铎部下的舆论,成功一半;拉拢王夫人,看不出成效。
看看随在身边的钱士德,他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老样子。他手底下有实权的军官,虽多为老卒,却都是他亲手提拔,待遇也高。往日在辽阳军中,他们只是普通一卒;时到今日,少说百户,有田有地有钱。末将下到军中,听的最多的话就是没小邓将军,就没他们。一个个忠心耿耿。”
“黄镇抚那边呢?”
钱士德叹了口气,道:“黄镇抚?他还不如末将呢。邓舍小儿早在成军之初,就把他架空了。没一个亲信,麾下更无一个嫡系,甚至邓舍拨给他的那三百个士卒,他都调不动。”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倒是自称甚大。说甚么有条内线,问他,又不肯说。”
“不肯说是怕咱过河拆桥。”姚好古同情地道,“也难怪他,人家升官,他降职。堂堂镇抚,混的连个亲兵都快没了。”想了想,道,“你和他熟,交道好打。告诉他,本官不是念完经就打和尚的人,内线他只要说出来,立刻给他报功。”
“是。”钱士德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邓小儿不肯放权,大人有何对策?”
姚好古也很头疼,他再能干,没筹码,空手套不了白狼。唯一可借的是辽阳关铎的势;辽阳被围,估计邓舍早晚会知,这势怕也借不成了。
他道:“走一步,看一步罢。总之一句话,尽早解决,不能拖。”
辽阳形势一天逼似一天,邓舍不在城中的大半个月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吴鹤年倒也罢了,洪继勋牙尖嘴利,还叫他遭了不少奚落。
想到这儿,他不由骂了声:“他妈的洪继勋那小白脸,吴鹤年那老乌龟,惹毛了老子,给你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出口发觉说错了话,哈哈一笑,拍马加鞭。
冶炼场在山下,离双城不近,跑马得半个多时辰。近处看山峦郁郁葱葱,盛夏季节的树木十分旺盛茂密。狭窄的山道弯弯曲曲直通山上,山上有矿场,人声隐约传出林木间。
远远被外围警戒的士卒拦下。姚好古没穿官衣,取出总管府的牌子,带队的十夫长年龄不大,十**岁,瞅了几眼,道:“总管府的人么?我家将军有令,冶炼场军管重地,非有特别指派,闲杂人等不得妄入。”
钱士德大怒:“闲杂人等?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一位乃是总管府的姚总管姚大人。”
“姚大人?”听说过,没见过。十夫长永平参的军,跟邓舍出生入死出来的,没把辽阳的官儿当回事儿,道,“俺只知道军令,不知道姚大人。天王老子来,也得有将军的令牌。有么?没有请回罢。”
钱士德气得额头青筋迸起老高,扬起马鞭就要抽下。那十夫长后退一步,抽出半截腰刀,道:“嗬,想动手?”身后士卒举起枪戈拥了过来,有一个拿起铜锣,就要敲打。
姚好古忙拦下钱士德,跳下马,笑道:“小哥儿莫恼。这一位钱千户,沙场鏖战出来的,脾气暴躁了点。”
十夫长没理他,警惕地盯着钱士德,直等他忿忿地收下马鞭,才腰刀回鞘。邓舍军中姓钱的千户一个也没,那十夫长猜到钱士德是谁,朝地上呸了口,道:“沙场鏖战出来的?问问弟兄们,老子哪一个不是沙场鏖战出来的!牛什么牛。”
“是,是。小哥儿说的是。”姚好古哈哈一笑,道,“他就这狗脾气,小哥儿别生气。是本官来的冒昧了,烦请小哥儿进去通报声,就说姚好古求见上万户将军大人。”补充道,“有要事,要事求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好,道了歉,再则怎么说也有官身,十夫长哼了声,道:“将军没在冶炼场,上山去看矿了。你们等会儿罢。”留了两个士卒看守,丢下姚好古两人,自去了。
钱士德是关铎嫡系,在军中只有人让他,没有他让人。平白受个小小十夫长的轻视,怒火冲天,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骄横跋扈!”转了头,对姚好古道,“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好古笑容不变,道:“军管重地,理该森严,是本官考虑不周。”拉了钱士德走开几步,离得留下士卒远了,脸色陡然一沉。他不为受轻视生气,却从十夫长身上看出邓舍在军中的威望。甚至,看出了邓舍对辽阳的态度。
他来之前对邓舍有过研究。邓三的名声不小,知道他们底细的人甚多。昔年响当当的上马贼,纵横鲁、豫,杀人放火自在惯了的,为了保命才无奈投军。他从没指望过他们会对关铎忠心。
所以专门调钱士德随行,以图震慑。没料到邓舍麾下文谋武勇,发展迅速,旬日间掩有数城,拥众数万。带来的一千骑兵,竟如鸡肋,毫无作用。
他转了两圈,喃喃道:“不出奇招,难以制胜。不出奇招,难以制胜。”奇招安出?
钱士德恶狠狠地瞪了眼远处监视他们的士卒,焦躁不已,道:“邓小儿浑没把咱放在眼里。大人,辽阳势危,全靠双城后路,一日推过一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你说呢?”
“杀!”
“糊涂!”姚好古站的累了,不管地上脏不脏,一屁股坐下,摇头道,“就你千把人,不够人家填牙缝!下策。”
“大人之意?”
姚好古实话实说:“尚未想的稳妥。”他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似钱士德那般急躁。地上草丛柔软,索性翻身躺下。手撑了头,闭目深思。
钱士德不敢打扰,闭了嘴,守在边儿上。下午的太阳很毒,不多时,汗流浃背。钱士德坐下来,又站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日头渐渐西落。一个亲兵突然轻喊了声,他抬眼去看,一行人沿着山道迤逦下来。
姚好古睁开了眼:“邓将军下来了么?”
“是。”钱士德瞧了他几眼,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忍不住问道,“大人,有主意了?”
“哼哼,对付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难度。进退两策,足矣!”姚好古一跃而起,智多星的绰号名不虚传,转眼间胸有成竹;他斗志昂扬,当先上马,“走,再去斗斗他!先拿出个退策,瞧瞧有无作用。”
钱士德瞧见邓舍时,邓舍也望见了他们,有心掉头走别的路,来不及。他装出一副笑脸,赶下来,隔着老远就连声自责:“姚大人几时来的?有什么事儿,等在总管府就是,我随叫随到。天气热,怎么等在这里?”
钱士德冷笑:“随叫随到?邓万户好会说话。姚大人和俺,两个闲杂人等,不敢劳万户大驾。”
“这是从何讲起?”邓舍愕然,注意到远处的士卒,随即明白,道,“敢是军卒们口出恶言?”
钱士德还要说话,姚好古阻止了他,笑道:“细柳营外,帝王且不能入。况本官民事官儿,本不该来军管重地。和士卒们无关。”
他第二次提到细柳营,默认邓舍猜的不错了。邓舍顿时大怒,叫出左车儿:“姚大人乃我所倚重,钱将军乃关平章爱将,谁人敢以下忤上?去查,重刑伺候!”
放在平常,姚好古肯定会主动拦下,表示自己不在意,以此来得邓舍好感。这会儿他却笑吟吟地一言不发。下军令禁止闲杂人等入内的也是邓舍,此时要责罚严守军纪守卒的,也是邓舍。看他如何收场。
左车儿应诺出列,转身就走。邓舍身后转出一人,四十来岁,没穿盔甲,着了便装,头戴唐巾,一部黑须柔顺发亮,却是罗国器。
他扯住左车儿,打圆场,道:“将军息怒,丘八们的脾性,将军又不是不知,往往有口无心。不值得为此大动肝火。”朝姚好古一拱手,接着道,“不怕姚大人笑话,末将的部下,也常常当着末将的面,直呼狗日的。”又对邓舍道,“事分两头想,军卒们出言不逊是有不对,话说回来,不知者不罪,他们也未必知道姚大人的身份。”
钱士德不依不饶,又要说话,姚好古适可而止,笑道:“罗将军说的不差。些微小事儿,将军无需动怒。令行禁止,本该如此。”说完了,瞅了罗国器眼。罗国器为人低调,钱士德有几次请酒,都被他轻巧推辞。后来听黄驴哥说,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似乎不高,也就放弃了拉拢。真没瞧出来,做人说话挺是圆滑。
邓舍就势下台,装着怒气,道:“姚大人既如此说,暂且饶了他等。”郑重道歉,“姚大人你是不知,我军中泥腿子多,没见过大人物,眼界窄,难免不知尊卑。总之一句话,我管教不严,代他等向大人道歉。”
姚好古笑道:“泥腿子忍苦耐劳,自古精卒出农间,将军何需过谦?一入高丽,捷报连连,不正是他们的功劳?”
邓舍一笑,问道:“姚大人来,是想看看冶炼场么?”
“非也。另有它事。”
“我还有些许事体需亲自处理。大人先回城,等我回去了,再谈如何?”姚好古的“它事”,除了要权不会有第二件。使出缓兵之计。
“无妨,将军自去处理,本官在此等候就是。”姚好古不吃这套,轻松化解,道。
刚道了歉,再让姚好古荒凉地里接着等,有点过分,也不行。邓舍笑道:“叫大人久候,我于心不安。天近薄暮,时辰不早。大人何必急于一时?”
“非是本官急,实为事急。”姚好古一步不松。
“此地非谈话场所。回城路也远,大人秀才,不像我等,夜路怕是走不惯的,道路崎岖,我也不能放心。这样罢,我叫罗将军陪大人先回,大人若是不想去总管府,到我府上也可。昨夜诸将俱在,没机会和大人多说说话,今夜,咱们秉烛夜谈,如何?”
“去你府上?你若是不回,我去有何用?”姚好古不上当,嘴上道:“正因回城路远,才想同将军结伴,也好能谈谈说说。踏月而行,不亦乐乎?”
罗国器咳嗽声,又出来打圆场,道:“将军有事不得不处理;姚大人又有急事,不如先跟……”顿了顿,他想说自己,职位不够,接着道,“不如先跟河副万户说下?”
河光秀先是随文华国出征,没立着功劳,自觉愧对邓舍栽培。最近得了屯田的差事,立志进取,没个歇息,累得不轻,憔悴许多。他闻言精神一振,先看邓舍眼色,挺胸出来,还没说话,姚好古一棒子打了他回去:“本官之事,不但紧急,而且重大。必须此时言,非邓万户不能听。”
邓舍一筹莫展,笑道:“既如此,不能耽误了大人的急事。我就先听大人说话。”先退让一步。
他顾望左右,又道:“连个桌椅也无,……”皱了眉头,捂住肚子,吸了口冷气。姚好古替他说出:“将军腹内不适么?是不是山上受了凉风?”邓舍正要点头,他又道:“本官午时多吃了两杯凉茶,也是不舒服,早想出恭,不如同去?”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大笑一声。既然走不了,便不走。邓舍盘膝坐下,问道:“大人请坐。有何要事?我洗耳恭听。”
“本官先为将军贺喜。”
“喜从何来?”
“双城管军万户府,不日即将升为双城翼统军元帅府。将军从上万户升为元帅,包括诸将,凡有功勋者,一律从千户而升至万户。关平章并将各有厚赏。升官发财,人生大喜。”
“数遍辽阳军中,元帅不过十许人,这样的高职,我哪有资格?大人莫要说笑。”
姚好古正色道:“将军两月而得十城,数遍辽阳军中,能有此功劳的,连十人也无。将军不够资格,谁够资格?将军人在高丽,威名已达辽东。关平章向来有功必赏,绝不磨灭人才。本官断言,半月之内,酬功的文书必到。”
“关平章的厚爱,粉身碎骨难报。”邓舍感激涕零,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姚好古晒然:“将军何必言不由衷?”
邓舍惊讶:“大人何出此言?”大叫不妙,要掉进姚好古的套儿里了。
“将军真要感激关平章,当知辽阳局势危急。为何不亲帅精锐,北上救援?”姚好古摇头叹息,道,“粉身碎骨,哈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辽阳局势危急?大人此话怎讲?”装装糊涂,筹思对策。
“将军莫装糊涂。数日前,将军商队从辽阳回,岂会不知辽阳形势?”步步紧逼。
邓舍哈哈大笑,道:“原来大人说的是高家奴、纳哈出?一个无谋之辈,一个无勇之徒,关平章拥军数十万,纤芥之疾,何足挂齿?”这么下去不成,得反击,变被动为主动。
“对关平章来讲,自然是纤芥之疾。对汴梁来讲,却是心腹大患。”
“大人说话太深奥了。”洪继勋讲的一点没错,姓姚的真是个老匹夫!看样子,他是想要把援救辽阳,上升到就是援救汴梁的高度。
“辽南、沈阳不稳,关平章如何能够安心出军辽西?不能出军辽西、进逼腹里,如何能调走察罕帖木儿欲围汴梁之军?调不走察罕帖木儿欲围汴梁之军,汴梁如何能安?汴梁不安,主公危在旦夕!”
搬出了小明王,大义名分,应付不好,必得骂名。不对,被他绕糊涂了,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要我出军援救辽阳?邓舍口中答道:“那依姚大人之见,该怎么办?”
“将军提军出高丽,两万之众,足以威胁辽南、沈阳,保关平章后顾无忧。如此,关平章放心大胆,可进辽西。汴梁危解,将军首功。”
两万之众?我总共才两万人,他想要我倾巢而出。邓舍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说来道去,为的仍是双城。霍然起身,道:“不是大人提醒,我实在没想到此处。事不宜迟,这就回城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姚好古大喜,随着起身,道:“将军深明大义,关平章知道了,必然欢喜。”
邓舍迟疑,忧虑道:“只是,我部多为新卒,战力不强。虽有两万,怕不是辽南、沈阳对手。”
“将军什么意思?”就知道你有后手!
“若是能得钱千户一起前去,胜算能多五成。为救主公,钱千户不会不愿去罢?”反戈一击,你调我,我也调你。你不去,都不去。你若去,没一兵一卒,看你怎么夺权。
早想到你会出此招。钱士德张口无言,姚好古道:“适才将军麾下,一个小小十夫长,尚知但听军令。何况钱将军身为千户?别说钱千户,即使本官,但有关平章将令,无有不从。何况是为救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哼哼,想绕着我上当,跟着你说听从关铎将令?邓舍道:“也是。不先有周密部属,没有联系而孤军妄动,的确不成。耽误了关平章事小,误了主公事大。”避实就虚,“这么着,钱将军只管去请示关平章,我回去了,也早做部署。可以么?”只说早做部署,不提何日出军,更不提要是关铎的将令真的到了,听从还是不听从。
“一言为定!”
“姚大人请先行。”和姚好古的这次过招儿,大获全胜。
邓舍及诸将上马,暮色苍茫,马蹄的的。姚好古动作慢,落在后边。钱士德凑近来:“大人?”
“小儿狡猾!”姚好古面有得色,“到底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32 商路 Ⅱ
回到城中,暮色已经深了。
正赶上收工的农夫们归来。士卒监管着他们排列成两条长长的队伍,一条是男人,一条是女人,踩踏出来的尘土,晚风一吹,灰茫茫的,飘荡的到处都是。他们虽不敢大声说话,但双城光复已久,其中难免有胆大的,不时窃窃私语,乱糟糟的汇聚到一起,又热又闹。
邓舍勒马停在一侧,给他们让路,让他们先进城。两个眼快的百夫长过来请他先走,他拒绝了。他知道不会仅仅因了不与民争道,就能得到土著们的拥护和爱戴,但不争总比争的强。再说了,一个人的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形象,不都是由细节积累而成的?
几千人的队伍走的很慢,直等到夜色降临,城门口才安静下来。月色清朗,灯光一盏盏亮起。满城炊烟,馥香盈鼻。除了罗国器、陆千十二两人该轮夜守城,其他人打马各归本府。
邸门外逢上等了多时的吴鹤年,他办事麻利,给王夫人准备的礼物已经办得妥当,拿出来礼单,请邓舍观看。就凑着亲兵的火把,邓舍瞧了瞧。还不错,有珠宝、有特产,既值钱、又有价值,办的挺丰富。
想起来件事儿,邓舍道:“矿场人手不足,采掘出来的铁,赶不上需要。大陆千户会找你借调些劳力,你不要耽误了。”大陆千户就是陆千五。为了区分,军中称他和他的兄弟陆千十二,一个是大陆千户,一个是小陆千户。
吴鹤年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上午差点被邓舍揍,他老实许多,一个字儿不敢多问,顿了顿,道,“下午听说姚总管去找大人了?”一脸的自责,诚恳地检讨错误,“都怪小人办事不利,听信的晚,来不及去拦,又叫他去打扰大人了。”
邓舍道:“不关你事。”夸赞他几句,“礼物备的不错,我很满意。军官娶妾的事儿,赶快去办,给各城中有女大户、降官儿们通个信儿,好叫他们早做准备。”军官娶妾,本意就在拉拢地方,吴鹤年字儿好,又是民事官儿,下聘书的活儿,他最合适。
吴鹤年诺诺接命。邓舍不再管他,拍马进府。
他刚才说矿场人手不足,是有原因的。他下午视察制造火铳的时候,突发奇想,不知怎的,想到地雷上去了。给陆千五大致描绘了一下地雷的样子、用处,问能不能造得出来。陆千五考虑半晌,觉得可以试试。
矿场的开采量,本来应付每日冶炼、刀枪武器生产就很不够,再加上地雷试验,就更不足了。反正如今壮丁充足,索性再多召些就是。
往日吃饭,王夫人都会陪伴一侧。今晚,却没见她的影子。没见也好,邓舍松了口气。她昨夜的举动,说实话,着实叫人尴尬。真的再面对她时,邓舍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王夫人模样俊俏,出身豪门,举止间自带一份天然的贵气,又会打扮修饰,初见面时高贵的直叫人不可仰视;即便现在,到文、陈、洪诸人面前,依然高高在上,瞧你一眼都便如施舍也似。偏偏私底下,婉转转声声“奴家”,放下身段伺候人,那种种的狐媚小意儿,甚至话都不用说,眼色到处,一切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要知道,邓舍自小从军,可从没受过什么温柔阵仗,如今回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扪心自问,究竟当时是懒得拒绝她的伺候,抑或是潜意识中也有些许难舍享受的成分?邓舍吓了一跳,忙住了回忆,不敢再去细想。
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推去碗筷,自有罗官奴、李住奴过来收拾。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总觉得有人在偷看他。回过头,罗官奴忙垂下了眼,故作偷看的人不是她,终究年龄幼小,装不像,手慌脚乱,差点把磁盘子丢掉,叮当当响成一片。大约是怕引起邓舍注意,她又飞快地抬起头,偷偷瞧了邓舍一眼。
今天和姚好古过招儿,邓舍自觉大胜一场,心情不错,瞧罗官奴样子可爱,问道:“怎么?我脸上长花儿了么?”可惜他实在没有开玩笑的天赋,罗官奴小脸儿涨的通红,手足无措,说:“爹爹是大英雄,脸上不会长花儿。”想了想,觉得这么说像是否定了邓舍的话,似乎不大对,结结巴巴地又解释道,“只有女孩儿家脸上才会长花,像奴奴,……”指了指李住奴,“像婢子们,我们脸上才会长。”
反倒把邓舍逗笑了,问她:“谁告诉你我是大英雄的?”
“奴奴的亲爹爹。”
料来如此,罗李郎教会了罗官奴,用来巴结自己。邓舍笑了笑,不再去逗她。罗官奴有事儿,憋在心里藏不住,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大着胆子,问道:“爹爹,您要把奴婢们嫁给将军们么?”
上午的决定,她晚上就知道。除了罗李郎告诉她的,别无二人。邓舍皱了眉头,整日忙于军事民政,他一向没操心过府中事务,也没立过什么规矩。本有王夫人管理,大约临别在即,她没了心情,稍微没有约束,府外之人就能见到府中婢女,纵然父女关系,也不太像话。做下决定,需得交代亲兵,无有特别,任何人不得和府中接触。
罗官奴才十三四岁,用不着对她生气,邓舍点了点头,道:“有这个打算。总留在府中不是事儿,给你们找个好人家,总强过为奴为婢。”
看到李住奴偷摸摸拉了拉罗官奴的裙角,邓舍反应快,顿时猜到罗官奴问起此事的原因。果然,小女孩儿又问道:“奴奴的亲爹爹说,爹爹留下了奴,爹爹也会把住奴留下么?”她却娇憨,直接就把罗李郎卖了。
换个旁的婢女这么问,邓舍早勃然大怒,军机事岂是奴婢可询问的?喜欢罗官奴天真、没心机,倒没发火,道:“住奴么?”对李住奴道,“我已为你选了最好的一位将军。”李住奴的姿色,群婢里称得上前列,年纪小,和罗官奴且是姨表,留在身边太浪费,随便给个人则不值,邓舍打算把她赏给赵过。
李住奴的脸刷地白了,罗官奴着急了,道:“爹爹,奴奴姨姨家,就她一个女儿……”话没说完,被邓舍打断:“罗李郎教你说的吧?”
“是。奴奴亲爹爹说,……”
邓舍又把她打断,叫进来毕千牛,吩咐:“去找吴鹤年,叫他管好他的府官儿。不舍得女儿,就拿回去;送入我府中的,就是我的奴婢。可一不可再二,再有下次,杖责二十。”
毕千牛高声应诺,转身出去。
罗官奴胆子虽大,也是小女孩儿的懵懂,并非不知害怕,见邓舍言色俱厉,好生吓人。她知道闯了大祸,一动不敢动站在那儿,低着头,手拽紧了裙带儿,可怜兮兮等着惩罚。
邓舍怎会和一个小女孩儿一般见识,没有罗李郎,她断不会至此。没想到罗李郎那般胆小如鼠,却还敢悄悄插手军事。联系吴鹤年的行为,邓舍怀疑想道:“难道是我驭下宽纵太过,严厉不够?”得改点手腕。
他以前最高不过百夫长,手底下皆是上马贼老兄弟,要说驭下,确没经验。
且按下想头儿,邓舍问罗官奴:“罗李郎是你的亲爹爹,然则是我你的什么人?”
罗官奴想了想,道:“也是奴奴的爹爹。”
邓舍啼笑皆非,到底是小女孩儿,他想叫她清楚她的主人是谁,不料她回答个这。她既然如此理解,干脆不去纠正,他顺着道:“人怎能有两个爹爹?记住,入了我府中,我就是你的主人,只能听我的话,罗李郎再亲,也是外人,——他再和你说些甚么,你就这么回答他。”罗官奴一声不响,邓舍问道:“听明白了么?”
罗官奴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再掩饰,也看的出她有情绪。为人奴婢的道理,主人为天,人人皆知。邓舍莫名其妙,更不满意,身为一军之主,他深知及身无小事,越是身边儿人,越得严加管束,追问:“你明白什么了?”
“爹爹是外人,主人才是奴奴的亲爹爹。”小女孩儿委委屈屈地这样说道。
“……你们下去吧。”
看着她们出去,邓舍摇了摇头。她们年龄太小,平时娇生惯养的,金屋里长大没接触过人,白纸似的,说话费劲儿,寻思,要不要换两个年长的?
负着手,踱步来到窗前。快到夜禁时分,喧闹的城逐渐安静下来,连绵起伏的屋角飞檐,遮出黑黝黝的阴影,更将这夏夜添浓。几颗星稀落落镶嵌在深蓝的天空,夜飞的鸟儿脆生鸣叫,衔来几缕暖风,一股人烟和城外麦田、青草的香味混杂一起,扑面而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盔甲的甲片呼啦啦撞击。亲兵的盔甲薄,甲片不多,显然来者是是千户军官,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邓舍正待转身,瞥见楼外街角两三条人影晃了晃,好像往后门绕去。忙追着去看,远远有士卒巡夜的过来,火把通明,照亮一大片,却已经瞧不见了。
他隐约记起月余前有一夜,这一幕似乎也曾出现。不由疑云大起,夜将禁了,谁人还会在外?门外毕千牛进来禀告:“将军,佟千户求见。”——邓舍曾交代府门护卫,洪、文、陈、赵、佟五人,入门不候,来即请进。
“快快请进。”邓舍又朝窗外望了眼,放心不下,趁佟豆兰没进来,低声对毕千牛道,“府外街上,有闲人游荡,仿似去了后门,你领几个人,去细细查看。”
毕千牛一惊,他自任了哥哥队队长,实权相当左车儿的副手,为担好保护邓舍的职责,常向左车儿请教,不但勤练武艺,更注重学习经验。听邓舍一说,晓得重要,急忙去了。
洪继勋订的军纪:将军私室,兵戈禁入。佟豆兰在门外脱去盔甲、解下佩剑,进了门来。他甚少主动私来求见,邓舍颇是意外,笑着欢迎,道:“敢是长夜无聊,佟将军又是手痒,想再来杀两盘棋?”
他生长女真,识字不多,却有个雅好,喜欢下棋。围棋他不会,只下象棋。邓舍有底子,也会下,和他下过几次,棋艺远远不如,一盘儿没赢过。
佟豆兰笑道:“将军才大战归来,未得休息。下棋费神儿,待将军休息好了,俺再来请教。”一边儿说,邓舍一边儿请他入座,亲手冲了茶,天气热,又叫亲兵往井中取了凉镇的舍儿别来。原先从永平带出的舍儿别早就喝完,这却是得自德川的。
闲言了几句,听见城中士卒敲响铜锣,偏角的一处寺庙中,响了阵儿钟声,一更三点,夜禁开始。
佟豆兰道:“本该昨夜就来,只是不得将军闲暇。数战连捷,俺先贺喜将军。”
“佟将军何需见外。要讲说,文将军昨日给我报功,言及你佟将军,可是大力赞赏。三散精骑,着实立了大功。只是才招了新军,钱银紧张。不免赏不酬功,还请将军多多谅解。”
佟豆兰随文华国攻略数城,机动游击、拦截外援、阻挡城内人外跑,立的功劳不少。邓舍言辞客气,其实赏给他的银钱,已经是格外优厚了。
“俺有什么功劳,攻城主力都在文将军。军中正值用银钱时候,将军赏赐太多,来正是想请将军收回。不然,俺于心不安。”
邓舍道:“佟将军居功不傲,叫我好生敬佩。”微一沉吟,莫不是他仍嫌少?拉拢借力关头,些许钱财无足挂齿,笑道,“不过,敢是将军只顾了自己,却忘了我么?”
“将军此话怎讲?”
“你不要钱银,固然有了风格;我有功必赏的名号,不是反而要因此落空了么?”给钱也是一门艺术,叫你觉得你收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对方着想。又落了实惠,又做了好人,名利双收。
这些套路,邓舍学自邓三身上,——能稳坐马匪头目的座位,只会杀人放火可不够,他道:“所以,我不但不会收回,还要再加一倍赠将军。也好为我军中上下,树立个楷模。”
他话说的漂亮,佟豆兰暗挑大拇指,仍然坚持:“俺是直来直去的人,不会客气。确是这般想的,来双城许久,吃用都用的将军,些末微功,何足重赏?”
他态度坚决,邓舍吃不准了,试探问道:“将军纵使不要,不为儿郎们想想么?这样罢,我再给一倍,不送将军,只赠将军麾下,如何?”
“军中有吃有喝,俺营中儿郎素日部落里苦惯的日子,有了钱也没不会用。”蓦然提到他部落的日子苦,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拉在一处,邓舍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佟豆兰顿了下,接着道:“方才将军夸俺高风亮节,甚是有愧。实不相瞒,最先提议退回赏赐的,并不是俺。”
“噢?那是何人?”
“却正是俺营中的儿郎们。”
这话一出,他的来意邓舍猜出了七八分,一头儿想应对,一边儿道:“却是为何?”
“将军不知,俺部落和生女真不同,虽也渔猎,一日三餐,多从耕种来。三散地面,天寒地冻的,土地没力气,常常种下麦粮,一有风雪,冻死大半,部众们的日子不好过。”
他的心思,邓舍清楚。月前甲山女真来投,分地甚多,那时候他冷眼旁观,丝毫不提。此时提出,不外乎是见红巾发展顺利,态势蓬勃,隐隐有了站稳脚跟的意思。
邓舍道:“我虽没去过三散,常听洪先生说到。那地方的确地贫,百姓如此受苦,是我的失责了。……将军部众怕有万人?”
“一万三千余。”佟豆兰的部落在三散一带是最大的,名气很响。甲山等地的女真小部落之所以络绎而来,邓舍给实惠是一,前期主要还是因了佟豆兰率先来投。
“一万三千余?”人数太多,不好安置,邓舍问道,“佟将军有何打算?”
“将军若是愿意,俺情愿拿将军的赏赐换些双城土地,迁徙些部众来,图个饱暖。”
邓舍大喜,却皱了眉头,道:“双城的地,多已分完,剩了几百亩空闲,不足安置。”
他欢迎佟豆兰部众来,但莫说一万多人,只来三千,也不能全放在双城。甲山女真前后已经迁徙来了两千余人,一旦他们抱成团儿,太过危险。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邓舍端起茶碗,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踌躇片刻,道,“不如这样,定州、德川位处前线,不能叫佟将军部众去冒战火;长津、三水府等处贫瘠相仿三散,更不用提;倒是熙川、孟山两地远离前线,称得上富饶,才打下来,未分土地甚多,你看行不行?”
熙川、孟山分处宁远、孟山两侧,北有江界,西、南皆有山。放置此中,有事,可招之四援;无事,道路易绝,不虑生变。
明面儿上,邓舍给出的理由非常有理。佟豆兰低下头,想了一想,他也知想要双城的地没戏,分完了,总不能为了他去把迁来的甲山女真撵走?邓舍愿意,他还不愿意呢,平白招惹仇家不说,也会大损他的声望。怨谁?只能怨他自己瞻前顾后,决定做晚了。
“熙川、孟山田地,将军能分给俺多少?”
“两地田地九成在我手中,城中人丁不多,分地结果虽还没得出,料来能留下的不少。”邓舍看他一眼,笑道,“将军即使把全族迁来,也没甚么问题。”
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筐里,甲山的小部落尚且知道不尽数迁徙,何况是佟豆兰?他道:“将军美意,俺感激不尽。早就想把全族迁来,只是毕竟世代居住三散,老人家们怕不愿意,俺也不好强迫。想来不如先徙个三两千人,暂且住着,给他们瞧见好处,不怕不主动要来。”
他家世代金牌千户,岂会连这点威信都无?邓舍看透不说,点头称是:“佟将军尊老敬长,也是应该。我便给熙川、孟山传去令书,叫他们先预备三千人用的膏腴田地。”
“俺代全族上下,多谢将军厚意。”佟豆兰起身拜倒。邓舍扶起他,大笑道:“你既来投我,你的部众便是自家人,为自家人谋些田地,理所应当!”
佟豆兰旧话重提,道:“将军的钱银赏赐,明日便给将军送来。”
“自家人,讲什么以钱换地。这地也给,这银钱我也不收。佟将军,你先救我双城,又助我收略孟山诸地,劳苦功高,不可不赏。军中赏罚有定,你莫要叫我为难。”
佟豆兰坚辞不要,道:“俺自家人知自家事,些许战功,得蒙将军赏地,俺已经很是忐忑。值不得将军恁般厚赐。”
邓舍笑道:“既如此,但随将军。钱财身外之物,其余部众,甚时候想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借着邓舍提起救双城的功劳,佟豆兰道:“俺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尽管讲来。”
“俺们三散,地穷是一,铁也缺少。俺部众也还罢了,其他小部落甚有仍用骨镞的。三散荒蛮,猛兽多,没有铁箭,难以立身。若能再得将军些许铁,部落上下,定然感恩戴德。”说完了,他炯炯注视邓舍。
正嫌铁不够用,他提出这个要求,还真是不情之请。邓舍毫不犹豫,道:“区区小事,我给你写个条子,要多少,大陆千户给多少。”
红巾扩军备战,冶铁供不及用,佟豆兰一清二楚。他的这个要求,是临时想到,半为实情,半为试探。没料到邓舍不假考虑就直接答应,放下心来,再次拜倒,连连感谢。邓舍一笑置之,浑没放在心上。
又闲聊一会儿,街道外打了两更两点,佟豆兰起身告辞。夜禁不得人行,军官也不例外。除了写给他去找陆千五要铁的条子,邓舍又取出万户印,批了个因公办事许夜行的公文,一并给他,送出府外,这才转回。
他和佟豆兰面子上两相融洽,实则就在刚才交谈中,互相不动声色地已经来往交锋几合。
邓舍说“你既来投我,就是自家人,地也给,钱也赏”,言下之意,在试佟豆兰有无改合作为投靠的意向;佟豆兰轻巧巧化解,回答“自家人知自家事”,很清楚地表明了态度,你是你,我是我。
邓舍听了明白,才接下来说“既如此,便随将军,钱财身外之物,田地管够你用”,隐约点明我尊重你的意向,钱财不算甚么,你只要和我合作,得来的土地,我不会亏待你。
佟豆兰要求邓舍“给些许铁”,不是来时想到,而是在邓舍给了他熙川、孟山地后想到。熙川、孟山,他随军去打过的,邓舍的提防,他完全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万一邓舍并非提防,却是另有所图呢?他不能不防,故此明知红巾缺铁,偏去要铁,并且直言为打造箭镞所用,观邓舍反应。
邓舍初时没想到此节,只以为他要铁,是因了他立有两桩大功,随军拔城和救双城。救双城后,邓舍有过给赏,猜测他觉得不足酬报,所以连提两个要求。顺便进一步表示他的合作立场,立一功,要一物。
转回来,上了阁楼,越想越不对,联系前后,霍然想通。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当时他若是有半点儿犹豫,引发佟豆兰疑虑,后果如何,真不堪想象。
夜风渐渐变凉,案几上茶水犹热。邓舍呆了半晌,一个女真部落之长,便有这等心机,天下英雄,更都是何等人物?
当的起天下英雄称呼的,他只认识一人,不由思路转到关铎身上。再由关铎,转到姚好古身上。争权双城,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赢了一阵,但是姚好古有没有下手?肯定有。那么,下手是什么?
早先的那点胜利喜悦,不翼而飞。他坐立不安,要非夜深了,非得立刻去叫人找洪继勋来不可。
“将军?”
邓舍抬头,毕千牛不知何时进来了。他来回命的,道:“小人引了队兄弟,搜遍附近街道,又整个检查一遍府邸,没见着甚么人。留了一个十人队,加强后门戒备。”
邓舍点了点头,道:“没找着人就算了。天也黑,也许是我看错了。”他满脑子的关铎、姚好古,街上人影已算是小事了;毕千牛辛苦一遭,不能不慰劳,道,“我记得,今夜不该你轮值罢?”
“是,不该小人。”
“白天跟了我一天,早去休息吧。”
毕千牛退身要走。邓舍叫住他,拿起几案上剩下没开口的两瓶舍儿别,递了过去:“天气热,容易上火,多喝些汤饮,需得注意身体。陈将军从宁远给我送来的汤膏,拿去给兄弟们分了吧。”他话语随意,没居高临下的赏赐派头,倒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叙话。
毕千牛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陈虎、赵过、张歹儿诸人,常有特产、补品送来,邓舍基本不用,最多略微留一点,余下的尽数分给城中诸将、亲兵,推辞没用,几乎成了惯例。
点点滴滴,汇作深恩厚情,日久天长,何以为报?
——
,地雷。
明代即有,并大量用于战争。《武备志》记载了十多种不同地雷的形制及特性,并绘有地雷的构造图。多用石、陶、铁制成,埋入地下,使用踏发、绊发、拉发、点发等点火装置,杀伤敌人。
早期的地雷多用石制,又叫“石炸炮”,其构造简单、取材方便,广泛用于战斗。
——一说,元末即有。
2,象棋。
象棋为我国传统棋种之一,起源说法不一,棋制多有变化,现代通行的棋制南宋时基本定型。东胜州曾有铜象棋子出土,分士、象、马、炮、卒等。
元朝无名氏的散曲《[双调]沉醉东风?咏相棋》:“两下里排开阵脚,小军卒守定沟壕。他那里战马攻,俺架起襄阳炮,有士相来往虚嚣,定策安机紧守着,生把个将军困倒。”
象棋在元代很兴盛,当时的日用百科全书型类书《事林广记》中记录了象棋的起手局二,残局一。这是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象棋谱中的残局和起手局。
受中国影响,高丽人亦好象棋,其汉语教科书写到高丽商人从中国购买各种货物回国,中有“象棋十副,大棋十副”。“大棋”应是围棋。
3,汤膏。
煎熬药材、香料成膏,用沸水点服,是汤饮的一种。可预防疾病和滋补,为食疗的一种方法。
33 商路 Ⅲ
捕盗司搭建的很快,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从全军中抽调出了三百余符合条件的人选,分往各城。邓舍以双城总管府的名义给陈虎等人发去公文,叫他们各自再在本城遴选驻军、土著,凑够人手。
至于双城捕盗司、各城捕盗所的各级官员,按照既定的思路,全部由邓舍的亲兵担任。名义上是民事官儿,编制上依旧按军制,其首领分别称之为捕盗司千户,捕盗所百户。
捕盗司千户的名字叫李首生,出身并非上马贼,而是在永平从的军。守营一战里立了有功,邓舍拔擢他为亲兵,带在身边。攻克双城时,为追随邓舍入城的数十勇士之一,当时邓舍中了李成桂的冷箭,李首生是亲兵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奋不顾身地扑上,替邓舍挡住了第二箭。
用他来担任捕盗司的长官,是邓舍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此人,有护驾之功,忠心,为人也精细;最重要的,和军中各派都没什么关系。既非上马贼老人,牵涉不到文、陈、赵;也非八百老卒,瓜葛不上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
随着军队的扩大,随着上马贼老人、八百老卒逐渐成为军官的中坚阶层,军中的派系、山头主义越来越明显,邓舍不得不多加慎重。
往公里说,陈虎在定州一次杀过百人的故事,邓舍绝不想再次重演。派一个和各系都没关系的人来做长官,他就可以没有牵绊,最大限度的踢开军队影响,做到公事公办,可以更好地去领会邓舍的精神、执行邓舍的命令。
往私里说,捕盗司名义上只管捕盗,却因了有搜集情报的权利,从而实际上担负有一定监督地方的职责。既然要监督地方,自然没有比李首生这样一直追随邓舍身边,和各派都无关系的人更合适的了。
当然,把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人去管理,邓舍放心,洪继勋也不会放心,应他的要求,又给李首生派了一个上马贼老人做副手。各城捕盗所中,遵循一正一副的原则,捕盗所百户由汉卒担任,副百户由丽人担任。毕竟是地方工作,没个高丽本族人,工作不好开展。
吴鹤年官场老油条,官场权术他见的多了,岂会不清楚邓舍的用意?他非常知趣地在总管府衙门里专门开辟出一个独立的院落,交付给捕盗司使用。有时见着李首生,也不敢摆出半分上官的架子,人人皆知,他的这个上官徒有其名而已。
地方捕盗好说,情报搜集李首生没经验,邓舍也没经验。倒是洪继勋、吴鹤年两人,略知一二,集思广益,勾勒出个框架。一口吃不了胖子,框架有了,具体细节只有在工作中自己慢慢地领会、补充了。
盖上最后一个印章,邓舍伸了个懒腰。不算双城捕盗司,单只定州等十来座城,捕盗所大小官吏,需要的任命书就得三四十份。为了表示重视,每份任命书都是吴鹤年起草,邓舍亲笔誉写,足足写了半个多时辰,多少年没一次写这么多字,累的够呛。
活动两下手腕,邓舍问道:“合作社进展的如何了?”
“回大人,公文已发给各地。单只双城所辖乡村,小人昨天就已经开始着手。”
“加快点速度。再有两个月就该秋收了,尽量赶在之前把合作社的雏形定下,秋收时候也可以看看效果。”邓舍道,“各类民需,盐、布之类,等各城的求需量报上来,统一从府库中发派。合作社、代销店卖得的钱,一半交付军中,两成留在各城做为民用,暂交劝农使掌管;剩下的就给你双城总管府吧。”
民政刚刚起步,就目前而言,仍然军民难分。包括双城总管府在内的各城民事官衙,基本上一文钱也无,事事都得找邓舍开条子,从军中配给。只有一个双城的时候还好,现在地盘儿大了,依然如此的话,就不合适了。
吴鹤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当官儿的掌什么?权利二字,说到底,无非人财物。有人、有财、有物,这才有权利,官儿也才做的舒坦,也才做的稳当。
他高兴归高兴,提醒着自己不要表现于外,道:“合作社一立,各地民政用钱、物的数目就大了,大人许各城自留二成,不但体恤下情,更是远见万里。”
吴鹤年的马屁从没离过口,邓舍听惯的了,笑了笑,道:“其他城的先不管,你来算算,双城民需货物得多少?”
红巾一入双城,高丽商人就此绝迹;隔了群山、高原,辽东商人更是别想。三两个月没关系,民户家里总有些储备,勉强敷用,马马虎虎过的去。时日一久,一旦自家储备消耗殆尽,官府的压力就大了。
“双城土著本有四万二千口,屠城死了一千四百口;大人招纳女真,前后迁居来此的女真人,计两千四百口;因有分田地的政策,两个多月来,不少零散流民闻讯而来,定居下来的有九百余口。合计双城丁口,目前有四万四千余。
“盐好说。最短缺的,一为布匹、一为铁、陶用具,一为药材。布匹不提,铁器一项,冶炼场中出铁,军用尚且不足,各城铁匠也尽数被大人征刷入军。小人常下土著民家体察民情,三分之一的人家铁器不足,甚至有连铁锅都没有的。
“铁器、布匹紧缺,还可用它物代替,唯有药材一项,民间土著生病,几乎已快到无医可看,无药可用的地步了。
“不知大人有无注意,城内感应寺里,求药的愚夫愚妇从早到晚,日日不歇。城外山上有座万寿寺,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民间谣传甚有灵验。将军虽严禁居民私相上山,仍有人趁耕作机会偷偷进山拜佛,监管的士卒抓住了好几个。因是民事,归小人审问,无一不是因家中老幼有病而无药可医,不得已为之。”
城中缺医少药,邓舍是知道的。这种情况的出现,有缺少商人来往的因素,也有大部分的医生、药物早在破城时就全被征入军中的原因。可却没想到,已经紧缺到这样的地步了。
其实,何止民间,连经数次战斗,即便军中,存药也所剩不多了。前几日回来的陈哲,买来的货物里,除了火药,第二多的就是药品。
邓舍皱了眉头,陈哲带回来的药,肯定不能给民用,那民用的怎么办?
“组织大夫,上山多采草药,先救救急吧。”
“双城周边虽然山多,大人,草药可不是随处都有。”邓舍的解决办法叫吴鹤年哭笑不得。他是儒生,所谓不成名臣、就为名医,医学上懂的一些。
邓舍怔了下,隔行如隔山,他无话可说。站起身,走了两步,寻思不出个好主意,归根结底,还在通商。只有通商,问题才能解决。
昨天议事时,洪继勋提出了两个办法,一去平壤,一去辽南。可昨天不也说了么?平壤在敌占区,辽南太远,没法儿根本地去解决问题。
正寻思间,大堂外进来左车儿,行个军礼,禀告:“将军,河副万户求见。”
平时河光秀每天都会早早前来,小尾巴似的,跟在邓舍屁股后边,掉上一天。正式担了组织屯田的差事后,忙了起来,今天破例没来报到。这会儿前来,应该是有事。邓舍叫他进来。
河光秀昂首挺胸地走进,增了督办屯田使的头衔,他嘴唇上那两撇小胡子,也随之加料儿,浓了很多。他跪倒磕头,邓舍抬手叫起来,道:“怎么?屯田所出甚么麻烦了?”
河光秀爬起来,道:“好叫将军得知,高丽人听话的很,屯田所一切顺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凡提到土著,河光秀也学的和文、陈诸将一样,口口声声“高丽人”,俨然以汉人自居了。
邓舍等他往下说,却见他瞥了眼吴鹤年,不往下说,蹦出一句:“小人来,为的是件军机。”
吴鹤年愕然,换了文、陈撵他,他无所谓。一个棒子阉人,副万户的官儿不小,管的些屯田杂事,能有甚么军机要务?也人模狗样的!暗里痛骂几声,捧了给劝农使、捕盗司、捕盗所的任命文书,乖巧拜辞。
邓舍倒不奇怪,河光秀副万户做的久了,也知道上进,常央人给他读些《孙子兵法》,刻苦用功,为人处事,较之以往,像样儿得多。唯有一点,在“机不密、害其成”上,做的有些过了,一点儿屁事儿,动辄“军机要事,请将军屏退左右。”
“说吧,什么事儿。”邓舍很无奈。
“昨夜两更,有四五条倭船潜上海岛,试图偷盗我军牧马,被小人所部击退,擒获得三个俘虏。特来给将军报捷!”河光秀得意洋洋,道。
自河光秀部夺下海岛,邓舍本打算派汉卒接管,一直没空料理,故此直到现在,仍是丽卒看守。当初岛上牧场成年马匹俱已送到军中,另有数十马驹,依旧留下放养。
邓舍很意外:“倭船?”高丽北部没南部富饶、又远,罕见倭寇。
“正是。小人问过,说是本去庆尚道的,落了高丽埋伏,大败溃逃。有几艘慌不择路,来到了双城。”
倒也说的通。邓舍没放在心上,几个倭寇而已,更没兴趣去见,挥了挥手,道:“拿去砍了就是。”瞧见河光秀一脸失望,提起精神抚慰两句,“你部守土有功,报给左将军,论功行赏。”陈虎去了定州,军中的执法官改由左车儿担任。
河光秀这才高兴起来,故作谦虚,道:“几个蟊贼,……”
邓舍敷衍听他说了两句,忽然心中一动。倭寇?联系到正头疼的商路,微一思忖,有了计较,成与不成,试试再说。河光秀啰嗦一通,高高兴兴地转身要走,邓舍叫回他,道:“且慢,先将人带来我看。”
他改变主意,河光秀求之不得,正好显示功勋。不多时,领了几个丽卒将俘虏押上,左车儿谨慎,另外带了亲兵扈卫邓舍身侧。只来了两个俘虏,河光秀解释:“另外一个嘴太硬,打的惨了,血肉模糊的,太脏,没的污了将军的眼。小人没带来。”
邓舍不懂倭语,丽卒里有个懂的。河光秀介绍,这个丽卒本是南部贱民,其主人残暴,忍受不下去,潜逃去了辽东,后来从军。
邓舍打量了那两个倭寇一会儿。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两个俘虏垂头丧气的,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趴在地上畏畏缩缩。邓舍收回视线,问河光秀:“他们的船,有俘虏的没有?”
河光秀惭愧道:“只俘获了一艘,岛上守军船只不足,拦截不住。”
邓舍点了点头:“得了什么缴获?”
“除了点银钱,什么也没。”河光秀说完,误解了邓舍的意思,忙又道,“小人已清点清楚,等着给将军过目。”
银钱没什么用,邓舍不着急,再瞧了那两个俘虏几眼,道:“他们从哪儿来?”
“来自对马。”对马是个岛,位处倭国九州北边,距离高丽只有百里,人口不多,但侵扰高丽的倭寇多来自此处。有所谓“三岛之贼”,三岛即对马、壹歧、及北九州的肥前等地。
邓舍对高丽、倭国的地理不了解,洪继勋献给他的地图上只标记有高丽郡县,没有倭国岛屿。一边详问倭寇,河光秀一边在地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
欲用倭寇,得先知其人。两个俘虏稍微高点的叫菊三郎,又低又黑的叫藤光秀。
听了他的名字,邓舍觉得好笑,瞧了瞧河光秀。河光秀讪讪的,抬脚狠狠踢了藤光秀一脚,大声骂道:“阿猫阿狗,也敢和小人同名。和小人同名倒也罢了,却也敢和将军麾下大将同名,该死!”
他拐着弯儿借邓舍之名而荣自己,邓舍不由一乐,道:“你且问他,同伴几人,又是怎生被高丽水军击溃的?”
懂倭语的丽卒问了,答道:“他们出海时,有大小船只三十余艘,半路上遇上风浪,给吹散了。到他这一路,只剩下不足十艘,不愿就此回去,在庆尚道登了陆,落入高丽军队的埋伏,侥幸得命的,又不足一半。”
邓舍有点失望。逃得活路的只有四五艘,太少。问道:“他们平时都抢些什么?”
藤光秀呱呱拉拉说了几句,丽卒翻译道:“粮食多些。”
细细追问,才知道倭国现在正处在南北朝时期,两边各拥天皇,征战不断,前几年北朝内部还发生了一次内讧。没吃没穿,很多倭人就干上了海盗这行。
同时,相比北朝,倭国南朝的实力不如,很多溃兵败将无路可去,流亡海上,他们抢掠成性,干脆也加入了海盗的行列,更使得倭寇势力大增,倍加凶猛。
以眼下这两人论,菊三郎是对马岛的土著,藤光秀即为南朝的溃兵,本是两伙儿,后来火拼一次,凑成一帮。
邓舍对倭国朝政没兴趣,问出两人中藤光秀地位较高,就单独问他道:“你们总共有多少船只?不止三十艘吧。”
藤光秀当海盗很多年,常入高丽抢掠,高丽话懂的几句,不等丽卒翻译,磕磕巴巴地抢着道:“三十艘,只是出海的。岛上还有六十艘,五百人。”
要非急需,邓舍早将这两个倭寇砍了头,藤光秀不知好歹,抢着说话,惹得他不快起来。他沉下脸,道:“拉下去,抽二十鞭。”
两个亲兵拉着藤光秀下去,河光秀兴冲冲地亲自动手,顿时鞭子落下的闷响和藤光秀吃痛不住的连连惨叫声,传入堂上。
菊三郎不明所以,瑟瑟发抖。邓舍也不理他,等鞭子抽完,藤光秀再度被拖上堂前,他个子小,鞭子打的密集,体无完肤,眼泪鼻涕一大把,什么也不敢说,只顾着磕头。
邓舍也不说鞭打他的原因,问道:“你们的首领叫甚么名字?”
藤光秀学了乖,一个字儿不敢多说:“藤次郎。”到底忍不住,补充,“便是小人的哥哥。”指望能因此多点生算,他偷看邓舍,果然见邓舍脸上露出点喜色。
邓舍沉吟片刻,道:“我有桩生意,你们有没有兴趣?”
藤光秀连连点头,落入敌手,生死不知,这位将军老爷又有点喜怒无测,救命稻草能捞着一根是一根。
“我听你说,你们寇掠高丽,无非为些粮食。粮食,我有,可以向你提供,免费,不要钱,不过你得给我提供些东西做为交换,比如药材、布匹、军器,凡是能从高丽抢来的,我都要。”
藤光秀想都不想,保命第一,混一关过一关,满嘴答允,
究竟是否言不由衷,他做不做的了主,邓舍也不关心,道:“很好。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先准备一千石粮,交给你们运回。”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又道,“你们只有一艘船,怕运不回去吧?”
藤光秀没口子地道:“运得回,运得回,和小人一起的,总共六艘船。没救回小人,他们不敢走远,求将军给小人一天时间把他们都召集过来,运一千石粮,没一点儿问题。”
邓舍同意他的提议,点了点菊三郎:“如此甚好。召集船只的任务,就交给他吧。你背上有伤,行走不便,在我营中好生休息。”
藤光秀呆了呆,道:“菊三郎地位低,去了没什么用。小人背上这点伤,不碍事,不碍事,能撑得住,不会误了将军的事儿。”
邓舍再度表示同意,道:“也是。不过你撑得住是一回事儿,海上风凉,你伤后体虚,万一生些病,反而不美。”不等藤光秀再说话,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河将军,你派几个人,随菊三郎一起,去海上召集这位藤壮士的兄弟吧。”
河光秀好表现,从来不怕任务多,就怕没任务。他拍胸脯打包票,用不了一天,定回来复命,带了菊三郎,雄赳赳地去了。
藤光秀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满脸失望。他打的主意,本是主动请缨,一去不回。傻子才会和双城做生意。药品、布匹,他们有,但是他们也缺!就算不缺,倒手买给国内,获利也远胜和双城做买卖。至于菊三郎带不带的回来人,他倒是不怕,腾次郎凶名显著,那些海盗不敢丢下他不管。
邓舍咳嗽了声,吸引回他的注意力,和颜悦色地问道:“适才粗鲁了,你背上的鞭伤,果真不碍事么?”
“不碍事,不碍事。”
“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士卒应诺一声,七手八脚,拽着藤光秀又拖将下去。如果说起先那二十鞭子还有个说法儿,这二十军棍,纯粹用来杀威了,好为邓舍临时起意的计划铺路。
左车儿不解邓舍用意,满怀疑惑,问道:“将军,你就真的信他?对马岛离咱太远,倭寇抢掠成性的东西,会肯来跟咱做生意?”
邓舍摇了摇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和倭寇做生意,左车儿越发迷惑了:“那将军为何?”
“不做生意,不代表咱们不能学他们。”邓舍一笑。开辟商路,不但可以上辽东、去平壤,也可以泛海而下,侵略高丽南部。
因了蒙元控制,高丽很多的城池没有足够的城墙保护,沿海一带也不例外。虽说近些年,借中原大乱,蒙元鞭长莫及的机会,高丽抓紧了城郭的修筑,可到底时日太短,精力大部分又放在了北部。曾听洪继勋说,庆尚道、全罗道诸地,临海数十里都无人烟,防御稀松,只需数百人,便可长驱直入。这等良机,不容放过。
只是,邓舍手头没船,船可以造,水军士卒不得不有专门操练。和攻占几个沿海岛屿不同,必须准备充足。数遍军中,有水战经验的、了解高丽沿岸海域的一个也无。河光秀倒是打了几场抢滩战,但指望他来操练水军,想也别想。
邓舍就把主意打在了藤光秀等的身上。他们常年出海,以强盗为生,常与高丽水军交锋,想来应有些海战经验,这也罢了,关键对高丽周边的海域情况,定然十分清楚。只是两三个倭寇太少,不足用,索性编个借口,骗了其他的也来,一并扣留。
造船方面,邓舍早有留心。双城一带,林木茂盛,可用木材尽多;双城、定州、德川、宁远,或靠海边,或临江河,会造船的工匠也有,甚至女真人里也有甚多良匠。更有洪继勋,元世祖东征日本时,他的祖上洪茶丘曾负责监造船只,有此渊源,他对造船也略知一二。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河光秀还真是挺有大用,守营之夜,出了个奇策;守个海岛,又能抓来倭寇,邓舍琢磨着,是不是该重重赏他一回?
下达命令:“叫文华国、吴鹤年组织军卒、丁壮,上山伐木。挑选迁居双城的女真人里会造船的,连同早先征入匠营的高丽造船工匠,一并编入船营;命赵过在甲山,也选些会造船的女真人送来。”
造船是件大事,需得选一干将监管。挑来选去,文、陈等人不是太粗,就是不在身边,邓舍决定:“去把罗国器找来,给他兼任造船千户。”
——
,三岛之贼。
这三个地方距离高丽都近,元世祖征日,两次都是先占对马岛,再克壹歧岛。第一次逼近了肥前沿海岛屿,不过没在这里登陆,转向了博多湾。第二次一样是经壹歧而入博多湾。
2,高丽很多城池都没城墙。
元朝征日之后,“……高丽王请完濒海城,防日本,不允。”
明太祖时,李氏朝鲜遣使者入朝,朱元璋以书谕其国王,“……今使者归自王国,朕问王国政俗、城郭、甲兵、居室如何?使者言:俗无城郭,虽有甲兵,而侍卫不严,……。”郭:城墙以外围着的大墙。
3,临海数十里都无人烟。
同出朱元璋谕朝鲜国王书:“使者言:……去海滨五十里或三十里,民始有宁居者。朕询其故?言:尝为倭奴所扰。……”
4,会造船的工匠也有。
高丽的造船业较为发达。主要表现在造船规模大、速度快、战斗能力强等方面。
元世祖为东征日本,命高丽“造船一千艘,能涉大海可载四千石者”。并直接按高丽“船样”制造了大量的兵船。“帝欲征日本,诏方庆与茶丘监造战舰。造船,若依蛮样则工费多,将不及期,一国忧之。……方庆为东南道都督使,用本国(高丽)船样督造”。当时,高丽也积极吸取了元朝的造船技术。
——“茶丘”:即洪茶丘。
“蛮样”:元朝四色人等,汉人第三,南人第四。汉人又称之为“北人”、“汉儿”,除了原来辽金统辖的北部汉人,也包括了云南、四川的汉人;南人又称之为“蛮子”,为南宋遗民。“蛮样”,即为南人船样。
5,甚至连女真人中也有甚多造船良匠。
元世祖征讨日本,令女直、水达达制造迎风船数百艘。较之当时一般的战船坚固耐用,轻便灵活,借助风帆速度更快。有造船作坊,是季节性的,其造船匠人除了在一定季节造船外,也从事农业、渔猎。
——“水达达”:居住在松花江、混同江流域及在周围深山密林中生活的诸部,构成了女真水达达,或水达达女真和吾者野人诸部的主体。
,“达达”一词的来历。
达达似为突厥人对其邻近原操蒙古语的某些部族的称谓,一度成为对蒙古高原诸多游牧民族的称谓。蒙古兴起后,达达逐渐还原为驻扎在富饶的呼伦贝尔地区的原三十姓鞑靼后裔塔塔尔部的专名。
在元代,达达做为固定的汉语译名之一,为官方公文书和俗文学所普遍采纳。杨显之《郑孔目风雪酷寒亭》第三折:“他道:你是甚么人?我道:也不是回回人,也不是达达人,也不是汉儿人。我说与你听者。”说这番话的是一个南人,其所谓达达,显然指的是四等人中的蒙古人。
泰定帝的即位诏书,同样把蒙古诸部驻牧的岭北地区称为“达达国土”。
至今,中国北部乡村,仍有称呼父辈为“大”的,究其根本,大约便形成在元朝时期。当时蒙古人为四色人等的第一等,最尊贵,也许是受其影响,引发出来,用来称呼长辈尊者了。
《金瓶梅》中“达达”二字用的最广,随处可见,略举一例:“妇人呼道:‘达达!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过枕头来,你垫着坐,……。’”此妇人叫王六儿,随后,西门庆道:“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
——西门庆先叫王六儿为“我的儿”,又自称“你达”,可见,至少明时,“达”已用来称呼父辈了。
——水达达这个称谓,出现在达达的内涵被固定以前。早在南宋时就曾出现,也指蒙古,但未专属。所以,水达达虽然做为非蒙古民族而和元朝相始终的一个称谓,元人在许多场合,为了使之和达达的一般内涵相区别,皆以女真与之连称,用以指明其真正族属。
这一带的女真,更为落后。直到明朝,尚且“略事耕种,聚会为礼,人持烧酒一鱼泡,席地歌饮。少有忿争,则弯弓相射。……以桦皮为屋,行则驮载,止则张架以居,养马弋猎为生”。
34 平壤 Ⅰ
造船是个细致活儿,不可急于一时。当天下午,邓舍引了洪继勋诸人,往海边去找可以搭建船坞的合适地点。
入高丽两三个月了,邓舍这是第一次来到海边。放眼碧波万顷,咸湿的海风拂面吹来,夹带着凉意。视线所及处,海鸟低飞,海鱼跃水。驻扎在当地渔村的士卒,前边引着路,走过几个盐场、渔场,一路看了数个地点,最后转到一处向内凹陷的海湾处。
沿海的海湾不少,相比较而言,这一处最好。面积够大,海水不深,也没甚么大块儿的礁石。不但平整,还方便防卫。离岸不远有个小渔村;隔海相望,可见占领的三座岛屿之一,距离不过十数里。
邓舍很相中这个海湾,征询了洪继勋等人的意见,一致称好。
问了那岛屿的名字,高丽话拗口,翻译成汉语没甚么意思。邓舍随口道:“船坞既然定在这儿,岛的名字改了吧。”
罗国器是指定的造船千户,跟在边儿上,他凑趣儿,道:“高丽寻常一岛,若能得将军亲口,必可名扬海东。请将军名之。”
邓舍想了一想,他没文采,想不来好名字。毕竟这是从单一兵种向水陆结合的一个大发展,又不甘心以庸名冠之,瞧那岛屿形状,颇似蛙状,蓦然想起了首诗,似可借用,道,“我看此岛形状如蛙,便叫蛙岛吧。”
罗国器早预备好了一筐好话等着倒出来,没料到邓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平平常常,实在夸无可夸。他没捷才,不似吴鹤年,牛粪堆上也能吹出朵花儿,没奈何,绞尽脑汁,干巴巴捧两句,道:“好名字,好名字。以形而为名,将军深的古人为物起名的诀窍。然则,船坞该起何名?”
一望无垠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垠的碧海。海风翻卷,远处波浪起伏。近处的潮水击打在突起的海岸上,啪啪作响。转念数月,从穷途末路到雄霸关北,麾下猛将如虎、谋臣多智,扩有十城之地,坐拥数万精卒。
便如那**海浪也似,邓舍忍不住地心潮澎湃,道:“可名之为虎踞。”
一蛙一虎,反差太大,罗国器没回过神儿,洪继勋拍掌称赞:“蛙蹲如虎踞,将军好雄心、好壮志!”连连摇头,回味再三,“好名字,好名字。”
邓舍哈哈一笑,却不肯把那首咏蛙的全诗念出,只道:“地点选定,待船匠集中,罗千户,就赶快动手,先搭建船坞、造船台、制造船模。”船模即为船只模型。
着话儿,邓舍登上岸边的高地,四下望了望,吩咐罗国器:“船坞重地,需得严密护卫。调两个百人队补充到蛙岛上去,……把后边小渔村的渔民尽数迁走别处,调五百人过来驻守。附近二十里,禁止有渔场、盐场,列入军事禁地。守卫士卒,就全部由你的本部来担任。”
罗国器凛然尊命。入高丽来,发展形势一日好过一日,他原来那点怕危险、回山东的小念头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升官发财人人都想,这才几天,他就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千户。辽东红巾里,上千户管的人往往也顶多七八百,而经过连番扩军,他手底下足足有将近两千人。
并且,邓舍大方,从不吝啬赏赐,军纪虽然比较严,不能大肆破城掠夺,但凡有缴获,除却留作军用的,必论功行赏。白的银、黑的眼,谁不喜欢?美中不足,只有一点,眼看着洪继勋、吴鹤年每日介褒衣博带的,未免眼红。他罗国器,可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做这个武将,本就是被迫,有朝一日,若也能如他两人一般,弃武从文、象简乌纱一回,可真真天随人愿、心满意足。
不过他也知未到时候。一来军中有经验的将军不够,邓舍不会放他从文;二者尚且没取得对高丽的绝对优势,后续发展到底会怎样,他没把握。乱世里待得久了,他比谁的体会都深刻:书生终究不比武夫。
邓舍和诸人又绕着海湾转了一圈,细细勘查一遍。洪继勋有家学,提出几条造船坞时需注意的事项,罗国器一一记下。
古人云:“预则立”,船坞、造船两事,布置了七七八八;接下来该遴选水卒。水军才建,各方面皆没经验,规模不可大。几个人商量了会儿,决定以五千人为上限。
士卒多没水战经验,尽量抽选沿海、临江的土著,加上一部分擅使水的女真人;汉卒老兵中,也有些会划船的。为了保持军队的纯洁性,邓舍定下规矩,丽卒、女真人的数目不得超过两成。
水卒数目定下,直接影响船只的大小。载重数千石的大型平底船,邓舍估计船匠们也造不出,造出来他也用不上,干脆不造。只要小型的,能载数十、上百人即可。
便在海湾岸上,把正事儿商量完毕。勾勒清楚章程,剩下的,就看罗国器的了。
邓舍从没见过海,难得发了兴致,登高远望,呼吸着清润的空气,不觉心旷神怡。洪继勋本地土著,这海是自幼看惯了的,迎着海风,摇着扇子,给他指点介绍好看的景色。
他原先的扇子破了,换了把新的,开合间,邓舍瞥见上边写了两句铭言,道是“冬则龙潜,夏则凤举”。他不知这是汉人傅毅所做《扇铭》中的两句,却不妨碍体会其中的雄心,笑道:“正所谓人杰地灵,也只有此等浩瀚的大洋,方能配得上洪先生盖世的大才。”
洪继勋笑道:“小可虽少入中原,也听闻其地山多而水少。有道是仁者爱山,将军入高丽来,仁民爱物,可感动顽石,莫非亦是从来乎?”
主臣唱和,乐在其中。众人观看多时,渐渐天色晚了,才打马回城。按照惯例,无事的时候,每三日,邓舍会宴请一次军中诸将,今日刚好赶上。
摆下宴席,叫人去请来姚好古、钱士德、佟豆兰及几个女真小部落的族长,劝酒行令,一饮直到夜深。方才散了。
回到楼阁,邓舍酒喝了五六成,有些醉了。罗官奴伺候着他洗了脸,瞥见案几上吴鹤年送来的礼单,他记起来王夫人明日要走,轻松之余,不禁起些异样心思。
无关情爱,纯粹风月。说来惭愧,他不是没吃过腥的猫儿,偏偏丰州以来,军机倥偬,数月未尝肉味。
王夫人一等一的美人儿,又饱经滋润,久为人妇,宛如熟透了的桃子,香而不腻、丽而有媚,那般主动投怀送抱、软玉温香的风情,非局内人不能知晓。他当时促不及备,感觉不多,事后回想,难免心跳。
想了一阵儿,竟是借着酒劲儿,有点把持不住。
他一走神,就顾不上正在为他宽衣的罗官奴。小女孩儿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他的衣领,不敢打扰他,只好憋着气,可着劲儿地垫脚尖。一不小心,她重心不稳,邓舍老行伍了,下意识地反应,伸手将她拉住。
入手软嫩,他低头一看,却是罗官奴的小手儿。再看罗官奴,她吃了一惊,羞涩中红起娇嫩的面容。
女孩儿情窦初开,放在这个环境中,不早熟也得早熟,宽衣的当口儿,忽然被拉住手,一时彷徨。想抽回,害怕邓舍生气,她怯生生垂下了头。
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见她年龄虽小,胸部已然微微鼓起。贴身的白裙又短又窄,掩盖不住稚嫩的**,称不上曲线玲珑,自有一番青涩韵味。
罗官奴低着头,仍能感觉他的视线,心中有个小鹿也似,只觉得浑身滚烫,越发羞涩,两抹嫣红,直染透了耳垂。王夫人曾说过:小有小的风味。邓舍眼望着她细巧可爱的脖颈,闻着她似有似无的清甜体香,渐渐忍耐不住。
到底罗官奴年龄太小,邓舍有心理障碍,索性抬起她的头,便站着,由她蹲在身前,小手伺候着取出凶器,示意她放入口内。
可怜罗官奴哪儿经过这等阵仗,怕的浑身发抖。她鼓起勇气,仰着童颜,问道:“爹爹,奴奴怎么弄?”
平时倒没什么,换了如今**的场景,她的称呼引得邓舍心中一动,问道:“你叫我甚么?”
罗官奴不知所措,想起昨天挨的训斥,忙乖乖改了口,道:“亲爹爹。”
更是火上浇油。邓舍略微指点,罗官奴壮起胆子,小口儿张开,把那话儿吞入嘴内,慢慢由生疏而入港。她嘴小而那活儿大,吞吐间,娇喘微微,起初的害怕过去,时间一长,反倒好奇占了上风。见她跪在地上、扬着脸,一双水晶也似的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瞄看邓舍两眼。偶尔对上视线,又慌忙转走。
邓舍心道:“韶颜稚齿,果然别有一番情趣。”渐入佳境,忽然麻痒难耐,不由按住了她的头,再度问道:“你叫我什么?”罗官奴呜呜囔囔地回答:“亲爹爹。”“再叫一声。”“亲爹爹。”
邓舍顿时一泄如注。罗官奴吃了个干净,她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受了惊,不敢吐,一点点咽下。
邓舍知道她初次,怜她年幼,取了毛巾,帮她把脸上、唇边儿的痕迹擦了,又叫她给自己清理干净,温言闲聊几句。罗官奴才十三四岁,不解人事,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得了邓舍抚慰,渐渐不再惊慌。
她乖巧地服侍邓舍睡下,临走,忽然回过身,小女孩儿又跑回邓舍床前,悄悄道:“爹爹,才不像妈妈说的,你放心,奴奴一点儿也不疼。”犹豫一下,又道,“只是吐出来的东西,不太好吃。”她如此娇憨,惹得邓舍啼笑皆非。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邓舍亲自带队,到了王夫人所住院落,接她出来。来送行的,不但武将,文臣也都来了。王夫人不好多说话,众人看不见处,忍不住眼波流连,一寸儿离不开邓舍身上。
选出来的护送亲兵,陈哲、任忠厚居首,牵了坐骑,整整齐齐列在院中。邓舍备了两辆马车,掀开其中一辆的帘幕,请王夫人上车。另一辆,用来放载礼物、干粮。路上没侍女伺候不成,又拨了个王夫人使熟的,陪她一起。
因要长途跋涉,王夫人有过一次经验,没穿裙子,干脆换了身男装,清爽俊俏。只是她的眼睛有点肿,估计这几天没少悄然涕下,眼圈也黑了。
马车高,临别在即,她心神荡漾,一下没踩上。邓舍忙去搀住,她顺势把邓舍的手握了一下,很快缩了回去。邓舍一怔,感觉手里多了点东西,不想叫别人看见,不动声色地放入袖中。
士卒打开府门,邓舍长揖到底,道:“娘子此去,路途漫漫。末将虽不能亲送,请娘子放心,陈哲、任忠厚两人,我军中干将,又晓道路,必能将娘子安全送到。”
王夫人眼圈儿一红,眼见得一别之后,山水阻隔鸿雁,尺素难以通达,那千愁百绪百折千回,汇作一处真欲断了柔肠,欲待不走,终不可能。她素知文词,低低道:“将军,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奴心里有个你,盼着你,也能心里常常有个奴。”
话出了口,心痛如绞,她不等邓舍答话,伸手放下了帘幕,隐约的抽泣,传入他的耳中。
不但邓舍听到,姚好古地位不同,离的最近,他也听到了。临别凝噎,是什么意思?再蠢的人,也能猜得出来。他神色古怪,瞧了邓舍,道:“将军?”
邓舍暗叫不妙,顿感麻烦。有些事儿越描越黑,故作不知,他转过身,对洪继勋等道:“娘子远行,我不可不送。至于诸位,各有军政要事,耽误不得,心意到就足,娘子不会见怪,就此散了吧。”
文华国、罗国器来送,冲的邓舍面子,也确实忙,过场儿既然应了,当下纷纷告辞。姚好古呲着牙,嘿嘿两声,也没再多说,随众人一同离开。
只留下了洪继勋,难得他主动提出陪邓舍一程。众人上马出府,邓舍直送出城外三十里,还是王夫人强打精神,知道他忙,不愿他来回赶路受累,主动提出不要送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邓舍不客套,又嘱咐陈哲、任忠厚一番,才拨马回城。
洪继勋回城路上,默然不语。邓舍奇怪,问道:“先生有心事?敢是见娘子去山东家人团聚,想起了大都的亲人么?”
洪继勋幡然惊醒,道:“大都的亲人?小可那几个认贼作父的叔伯,有甚么可想的。”往邓舍脸上看了看,笑道:“倒是将军,今日气色大不同往日。红光满面,颇有些阴阳交泰的意味。莫非昨夜?”
邓舍摸了摸脸,哪儿来的阴阳交泰,效果会这般明显?洪继勋哈哈一笑,他醒悟过来,却是在说笑,也不禁一笑。微微诧异,洪继勋性子清傲,却是从没和他开过玩笑的。
不管怎么说,送走了王夫人,任忠厚只要能借势和山东搭上线,对今后的发展总会有所帮助。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
七月的麦田一天一个样儿,几日不见,那麦穗儿似乎就沉甸甸了许多。沿途村庄里,偶尔可见穿着官衣的民事官儿穿梭其中,村中的驻守士卒一批批将村民集中,鸡飞狗跳的,想来是在进行合作社整编的。
吴鹤年效率挺快,有些村子已经整编好了,相比之下,宁静许多。邓舍和洪继勋一路看来,由闹而静,马蹄的的,路过条小河,绿树影里,几个高丽女子光着腿儿,正在河中洗衣,用槌子敲打着,洗好的晾在河边石上。她们只顾了说笑,浑没注意邓舍的到来。
邓舍人马少,四五骑而已,一晃而过。洪继勋感叹道:“战事才过数月,而乡村恬然自得,恍然桃源。此皆将军之功也。”
远处山上,寺庙里钟声渺渺,邓舍举目转望,勾起愁事,叹了口气,道:“我有何功?吴总管日前讲起,因了商路断绝,导致城内缺衣少药。我是殚精竭虑,苦无一策阿。”
洪继勋点头称是,道:“商路必须得打通,将军想南下掠取,办法不错,不是长远之计,依小可看来,也难解近渴。将军也知道,开辟船坞、打造船只、组建水军,皆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解不了近渴,也非长远之计,就是远近都不何宜了。他话里语气,显然对邓舍抢掠南部的应对不以为然,既然不以为然,为何提出建水军时,又不反对?邓舍奇怪,道:“先生的意思?”
“水军要建,商路要开。这两者丁是丁、卯是卯,却不是一回事儿。”
洪继勋当时听邓舍提议,就对建水军别有考虑,当时思虑不熟,没开口,回去想了一夜,盘算停当,觉得稳妥了,这才说道:“水军的利,不在眼下,不急着说。先说这商路,小可想了很久,上辽南、去平壤,皆为权宜之计,小打小闹的对我双城起不了太大作用。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
邓舍隐隐猜到,问道:“什么办法?”
“将军还记得前天议事,陈哲带回来的那个沈氏家奴,叫田伯仁的么?他说过一句话,不知将军记不记得?”
邓舍当然记得,道:“先生是说,田伯仁讲有不少两浙商船航至平壤?”
“正是。若得平壤,商道可解决。”
邓舍皱了眉头,议事过后,他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道:“我军才得德川,入高丽数月,几乎日日有战,军卒不得歇息。先生,纵有此心,我担忧……”
“将军担忧求之过急,反而无成么?”
“无成还好,一旦失利,我军新卒多,老卒少,没经过太多磨砺,必动军心。军心一动,双城不稳。”
“怎会失利?将军太也多虑。”洪继勋晒然,道,“将军只想了自己,没去想高丽。若攻平壤,我有三必胜,高丽有三必败。”
“噢?”邓舍大感兴趣。
“其一,我军屡胜,士气高昂,此一必胜,可名之为道胜;高丽屡败,士气低落,气失而师散,此其一必败。”打仗说到底是以人为本,士气排第一。
“其二,将军得诸城来,广分田地、除民贱籍,使贫者得其利,贱者得其名,民既得名利,即有必战之心,此二必胜,可名之为威胜;高丽民庶饱受暴政摧残,豪门万顷良田,穷者不能立锥,富人一怒,贱人流血五步,相较将军善政,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此其二必败。
“其三,文、陈诸将,勇不可当,破军杀将、溃众夺地,视若寻常,观我之将,知我之卒,此三必胜,可名之为力胜;高丽庆千兴者,平壤之头领,现为将军阶下囚,金得培者,其副手,数度为将军手下败将,兼且北部诸城的戍卒多为南方贱民,本非自愿从军,敢战敢死之心皆无,其有此将,其有此卒,此其三必败。
“我有此三胜,彼有此三败。小可断言,平壤必一战可克,我必能成功乃返。”
甚有道理。但是:“我若军出,王京方面派来援军如何是好?”
“王京要派援军,无非两路。要么打定州,围魏救赵、直捣黄龙;要么赴平壤,促我决战。要是它打定州,我今得泥河天险,三千人,足可扼守要道。要是它赴平壤,我定州军队可衔其后,骚扰之,断其粮道;而德川到平壤,沿大同江河谷,几无险阻,可进可退,攻守都在将军。”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丽朝老迈,效率不比将军。李岩新败,再整顿军马、聚集粮草,没个半月两旬,决难出征。王京离平壤又远,将军先发制人,等它到时,怕早已功成!”又联系辽东形势,道,“探子言称,辽阳局势日紧,关铎腾不出手,就算不为商路,将军也正该趁这个机会,多得些城池。一旦平壤到手,将军,这高丽的局面,可就要变个样子了。”
夺下平壤,打通东西,高丽北部浑然一体,关铎无法即刻南下,有三两个月的时间,邓舍就能经营出另一片天地,实力再上一个台阶。当然,他不会自大地以为,就此便能和关铎一较高下了,退一万步讲,到那个时候,也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平壤让出,用这块大肥肉来换取关铎承认他对德川等地的统治权,还是有可能的。
洪继勋的说辞打消了邓舍的犹豫,他沉吟稍顷,同意了攻打平壤。
解决了商道,组建水军的利处洪继勋还没说,邓舍问了,他道:“占下平壤,小可推测高丽人会有两个反应。或来言和,或倾巢来攻。言和不提,他若来攻,水军就用的上了。我大可以走海道,以为奇兵,抄掠其南部,叫他顾头难顾尾,自顾不暇。
“同时,有了平壤出海口,从贸易交通上来讲,泛海山东、两浙也离不得海船。”
却是想的长远。话说回来,不得平壤,想得再远也没用。邓舍一笑,道:“既然如此,回城便召集诸将,商议细节。”
——
,船模。
金代张中彦“手制小舟,才数寸许,……”记录了建造船舶先制船舶模型的过程。由此上溯到秦汉时期,汉墓中几次发现的木制、陶制船舶明器,类似船舶模型。
2,船坞及造船台。
宋代有黄怀信用大船坞修理大船,明代有“二十五日出坞,坞即造船之所”等记载。
广州秦汉造船工场遗址的发现,更足以证明,在历史上我国船工很早就利用船台造船,利用滑道使船舶下水。
3,可载重几千石的平底船。
即明清的沙船。元初,大船载重不过千石,小船不过三百石。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延祐以来大船**千石,小船二千余石,载重达到三百到一千二百吨。
早期海船,“中国船只共分三大类,……大者有十帆,至少是三帆。……每一大船役使千人:其中海员六百,战士四百,包括弓箭射手和持盾战士以及发射石油弹战士。……”
4,扇铭。
翩翩素圆,清风载扬。君子玉体,赖以安康。冬则龙潜,夏则凤举。知进能退,随时出处。
35 平壤 Ⅱ
陈虎、赵过、张歹儿等人不在,邓舍回了城,先和洪继勋细细谋划一番,下午时分,召集来文华国、李和尚们,询问他们的意见。
文华国自然同意,李和尚、杨万虎也是双手赞成。最近些天,征新兵、办屯田、行民政,没他俩的事儿,整日斗酒看戏,快闷出个鸟来了。
罗国器一脑门子的造船、组水军,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道:“造船、合作社、乐营、水军等等,才开始去办,建设未稳,就又兴兵,小人觉得,是不是有点儿急于求成了?”
邓舍就喜欢有人反对他。他有感觉,他的性格在变化,他做不到一日三省,夜半醒来,也常扪心自问,每每为之警惕,千万别走到刚愎自用的路上去。
当下也不生气,又请洪继勋将“我有三胜”细细给诸人讲了一遍。对洪继勋的谋略,罗国器是服气的,听了,无话,也就同意了。
邓舍问文华国:“征兵进行的怎么样了?”
文华国负责的征兵,具体细节他没管,大体的数字还是知道的,他道:“第二批的五千新卒,基本上已经挑好了,军官也都指定。武器没发下去,伍也还没编。将军也想让他们参加攻打平壤么?俺看,难。”
文华国不说,邓舍也知道,他没这么想,借这个引子,分析敌我军力,道:“除却上次阵亡及各城守军,双城现有老卒九千人,第一批新卒近六千人,女真骑兵两千人;加上德川三千人,即是说,我军可用战力总共两万人。
“平壤的军马约在八千上下。由德川进平壤,途径价州、顺川、慈山、江东等地,这些城池的守军算在一起,也有一万余人。更不用说平壤以西,更有咸从、龙岗,以东则有中和、祥原诸城,我军一到,它们必然会出援军。把它们都加在一起,乐观估计,丽军的数目可达三万人。
“我以两万之众,对三万之敌,敌人又有坚城、地利,诸位以为,我军该怎么下手?”
文、罗等人陷入沉思。李和尚冲锋陷阵没的说,要他出谋划策,为难了点。他有小聪明,没大智慧,又想出出风头,瞪着眼盯着挂在堂上的地图瞧了片刻。他第一个开口,道:“小人以为,该出德川,顺大同江西下,先不管顺川、江东,集中兵力打下平壤,然后转回头,再一个个收拾它们。”摸着光头嘿嘿一笑,他补充道,“这叫做:老和尚剃头,一扫而光。”
罗国器谨慎,连连摇头,道:“平壤城坚卒多,兵法云:十则围之,我才是它的两倍多点,指望先克平壤,再扫其他,不太可能。”
“以罗将军之见呢?”邓舍问道。
这个仗不好打,不比先前打双城、也不比打德川。双城、德川的战斗,牵涉范围不过周围数城;平壤不同,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交通四通八达、周边城池密布,可以说,它是整个高丽北部的眼。再者,打德川,别的城市可能不会来救,打平壤,它们一定会去救。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已经不再是一次孤立的战斗,上升到了战役层次了。
找不到解决办法,就先分析会出现的困难,罗国器道:“正如将军所说。我军一出德川,必然惊动平壤。沿江西下,大同江南北城池肯定不会轻易将我放过,纵使它不倾巢来犯,单只沿途骚扰,对我军来讲,就是个大麻烦。”
罗国器自山口一战出了几个主意,为文华国采纳并对胜利起了不少作用之后,参预军政的积极性高了很多,他读书多、又有经验,看问题比较全面,接着道:“相比骚扰,更麻烦的,则是它们极有可能会闭城不出,任我顺利通过,列营平壤城下。然后四面响应,或八方来援,反将我围困在平壤城下;或隔绝江河,断我归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我军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
邓舍点了点头,他上午和洪继勋研究的时候,首先面对的也是这个问题。“那么,罗将军认为我军该怎生应对?”
罗国器道:“无非对症下药。沿江徐徐推进,克一地而进一城最为保险,只不过,这么办的话,似乎就拖延了时日,做不到兵贵神速。”
洪继勋待在边儿上,听他们讨论,喝茶摇扇子,他不发一词。就他的意思,根本无需找诸将商议,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人分贵贱高低有别,他来负责出谋划策、邓舍发布命令,诸将只管听从就是。
邓舍有不同的考虑,身为上位者,他深知一个集团的成功,不在单个的领导者,而在全部人员的共同努力。
地盘越来越大,需要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大,不说民政,就拿作战来讲:以往的战斗,几千人、一座城,他可以亲自指挥;可今时不同往日,地盘一打,战线就长,不但长,还多。月余前打李岩、庆千兴,月前打德川,不就是两条、甚至多条战线同时展开的么?
他只有一个人,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统帅是做什么的?顾全局。全局重要,局部也很重要。他顾不了局部,就只能尽力尽快地培养部下们的能力。他命令各军十夫长以上,每战之后必须写总结,全军汇编,再发下去,叫他们互相学习、交流经验,目的便在此了。
还好,文、陈等人久经行伍,作战经验丰富;又大多当过百户官儿,有管人的经验,暂时看来,似乎无虞。
既便如此,邓舍仍不敢掉以轻心。就他自身而言,忽然从百夫长而到统帅数万、管辖十城,说实话,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触。好在武有洪继勋、文有吴鹤年,治军管理各方面,进步很快。
如果发展顺利的话,今日他面对的问题,便是明日文、陈要面对的问题。他一直在学习,文、陈吃的多是老底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怎能不为此暗自忧心?
故此,每有议军事、甚至议民事,他必召集诸将,既集思广益,又给他们学习、提高的机会。
左车儿好学,身为亲兵队长,常得邓舍指点,他的考虑就和罗国器有些不同,他道:“罗千户说的不错,克一城而进一地,的确太慢。有两个弊端,一则损我兵锋,硬骨头一个个啃下去,会对我军造成太大的伤亡;二则给了平壤充足准备的时间。我成了疲军,平壤养精蓄锐,这仗,必败无疑。”
他的话引起了邓舍的注意,问道:“直取也不行,徐徐推进也不行,你认为怎么办才好?”
左车儿微微犹豫,他想出了两个对策,不知道哪一个好,道:“要不先北上,出德川,先打价州,占据平壤的上风口。这样,我价州的军队就可以威胁到价州和平壤之间的顺川、肃川、慈山等地,叫它们不能轻举妄动。
“要不就南下,出殷山,先打下江东,威胁中和等地的丽军,使得它们不敢出城救援。这么着,我军就解除了侧翼的威胁,主力再顺江西下,集中全力攻打平壤。”
邓舍很欣慰,道:“那你觉得,是北边的威胁大?还是南边的威胁大?”对红巾来讲,北边即为右翼,南边即为左翼,“我军该先解除右翼的威胁?还是先解除左翼的威胁?”
“王京要来救援,那就是南边的威胁大;王京不来救援,那就是北边的威胁大。小人,看不出来。”
牵涉到王京,就要看全局了,左车儿看不出来,情有可原。邓舍没求全责备,轻轻拍了拍手,以示鼓励。文华国一直没发表意见,邓舍转而问他,道:“文将军怎么看?”
文华国挠了挠头,道:“王京要来援,得费不少时日,我军还有定州哩,它就算来,也不怕。俺看,还是北边的威胁大。”他虽粗憨,到底是军中第二号人物,潜移默化的,眼光就高明不少,对王京的看法恰和洪继勋暗合。
他又瞧了会儿地图,忽然冒出一句:“南北为什么要分开?我军可以兵分两路,价州也打、江东也打,这不就完了,两翼的威胁都不必考虑了。”
罗国器道:“两路都打,不就和徐徐推进一样了?力量分的太散。”他讲道理,左车儿批评他批评的对,他知错就改,也不生气。
从这几句对话里,就可以看出诸将的区别了。文华国眼光略高,细节上却看不清楚;左车儿战术层面能看透,眼界略低;罗国器眼光寻常,人却谨慎,局部分析的很到位。
李和尚瞪着眼听了半晌,插不进话,趁众人再度陷入沉思,他抢着开口道:“王京既没甚威胁,咱便先打价州。……”离得远了,地图看不大清楚,索性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直凑到边儿上,狠看了几眼,道,“小人看,光打价州还不够。价州南、北、西三边都是山,打下来出不去,威胁不了肃川、顺川,不如打了价州,再打肃川。肃川到平壤之间,山少,交通便利,也能帮我军主力,对平壤造成些压力。”
这就应了吴鹤年曾说的那句话: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李和尚这个提议很好,平壤南临江、北有山,地势决定了,攻打它必须得分两路,一路奇兵从北,一路主力沿江,缺一不可。
邓舍赞同,道:“不错!取下肃川,一可威胁顺川、慈山、顺安等地,二可北下分散平壤注意,同时又能阻绝龙岗、咸从等地的援军,一举三得。”
“将军是赞同先接触北边压力了?”
“正是。王京的威胁不大,主要的压力都在北边。占了肃川,就可成为我军右翼的拳头,一举打散平壤北部的支援可能。至于左翼,有孟山、殷山虎视眈眈,在江东之后,它若敢动,我军趁势取之不难。”
罗国器抚掌称妙,道:“右翼攻取肃川、威慑周边;左翼坐观江东、待势进取。是为右翼似实而虚,而左翼似虚而实。大妙,大妙。然则,请问将军,主力何出?”
罗国器文绉绉的一说,引出洪继勋的兴致,他站起身来,端着茶碗,走到地图前,右手折扇一合,以扇尾沿着大同江一划到下,道:“主力自然从此出。德川为头,两翼为拳,则主力当如腿。”
先不说主力,两翼中有一个重要的棋子,罗国器等没看出来,他怎忍明珠蒙尘?扇子往德川位置一放,他道:“何者德川为头?德川为首,左顾可援殷山,右盼可援肃川。有此重镇,加上两翼之拳,方才可保我主力无忧。
“主力如腿。腿不能只有一条,独腿如何走路?是以,主力当分两支。一屯平壤东,一屯平壤西。屯其东者,八分防、二分攻,主要用来防备王京、江东等地孤注一掷,免得它真要来援平壤,我措手不及;屯其西者,八分攻、二分防,用来做攻城的主力。平壤以西诸城,皆都小城,用二分力气来防备,已然足够。”
李和尚道:“我军总共可用的才两万人,你再分成两支,这还不是兵力分散?”
“哪儿来的兵力分散?屯平壤东的,主要在防,两三千人足矣。”
“去打肃川的呢?”
“打肃川的军马,可从德川出,再除去三千人。也就是说,我军用来主攻平壤的军马,仍有一万四千人。以我一万余精卒,攻其数千老弱,其纵有坚城,我也绰绰有余。”
洪继勋的话有点夸大,平壤一座坚城,至少顶的上一万精卒,不过,他之所以信心百倍,是因了还有个计策没有当众说出。他认为,邓舍有庆千兴在手,也至少能顶的上一万精卒,要知道,平壤守军绝大部分,可都是庆千兴的旧部。
当然,庆千兴还没降,但先是邓舍、后是洪继勋,两个人轮番上阵,物质上给最好的待遇,关怀无微不至;精神上,每天都去和找他聊天,谈兵论史。邓舍倒还罢了,洪继勋身份特殊,高丽习俗一尽皆知,人又博学明敏,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言辞到处,往往引得庆千兴产生共鸣。
羁縻至今,可以说,庆千兴纵是铁石人,也难免软化。不敢说十成十,洪继勋至少有八成把握,可化为己用。
他几句话逼回了李和尚的疑问,罗国器那厢又想到了个麻烦,他皱了眉头,道:“洪先生所说甚是,只是,有个棘手的问题,不知道将军有无想过?”
邓舍问道:“甚么?”
“我双城军马总共两万来人,两万出城,剩下来守城的,才一千来人。”不等他说完,文华国大大咧咧地打断他,道:“嗐,你忒也谨慎。一千来人就不够守城了?我南有定州,西有宁远,北有甲山,双城就算一个卒子不留,也丢不了!”
“丢不了,也许是丢不了。”罗国器转目望了望众人,都是自己人,可以明说,道,“小人怕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
左车儿醒悟过来:“罗千户是说,……钱士德?”
“不错,小人听将军刚才计算兵力,没把他的人马算在其中,想来是不准备带走的。”不是邓舍不准备带,带,钱士德也不会去,罗国器自然知晓,他道,“小人曾入钱千户营中观看,他的人马堪称精锐,我大军一走,他八百人若有异心,可怎么办?”
姚好古和邓舍勾心斗角,罗国器看的清清楚楚。姚好古也拉拢过他,他含糊应对,固然是因了他性格谨慎不愿意得罪人,不排除有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打算;但究其本心,他还是拥护邓舍的。
有邓舍,他就是千户,甚至还有可能再往上升;没邓舍,他也许还可以做千户,想往上再升?没可能,不降就是侥幸了。
上次打德川,姚好古、钱士德没在后方生乱,是因了德川近,战斗规模小;这一次大不相同。罗国器忧心忡忡,道:“小人曾听闻,辽东形势紧张,姚总管私下里的活动较之以往,最近频繁很多。将军在城中还好,能压制住他;将军率大军一出城,他万一铤而走险?”
文华国老早就看姚好古、钱士德不顺眼,骂道:“两粒老鼠屎也似,在汤里上上下下。将军,不如就和他摊牌,打平壤,叫钱士德跟着一同去!”他粗,却不蠢,知道姚好古、钱士德不能杀。
这的确是个大麻烦,左车儿绞尽脑汁,他隐隐觉得摊牌不是个好办法,怎么应对?却没个主意,他见邓舍稳坐不动,问道:“将军已有定算了么?”
“此事不足多虑。”攘外必先安内,洪继勋提议打平壤,邓舍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姚好古,他早分析透彻,道,“姚总管和我,同为关平章麾下,一家人。他来双城,是为保关平章南下通道;关平章要来,我求之不得,不会阻拦。大的方向一致,有些小矛盾,闹不到兵戈相见,没得便宜了外人。”
他说的含蓄,众人听的明白。姚好古的目的在保关铎南下,不在占据双城,关铎没到,他就不会窝里斗。他区区千人,夺下双城又能怎样?即便邓舍兵败平壤,没能力再来找他决战,高丽人也不会放过他。
罗国器点头称是,道:“既如此,将军,攻打平壤,可通知他不通知?”
早说早麻烦,姚好古断然不会坐视邓舍扩张实力,想起他搞破坏无孔不入的劲头,邓舍大感头疼,道:“准备妥当了再说罢。”
正说话间,堂外亲兵来报:“姚总管府外求见。”说曹操,曹操到。众人面面相觑。李和尚呸了声,道:“定然是黄驴哥那狗头,见我等齐来见将军,猜出些甚么,告知了姓姚的!”
却是邓舍推测出,姚好古之所以知道王夫人在自己府上,军中诸将除了黄驴哥会告诉他之外,别无他人,他既然光明正大地投靠,这次军议就没叫他来。
姚好古既来了,不见不成。邓舍一边儿叫左车儿收起地图,一边儿亲自领了众将下阶迎接。堂外阳光灿烂,院中绿树婆娑,青石板上染了团团的影子,凉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姚好古远远走近,他一身官服,来到近前,作个罗圈揖,笑道:“原来诸位都在。哈哈,将军,卑职没打断你们的军议吧?”这叫开门见山,又可称为投石问路。
洪继勋不会上他的当,冷笑声,道:“既怕打断,为何还来?”故作恼怒神色,朝邓舍一揖,道:“将军,招纳倭寇之事,便如前议吧。小可还有它事,就此告辞。”拂袖而去。
罗国器暗挑大拇指,心想:“高,实在是高。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开,又装着恼怒,更加三分真实。”有样学样,道:“将军,那菊三郎说最多一天,便可将倭寇余党引来,看天色不早,小人先往海边等候,倭人狡猾,以免有变。”
文华国、李和尚、杨万虎等也随之告辞。邓舍不拦,留下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马脚。姚好古笑吟吟站在一边儿,看他们一个个离开,对邓舍道:“怎不见黄镇抚?这招纳倭寇,镇抚司不该不管。”
邓舍虽有急智,一下子也编不出理由,咳嗽两声,道:“征兵正忙,军中不能没有大将驻守,黄镇抚经验丰富,正适合坐镇。”也算讲的通,负责屯田的河光秀也没来。
“说起征兵,将军连番扩军,哈哈,何其急也!一万而到两万,两万而到三万;速度之快,真叫卑职看的眼花缭乱。”话里带刺。
邓舍哈哈一笑,道:“没奈何,高丽人随时会来,我不得不早做准备。”一伸手,道,“院子里太阳毒,姚总管请入堂内说话。”
姚好古朝堂内瞟了两眼,道:“不必了,卑职却觉得凉风习习。将军,再有两个月,就入秋了,俗话说的好,春耕秋战,不知将军下步有何打算?”
他直言相问,邓舍倒是为难,说假话回答的话,戳穿时候不好看,徒自落人口实。若以真话回答,话赶话,谁知最后会是甚么结果?他道:“春耕秋战么?我现在发愁的倒是秋收,也不知能打得多少粮食。万一不够吃用,问题就大了。不知姚总管有无良策?”
邓舍王顾左右而言他,姚好古好笑又好气,你既避而不谈,索性借题发挥,说一说被你架空的不满,道:“老姚我是有总无管,管不了劝农,也管不了秋收,将军问错人了。”
“姚总管谦虚了,谦虚了。”他夹枪带棒的,邓舍招架不住,侧了身,道,“姚总管来,是有甚么事么?还是请堂内说话。”
姚好古甩了甩手,道:“堂内就免了。卑职没甚事,不过上午送王夫人时,似听见王夫人临别涕泣,心有所感。自古多情伤离别,忍不住想来找将军说说话儿罢了。”多情云云,那是有所指了。
邓舍心里咯噔一跳,他虽问心无愧,毕竟事实如此。姚好古若拿来要挟,不怕王士诚,却怕坏了在军中的名声,他佯作不解,道:“王夫人和王元帅一别数月,久闻他们伉俪情深,今日一去,不日即可见面,可真是人间换了天堂。思及此处,何止姚总管伤其离别,便是我,也心有所感。”
他把“多情”换做“姚总管”,推得一干二净,话外有话,王夫人涕泣不假,却大约是因了伉俪情深,思念王士诚。
姚好古冷笑声,道:“人间换不换天堂,将军说了却不算数。”往上边指了指,“殊不闻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春耕也罢,秋战也好,卑职应声画卯的货,管不着。只请将军莫要忘了,冶炼场外讲过的话、应过的诺。”
他不再多说,临了告辞,袖子里摸出张纸,递给邓舍:“将军苦心民政,卑职虽不能与闻,仍有两句话想要说:合作社乃鞑子故智,用好则利,不用好则弊;代销店独出机杼,似可大有作为,然官参与商,亦然利弊两端。此中可商榷处,卑职已写的清楚,将军闲时,但请观看。”
邓舍愕然,不意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接了那纸,道:“姚总管?”
姚好古深深一揖,转身而去。暮色中,他独行渐远,并不高大的身影逐渐被树影遮掩,遥遥喟然叹息,邓舍侧耳细听,似有人在道:“戈戈不休,错在谁人?民有何罪?我民也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