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肃纪 Ⅲ
破城后,士卒们普遍有一种征服者的心态。军中用黑话,形容高丽人为“两脚羊”,意为生杀予夺,任所欲为。三天的屠城,更是骄纵了这种心态,使之发展到了一个顶峰。
人都是感性的动物,说屠城就屠城,说封刀就封刀,没几个人可以干脆利索地做到。邓舍封刀令虽下,阳奉阴违的大有人在。那三个被砍头的,只是倒霉鬼罢了。
次日一早,邓舍去送文华国、陈虎出城。他几乎怀疑自己到的不是军营,辕门之内,到处堆积各部抢来的东西,小到锅碗瓢勺,大到木质家具。东一堆,西一簇,把不宽的营道挤的越发狭窄。
走没多远,横七竖八的细绳穿过道路,系在随便插竖地上的木桩上,上边搭满了形形色色的衣物。大多是士卒抢了新的之后,换下来的旧的。他们大多务农出身,日子穷怕了,不舍得扔,洗一洗,留着换替。麻罩褡膊之间,花花绿绿的竟还有不少女子的衣服。
几头猪羊,不知从哪里拱了出来,浑身的泥水,哼哼唧唧地穿过道路,两个军官叫骂着,自后边追赶。看到邓舍、文华国等人,忙停下脚步,行个军礼,又跑着去了。一派乌烟瘴气。
文华国呵呵一笑:“狗日的,连头猪都看不住。”接着翘起大拇指,朝邓舍称赞,“不过这俩小子打仗不错,守营那晚,左边那个一个人砍了三级。”听语气,这两个军官是他的部下。
要说这种情况,邓舍不是没见过。红巾军中比这更离谱的也有。可那是别人的军队,他以前看着也没什么感觉。现在这是自己的军队,立身保命的根本,观感截然不同。
他压着火气,指着绳子上的女子衣服:“谁让挂的?”
文华国瞧了一眼,大大咧咧地道:“屠城时候,抢了些高丽女子,大概是哪个怜香惜玉的兄弟,不舍得叫女人打扮肮脏。”说着左右打量片刻,吧唧了两下嘴,摇了摇头,“是看着不太顺眼。”揪过来一个亲兵,“去,看是哪个狗日的挂的,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扯下来。”
从文华国的话里,邓舍听出了一层潜在的意思,他转过头,问:“营里有女人?”
“还用说?”文华国奇怪地瞅了瞅他,红巾历次破城,哪次不是这样?
“有多少?”
“没算过。”文华国还要再说些什么,陈虎打断了他,接口道:“也不是很多,四五百个吧。大部分是百夫长以上自留的,其他士卒们抢来的,小人集中起来,专门立了一个妓营。”指了指右前方,“就立在了哪儿。”
顺着他指的方向,隔着一堆堆的战利品,几个营帐后边,用木栅栏围了一圈,里边大大小小几十个帐幕。每个帐幕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列,最前边摆着个桌子,坐一个军官。每一个进帐幕的士卒,都得交给他一点东西,钱也可以、物也可以。
这种情景,即使在红巾中也从未曾见过。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眼花,一时哭笑不得,问:“谁的主意?”
文华国推出罗国器,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老罗提出来的,真是个好主意。将军,才两天,军需库就收了,……多少来着?”转过头,问赵过。
赵过管军需的,道:“折算银子,差不多三千两。”
罗国器谦虚一笑,不敢居功:“昔日管子设女闾,目的之一,便是征钱以归国用。我军在艰难中成军,远道而来,军库甚不丰裕。故此小人灵机一动,不过是拣先贤牙慧,没甚么可夸的。”
邓舍抓了抓手中马鞭,看着他们一副自居有功而不骄傲的样子,险些劈头盖脸地抽过去。身处危地,如漏船行水,随时有倾覆沉没的危险,他们却还有心思搞这些东西!勉强克制住怒气,道:“传令,叫士卒们散了罢。下午出城,也该整顿集结了。”
“时间还早。将军你是不知道,狗崽子们抢的东西着实不少,说是一半交公,能交三成就不错了。他们留着钱没甚么用,咱给他们提供享乐,一则犒军,二来收钱到手,对下一步的招兵大有帮助。”
文华国说的头头是道,他的想法代表了诸将的主流意见。既然打算在高丽发展,招兵买马肯定是必需的,要招兵,就得有钱。双城府库穷,没缴获多少,只好另想办法。故此,罗国器一提设置军妓,无不赞同。
“诸位,要分清主次。现在的关键不在招兵,在立足。”邓舍抓马鞭的手指,捏得都白了,他不愿发火,一再按捺,给诸人分析道,“我们才攻下双城,就像人,两条腿才能走路。当务之急,不是招兵、更不是敛财。而是得赶紧筑营、修城,安抚城内,定下一个目标,攻占夺取,如此一来,两城成犄角之势,方才稳当许多。”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罗国器偷瞧邓舍神色,觉出不对,忙道:“将军明见万里,小人自愧不如。听将军一说,设置军妓的确不是时候。小人这就去,集合本部,请将军训话。”
邓舍叫住了他:“传令百户以上,有留女子者,一概交出,不得私藏。”
罗国器迈出去的脚,又落回原地。他倒不是反对,但是耳闻目睹,一个月来,大概了解了众将的脾气,知道肯定有反对的。邓舍,他不敢得罪;文、陈诸人,他不愿得罪。
果然,文华国第一个不乐意,他嚷嚷:“将军,罢了军妓就是,百户们就让他们乐乎乐乎吧。兄弟们苦了一两个月,难得轻松,这个命令太不近人情了点儿。”
李和尚跟声道:“将军有伤,这几日不曾下到营里。弟兄们真是苦得坏了,都说,辛辛苦苦跋涉千里,拼了命不要攻下双城,能有现在的享受,死了也值。”
邓舍环顾一圈,除了赵过、张歹儿之外,其他的人不是附和,就是默认一般的不做声。掌军一来,头一回出现他的命令不为大多数人赞同的现象,顿时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百户以上,私留女子的有多少?”
“十之六七。”陈虎答道。
“千户以上呢?”千户以上,俱在邓舍身边,除了赵过、张歹儿,都留的有。连河光秀都抢了一个,美其名曰“暖脚物”。
邓舍不再说话,催动坐骑,丢下诸将,继续往前走。诸将面面相觑,就算木头人也猜到邓舍生气了。气氛变得尴尬、压抑起来。一个个跟在其后,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陈虎比较明白邓舍的心情,他赶上去,道:“将军是不是顾虑敌人如果现在来袭,怕我军士气不振,抵挡不住?”
邓舍冷笑了一声:“抵挡不住?我看,是顿时崩溃。”马鞭扬起,在空中指点军营,“将军们左拥右抱,百夫长**帐暖,十夫长改行乌龟,士卒排队**。”仰天哈哈大笑,“可笑、可惜。”
跟他一起来的吴鹤年识趣,凑上来问道:“将军可笑甚么?”对这群武夫,他一向没好感,平时不敢得罪,难得见一个邓舍训斥他们的机会,却不肯放过。
“我可笑洪先生所讲:声威虚名,终究南柯一梦。明日江边,怕就是将军丧身之地。当初我还不信,今日一看,竟是字字无虚!”
“将军可惜什么?”
“可惜的是,洪先生出外办事。”邓舍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瞥了眼诸将人头,“这十几颗大好头颅,一股脑儿掉下来时,他却是看不到了。”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丰州突围?”心中伤感,“还不如当时就劝我义父,弃了众人,趁机会一路转回故乡,也不至于今天阴阳相隔,相见不得。”
文华国吃受不住,打马赶上,一把拽住邓舍缰绳,叫道:“舍哥儿!何必说这些话?老当家阵亡,兄弟们谁不伤痛?”
“伤痛?我看众位高兴得紧。死到临头,还个个忙着享乐。”拨开文华国的手,邓舍嗤之以鼻。
对部下,一味的发火不行,他完全可以凭借将令,强行实施收缴,但暂时的压制,最终必然导致更强烈的反弹。所以,一看到反对意见占多数,他就立刻改变了主意,用先激将、再说理的办法,来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接受命令。
文华国涨红了脸,他最听不得人说他贪生怕死、贪图享乐,恼怒道:“无非是些娘们儿,舍哥儿你说怎么办,俺便怎么办就是。”
罗国器打圆场:“将军所虑者远,所谓胜不骄,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黄驴哥一直跟在最后,多日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聋子的耳朵,摆设一样了。眼见邓舍、文、陈意见不合,幸灾乐祸,忍不住开口火上浇油:“游骑放出了一百里,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军肯定能提前得知。敌人一来,再做准备也不迟。依小人之见,文将军说的也对,放宽几天,再让兄弟们高兴高兴。也显得将军仁义。”
完了,他就后悔,图一时嘴快,千万别坏了日后大事。忙偷觑邓舍,发现他连瞧都没瞧自己一眼。放心之余,遭轻视的耻辱感,又腾腾升起。他暗自咬了咬牙,且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不但邓舍,他说的话,包括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没一个重视的。几人之中最无所谓的,应该是关世容了。他不好女色,但他的族人抢了不少,所以在一边,不反对也不支持。
陈虎岔开话题,道:“提起高丽人,倒是奇怪。破城数日,竟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罗国器道:“双城北边是狼林山脉,南边有泥河。高丽大城,皆在山西、河东,小人猜测,一来调动需要时间,二则过山、渡河也不容易。……”
“我军过江翻山,横穿女真之地,也很不容易。到双城,用了几天?”
“八日。”
“破城几天了?”
“五日。”
“你认为高丽军队,还有几日可到?”
掐指细算,罗国器推演再三,真的紧张起来:“短则四五日,长则十日。”高丽山多河多,行军速度不会快,但较之他们通行过的女真之地,山西、河东的地形,好走太多。加上集结军队、调集粮草的时间,再怎么往宽里算,也超不过半个月。
邓舍又问:“修城、筑营,需要几天?”
“最快也得四天。”
邓舍再次把鞭子扬起,点着妓营:“以士卒们现在这个状态,四天可以修好?”迎面一条绳子挡在面前,开路的亲兵慢了点,邓舍一鞭抽下,两侧拉扯绳子的木桩轰然倒地。
尘土飞荡里,他驻马回望诸将,变色道:“城修不好,营筑不起,敌人不动则已,动必雷霆万钧,拿什么去抵挡?”他压抑许久的火气爆发出来,勃然大怒,“拿你?你?还是指望这些乌龟、嫖客?又或者那些脂粉阵里个顶个,女人身上软了腿的好汉?”
他从未在诸将面前发过火,说话一向客客气气。如今雷霆一怒,文、陈以下,噤若寒蝉。
邓舍声音太大,震裂了创口,鲜血浸湿纱布。赵过急忙过来,重新包扎。他闭上眼,焦灼、忧虑、愤怒,种种情绪潮水般涌上心头,促使他不吐不快:“丰州一破,仓皇东奔。侥幸得了永平,军势稍振。
“北行至今,两番大战。守营之夜,炮火声震动天地,死伤将士遍地枕藉。横渡鸭绿,深入不毛,辗转千里,孤入外国。身处敌境,苦战一日一夜,终破坚城。
“既得此城,城破池残。虎狼满地,危机四伏。八面强敌,独守一隅,外无可援,内无可依。而诸位不惜得来不易,反纵欲淫乐。军令一下,推三阻四。城外血迹未干,诸位,就不怕,敌人一来,新血盖旧血?”
他睁开眼,痛心疾首,怒形于色:“每想到当前的情势,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一晚上起来三四次!处心积虑、呕心沥血地再三谋划。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想保众位平安,可以在这乱世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诸位呢?可诸位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质问诸将,“可诸位呢?”
他真情流露,一番话情深意切。诸将默立片刻,丰州兵败之后的种种艰难,随着邓舍的话,一一重现眼前。不禁心有戚戚。
陈虎第一个跪倒,伏地领命:“请将军传令。”众将中,也就他对以后的发展想的多一些,平时有想过高丽人什么时候会来,只是没邓舍想得这么细。邓舍一说,深觉有理,他改变原来想法,带头服从。
“请将军传令。”文华国以下,尽数跪倒,齐声领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邓舍长叹一声,筋疲力尽似的放低了声音,“诸位,本将适才失态,实在是因了心中焦虑。不要放在心上。我等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
望着地上伏首贴耳的众人,邓舍心中沉甸甸的。他深知整肃军纪一事,这只是个开头。待到稍能喘息,不痛加整治,万万不行。
他跳下马,扶起众人,发号施令:“将令:着文华国、陈虎、城中三营,即刻收营中妇人,各营营妓只许用无家无亲者,限额百人。余交总管府,遣散回家。自文、陈以下,掩藏私留者,斩!
“将令:三营军士,有得畜禽活物,平价买之,各交本营辎重,统一管理。将令:三营将士,有得绫罗绸缎、家具器玩等,长过一寸,重过一两,禁个人私藏,一律交公库存,平价买之。”
——
,褡膊。
男子束衣的腰带。
2,女闾。
闾:门。在宫中一门为市,使女子居之。
“女閭七百,齐桓徵夜合之资,以佐军兴,皆寡妇也”。“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徵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也”。
7 定州 Ⅰ
百户军官,大多是邓舍在守营之战后亲自提拔的。他们服从邓舍的命令,而且地位较高,对未来的发展,比士卒们上心。谁也不想吃败仗,立不住脚,丢掉辛辛苦苦拿命搏来的官职。轻重厉害讲到,应该不会有人反对。最多,一人赐一个高丽女子,允许他们享受三天就是。
士卒们想的,几乎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快活一天总好过苦一天。忽然剥夺掉他们的享受,又收缴战利品,可想而知,必然激起不满。
邓舍考虑到了这一点。和文、陈等人筹商出两个办法。
先,推迟筑营,以百人为单位,分队集合开忆苦大会;通过忆苦,适当夸大当前的发展形势,唤起他们对未来的希望;同时,略微讲一下目前遇到的困难,给其一定压力。
其次,在物质上许愿。攻城一战,功劳簿他才批准,还没赏。厚加赏赐,再挑选几个斩级多的,仿百户规格,赐高丽女子,任其享用一天。承诺,凡是以后战功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享受同等待遇。其他的高丽女子,一概交由总管府,遣散回家。
做完了这两个步骤之后,再推行收缴令。
众人讨论半晌,没补充的了。邓舍下令,按这个章程,给一天的时间,各千户负责,自去办理。他很想留下来亲自监督,脖颈上的伤得换药,再三交代,留了队亲兵督办,打马回府。
他住的地方,本为李成桂祖宅。数代经营,十分豪侈。他现在记起来李成桂是谁了,停马府前,仰脸瞧了会儿门上的横匾。感触万千。
他曾开创了一个王朝,连绵数百年。在朝鲜的史书上,他是个盖世英雄,而现在知道他英雄事迹的,只有自己。邓舍摸了摸伤处,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吴鹤年也陪着抬头,瞧见横匾上两个大字:李府。懊恼不已,连连自责:“小人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将军勿怪,小人就去找人摘下它,换一块万户府的匾挂上。”
邓舍摇了摇头:“挂着吧。”
他要用这块匾提醒自己,默默无闻的不一定不是英雄;显赫一时的,很可能不过过眼云烟。
进了门,他问:“李成桂的家眷在哪里?”
“男丁全砍了头;女的,王夫人说,留下给将军过目。大约见将军忙碌,故此一直不曾对将军提起。”
过目的意思,无外乎中意的纳入帐幕。灭人城,夺人妻,红巾中不少将军喜好这调调儿,王士诚便是其中之一。究其根本,这心态又可分为因征服、或因仇恨两种类型。
王士诚属于前一种;文华国属于后一种。他痴迷官家元配,像永平达鲁花赤、刘总管老婆那种,鹤发鸡皮,征服感再强怕也下不了手。他乐此不疲,无非潜意识中,仇鞑、仇官心理作怪罢了。
邓舍理解,不代表他有兴致,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再仰头瞧了眼横匾,道:“过目不必了。养在后院,不许亏欠侮辱。”吴鹤年应命去了。
转入楼阁,换过伤药,铺开洪继勋献上的地图。他看了不下十遍,上边每一处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岛屿、城镇,早就深深印在了他的脑中。
手指顺着地图上标记的道路,他细细观看。远处营中,集合开会的糟乱,随风传入室内,被城里各种人籁一冲,变得很淡。房间里挺静,手指摩擦纸张,发出微微的声响。
占双城已经四五天了,但是对下一步的攻略方向,他却一直拿不准主意。
东、北边,无须考虑,没高丽人的势力,皆为女真之地。人口少、土地贫瘠、地势险峻、天气严寒,完全没占取的价值;南边,十几里外便是海;需要考虑的,只有西边。
究竟是西北方,还是西南方?他沉吟不能决定。
西北方的好处在,城池多为高丽这几年才占据的,控制力不强,且夺取了,给高丽造成的压力、影响不大;西南方的好处在,土地肥沃,战略位置重要,但会给高丽造成重大压力,可同时也有利下一步的发展。
风吹动窗户,吱吱呀呀。邓舍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弹动,权衡利弊,一再斟酌。个人前途、上万人的命压在他的肩膀上,无法不慎重。又拿出笔记,翻看以往记录,希望可以得到一点启发。
他没想过找文、陈诸人一起商议。并非独断专行。他是主将,得有自己的见解,否则军议一开,全听别人说,成什么样子?当然,真要是军议上,有人提出更好的建议,他也会欣然从之。
看得眼都累了,仍然无法定夺。索性推开地图,来到窗前,负手远望。
吴鹤年组织了人,将火烧过的地方,一一掩盖。城中看起来顺眼许多。街道上,千余老弱,头顶水盆,手挽饭筐,正在往城门去,给修缮城墙的壮丁们,送水送饭。沿路有轮岗士卒维持队列秩序。
远远望去,城门、城墙上下,人群如蚁,一个热火朝天的场景。
城门口的人头京观才收。黑色的血渍,深透地中,引来大批的蝇虫,嗡嗡不绝。壕沟、鹿脚之类,才修葺完毕。城门铁皮包木,新做了一个。火炮、火铳攻击过的西城墙处,聚集了不少的民工,在士卒的监督下修复城墙。烟土飞尘。
天气不热,活儿太重。民工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大多穿着只到膝盖的灯笼裤。士卒们语言不通,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也不言语,舞动枪杆刀柄,没头没脑地砸下。时不时有被打得头破血流,跌倒在地,弄一身泥土,不敢言声,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干活。
三天的屠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收起的京观,更是叫他们不敢起一点反抗之心。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乱世。
邓舍注目良久,他想了很多,转过身,手指重重按在了图上一点,下了决定。
方针定下,细节决定成败。趁文、陈等人没到,邓舍再次扒拉着地图,仔细研究道路、山川,推算西北、西南各城可能的动向。如果有城池出兵相助,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才一出兵,高丽人的大军就来了,怎么办?如果定州防守顽强,攻之不破又怎么办?
一条条,都得列出对应方案。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连侍女们给他端来了午饭都不知道。直到文、陈等人赶来,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才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
伏得久了,脖子酸疼。又不敢扭动,他别扭地把手伸到脑后,揉了两下。侍女乖巧地来帮忙,他挥挥手,命令她们把饭端下去,不听召唤不得进来。问诸将:“忆苦大会开得怎么样?”
“气氛热烈,开的不错。”陈虎回答道,有过一次经验,举办起来,得心应手。
邓舍点了点头,把地图向前一推,道:“诸位来看。”
桌案太小,众人站不下,围了两圈。陈虎领会了邓舍的意思,问道:“将军是想商议下步行止?”
“不错。”邓舍在双城以南海域上划了一圈,讨论战略大计之前,先办点简单的,他道,“沿边海岛,多有盐场、牧场,是时候攻占了。”
双城周遭的县乡,陈虎在他昏迷时,就调兵占据了。只是沿海岛屿不曾攻占。他本想等营地筑成,再做打算,既然下步攻势已经决定,干脆一并占领。
众人没意见。士卒的军饷中,盐也是一个组成部分,得一个盐池,当然很好。更别说还有牧场了。
“小人愿为先锋。”李和尚昂首,主动请缨。
邓舍夸赞两句,不过夺海岛,他不打算使用汉军。人缝里瞧见挤在后边的河光秀,叫他到得近前,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河将军,这一仗,交给你吧。”
河光秀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将军放心,小人亲自上阵,一定不给将军丢脸!不瞒将军说,小人军中,士卒们早急得嗷嗷叫了。”他不知从哪里抢来一部胡须,黏在嘴上,沾得不牢,一说话,满嘴乱颤。
邓舍瞧着好笑,怕他尴尬,转开视线,道:“情报得知岛上高丽驻军不多。你部没经过血战磨砺,为了减少伤亡,我会拨调几个有经验的军官,暂时协助你指挥。至于渡海所用船只,不用现造,可以征调沿海渔村里的。”
高丽军没老卒做骨干,战斗力的确不怎么样。加上又是从没接触过的抢滩作战,伤亡肯定会不小。
邓舍考虑得很周到,一股暖流在河光秀的心中升起,他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将军比小人的爹娘待小人还亲,小人,小人……”像是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他激动得嘴唇颤抖,说不下话。
他卑贱之极的出身,没受过别人好眼色看待。投降之后,邓舍却丝毫没有歧视,对他向来温言温语,不曾侮辱打骂,官职还给他一个劲儿地往上升。对比以前,不啻天堂。他这几句话,确是真情显露。
文华国受不了他的肉麻马屁、哭哭啼啼,瞪了眼就要发火,邓舍用眼神制止住,抚慰河光秀两句,道:“你先下去准备,收缴令一毕,就立即出发。”河光秀跪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揉着眼出去了。
“对这等棒子阉人,将军也客气。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得在俺们面前肉麻恶心。”文华国很不理解,牢骚道。
邓舍一笑,不多解释,站起身,把地图挂在墙上,好叫众人都看的清楚。
“上午我从营中归来,想了想。士卒们军纪差,固然一方面是大胜之后的骄纵,但是也不排除有闲下来没事儿干的因素在内。本该趁此练军,但是局势未稳。当今之计,我以为,唯有一鼓作气再占几座城池,一来给士卒们些事做;二则根基稳定了,才有资本去谈其他。”
诸将点头称是。
邓舍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同意,道:“都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
言顺序按地位高低来排,李和尚、罗国器等人,纷纷把视线投往文、陈。文华国凑到近处,在地图上扫了两眼,一拍西南角,道:“这里就很好。”
“好在哪里?”
“离双城近,挨着海,富庶,好招兵。”
陈虎皱着眉头,不同意文华国的意见,对这个问题,他考虑过很多次,道:“西南方虽然富庶,距高丽西京等地却太近,敌人很容易调集兵马,压力太大。”他顿了顿,“小人看,不如西北,毗邻鸭绿江,和辽东前后呼应,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地势险峻,能安身。”
邓舍不置可否,转看李和尚等,问:“你们的意见呢?”
李和尚莽撞,没考虑过,见邓舍问,又不愿放弃露脸的机会,抢着道:“小人赞同文将军所说。有钱,有粮,才能兵强马壮。”
“就不怕高丽人大军来围?”
李和尚不屑一顾:“高丽人的战力,太差。三四千人,粮草充足,连个双城都守不住。他要来围城,咱们一万人,至少顶他们十万人。小人看,高丽全国也没这十万人。”
“我军一万人,可没法全驻城里。高丽人只围不攻的话,最多几个月,城里就得断粮。”陈虎反驳道,“一断粮,城破不城破,有什么区别?”
罗国器插口道:“陈将军所言甚是。西南地势,不及西北。只要能得西北一城,经营蚕食,连接辽东。如此,后有所援,稳当许多。攻略高丽,大可以缓而图之。”
“西北贫瘠,经营又有何用?”张歹儿头回参加军议,耐心等文、陈几人表述过主张,才道。
“粮饷不足,可练精兵。兵马再多,乌合之众,又有何用?”
张歹儿冲锋陷阵,勇猛剽悍,为人处事,稳重内敛,邓舍想看看他的眼光,问道:“张将军有何想法?尽管说。”
张歹儿道:“小人以为,西北不如西南。”
“此话何意?”
“西北安稳,却贫穷。即使高丽放弃,也发展不起来。练精兵,当然是正理。可精兵练成,需要多久?难道高丽就傻等着什么也不做,等着我把精兵练成?比较而言,不如趁我士气高涨,高丽措手不及,一鼓作气,进军西南。西南危险,但富庶,粮饷、兵源不用愁。
“得西南之后,同双城连成一线,稳据可守。西进南下,尽由我意。”
文华国、李和尚连声道对,陈虎也沉思不语。
换了文、陈,罗国器也就罢了,对张歹儿,他没甚么顾忌,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将军,进军西南,必然使得我军成为深入之孤军。就如无根之木,稍有不慎,便是全盘覆灭。
“而请将军观西北之地,山川纵横,形胜西南,易守难攻。倘若有急,辽阳刘平章大军数日可到。连横辽东,背有所托;俯瞰海东,精兵一成,沿山顺河而下,高丽之地,席卷如反掌。”
“连横辽东?”张歹儿接口道,他摇了摇头,“正是因连横辽东,才更去不得。”
众人闻言,愕然回头,随即醒悟。山高皇帝远,天下脚下一日三遍打。诸将无不旁系出身,吃够了苦头,谁也不想再去尝。文华国一拍手,陈虎道:“此言甚是。”
邓舍转过身,一点地图西南角:“收缴令一毕,便攻取此城。”
诸将张眼观看,罗国器喃喃道:“定州。”
定州离双城不远,三四十里,女真故地,原属双城总管府。三年前,被高丽王一并抢回,置都护府。其地东环沧海,西连叠嶂,南边濒临唐朝时渤海国和新罗的国界线泥河,水势险峻。
“河光秀遣派部属,到定州打探过。兵马不多,千来人。以双城高丽军队的战斗力推断,三千人足够破城。”邓舍双目炯炯有神,到此时,才将自己的决策讲了出来,“只要能顺利夺下,凭泥河之险,本将相信,纵使高丽大军即日而至,也有一搏之力。”
他的视线自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问道:“诸将以为呢?”
“唯将军之命是从!”文华国跨前一步,躬身高声道。陈虎等人,随之从命。
“好!我等众人一心,何愁在高丽站不稳脚?”邓舍叫众人起身,道,“决议既定,要做,得尽快。免得军队才出城,高丽大军就来,反落了下策。时间紧促,需用精兵,速战速决。”
邓舍吩咐亲兵,取来令符,拿在手中,调兵遣将。两次大战,诸军的战斗力,他清清楚楚。要说最精锐的,他手指一点张歹儿,道:“本次攻城,先锋张歹儿。
“陈虎、关世容、陆千五,以你三部为攻城主力。陆千十二,调你部一队,来往巡弋双城、定州一线。确保道路不失。罗国器,调你部一队,严守西边山口。”
他叫到的将领,一个接一个地出列,鱼贯接令。他又看了看没叫到的几人,都是跃跃欲试。一笑:“高丽人不过千许,有此四千余精兵,足够破城。”
他伤势在身,无法亲自引军,神色一整,最后道:“着陈虎统军。众将齐心协力,明日一早,出城。”
——
,军饷。
元制:蒙古、探马赤、汉军军士,因不纳科差,不能享受俸钱,只是每人每月配给五斗米、一斤盐。
2,泥河。
今朝鲜龙兴江。
8 定州 Ⅱ
今天一更吧,更多一点。o(∩_∩)o...网站似乎现在不支持传图片,我传到蚁贼吧了。恩,网址也不能发,兄弟们在百度上搜一下《蚁贼吧》,里边有一个《双城位置》。
——
收缴令实施顺利,亲兵们回报,士卒们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命令。
这得归功于忆苦大会的成功举办。尤其是文华国部。文华国亲自上场,回忆过去,实实在在;展望未来,描绘一个令人神往的前景。士卒们的情绪被充分调动,既庆幸自己没成饿殍,又对前途充满了希望。士气高涨。
解决了这一个重要的麻烦,邓舍心里轻松许多。次日一早,天没亮,他就起了床。赶到城门,送陈虎、河光秀部出城。
黑蒙蒙的天色下,冰凉的风卷动高高的大旗,飒飒招展。军队一眼望不到头,沿着城中的大道,行走间荡起漫天的尘土。军官驰马一侧,鼓声约束着,雄赳赳列队而行。
此次攻城,粮草自带。为防备高丽人趁虚来袭,邓舍和陈虎约定,争取五日之内破城。万一城池守卫顽强,至多给十天的时间;若敌人派来援军,视情况而定,势大的话,即刻回城,再做打算。邓舍千叮咛、万嘱咐,城池若破,万勿屠城。
陈、河两部之后,文华国部也要出城筑营,直到将近午时才算结束。等候半天的吴鹤年,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和罗李郎们一起,驱使高丽壮丁,抓紧来修城墙。
邓舍叫来负责修缮的军官,严命必须在三天之内大致修好。城中少了几千人的部队,空旷许多,莫名的忧虑浮现在他的心头,越来越强烈。
登上城楼,他朝西南方远望,陈虎部走得远了,山陵、麦田之间,宛如一条长蛇,蜿蜒延伸向未知的前方。天,又阴沉起来。
“再多派些游弋,散得越远越好。”邓舍吩咐赵过。敌人趁机来袭的话,只有两条路,一条从西南来;一条翻过山脉,从西边的山口来。他叮嘱道:“山外也要派些人,一天三报。”
赵过领命,自去办理。
觑见他稍有空暇,吴鹤年小跑着过来请示:“将军,高丽大户连着求见,见是不见?”城破之后,高丽大户多惨死抄家,侥幸没死的,两三户顺民而已。吴鹤年奉邓舍的命令,将他们尽数征入总管府,任了职。
“不见。”邓舍干脆利索地回答。
前几天见汉人大户的情景,他可一点儿没忘。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再晾他们几天罢。转身下了城楼,想起来一事,吩咐亲兵:“带几队弟兄,跟着吴总管,去认认大户们的门。一家留一队,好生保护,禁止他们互相来往,严禁出城。”
此时城中空虚,需得加紧谨慎。
他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匆匆吃了些饭食,下午还得去视察筑营进度,同时展开小规模的轮番操练。大校场没修好,选了城外一块平整的地方,以精干老卒为教官,以百人队为单位,各认旗鼓,教些棍棒拳脚、简单阵型。至于骑兵,除了巡弋定州、双城的两队之外,也按百人队的单位,练习骑射。一气直到深夜。方才归营安歇。
按照邓舍的意思,他巴不得通宵操练,不过他也知道,这不合实际。饭,总得一口一口地吃。黑黝黝的天空,乌云堆积,微茫的月色,看不清道路。亲兵们打起火把,腾腾的火光,映红了邓舍精神抖擞的面容。
踏月而出,踏月而归。他一天不曾休息,精神仍然十分旺盛。
他就像是一个陀螺,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促使着他、不停歇地转动。他不觉得累,他乐在其中。他偶尔也想过,要休息会儿。可每一次,坐不了半刻钟,他就浑身难受,似乎非要去做点什么不可,否则就不能安心。
在府门口,碰上了王夫人,长裙瘦袄,倚门而立。看见他回来,远远迎上。
邓舍跳下马,缰绳丢给亲兵,问道:“天色已晚,娘子还未安寝?”
连着几天,王夫人天天如此。不论邓舍回来多晚,她必定等到为止。邓舍劝了两次也没用。
“将军伤势未愈,天天晚归,奴放心不下。”王夫人柔声答道。不等亲兵伸手,她体贴地接过邓舍解下的披风,细心叠好,捧在手上,“夜黑风大,将军请快进屋,不要着了凉。奴就去通知厨房做饭。不知将军今日,想吃些什么?”
她以前只在和邓舍独处时,自称为奴;如今,当着别人的面儿,也自自然然地这般自称了。邓舍不曾发觉,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随便就好。”邓舍随口答道。
应付过王夫人,邓舍转入楼阁。两个侍女随着进来,端水沏茶。
邓舍醒后,王夫人病了的那天,服侍的就是她们两个。十来岁,身量未成,韶颜稚齿。器架上的茶碗放得高,她们够不着,一个踮着脚尖去拿。一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夜色寂静,声响传出老远。
邓舍正在对照地图,翻看笔记,寻找以前的攻城战例。听见响动,抬起头,见她们两个吓得脸色苍白,手足无措,站在摔烂的茶碗前,一动不敢动。
门外传来亲兵的询问:“将军?”
“没什么事儿。”邓舍回答一声;和颜悦色地对她们道,“不妨事,收拾一下就好。”起身,自去拿了一个茶碗,放在案上。
他从没和侍女们说过话,一般都是用手势来指示她们,这是头回开口。女孩儿偷偷地抬起眼,飞快地溜了他一下,确定他没有生气,忙蹲下来,伸出粉嫩的小手儿拣取碎片。
邓舍记得王夫人提起过,她们皆是城中汉人大户的女儿,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合上笔记,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碎了水碗那个,怯生生地仰起头,说道:“爹爹,奴奴是罗家的女儿。小名儿官奴。”童音清脆,如小溪叮咚。城中汉人大户姓罗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李郎。另一个却是她姨家的表妹,姓李,叫住奴。
邓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王夫人送上饭菜时,他还在琢磨自己方才的想法可行不可行。孤军深入,不能忽视地方关系。给军官们分田分地,对减轻他们的思乡会起一点作用。但还不够,对地方来讲,他们依旧是外来者。
单凭军威、索要质子,失之于刚。最好的办法莫过联姻。
高丽女子婉媚,善侍人,蒙元贵官显宦无不以有高丽婢妾为荣,邓舍有十足把握,军官们不会拒绝。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紧密了地方联系;而且有利转变军官观念,不说爱屋及乌,最起码打狗时会看些主人的面子。时间一久,联姻对象的利益,也不是没有彻底绑自己身上的可能。
到那时候,地方就好治理了。
他越想越觉得合适。食不甘味地吃着饭,转回头,又去想需要注意的地方。
红颜祸水,军官们久不食肉,定力差的很可能深陷其中;赐给的女子,严禁立为正妻,只能待以妾室;另立一营,将之统一管理。汉人在高丽只占少数,不能只选汉人家女儿,高丽、渤海等族,也适当挑选。
联姻对象,给一定的表彰荣遇,任命官职,赐予特权,从而使其更贴近自己;也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红巾的亲家。总之,一切目的,为让他们死心塌地。
邓舍扒拉两口,丢下碗,问罗官奴:“和你一批入府的,几个人?”
王夫人代替答道:“十二个。”她端饭上来之后,不肯下去,留在一边儿侍候。顿了顿,她问:“将军想见见其他的?”抿着嘴一笑,说道,“这两个是小了点,将军不知,小却有小的风味呢。”
她说的露骨,罗官奴姐妹情窦初开,晓得意思。进府的那天,她们的母亲就对她们讲过,有心理准备。毕竟小,又怕又羞,紧张地揪着裙角,低下头,惶惶不安。
邓舍摇了摇头,也懒得纠正她们的误会。红烛高烧,巡夜的打响更鼓,传入室内。风变得大了,隐约听到远山树林的松啸。
王夫人瞧出他心不在焉,乖乖地指挥少女收拾碗筷,福了一福,告辞出门。
掐算时间,陈、河二部,该有军报送回了。邓舍没有困意,踱到窗边,夜色正深,城中没一点灯火,漆黑一片。十几队巡夜的士卒,举着火把,行走在大街小巷。从阁楼上望去,就像游行蜿蜒在乌黑河道里的火蛇。
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府门。风一吹,灯笼的光影,忽明忽暗。他等了片刻,不见有信使来。正要离开,似乎瞥见条人影,在院墙的拐角处闪了一闪。凝神去看,街道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他揉了揉眼,心想:“花了眼了罢。”城中夜禁,除了士卒,没人可以随便活动。
回到案前,继续盘算。十二个侍女,太多。两三个足矣,赐给千户或者百户,先看看效果,好的话再大力推广。又细细想了一遍,暂且放下。待陈虎回城,便着手进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阁安静。直奔到门前,亲兵推门来报:“定州军报。”
邓舍心头一松,终于等来了。却不慌不忙,轻轻放下茶碗,道:“叫他进来。”
信使风尘仆仆,大约一路驱马急奔的缘故,两颊被夜风吹得通红。他跪倒禀告:“禀告将军。陈将军已经屯兵定州城下,一路顺利。”说着,呈上密报。
展开来,上写着:“入夜,有高原三百余人来探,未攻而退。小人遣派人马追赶,尚未归还。另,河东、山西诸城动静皆无。请将军放心,定州城小墙低,三日之内,城必破。”
高原,在定州以南。只派了三百人,不战而退,显然不是救定州,应是为陈虎攻城声势震慑,故此来探听虚实。其城中兵马不多,所图者自保而已,不足多虑。
虽然想到此节,邓舍的心情反而沉重。河东、山西的行迹似乎有些诡异。高原这样一个小城,都派出了人马,为何泥河以东等地的大城,丝毫动静也无?
邓舍拈着军报,沉吟思忖。
半晌,才落笔回信,写道:“高原癣疥之疾,将军不必理会。唯河东、山西,需多加提备,多出探马,务必要查悉真实。无警,加急攻城;有警,速还。”
交给信使,连夜送达。到底放心不下,铺开地图,准备再细细研究。
又一阵急冲冲的奔跑声,在过道上响起。一个亲兵冲进来,欢喜高兴:“河将军捷报。”
邓舍收回目光,道:“念来。”双城离海近,所以河光秀的速度比陈虎快。
信使是个汉人军官,浑身血污,显是从战场上一下来,就直接来献捷了。他大声报道:“小人等入夜出海,连克两岛。高丽养马牧场,闻风而降,得良马百匹。沿海诸岛,只剩一岛未平,小人回城时,河将军要小人为将军传信:保证明日,再给将军报捷。小人先行,缴获马匹,随后送到。”
“好!”海岛之战,无关大局;但百匹良马,大有价值。要不是牧场船只不足,怕早就运走了。邓舍问:“敌我伤亡呢?”
“我军没有抢滩经验,打得很苦。河将军亲自监阵,总计歼敌四十,自损二百。”
毕竟随大军打过几次仗,河光秀人也伶俐,学得些作战经验。伤亡虽大了点,邓舍还算满意。抚慰信使几句,叫他下去休息。
一千多人打几十人驻军的小岛,胜利在情理之中。邓舍的心思此时都在定州,看会儿地图,绕室走动几圈,换位思考,设身处地地站在高丽人的角度,来推测其可能做出的决定;走一会儿,回到案前,用地图上的山川道路,来印证自己的猜测有无实现的可能。
不是他多疑,河东、山西,太过反常。这都多少天了,一个游骑没见到过。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在和空气作战一般。
高丽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蜡烛红彤彤地燃烧,烛焰在风中轻轻摇摆。映得挂在墙上的马刀、长枪阴明交错,时亮时暗。偶尔爆一个灯花,做出轻微的响动。除了邓舍踱步的声音,楼阁上再无一丝动静。
他整整一宿,没有睡。
——
,奴婢称呼。
元时,奴婢称呼主人为爹。一直到明朝,还有这样的称呼。
9 定州 Ⅲ
摆在邓舍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其一,放弃攻打定州,立即调回陈虎部。其二,陈虎讲三日可破城,再给他三日时间,毕竟,一切都还只是邓舍的猜测。凭借他的战场经验,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相比直觉,更可靠的是情报。
如果真的是高丽人没有反应呢?一惊一乍,岂不是自乱阵脚。定州到双城,不过几十里地,一天可还。退一步讲,即使猜测成真,邓舍认为,一天的时间,也足够陈虎部撤回。
他接连发出了几道命令,加强巡弋定州-双城一线的骑兵力量,同时补充西边山口的步卒。游骑再多派一倍,从一天三报,改成一天四报。暂停城外筑营,全力修葺城墙。
知己知彼百战不贻,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败。目前做不到知彼,最起码,可以做到知己。
城墙的长度就那么大,而且已经征调了数千壮丁;说是暂停筑营,五六千士卒也没办法全都用得上。小规模的操练继续进行。
邓舍人在训练场地,仍然不得闲。一个上午,探马、军报连绵不绝。游骑禀告:西南、西北,平安无事。陈虎第二波军报送来:定州守军极其顽强,鏖战三个时辰,两度攻上城墙,遭敌人火油反击,未能入城。
“小人来时,第二波攻击已经展开。”信使这样说道。
攻打双城,邓舍采用的战术是连续、不间断地攻城。他醒来后和众将总结,都认为效果不错。故此,陈虎攻定州,依样画葫芦,照搬使用。
“高原的三百人马,打退了没有?”
“被我军赶过了河。陈将军遣派了两营人马驻扎河边,防止其再来骚扰。”
“河东诸城呢?”
“风平浪静。”
邓舍点了点头,命令他立刻回去给陈虎传令:“西、南方戒备绝不能松懈;筑营河边,甚妥,河上桥梁,尽数焚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令:定州不破,攻城不歇。”城不破,他的心就不能稳。
信使领命而去。
操练场上,三个百人队,分片训练,喊杀震天。士卒们随着金鼓旗帜,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旗帜左挥则左,右挥而右,金鼓一同击打,则竖枪戈而坐。
旁边一队,在练习阵型。
军官在一边,用不同颜色的旗帜,配合金鼓号角,发出命令。指挥士卒列出方、圆、曲、直、锐五种基本的阵型。时而方阵成圆,时而圆化为锐。稍微复杂一点的,方阵中一队不动,隔一个人出列,组成外圆内方。
每一次变化,便齐声大喝一声。按照鼓点,前进、后退、刺枪戈、竖盾牌。
因为邓舍在平时行军、扎营,闲暇时候,经常组织这种小规模的训练;加上老卒们分散各军,和新兵朝夕相处,平时战场的经验多有传授。而且,部队经历过两次血战,仅战死的就有两三千人,一大批的弱者、不适应者遭到淘汰。
所以,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其实,在红巾中,大部分军队搞的都是以战代练。尤其辽阳等地,一向流动作战,基本没有过长期训练。
残酷是残酷了点,效果不错。没有什么能比在生死一瞬间学到的经验更深刻的了。
中午,邓舍没有回府。就在场地边儿,叫亲兵盛来军中伙食,吃了点。又赶着去检查城门修葺进度。壕沟已经重又挖开,鹿脚之类也俱栽上,城门换了个铁皮更厚的,城墙损失不是很大,修了八成,城楼刚造好一层。
看情况,再有一天,就能大致修好。
山西的探马今天第二次来报:山口安稳,没有敌踪。
天气阴沉得厉害,下午光景,阴暗得如同晚上。邓舍仰头观看。乌云又厚又重,像是凝固了一样,风也吹不动。肉眼几乎都可以看到,它在一点一点地增厚,一寸一寸地逼上城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将近晚上,河光秀部回来了。沿海三个岛屿尽数占据。杀敌八十余,自损三百多。随军带回的除了百匹良马,另有几大车的海盐。遵照邓舍的命令,他留下了两队人,守在岛上,等汉军来接收。
邓舍强打精神,勉励夸赞了他几句。接见立功军官,抚慰受伤士卒,海盐入库,选拔士卒,配上良马,并入骑兵千人队。
杂七杂八忙下来,早已入夜。
山西第三波探马又来报告:依然无事,一个高丽人也没见到。越是如此,邓舍反而越是不能放心。他等不及陈虎的军报,干脆从府中出来,上了城墙。风很大,夜很黑。城墙上掌起火把,插在垛口上,远远看起,围绕城池一圈。
阴云之下,整座城,仿佛被一条火龙盘绕,火光冲天。
城墙边儿,壮丁、匠营的工匠们连夜赶修。城外不远,士卒们操练的喝喊,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邓舍极目远眺,乌黑黑的夜色,笼罩四野。隐隐可见田间的麦苗、树木浪涛似的,起伏不定。远山矗立,沉默压抑。
定州的城池,邓舍没有亲自看过。派陈虎出发之前,找来双城士绅,曾仔细询问。其高度不及双城,城墙的厚度也不如,防城器械虽然不知,从以上各方面推测,肯定也比不上双城。士卒们又有了一次攻城的经验,破城应该不难。
陈虎的军报,却迟迟不来。邓舍负着手,焦虑、焦灼,风吹得烈,脖颈上的伤有些发疼。
“风太大了,说不好要下雨。将军,回府吧。不放心城墙修建速度的话,小人留下来监看。”说话的,是他的亲兵队长,名叫左车儿。也是上马贼的老兄弟。
邓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再往西南、西北看了几眼,刚要转身,有人叫道:“将军,你看。”
一点火光,由远而近,奔驰到了城下。
是陈虎的信使。
“定州汉人、渤海等族贫者,闻将军分地双城,纳降内应。城破,斩七百级,俘四百二十。陈将军口信:末将幸不辱命,依将军先前命令,留一军守城,明日还。”
聚集的乌云,劈拉拉蓦然划出一道闪电。邓舍心头,千钧重压顿轻。他克制着喜悦,扶起信使,赏赐酒肉。传令:将捷报传遍城中。胜利,不但可以鼓舞士气,也可以增强高丽人的敬畏。
转头西望,再有一个时辰,今日第四波探马,就到规定的来报时间了。只要探马报来一切无恙,稍用时间,整治定州,将之和双城牢牢连成一线。再下些功夫,扩展到东北方的女真之地,用洪继勋的计策与之成援。以线牵面,高丽,他就算是站稳了脚。
他两天一夜没睡,最担心的事情有了结果,精神放松,困意涌了上来。着实支持不住,吩咐亲兵,无论探马来不来,一个时辰后,就把他叫醒。回了府中,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窗外的冷风,猛烈地卷袭着窗纸。呼啸着、咆哮着,就像是一个发怒的猛士,举着刀剑,冲击敌人的阵营。
一次又一次的战斗,满山遍野的赤帜,裹着红巾的士卒,呐喊着从他身边如潮水般朝对方的敌人冲去。箭如飞蝗,狂风大作。文华国掂着金光灿灿的大锤,仰天大笑,对他说,将军,这是胜候之风。到处都是血,尸横遍野。
场景倏忽转换,黄河泛滥,赤地千里。毒日高悬天空,一群人围着个脑浆迸裂的小孩儿,目光狂热,流着口水。邓舍看到了杨万虎。他赤着膀子,和无数个衣衫褴褛的饥民,疯狂地向空中投掷人头,他们在狂声地喊叫着什么,邓舍听不清楚。
他冷汗淋漓。他忽然发现,红巾的敌人,竟然不是元军。就像是一地无边无际的红云,他们冲向了对面,那同样无边无际的饥民组成的黑云。
他想制止他们。他焦急万分,没一个听他的。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个人对他都视而不见,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忽然想到,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就连文华国,也似乎不能看到他了。
他颓然。他伤心,他感到了痛入骨髓的孤独。可他又痛苦,又愤怒,为眼前看到的一切。天空滚起了一阵炸雷,他受了惊似的,猛然仰起头,是的,他要质问它,他要质问天。你怎么能这样?把他丢在这里,让艰难求活,让他看这一幕幕的人间惨景,却又让他无能为力。
他看到了邓三,巨大的脸,浮现在天空。望着他,慈祥地笑着,双眼中充满了暖爱、牵挂。蓦然间,邓三像是看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嘴急速地张合,想告诉他什么。
可邓舍听不到。又一声炸雷,红巾和饥民冲在了一处,他们没有战斗,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无数个人,或许有十万,或许一百万,或许全天下的人都在了这里。他们仰着头,冲着天,举起手中的兵器,如密林;更大的声浪,如怒海;他们异口同声地在高喊,一**震向天空,惊天动地。邓舍听清楚了。他们在喊两个字,他们在喊:“求活!求活!”
“将军,将军!”
一阵急促地喊声,把邓舍从梦中唤回。入眼,是左车儿焦急的面容。睡意顿消,邓舍撑起身子:“怎么?”
“通往定州的道路,被高丽人切断了。”左车儿闪开身,邓舍看到陆千十二站在其后,满面血污,盔甲上血迹未干。
“小人无能,挡不住高丽人。”陆千十二跪倒在地,羞愧、悲愤。
守不住定州、双城一线,被高丽人从中截断,谁都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怕什么,来什么。邓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喀喇一声,风撕裂了窗纸,器架、镜架上的茶碗等物,随风摇坠,连珠价的响成一片。冰冷的空气灌入室中,这叫他清醒了一点,他定了定神,问道:“多少高丽人?几时到的?从哪里来?”
“至少五千,一个多时辰前,趁夜黑风大,从西南边定州方向来。小人等猝不及防。发现时,已落入包围。”
“距双城距离?”
“二十里。”
“现在动向?”
陆千十二摇了摇头:“小人突围之后,起初还有几十骑追赶,被小人射落几个,就都退了回去。包围小人的是个千人队,远远看见了他们的主力,似乎,……”他不太肯定,“高丽人是在扎营。”
“扎营?”邓舍转问左车儿,“陈虎部有没军报?”
“没有。”
“游骑和守卫山口的士卒呢?”
“也没有军报。”
邓舍默然。高丽人从西南边来,定州为必经之地,陈虎部又无军报,可以断定,定州肯定已经遭了围困。只是,西边的山口,不知道落入敌人手中没有。
“传令:加派探马,急往山口侦探。叫文华国、赵过、罗国器等,大堂见我。紧闭城门,三军集合。”邓舍披衣而起,“取我甲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陆千十二,扶他起来,“敌人势大,将军力孤。道路丢失的责任不在将军。”他顿了顿,自责地道,“在我。”
他猜到敌人有异,甚至猜对了敌人来的方向。却没料到,……他转过头,窗外风狂夜沉,伸手不见五指。守营之战,他占了天利,这一次,被高丽人占了天利。
陆千十二拼杀一路,负伤两三处,不曾说一声疼。邓舍自责的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上下尊卑有别,主将自责的,除了邓舍,他没见过第二个。
邓舍叫来亲兵,帮他穿戴盔甲。脖颈的伤处睡前才换的药,亲兵小心翼翼,唯恐碰到。盔甲冰凉,铁片碰在一起,哗啦啦的响。邓舍想了想,吩咐:“派几个兄弟,保护王夫人。转告她,本将誓死也定要护她周全。”
“将军也要亲自上阵?你脖颈的伤,……”陆千十二看邓舍整理盔甲,心中不安,问道。
邓舍一笑:“黄金甲,坐软榻,观将军战,孔子曰,不亦乐乎?”这是借用文华国酒后之言。陆千十二佩服邓舍镇定,受到感染,不禁也是一笑。
邓舍心中究竟镇定不镇定,除了他,没第二个人知道。他神色一正,问:“将军伤势如何?”
“皮外之伤,不足挂齿。”
邓舍接过他手中马刀,替他插入鞘里,下达军令:“集结骑兵,两刻钟够不够?”
“一刻钟也用不了!”
“冲锋第一阵,交给将军。”不管高丽人是不是在扎营,总之,他们才到顶多两个时辰,趁其立足不稳,先冲击一阵再说。顺便,也可以观其战力,辨其将能。
陆千十二凛然接令,转身出去。他暗中发誓,定要一洗前辱。
亲兵来报,文、赵诸将俱到。
10 破局 Ⅰ
城中骚乱。
敌人来袭的消息,随着集合的号声,很快传遍了大营。狂乱的风里,掌旗手吃力地擎住大旗,上马贼、八百老卒的老兄弟们呼喝斥骂,踢打着士卒钻出温暖的被窝。
风太大了,火把点了又灭。辕门口点起了五方高照旗,照亮方向。一丈六尺高的旗杆,一丈二尺长的全幅红绢旗面,旗杆的顶端悬挂两盏气死风灯,乌沉沉黑压压的风夜里,非常醒目。
士兵们集合有快有慢,邓舍的命令一道道传入军中。
先集合完的百人队,抬起防守器械,冲上城墙增援守城。吴鹤年也接到了命令,邓舍拨给他两百人,沿街巡查、警戒,宣布戒严,无论种族,一律禁止出门。违令者,就地斩杀。又派遣亲兵,看守质子营的质子。
将府大堂中。火把遍布,亮如白昼。
文华国、赵过诸人神情严肃,全身披挂,列在堂下。四五亲兵簇拥着邓舍长驱而入。具体的战情不用介绍,诸将来的路上尽皆知晓。
“战情紧急,高丽人趁风夜来袭。我已派陆千十二集结骑兵,……”邓舍瞧了瞧堂外天色,也不坐,在案前按刀而立,沉声道,“一刻钟后,出城突击,来试探敌能。”
敌人来而不攻,徐徐扎营。邓舍推测其目的,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意图在守:截断定州、双城通道,使两城都变成孤城,各个击破;其二,意图在攻:扎完营盘,就和围困定州的高丽人一起,对双城发动攻势。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冲营试探都是必须的。
邓舍取过案上令牌,双目炯炯,环视一圈,道:“敌人断我双城、定州联系,定州城池才破,不得双城消息,军心不能稳。需要有一员猛将,由陆千十二掩护,贯穿敌阵,送信去定州安军心。谁愿去?”
诸将同时跨步,主动请缨。
文华国左膀右臂不能去;张歹儿、杨万虎等猛将皆在定州,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可用之将,赵过也不能去;罗国器、河光秀称不上勇猛;邓舍把目光定在了李和尚身上:“对阵探马赤军、守营之夜,李将军屡立奇功。”
他把令牌、写好的书信交到李和尚手里:“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一去责任重大,将军勉之!”
前几日破城论功,张歹儿、杨万虎风风光光地踞坐诸将前头,李和尚当时十分眼气。今日有此露脸机会,争强好胜的心一起,危险种种,根本不曾考虑。邓舍的一句“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更是把他的斗志撩拨到了顶点。他热血沸腾,气冲霄汉:“将军等着吧,最多一天,肯定把定州回信送回来!”
一转身,大步出堂,自去城门等陆千十二。
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堂外集结军队的金鼓、号角、军官、士卒们纷乱的奔跑等等声音,沉浮缥缈,随着风声忽大忽小。堂内,邓舍侧耳聆听片刻,安排过这桩急务,他心中微微安稳,道:“陆千十二说,高丽人筑营城外二十里。西边山口一直没有军报,有没有失守不能确定。”
罗国器忐忑不安,道:“小人愿引本部,前赴山口。……”把守山口的军队他的部下,山口万一丢失,追究责任的话,他人头难保。所以,不等邓舍提起,便主动请求。
邓舍摇了摇头,道:“敌暗我明,没得准确情报,不能妄动。我派了探马往西山口侦察,罗将军,带你部屯驻西门;无论有没有敌踪,不许贸然出击。”
罗国器心中一凛,听出邓舍意思。要是西山口也有敌人,两面夹击,双城危矣。
丰州逃亡路上、守营之夜,虽然也很危险,但是最起码战败的话有可逃之地;而双城要是守不住,北边貌似可退,可是残军败将,道路险阻,敌人放手则罢;不肯放时,数路大军齐出,沿途山西诸城再加以围攻,想活着回到辽东,难之又难。
他道:“遵令!”罗国器转身出堂。
邓舍又看了看剩下的诸人,点出河光秀:“河将军,你部才夺海岛,没得休整。还得辛苦你。令:即刻率部防守东门。”
正门、西门、北门都可能出现敌人,强敌压境,邓舍不能相信高丽营的忠诚,所以调到东门。又叫来左车儿,命他带汉军一队,协助防守,做为监视。暗中嘱咐,不许高丽人操作重要军械。
这两人领命而出。
风中传来隐约的马蹄奔腾声音,案上的茶碗,随之微微震动。没时间分析敌情了,邓舍一振披风:“诸将,随我登城,观骑兵冲阵。”
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来了解敌人的战斗力。
城墙上布满了士卒,火把一照,入眼一派仓皇面色。面对战斗,怕的不是敌人凶猛,敌情不明、突然遇袭才是最影响军心、士气的。邓舍神色不露,脑中急速转动,怎么才能想一个办法,稳定住军心?
他登上搭建一半的城楼,远望前方。看不清楚,只见得微微火光。城门大开,铁骑狂卷。陆千十二一马当先,千余骑兵奔驰出城。
邓舍很想亲自指挥这第一次冲阵之战,不说诸将铁定会阻拦,他的伤势也不容他冲锋陷阵。往前走了两步,扶住垛口,心中盼望陆千十二不负所托,更希望李和尚趁机突围成功。
他不指望陆千十二一冲破敌。只要能准确侦悉敌人的军力就足够了。
高丽人不知在河东埋伏了多久,能够避开探马侦察,悄无声息地抓住良好战机,趁邓舍军分两地、夜起大风,突然过河分割包围,显然带军将领的眼光、忍耐力非同一般。从此推断,其战术指挥能力可想而知。面对这样一个劲敌,指望一击而破,太不现实。
风越发大了。
立在邓舍身后的文华国、赵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场相似大战。
数年前,血战伏牛山脉。察罕帖木儿麾下大将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在潞州铁骑谷,关先生部数万军马大败奔逃。那一夜,血流漂橹,那一夜,上马贼老兄弟死伤过半。
邓舍不用看,也知道他两人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那场血战,心中一动,仰天大笑。他鼓足了力气,笑声传出颇远,闻听到的军官、士卒纷纷愕然,目光投来。
邓舍抽出马刀,指点城外:“高丽人来势凶猛,可惜主将无谋。”不等诸将问话,先来发问,“我来问你等:远程奔袭图什么?”
“图敌人无备,趁乱袭杀。”
“不错,此为兵家常识。高丽人竟然不知,得了天时地利,却退避不攻,筑营二十里外,给我布置应对的时间。偷袭之利,荡然无存。我有坚城、猛将、精兵,粮足、械锐,和定州相互呼应,两相夹攻,何愁敌人不破?”
邓舍猜出高丽人的意图极可能为各个击破,士卒们可猜不到。他硬生生颠倒黑白,将敌人的战术部署说成是畏惧避战,文、赵二人心中佩服这份急智,偷眼四看,士卒们的士气果然有了提升。
士气一提升,再看骑兵出城,感觉完全不同。由少变多,城墙上的士卒们自发地敲击兵器,大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为骑兵助威。汇聚在一处,压倒风声,如龙冲九霄,又被大风散满城池,声震屋瓦。
“飞土,逐敌!”陆千十二领着骑兵,沿城墙奔驰了一段,也是举刀大呼和应。蓦然转折,迎风破夜,滚滚奔向敌人阵地。
“点炮、助威!”邓舍不失时机。三声大炮响毕,满城士卒的呼喝声,变成了步卒临阵杀敌时的呐喊:“阿威威!”呼叫声绵绵不绝。
邓舍赏罚严明,只要肯用命,就有往上升的机会。经过历次战斗,大批的勇猛敢善战的士卒被拔擢;其中平步青云,连连升职,担任到百户、副千户的大有人在。几个月前还都是一样的流民身份,其他人不可能不羡慕。仓急畏惧之心一去,渴望军功的心情便占了上风。
遣派出去的探马,终于回报。山口也丢了。“小人远远观看,旗帜密布。”
“敌人出山了没有?”
“没有。山口火把通明,敌人正在布置沟堑,设营防御。”
邓舍沉吟,令游骑再探,务必侦得其确切数目。
“南、西两面的高丽人都设营不出。个狗日的想关门打狗。”文华国人虽然粗,毕竟久经沙场,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提议,“俺愿提一军,夺回山口。”
邓舍心念电转,文华国说得在理。旗帜密布,却设营防守,山口敌人也许是疑兵,军马实际不多。但是,也不排除敌人故作疑阵,布下圈套,用假象骗双城军马出城往攻。山口险隘,包围战自然会比攻城省力得多。否决了文华国的请命,传令:“着罗国器严防西城门,不得将令,严禁出城。”
又对文华国道:“夜黑风大,疑云重重。我军万万不可主力轻出。北城门交给将军了。”
文华国领命而去。
一点雨滴,坠落邓舍肩膀。水珠迸散,溅上面颊。乌云低压,滚雷轰鸣。短暂地停顿过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线成面,好像用瓢往下泼得一样。大风一卷,倒灌人满头一身,冰寒入骨。一转眼,天地已分不清。
火把被雨水浇灭,城头上蓦然一黑。邓舍急忙抬眼前观,远处敌人阵营中的点点火光,同时一灭。而本可隐隐瞧到的冲锋骑兵,也彻底陷入了黑色之中。
随着军官们的呼喝命令,士卒们反应过来,分到气死风灯的,一个接一个地点燃。但在风雨之中,那光芒十分微弱。飘荡起伏,似乎随时会熄灭。雨布拉扯起来,披到炮身上,防止水湿。往垛口布置狼牙拍的士卒,有一个抓得不稳,一滑手,险些掉到城下。
雨下得太大了。
片刻功夫,城楼上就积了深深一层。沿着排水道,汩汩倾泻,从上往下看,城墙上仿佛挂了一层小瀑布也似。风一吹,凉意逼人。赵过寻来件斗篷,为邓舍披上。担忧地道:“雨下得突然,不知道陆将军的骑兵会不会遇到麻烦。”
邓舍缓缓道:“大雨虽对骑兵不利,敌人一样黑灯瞎火。雨才下,路未滑,速去速回,应该没甚么大碍。”停了一下,又道,“雨大风急,倒是利了李将军趁机过阵。”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雨夜,远山、田野,一闪而逝。敌人的火把灭了,看不到位置,只见得陆千十二的骑兵,已经奔驰到了视线的尽头。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他转头问赵过:“黄将军去了哪里?”聚集诸将至今,黄驴哥一直未到。连日来,他甚少和诸将见面,一时间,邓舍竟把他给忘了。
“不曾见得。将军想见,小人去找。”
邓舍想想,摇了摇头。黄驴哥来了也没甚么用,他既然心有芥蒂,随他去罢。这不过小事一件。透过雨幕,他再度把视线投往远方。尽管下了雨,以骑兵的速度,两三个时辰足够一次试探性的冲锋折回。
邓舍心中计议:“山口敌人先不管;只要能确切判定出正面敌人的数目,下一步对策就能相应做出。”
哗啦啦的雨水像是从天上灌下来的一般,斗篷也遮不住。风助雨势,劈面横扫,顺着盔甲的缝隙,雨水流入甲内,湿透了衣服,狂风不止,叫人忍不住地想打哆嗦。
奔跑在城墙上的士卒,时不时有滑到在地的,溅起一片水花。跟在后边的士兵没空去扶,绕开来,继续迎着风雨飞奔着布置防守器械。
罗国器、河光秀、文华国先后来报,士卒、器械到位。士卒分成两部,一部分冒雨守城,一部分暂时去战棚、临时搭起的雨棚、以及征用的挨近城墙的民宅里休息。辎重营送上大批的斗篷,烧了姜汤,一桶桶提来,免得有人感冒生病,降低战斗力。
乱马交枪,直到东天渐亮。
陆千十二回来了。敌人倚仗临时搭建的营垒,固守不出。连续冲锋了两次,不得有隙。
“李将军呢?”
“抢了敌人盔甲,换了装。同李子繁一道,趁着风雨混了过去。”
“高丽人确切数目?”
“小人两次冲锋,选了两个不同地点。据小人观察,营垒中敌人仍在五千上下。”
问过敌人军力,该问敌人将能,邓舍问道:“撤退时,敌人有没有追赶?”
“小人哗众乱旗,装作败北。但敌人并未追赶。”
风雨交加、天黑路泥,敌退而不追。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
11 破局 Ⅱ
天亮不久,游骑再来报。
山口高丽人仍在构筑防垒,探马冒死潜入近前,细细辨别,旗帜多有假竖。目测至多两千人。观将旗得知,这路军马来自山西边的德川、云山等城。
正面之敌前线营垒构建了十之七八,打出将旗,上写“西北面副元帅”字样。攀山远望敌营到定州一线,没有后续增援的敌踪。
邓舍召集诸将,便在城楼上,寻了处遮雨地方,紧急军议。三言两语把探马侦知的情报告之众人,铺开地图,拣根箭支,往山口、正面一点,他道:“情报要是无误,山口敌人来自山西诸城,正面敌人来自西京平壤,可知敌人为分道进攻。”
——西北面副元帅,顾名思义,是负责高丽西北面军事的官职;其治所在西京平壤,带的军队也是平壤的驻军。
“调动两路联军,沟通、编制,需要很长时间。而我军攻克双城,才七八日。”一则山口丢失,难逃其责,二来惧怕城破,小命难保。罗国器一改以前作风,顾不得地上水多,蹲在地图前,扒拉着细看,第一个主动问道,“将军,会不会是高丽人在故布疑阵?”
“加上我军从义州北上、渡江、南下的时间,高丽人调动两路联军绰绰有余。”
“将军的意思是,……”
山口多竖旗帜,怕的是邓舍昨夜趁夜奔袭;如今已占据狭隘,稳居上风,没有再布什么疑阵的必要。邓舍道:“也许,早在我们驻营义州,高丽人就有了防备,开始动作。虽然他们不知我们的目标,叫我们轻轻松松克了双城。但消息一传出,他们先前的准备自然就用上了。”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神色不动,心中自责不止。到底经验不足,警惕不够,敌人没来时,他怎么就没想到!
罗国器道:“正面五千,山口两千,七千人不足以破我双城。……”倒抽一口冷气,忙仰着头问,“将军,定州的军报到了没有?”七千人不足破城,用来死缠阻截双城六千军马,使之无法援助定州却是足够。
诸将俱想到此点,无不色变。双城援助定州,走南面大道一日可达;小路过山口,翻山越岭,绕远长路,大约三四日。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道路。
风逐渐平息,雨不见小。大块大块的乌云,重重叠叠,把天空压得很低,像是要塌倒下来似的。天虽亮了,远处依然看不清楚,乌乌沉沉,衬得田野间的麦苗甚是青翠。
邓舍没有回答罗国器,沉默着向南边望了片刻。
敌情渐渐明朗:山口两千敌人,正面五千敌人;两面敌人都没有后援。就眼下情报综合,可以排除掉高丽人攻双城的这一种可能。其守山口、筑营正面,意图很明显,当为围困双城,方便主力从容攻打定州。如果昨夜听从文华国之言,遣一支军,趁敌初至,兼有风雨,往夺山口,没准儿还会成功。但现在,敌人构成防垒,天色又亮,两千之敌驻守险隘,可就难对付了。
但邓舍并不后悔。昨夜敌势不明,贸然出击,那是见利恐不得,愚将所为。故此,只能说昨夜高丽人的疑兵之计很成功,不能说他对策失误。
他没有因此气馁,遭遇强敌,精神反为之振奋:“罗将军讲得不错,高丽人主攻方向在定州,十拿九稳。定州城昨夜想必已遭围困。李将军送信,不知能不能回。诸位,有何对策?”
“七千人才是偏师,高丽人攻打定州的主力数目至少两万。定州军止五千,城池又是才破,怕坚持不了多久。”罗国器绞尽脑汁,思考对策,道,“小人之见,我军需得立刻确定消息;打通道路,驰援定州。否则,定州失,双城不保。”
文华国哼了一声:“废话!”也蹲了下来。
“文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文华国粗萝卜似的手指,往地图南面一指:“还用说!倾城而出,跟他狗日的拼个鱼死网破!高丽人才来一夜,前营或许筑得稳当,后边肯定不成。击溃这群王八蛋,不难!”
“倾城而出?文将军就不怕山口敌人趁机掩后?没救了定州,你我人头就先保不住!”罗国器一改不和文、陈顶牛的原则,抗声反对,向邓舍道,“将军,小人以为,上策莫过于留少数人马守城,以坚城阻挡正面之敌。
“主力出西门,以雷霆之势,一举攻破山口,走小路援助定州。小人推测,定州有五千精兵,破城又是里应外合,城墙受损应该不大,固守个三四天,等我双城援助没什么问题。”
邓舍点了点头,同意罗国器的推断:“陈将军性格坚韧,处事冷静,定州虽然新得,有城中汉人相助,暂时可保无虞。”
他皱起了眉头,细看地图,罗国器的建议,他有想过,却总觉得少点什么,并非十分可靠:“高丽两千人守山口狭隘,不好破。纵使攻破,连番行军,到定州城下也会成强弩之末。”
赵过插了一句:“高丽人战力不强,只要定州守得住,我军固、固然强弩之末,他们也、也是久顿疲兵。”他平时说话不多,遇到紧张情况,往往结巴。
文华国一拍他的肩膀:“狗日的,话在理儿。”
“你的意见是?”邓舍询问赵过。
“小人之见,罗将军说得有理。只、只是,就算我军顺利到达定州,双城当面之敌,距定州才二三十里,半日就能驰援赶到。我城中军马不多,拦、拦截不住。胜负难说。”你增强兵力,高丽人一样增强兵力,还是解不了围。
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则头尾应。高丽人摆的是阵势,可算长蛇阵。要破此阵,唯有一法,分割包围,使之断绝联系,分头击破。但现在,没有地利,军队不足。不另辟蹊径,破阵无望。
蹊径在哪里?众人脑中,同时想到了两个字:奇兵。
但,奇兵从何而出?
一时间,众人默然无言。眼睛无不盯在地图之上,费心思忖。
遮雨棚草草搭建,雨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增添寒气。邓舍的盔甲衣服早淋得透湿,因情绪紧张、精神集中,却无半点冷意。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在地图上,不住巡看。
文华国蹲得气闷,猛然站起。撞到站在他身后,探着脖子瞧地图的河光秀,哎哟一声,河光秀一屁股坐到地上。
邓舍心中一动,瞟了河光秀一眼。一个计策朦朦胧胧浮上心头,却不急着开口。又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地图。徐徐发问:“河将军,你部攻打海岛,水浪如何?”
“海岛挨着岸边,浪不大。”河光秀忙从地上爬起,屁股上湿了一片,没空儿去拍,赶着回答邓舍问题。
“征集的船只,共有多少?”
“百十艘。”
话说到此处,文华国、赵过、罗国器、陆千十二几人,猜出邓舍用意。文华国哈哈大笑:“从双城下海,到定州几十里远,这倒是条快路。就是不知道高丽人有没有防范。”
罗国器道:“高丽人水军不多,沿海海岸线又长。百十艘小船,多分几批,借着雨夜隐蔽,找个疏漏混过去应该不成问题。……,就怕,咱们的奇兵,根本没机会出海。”他解释道,“正面之敌,来势汹汹。来而不攻,摆出一副拦路截援的架势,小人以为,他们在出海港口处,极有可能也设有伏兵。”
文华国睃了他一眼:“罗秀才,你忒过谨慎。想当年老子跟随老当家,三四百人是怎么纵横黄河两岸的?前怕狼、后怕虎,难怪你这官儿,越做越低。”
罗国器干笑不语,将目光投向了邓舍。邓舍反复斟酌,皱着眉头,再望了望棚外雨幕。
赵过的目光紧随着他,看他凝神深思,猜出为难。对比其他诸将,他同邓舍的感情最好。两人自小玩伴,邓舍早慧,处处胜他一筹,他钦佩心服。两人又地位不同,他素来甘以仆从自居。
危局当前,主忧臣辱。他按捺不下:“小人,愿、愿引军渡海,为将军分忧。”
邓舍摇了摇头。罗国器分析的有道理,敌人有备而来,断然不会马虎大意,将出海口放给自己。做不到出其不意,就失去了奇兵的意义。反会打草惊蛇,叫敌人看清楚自己的虚实。
那么,该怎么办呢?
雨点落在棚上,炒豆子似的响个不住。水气一浸,空气冰凉而潮湿。众人停下说话,静静等他决断。邓舍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寻不出一个可行的破解之道。却不急不躁,踱着步,继续沉思。
随着指挥战斗次数的增多,在沉心静气方面他大有长进。遇到的挫折越多,击败过的强敌越多,他就越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每一个困难,对应的必有一个破解之道。失败和成功,一墙之隔。战胜者和战败者的唯一区别就在,一个找到了破解之道,另一个没有找到。
这条路走不通,就先放在一边。邓舍又一次从头想起。
暂且忽略困难,假设海边无敌。奇兵顺利过海,埋伏定州敌人之后。主力破西山口成功,绕远路驰援定州。约定时间一到,两路军队齐出,一正一奇,定州城内响应。
而,双城对面之敌,就如赵过所言,闻讯回援,双城精兵尽出,很难阻止。定州城下,两方陷入混战,以寡敌众,我军很难速胜。就不说败,一旦胶着,敌人援军随时可以再派上来。而我军,军无援军,粮无足粮。自取败也。
邓舍止下脚步,微微停顿片刻。
如何取胜?
取胜之道,唯有一条:速战速决。怎么速战速决?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开始,还得出其不意。只是,此时想得更加透彻了。不仅仅需要出其不意,尚需想方设法,扭转兵力不足、分割两地的劣势。破解掉敌人布下的这个长蛇阵。
长蛇阵?邓舍脑海中,蓦然闪出了一个念头。望了望聚精会神看着自己的众将,不急着开口,低下头又走了几步,想清楚了,才一笑,道:“本将想来一招儿,听听你们的意见。”
当下,将自己想法,一一说出。众人听了,文华国拍腿叫绝,赵过、陆千十二连连点头赞同,罗国器长出一口气,提了半天的心,顿时落下。他的敬佩发自肺腑:“将军睿智。有此策,丽军破之不难。”众人讨论一会儿,各有补充,完善细节。
计议定下,种种对策,水到渠成。
邓舍连番下令:“着,赵过选五百人,多带强弓劲弩;出城渡海。海边若有伏军,如此如此;海边若无伏军,如此如此。
“着,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引本部军马,并拨给本将本部一部,合四千五百千人,夜袭山口。敌人为山西诸城州县军之流,谅非精锐。还是联军,配合会有疏漏。携大炮三门,多带弓矢撞车等用具,务必强攻破之。
“着,陆千十二调拨骑兵一队,严守山口和南面的通道,高丽游骑、信使,一个不许放过。
“山口和南面之敌相距五十里。今夜风雨交加,我军攻打山口,布置得宜,长时间不敢说,至少暂时可保南面丽军不知。本将亲自坐镇双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学高丽人昨夜,大张旗鼓,示敌人以虚,让他们以为主力尚未出城。”
众将接令。
邓舍道:“夺永平来,我军没遇到过这么危险的情况。敌人来的无声无息,分割我为两地。诸位,置之死地而后生,讲的就是眼下了。”
一一从诸人面上扫过,放缓声音,又道:“文将军勇武,往日大战,拔坚摧锐,无往不克;罗将军细心,我观你部,平日操练最是整齐;陆将军骑兵如风,两次大战,功勋显赫。”最后目光落在了赵过身上,两人知根知底,不需多说废话,简单道,“赵将军讷言敏行,厚重坚刚。……”提高声调,慷慨激昂,“敌强而我愈强,敌锐而我愈锐。诸位!此战败,你我无后退生路;此战胜,高丽在我囊中。敢不发奋!”
众人齐声应诺:“誓不辱命!”文华国问:“什么时候动手?”
“李将军称,一日内送定州军报回来。你们先回去整顿军马,不管李将军有没有军报送回,今夜戌时,一起出军。”
——
,州县军。
“高丽兵制,大抵皆仿唐之府卫。则兵之散在州县者,意亦皆属乎?……别有州县军也。”
2,戌。
晚上七点到九点。
12 破局 Ⅲ
次日,高丽人忙着筑营;邓舍忙着调兵遣将,推演兵棋。一天不曾交战。入夜不久,定州军报来了。
回来的不是李和尚,却是他的师弟李子繁。他穿着高丽人盔甲,浑身上下,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脸蛋、嘴唇乌青,手脚僵直,几乎冻僵在马上,行动不得。守城士卒搀扶着他,送至邓舍所在雨篷。他挣扎跪倒,邓舍正在观读笔记、兵书,慌忙扶起,吩咐取来热酒姜汤。
又亲手解下身上披风,裹在他的身上,叫生起火盆,搬到近前。
半晌,李子繁才缓过了劲,咕咚咕咚灌下几大碗姜汤;烫酒擦身,热气回升,有了力气说话:“禀告将军。昨天晚上定州遭困。丽军一万五千出头。打出的旗帜来自河东。”
山口的敌人来自山西诸城,南面的敌人来自西京平壤,攻打定州的军队来自河东。看来,高丽人这次是三路联攻。
邓舍不急着询问守城情况,先问道:“李将军呢?怎么是你回来报信?”
“高丽人围攻得很急,张将军日间交战,受了重伤。小人师兄自愿留下助陈将军守城。”
邓舍心中一紧,张歹儿勇猛悍将,才一交手就受了伤,可见敌人攻势猛烈。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在何处?要紧么?”
“高丽人分三路同时攻城,雨太大,我军用不成火铳。西城墙在我军攻城时损坏最大,两度告危。有一个白袍将军,高丽人唤为拔都,骁勇无比,冒雨登城,舞槊奔突,兄弟们抵挡不住。张将军亲往迎战,鏖战数十回合,枪、槊挑刺,一起撞飞。正要换刀,墙上太滑,失足摔倒。幸亏有杨将军拼死救回,左肋受了伤。”
文华国等集结完军队,赶来等邓舍发令,此时也都在场。张歹儿之勇,众人尽知。听得有敌将势均力敌,吃了一惊,文华国插口问道:“那敌将这般悍勇,怎生打退的?”
“陈将军神箭无双。闻讯赶来,一箭落其兜鍪,再一箭中其面颊。杨将军趁机滚到近前,把他扳倒杀死。首级挂上旗杆,丽军因此士气大沮,鼓噪而退。”
邓舍哈哈大笑,道:“首日而折虎将。高丽人随后的攻势,必然受挫。”要说起来,三个人合力,才干掉一个,不甚光彩;传出去没准儿会影响士气。可经邓舍这么一说,反而有助提高士气。
罗国器连连称是,道:“张将军勇冠三军。能和他战个不相上下的,在丽军里怕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战而没,对高丽人打击不小。”
李子繁比他师兄心眼活泛得多,钦佩地看着邓舍,道:“将军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白袍将军一死,果然高丽人攻势就停了下来。直到小人出城,也没有再度展开。”
邓舍点点头,问道:“陈将军有没口信,叫你带来?”
“陈将军言:敌势虽大,比不上当日我军攻打双城;定州尽管新破,守城军马远胜当时双城驻军。又有城中汉人相助,兼顾地利,请将军勿忧。只是……,定州城小,粮草不足。”
“敷几日用?”
“不足半月。”
定州和双城不同。双城是重镇,挨近女真,常有摩擦,驻军多,粮草足。而定州城池小,驻军少,能有供五千人食用半月的粮草,已经算是不错了。邓舍一笑:“用不了半月,十天就够。”
安排人带李子繁下去休息,待精力恢复,返回定州送信。
时间不早,该实行疑兵之计。传来吴鹤年,命他拣选汉人、渤海人并高丽老弱,得三千许。俱上四面城墙,不给兵器,多张旗帜,每百人,分汉军十人看守之。
如此,他手头剩下可调用的兵力,汉军七百,高丽军一千多。拿一个比喻来形容,他现在就如身处危墙之下一般。敌人不攻城,勉强够用;敌人一攻城,立刻露馅。
局势不利,就得千方百计,寻找破局之道。派遣赵过渡海、文罗进攻,是为了破解整个战场局势的被动局面;那么,单拿双城来讲,这一个被动局面,又该如何破解?如何保证,在两路军队齐出之时,不会遭到敌人突然的攻击?保证双城无恙?
无非两个办法。第一,牢牢抓住军心,尤其是高丽营的军心;第二,化被动为主动,使得敌人无暇攻城。
雨下了半夜一天,云层变得薄了。风一吹,像一堆一堆滚动的黑烟。雨水仍然不见小,滂沱得发出噪声,鞭子似的抽打在雨篷上,倾斜而向下淋注着。棚外守城的士卒,披着斗篷,冒着大雨;哗哗雨声里,偶尔传来军官渺弱的指挥命令。
又是一阵闪电雷鸣。震撼得人心里发颤。远处摇摆的田禾、近处巡逻的士卒,随着电光映了一映。一刹那间,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空气冰冷,亲兵又找来个披风,为邓舍披上。
破局的两条要素,邓舍都想到了对应的办法。第一个实行易,危险小;第二个实行难,危险大。夜色深了,文、赵出军在即,没时间细细斟酌,邓舍果断下令:“去请黄将军来。”
应对面前危局,邓舍一个人精力不够。亲兵领命,奔下城楼,自往黄驴哥府中寻找。
“着,河光秀、左车儿来见。”城上守军抽调一空,高丽营不止负责防守东城墙,阵地扩大了西、北,左车儿引三百人,分别协防。
“将军要做甚么?”文华国奇怪问道。
邓舍不肯回答,道:“夜近戌时,文、罗、赵、陆,诸将回营,听我鼓声为号,一起出城。”说着,当先出棚。文华国等人还要再问,没了机会,只好各自回去。
河光秀就在西城墙,离邓舍在的南城墙近,半路上碰见。淌着水赶上几步,跪倒磕头:“小人河光秀来见,将军老爷有何命令?”
“海岛一战,除了阵亡的,你营里剩余棒子、贱民还有多少人?”
“棒子三四百人,贱民六百余人。”高丽阶层森严,地位最低者便是贱民;至于棒子,更低一头,不入流。所受压迫皆重。所以河光秀一树旗,来投的多是此辈。
加在一起一千来人,占据了高丽营的主体。
“传令,但能击退敌军,棒子、贱民全部开除贱户,许为良民。全营上下,立功的不拘阶层,提拔为官。”又道,“选敢战棒子、贱民三百,调拨南城墙,我有它用。”
棒子、贱民在高丽人眼中,猪狗一类,会说话的畜生而已。脱掉贱籍、变成庶民,是他们最大的梦想。邓舍给了他们想要的,忠诚度应会有所提高。
但还不够,所谓:能实现的实惠,才叫实惠。换言之,需要他们相信,眼前的形势,并非特别危险,没到危及他们性命的程度。
“方才定州来信,受到七千敌人的围困,白天交战,我军阵斩丽军猛将数人,其中有号拔都的。丽军已经丧胆。我派了文、罗诸将往援,三五日内,围必解。定州围一解,两面夹击,南面敌人,一鼓可破!
“河将军,你部攻占海岛,威名远扬。我听定州信使来报,围困定州的敌军也有所闻。望你部再接再厉,随我固守双城。不堕你河万户大名!”
邓舍这一番话,虚虚实实,扩大己方威风,降低敌人优势。“威名远扬”云云,看似称赞,实则暗中提醒:高丽人知道了你们的反叛行为。一帮子没地位的棒子、贱民,城若是守不住,下场可知。
河光秀想不到这些,被邓舍一称赞、勉励,“河万户”的头衔戴下来,大感荣幸,开心万分:“将军放心!小人绝不会堕了俺的名号!”
“速速回去,将我的话,传给你营中将士听。”
邓舍又叫住他,放低声音:“切记,不可对你部明言对面有五千敌人。”
河光秀心领神会,想到这等机密计谋,邓舍都肯对他说,不由一股暖流再度泛上心头。坚决保证:“将军放心,小人理会的。”竖起一个手指,小声道,“只说一千。”
邓舍微笑摇头:“一千太少,容易漏出马脚。说三千吧。”
“将军老爷就是将军老爷,想的周全!”河光秀又跪下来,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地上积水甚多,一沾水,唇上的胡子掉了许多。他浑没注意,雄纠纠气昂昂地去了。正逢上自北城墙赶到的左车儿,擦肩而过。
身边亲兵轻声道:“将军,戌时要到了。”
“分出一百亲兵巡视城头,有违纪者,斩!调南城墙守军五百,以及三百丽卒下城、于城门集合。”邓舍发令道,挥手止住左车儿行礼,问,“给你八百人,够不够冲南面敌人一阵?”
左车儿根本不带考虑,奋声:“五百就够!”
邓舍一笑:“这次出击不是为了破敌。树两倍旗帜,虚张声势。不要死战,也不能戏做得太明显。中间分寸,你自把握。”
昔日上马贼时,邓三在战场上救过左车儿两次。赵过升职,他接任亲兵队长。随侍邓舍左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胜利背后他付出的心血,常恨不能给以解忧。当前局势危急,正该报效之时,他昂然道:“小人理会的。”
“击鼓!”
破局,要想敌人不攻城,最佳办法,只有一个。趁雨夜主动进攻,使之不能辨我守攻之虚实。风雨飘摇,邓舍伫立城头,远望西城门,文、罗、陆部随着鼓声,鱼贯出城。没点火把,瞧不真切。黑压压一片,就如天上的云,压下城头,也压住了邓舍的心。
人算毕,看天算。他的各种布置,成或不成,最终,要看文、罗、陆夜袭山口的结果。顺利,成一半;不顺利,重头再来。
邓舍转回视线,南城门下,赵、左两部也开始出城。前驰二十里,便是高丽人的营地。
——
,高丽阶级。
分为五等:王族、两班、中人、庶民、贱民。
两班指供职两班(文武)之官员。“两班子弟止许读书,不习技艺。或所行不善,则国人皆非之。”
中人为较两班为次的书吏之类。庶民是从事农工商业之平民。
2,贱民。
贱民分公贱、私贱两类。公贱有官妓、婢、官奴、驿卒、狱卒等;私贱有娼妇、僧尼(并非所有的僧尼都是贱民)、私奴婢等。此外,从事屠宰牛马、皮革加工、编制柳器、演假面戏剧、杂技等行业的居民集团也是贱民。
虽称“年满六十放役”,可似乎能被放役的不多。即使放役从良,其后代子孙,仍为贱民。
——“凡为贱类,若父若母一贱则贱。纵其本主放许为良,于其所生子孙却还为贱。又其本主绝其继嗣亦属同宗,所以然者不欲使终良也。”
3,贱民地位。
贱民地位极低。高丽人必须八代不干贱类,才有资格入仕。
——“昔我始祖垂诫于后嗣子孙云:凡此贱类,其种有别。慎勿使斯类从良,若许从良,后必通仕,渐求要职谋乱国家,若违此诫,社稷危矣。由是小邦之法,于其八世户籍不干贱类然后乃得筮仕。”
13 天算 Ⅰ
雨夜漆黑粘稠,高丽人的营地上,人来人往,穿梭如织。
前营基本竣工,中营、后营,初具雏形。军官们顶着两三尺高的金花帽,对抗风雨,扯着嗓子呼喝指挥;偏将、裨将骑着马拖泥带水,不住声地催促加快构筑速度。
层层营帐中,两个披着介胄的将军,登上搭好的望楼。闪电划过,现出双城黑糊糊的形状。
“大帅猜,红头贼今夜还会不会来攻?”问话的人,年约三十上下,生的豹头环眼,满面虬髯;言谈举止之间,却带有一般文雅儒气。此人名叫金得培,进士出身,现任西北面都指挥使。
他身边那人名叫庆千兴,为西京一路军队的主帅;身材矮小,一开口,声如巨雷,道:“我大军到此,已经一日一夜。红头贼想必早得知定州遭困,为解其围,怎会不攻?”仰头瞧瞧天色,“戌时将过。……”轻轻哼了一声,“最多一个时辰,贼子必到。”
“大帅明见。”金得培眯缝起眼,朝营前望了会儿,雨急夜黑,什么也瞧不见;面带忧色,道,“贼子昨夜来攻的千人骑队,甚是敢战。末将临阵,见那贼渠骑术极佳,箭法了得,连射落我三员别将。我倚仗营垒,配合骑兵,方才堪堪敌住。这拦路之责,担子不轻。”
“我骑兵太少。不然岂容贼子来去轻松?”庆千兴朝南边王京拱了拱手,道,“连年水旱失调,倭寇猖獗,两万大军出兵在外,国库吃力甚多。唯望早破红贼,解我王忧。”
金得培点头赞同。高丽王做世子时,按照惯例入元宿卫,他是随从之一。军中地位他不如庆千兴,论和高丽王的亲疏远近,庆千兴不如他。朝中窘迫,他了解更多。
不说天灾,也不说朝堂党派林立,内斗不止。单只倭患,前年至今,倭寇大小入侵不下百次。焚烧村庄、抢劫漕粮,掳掠人口;就在上个月,数百倭人侵入全罗道,掠米数万石,杀三百余人。
倭患严重时,前年、大前年,王京为之两度戒严。去年因税租漕粮多被倭寇劫掠,朝中竟到了连百官俸禄、军队军饷都不能支付的地步。为此,改海仓为陆仓,变漕运为陆运,情况才有好转。
想及此处,他忧心忡忡,道:“末将观定州军报,日间连续攻城数次,俱不能破,反折了巴胡儿这等猛将。”
李帅者,守门下侍中李岩,现任西北面都元帅,联军主帅。
庆千兴不屑一顾,道:“李帅文臣,词藻文章,本将甘拜下风。论起用兵打仗,……”嗤笑两声,没再说下去。他任西北面副元帅之前,历任西京军民万户府万户、西北面都巡问使;金得培历任西京军民万户府副万户、西京尹。两个人老搭档了,彼此熟稔,说话直接。
金得培默然不语。李岩的任命干系朝堂,他身份不同,叹了口气,转开话题:“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天佑我丽朝,末将看,李帅的主意也不差,定州城早晚可破。”
“天佑”云云,庆千兴很是赞同,点头道:“我大军才集结完毕,天气就突然变化,起了大风大雨,得以趁机偷渡过河,掩至城下,红头贼还不知晓。的确得有天佑。”撇撇嘴,接着道,“定州城小墙矮,红贼既无天时,又无地利人和,换了你我指挥,当然早破;如今李帅当家,早破?哼哼。”
金得培不愿纠缠这个话题,改问眼前军情,道:“我军布局定。大帅看,红贼会有什么对策?双城军马会有何举动?”
庆千兴久经行伍,娴熟军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定州破,双城不保,双城断然不会坐视不救。”
“如何救?”
“山口府县军,虽然占据险隘,实力最弱。红贼上策,当在全力攻破山口,阻隔山口和我营的消息通道,绕远路,出奇兵,长途援救。”战场交战,无非你猜我的心思,我猜你的心思,谁猜对谁获胜。庆千兴人虽粗直,牵涉行军打仗的本行,一点儿不马虎。
金得培道:“那我军该如何对应?”
“保持和山口道路畅通,此其一;其二,若是果然道路阻隔,山口丢失,……”庆千兴好似已看到这一幕发生了似的,嘴边露出轻蔑的笑容,道,“我军稳坐不动就是。”顿了顿,解释,“我回援定州,半日可到。红贼长途跋涉,精力疲惫,而我养精蓄锐,两相高下立判。任贼狡计多端,难逃我长蛇阵呼应前后。”
“大帅高明。不过,红贼未必瞧不出长蛇阵的厉害。”金得培进士出身,思虑周密,想到另一端,道:“大帅,想没想过,红贼极有可能走海路?我军海边伏兵只有五百,怕是难免会有遗漏,防范不周之处。”
“纵使叫红贼混了过去,能混过几人?无关大局。”庆千兴不以为然,“海边一路,我军需提防的,不是红贼混过,而是红贼大举进攻。不过,他大举进攻也不碍事,你我主营军马,完全可以立即支援。”
金得培沉吟片刻,道:“也是。山口、海边两路皆不通,红贼……”话没出口,他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意见,摇摇头,道,“有山口军队同我响应,红贼大约不会愚蠢到倾城而出,主攻我正面营地的份儿上。”
庆千兴倒是巴不得红巾肯来攻,出西京时,他接到的命令是:严守定州、双城一线;待定州城破,为前锋,配合李岩部再攻双城。
虽没明说,言下之意,不克定州不能妄动。王命不得不遵,他瞧不起李岩性懦,到底有些不服。话说回来,王命只限制他不许出击,可没限制他反击,红巾真要来攻,正中下怀。
根据情报,红巾顶多一万上下。定州五六千,双城超不出六千。听说其火器了得,骑兵不少;可现在大雨瓢泼,道路泥滑,他们的这两点优势荡然无存;堪谓天赐良机。
望楼外,雨点连天接地。金得培的话引出庆千兴兴趣。他心中盘算,红巾真若是倾城来攻,该如何利用机会?有没有顺势反攻,不等李岩,先攻克双城的可能?
想得入神,听见金得培轻咦一声,往前走了两步,道:“大帅明见,红贼又来了。”
抬头看时,远远的瞧不真切。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一大片。旗帜林立,粗略一观,一两千人的规模,皆是步卒。前营士卒钻出雨棚,操执兵器,裨将高亢的呼喝声,隐约入耳。
金得培躬身一礼:“红贼换了步卒,攻势不及上次,大帅但请登高观战;末将自去指挥。”转身下楼。他官职低,再是高丽王亲信,身受王恩,素来凡事亲临一线。
庆千兴自信营地稳固,稳立不动,远望观战。
他扎的营位置极佳,处在东西通道最窄的地方。五千人的营盘,分做三重,头营重、次营中、后营轻。乌**夜之中,闪电划过,将望楼前两面大旗照得清楚。一面上写着:西北面副元帅庆;一面上写着:西北面都指挥使金。
筑中、后营的士卒,为防万一,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由队正组织,列好队伍,留作后备。在营中休息的,则补充为二线梯队,随时准备支援前营。金得培速度很快,下了望楼,带着亲兵,骑上马直接奔向前阵。红巾的速度更快,他还没到一线,庆千兴就望见红巾已经逼近,两方对射箭雨。
风虽然不是很大了,雨水密集,夜色黝黑,箭支受到影响,准确度大大下降。红巾前排的士卒,撑起半人高的盾牌,掩护着部队缓缓推进;高丽军为攻城准备的有投石机,昨夜击退陆千十二骑兵,起了不小作用。此时又拉开来,数十斤重的石头,呼啸着劈开雨幕,砸入红巾阵中。
相隔太远,惨叫声听起来很渺小。庆千兴扶着望楼栏,想象那血肉横飞的场景,笑了一笑。
映着前营的火光,看到红军的大旗挥舞几下,一部停下脚步,止在营前;分出了几百人,推着撞车,由半截船保护着,弯着腰奔向营门,想填充壕沟。这壕沟白天才挖好,不太深。没走多远,有的踩着混入泥中的铁蒺藜,扎伤了脚,落在队后。队形逐渐变得稀松起来。
几架下边安装了四轮的投石机,随着红巾前进,调整距离。劲弩一起施放,只望见乌黑黑一点的半截船,不时翻覆。红巾的弩手,冒箭雨突前,施放一阵。高丽士卒中箭的,立刻被抬下战场。
金得培奔驰到近前,跳下马,不知和前营别将说了些什么。那别将领命而去,一侧边门突开,百十精选骑兵举着强弓,迂回到红巾前部一侧,试图远距离游动打击。
庆千兴再看红巾大旗,挥动了几下,没等丽军骑兵冲近,拖着伤者退了下去。他离得远,也可以望见营前地面,红巾留下了不少尸体,大雨灌落,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血迹铺淹弥漫。夜色火光里甚是显目。
雨大是雨大,骑兵做一点短距离的奔驰没什么问题。高丽人本没红巾骑兵多,做为防守一方,这方面反而占了地利。打退了红巾攻势,高丽满营欢呼;骑兵兜转了一圈,以胜利者的姿态驰回阵内。
红巾停顿了片刻。投石机抛出几块石块,落在他们前边,似乎觉得不太保险,又往后退了几百米。没多久,再度出击,前部仍然几百人,比刚才似乎还少了点。料来,这一回出击的,皆是挑拣的敢战悍勇之徒。
庆千兴注意到,派遣过前部攻击之后,其大部再一次开始缓慢后撤,从他这个位置去看,已经彻底没入了黑暗。前营尽管距离敌人较近,但没他站得高;而且他的眼力远胜常人,估计金得培看到的敌情和他差不多。
“想趁着雨夜,声东击西?”庆千兴猜测红巾意图。今夜红巾带队的将军明显不如昨夜。这等幼稚的把戏,也好意思用出。他满意地环顾前营阵线,五千人辛苦了一天一夜,来的敌人多了不敢自夸,面对区区两千来人,称得上固若金汤。
他的判断被证实了。红巾大部隐约地在营门右侧露出了头,随即,受到高丽营里铺天盖地的箭矢、弓弩覆盖打击,未曾交锋,就败退下去。
回望营门前。冲击的几百红巾,也支撑不住,纷纷后退。两路败军混在一处,乱糟糟一团,大旗倒曳,落花流水地撤退败回。
庆千兴等了会儿,不见前营军马追击,知道必然是金得培不曾下令。昨夜便是如此。红巾骑兵败走,有裨将提出趁机掩杀,没得到金得培同意,因“初来乍到,稳守为上;红贼且是骑军,追之不及”。
放在昨夜,他认为没错;可今夜不同,立足以稳,来敌尽是步卒,正该给他们点教训。不过,他经金得培提醒,此时另有它思,这个想法也就是想了一想,随即丢下一边。
正思忖间,金得培回上望楼。庆千兴笑道:“金将军辛苦,连着两夜击退红贼两拨攻势,功劳不小。”说着回头,却见金得培得胜归来,面带忧色,心知有异,打住话头,等他开口。
“大帅,末将适才观阵,红贼营里颇有蹊跷。”
“什么蹊跷?”
金得培取下头盔,接过亲兵递来的软巾,擦拭面上雨水,道:“未到前营,末将远望红贼阵中,旌旗密布,怕不下两千人。到的近处,细细辨识,其大部看不甚清,却怎么觉得,也不像是两千人。”
“怎么说?”
金得培回忆阵前所见,道:“疑点有三。第一,两千人的规模,两次攻营,只派三四百人,第二次甚至比第一次的士卒还少;第二,其大部作势声东击西,偏偏距离壕沟甚远就主动退回,佯装迹象太显;第三,对比昨夜千人骑兵,人数多了,攻势反而软而无力。”
他下了断言:“末将看,红贼是在虚张声势。”
他身处前线,也许肉眼观察到的敌情不比庆千兴强多少;可是,感性上的一些东西,比如敌人的攻击力度、有无佯装做戏之类,要直观许多。
“虚张声势?”搭档多年,庆千兴对他的判断,还是比较信任的,皱着眉头,道,“你是说,红贼这番攻势,为的不是破营,……”想到一种可能,“而在诱我出营,设伏包围?”他微微后悔,早知道便不留在望楼上了。完全可以借机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反歼灭战。
一骑驰至楼下,看守士卒领上来报:“定州军报。”按照约定,军报一日两番。
“报来。”
“禀副帅、都指挥使。下午攻城一次,定州西城墙为我投石机击破,红头贼用行女墙、木城、塞门刀车等物,拼死堵截。贼首引猛将数人,截杀在前。中有绣刺青者,红贼呼之为虎,尤为勇悍,几不可当。我军受挫。李帅亲自督阵,一度攻入城内三尺。雨势过大,攀附城墙滑漉,后援不力,功亏一篑。”
城墙已破,居然依然攻不进去,督的个鸟阵。庆千兴鄙夷地转回身,不去理会。金得培惋惜不已,道:“既如此,夜间攻势展开没有?”
“李帅言道,连攻一日一夜,伤亡数百,军士疲惫,今夜休息。明日一早,大举进攻,务必彻底摧毁西城墙,争取两日之内破城。”
休息一夜,不是在给红巾修葺城墙的机会?金得培大失所望,眼见庆千兴勃然郁怒,忙克制自己,伸手拉住他。往来信使,都是主帅的亲信,不能当其面发怒,否则话传入李岩耳中,将帅不和,兵家大忌。
他勉强一笑,道:“李帅所虑甚是。红贼亡命,缓一缓也好。”明知李岩不会听从,忍不住,又道,“不过,本将有些看法,回去请转告李帅:我军连续作战一日一夜,红贼同样不得安歇。既然城墙已破,末将以为,不若夜间不停,再接再厉。末将见解微末,但从李帅定夺。”
信使点头应是,问庆千兴,道:“副帅有无军报递交?有时,小人一并带回。”
金得培代替答道:“我营才击退红头贼夜间攻势,一切无恙。山口守军,两个时辰前,通了一次军报,没有敌踪。”
信使记下自去。
庆千兴冲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高第良将懦如鸡!争取两日破城?……呸!”
他这般瞧不惯李岩是有根据的。三年前攻打双城,带军的将军和李岩相同,名门、文臣出身。统帅大军,畏敌如虎,距双城二百里逗留不前。若非李子春主动来见,许为内应,大好良机定会平白溜走。然而,回到朝中,那将军非但丝毫未受见责,官职爵禄反而一路高升。
朝中用人如此,南边倭患,怎会不越演越烈?
他越想越生气,金得培一旁劝解:“朝中局势,大帅不是不知。中国大乱,我王虽欲趁机励精图治,更在三年前废蒙元的至正年号不用,可惜朝中派系错综复杂,有些时候,不得不隐忍几分。”为了转移庆千兴的注意,拾起话头,重新道,“红贼虚张声势,末将以为,……”
他的话被亲兵打断,又有军报送来。海边伏军发现了红巾一部,人马不多,五六百人。两军对阵,红巾虚晃一合,不战而退。游弋尾随侦悉,他们没有撤回双城,似乎仍在伺机出海。
“小人来报前,红贼停驻一处渔场,警戒极严。探马不能靠近,远处观瞧,有援军络绎不绝,分成小股从双城方向来。其中一股中有个金锤将军,在外边晃了一晃。”
红巾主将身边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困在定州,另一个随在双城的,闻听便是喜好使用金锤。庆千兴、金得培对视一眼,庆千兴问道:“看得清楚?”
“那金锤有夜雨的映衬,十分醒目,另有腰间金链子。游弋称不会看错。”
金得培问:“渔场旗帜有没有增多?”
“不见增加。但见渔场后门不时开启,偶有火把闪亮,确是一队队的士卒,补充入场。另外,红贼游骑不住散出,刺探沿海。”
“一边大张旗鼓前来攻营,一边偷偷摸摸增兵沿海,难道红贼是想走海路援助定州?”红巾如果倾城而出,一击占据沿海,再编造木筏,运输三四千人,不是不可能。水军薄弱,怕是挡不住。心中一惊,要是被红巾走海路迂回到定州军队后侧,麻烦就大了。
转念一想:“攻营红贼虚张声势,难不成,这渔场红贼也是在虚张声势?”金得培苦苦思索,不敢轻易判定。一路虚张声势好说,两路都是虚张声势的话,那么,“莫非红贼,意在山口?”
敌情捉摸不透,庆千兴果断下令:“调派精干探马,潜入双城周近,观察到底有没有军队出城。再派信使,联络山口。”
——
,金花高帽。
高丽军人穿着“……铁甲上下连属,金花高帽几三尺,锦衣青袍缓带垂袴,盖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锦采衣装其容。”
2,倭寇、灾害。
高丽倭患,最早见于记录,大约在1280年。而到1350年“二月,倭寇固城、竹株、巨济、合浦,倭寇之侵始此。”就是说,倭寇在这一年,开始大规模地入侵高丽。
恭愍王五年,五月,“倭寇乔桐,京城戒严”。——乔桐:江华岛北端的一个岛屿。
恭愍王六年,四月,“倭焚乔桐,京城戒严,发坊里丁为战卒”。十月,“东北面大饥”。
恭愍王七年,夏四月,“大旱”,“赈东北面”。五月,“赈交州江陵道”,“以军饷不继召……”讨倭军队还。
3,变漕运为陆运。
倭寇在高丽南部的掳掠现象非常严重,经常有以数十艘、甚至数百艘组成的的倭寇船队侵入。如1354年4月,“倭掠全罗道漕船四十余艘”;1355年4月,“倭掠全罗道漕船二百余艘”;1358年3月,“倭寇角山戍,烧船三百余艘”。
在这种情况下,恭愍王先是“教曰,……漕运不通,凡所运输,皆从陆路。”后又“徙沿海仓廪于内地”。
4,铁翎箭。
用铁叶做为箭翎的弩炮箭。脱脱攻芝麻李,“师次徐州,攻其西门。贼出战,以铁翎箭射马首,脱脱不为动,麾军奋击之,大破其众,入其外郛”。虽然当时有了火炮,但是弩、弩炮的运用还是相当广泛。
至于高丽所用军器,基本和中国同。
5,投石机安装四轮。
炮架下安装四轮的,便于行动,方便转移。称为“车砲”。
14 天算 Ⅱ
文华国部子时前后遣信使来报,到达了山口,展开了阵型,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陆千十二部的骑兵,顺利清除掉丽军联络两营的信使、探马,牢牢掌握住了双城东西的南北通道。
赵过递来急报,岸边果有高丽伏军,不到千人。按照预先的计划,避而不战,退入渔场。军卒分成三股,一股警戒,严格控制丽军探马的侦察距离;其他两股轮番从后门潜伏出渔场,再张旗帜,扮作援军,佯以隐秘姿态入场。
军报最后写道:“丽军探马频频,急欲逼近窥伺,狐疑之状,尽显无疑。然而雨大夜黑,小人防范又严,他们不能从渔场处看透详情,小人顾虑,其会通报南面主营,派遣游骑,抄至城下,观我援军究竟。将军明断。”
这一节,邓舍有想过,自有对策。亲兵找到了黄驴哥,此时跟在身边,当即下令,命他引二百汉军,并五百汉人、高丽人老弱,配给军服,集结西城门处。待城外游骑侦得丽军游骑到来,即从西门出。
出城之后,径往渔场行军。行军途中汉军在外,汉人、高丽人老弱在内,不打旗帜,拉长队形,务必叫丽军探马看清楚出城人数。无论丽军探马有没有尾随,都不必回城,汇合赵过部之后,暂驻渔场。
“汉人、高丽老弱,将军千万小心,路上不能溜走一个。”想了想,邓舍觉得不保险,黄驴哥一个人,精力有限,别叫真的看不住,可就坏了大事;召来几个精细亲兵,吩咐,“看守老弱的任务,交给你们协调负责。跑掉一个,提头来见。”
“停驻渔场?”黄驴哥不解地道,“城中军马尽出,局面危急,邓万户为何还要行这分兵险策?小人宁愿留在城中,助将军一臂之力。”
亲兵找到他时,他正在邓舍府中和王夫人说话;见到邓舍,给出的理由是:危局当前,需得宽解夫人忧虑。这话明显的言不由衷。邓舍猜度他的心理,无非因受到诸将冷落,希望借机巴结上王夫人,攀扯到王士诚、续继祖这条线,给自己找条后路罢了。也没理会。
一笑,答道:“黄将军无须挂虑城中。早些时辰军议,没等上将军,我等筹划出一条计策。”挥退亲兵,放低声音,向他略略说了一遍。
黄驴哥吃了一惊:“这,这也太过胆大包天。”醒悟语气不对,忙沉思改口,“细细一想,不是不可行。”拱手施礼,道,“将军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人佩服。”
拍马逢迎,他远不及吴鹤年的炉火纯青、不动声色,也不及河光秀的吮痈舐痔、拿低做小,邓舍听在耳中,微微奇怪他忽然转性,没空儿深想,道:“天定胜人,人众胜天。危局未尝不会变为顺境。”
“是,是。”黄驴哥看邓舍没别的吩咐了,和亲兵们一起,下城集合士卒。
雨下了两天,逐渐减小,没了起初的滂沱,绵绵不绝。
邓舍晚饭还没吃,亲兵见缝插针,端来些军中伙食,热气腾腾的,一时棚内饭香扑鼻。他却无心取用,坐回案前,铺开地图,摆几块小石子,接着推演兵棋。亲兵们习以为常,知道他思考事情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不敢提醒。一会儿饭食凉了,只管热过再送来。一直到左车儿归来,邓舍也没看那食盒一眼。
出征的八百士卒,伤亡数十。来回急行军四十里,个个疲惫不堪,邓舍犒劳赏赐每人酒一碗,肉一斤。一律记功一次。征用挨近城门的民房,允许他们休息半夜。
安排妥当不久,丽军的探马就出现在了城外。邓舍故作不知,一声令下,开了西城门,黄驴哥部悄悄地奔向岸边。那高丽探马,分出一队,遥遥掉在后边,跟踪随从。
送走了黄驴哥,邓舍明火执仗地,亲自带队巡城。一边检查城防器械,一边催促换班避雨的士卒、老弱统统出来,不许打火把,多布旗帜,轮流到城墙上走动,给丽军探马己方人强马壮的印象。做戏就要做十分,又故意鞭打留下的二三十匹军马,使得它们发出长嘶,将声音传到城外。
这一场大戏,一气做到雄鸡高叫,东方发白。
没了夜色掩护,丽军探马缓缓撤回。晚上可以随便他们看,白天可不行,容易暴露。为防止他们杀个回马枪,邓舍传令陆千十二部,扫荡城南五里,扩大控制区域,以此来限制丽军探马的活动范围。
城外五里之内路上、田间的树木、房舍,连日来砍伐、拆除了个干净。没了阻隔,登高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今天没前两天阴得厉害,高丽营地隐隐可见,高耸的望楼、旗杆,淋在雨中,和双城遥相对应。
紧张忙碌了一天两夜,军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注意的事项、细节,也都已经安排、注意。目前来看,开局还算顺利。
邓舍望了望西边山口,文华国第二波军报没到,想必正处在鏖战之中。文华国的攻坚能力不错,而且将在外,担心也没有用。邓舍按下心神,回到棚内,考虑眼前。
地图上摆放的小石子,分成两色,青石代表己方,白石代表敌人。犬牙交错,错落有致。一盘棋局也似。拈起一块石子,他忽然感触良多。
这块拈在别人手中的石子,不就是他的这十数年来的真实写照?做贼、从军,艰难生存,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也有化身棋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棋枰只有百里,可用的棋子不过万人。对比从前,不异翻天覆地。
可他没感到半分轻松。想想芝麻李,想想毛贵。一个人做一次棋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棋手。不求掌握别人的命运,只求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轻轻放下石子,牢牢记住了此时的感触。
好比两人对弈。双城、定州这盘棋,高丽人先落一子,他失了上手,想胜,只有从奇诡处着手。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方才有翻局的希望。
案上,白石四块,一在山口、一在双城南面、一在海边、一在定州;青石六块,二在双城、一在渔场,其余三块,紧挨南面、山口、定州白石。他虽处下手,却也已紧随落子,几路军马俱出。
黄驴哥出城、左车儿回城。邓舍将放在双城的两块青石,取了一块到渔场;又把南面白石前边的青石,挪动回城。第一轮对弈,敌人没有动静。
敌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盯着南面的白石,琢磨敌人的思路,时而拿起,时而放下。他猜测,丽军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固守不动;当然,也可能分兵岸边,围歼赵过部;或者拔营前来攻城。
如果他来攻城,我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去岸边,又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固守不动,……,邓舍深思沉吟。
开局既定,落子不能后悔。局渐深入,接下来就要看双方手段。破局、布局,静等敌人做出相应对策,视情况或者继续,或者改变。
雨棚外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索,是吴鹤年、罗李郎来例行汇报城中情况。为了遮雨,他二人戴着总管府前任高丽官员留下的青笠,上罩笠帽;脚穿木履,踩在城墙过道上,咔咔地响。
两人摘下笠帽放在外边,掀开棚帘,一前一后躬身进来,跪倒磕头。邓舍扰乱石子,虚虚拦住:“地上水湿,免了罢。”
吴鹤年郑重道:“大人恩典,小人不敢辞。”罗李郎头磕得快,没拦住,衬得他好似拒绝恩典一样,从地上尴尬爬起。嗫嚅着解释,又怕说错话,脸涨的通红,半晌没吭哧出一个字。
吴鹤年瞥见案上食盒,语气恭敬而带着体贴关心,道:“将军又是一夜没睡?不曾吃饭?将军一身系万人安危。身为军中之主,须得万万注意保养。军机倥偬,更不能亏待马虎。……这军中伙食,大锅饭没甚么味道。大人没空回府的话,要不小人请个人专给送饭?”
“吴总管美意,我心领了。”邓舍示意他们坐下,掩上地图,问道,“城中昨夜如何?”
吴鹤年屁股未稳,忙又站起,垂手答道:“各部、属皆无异常。”得知丽军来袭当夜,邓舍就命总管府按街巷里道,均分城区为十部,每一部遣士卒十人巡行。各部又下分五属,每属派士卒一人定点负责,各属挑选汉人或渤海居民一个,配合本属士卒检查。
这些选出来的汉人、渤海人,家眷悉数送到质子营,由邓舍亲兵一并保护。
又在街衢各处临时搭建十座高台,每座高台驻士卒两人。高台围有木板,上面可以见下面,而下面不能见上面。执弓矢,备警鼓、灯笼火把,居高监视。倘若所处位置有异常,许当场杀人,击打警鼓,点燃灯笼、火把。
总共拨给吴鹤年二百士卒,其余三十人做为机动队,闻鼓声所在,夜间凭灯笼火把指示,出动镇压。
邓舍颔首,重申:“巡行军卒,必须把将令切实传达到每一户、每一口。严禁任何人出门行走,夜晚人家灯火不得熄灭,违令:斩。敢有私下联络、互通消息、散布流言者,诛族。”
吴鹤年高声接令,罗李郎毕竟本地土著,不安地扭了下身。
邓舍知他胆小,笑道:“罗同知不必担心。本将今晨得定州军报,丽军将愚卒弱,不晓攻城之法。昨天交战,被我军阵斩了十数员千户、百户,连夜后撤三里。假以两三日,我双城援军赶到,里应外合,以我虎狼之师击彼懦将疲卒,胜利可期。
“这个道理,你知,我知,可人民不知。万一城中惊惶起乱,百姓流言传通,反而不美。真到那时,死的就不是一人一族了。非有严命重刑,不足消弭隐患。所以本将才三令五申。”
罗李郎先时随着吴鹤年一起站起,这会儿局促地弓着身子,连声道:“大人用心良苦,仁民爱物。小人自惭愚笨,智略不及。”
吴鹤年机灵,邓舍长篇大论一通,显然不是只为让罗李郎知道胜利可期,应该是为了借此告之城中百姓,接口道:“大人明为严刑,实则爱民之举。美德可学之,小人回去,一定转述大人苦心,好叫府官学习,同时教化冥顽百姓。”
邓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言归正传,问道:“吩咐你办的几件事,办好了么?”
“回大人,全部办的妥妥当当。”吴鹤年抖抖袖子,取出一个小本。类似邓舍笔记模样,只是小了一号。他端端正正捧在手心,翻开来,念道:“计收人民粟米若干、禽畜若干,钱金、布帛若干,……”抬头补充,“遵大人命令,皆依市价,用军卒缴纳的器物与之兑换。”
翻开一页,他继续道:“全城搜集一遍,收诸盆、瓮、瓶各若干,菜油木板柴火各若干。民室梁木、瓦石各有若干。”念完了,收起本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最后道,“罗同知等人在征收、搜拣诸物的过程里,功劳不小。大人明察。”
本地人熟悉本地事,没罗李郎等人的协助,吴鹤年不会这么快就完成任务。邓舍给吴鹤年有过交代,罗李郎等若阳奉阴违、拖拉磨蹭,随时上报。他本都做好了杀鸡儆猴的准备。如今看来,尚算识趣。
当下,他温言抚慰罗李郎几句,推心置腹地道:“高丽人窃据双城以来,倒行逆施;小人得志,张牙舞爪。逼迫凌辱我汉人子孙极苦。别说小民,就连罗同知你,堂堂圣人门生,也不得不俯仰其鼻息。受其使用指挥,如猪狗之被驱使!真是岂有此理!”
到这里,他怒形于色,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小石子跳起掉落地上。邓舍说的都是实情。读书人没地位,不但在高丽,在中原也是如此,甚至更胜一筹。罗李郎颇有感慨,有不忿、有自怜,道:“是,是。”
邓舍放缓声音:“罗同知家学渊源。圣人云:亲亲尊尊。你我同为炎黄子孙,身处外国异邦,刚好合了‘亲亲’的意思。今日丽人来侵,正该同心一力。军事不用你来操心,安民抚民,罗同知,多多辛苦罢。”
邓舍读的书多为兵书,儒家典籍所知不多。“亲亲”用在这里,有点勉强。罗李郎不以为然,不敢公然驳回,道:“正该如此。”
邓舍点头,却不接口,只是微笑着看他;吴鹤年斜坐一侧,咳嗽一声;他楞了下,反应过来,赶快接着道:“大人放心,安民、抚民,小人本职本分。正如大人所说,大人就是小人的亲,大人就是小人的尊,不用交代,小人也一定会极力配合吴总管。”
他口拙,来见邓舍前,该说的话打过腹稿;吴鹤年也曾暗中提点。一番话说下来,倒是流畅。
吴鹤年暗中提点他,是因有私心。他官场老油条,深知自己孤身一人,无奈下入了贼窝,为保命、为地位,没助力万万不成。军中莽汉,和他不是一路人;好容易来一个洪继勋,清高孤傲,不假言辞。
只有罗李郎等人,和他境况相仿:有文化、被迫从贼。有了共同语言,又各有所求;一来二去,关系处的不错。尤其罗李郎,胆小、嘴笨,除了读书没干过别的,心无城府。好听点说是讷言敦厚;直接点说,不折不扣的好糊弄。所以,今日来见邓舍,特意带着一起。
听罗李郎表过忠心,看邓舍满意点头,吴鹤年松了口气;到底兵临城下,心中不安,他偷觑几眼邓舍,问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罢。”
“丽军气势汹汹,城中百姓……”
邓舍一笑:“总管可是忧虑,围城久了,百姓难抚?”不等吴鹤年答话,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出十天,城围必解。本将不但要解围,还要尽歼来犯丽军。显我大宋赫赫天威。”
,高丽百官着笠。
恭愍王六年闰九月,司天少监于必兴上书:“玉龙记云,‘我国始于白头,终于智異。其势水根木干之地,以黑为父母,以青为身。’若风俗顺土则昌,风俗者,君臣百姓衣服冠盖是也。今后文武百官,黑衣青笠。僧服黑巾大冠,女服黑罗以顺土风。”从之。
戴斗笠,是文武两班的特权。两班家眷,也有戴笠的。而高丽百姓,没有戴笠的资格。
2,笠帽。
雨天罩在斗笠之上,如清朝之官帽顶子。不戴时,折迭保管。
3,木履。
用木头削制而成,也叫木鞋。只在雨天走泥泞路时穿。
15 天算 Ⅲ
丽军约定,山口和南营互相之间,早、晚各一报。天亮半日,山口的军报还不见送来,而这边派出去联络的信使、探马,也个个如肉包子砸了狗,有去无回。
联想昨晚红巾渔场等处的异动,金得培不安起来。他隐隐感到不妙,登上望楼,雨势减小,没了压到头顶的乌云遮光,双城的轮廓清楚许多。
从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在绿峦层田的环绕中,斜雨密织,城墙如带。城中有几座细长高耸的突起,料来应是临时搭建的敌楼、高台。几条河流蜿蜒如线,从城边流淌而过,一大片的旷野的西边,群山绵绵。
三年前攻打双城,他曾经随军翻越过这座山脉。适合行军的山道只有一条,宽仅可容一车,道旁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出山、入山的山口位置,极其险隘。向外扩展开,成一个半截葫芦形状的谷地,两厢峭壁绝崖,高数十丈,大树横生,遮天蔽日。地上藤萝灌木,茂密如缠。诚为可谓兵家所谓六险中的“天牢”之地。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想强攻过山,不论是谁,肯定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幸好,上一次和这一次,他们两次夺取山口都有天意相助。上一次,有李子春内应,布置在山口的都是自己人;这一次,有大风雨掩护,兼且攻其不备。但是尽管如此,山口军报言道,还是伤亡惨重。以两千之众,险些不能全歼二百红巾守军。
也正鉴于此,虽然他表面附和庆千兴有关红巾有可能走山道援助定州的判断,心里不信。他不认为红巾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回山口,即使夺回,也肯定会伤筋动骨,成了残破之军。如此,纵使支援了定州,又有甚么用?
他更倾向红巾会走海道。
昨夜红巾的举动似乎证实了他的判断,可是如果红巾真的是想以港口为突破口的话,山口的守军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军报送来?
一阵凉风吹卷细雨,斜斜洒落望楼,沾染了他一身。小雨滴顺着铁甲滑落,面上、虬髯湿漉漉的,他浑然不觉。潜心猜度敌人心思。
昨夜来攻南营的红巾,显然是疑兵。布置疑兵的目的,无非有二。一则掩护主力行动;二则令对方难辨虚实,拖延时日。假设,红巾之意图在掩护主力行动,那么它的主力在哪里?渔场?山口?城中?
假设,红巾之意,在拖延时日。定州遭困两天了,它还拖延什么时日?它是守方,处在劣势,应该急着反击、急着解围才对。金得培摇了摇头,正要否定这个假设,忽然心中一动。
骚扰南营、派军岸边、阻隔南北通道。莫非,……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急呼亲兵,垂下吊篮。快马加鞭,赶到帅帐。
来不及等亲兵通传,闯了进去。迎面一股热气熏来,却是因为风雨寒凉,地上潮湿,帅帐内沿边儿摆了一圈火盆。
“大帅!”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庆千兴本伏在桌案上研究地图,见他急急忙忙的,皱了皱眉头,抬眼问道。心想,文人任将,就是沉不住气。
金得培顾不得解释,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猜测讲出:“红头贼夜间举动诡异,大帅有没有想过,很可能我军拦而不围的目的已经到达?在我军重压之下,它弃城而逃了?”他面带喜色。
之所以他们筑营城外二十里,只拦路、不围城,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兵马不足;另一方面,也希望红巾会知难而退,自动撤离。能兵不血刃打下双城,当然最好。
这句话来的突兀,庆千兴顿时猜到关键,问道:“派去联络山口的信使,还没有回来?”
“我军派去的不见回,山口的不见来。大帅,通道肯定已经被红贼断掉了!两地消息不通,它就有从中活动的机会。昨夜攻营,末将猜测,它极有可能便是为了拖延时间,掩护主力撤离双城。”
庆千兴站起身,走了两步,道:“红贼渠首初来时,舍近处易攻好取之义州等城不要;偏敢以万人之众,横渡鸭绿,深入不毛,奇袭双城。是有勇有谋、果敢坚毅之将。现在我军虽然占了上风,对他有不利,但是眼下局势,还没把他逼到死地,……”总结过对红巾将领的认识,他断然道,“此人绝不会轻易舍弃双城,不顾定州,退而远遁。”
庆千兴说的有道理,金得培暂且放下自己的判断,问道:“那大帅以为?”
“你说的不错,昨夜攻营,红贼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但是其目的,绝非逃离,而是为了反击。昨夜探马不是来报,果有一军,约七八百人,从双城出来,增援渔场?如今南北通道又断绝,……”庆千兴哼了一声,招金得培近前观看地图,“你看。红贼要反击,援定州,只有山口、岸边两路可走。增援渔场、断绝山口通道两处,必然一虚一实。”
“何处为虚?何处为实?”
庆千兴沉吟,道:“渔场一路,明为实;断绝山口通道,看起来为虚。本帅以为,红贼这是反其道而用之,真实进攻方向,当在明虚暗实的山口。”
金得培不赞同:“山口险地,……”
庆千兴哈哈一笑,“人人皆以为山口险地,人人皆以为岸边好走。你说,换了你,选哪个?”他并非臆断,有事实根据,接着道,“从表面看,红贼似乎想走海路。它把大队分作小股,不一次性派出,一点点地增援,看似是为了隐秘。既然隐秘,又为何不避我探马耳目?昨夜探知的那路援军也许不假,但前几次探知的,绝然不真。”
他轻蔑嗤笑,道:“贼首也算有谋了。攻我南营、增援渔场,拿两路疑兵,来配合山口作战。”估算昨夜来攻红巾到达的时间,得出结论,“双城红贼主力,定然已于昨夜出城,攻击山口。出城的时间,大约便和来攻我营的疑兵相同,当在戌时。”
他的分析有理有据,金得培要反对,无从驳起。他道:“山口险峻,大帅也知道。州县军实力虽弱,两千人把守,绰绰有余。红贼胆子再大,……”他不好直接反驳,换了种说法,道,“那是天牢绝地。”
庆千兴不和他争论。红巾出城,对他来讲,无异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航水碰上起东风。昨晚先克双城的想法,再度冒出头来。他微微有些兴奋,五千人,攻打一座空城,不在话下。
不过不能急。他确信自己的判断,可想出军,绕不开金得培,没有确实情报为依据,不好说服。
他绕过桌案,在帐内走了几步,叫来亲兵:“速遣得力信使、探马,一往山口,一去渔场。山口有无战事,渔场红贼多少,务必探知清楚。”补充,“山口若不能近,绕双城,探城中军马数量。”
双城军马,连带高丽营,两千出头。
邓舍不嫌人马少。他攻双城时,双城丽军不也才三千多人?一样守了一天一夜。虽然现在他用来守城的人马更少,并且混杂有高丽营;可南面敌军的人数,也不及他当日的多,只有半数。两下加减,他有信心,至少可保三四日没事。
三四天,就足够了。
文华国早上遣来信使,仍在攻打山口中。丽军战斗力不强,地势太险。正面强攻难度太大,罗国器献上一策,拣选军中跳荡儿,绕点路,翻到山口背后,鼓噪夹击,试试有没有用。
在邓舍的计划中,攻克山口、稳守双城,是最关键的两点。这两点,有一个出纰漏,就万事皆休。
他不焦急,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上午,出棚子了几回。拨调几架匠营赶制出来,为守城所用的简易投石车,命送去山口,助文华国攻势。
左车儿昨夜攻营,亲自上阵,累得不轻。回来休息了两个时辰,精力恢复,跟在邓舍的身边。见他忧虑,安慰道:“将军用不着担心,小人昨夜攻营,丽军战力寻常。白有了弩车、石砲,不敢出营一步。遣了百十骑兵出来,也只敢绕行远处,拿弓箭反击,没有一点儿冲阵决死的勇气。较之张居敬、世家宝的鞑子兵,相差太远。要不是将军严命,小人真要实打实地去攻,不敢说破营,杀他个乌龟缩头没问题。”
昨夜攻营的经过、敌将的反应、敌人的军器、敌卒的战力和士气,邓舍都问过他。笑了笑,道:“我听罗同知说,高丽西北面戍卒本来多有缺额,高丽王窃据双城,怕鞑子来找他算账,强征诸道的济州人和贱民补充。其心有异,战力不高也正常。”
“将军是担心,丽军会看透虚实,来打双城?”
左车儿知根知底,心腹之人,不必隐瞒;邓舍也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减轻压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左车儿的级别,尚且不足以知晓机事。
他避重就轻地道:“山口不失,丽军就不会来攻。”
“那将军是忧虑丽军会援助山口?”
左车儿提任亲兵队长前,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才是十夫长,战略眼光委实不怎么样。邓舍没有不耐烦,耐心解释:“有我双城在此,丽军也不会贸然援救山口。丽军布下的这个是长蛇阵,而我军一出山口、一在渔场,加上双城,三点连成一线,同样也是一个长蛇阵。
“丽军的优势在得了地势的险要;先下手为强,掌握着战场主动权。我军的优势在有双城这座屏障,拦在山口、南营间。他要是来击双城,文将军营大可以一部防驻山口,其余回驰,逼迫他野战。
“他要是去攻山口,必得分出军马防我双城出救,双城不比山口,要想彻底防住,需要军马太多,他兵力不足,无法办到;他也可以不管我双城,倾力救援山口,那我就可以从后击之,无论哪一种选择,和他们来击双城一样,都是可以逼他野战。
“一旦野战,尽管他们人数略多,但军心不齐,战力弱,骑兵少,以彼之短,击我之长,他们不会那么愚蠢。”
“那么,丽军的长处在哪里?”左车儿感激邓三救命之恩,自知不足,常恨不能为邓舍分忧。今时不比往日,他也看的出来,只要发展好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文、陈等人一样,成为独带一军的大将军;所以,平时借常随邓舍身边的机会,每有不懂,立刻发问,来充实提高自己。
邓舍虽比他小得多,几次大战中表现出来的本领能力,他心服口服。
“丽军长处,一则地理熟悉,又是本土作战,军饷粮草筹集运输便利,士卒补充增援随时可以;二来石砲、弓弩,攻城器械俱全;三者南营、定州、山口连成一线,两两互为犄角,人多势众。”
第一点,没办法改变;第二点,可以想办法改变,比如迫其野战;而最重要、最需要重视的,当数第三点。棋从断处生,只有截断丽军的呼应,双城才有生路。
他在城楼上站了会儿,遥遥望见十几骑丽军探马想从西边通过,陆千十二部的骑兵奔驰迎截。互相射了几箭,红巾骑兵毫发未伤,高丽人连连坠马,剩下的仓皇退走。
因没林木、房舍阻隔,邓舍看得清清楚楚。丽军的战斗力的确不行。这叫他稍微地放了一点心。
将近中午,吴鹤年、罗李郎组织的壮丁沿着马道,拉来了成车成车的瓦块、砖石、锅盖、门板。邓舍集合各军百户,勉励、鼓舞一番,吩咐按照垛口,平均分配瓦、石。瓦做一堆,砖石做一堆,备用守城。城上盾牌不够,没有的,用锅盖、门板等物代替。
有风雨,火把蜡烛无法点燃。赶制了些灯笼,分发下去,夜晚照明。
吴鹤年奉命又从总管府及李成桂府等大户人家中,撬来了几块假山、巨石。一半送上城墙;一半放在城脚,万一城门守不住,可以堆积其后做为障碍。其他几座城门,文华国部出城后就堆好了。
邓舍攻双城时,城门后也有巨石。不过他那会儿已经昏迷,不知道。后来听陈虎汇报入城经过时说,为此费的力气着实不小。
一番忙碌,直到暮色来临。渔场赵过遣信使来报:“两个时辰前,丽军南营出动一千军马,合海边伏军,攻我渔场。遵将军命,小人稍作抵挡,即刻撤出,佯做溃逃。黄副万户带来的五百高丽老弱,故作不及约束,任其四散。”
“赵将军现在哪里?所部有无收拢?丽军有无追击?”
“赵将军佯败东撤三十余里,小人来时,军卒大多已经收拢,散入林中隐蔽。丽军追赶了一程,因我军早有准备,不及而还。”
“甚好。”对弈到现在,算是中盘了。乐观来看,勉强扳平了开局的劣势。邓舍轻轻摸了摸腰上马刀,高丽人究竟会不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动呢?肩上的重压,悄然转化,他的心中有期待,有担忧。
“逢林莫入、遇事莫慌”。默默念了两句邓三的教导。他霍然转身,对左车儿道:“今夜,还得辛苦你一趟。给你三百人马,三攻丽营。这一遭,不用厮杀。丽军出营,你后退;他回撤,你前进,敲锣打鼓,骚扰得他不得安歇,你就是大功一件。”
打渔场红巾的决定,是金得培在得到游骑回报之后,为避免后患,请求庆千兴做出的。没了夜色的遮掩,渔场附近又缺少遮蔽,红巾难以敛藏,虚实尽被丽人看透。按照庆千兴本意,几百人,懒得理会。转念一想,击溃驱走了也好,省的将来碍手碍脚。前番已经烧了一次船,又恐怕渔民有隐藏船只的,下令再搜集渔场、渔村船只,务必尽数焚毁。既然做,就做的彻底点。
他踞坐帅帐,听金得培讲毕战果,慢悠悠地道:“本帅有一件大功,要送给将军。不知,将军愿不愿接?”
金得培愕然:“大功?”
“渔场救的老弱不是言称,双城红贼军马俱出,都去了山口,此时空城一座,守卒不足两千?你我起大军,往攻之,一日之内,大功可成。”
“这,这,……”金得培大吃一惊,道,“大帅,我王的旨意,你我职责在配合李帅。先下定州,再克双城。”
庆千兴一拍桌案:“先下定州?今日定州的军报,你不是没看!昨夜该攻不攻,反差点被红贼袭营。上午攻城,又折两员别将。指望他?凯旋遥遥无期!”他放缓声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中财政捉襟见肘,能支持多久?你比本帅清楚,你说!”
这话不错。南边倭患严重;久顿城下的确不成。
庆千兴细细分析:“双城红巾不过五六千人,攻打山口、援助定州,没四五千人,办不到。如此,他城中留守,顶天了,一千多人。和渔场救出的老弱所说人数刚好相符。我军众器利,急攻猛打,何愁城池不破?”顿了顿,又道,“探马报知,远远望见,双城城楼等处残缺,红贼没来得及修葺。我方的胜算,岂不是又多一成?既下双城,擒得贼首;定州势孤,外无强援,内无强助,是为死城。再破之,轻而易举。”
“大帅所说甚是,但,红贼岂会想不到这一点?”
庆千兴轻视地道:“红贼这是见我南营军马不及他当时攻双城时多,寄以侥幸;却没想到彼时和此时形势不同。他是客军,我是地主。王师一到,城内丽人,翘足相待。他内不稳,怎么守?”
上午,庆千兴关于红巾主攻方向的论断,得到了证实。金得培犹犹豫豫,也许,这一次,他的判断也会得到证实?毕竟不放心,问道:“大帅就保证红贼主力去了山口?若是他潜伏城外,佯装空城,诱我去攻,好逼我野战呢?”
双城周围,大片的旷野,几座小山丘,没有可藏数千兵马的地方。庆千兴嘿然一笑,道:“红贼藏军,城外只有一处地方。”手指在地图上一指,金得培凑前,念出地名:“山口!”
“不错。两千府县军,远不及我部精锐,本帅谅他拦不住红贼倾力一击。乌合贱民,死不足惜。”庆千兴狞笑一声,“唯有一点,却须得防红贼攻破山口之后,假援定州,作势翻山,其实不曾远走。待我一攻城,他折个回马枪,两厢夹击。”
金得培惊出一身冷汗:“该怎么应对?”
“待其入山口之后,我军先遣军马探查,山口在红贼之手,我退。山口不在红贼之手,我占。本帅不信,红贼有能耐接连两夺山口。然后,方可大举攻城。”
庆千兴的计策面面俱到,金得培下了决心,问道,“何时攻城?”
——
,诸道。
高丽的地方最高行政单位。初分十道,后定为五道二界。五道是民政机构,分为:庆尚道、全罗道、杨广道、西海道、交州道;二界是军政机构,分为:北界、东界。
双城属东界。
另外将归王京直接管辖的州县,划为京畿(都城五百里内称之为畿,这个称呼从唐朝而来)。
又有三京:王京开城(又称松都、松京、开京,是高丽太祖的出生地),西京平壤(又称西都,高句丽故都,为高丽太祖的发家之地),南京汉阳(今汉城,1010年,契丹入侵高丽,高丽显宗逃到汉阳,升为南京)。
起初,还设立了一个东京庆州(又称东都;原名金州,为新罗故都),在设立南京之前,与平壤同为东、西两陪都;设立南京后,加上西京,号称“小三京”。1012年,取消了京号。
这个陪都体制,是仿照中国建立的。所谓称“小”,也许是和王京比较而言。
2,济州。
即高丽南面的济州岛,属全罗道。
16 东风 Ⅰ
围城第三日,清晨,山口克。
捷报传来,邓舍大喜。
“一切布置,都按将军命令。文将军有密报呈。”信使递上密报,邓舍展开。文华国不识字,他口述、罗国器润色誉写,上写道:“谨呈将军大人:山口既克,我军伤亡四百余。丽军大部溃逃,战场搜检得其阵亡者三百三十四人,伤者三百余人,悉数就地处决,悬其头林木之上。按照将军之令,安排已经妥当,我部定于一个时辰后进山。山口处,留二百人看守。将军身陷险地,小人等远处山林,不胜不安。早晚信号传到,誓死不误将军大事。”
邓舍合上密报,重赏信使。山口一得,大军出山,他的计策有六分成了。接下来,就看丽军举动。能调的他来攻城最好,山中、城里两路夹击,六千对五千,胜算极大。不来时,壮士断腕,丢弃双城,全军过山,血战定州。
相比之下,后一条是下策。能不能救出陈虎没把握,救出来,双城丢了、定州难保,横渡鸭绿以来的苦心造诣,一概付之东流,而且军心大受打击,再想翻身,难之又难。
丽军会不会来攻?答案在下午揭晓。
连番军报,从西边、从山口来。先是把守南北通道的骑兵,受到三百丽军精锐的奔袭,奉命令,微做抵抗,撤回城中。紧接着,南营丽军拔营起寨,迤逦入了邓舍视线。
停驻城前五六里外,排车成营,放在外边;骑兵、弓箭手、刀斧手、盾牌手,一一列开,守在车后,做出防守姿态。投石机、弩炮,置放弓箭手后边,虚虚试了几炮,计算射程、着力点。
由他们保护着,大队士卒开始修筑新的营地。望楼等等,很快搭起,四五个丽军将军登高远望。帅旗挥动,分出一支人马,两千人上下,径自绕过双城,奔山口而去。
“传令,敌来袭。三军戒备。城上守卒、城下后备,各居本位。没命令,城上的不得下城,城下的不得上城。妄动、妄语、妄叫、妄乱者,斩!”
河光秀、左车儿应命而去。
汉卒、丽卒叉开分散,以汉卒看丽卒;丽卒中的棒子、贱民、良民也叉开分散,按照十人队,一人有罪,整队处罚,先报者免罪、赏;丽卒同乡、同县,禁止守一处。
其他待遇,如饮食、铺用、功罚,汉卒、丽卒完全一样。
摇旗呐喊的高丽老弱,尽数赶回城中。严命吴鹤年昼夜巡城,百姓禁出家门一步。五户编为一伍,一户违令,五户尽斩。有先报者,免罪、赏赐。
撤回城中的骑兵二百人,百夫长请命,先出城攻击一阵。邓舍壮其胆气,不过没有同意。城中军马少,守城是第一目标。尽量用坚城,来疲惫丽军。
城上防守用的器械早就准备妥当。邓舍带了亲兵,亲自又冒雨绕城墙巡视一圈。走到北城墙时,听见墙头击鼓,这是代表敌人来袭的意思。抬头看,却是先前往山口去的丽军军马折回,没去时的人多。估计是夺了山口,留下一些驻防,用不着的回来援助攻城。
他们中有一二百骑兵,耀武扬威,奔驰到城下,高声叫嚷着些什么。邓舍不懂高丽话,不用猜也知道,不外乎吹牛、打击、谩骂、侮辱、劝降之类。
伸手要过亲兵携带的强弓,邓舍拉开来,一箭射去。箭若流星,擦着一人的脖子插入地上。那人吓了一跳,打马回走,邓舍又搭上一箭,射中马臀。那军马痛嘶一声,弹着后腿,将他颠落,摔个灰头土脸,一身泥水。顾不得爬起,手足并用,滚打着狼狈鼠窜。
邓舍故意如此,杀一人和损一人,产生的效果完全不同。果然城上将士,无论汉卒、丽卒,看着有趣,一起大笑。
邓舍也是大笑不止。还给弓矢,顾盼道:“无胆鼠辈,也敢来和我战?”爆了句粗口,“老子八百人拿下永平,五千人大破辽西名将,一万人入高丽,半个月不到,连克两座重镇。”指着城外逃走的丽军骑兵,“他们算什么东西?定州军报已来,昨日又斩首数百人。丽军第二次退营三里。诸将士看着,本将数日内必取大胜!”
一个汉卒,鼓着勇气,道:“将军,那熊气货说山口丢了,我军可咋办?”他三四十岁,说话带着辽东口音。辽东高丽人多,很多的汉人也能听懂一点高丽话。
不能告诉他实话,山口是故意丢的,——山口不丢,丽军不会来;也不能用假话去骗他。邓舍先不回答,问道:“老兄,永平参的军罢?”
老兄二字,让这汉卒受宠若惊;不过邓舍素来平易近人,倒没有给人作假的感觉。当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将军收留,小人这条狗命,早饿死了。”
邓舍感慨,望着城墙上的士卒们,岁月的艰难,一一见证在他们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茧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说出来可以令人心酸落泪的故事。
不但汉卒,包括丽卒,也是一样。甚至,丽卒中的大部分,从军前的日子,过的还不如汉卒。
而现在,他们混在一起,都注视着邓舍,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们想听他说什么?经过数不尽的风霜、饥苦摧残,他们的眼睛浑浊不堪,可邓舍分明看到,有一点光,闪烁其中。
他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做的那场梦。那光芒,那无数点的光芒,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求活!”
我该说些什么?邓舍看到一个丽卒,畏缩人后,没披蓑衣,身上湿透了,打着抖索,不时伸手抹去发上滴落的雨滴。邓舍脱下自己的披风,一言不发,穿过士卒到他面前,替他穿上。城中雨具不足,匠营都在赶制器械,顾不得蓑衣。像他这样没雨具的守卒还有不少。
丽卒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说话。旁边人翻译:“他是个贱民,不敢要将军的东西。”
邓舍扶他起来,温言道:“在我的军中,只有勇士,没有贱民。”那丽卒贱民身份,出生就注定他是个奴隶。受邓舍厚待抚慰,不由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邓舍下令:“收集城中百姓衣服,守卒凡是衣裳淋湿的,每个人给两件替换。告诉吴鹤年,不管想什么办法,把雨具给本将凑齐!”回望城下,丽军远去。四座城门,只留下北门没去看守。
他提高声调:“乱世人命贱。本将知道,兄弟们跟着我都是为了求活。双城,本来不是高丽的土地。本将率领你们来这里,为的就是给你们找个立足之地。高丽人强蛮,……”他指着丽卒贱民,“平时压迫你等,世代为贱役奴隶,现在又不给你我活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战,求活之战!
“敌军空放北门。好像围三阕一,给你我留了个后路。可是,弟兄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双城一丢,我军没了屏障,丽军追上来一掩杀,你我能逃到哪里?
“除了死战,没别的办法!而将士们也不须忧虑。本将自有妙策,十日之内,必有大胜!”
转望左右:“最多入夜,丽军的攻城就会展开。本将需勇士百人,随从我征战,我兄弟何人可为也?”
那两个汉卒、丽卒,第一个跨步而出。众士卒踊跃奔前,唯恐落后。邓舍前边的话,淡化民族,深化求活,深深引发他们的共鸣;话题一转,“勇士”、“随从”、“兄弟”,六个字激励得他们一个个浑身激动发抖。瞬息之间,百人立得。
“将我帅旗,插上南门城楼。”邓舍大笑,说话间吐霓虹豪气冲霄汉,“我有你等勇士,丽军,本将眼中,一群跳梁小丑!今番大战,本将断言,不战已胜。”
他费尽心思从下风渐渐扳平,又到现在形势上略占上风。眼看丽军一步步掉入套中,心头的滋味难以语言描述。就像是过独木桥,下临万丈深渊,而对岸便在眼前。
丽军的速度比邓舍猜想的快。天没黑,第一波攻势就展开了。
投石机、弩炮,推倒壕沟前,顺序发射。最大的投石机,需要百十人操作,抛掷出去的石头差不多百斤重。砸到城墙上,闷响震撼。有一些则飞过城头,坠落在过道上。
各部守卒纷纷缩起身子,躲避到墙后。双城的城墙很结实,当日邓舍用火炮、火铳连射一处半天,都没损坏多少。为了保险起见,邓舍又下令在垛口竖立排叉木,用粗绳编在一起,仿佛篱笆模样,向内用斜木柱在地上,做为支撑。
这样,石弹的威胁就能减轻一点。
邓舍命士卒拖拉简易石砲到垛口前,分给石头,还以颜色。和丽军石弹比较,红巾的又小又轻,聊胜于无。
左车儿猫着腰,过来道:“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丽军炮石凶猛,下雨用不得火攻,弓箭手又少,没法儿阻挡他过壕。小人带兵出藏兵洞,到外城脚射他一波吧?”
“外城脚没有掩护,才挡不住丽军的石砲。我军人少,不能轻易牺牲。刚刚开战,稳妥为上。固守本段城墙就行。”
话音未落,丽军推出十几座填壕车,搭在壕沟上,三四架并在一起,宽达一两丈。大批的丽卒蜂拥过壕,往城下杀来。
城墙前的鹿脚给他们造成了麻烦。盾牌手拼死抵抗飞石、箭矢,刀斧手劈砍凿挖,清理出几条通道。云梯、敌楼,顺着通道缓缓推进。
丽军的敌楼是专门定做的,高度和双城城墙高度相仿。上边的高台很宽,每个敌楼高台上都站着四五十个丽卒。弓弩手居前,箭如飞蝗,和马面上的红巾弓箭手互相对射。
邓舍令拉近投石车的射程,重点攻击城下丽卒、云梯,留下几架,打他们的填壕车。
连下几天的雨,壕沟里有水,地上尽是泥。石弹落地,往往溅得丽卒满身一脸的泥水,不小心迷了眼,稍一分神,立刻被觑到空子的红巾弓箭手射倒。
城上狼牙棒等物预备齐全,就等云梯搭来,立刻施放。邓舍稳稳站在城楼上,任箭林石雨,纹丝不动。数十亲兵和一百随从军卒,立在他的身后,护着大旗,时刻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丽军的云梯推到城下,迟迟不肯搭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邓舍瞧见,一块块长而坚厚的木板,被丽卒用绳索吊上敌楼。恍然大悟,打量敌楼位置,徐徐问身边人,道:“丽军打算用天桥登城,需要把它隔断,我兄弟何人可为之?”
先前的那个辽东汉卒冲跳出来,涨红了脸抢着接令。邓舍给他二十人,直奔到丽军敌楼对面的城墙段。敌楼上,丽卒吊上木板,齐齐用力,用机索举起,一点点平搭在城墙上。红巾守卒想掀翻它,木板头儿包着铁,铁刺横生,没着手处,又沉重。对面急射一阵,连着三四个中箭。十来个丽卒上了木板。
那汉卒吼叫着,不顾箭雨和板上铁刺,身子一蹲,肩膀撑起木板一端。另一端早有随他赶来的士卒们奋身顶住。木板一动,敌楼上的丽卒忙在另一头拼命稳住,加大弓箭施放。
中间有放单人弩的,又快又狠,正中一个红巾额头。穿出颅后,鲜血四溅,脑浆迸裂。一声没吭,仰面栽倒。立刻有红巾替补接上。
马面上的红巾弓箭手,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支援火力,压制住敌楼丽卒。木板,终于被掀掉了。上边的丽卒惨叫着落下。
敌楼上的木板不止一个,紧跟着,用机索又吊起来一个,重新往垛口搭。那汉卒的肩膀被铁刺扎得血肉模糊,感不到疼似的,盯着敌楼丽卒,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擦一擦:“日你姥姥的熊气货,……来来来,接着来,看你板子多,还是爷爷力气大!”
却不能堕了将军大人的名号!自己可是他的兄弟。
飞桥一搭,云梯也开始伸出。南城墙上到处厮杀鏖战。邓舍眼观六路,观察敌情、注意己方防守情况。左车儿身先士卒,带了十几个人来回奔驰,指挥、支援。打退一拨敌人之后,立刻赶赴下一个敌人重点进攻的地段。
河光秀没在这里,他负责防守东、北城墙。
一队一队的丽军,在天桥、弩炮、投石机的配合下,攀附云梯,大规模的攻城开始。城上城下,杀声震耳,火光冲天。天,早就黑了。
一员高丽将军,带兜鍪、护面,裹两三层铁甲,背插两刀,手执一刀,攀爬最上。红巾射去箭矢,被他的铁甲阻挡在外,不能透入。勇不可当,一步步逼近垛口。
狼牙棒高高扬起,狠狠砸落。这将军灵巧闪开,狼牙棒落在了云梯上。云梯结实,一下打不断,晃了几晃。那丽将稳住身,继续上爬。红巾士卒相顾骇然,连着吊起狼牙棒,击打不中,到第四次时,他已经爬到了顶端。狼牙棒再度落下,喀喇一声,云梯终于折断。丽卒惨叫连连,一连串地坠下。
那丽将猿猱也似,眼疾手快,刀插入城墙缝隙,用力一撑,舍刀,手勾住垛口,翻身上了城。猛将上城,危险极大。三两合间,连斩四个守卒,十几个人近不得他身。
邓舍注意他了良久,看不是事儿,提枪要亲自去战。左车儿提前赶到,不先参战,瞅个空当,静悄悄转到丽将身后,长枪端出,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蓦然大喝一声。
那丽将盔重,感觉不到肩膀的枪头,转头去看。左车儿长枪刺出,向下一滑,拨开挡护,正中他的咽喉。他浑身上下盔甲包裹严实,破绽,也就只有这么一处。
长枪回手,血花带出多远。丽将随之而倒。围着的士卒一拥而上,砍掉了他的头颅,穿上长枪,左车儿高高挑起。
望楼上庆千兴远远看到。攻势才展开,决计不能半途而废。他素来自恃悍勇,敌人越是坚强,他的斗志越是昂扬。整盔甲,取长槊,呼带亲兵,要亲自督战冲阵。
17 东风 Ⅱ
庆千兴、金得培二人,久处北疆。来往双城不知多少次,轻车熟路。金得培更曾参加三年前的攻城之战。熟悉双城一草一木。地形者,兵之助也。有此一条优势,他们的攻击往往打在双城的弱处。庆千兴亲自督战,丽卒无不奋勇。城墙上顿时吃力。
头上石弹呼啸,脚下弩箭、箭矢横飞。丽军别将提剑立在阵后,催促军卒冲城。几队勇士抬举撞车等物,由投石机掩护着,来撞城门。
邓舍就在城楼上,微微向下瞟了一眼。传下命令,城内脚匠营士卒,用盆、瓮、缸等器物,盛满滚开的油,流水价送上。掺入人粪便,劈头盖脸,往城门下的丽卒身上倒去。
一时间,城下糟乱号叫。滚油顺着盔甲的缝隙渗透其内,丽卒被烫的皮开肉绽,人粪便有毒,沾染到肉上,痛不欲生。意志力弱的满地打滚。
收集的油不多,所以没办法分给各个垛口,只能聚集,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丽军的云梯一架架从填壕车上推过,密密麻麻,加上五六架对楼飞桥,几乎南城墙的每一个垛口,都陷入了拉锯争夺战。
箭矢、石弹阻挡不了敌人的攻势,瓦块、砖石,纷纷被守卒扔砸下去。被砸中的,不致死命,倒霉的,却也头破血流,眼瞎牙掉。大根的檑木顺着云梯推放,用机关控制,滚落一定距离,再拉升上来,重新掷下。
挡不住丽卒人多,庆千兴铁了心一鼓克城。五千人留了五百守南营;派到山口的两千人,留下一半,收拢了逃散府县军数百,统统带回,一并攻城。总共攻城人马四千余人,分成三队,一队两千人后备、虚虚看住其他城门;两队各一千余人,轮番上阵。
邓舍手中可用守卒一两千,南城墙重要,分的人多点,也才八百人。丽军投石机、弩箭厉害,苦战至今,半夜功夫,伤亡二百。要非邓舍帅旗不动,左车儿奔突救急,早就不支。
绕是如此,士卒乏力,丽军渐渐占了上风。
邓舍面沉若水,克制着不动声色。到该出奇兵的时候了。缓缓道:“丽军嚣张,想要一击破城,痴心妄想!不狠狠打他一下,他不知道谁是英雄。需要猛士出藏兵洞,冲击一阵,我兄弟何人可为之?”
他身边的亲兵、随从接连派出,此时五十人不到。受他披风的丽卒贱人不懂汉语,每每被人抢了任务。这一次,见邓舍嘴皮一动,猜是又有任务,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下跃出。跪倒在地,叫了几句。
有人翻译:“他说,将军厚恩,愿为将军效死。”
“本将就在这儿,看你破贼,看你归来!”邓舍扶了他起来,从自愿者中选出十人,披重甲,执利刃,奔下城墙,掀开藏兵洞,暴喝杀出。
人人皆知,他们一出城,陷入敌阵,必死无疑。凝神观看,那丽卒没有学过军中技击,出手落刀不成章法,然而拼死无畏。一人投命,足俱千夫。城下敌人拦截不住,竟被他一气冲到一座云梯之前,云梯下的敌人仓促不及,乱作一团。
那丽卒一边冲杀,一边口中叫喊。城上听不真切,邓舍问道:“他在说甚么?”
懂高丽话的亲兵侧耳听了会儿,回答道:“他在说,做了一辈子的贱狗,今天,要做一回人。”邓舍心中恻然。城下敌人不少贱民出身,物伤其类,稍稍一退。
两三个督阵官,闻讯而来,连杀两个后退士卒。逼迫众人往前,围住十一个出城的死士,箭矢齐发,刀枪并举。死士力单,招架不住,然而,每死一个,必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敌人垫背。
那丽卒身中四五箭,臂断腿折,兀自不肯丢刀,浑身是血,滚在地上,砍挨近敌人的腿脚。高丽军官监督着士卒涌上去,将他乱刀分尸。临死前眼望城楼,大喊不绝。
“他在说:不敢和将军称兄弟。只请将军别忘了许军中丽人贱民脱籍为民的承诺。”
微末之恩,轻死相报;临死不忘同类,此人有古义士风范。邓舍不禁敬佩,微微后悔,不该派他下城,留在身边或许将来更有用处。注目他的尸体良久,见丽军军官为了泄愤,屠戮鞭尸。传令:“告诉城下,勇士不可辱。本将愿以左车儿所杀敌将之首,换我十一义士尸体。”
城下自无不允。
天色将亮。高丽人连攻一夜,军势有些疲惫,退下去休息。换过尸体,邓舍真心实意地哭丧吊拜,指天发誓:“必以十倍之敌首,来祭奠我勇士英魂!”
拔出马刀,割裂胳臂,血流了一碗,登上最高处的城楼,涂抹到战鼓上。脱下铠甲,取过鼓槌,赤膊击打。细雨缤纷,天阴风卷。满城士卒仰首观望。城外丽军也被吸引,敌我数千将士鸦雀无声,只听那鼓声慷慨悲凉。邓舍亢声而歌,祭奠英魂:“君生之初,尚无造。君生之后,逢此百忧。噫兮,君既身死,魂归家邦。君寐无觉!”
这首歌,每次安葬阵亡将士,他都会唱起,士卒们通晓意思。心有所感。那丽卒贱民临死都知道不忘同类,而乱世眼见耳闻,尽是同类的人自相屠杀。所求一活艰难无比。豺狼遍地,难求活,该如何?鼓声渐渐激昂,冲遏行云,杀气显露。
“杀!”“杀!”“杀!”
四面城墙上的小鼓随之击打,节奏强烈,声势震天。雨势,为之一阻。邓三之死、众多老兄弟之死、一路所见饿殍惨死,种种不平惨状,一一浮上邓舍心头。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他暴喝一声:“杀!”
千人应声:“杀!”
杀气冲天。丽军胆寒。
“左车儿何在?”邓舍扔下鼓槌,昂然喝问。
“末将在!”
“带二百骑兵,即刻出城。尽将留驻壕前的丽军驱逐壕外,毁其攻具!”
城门打开,二百人卷袭骤出。留在壕内看守攻具的三四百丽军没想到红巾敢出城,根本不是不是杀气盎然的红巾对手,一击而溃,丢盔弃甲地奔回本阵。左车儿纵横壕沟之内,搭箭远射,对敌奔来应战的丽军骑兵。
分出数十人,砍断填壕车的挂链,将它们掀翻到沟内。丽军的投石车、弩炮反应过来,纷纷射击。任务完成,左车儿不恋战,兜转回城。
这一次短暂交锋,实际上起不到什么杀伤。高丽人准备的填壕车很多,损害几架无关大局,但是在士气上,又受到了一次打击。
白天一天,高丽人攻城两次,对东边城墙也展开了攻势。邓舍怕河光秀没经验,调拨左车儿往去指挥。南城墙伤亡不断,连连告危,邓舍不顾伤处,披甲上阵。勉强抵住。
高丽人的第二轮攻势直到半夜才停下。东城墙不是主攻方向,损害不大。南城墙瓮城门已经破了,准备的假山、巨石添堵在城门后边,暂时无虞。
邓舍命吴鹤年调集高丽老弱,分一百士卒看守着在城后十米的地方挖掘壕沟,推倒房舍,在一侧垒砌高墙。万一城门破,以此做为最后一道防线。
南城墙坍塌两处,好在都不长。守卒用行女墙、石块、巨木等拼凑填充。
一日一夜的激战,守卒伤亡半数有多。邓舍拆东墙补西墙,调集二百北城墙、西城墙的士卒过来补充。双城,就像是一个破烂不堪的瓮,处处漏水,随时有陷落的危险。
也许,到了发出信号,召回文华国部的时候了?邓舍累坏了,随便坐在一堆瓦砾上,任亲兵夹紧包扎他脖子、手臂上的伤口。细雨落在他的身上,和汗水混在一处,身上热气腾腾,雨水冰凉,很舒服;他心中寻思:但是,丽军还不够疲。
他估算己方士气、城墙坚固度,认为,至少能再打退丽军一次攻势。到那时再叫回文华国罢。
他的估计太过乐观。高丽人休息了两个时辰,凌晨,发动第三轮攻势。
投石机一字摆开,弩炮火力覆盖。夜间坍塌的两段城墙、城门三处受到重点攻击。尤其城墙一段,一员高丽上将,厚甲挺槊,突击最前。两刻钟不到,填补城墙的行女墙、砖石、大木被丽军清理一空。
十几个剽悍丽卒,嗷嗷叫着,随那上将向城内冲击。一队守卒搬来横叉木,阻挡缺口,弓箭手施放箭矢,投石机也移过来,连绵不断地投掷石块。
几声惨叫,城墙断裂处掉下来了两个丽卒。邓舍刚下城墙,急忙抬头,却是坍塌城墙邻近的一截被丽卒突上。防守的士卒力疲人少,节节败退,很快,丽卒在城墙上站稳了脚,人数慢慢增多。
邓舍心知不好,自己判断错误。当机立断:“传令,城中举火、烧烟。”事先搜集了很多干草、柴火、干燥粪便等,可以点火,可以生烟。自有亲兵奔驰去办。
无论如何,也得顶到文华国部赶来。计算破山口、远近里程,文华国回来需要两个时辰。坚持得了两个时辰,胜;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败。
北城墙急报传来:“北门外发现敌踪,千人上下,在城外窥伺虚实。”邓舍心头一跳,南营丽军主力都在眼前,北城门?难道是文华国部提早来到,人数不对,而且来而不救,不是文华国部;又或者自己情报有误,高丽人藏有伏军?没时间分析,南城墙眼看要破,稳住眼下军心要紧。
随即仰天大笑,他道:“丽军的覆灭就在眼前。诸将士,北城门外,援军已到!”放低声音,吩咐亲信,“速去探知详细,紧备城门。记住,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两个时辰!”
嗔目振甲,横枪回顾,问:“援军到。我兄弟何人愿随我冲突前阵,大破丽军?”
百人随从,仅剩三十,其他的不是在城墙上鏖战,就是已经战死。同声而诺:“愿随将军杀敌!”
夜色消去,天色微亮。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细微飘摇。地上泥泞不堪,城上敌我两方死伤士卒的血流淌下来,染红了城墙,渗入泥中。二百骑兵列阵南城门内,马蹄不安地践踏,他们的任务是看守城门。城门若破,务必抵挡,不能叫敌人入城。
邓舍奔过他们面前,骑士们备战不下马,举刀连喝:“飞土、逐敌!”他们中的军官全是八百老卒的兄弟们,在全军中士气最高,誓死如归。
城门外,撞车声声。
邓舍一眼不去看。城墙坍塌处,丽军上将长槊横冲,挑飞排叉木。他个子不高,鏖战沙场,举动之间自有一番逼人傲气。红巾没一个一合之将。看到胜利在望,高丽人发疯了似的前赴后继。
邓舍及时赶到。
长枪交手,直刺丽人上将。他苦战一夜,力气不足,丽人上将仰头张嘴,用牙齿啮住枪头,长槊回扫。邓舍躲避不及,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挡在前边,被打的铁甲凹陷,口吐鲜血。
邓舍避开两步,转头往城中看,城中央火光腾腾,映天耀地,将这黎明映衬得通红如血。黑烟滚滚,扶摇而上,散布全城。
他大笑道:“我援军即到,何不速降?”
那丽人上将却懂汉语,抬头看见火光,脚下一顿,愣了一愣。无故点火,不是有诈,就是真情。双城要有援军,只能从山口来。但是山口处,他占据后曾遣人搜索二十里,不见敌人,判断痕迹,的确往定州而去;即使红巾隐蔽林中,他有千人驻防,山口决计牢不可失。红巾援军还能从哪里来?莫非是岸边那一支被击溃的人马没有回城?三五百人起不了作用。
邓舍偷空,看到城墙外一队队的高丽士卒被调集过来。鱼贯排行,刀枪明亮。这高丽上将只要再往前突进十步,给这些士卒开辟出来一条通道,城池不保。
千钧一线。
城门轰然巨响,不用去看,也知道破了。那丽军上将手上只顿了一下,闻声大喜,提槊奋喝了声,就要再来突刺。
喧哗嘈杂的声音从城外传来。隐隐马蹄声响,夹杂着汉语和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丽军大将面色大变,喜色消减,转为惊疑。
邓舍瞧出便宜,丢下了长枪,揉身扑上。丽将措手不及,摔倒地上。他怒喝大叫着弃槊拔刀。丽军士卒拼命来救,被邓舍的亲兵、随从挡在外边。一片混战。
邓舍按住丽将的手,不让他把刀拔出,空下的手想拔自己的刀,拽了两下,伸展不开,拔不出来。丽将力气极大,挣扎要着起来。两人滚做一团。丽将抓住他的脖子伤口,手指插了进去,疼痛难忍。生死关头,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邓舍奋力翻在上边,扯下他的兜鍪,狠狠往他头上砸去。
鲜血横流,丽将痛呼一声。邓舍连砸三四下,他呼声渐低,悄然无声。
邓舍匪窝里长大,自小上阵杀人,却从没杀的这么狼狈过。他浑身血、泥地坐在丽将的身上,力气用得过度,心脏砰砰猛跳,手足发软。喘着粗气休息一阵,草草裹了下脖子伤口,摸着长枪,柱在地上支撑着站起来。
忽然听到一阵欢呼。“援军!”“援军!将军,援军已到!”
高丽人主将失陷,红巾援军到达。丽军无心再战,争抢纷逃。一个亲兵奔到近前,欢喜禀告:“北城墙外来的是洪先生!将军,丽军大溃!”
邓舍松了口气,双城算是保住了。定州呢?他转首西边,度秒如年地焦急等待,终于山口处爆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知道文华国成功引燃了布在山口地下的火药。这才仰天大笑,对弈到此,稳占上风。多日来的重压一扫而空。
——
,君生之初,尚无造。君生之后,逢此百忧。噫兮,君既身死,魂归家邦。君寐无觉!
生之初,没有战争;生之后,百种灾难丛集降临。无觉:不见的意思。寐无觉:长眠不醒。原文为“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尚寐无觉:希望长眠不醒。
18 东风 Ⅲ
城中的烟雾弥漫过来,将死战、逃窜、追击的两方士卒包裹其中。很多士卒被呛得连声咳嗽。细雨淋下,渐渐冲淡了烟气。二三十骑沿着填壕车过了壕沟,在城墙外、壕沟内的乱军混战中,兜了一圈,驰奔来到城墙塌陷的地方停下。
马上的骑士们都秃着头顶,辫发垂肩,耳上悬挂金环。往两边一让,让出里边一人,手拿折扇,白衣飘飘,一尘不染。正是洪继勋。
他跳下马,一拱到底:“将军。小可幸不辱命。引来女真军马八百人。”拉身边随他一起下马之人,介绍,“这位便是三散地面女真金牌千户佟豆兰。岳王之后。”
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一张长板脸,又瘦又长。鼻梁窄而高,略带鹰钩。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邓舍几眼,一拱手,道:“俺盔甲在身,不便行礼。见过将军。”
邓舍平时闲暇,向罗李郎等问起合兰府人物,听说过佟豆兰的大名,略微知晓一二他的来历。所以,倒是不奇怪一个女真人怎么会自称岳飞之后。
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的精力有所恢复。忙将长枪交给亲兵,道:“岳王之后,果然风采过人。”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话题一转,“先生,我在西北边山口埋伏有一路人马,赶来需一两个时辰,等来到怕就晚了。还得辛苦二位,驱赶丽军向北,两面夹击,务必要将之尽歼!”
双城、定州被围的消息,洪继勋是昨天在回双城的路上听闻,极力劝动心生退意的佟豆兰,连夜急行来救。此时一听,他即猜到邓舍的整个布局。当分两布:第一步,歼灭双城对面的丽军;第二步,走南路救援定州。
这个计划很大胆,他为之拍案叫绝。也不废话,道:“将军有伤,尽管回府安歇。追歼丽军的小事儿,交给小可便是。”
邓舍一笑:“有先生在,本将高枕无忧。”却不肯像他说的那样“回府安歇”。佟豆兰的军马他不去调遣,交给洪继勋协调;召来左车儿、河光秀及二百骑兵,留三百步卒弹压城内、警戒丽军残部。其他的尽数出城,以百人队为单位,穿插到溃散的丽军之中,驱少成多,不图杀伤,谁往北边赶得人最多,谁就是头功。
至于丽军留守南营的军卒,他不担心。火一起,赵过、黄驴哥就会大举进攻。
登上城头,放目四望。入耳一片哭爹叫娘,丽军四散奔走,倒戈卸甲、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中,抛石机、弩炮、对楼、填壕车等攻城用具,再无一人去管,任雨水冲刷。
追击的红巾里,二百骑兵跑在最前边。马刀劈砍,杀出条血路,转瞬间到了丽军阵后。回转过来,散成长线,赶鸭子似的,轰赶丽卒向北。丽卒兵找不着官,官顾不得兵,没头苍蝇也似,只管跟着大队奔逃。前头的路一断,有几个想冲过去,哪里是红巾老卒对手,接二连三地掉了脑袋。
河光秀机灵,指挥部下的高丽人一起大叫:“南边有敌人埋伏,北边安全!”他们的高丽话字正腔圆,没人分的清真假。先是一个两个掉头,紧跟着十几个二十个,眨眼间,数百成千的丽卒,互相践踏着转而向北逃窜。
佟豆兰的部下皆是骑兵。他们没有向阵后穿插,而是分散在两翼,保证丽军不会跑偏方向。
邓舍看的多时,局面从混乱变得有秩。成片成片的丽军,满山遍野,不避泥泞,轮着两条腿,一窝蜂地分成两股,过了双城,在女真人的压缩下,又合在一处,渐渐远去。
身边的亲兵个个喜笑颜开,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三军大胜喜开颜。邓舍派出亲兵把丽军落在城外的弩炮等,搬运进城。救治伤员,清理尸体,打扫战场。
他脖子上的伤本已经好了大半,丽军上将一插,又破了口子,流了不少血。如今虽没看到歼灭战的结果,大局已定。支撑他不倒的精神劲儿一过去,有点坚持不住。吩咐亲兵抬来胡床,就在城楼上靠坐休息。
回想刚才交战,惊心动魄。要不是洪继勋意外赶到,估计此时自己人头不保。文华国曾说他太过行险,细细想来,真是如此。
兵家有云:出奇致胜。然而过犹不及,出奇的,不一定都可以致胜。他暗自警惕,以后可得多加注意。
洪继勋、左车儿的军报,接连不断,一封封送来。城北十五里处,遇上文华国部。丽军企图向南突围,佟豆兰分西侧军马支援左车儿、河光秀,稳稳守住战线。文华国、罗国器养精蓄锐两天,砍瓜切菜也似,杀得高丽人人仰马翻。洪继勋挂起免杀旗,降者不杀。丽军眼见突围无望,大股大股地弃械投降。
检点战果,歼敌一千四百余人,俘虏接近两千人。薄暮前后,几路军马得胜回营。
邓舍亲下城楼迎接,吩咐城内摆布酒宴,一庆大胜,二则补上为洪继勋洗尘、欢迎佟豆兰。遣派信使去定州报捷。
酒宴上,洪继勋把酒祝贺:“将军此战精彩绝伦,可圈可点。大获全胜,当浮一大白。”
他这话说的有点不谦虚,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席上诸将,文华国粗,不懂可圈可点的意思,没甚么反应;罗国器等人,脸上不由一沉。邓舍一军主将,呕心沥血;众人齐心协力,几千人浴血奋战才得此胜利。你虽有救主之功,也没必要如此托大罢?
洪继勋向来如此。邓舍不在意,他道:“亏得先生赶来。要不然非得功亏一篑。先生要在我身边,我也不会陷入几乎破城的险境。”端起酒,敬文华国诸人,“众位躬先士卒,摧锋陷阵,夺山口、守城池、歼敌军,没诸位,没此胜。且饮此杯。”
文华国嫌杯子小,换了大碗,一口干完,道:“痛快!将军,今天真是痛快!老文俺这一双金锤上,怕不沾百十丽卒的脑浆!”问,“南营丽军一灭,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去救定州?”他和陈虎兄弟情深,心急挂虑。
“贵早不贵晚。黄将军、赵将军夺了丽人南营,我命他们就地固守,不必回来。南面通道在我手中,料来丽军溃卒纵有侥幸漏网的,也过不去。诸军将息一夜,明日三更造饭,五更起军。定州丽军攻城几次不能克,成了疲军。我用胜军击之,取胜易如反掌。”
洪继勋点头称是:“将军说得是。小可以为,也不必等到明晨,今夜便可出军。”
邓舍摇了摇头:“守卒力竭,不可连战;文将军、罗将军、陆将军营鏖战一天,需得休息。定州军报送来,丽军渐至暮气,今日只攻城一次。定州城既然暂时不会破,我军干脆就再等一晚,养足了精神,取胜也更容易一些。”
一个晚上差别不大,洪继勋没坚持意见。既然说到了这里,邓舍索性暂把酒宴该做军议,指派解围定州的军马、将领。主力当然是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此外,城外驱赶丽卒时,河光秀所部发挥的作用不小。命河光秀:“选三百丽卒,交给文将军使用。两军对战,可用土语瓦解敌人军心。”四面楚歌的典故,不妨一用。
河光秀大声应诺。他是没得到实授的副万户,位置靠前,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声音尖利。坐在他对面客席的佟豆兰忍不住抬头瞧了眼,脸色古怪。
邓舍瞧见,也不解释。一笑,岔开话题,道:“佟千户威名远震,我心慕已久,今日始解相思之渴。”郑重起身行礼,“今天多亏佟将军,请饮此杯。”佟豆兰站起来,两人对饮。回归座位,邓舍又笑道:“将军岳王之后,大败丽军的捷报一送呈我家主公,朝中必然欢喜无限。说不得,还会立时请将军入朝。”
明王自称宋室皇裔,故此邓舍有此一说。他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凭他百户的官衔,别说捷报直接送到朝中,朝中大臣怕是连他算哪根葱都不知道。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不冒充身后有个强大的势力,佟豆兰这样的地头蛇不会放他在眼里。
佟豆兰笑了笑,谦虚:“洪先生和俺自幼相识,听他讲了许多将军的英雄事迹,佩服得紧。和将军相比,俺算不得什么。”顿了顿,问道,“丽军有员大将,名叫李成桂的。他是双城土著,将军克双城时,不知道有无见到?”双城、三散同处北方,李成桂有头有脸的人物,本身武艺也精;他们两人有过交集。
洪继勋接口道:“当时破城,刀枪无眼。李将军竟一战而没。”佟豆兰哎哟一声,连道可惜。邓舍摸了摸了脖颈伤处,道:“其人的确勇武,是条好汉。我这脖子就伤在他的手中。”
洪继勋举起酒杯:“来来,夜宴庆功,不谈军事。文将军,小可敬你一杯,祝你明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因明日出军,酒宴没多久,草草散席。邓舍自给佟豆兰安排住处,解围定州不需他的军马,一概安排到城中军营。毕了此事,接见吴鹤年、罗李郎,表彰慰藉;城中戒严不松;叫匠营军卒连夜加紧修葺缺口。
忙到深夜才布置完毕,回转府中。上得楼阁,楼道口,碰上王夫人。从丽军围城开始,邓舍就吃住城头,没回过府。她担惊受怕了几天,见着邓舍,不知怎的,心中委屈,滚珠子似的,泪水滑落。
邓舍累得筋疲力尽,又不得不敷衍安慰。没料到她牛皮糖一般,好容易止了泪水,不肯走,问东问西。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说起守城经过,明明已知红巾大胜,听到惊险处,掩口轻叫。追问丽卒溃逃后,守卒追歼的情形,如同感同身受,喜不自胜,眉开眼笑。
邓舍从未曾见过她这般缠人模样,大吃不消。看在王士诚、续继祖的面子上,尽量配合。
街道上更鼓响了又响。快到三更,王夫人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邓舍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夫人有些不对,隐隐猜到点,太不可思议。困意上来,歪倒睡着。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没等亲兵叫,自己醒来,送文、罗出城。
定州的丽军,陈虎几次军报中,分析得很清楚。主将懦弱,军无斗志。和己方相比,除了人多,各方面都不如。他相信,红巾只要把全歼南营的消息散播开来,甚至,有不战而胜的可能。
尽管如此,邓舍依然再三叮嘱文华国、罗国器等人:“不可大意。丽军人众,尔等可藐视,不可轻视。赵过部人马,也归文将军调度。”
诸将领命,一一出城。
几千人络绎不绝,出完城,日上三竿。雨停了,风甚凉。邓舍驻足翘望片刻,两三个亲兵深一脚浅一脚,急剌剌跑过来:“将军,丽将醒了。”
却是昨天突阵的那员丽将,头够硬,没死。据俘虏丽卒交代,名叫庆千兴,乃是南营主将。另有一人叫金得培的,没抓着,往北边逃走了。
自入高丽,邓舍人地生疏,地面情况好摸清楚,苦于不知高丽王庭虚实。庆千兴官居西北面副元帅,位高权重,价值不低。当即传令:“带到大堂,我亲自审问。”想了一想,叫来左车儿,附耳低语两句。
他没讯问经验,但以前没少见邓三拷掠富户,手段知道不少。敌将悍勇,动刑怕是不成,攻心为上。
到的堂上,不多时,两队士卒押着庆千兴来到。见他披头散发,额头血迹干了,凝结成黑块。脸上、身上净是泥,五花大绑,昂着头,桀骜不驯。
立定,士卒按住他的肩膀,踢他的腿弯,想叫他跪倒。他宁折不弯,挣扎着,破口大骂:“爷爷上跪天,下跪地。岂跪贼!”一个士卒大怒,重重给了他两巴掌,打掉一颗门牙。他和血咽下,仰天大笑:“蚁贼!他日我王大军掩至,个个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嗔目喝道:“速杀我!”
邓舍微微摆手,止住士卒。和颜悦色,道:“将军勇武,人杰也。奈何不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落我手,何苦倔强?”
庆千兴憋足劲,朝邓舍狠狠呸了一口。距离远,没啐着。左车儿跳起来,嘡啷拔刀:“败军之将,也敢如此!”
“屑小之辈,也学大人说话。阿只儿!你爷爷头颅在此,休得废话,尽管取去。”阿只是高丽话,幼儿的意思。邓舍年龄小,庆千兴在侮辱他。
邓舍不动怒,道:“将军才醒,大约还不知道,我大军夜间出城,至迟下午可到定州。……”庆千兴顿时收口,邓舍瞧了眼他的神色,接着道,“我精卒万人,挟大胜之威,定州解围的结果不言而喻。”叹了口气,替高丽人惋惜,“可惜。要是定州丽将也能如将军一般勇武,胜败结局,想来就是另一番样子。……万五千人,围小城,三四天不能进一步。”匪夷所思地连连摇头。
庆千兴深深赞同。红巾一出军,定州必败无疑。不是小败,而是大败。李岩不死的话,百分百会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事实上,表面来看责任也的确在他。他不听王命,贸然轻进。然而,他不动,稳守南营又会怎么样?李岩懦弱,久顿无功,连着两夜后撤六里。等他破城,等到什么时候!定州红巾越战越勇,说不得,自己就能突围成功。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不忿。
人无完人。酒色财气名,总有一个弱点。邓舍本待一个个轮流试探,“名”字才出手,就有了效果。暗下冲左车儿使个眼色。
左车儿不满道:“将军休得涨他人威风,落自家志气!这高丽矬子哪里雄武了?小人就看不出来。一样为将军生擒。”
邓舍正色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征战多年,阅读古兵书,百战百胜的将军,世所罕见。至于临阵失手,本将不也曾脖颈受伤么?”转首,浮现赞叹神色,对庆千兴道,“将军用兵果断,擅抓良机。麾下将精卒锐,不瞒你说,我双城险些就被你攻陷。至今回想,后怕不已。”
只差一步!就能破城大胜。庆千兴不怕死,马革裹尸乃军人的本分。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庆千兴心高气傲,不愿死后替李岩背黑锅,落个无能的评价。不甘的念头不觉升起。
邓舍命士卒为他松绑,搬来椅子,请坐。他哼了声,不坐。道:“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用不着虚伪客套。我知你想甚么,要爷爷投降,门儿都没有!”
“将军要做忠臣,青史留名。坏人名节的事,我不会做。只是想在将军上路之前,好好和将军聊一聊。说实话,这番大战,我深有棋逢对手之感。”邓舍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敢问将军,如何就知道我大军出城,往攻山口?若是将军晚来攻城一日,我山口先破的话,就绝不会出现后来的险局。”
庆千兴高高仰着头,不理他。邓舍自顾自,回顾战事,挑庆千兴的得意之笔,专门拿出来提问。左车儿出去,安排侍女奉上酒肉,酒香肉香,充盈一堂。侍女都是精心选出,容颜俊俏,举动间体香如兰如麝。恍惚间,不似敌我两方,倒是满堂春色。
最后,邓舍问道:“我几路疑兵全被将军看破。难道,将军就没有担心过,我弃城而走,疑兵是故意用来拖延时间的?”百思不得其解,“是了,或许将军,根本未曾想到这里。”
庆千兴容不得别人低看,嗤笑几声:“你外国远来,长途数百里,得了双城,怎会轻易放手?”
邓舍恍然大悟,惺惺相惜:“能得将军做对手,人生快事!”命侍女为庆千兴斟满酒,道,“此杯酒,我不是敬将军,敬将军的万人敌。”言下之意,我敬的是你的指挥才能。
侍女跪在地上,举起酒杯,娇滴滴道:“请将军饮。”
这就是断头酒?庆千兴低头,美人笑靥如花。他自幼入伍,甚少接近女色。一生除了行军打仗,没别的爱好。战死疆场,留个名将美称,心满意足。如今看来,想也别想了。临死,临死,落一个庸将之名,千人指责、万人唾骂。心灰意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喟然道:“将军称我人杰,愧不敢当。败在将军手下,心服口服。”终究不服气,“天不助我,奈何,奈何。”扔下酒杯,闭上眼睛,引颈待戮。
邓舍道:“既如此。午时,我亲送将军上路。”吩咐,“将降卒尽数带出,到时一并处斩,给将军殉葬。”
庆千兴闻言大惊,忙睁开眼:“殉葬?”
“将军英杰,死亦为鬼雄。我不忍将军黄泉路上孤单伶仃。二千降卒,便送给将军做为部下罢。”
庆千兴涨的满面通红。邓舍要是不说,降卒的死不关他事。邓舍这么一说,两千人陪死,矛头指在他的身上,分明要他死不得安息。邓舍再一大肆宣扬,人口相传,可就连一个庸将之名也求之难得了。他道:“你,你……”激动过度,讲不出话。
“若嫌不够,破了定州,加上那里的降卒一起也可以。”
庆千兴急火攻心,大叫一声,要找邓舍拼命,左车儿拦在前边。他手无寸铁,过不得去。转过身撞墙求死。冲了两步,想起自己一死,邓舍别真让两千人陪葬,不禁停下脚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彷徨无策,双眼冒火:“你待如何?”
邓舍起身,情深意切:“将军莫急。适才话语,不当真。实在敬重将军智勇,为将者,识势第一。将军大才,应当爱身惜命,何不从我大宋?共成大事!”
“外国贼子,大言不惭。”
“你高丽同我中国,自古人文衣冠相同。中国为君父,高丽为臣子。何来外国之说?而蒙元窃据中原以来,高丽权臣胁迫你王剃发易服,甘从鞑虏。丽民上下,莫不怨望,人心思变,唯系我宋。
“我主公宋室皇裔,起兵淮上。拥众百万,闻者影从。纵横南北,数攻大都,来往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不日,辽东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入丽。所为者何?助你清除奸臣、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旧时衣冠罢了!功成则退。本将是为先锋。
“当是时也,将军不求留功名于后世么?”
他这番话不尽其实,庆千兴自然听得出来。但是高丽的确自古和中国衣冠相同,自居小中华;小明王是不是宋室皇裔,天知地知他自己知,别人不知。想辩驳,无从辩起。究其本心,他也根本不想去辩。瞪着双眼,半晌无话。
做名将,是他自幼的愿望。身死留愚名,他不甘。但,背主从贼,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他不敢。该当怎样?何去何从。
邓舍不逼他,举起酒杯,轻轻品了口。道:“将军醒来不久,身体虚弱。来人,收拾间雅室,请去休息。”庆千兴一言不发,任士卒领着他,出堂而去。
——
,三散。
今朝鲜北青。
2,佟豆兰。
即“叁撒猛安古论帖木儿”,其父为女真金牌千户阿罗不花。叁撒就是三散,猛安相当千户。
古论帖木儿是他的女真名。金朝以来,女真人有兼用汉名的习惯,佟豆兰是他的汉名。
一说为岳飞出征辽东时,与一位高丽女子生下小孩,岳飞回国南宋,而这高丽女子则无法随之跟去,便定居辽东。这个小孩就是佟豆兰的先祖。
一说为岳飞被秦桧谋害后,五子岳霆为避难,进入咸南三水(黄梅村)。南宋末年,元军占领鄂州,其孙岳浮海(岳飞四世孙)从征南大将军李柏有功,初封五千户,以后在元出仕做大官,改名三山孟崖帖木儿。五世孙岳阿甫,仕元,为千户。六世孙岳雅远(阿罗不花)为征西大将军,青海府君,进驻青海,其子岳豆兰(岳飞七世孙)承袭千户,从酋长授古论豆兰帖木儿之称号,依照女真人的风俗习惯跟著母姓,就称佟豆兰。
19 万户 Ⅰ
同学们再忍耐几天,下周一开始,正常更新。
——
文华国部的突然出现,给高丽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打击。但他们毕竟人多,李岩收缩阵型,把部队分成两个部分。少部分继续围堵城门,大部分调拨列阵,阻截文华国。
他们有现成的营垒,器械俱全;急切之间难以击溃。为配合文华国,陈虎主动出击,李和尚、张歹儿、杨万虎轮流带队,日夜偷袭。丽军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洪继勋认为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给高丽王庭调集、派遣援军的反应时间。一旦僵持,客军身份的红巾,绝对不是主场作战的高丽人对手。
邓舍很赞同。早先出奇兵的构想再一次浮现。当即,抽调五百城中军马,拨给左车儿带领赶赴海边,搜检渔船、建造木筏,扬帆过海;多张旗帜,插入丽军背后。
奇兵起了效果,丽军自乱。文、陈抓住战机发动总攻。第四天,捷报传来。定州围解,歼敌两千余,俘虏三四千。李岩及丽军残部仓皇南窜,文、陈追击到泥河河畔。邓舍下达命令停止追击。
泥河水势湍急,西北连群山,东南入大海。河以南,高丽大城很多,驻守兵卒不少。红巾士卒奋战连日,军力已倦,不能得意忘形。文、陈在泥河边,布下一营人马,依山搭营,留作驻防。
文、陈前线鏖战,后方的邓舍、洪继勋也是日夜军议。山西的府县军,在山口一战中损失惨重。文华国报告,战场上不曾见到他们的身影;大约不足以再战,各自回城了。洪继勋据此,建议将丽军驱逐过泥河之后,主力不必回城。沿山北上、西进,借诸城城防空虚的机会,顺势攻取。
邓舍再三考虑,详细询问洪继勋、罗李郎等山西各城的情况。山西、北各城,人口普遍不多。大部分地方本为渤海、女真旧地,各族人混居。丘陵起伏,土地不算肥沃,因为挨近群山,多有矿产。出铁、铜、铅等物,又有貂鼠之类山产。
经济意义上来讲,价值不大。但是,战略意义重大。
“双城若是腹心,则定州、泥河堪谓盾牌;一出山西、北,将军之矛,锋逼西京。又有三散等地做为依托,此勇士搏虎之势也。我势既张,丽势必缩。然后将军可以一边作势略地,疲扰之;一边锁三关,经营关北,操练卒伍。粮秣已齐,军马已厉,不发则已,一发不可收拾。”
洪继勋的口才没得说,尤其分析大势的时候,口若悬河,汪洋恣肆。邓舍拍掌称赞:“便如先生所说!”
当下传令。文、陈率诸将沿山北上,行军不必太快,稳稳推进。第一个夺取的目标,定为三水府。三水府在定州北,中间隔了座千佛山。高丽人在这里的势力并不是太大,居民多是汉人、渤海人、女真人。
也因此,当地驻军的反抗十分微弱。红巾才作势攻城,丽将就开了后城门,弃城远遁。搜检俘虏,只得三十几人。询问才知,大部皆已阵亡在了山口。
捷报传来,双城欢庆。邓舍猜到会比较顺利,没猜到会这么顺利。紧急和洪继勋研讨决定,大胆改变原定的一一攻占计划。命文、陈分兵两路,一路向东取甲山;一路向西攻长津,翻过群山,远略宁远。
三水府、长津只是顺路掠取,甲山、宁远才是邓舍的真正意图。
宁远位处大同江南岸,沿江南下,可以直达西京平壤。而距离定州不过百里。攻下此城,就好比在山西钉入了一个楔子,战场主动权就掌握在了邓舍的手中。
甲山,本高句丽地,渤海国在此设府,金元以来,屡经战火,高丽在几年前,始置甲山万户府。守卫山口府县军的主力,便是从此处来。由此向北,接连长白山、鸭绿江。又是形胜之地,千山南来,众水北注。洪继勋称它是“山水绸缪,别成一区”。意思就是山水交错,自成一统。
得了此地,有两个好处。一则,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遇有不利,不会再像这次一样,退无可退;二来,凭借此地的良好地势,只要发展得当,完全可以以之为支点,提领关北;甲山左近女真人聚居甚多,向东俱为女真旧地,也能借以拉拢女真,同时也起着防范女真的作用。
长津的守军,和三水府的一样不战而逃;甲山毕竟是个万户府,虽然山口阵亡了一半还多,到底抵抗了半日。两城相继沦陷。远略宁远的文华国部,遇到了麻烦。
山口一战,宁远派出的军马最少;又得到北边德川、南边孟山两城的支援,抵抗顽强。邓舍调攻克甲山的陈营张歹儿、杨万虎部,疾驰支援。
不必参与攻城,做出进攻孟山的姿态。果然,孟山慌张起来,顾不得宁远,先图自保。又遣一支军马,巡荡江边,断绝德川、宁远的联系。两日后,宁远城破。
而数百里外的平壤,在此期间竟是一丝动静也无。毫无疑问,庆千兴南营的全军覆没,使得它元气大伤。
宁远既然攻破,第一件要事,便是选择驻守大将。按照洪继勋的比喻,定远就是全军的矛头,遍数军中诸将,谁人可以任之?邓舍心中早有人选。
论地位,文华国最合适;但他为人粗卤,不放心。陈虎精细坚毅,定州离不开他。赵过朴实厚重,留在甲山,有他坐镇后顾无忧。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不是方面之才。
最合适的,当数张歹儿。上阵有虎气;虽不识书,下马有文气。有勇有谋,沉稳坚刚。邓舍对他的几次表现印象深刻。当然,他资历不够,需得派一人辅佐。李和尚太粗,罗国器太滑,关世容刚好。这两个人都重气讲义,不会合不来。
即刻传令,关世容、张歹儿不必转回,带本部人马,留驻宁远。另调张歹儿部的杨万虎随军回城。其他长津、三水府两地,各留五百军马,擢拔两个上马贼的老兄弟代行千户,驻扎看守。
一下子多得了五座城,邓舍顿感压力沉重。他从没有过管理数个城池的经验。即使双城,打下来之后,之所以没出什么大乱子,大半靠的也是洪继勋的出谋划策,吴鹤年的实际操作。
但总不能什么事都交给别人,依靠别人。邓舍当然懂得民政的重要性。拿一杆枪来做比喻,军队好比枪头,地方就是枪杆。枪头钝了,可以磨;枪杆一断,枪头再利,也难有大用。
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折腾,考虑这个问题。邓舍下定决心,不懂,就学。一军之主,无须事事躬亲,不求精,必须会。
各城的普查一一送回。宁远人口较多,三万余口;定州少一点,一万上下;长津、三水府、甲山位置偏远,人烟稀少,加在一起,不到两万。人种比重上,汉人十之一二,女真人、渤海人十之二三,基本都分布在长津三地。宁远、定州八成以上,俱是高丽人。
第一个问题就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做为异族人,该怎么去管治本地土著?
吴鹤年在其位,谋其政。蒙元管理地方的那一套,他熟悉得很,选适合高丽民情的,道:“小人之见,首先需重新核定户籍,编制坊里、保甲。一则落实人口,便于管理,二则保甲互相担保,一户有罪,一保同罚,甲生、里长监管不力,同罪处之。提前报官者,免其罪。如此一来,地方上也有耳目灵通之利。”
邓舍颔首同意,补充道:“里长、甲生,尽量选当地汉人担任,不足的部分,可由渤海、女真人出任。”必要的分化还是需要的。邓舍忽然想到,历次战斗,军中伤者甚多,至有致残。平时常思如何安置,眼下不就是个大好机会,道,“军中残者约百人,愿去军籍、入民籍者。送宁远、定州落户安置,可任里长、甲生。人赏银十两,赐地五十亩。”只赏赐权、钱、田,邓舍估摸着还不够令士卒眼红羡慕,沉吟犹豫。
吴鹤年笑道:“俗话说,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大人何不再以高丽女子给之?”
“欺男霸女?吴总管是想激起地方民愤?”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嗤笑一声,反驳道;他提出意见,“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将军暗中交代各城,凡高丽女子嫁残卒者,给其母家诸事方便,优礼之,厚待之,另眼相看。疏导引诱、潜移默化,方为上策。”
这也是一种分化。不过就眼前来看,实现的可能性不大。非得长期施行。邓舍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坊里、保甲编制好,地方官的委派问题随之而来。带上双城大小城池六座,七八万人口。陈虎、赵过、张歹儿,行军打仗个个好手,处理民事,能不能胜任?
涉及到军中大将,吴鹤年闭嘴不语。洪继勋侃侃而谈:“定州诸地都处前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将军手中,也无人可用。大可军政一体,交陈、赵、张等将,统一处置。将军目前,最需要关心的,不是地方发展,而是聚敛粮草、充军备武。
“充军备武需将军亲力亲为,而各地府县的职责,就在聚敛粮草。”
关北严寒,有春耕而无冬种,农田作物一年一熟;山地又多,除了双城等寥寥数地,大都土地贫瘠。聚敛粮草,靠本地不太可能。邓舍问道:“先生之意?”
洪继勋打开折扇,微微一笑,道:“泥河南、宁远西,土地肥沃。官府虽然贫穷,然而大户人家,往往良田千万,跨县过州,富裕非常。定州、宁远军马,闲着也是闲着,将军何不任其哨粮?既可保军卒锐气,又能够损敌利己。”
吴鹤年咳嗽一声,皱着眉头,道:“怕是会失民心。”
洪继勋哂笑:“归我之民是为民,不归我之民是为敌。何况,高丽百姓之所以怨声载道,罪魁祸首正在豪门巨室。将军杀富,夺其粮粟、分其田地。有穷人归来,妥善安置,民心自然可得。”
杀富户、抢钱粮,邓舍没什么心理负担。他道:“先生所说甚是。”军需粮草这一块儿,他考虑已久,补充一个辅助办法,“双城等地沿海多渔场,吴总管多组织丁壮,下海捕鱼。”不仅双城,甲山、宁远等地,也都挨近河川,依样办理。相比粮粟,渔场的产量更大,穷苦丽人每日三餐必有海鲜补粮食、畜肉的不足。
“有粮草还不够。攻城略地,要在精兵。何谓精兵?在少不在多。训练有素,披坚执锐。两者缺一不可。将军一万三千人,两战伤亡一千余。驻宁远两千,甲山一千,三水府、长津各五百,定州两千,双城六千。部属混杂纷乱,旗帜不一,号令不严。
“现今稍有空暇,可以缓出手来,就该立刻整顿。”
邓舍早在肃纪时就考虑过这件事,道:“正合我意。”当下将心中构思讲出。一万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计划分编三营。文、陈各一营,自己领一营。
宁远距离定州近,张歹儿、关世容拨给陈营;李和尚、罗国器俱在双城,拨文营;赵过、陆氏兄弟自己统带。河光秀官儿高,他的丽卒自成一营。
佟豆兰的女真人和邓舍没有统属关系,他一直回避,不投,不走,很含糊。可以算他们来帮忙的,也可以理解为合作伙伴。邓舍暂时没把他们考虑进去。
另外,各城搜检得工匠二百人,悉数送来双城,一并编入匠营。各城汉人、渤海人、高丽人大户,按照双城的老规矩,反抗的一概杀戮,分其田地,或归军用,或给贫者。投降配合的,分毫不损,责令每户送嫡子来双城入侍,统统发给质子营。这两营由左车儿代管。
汉卒三营,丽卒一营,编制一定下来,统属关系清楚许多。再有战斗,各负其责。但是,如果碰上比较大的会战,军卒混在一起,该如何区别?“将异其旗,卒异其章”,可以仿照古制,结合现在的制度,在军章上加以区别。
汉卒佩红章;丽卒佩黑章,用黑旗。文营为左,用青旗,章在左肩;陈营为右,用白旗,章在右肩;邓舍中军,展黄旗,章在胸前。章上写士卒名字及上官十夫长、百夫长的名字。
洪继勋等人自无意见。当即传令各城,规划分属,按照各自所属,送给样章,分别制作佩戴。
旗、章只不过是形式,便于区别。重头戏非操练莫属。陈虎等将驻扎在外,不能统一训练,严令每日一小操,三日一大操,不得懈怠。文华国等即刻出城,接着修建大校场,分军按队,由八百老卒充任教官,习练技击,熟悉阵型。
可惜炸山口时,把从永平得来的火药用了个十之七八,火铳手只能暂停训练。高丽人不谙火药制造,指望缴获、购买可能性太小;自己制造的话,双城周边,多产铁、铜,磺、硝等物实在不多。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不止高丽,整个的辽东红巾,火药方面都是比较缺乏的。洪继勋道:“宁远、定州较富,得银钱甚多。并且双城等地,有金矿、大盐池。物通有无,小可以为可选能言善道的精干士卒,乔装北上。辽东有硝石,仍在蒙元手中的大宁等地,不缺此物。金复盖等州,濒临大海,常有山东、甚至两浙各地的船只来往。而山东经毛平章治理,物产颇丰,两浙更是膏腴之地。许以重利,必有所获。
“此为开源。尚需节流。火药既然不足,就多制箭矢。高丽人火器不精良,普及度远不及中国,也是多用箭矢。我有山产铁、铜,遣专人负责,出矿冶炼不停,足够使用。
“其他火铳等诸般火器的制造。大炮制不得,至于火铳,陆千户出身军器匠人提举司,不是外行。匠营各色工匠都有,选伶俐军卒协制,产量虽不会大,补充缺损应不成问题。”
权宜之策,姑且行之。邓舍一一同意,即择陆千五督办冶炼,开辟匠舍,兼管制造火器一事。洪继勋提到山东,倒是叫他心中一动。也不知王士诚、续继祖火拼赵君用结果如何?打定主意,派遣人去金复盖诸州时,顺便打探消息。
民政、军事粗略梳理一遍。该办的事儿,大家心中有数。洪继勋道:“精兵已成,将军用来攻略两界,万人绰绰有余。要想虎视南下,稍嫌不足。小可有三策献上。”
走一步,看两步,邓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道:“先生请细说。”
“其一,征各城汉人、渤海人入军;其二,厚遇佟豆兰,引女真部落来投;其三,将军许军中高丽贱民脱籍入民,反响甚好。
“如今连战连捷,军威大盛。小可闻听,双城本地的贱民、棒子,许多都有投军打算。可以扩招丽军,做为附庸,协助守城,维持地方。其中或有精锐,也可以用来冲锋陷阵。”
召汉人、渤海人从军,没有问题;拉拢女真人是既定的计划;唯有丽卒附庸,不能多。可惜汉人比重太小,邓舍微一寻思,道:“目前各城粮草,仅可保万人两三月用。征军不宜过多。汉卒三千,丽卒四千罢。”他叹了口气,没人马没地盘时,想人马想地盘;有了人马地盘,又发愁粮草兵源。自失一笑,这不是个圈儿么?
感慨发过,暗暗记下,两件大事:火药粮草、兵卒来源。需要解决。
洪继勋折扇一合,在手掌上轻轻打了一下,唤回邓舍的注意力。讨论半天,大部分时间他自己在说,没半分疲态,依旧精神抖擞,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道:“五城安民,不比双城一地。将军可有谋划?”
一听他问,邓舍就知道,他肯定已有成算。果然,不等邓舍回答,洪继勋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却不展开去念,手指夹着,递给一边儿的吴鹤年,道:“吴总管管理地方,请看小可此书有无不妥?指点一二。”
吴鹤年嘿嘿一笑,心中恼他轻视自己,当自己为打杂跑腿儿的二狗子,嘴上恭维:“先生大才,指点不敢当。”接过来,抖开洒了眼,赞叹,“好文字,好文字!”顿了顿,又道,“一笔好字。”清清嗓子,恭身侧对邓舍站好,念道,“告高丽人等书。
殷商,高丽祖也,同我中国,本为一家。世所和睦,皆为中华。蒙元已降,如虎而冠。倒行逆施,暴陵内外。穷绝江南,中原黔黎殄丧。两征日本,海东为之一空。慕我林氏,壮哉箕子之民。我大宋颍上一倡,影从千万。
沧海横流,惟英雄方显本色;救济斯民,舍豪杰而问其谁?良马有策,远道可致;贤士有合,大道可明。三千里锦绣江山,侠少良家之子弟,吾翘首以待之。”
——
,三水府。
三水府本为古渤海国显德府界地,后为女真占据。金、元属合兰府。
2,关北。
定州、宣德、元兴三地,高丽人称之为“三关”;三关以北的双城合兰府等地,也就是现在朝鲜的盖马高原,即为关北。
3,户长制。
高丽“凡州府郡县千丁以上,户长八人副户长四人兵正副兵正各二人仓正副仓正各二人史二十人兵仓史各十人食禄史各六人客舍药店司狱史各四人。”
“乡吏非由科举不得免役从仕近者逋亡附势滥受京职,又令子弟不告所在官司投势免役内多滥职外损户口。今后外吏及其子弟毋得擅離本役其受京职者限七品罢职从乡。”
4,保甲制。
汉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唐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百户为“里”;北宋王安石变法,“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力者一人为保户;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元出现了“甲”,“以二十户为一甲,设甲生”。
元的地方,城内设坊里,乡村设村社。一社五十户。又在一些地方(尤其是需要军队卫戍之处)改“乡”为“都”、改“社”为“图”。常由蒙军驻村社实行军事统治。里长通常为蒙古人、色目人,衣食用度悉由居民供应,成为当地的最高主宰。
5,然而大户人家,往往良田千万,跨县连州。
“比来纪纲大坏,贪墨成风,宗庙、学校、仓库、寺社、军须田及国人世业田民,豪强之家,夺占几尽。或已决仍执,或认民为隶,……大置农庄,病民瘠国。”
“至于近年,兼并尤甚。奸凶恶党,跨州包郡,山川为标。皆指为祖业之田,……。”
在跨越几个邑的大农庄中,原来的中小地主,未完全清除。农民受着二重三重的压迫,承担的租税沉重。“势力之家,互相兼并”,“一亩之主过于五六,一年之租收之**”。一亩地的主人有五六个,一年的租税收十之七八。甚至有“一人所耕之田,其主或至于七八”。
,高丽人不谙火药制造。
其时,丽有火炮等物,亦有“发火”之军。但是国家并无制造火药的部门。数年之后,高丽人崔茂宣通过“咨问”“粗知”焰硝采取法经验的中国商人李元,“颇得要领”,学会了火药技术。又数年,丽朝始在中央正式设立机构,“煎取焰硝”,“且募唐人(汉人)之来寓”。也就是说,请汉人来帮助他们。
而其开始的产量并不多。十五世纪初,崔茂宣之子海山继承父业,曾任军器寺副正等职务,他任职之前,“火药之数才六斤四两。”各种火器总计不过才生产数百。
因火器、火药不足,为抵御倭寇,向明朝请求,“曰……其船上合用器械、火药、硫磺、焰硝等物无从可办,议和申达朝廷(明王朝)颁降。”
明太祖颁下圣旨,“高丽来关军器、火药、造船、捕倭,我看了好生欢喜。……早发文书去,教那里扫得五十万斤硝,将得十万斤硫磺,来这里,著上那别色合用的药修合与他去那里。”这也是历史有载,中国第一次向高丽输出火药。
——明太祖言“我看了好生欢喜”,是因为高丽王听从了他的教导,所以高兴。就在丽王请求火药之数年前,太祖询问高丽使者得知,高丽常有倭患,“深为王虑之”,因“朕……为天下主,……故持危报国之道,不可不喻王知之”,下诏高丽,淳淳教诲,如父训子,教导丽王了一番攻守之道。
7,穷绝江南,中原黔黎殄丧。两征日本,海东为之一空。慕我林氏,壮哉箕子之民。
“穷绝江南”:韩山童、刘福通起事,传檄天下。“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蕴玉玺于海东,取精兵于日本。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宁有百年之运乎?恢复宋室,在此一举。”
所谓“贫极江南,富夸塞北”,就是说搜刮、剥削江南财富,填充塞北。“取精兵于日本”,“盖以宋广王走崖山,丞相陈宜中走倭。”
“海东为之一空”:海东为高丽别称,其王曾自称海东天子。
“慕我林氏”:林氏即三别抄之乱的首领。
20 万户 Ⅱ
接下来的数日,极其忙碌。
修筑大校场、继续接着城外筑营;定州、宁远等城,粮草储存不一,有的多,有的少,统一调派,各城至多允许储一月之粮,有多的,一律运回双城,筑建仓库,交辎重存储;缴获来的军械、盔甲、战马,除补充本部缺损外,也悉数送至双城;各部有功将士,分由统军千户整编花名册,上报邓舍,论功行赏。抚恤伤者,哭拜亡卒。
有鉴于上次军中窝藏女人的教训,邓舍和洪继勋等,正式编制出一套军律。不繁杂,七八条,重点在两处。一是服从命令,一是禁止扰民。快马送达各城,严令诸将按律治军,不得姑息。
同时规定,各百人队每个月开一次忆苦思甜会。逢有战事,各军集合一处统一召开。
军纪上约束、思想上做工作,有这两条还不够。物质上得满足。尽量改善军中伙食,有军官克扣士卒口粮者,死。天气将暖,各城收集夏布等,赶制换季军衣。要求各军作战、操练闲暇时,自己组织士卒活动,比如步兵可以放走、角抵等,骑兵可以击毬、射柳;获胜者发给奖赏。既得到了娱乐,又同时有助提高战斗力。两全其美。
除此之外,允各军自设妓寨,军妓和军卒的比例,最高不能超过一比一百,即是说,一个一千人的千人队,允许携带十个人的军妓。
守双城时跟随邓舍的随从们,阵亡三十余,余剩六十多人。除了汉人,高丽人也有,不多,三四个。编入亲兵。邓舍一视同仁,待之优厚,真如兄弟一般。白天随侍身侧,夜晚戍卫门外。给了他们一个独立的编制,因他们年龄都比邓舍大,军中私下里称之为“哥哥队”。
哥哥队的百夫长便由那个辽东老卒担任。老卒姓毕,大约生他时,家里穷的怕了,起了个名,叫千牛。有个哥哥叫万牛,前几年饿死了。
阵亡的那个高丽贱民,邓舍询得姓名,埋葬时亲自落棺。履行承诺,全军丽卒贱民、棒子尽数勾去贱籍,给其发写新的双城户籍,从良入民。户籍一发,丽卒欢声雷动。
丽卒虽多是在辽东的时候召来的,但有不少还是不会汉话、或者只会一点。不利交流。普通士卒不管,十夫长以上,命其必须学习汉话,免得战场上出现无法勾通,军令不行的现象。
千头万绪,梳理妥当。已是五日之后。城墙修葺完毕,大校场基本竣工,城外营地建成大半。
高丽人半个多月来,没半点消息。探马来报,宁远以西及泥河以南诸城龟缩不出,极力避让。甚至连定州、宁远出城哨粮的军马,他们也不敢去动,有时候巡逻看见,远远逃窜。不用说,邓舍全歼五千人、击溃两万人的战绩,吓破了他们的胆子。长远不敢说,最起码数月以内,双城可得平安。
连番鏖战终得站稳脚跟。人逢喜事精神爽,邓舍心情较之以前大为不同,脸上常常也有了欢畅的笑容;在王夫人体贴晓意的伺候下,脖颈上的伤也在慢慢痊愈。
几天来,忙是忙,他没忘了庆千兴。隔三差五就去见见他。不谈国是,只说风月。偶尔捡些过去战例,或者来自史籍、或者亲身经历,拿来与他讨论;庆千兴发怒叫骂,他只当过耳轻风,毫不生气。
庆千兴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要是肯说两句,他便认真辩驳,有时获胜,有时认输;输了则真情实意地称赞夸奖,赞誉他为当世名将。
到的后来,庆千兴忍耐不住,主动问起丽军情况,他含糊两句,避而不答。他不答,不代表负责看守庆千兴的左车儿不答,不但答,还夸大事实。比如宁远苦战,到了他的嘴里,就变成了轻轻松松的四个字“军到城破”。庆千兴会因此想些什么?从他的一些细微变化可以猜到。
事事留意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邓舍做不到人情练达,事事留意只要肯,总是可以做到的。午后,他又来到庆千兴所住院中,和他闲聊几句。取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道:“我的部下,从甲山给我送来了点百年老参。甲山参好。我伤势渐愈,用不得这许多。将军战后,一直不曾好好补养,不如送给将军。”吩咐左车儿,“叫专人每日熬了。用完时,再遣信使往甲山,向赵将军索取。”
庆千兴不屑一顾。前两日才送来定州歌姬,今日又是甲山人参。拉拢人心的雕虫小技!道:“不消劳烦,休虚情假意。若有胆气,早日放了俺走。你我疆场再决胜负!”却不再寻死觅活。
“放了将军也无不可。只是,数日来,和将军对谈,得益良多。我怜将军之才,不愿将军丢了性命。”
“此话怎讲?”
“西北面元帅李岩,回到朝中,将战败之罪尽数推到将军头上。”邓舍瞅了眼庆千兴,接着道,“我虽不知丽朝军律,谅将军回去,难逃一死。”
庆千兴仰天大笑:“我朝中事,你一区区小贼,何能得知?诓骗人言,欺俺是三岁小儿么!”
邓舍面色不动:“信不信在将军。我也不求将军相信。”诚恳地道,“天有英才,人必惜之。将军腹有甲兵、兼资文武,我留将军不是为我,实在是为当世人。”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邓舍又表现的真情实意,庆千兴哼了声,不去理会。邓舍见好就好,起身告辞。他每天的时间安排都很紧凑,接着要去视察大校场。
才出府门,散出城外的游骑嗒嗒嗒奔驰回来。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邓舍认得,该是赵过部的百夫长。心头一跳,莫非甲山有甚紧急军情?却不发问。
听他两人喘着粗气,禀告:“辽阳行省关平章,遣了一支人马,昨夜过了甲山,距双城只有三十里了。”
邓舍一怔,这消息出乎意料。他前番夺下双城,曾派了信使往辽阳报捷。不见信使回来先报,有些奇怪。询问清楚,才知信使及这队人马,快到甲山时候,碰上队高丽残军,交锋两合,丽军仓皇西窜,信使不走运,腿上挨了一箭。行动不得,现在甲山养伤。
那丽军打的旗帜上写着“都指挥使金”,料来应是金得培。估计他双城一败,北逃甲山;甲山又破,突围成功,遇上了关铎人马。转而西去,大概想绕道回平壤罢。
金得培去向无关紧要。关铎怎么会突然派遣了支人马来?邓舍急令亲兵去请洪继勋,又通知文华国诸将,披挂整齐,城门等候。
问道:“使者是谁?来了多少人马?”
赵过部下的那个百夫长代替答道:“使者名叫姚好古。来了一个千人队,都是骑兵。说是给将军送官职告身的。赵将军昨夜请他在城中休息一晚,不肯。停都没停。赵将军只得遣了几个人,给他们领路。派小人日夜兼程,抄近道来报。”百十里的路程,两边都是骑兵,他能提前三十里到达,算是不错了。
邓舍赞许地点点头,叫他下去休息。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他应变时间,不至于措手不及。
姚好古他知道,关铎的幕僚。听说在攻取上都、辽阳的诸战中,此人都有参与谋划。只是,送一个官职告身,为何不派行省官员,却派私人幕僚?而且岂会需要千人?即使道路不宁,护送使者,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邓舍皱了眉头,猜关铎用意。他身上穿着便装,要见使者,需得换衣。转身回府。接连下令:“挑选威武精锐千人,出城列队迎接。”
“吩咐吴鹤年,静街,安排酒宴,多备礼物;城中大户人家,有没人住的,立刻打扫整洁。叫辎重营提前准备好千人伙食、马料,一切从优。安置千人住宿营地。”
正说间,洪继勋来了。他住的地方挨着邓舍府上,不远,只隔了半条街。邓舍三言两语简单把情况一说。洪继勋想都不想,冷笑一声:“不用说,来抢地盘的。”他当初在辽阳深受冷遇,才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住。对辽阳红巾的印象十分不好。
邓舍笑了笑,不说话。匆匆换过衣服,道:“先生同我一起出城迎接罢。我不太懂规矩,使者远来,你我出迎十里近不近?”
洪继勋反感归反感,关铎不能得罪的道理,他自然清楚。道:“又不是天使,小可看,四五里足矣。”
邓舍犹豫了下,出迎太远,显得谄媚,易遭轻视;出迎太近,又不免显得己方倨傲。道:“为我小小百户,关平章亲派使者来送告身。太近不妥,还是十里为好。”
洪继勋小事上一般不坚持己见,随邓舍来到城门,文华国等人等候多时。挑选千人士卒比较耽误时间。邓舍等不及,命罗国器留下,等士卒出营了,组织排列城外、城内道路两侧。
引了二三百亲兵,领文华国等人骑马出城。
闻听关铎使者到,诸将表情不一。文华国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河光秀、李和尚一个劲儿地在猜关铎会给邓舍个什么官儿,陈牌子笑眯眯地跟在一边儿,不时说上两句。杨万虎没甚么不同,他压根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陆氏兄弟一个忙着教学徒造火铳,一个一早就带了骑兵出城训练,邓舍没叫他们。黄驴哥开始心不在焉,后来也加入了河光秀、李和尚的讨论之中。
出城北走,一路上回报的游骑不断。二十里、十五里,十里头上,瞧见一彪军马,打着大旗,卷尘带土而来。大旗两面,一面高,一面低。高的书:“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低的书:“上都翼元帅府管军千户钱”。
高旗代表使者;低旗应该是这支军马的军旗。
邓舍众人跳下马来,他们身后的几百亲兵列开队,举旗欢迎。邓舍叫一人迎上通报,就说双城百户邓舍出城相迎。洪继勋低声叮嘱:“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听他说,看他做。”他和邓舍不同。邓舍算是关铎旧部,他却是先投辽阳,辽阳不要;如今好容易得了六城之地,他想做大事,自然不肯拱手相让。
抢地盘云云,他也不是恶意猜度。义军中,别说互不统属的,即便同一系中,互相争夺兼并的事也屡见不鲜。
邓舍不置一词,一笑了之。他整束盔甲,站在最前。对面骑兵驰奔得近了,前锋百户一声令下,勒马停顿。前军转开,旗帜如林,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驱马出来。
前边一人三十上下,浓眉小眼,稀稀疏疏几缕胡须。一双眼,转动灵活,眨眼间在众人面上走了一遍。他哈哈一笑,隔着几十步远,提前下马,远远道:“有劳相迎,不敢当,不敢当。邓将军太过客气,一笔写不出两个宋,自家人,不见外!哈哈。”
邓舍等忙赶上前,撩起甲裙,就要跪倒。这人一把拦住,连道:“请起,请起。来时关平章特意交代,为了表彰将军的忠勇,一切礼免。”抓着邓舍的手,上下打量,不绝口地赞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好一个少年英雄郎!月余功夫,打下好大一片江山。跟将军一比,小生真是羞惭。枉长了一把胡子,几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邓舍身后诸将笑出声来。他头一斜,从邓舍肩上看去,第一个入眼的文华国。哎哟一声,丢了邓舍的手,转过去,打量道:“这位老兄雄武豪健,龙马精神,哎哟,端得好一员虎将。”问道,“请教大名?”不等文华国说话,又道,“且莫说,待小生猜上一猜!”
他拈两下胡须,一拍手,叫道:“想到了!邓将军捷报上写:守营夜战,有一将独挡辕门,力挽狂澜;九攻九距,守如磐石,虽然面对千万人而面色不动,堪称虎胆。虎胆者,非虎将不能有也!……必是此人。”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问,“小生猜的对不对?”
邓舍直到此时,才找着了说话的机会,道:“上使目光如炬,一猜就中。”
从外在表现来看,这位使者不似心机深沉的人物。话语滔滔。但是邓舍没敢丝毫的轻视。不管他的性格真是如此也好,假装的也好,邓舍做足本分。虽然关铎免了他一切礼,依然恭谨下拜:“末将恭迎上使。”
那人扯起邓舍,不满埋怨:“说了自家人,将军还是这么客气。你再这样,小生可就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嘿嘿一笑,“将军的任命告身还想不想要了?小心俺藏住不给!哈哈。”
他竟是个自来熟!插科打诨的能耐,着实了得。邓舍哭笑不得,见他一拍脑袋,又哎哟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拉随他一起的那员武将过来,道:“你瞧小生这记性,只顾和将军说话,竟忘了介绍。……这一位,关平章爱将,威名赫赫、鞑子闻风丧胆的,……钱千户。”
此人邓舍识得,黄驴哥也认得。大家本都是骑兵营的人。当日每逢大规模军议,邓三总带邓舍一起,他随侍门外,见过此人。名叫钱士德。
忙上前见礼,钱士德回礼。并黄驴哥一起寒暄两句。正式勘验使者信印,分毫不爽。邓舍恭敬前引,一行人迤逦入城。钱士德军马却没进城,暂且驻扎城外。待城中营地收拾妥当,自有人迎接安排。
看到对列城门内外的欢迎士卒,使者姚好古赞不绝口:“虎贲!虎贲!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悍勇锋锐。啧啧,虎狼之师,杀气十足!哎哟,这精神头儿,你看看,你看看,没得说!人勇武,坚甲利兵,军械也精良。……钱千户,小生看,比起你的精锐铁骑,不相上下哟。”
千人士卒为精选挑出,较之寻常自然远胜。钱士德道:“大人说的是。邓将军带的一手好兵,佩服,佩服。”
邓舍谦虚逊让,姚好古正色肃容:“非是假话,发自肺腑。”过了城门,顾盼回首,下午的阳光折射出枪戈光芒,耀眼夺目;他由衷称赞,“剑戟森森,如入细柳。”
细柳,汉将周亚夫之营;帝欲入营,无将令而不得行。乍一听,他似乎是在称赞邓舍的军队军纪森严;回味细想,似又有点别的意思。
他在这个时候,举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
,放走。
长距离竞走。蒙元每年都会由政府出面,组织放走。“皇朝贵由赤(即急足快行也),每岁试其脚力,名之曰放走。……越三时行一百八十里,直至御前,称万岁礼拜而止。”
贵由赤们穿统一的服装,“铃衣红帽”,“红帕”包头,引人注目。铃衣是在身上系铃,走动时发出声响,使周围人可以听到。目的在让别人让开道路,便于行走。
2,角抵。
又称相扑,也叫摔跤。在中国由来已久。
蒙元的角抵分为两种,一种是蒙古角抵,一种是汉人角抵。蒙古人很喜欢这项活动,元武宗登基,“以拱卫直指挥使马谋沙角抵屡胜,遥授平章政事”。平章政事,从一品。
汉人角抵有着悠久的传统。蒙元曾“拘刷”江南“相扑人”,拘刷就是征,相扑人大约即为职业相扑手。民间角抵比赛常在庙会上举行,是压轴戏。“习学相扑”在当时很流行,要交学费。御史台认为这是“凶强之技”,会使“风俗恣悍”,政府一再采用严厉措施取缔禁止。不过效果有限。
3,射柳、击毬。
射柳、击毬不但是竞技活动,同时也是“武将耀武之技”。杂剧《阀阅舞射柳捶丸记》中,两位武将以射柳、击毬区分武艺高下。
射柳:以柳条为的,参赛者骑在马上用箭射之,以中者为胜。继承的是辽、金风俗。
击毬:即马球。
兴起于唐,历宋、辽、金而不衰,元代依然很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