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破城 Ⅲ
邓舍大为诧异,才贴榜半日,没指望的事儿,竟真有人来投。急忙请入,一看面熟,却是昨日夜间,起先三个站立不跪之人中的最后一个。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看守他的红巾士兵。
一个禀告:“将军大人,这厮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大人召才纳贤的将令,叫闹不休,折腾半日。没奈何,只好带来。”
邓舍大失所望。他固然求才不求德,可前倨后恭的虚伪小人,比河光秀纯粹真小人,更令他嫌恶。千古艰难唯一死,这种人,看似铮铮铁骨,满口忠义道德,屠刀面前,马上打回原形。
本想看热闹的文华国等人,都没了好奇。脾气好的,视而不见;脾气燥的,嘲弄几句,纷纷呼喊亲兵,带着选定的女子,自去快乐。
邓舍强打精神,只当这是第二块马骨罢。他起身欢迎:“昨夜见先生,文质彬彬,就知先生腹内锦绣。今日来投,使我如虎添翼。还没请教,上下尊讳?”
听了邓舍这两句话,那人脸上一红,有点羞愧的样子。勾了勾头,又鼓足勇气抬起,刘总管及三千降兵之死,给他震动太大。方才进来,柱子上达鲁花赤白惨惨的骨头架子,更让他腿脚发软。
他原以为,死很容易。刀架到脖子上,才发现,活着,比什么都好。
而且,邓舍昨晚说的也很对,小明王宋室苗裔,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还真是天命正统。即使朝廷,不也是以为宋、金、元各成正统?找到了借口,他稍微气壮。
“尊讳不敢,小人姓吴,贱名鹤年。”他跪倒说话。
“居何官职?”
“伪元本路同知。”
同知为佐贰官,地位次总管,协助总管处理政务。也就是说,此人是永平路中第三号人物。元朝定制,同知一般由回回担任。偶有例外,无非两种,或有根脚,或才干突出。
邓舍怎么看,一个主动投贼,称元为“伪元”的人,也不像是有跟脚的。那只有第二个可能,此人极有才干。他提起了兴趣,命亲兵:“请吴先生坐。”
吴鹤年犹犹豫豫,不敢坐。可不坐,又怕邓舍恼怒。莫看邓舍此时温言雅语,昨夜他杀刘总管时候,不也沉静如水?说杀人就杀人,说翻脸就翻脸。不但杀,还杀得恶毒。剥光了示众非我族类四个字。
他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摸到椅子上,坐了一点屁股;欠身喃喃:“长者赐,不敢辞。”
被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称为长者。邓舍几欲喷笑,他忙咳嗽一声,问吴鹤年:“汉人而居同知之位,可见先生大才。请问,先生何以教我?”累了一夜,不曾合眼,他困倦上来,不想过多废话,直奔主题。
这个问题问得太广泛。云山雾罩,一个何以教我,换作别人大约就会瞠目结舌,不知所答。吴鹤年确实有才,再则,他闹了一上午,也琢磨了一上午,见着邓舍,该用什么话来打动他,让他看重自己,不杀自己。
有备而来,他自然不慌,说道:“小人愚钝。斗胆猜测大人忧虑之事。一则抚民,二则筹粮,三则招兵。”
猜中这三个,算中人之才。邓舍颔首听他继续说。
“筹粮事小,永平富庶,库内存粮,足够大人使用。且说抚民,刘总管任职伪元,不识时务,愚民中却素有青天之名。”吴鹤年顿了顿,偷觑邓舍,见他没不豫之色,才敢继续说道,“大人将他处死,悬尸城楼。依小人之见,却是,却是,……”他咬了咬牙,不说是个死,说了没准儿还能活,“大人却是错了。”
“哦?”邓舍本聪明之人,顿时知晓吴鹤年意思。不由懊悔,百姓无人投军,这,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原因。他困意顿消,追问,“那你说,该怎么补救?”自己补充,“我立刻派人,放下他的尸体,厚葬。”
忽然想起件事,邓舍急匆匆站起,喊赵过:“快去,问文百户要回来刘总管娘子。你亲自去,护送回家。她家现在住着谁?”
“黄千户。”
“请他搬走,另择大院。”邓舍叫回领命而去的赵过,“先去把刘总管尸体放下,通传百姓,暴尸是因他忘了汉人根本,以作惩罚。惩罚已够,现在我要为永平路百姓感谢他平时体念,厚葬之。还有,刘总管妾婢,有几个?尽数要回,送回去。”说完了,坐回位子,问吴鹤年,“这样够不够?”
吴鹤年先提刘总管,除了为邓舍谋划的成分,有私心所在。多年同事,一朝遭难,刘总管清廉爱民,是个一等一的好官。他再无良心,也不忍看其死后受辱,妻妾不保。因之,一举两得,假公之名,达成私愿。
听完邓舍安排,吴鹤年暗暗佩服。瞬息间能想到理由,把暴尸和厚葬毫不牵强地联系一起;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还给人爱惜百姓的印象。非有急智不可。
一炮打响,他心中大定:“大人聪智,远胜小人。这么安排,十分妥当。抚民是足够了,至于招兵,还稍嫌不足。”
“先生请说。”邓舍聚精会神。
“永平内外土著,多为有田之家。伪元在城北数十里的迁安一带,设有屯田。虽战乱之际,全路四五万人,不曾受到过饥饿、兵乱的威胁。大人招兵,自然一个人都不肯来。”吴鹤年口才便利,分析透彻,邓舍醍醐灌顶,立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办法就从高丽人身上来。“永平流民几何?”他问。
“目前全路五万四千三百二十四人,土著止两万两千一百三十人。”什么时候说话,讲自己的观点;什么时候闭嘴,聆听上官发挥;吴鹤年任官二十年,一清二楚。
流民无田,吃穿用度,皆是从土著身上来。只要想个法子,让他们没的吃,没的用,兵源就不用愁了。想出一个法子不难,想出一个法子不让流民知道却难。邓舍沉吟半晌,试探问道:“谣言?”
“正是!”
这番对谈太畅快了,简直惺惺相惜。吴鹤年心中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念头一闪,意识到自己已改换门庭。赶忙提醒:牢记身份,伪元,伪元才是贼。
散谣言街坊中,大宋选定了永平为屯兵之地,不数日,百万大军即到。准备从此地,攻打京师。这谣言一戳即破,知点时局的,都不会相信。但三人成虎,人口相传,不信,也变得信了。
信也好,将信将疑也好,不信也好。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备什么?粮食。家家存粮,仓库之粮又尽在红巾之手,如此一来,流民没了吃食,只有投军。不投军,兵荒马乱,还能流到哪里?想再找一个类似永平一直没被兵灾的城市,难之又难。
兵乱之中,人人自危,这种谣言是最常见的。任谁也想不到,会是红巾散发出来的。
解决了这个最头疼的问题。邓舍心怀大畅,一改对吴鹤年的看法。虚伪小人,和有用的虚伪小人,还是大大不同的。他起身伸个懒腰,派人去请陈虎,陈虎素来谨慎,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最合适不过。
闲等无事,瞧见吴鹤年扎马步的坐姿,邓舍一笑:“先生何必拘谨。你既然投我,就是自家人,随便最好。总是这样,我怕先生身体吃不消。”
吴鹤年尴尬蹭蹭身,往上爬了一寸,反倒又滑下两寸。为了掩饰不安,他没话找话:“此城定不可守。大人下步行止,要去山东?还是要去高丽?”
邓舍一惊:“高丽?”
吴鹤年诈身而起,邓舍的语气吓了他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伏地不起:“小人该死!小人降官,实不该问此等军机大事。天地为证,方才和大人一席对答,小人实已顿生恨晚之意。大人英明神武,小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邓舍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起来,坐下说话。”
吴鹤年战战兢兢,坐了回去,较之刚才,又滑下两寸。
“你刚才说高丽?”
“小人上月听闻,关平章传檄高丽,故此随口说出。实非小人本意,小人胆大包天,妄猜国家军事,该死!该死!”
关铎传檄高丽,在往丰州之前。那会儿还在上都,邓舍也知道。他如梦初醒,十几日来一直忧虑的另一个重大问题,就此得到解决。
山东之地,毛贵、田丰经营多年。部属若只八百人,去也无妨。而今,数万人转眼即可招来,想想他这一世的亲爹、邓三两人之死,又怎肯再去寄人篱下。并且,毛贵、田丰二人的名字,他在穿越之前,连知晓都不知晓,可见最后也是覆败结局。
那又和投上都,自蹈死路有什么区别?所谓投朱元璋也一样,八百人时可去。数万人就不同。首先毛贵、田丰,就不会放他们通过。
与其把命放在别人手里,何不拼一拼。便在这乱世之中,吃人时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一回!也尝尝其乐无穷的滋味?
上都不可去,山东不可去,江南去不成。
辽东也不可留。
不提漠北诸王、东西道诸王,辽东接壤腹里,两省交界线绵延千里,站赤驿道四通八达,腹里集结的重兵随时可以入境。行省境内无山川之隔,南北贯通,大批元军分占重镇,行动方便。这也是关铎北伐军被迫一直流动作战,攻城殊少守据的一个原因。虽占据了辽阳等一些重镇,也只能集中兵力固守,打不开局面。
不是不想守,更非不知道没有立足之地,就是流寇,没有太多发展空间的道理。而是根本不能守,占一城,元军八面来援,兵卒少了,守不住;兵卒多了,粮不够。元军一围,孤城怎么守?所以只能全军集中一起,流动作战。
面对这种情况,传檄高丽的决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若不是救援河南,赶赴丰州,怕这会儿,邓舍早已随军到高丽了。
高丽,自辽朝以降,二三百年间,屡经入侵。王权旁落,权臣专权达百年之久;到蒙元建国,数度征伐,掠取人口。两征日本,皆令高丽供钱供物、打造大批船只,其国内又有三别抄之乱,国力、民力早就空虚。如腐朽之树,不堪一击。即使这样,还应蒙元要求,征调了数万军队入中原协助镇压红巾,其国内目下形势,可想而知。
从地理环境说,高丽悬海外,同辽东之间,鸭绿江天险阻隔。隔海相望山东、河南江北,这两地俱为红巾势力范围,海路直达,通行无阻。攻下高丽,便可互相通达,徐以后图。
邓舍想到此处,不喜反而焦虑。没兵在手,一切都是空谈。
他唤来亲兵,肃容敬声:“给先生茶。”
——
,根脚。
元朝官员任用首看根脚,根脚指一个家族和蒙元的渊源,渊源越深,根脚越大,则其弟子入仕机会越高,前途越广。最高阶层官职几为数十大根脚家族占据。其中有蒙古、色目,也有少数汉军世家。元朝政府人事的变迁,不过是这些根脚家族的人易椅而坐的游戏。南人之中并无大根脚家族,因此入仕艰难,欲求高职更难得。
最有根脚的家族,是成吉思汗的“四杰”,这种根脚,被称为老奴婢根脚。老奴婢者,成吉思汗之奴婢也。其门下往往占据大官十之**。
“惜乎,元朝之法,取士用人,惟论根脚。其余图大政为相者,皆根脚人。”南人“年年去射策,到老犹儒冠。”蒙古、色目根脚子弟“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
2,传檄高丽。
二月,移檄高丽: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义举兵恢复中原。东逾齐魯,西出函秦,南过两广,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饥者之得膏梁,病者之遇药石。今令诸将严戒士卒,毋得扰民,民之归化者抚之,执迷旅拒者罪之。
28 定策 Ⅰ
先是细谈招兵之事,又从招兵引出来,听吴鹤年讲永平路所辖州县的具体情况。再扩展到沿边诸路,人口多寡,物产如何,可用者有几,须注意者是什么。在邓舍刻意鼓励之下,吴鹤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管民官,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吴鹤年行家里手。加上他记性也好,每讲到数字,甚至几年前的粮食收成,也能精确到个位。
此人的确是个干才。邓舍心中暗下判断。一直讲到中午,亲兵送来饭食,才停下话头。邓舍自然请他一起用饭,吴鹤年诚惶诚恐,推辞不得,斜签着身子,一顿饭吃得满头大汗。
饭毕。邓舍没再留他,叫人打扫一处干净房舍,请吴鹤年歇息。吴鹤年在城中本自有宅院,可一来早被红巾占据,二则此人虽有才,却无德,不放在眼皮子底下,邓舍无法放心。
和吴鹤年谈过之后,他精神旺盛。料来文华国诸人休息也够了,命亲兵前去通传,只叫文华国、陈虎、赵过三人,要和他们商量往高丽一事。
有言道,好事成双。
文、陈二人未到,去招降诸县的关世容回来了。借达鲁花赤那一颗没了皮肉的头颅架子之威,一州六县屁滚尿流,尽数投降。各州县的官儿们,在看守之下,也都全数带到。
“按将军命令,向他们讲的是降者不杀。”关世容汇报,“现在他们俱在院外等候,将军见是不见?”自王夫人放权给邓舍之后,关世容、罗国器等人,和黄驴哥、陈虎一样,都改了称呼。
邓舍无暇理会这班虾米:“着人看守就是。”他问,“诸州县居民土著,还算安稳?咱们的招兵旗、求才令,都下到了罢?”
“末将在各处,都留了人,专门负责。州县里风平浪静,没甚么不妥之处。”
邓舍满意地点点头:“关百户辛苦,快请先去休息。路中各官妻妾,我已经命赵过,选了几个好的,送到关百户住处了。”
关世容一笑,拱手而出。恰好同文华国、陈虎、赵过三人撞个对面。打个招呼,他自去了。文华国衣襟歪斜,头发蓬乱,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瞧见邓舍,他嚷嚷着问道:“舍哥儿,大中午的,饭才下肚,还不曾消食儿。把俺们叫来作甚?”
邓舍起身,从案后绕出。
门外院中,天气越发阴沉。几棵大树旁边,石板地上站了十几个红巾,跨刀提抢,权做守卫。他叫来领头的,也是上马贼的一个老兄弟,吩咐他带着人,退出院外,不得放一人进来。
见他如此谨慎,陈虎问道:“大人,敢是下边州县,有了甚么异动?”
“我有大事,要和两位叔叔相商。”邓舍请他们坐下,赵过不肯坐,转立到他的身后。
“甚么事?”
“不知两位叔叔,对咱们下步行止,有何打算?”
“就这事儿?”文华国大失所望,他不以为然,“不是都说好了?招完兵马,就去山东。”
陈虎精细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猜出邓舍另有了打算,他沉吟道:“愿先听大人之见。”
“适才同吴鹤年对谈,为之触动,我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上个月,关平章传檄高丽的事儿,两位叔叔还记得吧。”自家人,无须绕圈子,陈虎既然问,邓舍便如实说。
陈虎大吃一惊:“大人,你是想,……”这震惊一闪而过,他很快控制住了外露的情绪,神情凝重。
“不错。”陈虎表现,在邓舍意料之中,他紧张地追问,“怎么样?”他尽管已有决断,可兹事体大,众人身家性命,尽在此一念之间,他当然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毕竟,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陈虎皱着眉头,盘桓再三。不到考虑成熟,他一般不发表意见。
文华国反应过来,他张大了嘴,哑口无言。他是胆大,可还没胆大到这个份儿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反对,只是没思路。他半晌才道:“兵马,是不是少了点?”
“上午时候,陈叔已把谣言放出。只等四散开来,到一路惶惶之时,多不敢说,从数万流民中,招致万人,料来还是有几分把握。”邓舍向文华国解释。
“万人,……”
“有此万人,鼓动向东。沿路城市,多在我手;即使有尚在鞑子手中的,只要咱们不去撩拨,想来他们也不会主动出击。顺顺利利到达鸭绿江边,估计没甚么问题。”邓舍细细剖析,自有此打算之后,他已经将整个运作,统统想了一遍。
“到江边之后呢?”
“自辽至今,几百年来,高丽境内战火不断,元气早就大伤。民稀军弱,俱无斗志。辽、元铁蹄,轮番蹂躏之下,虎狼敢战之士,早已不存。剩下的,猪羊成群。看河光秀之流,便可窥斑知豹。而我等,皆战乱余生,挣扎求活心切,必可势如破竹。我们不求多,先夺一两城镇,稳住脚跟。之后,以之为基,操练军士,整修兵戈。又有辽阳红巾在前,替我们抵挡鞑子,我们大可以视事态之变化,徐徐图之。”
邓舍讲的简单,陈虎提出两个重要问题:“人生地疏的,语言也不相通。”
“咱们虽不会高丽话,但,高丽人会汉话的,着实不少。而且,高丽无文字,所用者,皆是汉字。”说到这里,他记起文华国等人皆不识字,转开话题,“文叔难道忘了?咱们投军之前,纵横黄河两岸,见到的来求学、求经的高丽秀才、和尚们少了?更别提高丽商人,络绎不绝。只这永平一路,就有千人。由此可知,高丽国内,通晓汉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语言一关,不是问题。
“至于人生地疏,辽东高丽流民,所在皆是,不下三四十万。甚多如河光秀一般出身的细民奴婢,尽可以粮饷、还乡、富贵为饵,诱之为前驱。往高丽,路经辽阳路,听河光秀讲,那里高丽流民甚多,我们可以一路相召,能得两三千人,便足够使用。”
陈虎思忖多时,缓缓点头:“行不行,试试才知。”
文华国听邓舍分析得头头是道,楞了会儿,找不到可以反对的地方。既然找不到,那就是可行,他和陈虎不一样,向来丁一卯二,一拍桌子:“自古船多不碍路,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舍哥儿你既然盘算已定,但等兵马招足,这嘴边的肥肉,咱们便去尝一尝。”
邓舍一口气松出。
有他两人支持,其他诸将的意见,可以不做考虑。府库金银,都在他的控制中;没金银就没兵马,有金银,那来投军的人,自然会知道谁才是做主的。人马在手,黄驴哥等人,也就无关轻重了。去也不多他们,不去也不少他们。
只不过,陈虎问道:“王夫人怎么办?”
他的话没说完,潜台词很明显。人马一到,她肯定嚷着去上都。答应过的事儿,不好反悔。还不能得罪她,王士诚红巾大将,得罪不起。
——
,辽东高丽人。
当时,沈阳路的大部分和辽阳路的一半居民都是高丽人。一直到明初,辽东的民族构成,“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真野人十三”。
有被蒙古人掳掠来定居辽东的,这部分占很大比重,仅1254年一年,高丽被掳男女即达二十万。
也有投降蒙古的高丽军人,这部分大概几万人。镇守大都的镇戍军中,有一个高丽人组成的万户府;蒙元在辽河、庆云等地,有高丽屯田军人;在沈阳设有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由高丽人、女直人组成,是辽东三大万户府之一;另外,在上都、河北、山东、蒙古等地也都有高丽军人。所谓的汉军,并不是只代表汉人。所谓汉人八种,当时,除了北方汉人,高丽人、女直人,也都被称为汉人。
第三个重要来源,是为了逃避差役、摆脱奴婢身份,而逃到中国的高丽人。高丽王为此专门给元帝写信:“比年间,本国州县当役人民并官寺奴婢人口逃往辽阳、沈阳、双城(今朝鲜永兴)、女真等处,躲避差役,散漫住坐。”由此可见,一则高丽政治黑暗,较之蒙元统治之中国还不如;二则,逃到中国的高丽人为数很多。不然,高丽王也不会因此而去惹烦宗主国。
29 定策 Ⅱ
本书最新章节正式上传,跪求各位大哥大姐,有票的给票,没票的收藏,已收藏的多点点最新章节,给点击。
—————————————————————
邓舍想来想去,没什么好主意。陈虎提出个办法:装病,对王夫人避而不见。一切事体,交由他和文华国出面处理。王夫人若去山东,礼送过海;想回上都,同样对待。
这是个办法,可不是好办法。很容易弄巧成拙,搞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落一个虚伪狡诈的名声。不到无计可施,最好还是不用。
第六日头上,河光秀来禀告,他在城门盘查过往生人之时,抓着了一个兴州(今承德中西部)来的奸细。经过审问,邓舍他们攻下永平的消息,三天前就传到兴州了。辽阳行省佥行枢密院事张居敬,目前正在兴州,这个奸细,便是他派来的。
据奸细讲,张居敬还派了人前去大宁,联络大宁路达鲁花赤世家宝。至于他的目的是为了呼应世家宝部以此保境,还是为了联合大宁军队来攻永平,奸细不知道。
大宁、兴州,都是辽西重镇。
去年年底,关铎、潘诚陷上都。驻扎在上都附近的虎贲亲军都指挥司起兵往援,一战即溃,都指挥使阵前战亡。
关铎顺势席卷周边,亲自坐镇上都,分兵两路。一部由平章潘诚率领主力北上,自全宁(今内蒙古翁牛特旗)入辽阳;一路由上万户毛居敬帅三万人南下,取道大宁入辽阳。
潘诚部战无不克,旬月之间,破懿州路,据辽阳城,震动辽东。南路的毛居敬却出师不利,被困在大宁、兴州城前,半月不克。最后师老粮绝,不得不无功而退。
随后,毛居敬跟从关铎西下丰州。辽西一带,竟然因此保全。自此,兴州张居敬、大宁世家宝,两人的大名传遍了北伐军中。
听完这个情报,邓舍很快看到其中有利有弊,利小弊大。
利为王夫人这个麻烦,迎刃而解。去上都,必过大宁、兴州,张居敬、世家宝既然有备,完全可以借此夸大威胁,断绝王夫人的念头。不去上都,转而求其次,她必去山东。所召兵马,尽辽东土著,搪塞一句水土不服、卒不愿往,拣选三二士卒,礼送她过海便是。
弊在张居敬两人麾下军精器良,皆为久战之军;他们一有备,势必就给还在招兵买马的自己,造成强大压力。
夸奖、赏赐了河光秀,令他先行退下,院外候命。邓舍派人去找陈虎等人,商议对策。
正当薄暮,天空铺满乌沉沉的黑云,压在房顶,仿佛伸手可触;院中地上白色的石板路,幽暗无光。扈卫亲兵,穿着红衣红巾,在门外低声说笑。邓舍眺望门外,诸将迟迟不来。
想到张居敬、世家宝的声名,他有些坐立不安。展开吴鹤年献上的永平路地图,却看不下去。他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从军虽早,一直以来,他甚少独立做过什么决策。应对敌人的大方针大政策,上有关铎潘诚,下有邓三临阵指挥。
需要他做的,上阵冲杀而已。纵有危险,一向也是顾好自己,顶多加上邓三及本部人马就足够了。可以说,夺永平是他独立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
一战成功,给了他不少自信。可也正如穷极了的赌徒,一搏成功,再面对赌局,往往顾虑得失,不如先前的决断。面对这次突发事件,他有一点紧张。
地图边缘,被他掌心汗水浸得透湿,随手丢开。不经意看见摆在案上的笔记,翻开的地方恰是这些天来他对略取高丽的一些筹划。区区两军人马就风声鹤唳,还谈甚么高丽三千里江山?思及到此,他不禁自嘲一笑。
低声念了两句从军前邓三的教导:“逢林莫入,逢事气沉。”他沉下心,细细思量。
时局如何,一清二楚。沉静下来的他对形势做出了判断:无论张居敬、世家宝目的何在,永平都不能待了,得及早离开。连身在辽西的大宁、兴州都有了异动,可想而知,距离更近的腹里各城怕更是早就蠢蠢欲动。
马靴橐橐,诸将络绎到来。
较之逃亡途中,各人气象大不相同。个个吃得油光满面,尽皆换上了永平库藏的崭新盔甲。一时之间,大堂之上,刀剑撞响,盔闪甲亮,一扫堂内阴霾,明晃晃照成一片。
最夸张的,当数文华国。头顶包金盔,他指戴金戒指,一条极粗极长的金链子,缠绕腰间。浑身上下,金光耀眼,甚至,连他手不离身的两柄大锤,也寻来工匠,包了一层金箔。两个亲兵扛着开路,尾随其后,他摇摇摆摆走入大堂。
诸人无不侧目。
黄驴哥轻蔑一笑,李和尚目瞪口呆,罗国器忍俊不住,慌忙转身。和文华国一道负责城内治安的关世容,虽不是头回见他这身行头,依然不禁莞尔,起身招呼他就坐。
文华国一有钱就恨不得全挂在身上的性格,邓舍和上马贼的老兄弟素来知晓,见怪不怪。陈虎最后一个到来,他管的招兵,比较忙。
看众人到齐,邓舍传来河光秀,命他把奸细带上,细细讲述一遍所得敌情。当着诸将的面,他又反复把奸细盘问,确定无疑之后,挥手令河光秀带下砍了。问众人意见之前,他先问陈虎:“陈将军,招兵之事如何?”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谣言,说我北伐大军,将有百万来此。城县粮紧,人心惶惶,四五日功夫,投军八千人。这两天,投军之人尤多,今天上午就有两千人。”邓舍、陈虎、文华国约好,散布谣言一事,就他们三个知道。也叮嘱了吴鹤年,叫他不得说出。以免口杂,泄露出去,反而不美。
邓舍点了点头,向众人道:“张居敬、世家宝两人的名字,想必各位都有听闻。大宁鞑子不多,世家宝仅凭青军,固守孤城半月,使得毛万户无功而还。着实是个强劲对手。兴州虎贲军,也不容小觑,乃是鞑子虎贲亲军都指挥司中,唯一保存至今的千户翼。事已至此,诸位将军,有何对策?”
大堂一阵沉默。
向来第一个发言的文华国闷着头,一言不发。陈虎、赵过也不做声。他们都和邓舍一样,感觉到了情报中内藏的玄机,集中精力,分析利弊。
李和尚紧皱眉头,取下头盔,搓着光头,喃喃道:“鞑子善战老卒,我新编之军。他真要来攻,永平,俺看守不住。”
罗国器左顾右盼,见半晌无人开口,方才面带忧色道:“将军大人,李百户所言极是。大宁、兴州,实在非同小可。毛万户三万精锐,尚尤不能破城。况且我军,新军才编伍,莫说战阵,操练也未曾。称得上精兵的,八百人而已。这进退停留,……”他飞快地瞧了眼邓舍神情,又看陈虎脸色,欲言又止。
邓舍道:“罗将军无须顾虑,有话直说。危急之秋,正该同策同力。”
罗国器连连称是,他的主意早就说过,到永平以来一直不曾断绝,他道:“小人以为,不如暂避鞑子锋锐,扬帆渡海。有此八千之众,兼且护王夫人之功,山东毛贵平章,敢不委将军以重任?”
黄驴哥哼了一声:“畏敌如虎!上次军议,你就提出去山东。而今敌踪未动,又想鼠窜!置上都何地?置关平章何地?”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置王夫人何地?”
黄驴哥起初默认来永平,是因为势孤,若是漠北诸王果真南下,身边无兵无卒,一死而已。如今招兵进展顺利,他自然不愿舍上都而去山东。去山东,身不由己,处处须看邓舍眼色;回上都,他有十成把握,这八千人,关铎会交给他来统辖。
何况攻克永平以来,他憋足了气。
文华国放肆之极,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陈虎阴阳怪气,成天吊着个冰脸;赵过小小亲兵,大模大样和他平起平坐;府库金银成箱,落到他手里的,区区百两。
再说权力分配,招兵的是陈虎,管治安的是文华国、关世容,看库房的是赵过,安抚百姓的是罗国器,巡查诸县的是李和尚。轮到他,貌似谦恭地请他堂上共议,可除了像现在这种集体军议之外,邓舍甚么时候找他议过了?
最过分的,邓舍小儿,前几天,为了鞑子总管的老婆,竟把他堂堂大宋千户,从刘总管府邸赶了出来,丧家犬也似,满大街再找住处。虽然事后,邓舍向他做了解释,但这一口气,怎生咽得下去!
以前瞎了眼,枉自把他当讲礼好人!越想越恼,黄驴哥怒火填膺,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按捺下去。还不到发作时刻,待到了上都,拿你等好看。
他听到关世容开口道:“回上都,亦无不可。唯一可虑大宁、兴州居处去上都的道路要冲,别叫碰个正着。让鞑子笑话咱们有城不守,自蹈死路。”
“道路又不是只这一条,大可以绕过大宁,走远路。”黄驴哥没好气道。
对关世容几人,他一样看不惯。
罗国器天天跟在邓舍屁股后头,巴结谄媚;关世容对他带答不理,偏同文华国打得火热。李和尚一向顶牛邓舍,他本来十分欣赏。谁知打下永平以后,这秃驴变了个人似的,一点儿火气也没了,邓舍说什么,他就去办什么。
话才落口,关世容就反驳道:“带着八千新军在老虎嘴边绕来绕去,总是不太保险。”
“那你说怎么办?”黄驴哥压住的火气又腾腾上冒,冷了脸,问道。
关世容沉吟良久,找不出解决之道,思量罗国器之言,似有道理。他向邓舍拱手:“还是听将军之意。”
邓舍咳嗽一声,去看陈虎:“陈百户久未说话,必有所得。我愿洗耳恭听。”
他这边暗号轻轻递上,陈虎心领神会:“各位所讲,皆有道理。比较而言,山东较之上都,似乎更加稳妥。如关百户讲,引八千新军走虎狼之道,太过危险。”他吸了口气,忧心忡忡,“而罗百户所讲,去山东。依照末将看来,稳妥是稳妥,却只能是暂时的稳妥。”
“此为何意?”邓舍问道,诸人目光都投放到陈虎身上,听他解释。
“到了山东,便是客军身份。属下所虑,咱们人少力单,后爹不亲,后娘不爱。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了替死鬼。”他这话不假,功劳没分,送死第一,上马贼这么多年,苦头吃的不少。
他一言既出,罗国器、关世容、李和尚同样心有戚戚。他们就是北伐军中的客军。拿这次打丰州来说,攻丰州的先头部队,是他们;夺下丰州,关铎部入城占据,他们却还得继续奔驰百里,攻打云内、东胜。
虽然算起来,他们该属毛贵部,可几个人一则加入北伐军多年,山东没熟人;二则官职不过百户,他们知道毛贵,毛贵不知道他们。贸然而去,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真不好说。
“此言甚是,此言甚是。”李和尚连声附和。山东去不得,上都行不得,关世容问道:“陈百户的意思,莫不是坚守永平,待敌所动?”
陈虎摇了摇头:“待敌所动未尝不可,守城,万万不能。士卒皆无经验,又都是从当地流民中招来。鞑子一围城,人在困中,必然有变。”
“走,走不得;守,守不得。陈百户生生把眼前说成无路可走的局面,究竟什么意思?”黄驴哥质问,“难道,你想投降不成?”
陈虎闻言起身,正色道:“兄弟们皆知,末将从军以来,杀的鞑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冲锋陷阵,向来不敢避死。黄千户,投降这两个字,你提也莫提。”
黄驴哥哼哼两声,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陈虎缓了口气,转身对邓舍说道:“属下斟酌再三。唯一生路,在东北。”
“东北何地?”罗国器见陈虎否决了自己的提议,一阵失望;听他说得古怪,强打精神,问道。
陈虎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吐出了两个字:“高丽。”
之所以邓舍和他绕这么大圈子,不肯直接说出打算。是顾虑万一处理不好,罗国器等会动摇八百老卒的军心。罗国器、关世容、李和尚、黄驴哥几人固然去留自便,可这八百老卒,邓舍却从没想过放走。约束编伍,操练部队,关键时刻冲锋陷阵,没他们,怎么行?
话已到此,再笨的人,也该明白陈虎说的,正是邓舍的意思。大堂之中再度陷入无声,没一个说话,重演了计议攻取永平时候的场景。
邓舍不急不躁。天色渐晚,大堂内渐渐昏黑。院中起了风,卷动枝叶,飒飒作响。寒气逼人。邓舍招手唤来亲兵,令点上了烛台、火把。光线为之一亮,跳动的火苗给这空阔的堂舍,添了些许暖意。
文华国焦躁上来,跳起身,腰间的金链子嘡啷嘡啷地响。高声大气,他叉着手道:“老陈的意见,本将军看,好,很好!高丽弹丸之地,土著懦弱无胆,我有八千人马,岂能连块立足之地都拿不下来!”
他催自己的亲兵:“去,去把河光秀那个棒子叫过来,让他说,是不是?看看俺说的对不对?”又圆睁怪眼,喝斥众人,“一群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东西,无胆匪类,犹豫个鸟!老关,俺看你还算个汉子,表个态!”末了,翻黄驴哥一眼,骂骂咧咧,“甚么东西!”
邓舍制止了文华国叫河光秀,耐心向众人讲了一遍他的全盘谋划。
关世容听得满脸通红。文华国一句软如鼻涕脓如酱,把他刺激得不轻。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邓舍说过的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成功夺取永平,长了他的胆气。保全族人自然还是第一目的,但在这个前提下,若是能发展壮大,何乐不为?而听邓舍所言,攻取高丽,确实可行。
他一拍大腿,正要说话,李和尚猛地站起,转到堂中,哗啦啦拽出腰刀,插入地上缝隙,顶着颗光头,高声道:“俺虽然是个和尚,却不是尼姑。服有胆量有本事的好汉。将军大人,此去高丽,俺愿做先锋。”
四人之中,两人同意。罗国器犹不死心,他期期艾艾:“王夫人,会肯去?”
文华国大马金刀,坐回位子,轻描淡写道:“不愿去时,拣几个人,送她过海便了。”
“既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罗国器表态,“小人没甚么意见。”
大势已去,回上都转眼成空中楼阁,泡影破灭,黄驴哥失望、恼怒,两种情绪羼杂一起,几乎拔脚要走。他勉强克制住自己,留下,名义上还是个千户,一走,就成光杆司令。其中厉害,他怎不知?他恨恨道:“既然大家都赞同,我也没意见。”
人在屋檐下,暂且先低头。他心中盘算,但凡世上人,钱财动人意。那百两白银,好歹总能派上用场。
邓舍扶案起身:“计议已定。诸位将军,鞑子纵然来攻,仓促之间,也来不了。咱们再招两天兵马。”顿了顿,接着道,“八千新兵,虽已编伍,长官尚且未曾任命。我的意见是,关、李、罗、赵四位将军,各领千人;文、陈二位,辛苦一点,各带两千人马;黄千户,请你屈尊,便做这八千人的副万户吧。”
不等众人说话,他继续道:“各位目前本部兵马,就请先交给我,暂充亲兵。新兵名册,都在陈将军手中,士卒如何分配,请陈将军负责。”最后他问道,“这么分配,不知道诸位将军,以为妥当不妥当?”
这个方案,是他和陈虎、文华国商量好的。如果诸将留下,就这么安排。
一来,他们手头没那么多有带兵经验的人,攻取高丽,还得倚仗他们;二者,既然他们自愿留下,再不公正对待,徒然令之寒心,也让别人觉得自己度量太小。反正,他们只有三千人,大头还在自己掌握之中。
而且,分配兵卒之时,也尽可以在不致引起关世容等人不满的情况下,多给自己分点年轻力壮的。又一举换回最有战斗力的八百老卒,称得上两全其美。
只不过,关、李、罗好安排,黄驴哥却不然。他本是千户,职位众人之中最高,又自居嫡系,陈虎认为,不管给不给他实权,他都不会平衡。所以,干脆,任命他一个有名无实的高位。邓舍深以为然。
任命一下,众人无不欢喜,千户能统千人,这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关世容三人自无疑义。黄驴哥再也压抑不住怒火,黑着脸转头就走。
文华国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吐出一口浓痰。这狗日的连日来耷眉扫眼,他早看不顺眼;方才军议,又连连揣歪捏怪,冷嘲热讽,要不是爷爷姓文,斗大的拳头岂能饶他!
邓舍很能理解黄驴哥的愤怒。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既然大家都不反对,便请回去熟悉部伍。大后天一早,准时出发。”
——
——
,行枢密院。
管军机构,元初在一些行省设有行枢密院。平定天下之后,行枢密院基本上都撤销了。
世祖忽必烈想以行枢密院来以分行中书省的权力,大臣竭力反对,作罢了事。各行省驻军的调动指挥权,重归行省平章。无皇帝特旨,平章以下官员,无权管理军政。平章大多由蒙古人担任,少数有色目人,汉人不能担任。
元末战乱,元廷又开始在各行省设行枢密院。
2,辽阳行省佥行枢密院事。
正三品。
3,元朝军队数目。
元朝的军队总数大约在一百万人左右,具体数目无从知晓,因为“以兵籍系军机重务,汉人不阅其数”。“虽枢院近臣职官军旅者,惟长官一二人知之”,元朝百年,“内外兵数之多寡,人莫有知之者。”
“天下兵马数目,皇帝知道,院官儿里为头的蒙古官人知道”,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枢密院的官儿和地方上的小官儿不一样,汉人是绝对没有机会参与其中的,甚至在枢密院中无人,没什么军情时候,也是如此:元帝避暑上都,“旧制,枢府官从行,岁留一员司本院事,汉人不得与”。
——元帝到上都避暑,每年都去,去的时间很长,一般半年。自关铎陷上都,“焚宫阙一尽,元主不复时巡矣”。
4,千户。
元制:上万户府统七千人以上,中万户府统五千人以上,下万户府统三千人以上。千户、百户也分三等,皆如万户统军数目。百户之下设牌子,编兵十人。牌子头又叫十户长,又叫十夫长,也有叫九夫长的。朱元璋充郭子兴亲兵时,担任过这个职位。
按实际管军数,宿卫亲军各卫指挥使和驻防各地的万户府万户,官阶是正、从三品;千户从四品到从五品;百户为从六品到从七品。
各地义军的军队编制,大体和元制相同。
5,散官。
元制,武官无正一品,最高的是枢密院长官,为从一品。按照正、从,分九品十七级。
每一品秩都有一定的名号,即“散官”,五品以上称将军,六品至八品称校尉或副尉,九品均无散官名号。
——也就是说,千户以上的,都可以称为将军了。
每一品散官,又分为二至三阶,自二品至八品,共有三十四阶。如:武官正二品,分为龙虎卫上将军、金吾卫上将军、骠骑卫上将军,共三阶。
不过,元的散官和职不全对应。
,岁收。
“金入三百余锭,银入一千余锭”。
一锭五十两,一年的白银收入五六万两,高的时候,也不过七八万两。1298年,右丞相完泽言:“岁入之数,……银六万两,……”
不过立国百年,加上继承前代存银,以及窝阔台时期的“扑买”,很多西域人、回回,用一定的银两,买下地基、水利、酒课、盐税甚至天下河泊、桥梁等等,交给汗廷的银两前后计算,几百上千万两。
因之,储银的数目还是不少了。世祖忽必烈曾使人带黄金十万两,赴西域买药。忽必烈死,成宗即位,“诏诸路平准交钞库所储银九十三万六千九百五十两……”。
7,百两白银的价值。
已经很多了。
自元朝起,中国开始采用以白银为价值的尺度,并逐渐发展为以白银为流通手段。
元发纸钞,即是银本位。元初,一两白银值钞两贯,一贯千钱;至正年间,通货膨胀,四贯钞换不了六分银,一两银换将近七十贯钞,一百两就是七千贯,七十万钱。这还是官价,民间黑市的价格更高。
这是因为纸钞的购买力很低,相较金银,没人愿意要。至正十年,脱脱变钞法,发新钞,江南米每石为旧钞六十七贯。至正十九年冬,杭州米价卖到二十五贯一斗。
8,元宝。
元宝者,元之宝也。
中国式元宝之开始,自元朝起。至元十三年,元兵征服南宋时,世祖忽必烈把从征将士搜集来的散花银,熔铸成元宝的形状,通称银锭,取名元宝,分赐有功将士。
30 定策 Ⅲ
为了感谢兄弟们一直的支持,今天发够一万字,明天开始,一天五千。求票、求收藏。
——
当晚,邓舍亲自去见王夫人,给她解释目前处境。
一心想神气十足回上都的王夫人,听完邓舍的话,倾下半桶冰雪来,心凉身寒。较之别人羡慕,不用说,保命更为重要。她迟迟疑疑地问道:“将军有何计议?”
邓舍不肯说自己打算,推到众将身上,他道:“得知此情报之后,属下紧急约见诸将,商谈去留之计。大家一口同声,大兵即将压境,敌众我寡,城不可守。然而,上都危急,属下等身为关平章麾下,自当同赴危难,绝不能怯战而逃。所以,众将决定,两日后撤出永平,游击往东北方向,伺机赶赴上都。”
他瞧了眼强作镇静的王夫人,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赴死男儿事;此行危险多多,娘子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属下认为,兵凶战危属下等一力担之即可,娘子若愿意,一帆渡海,尽可先去山东。”
王夫人心中满意邓舍安排,显露出来故作犹豫之态,邓舍再三恳请,她才点头同意:“小邓将军忠心耿耿,妾身敬佩万分。”三言两语,敲定出海日期,约在后日一早。入永平以来,邓舍送上、王夫人索要了甚多珠宝绫罗玩物用具等等物事,她得用一天的时间来收拾。
急切之间寻不到大船,扈卫止拣选了三二十人,多为王夫人身边旧人。之前送来的两个婢女,也一起带上。又应王夫人要求,邓舍从府库取来银百两,以壮行囊。
安排妥当,踏着夜色,邓舍告辞回府。回想起来,半夜对话,王夫人竟把大半时间用在了提各种要求之上,一语不曾问及还留在辽东的王士诚。
他晚上回去还不能睡,太多准备工作要做。
先发军械,其次给士卒开三个月的粮饷,稳定军心,还得找一个借口,告诉他们行军的目的地。不能直说,也不能假说,这个任务,交给了吴鹤年。吴鹤年不负所望,“永平乏粮,高丽粮多”,招募的新军饿怕了的,八个字足够了。
除此之外,当务之急,是凝聚战斗力。邓舍挑出三百名会使用火铳的老卒,把从永平得来的火铳分给他们,加上原有的一百火铳手,合计四百人。另外除了缴获的八百匹战马,几日来,又自各地城县豪门大户中,搜集了百十匹,凑够九百,配上会骑马的九百个新兵,组织起了一支骑兵千人队。
火铳队和骑兵队,邓舍一并带到身边指挥。至于剩下的四百老卒,以亲兵的身份,下到文、陈、赵三人军中,暂任百夫长,好在行军路上训练士卒。
两天之中,又召来四千多人。邓舍自带两千,拨给赵过一千,剩下一千人,平分给关、李、罗。第二天,送走了王夫人,邓舍就像胸口搬走了一块大石一般,神清气爽,轻松自在。
万事具备,第三天一早,陈虎带前锋先行,关世容、李和尚分做两翼,赵过押运辎重,文华国断后。罗国器、河光秀等,随同中军。人马逐次开拔。
大宁、兴州位处永平西北。邓舍决定绕开它们,取道东边的瑞州总管府,向北直走,横渡大凌河,转折东去,过辽阳,直达鸭绿江。总计行程,六百里上下。
出得永平城,邓舍高坐马上,回头观望。阴森森天空下,远处城池巍峨,山林耸峙。近处大旗飘扬,戈戟丛立;前后人欢马腾,烟尘飞荡。不禁感慨,十天之前,仓皇奔命,转眼之间,坐拥万人。
忽然想起王夫人种种表现,鄙薄之余,为之警惕。
穿越以来,所闻所见,白骨山积血成泉。如此世道,这般人间,生死百态寻常见,王夫人的行为,说起来不值一晒。短短十年间,多少英雄起了,多少英雄败了?
想当年,芝麻李、布王三,南、北琐红军偌大的声势,两三年风消云散。数十万众分崩离析,本人落个献首大都的下场。时也?命也?邓舍转回头,低头沉思,丝毫不像身边河光秀诸人那般踌躇满志。他举步维艰。
但不管前程如何,路,一步步还得走。
该怎么走?大江南北烽火遍地,任谁都看得出,大元朝摇摇欲坠。然则,蒙元毕竟立国百年,又有全国各地豪门大户的支持,再不济,收拾他这一支小小队伍的力量,还是有的。环顾四周,他深深体会到了周公之所以吐哺的原因,人才太难得了。
数遍周身,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陈虎谨慎有余,只能谋一域;赵过勇武,一个将才;文华国粗中有细,脾气太过暴躁;罗国器等人不用说,吴鹤年贪生怕死,不堪重用,河光秀之流,犬狗罢了。
求才令挂满城县,言辞恳切;吴、河两块马骨抛砖在前,可来投的文人士子,依然一个也无。面对这种情况,他辗转反侧,束手无策,也动过招揽前世所知的那些名将名臣的念头,转念一想,并非可行之道。
他前世知道的名臣名将本就不多,大乱至今,估计大部分也早都各有其主,找也无处找。最重要的,他根本不相信遍天下就那么几个人才。
历朝历代,开国元勋基本都是皇帝发家前的老乡、熟人。难道真的就是天地灵气钟在一地?无非因为老乡、熟人,才是掌权者最信任的人罢了。与其说天降星宿辅佐真主,不如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转念一想,古人云:十人中的第一为杰,百人为豪,千人为雄,万人为英。如今,他的麾下也有万人之众了,说不定,其中便隐藏着成百上千的英雄豪杰。邓舍精神一振,吟道:“雄关漫道真如铁,六亿神州尽舜尧。”
河光秀耳朵尖,虽不识字,倒懂得什么叫诗,没口子地称赞:“好诗,好诗。大将军文武全才,直听得小人屁滚尿流。”
邓舍没笑,罗国器先笑了。一个阉人棒子,人模狗样学人文绉绉说话,邯郸学步,狗屁不通,这简直就是对圣人文字的侮辱。换在平日,他还不立刻就勃然大怒?只是如今王士诚把他操练得转了性,一笑而已。他按住马鞭,指向远方,向邓舍说道:“将军,走得快时,今天便能进入辽阳界面,明日晚间,就能扎营六股河畔了。”
邓舍望了望天,道:“天气不好,士兵又只经过草草训练,走不了太快。”接连两天,没见着大宁、兴州的动静,他有些不安。正思量间,一骑快马从前边奔来,认得马上骑士乃是陈虎的亲兵,邓舍心中一紧。
那骑兵飞驰到前,滚落下马,冲到邓舍马前,急促报告:“将军,前方十里,我部接触到一小股鞑子游骑。陈千户手边止二三十个老兄弟有马,追赶不及。”
“鞑子奔哪个方向去了?”
“一部奔大宁方向,一部游弋左右。”
这是在观我军容!邓舍心念电转,传令:“各部,高举大旗,严令各位将军约束部伍,务必整齐行列。”这些年他费尽心思,颇寻来了几本兵书,也曾细细研究过。兵家有云: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
邓舍命令陈虎亲兵:“拨给陈千户两百骑兵。鞑子游骑,一个也不许放走。”再问,“除了游骑,鞑子的大队人马见了没有?”
“三十里之内,没有敌踪。”
邓舍凝神静思,他们才出永平不远,元军纵使攻击,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可虑者,这股游骑究竟是从大宁来的远探,还是元军来攻军马的前锋。
罗国器喃喃道:“鞑子若真来攻,这一万新兵,……”
“怕的不是他们来攻。”邓舍打断罗国器的话,“怕的是他们不来攻。”
“将军是怕鞑子……?”
“在前道设伏。”
邓舍咬了咬牙,再度传令:“命令陈千户,游骑再放三十里,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不许放过!”他犹豫一下,打消了立刻召回下放各军老卒的想法,为时太早,现在做了,只会引起新兵们的不安。
他冲罗国器拱了拱手:“罗千户,等鞑子真来了,辛苦你一趟,带两百个人,去后军替下赵过。其他的,暂交我来指挥。护运辎重的担子,暂且交托给你。战乱若起,没我的命令,你无需参加,保好粮草就是。”
罗国器毫无不豫,爽快接令。
冲锋陷阵,他自认不如赵过。而且,临阵交托,不也正是信任的一种表现?山东没去成,他有想法;可是对邓舍的慷慨大度,他还是十分佩服。不说别的,换成他,就不一定舍得把几千人马交给才相识个把月的外系统领。
“人在粮在。”他简短地道,又问,“要不要请来文、赵诸位,商讨一下军情?”
邓舍摇了摇头:“鞑子要来,早晚要来。无非战、守两策。退回永平守城,百害而无一利,只会造成军心浮动,仓促成伍,更是大忌。如此,战而已。”他又解释,“突然之间,把他们都叫过来,一样会引起士兵疑虑。自乱阵脚。”
微一沉吟,他第三度下令:“传令,徐徐行军,过午即停。各营结寨,一定要把营地扎好。壁垒沟堑,旗帜警鼓,统统不能少。”
“也好。挖筑工事,权当练兵。”罗国器苦中作乐。
连下三道命令,邓舍仍觉不足,吩咐河光秀:“去请黄千户、吴先生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刚才他紧张发令,无暇注意河光秀,此时才发现,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联系河光秀去永平做内应时,也是这般自若神色,邓舍和罗国器对视一眼。两人想法类似,表达不同。一个想:真是个怪人。一个想:狗胆包天。
邓舍请的是两个人,只来了一个。黄驴哥推说人微言轻,够不上“相商”的资格;吴鹤年来得很快,他不会骑马,邓舍专门给他找了辆车。虽然如此,天寒风冷,一样冻得不轻。
吴鹤年缩着脖子,鼻涕横流,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行军打仗,他没接触过,邓舍也没指望他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谋划。他想问的,是吴鹤年对张居敬、世家宝两人的了解。
“张居敬管行枢密院的,那是军事;小人任职伪元的是地方,和他不搭界,没什么了解。”吴鹤年绞尽脑汁地回忆,说道,“世家宝倒是略知一二,接触过几次。这个人至正初年进士出身,善言论,有城府。会说汉话,懂汉字,对咱们的书史甚有涉猎。文质彬彬的,姿容丰整,州县中很有人望。”
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邓舍通过他的描述,大概勾勒出了世家宝的形象,简而言之,一个汉化的蒙古人。这就不太好对付了,他读你的书,读你的史,他了解你的文化,他可以猜到你的思维方式;反过来,你却很难猜测他的思维方式。
邓舍皱皱眉头,注意到吴鹤年脸色刷白,长颈高喉,不住地吞咽唾沫。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的。这倒提醒他想起了一件事,叫过来几个亲兵:“保护好吴先生,寸步不离。他有什么闪失,提头来见。”
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吴鹤年听出意思,情急惶恐,顾不得冷,一伸头,要表忠心。一骑快马,又从前方奔来。
“报将军,陈千户亲自指挥二百骑,包围了鞑子游弋。”
“鞑子几人?”
“三十人。”
“战绩如何?”邓舍追问。
“尚在激战。”
邓舍直起身子,遥望前方。苍茫雄厚的大地之上,枯草泛青;乌云压顶欲摧,笼罩着长蛇一般的行军队伍。冷风刮甲,卷动各色旗帜翻飞不定。却看不到前方战况。士卒们纷纷给又一拨从前边奔回的快骑让开道路,注视着,窃窃私语。他们感到了异常。
“报将军,激战正酣。鞑子骑射两精,前后追逐,至二十里外。陈千户亲自取弓。”
昔日上马贼中,陈虎有一个外号,唤作“神箭养叔”。养叔,说的是东周列国时期的养由基,以善射闻名。连陈虎都亲自上阵,可见敌人骑射,的确厉害。罗国器下意识去扶腰畔马刀,邓舍一言不发,凝神望前。
再一骑迟迟不来。
足有两刻钟,前边军卒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先欢呼一声。随即,前呼后应,欢呼喝彩之声,一路波到邓舍这里。随着欢呼声,陈虎驰骋到来,左手高举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身后十余骑,俱都鞍旁悬首,右手举刀,同声大呼:“陈千户神箭无敌,十射十中。来犯鞑子,无一生逃!”
罗国器长出一口气,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喜笑颜开:“报捷,报捷。”
邓舍却心中一沉,陈虎身后跟从,皆是亲兵,没一个新派去的。陈虎奔马到来,人头举过马前,大声报道:“启禀将军大人,末将幸不辱命,鞑子尽数全歼。人头在此,请将军观。”打马近前,和邓舍并行一处,大风卷盔,他俯身低语,“二百新骑,阵亡半数。”
——
,芝麻李。
一说未死,兵败之后,遁入山林,出家做了和尚。这个说法和明末李自成出家的传说何其相像,大约是当时百姓不忍闻这等英雄之死,以讹传讹,聊作安慰而已。
2,南、北琐红军。
芝麻李、南、北琐红军俱为起事较早的义军。皆在起事次年失败。击败他们的是孛罗帖木儿的父亲答失八都鲁。
“参政答失八都鲁请自攻襄阳,许之,进次荆门。时贼十万,官军止三千馀,遂用宋廷杰计,招募襄阳官吏及土豪避兵者,得义丁二万”。
用青军就可以剿灭这两支义军,一方面大约是因为义军没有经过军事训练;但一方面,用青军却不用正规军,也可见当时大部分元军的战斗力,实在不值一提。
兵败之后,南琐红军的残部,一部分加入了刘福通部,一部分加入了朱元璋部;北琐红军大多加入刘福通部。壮大了这两部的力量。
3,六股河。
瑞州总管府北,小凌河南。
31 砺军 Ⅰ
还有半节,晚上补完。求票、求收藏。
——
第一天行军三十里。游骑晚上报并无敌踪。邓舍会见诸将,营中商讨。一半的意见是加急行军,一半的意见是不可急躁。
邓舍取其折中,第二天稍微加快速度,过午即停不变。两天下来,走了几十里。夜晚宿营六股河畔一座小山之下。
这个位置背山临水,地方宽平,非常适合扎营。营外掘壕、挖陷马坑、竖木栅、立拒马;营内高立瞭望塔;拉出两座大炮摆放辕门。
邓舍下令,将士夜寐不得脱甲,刀弓枕放头下,枪戈拢立架放在帐外七尺。如有警急,易取之作战。
全军分成三营,步兵环绕在外,骑兵居中,火铳手扈卫大帐。在骑兵营地旁边,用索绳围成一个圆圈,骑兵所用的枪戈竖立其外,军马皆不去鞍,放在其中,指派专人看守。
又按文、陈、赵、关、李、罗,并中军大营,规范了七种不同颜色的旗帜。一旦有警,全军按各营旗帜,分区集合。大营周边,备下一十二面警鼓,交待二十四个老卒彻夜守卫。但有敌情,鸣鼓示警。
早在第一天扎营时,邓舍就公布了一条紧急军令。高挂营中各处,派亲兵专门对新卒解释。新卒众多,聪愚混杂,操练又少,阵型什么的没习练过,所以军令不能繁杂。
邓舍思索半天,选了简单易记而最事关生死的一条。他亲自提笔,写道:
“吾与尔等,求活而已。然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诸将士从吾受敌,骑、步及炮:若骑失其骑,步炮失其械,虽破军皆无功。”
不能指望这些新兵能像老兵一样,分旗语、辨金鼓、令行禁止。目前来说,只需要他们掌握军器,记得自己是在战场,任务是什么就可以了。其他组织、协调等等工作,自有领军千户,由他们严责百户、十夫长,逐层指挥。
诸将之中,第一擅长扎营安寨的,不是陈虎,却是文华国。
薄暮时分,他骑马绕营巡视了一周,回来相当满意,对邓舍说道:“狗日的干得不错,不愧苦哈哈出身,干活个顶个。营寨扎得很像回事儿,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
邓舍忧心忡忡,营扎得再好有什么用?他设身处地,替张居敬、世家宝二人想。换成是他,来冲这样的营寨,怎么冲?得出的结果,吓了他一跳。只需要五百敢死轻足做前锋冲开寨门,一千久经训练的铁骑为主力随之冲杀,就能轻松破营。
不是营寨扎得不好,而是士卒太弱。
他不敢保证,敌人大举进攻或者夜袭的话,这一万新兵能坚持多长时间,他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顿时瓦解。前天遭遇的大宁游骑,战斗力太过强悍,令人心怖。
他一点儿不敢松怠,除了继续多出游骑之外;把诸将分成三班,两人一组,分别值夜。他的帅帐,直到后半夜,烛火通明。
凛冽的寒风,在山头上呼啸盘旋,俯冲下来,肆虐营中。
天空黑云密集,影影绰绰的大营里,伸手不见五指。插立各处的旗帜在风中劈劈啪啪作响,邓舍掀开营幕,顺着营寨正中的大道,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营地之外黑乎乎的平原。
绵延数亩地的营地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一队巡夜的士卒,举着火把绕过,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传出不远,很快湮灭在风中。给这寒夜又增添了几分冷意。
他身上盔甲冰凉,衬在里边的牛皮也没一点儿热量。握了握冰彻骨髓的刀柄,邓舍问守在帐外的亲兵:“赵千户何在?”
“刚才还看见,大概往后营巡查了。”
“待他回来,叫他来见我。”邓舍观了观夜色,才过子时。行进到此,距大宁只有百里之遥。马快一点,一天时间足够一来一回。为了彻底摸清敌情,他决定派赵过去大宁城,瞧瞧元军到底出城了没有。如果没有,立即加快行军速度,一天六十里,两天渡过小凌河。
过小凌河,再走百十里即为辽阳。辽阳有红巾数万大军驻守,到那时,他们才算安全。
如果我是敌人,会不会放这一支新建红巾过境?虽然不知道这支红巾过境的目的,但是,存在和辽阳方面会合的可能。辽阳红巾已给大宁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若是再合并了这支新军,那么,潜在的压力立刻就变成了实在的威胁。
邓舍越假设越心惊,他来来回回在帐前走动。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越推测越觉得敌人不会放过他们,攻击的时间,很可能就在这两天之内。
他蓦然停下脚步,喊亲兵去叫文华国、陈虎。
不能坐以待毙,他临时打算重施故技,再来回两路疑兵。主力为一路,直走横渡小凌河;八百老卒及从新军选挑出来的有胆勇气力者为一路,取道东北四十里外的红罗山渡小凌河。
两路间距三十里,俱大张旗鼓,主力收缩队形,偏师拉开队形,叫敌人辨不出虚实。如果敌人就此罢了,万事大吉,两军会师小凌河,东行过辽阳。如果敌人来攻,攻主力则偏师悍勇为奇兵突阵,攻偏师则主力人众为大阵围聚。
文华国值的前夜班,才睡下,揉着眼,问道:“你就不怕鞑子也分兵?”
邓舍思虑纯熟,答道:“吴鹤年讲大宁、兴州两地军马总共万人,去掉守城的,我料定张居敬、世家宝用来进攻的人马,不出五千。五千人攻一万人,在搞不清虚实的情况下,敢分兵?”
文华国眨了眨眼,承认邓舍言之有理,不过,身为叔叔长辈,他觉得有责任劝告邓舍:“舍哥儿,你万般皆好,就是太好行险。一次成功,不代表次次成功。……”他打了个哈欠,“不过这一次,俺支持你。”
陈虎也支持邓舍,他自告奋勇,请求带偏师走红罗山。这正合邓舍之意,他掀开帐幕,就待拿兵符,听到一阵急促清脆的马蹄声从营外传来。
夜半驰马归营,除了游骑,再无旁人。邓舍霍然回身,遥遥望见那骑士在映如白昼的辕门外滚落下马,几个守门士卒扶起他,一路来到近前。
骑士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几处箭矢,浑身血迹斑斑。推开士卒的扶持,他挣扎着扑倒地上,嘶声道:“报将军,三十里外,小人遭遇鞑子大军!五六千上下,骑兵千人。”
“游骑遭敌,死战回营禀告上官。军法官,军法何赏?”邓舍不急军情,先论功行赏。
军法官是陈虎,他知道邓舍的用意,昂首扬声,声振营中:“觇得贼情,赐钱十贯;与敌格斗伤重,支绢一匹。如因此败贼,优与酬赐。”
邓舍亲自将骑士扶起,温言勉励:“钱、绢之赏赐,非常微薄,但是军法所规定,不得不从。若论你之忠勇尽责,万金不足奖。”他问,“壮士姓名?现居何职?”
这个游骑并非上马贼老兄弟,是陈虎带来的几百人之一,他答道:“小人张歹儿,才任的百户。”
邓舍吩咐左右:“扶张百户下去裹创。伤好之好,调入亲军,改任十夫长。”
领军大将的亲兵,非军中出类拔萃且亲信者不能为。他们中普通一员的地位,比一般百户还高,更别说十夫长了。对张歹儿来说,实为超格拔擢。他热泪盈眶:“小人伤不重,力还有,愿为将军效死。”
近处看,他不仅有箭伤,左臂还有刀伤。邓舍怎肯再叫他去送死?令亲兵扶他下去。
邓舍振衣,传令:“鸣鼓,吹号。”事到临头,他反而沉心静气,镇定自如,“文将军、陈将军,这就请各归本营。鞑子来时,文将军守辕门,多撒铁蒺藜、留客住,固守不得出;陈将军约束部属,做文将军的后备。”
文、陈二人肃容施礼,各自呼喝亲兵,自去了。
沉厚雄浑的鼓声,响彻午夜。召集诸将的牛角号声,激昂飞越,值夜的赵过、李和尚两人转眼冲到;一遍号才落,罗国器、文华国、河光秀、黄驴哥等人也纷纷赶来。
邓舍也不进帐,他解下佩刀,交给亲兵,问:“赵过何在?”
“末将在。”赵过拄刀往前,躬身听令。
亲兵双手捧起邓舍马刀,送到赵过面前,邓舍沉声道:“游骑来报,鞑子二十里之外。军令,命赵过监阵,鞑子到时,背军而退者,千户以下,就地斩之。”
赵过涨红了脸,接刀接令,退去选挑监阵士卒。
“李将军何在?”
“末将在。”
邓舍注目他良久,放缓声音,道:“破鞑子探马赤军时,我亲见将军十荡十绝,勇武绝伦,深为之敬慕。”声调提高,“今日一战,愿再见将军威风。此战,退,则全军覆没;进,有一线生机。九百骑兵,暂交你手,即刻出营,潜伏营侧。观战事之进行,决定突击。”
他喝问:“骑兵副千户何在?”
一条大汉一跃而起,大声应到。此人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行走间如同一座肉山。虽身量粗重,上了马偏偏灵巧如燕。名叫陆千十二,是上马贼老兄弟中骑术最好的一个。邓舍为了能更好地指挥骑兵,任命他做了副千户。
“进退举止,唯李将军之命是从。”
文、陈、赵诸人有更重要的任务,而陆千十二才提拔的副千户,威望不足;李和尚的确骁勇过人,眼下舍他之外,骑兵突击的任务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人去负责。但邓舍对他的了解尚不是很深,不敢危急时刻完全信任。所以,特意点出陆千十二,存在监视的意思。
这里边的道道,罗国器一看就知,关世容想想也能猜出。
李和尚为人粗莽,没一点感觉。他只是想,九百骑兵堪为这支军队的中坚,邓舍居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来做,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同时邓舍的夸奖更让他生出一种骄傲自豪。
他雄赳赳地跨前两步,亢奋地直眨眼,昂着光头:“将军放心,俺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邓舍点点头,最后命令:“关、罗两位将军,负责两侧营墙。黄、河两位,同我一起坐镇中军。我大宋顺天应命,鞑子夜袭这等机密之事,竟也被我提前得悉。诸位,此战,同心同力,必胜无疑。”
关、罗凛然接令。各自退下部署。
邓舍长身峙立,目送他们离去。诸将身后红色的披风,夜风中飒飒飞舞。从发现大宁奸细起,邓舍就一直殚精竭虑,考虑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制定对应策略。因之,虽临敌仓促,命令下达得面面俱到,无人不服。
战鼓声声,匆匆起身的士卒,逐队集结,由十户成百户,又由百户成千户。因有经验丰富的各级军官喝令约束,并没有出现邓舍所担心的混乱局面。少顷,风声中夹杂了马鸣长嘶,骑兵集合完毕,人衔枚、马衔铃,奔驰出营。辕门的灯火,瞬间熄灭,文华国到位。
营中各处安插的火把,包括大帐里的,随之一一熄灭。
浓稠的夜,笼罩天地。鼓声三通毕,停了下来;营寨内由嘈杂喧闹,渐至阒然无声。唯有凛冽的大风,抛洒地上的尘土、沙粒,不停息地卷动旗帜、帐篷,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留在邓舍的身边吴鹤年,举头瞧了瞧天空,浓重的乌云把月亮星星遮掩得一点儿不露。风卷云动,如黑浪汹涌。云下山前,营帐黝黝林立,层次铺开。隐约间,可见辕门前人头涌动,枪戈的寒光,偶尔一亮。
他不曾经历过阵战,两股战栗,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往日所看书中言论,低声道:“风的方向,正对辕门之外。将军大人,这是胜候之风啊。”
风势顺我所攻,旌旗前指,扬举从容,向敌终日;则军行有功。是为胜候之风。
邓舍瞥了他一眼,天官阴阳之说,历代兵书屡见不鲜。以云气变化,来判定敌我胜败。邓舍来自后世,自然不信这一套。不过,历代名将皆认为阴阳术数用之有道的话,能起到激励军心的作用。对这一点,他完全赞同,当下传令:“通传全军,胜候之风,我军当大胜。”
经吴鹤年的提醒,他想起一事,若是风向一变,……急忙命传令兵赴各将处传令:“敌人若用火攻,自有本将负责扑灭。诸军不得乱动,违令者,斩。”
又防患于未然,低声劝令吴鹤年:“军中无小事,先生此次便罢了;以后但凡有阴阳之说,先报我知,妄传的话,我虽然尊敬先生,军法无情。”
吴鹤年冷汗涔涔,懊恼不已,大大后悔多嘴;一叠声地连连应是。
邓舍转回头,不再理他,传令把河光秀的高丽军以及四百火铳手,全部调集大帐待命。永平招兵,高丽人召来不少,加上破城时的人马,河光秀手底下,目前有八百多人。
月黑风高,万军偃伏。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全营。当此氛围,勇者为之振奋,懦者为之气壮。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大地轻微地开始抖动,继而,听到了轻弹的马蹄声。吴鹤年汗出如浆,河光秀撑目极望,黄驴哥屏住呼吸。仿佛银瓶乍破,马蹄声骤然由小变大;如激流击石,闷雷滚滚,大地为之呻吟,营寨为之震动。
视线可及处,元军大旗招展。
邓舍紧急猜测元军将领动向:未能抓获我的游骑,必知我已有备。知敌有备而计划不改,所仗恃者,我精敌弱。如此,不动则已,动如雷震。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两门大炮先后轰鸣,辕门外,元军前锋至。
32 砺军 Ⅱ
求票,求收藏。
——
元军的骑兵没有直接发起冲锋,他们在壕沟前兜了一圈,炮火声里,撤退到几里之外。等了片刻,散开十几个百人队,高举盾牌,掩将上来。
文华国除了催令大炮、弓箭继续射击,别无它法。眼睁睁看着元军一步步逼近,清理铁蒺藜、留客住、填壕沟、推倒栅栏、拒马。士卒太弱,不能冒险出营攻击。八百老卒是全军的倚仗,更不能轻举派出。
正在焦急,邓舍派了火铳手上来。领头的新任火铳副千户是陆千十二的哥哥,名叫陆千五。上马贼中唯一一个官家出身,本为大名路军器人匠提举司工匠。本就是制造火器的,所以邓舍知人善用。
来到辕门前,陆千五指挥四百火铳手,列成三队,耐心等元军到射程之内,轮番射击。
千步之外有大炮、继而火铳、百步弓箭,远近覆盖,元兵盾牌抵挡不住,割麦子也似,成片成片地倒下。却死战不退,默默无声地继续前进,悍勇之气,令人震撼。
列阵步兵之后的元军弓箭手、火铳手不相示弱,还以颜色。一时两军阵前,炮声隆隆,声威震天;火光大作,撕开夜色;硝烟弥漫,矢如飞蝗。
元军是顶风,火铳还罢了,弓箭的威力减弱许多。邓舍部下皆是新兵,拉弓开箭的本领着实差劲。两下相较,这一阵谁也没占着便宜。
文华国立在弓箭手队前,他提着的包金大锤,被火铳射击时的火光一映,极其显眼,特别招惹铁弹、箭矢。谁都知道,这肯定是个大官儿。
他见机不妙,忙丢下大锤,骂道:“狗日的鞑子,一群破落户,就没见过金子?”瞧元军逼近营前,大部分的壕沟、拒马都被破坏掉了,拔出环刀,他恶狠狠环顾周围,逼视几个被这战场声势吓白了脸的士卒,“将军有令,后退一步者,自老子以下,斩!”
他扔下头盔,任披散下来的头发在风中乱卷,狰狞喝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长枪手上前,刀斧手居中,弓箭手退后继续射击。”
前有文华国喝令督促,后有赵过监阵军虎视眈眈。士卒们别无选择,唯有听命列阵。
陆千五审度元军距离,也挥旗令部众退后至弓箭手一侧。元军第一波攻势很快结束,千名步兵,死伤几十人,顺利完成任务,彻底破坏了营外的挡阻。
大帐之前,河光秀胸有成竹,带着谄媚、炫耀,向邓舍说自己猜测:“鞑子第二波攻势,定是骑兵。”
他一脸的漫不在乎,黄驴哥瞧在眼里很不顺眼,冷哼讽刺:“废话”。大敌当前,他暂且压下对邓舍的不满,说道:“邓万户,鞑子远来兵疲,为何不趁势突击?”
“疲的是步兵,骑兵不见得疲。”邓舍聚精会神观辕门大战,“鞑子集中精力,只冲辕门一点,不排除有声东击西的企图。”传令,“关、罗二将,固守本位,不得将令,半步不许离开。”
话音未落,元军骑兵骤动。
分出一列,百人上下,披网甲,戴铁胄,马有护裙,人皆左手执两丈长戈。骤奔驰到,纷纷举起右手,掷出短枪。躲闪不及的红巾,短枪穿体之余,甚至有被钉在地上的。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元军两支步兵百人队抬着撞车行了上来,去撞击高大结实的营墙。
抛掷过后,这一队骑兵转马兜回。
再一队依然百人,换了轻骑,冲击、掷枪。显是元军将领见弓矢无用,所以改换了策略。如是反复,红巾苦在出不得营,被动挨打。惨叫声不绝于耳,至有惊惧哭号的。文华国闻声,命亲兵拖出哭号者,厉声喝道:“临阵,非应得传言,而辄高声乱我军心者,军法:斩!”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脚把无头身腔踢开,亲兵举起人头,奔驰阵前,传号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刺激,叫新卒记起了自己的身分。他们不是流民,而是军人了。文华国趁热打铁,再度高喝:“鞑子残暴,凡破之军,无不尽屠!想活命的,老老实实听老子号令,鞑子才多少人?我万人大军,以逸待劳,且有胜候之风兆头在先,这一阵,必胜无疑!”
士气稍振。
传令兵自大帐急奔过来,一路叫道:“上万户将军大人有令,杀贼,斩一级者,功三等,赐绢一匹、钱三贯。”
奔驰未停,第二个传令兵又驰奔过来:“上万户将军大人有令,临阵生擒贼,每一人,功二等,赐绢两匹、钱六贯。”
第三个传令兵紧随其后:“万户将军大人有令,擒生斩级,有中伤者,论功之外,一等赐,赐绢三匹、钱十贯。”
大帐之前,邓舍身后三百亲兵,铿锵大呼:“上万户将军大人有令,临阵斫贼,能使阵动贼乱,因而入败者,视同奇功。百夫长擢官一级,十夫长擢官两级,士卒擢官三级。”连呼三遍,声借风扬,贯彻全营。
重刑之后有重赏,新卒万人,其中岂会无轻死勇悍之辈?闻听此令,无不精神大振。只要能立得奇功,转眼就是千户!
元军铁骑千人,分成十队冲击,须臾即毕。短枪即完,斧头又到。骑兵飙来疾去,弓箭、火铳威胁不到,营内红军苦苦支撑。
骑兵轮番冲击,正是元军惯用战法。文华国怎会不知只要营门出现一点败势,元军铁骑立刻会跟随而至,大举进攻?他连打带踢,催促亲兵把战死、重伤的红巾抬下,大骂陆千五:“你狗日的,给老子对准点!老子把你射偏到墙上去了?半天没见你打落一个鞑子骑兵。”
陆千五苦笑,他脾气好,从不生气。也不想解释。眼下的局面,叫他怎么打得准?四百火铳手里,仅一百个老手,能威慑到元军,使其不敢立即攻营,已经很不错了。
元军铁骑再一波攻势结束,仍然不急进攻。分成两队,营外来回驰奔,纵身射箭。他们不比步兵弓箭手,一则距离更近,再则弓马娴熟,造成的伤害远远强过。
辕门附近营墙,经过元军的连番打击,满目疮痍,很多地方摇摇欲坠。
列阵文华国后边的陈虎看得清楚,心知元军总攻即将到来。他从容转身,面沉如水,徐徐道:“诸将士,进赏退死。各百户,从将旗指挥。”
轰然大响,营墙破了一截。敌人步兵潮水般退去,骑兵进营。大帐之前,河光秀忽然喜不自胜。
文华国丢刀,重捡起大锤,攘臂嗔目:“裤裆里有货的,脊梁骨硬起来,给老子稳住!”
元军铁骑撞入,几十个重骑兵居前,所过之处枪矛断折,人死马踏。呼吸功夫,突入营中数十米,无人能阻。一时之间,血肉横飞,濒死惨叫,人头飞起,残肢遍布。
“监阵,敢退一步者,斩!”文华国血脉喷张,戟指张目,凶相毕露地发令;接着他大锤朝后边一指,声嘶力竭,鼓舞士气,“知道不,你狗日的不是一个人,后边有八千虎贲!”
文华国顶在前头,弓箭手和火铳手再退五百米。此时敌我混杂,陆千五无法继续射击。他转回头,看见大帐之前军旗挥动,令他回归。
河光秀转到邓舍面前,一拜到底,大气高声:“启禀将军大人,小人有一良策,足保破敌!”
大帐之前数百步的地方,火头堆堆,陈虎凝目观看战况。元军铁骑纵横开阖,在文华国阵内横冲直撞,长戈铁枪,来回拽刺。
他们所用的戈,继承自宋。铁颈上带有一个钩,除了刺伤敌人之外,每一回手,必拉带回一个敌人。拉带到的红巾被横拽飞出数米之远,跌倒之后,往往又会撞翻很多落地附近的士卒。
文华国的阵列,半刻钟不到,人仰马翻,溃不成军。胆气弱的,丢下兵器向后跑,尽数被赵过砍死。陈虎取弓,搭箭,瞄准势头最猛的元军铁骑,三射三中。铁骑入营以来,毫发无伤,至此时才有伤亡。
文华国趁势举旗,重新组织防线。在监阵雪亮的刀斧威胁下,又加上敢死悍勇之辈的带头搏命,阵线勉强守住。
浓厚的血腥味风中四散,,一直飘到大帐之前。邓舍从辕门收回视线,他很好地掩藏了内心中的紧张、不安;转目河光秀,问:“什么计策?”
“天黑风大,我军背倚土山。将军大人,小人以为,不如遣一支军,急往后山,多取土沙,迎风抖散。如此一来,……”说到这里,河光秀故作玄虚,停下话头,得意洋洋地尖笑了两声。
难怪他得意,这等计策,一般人还真想不出。黄驴哥大吃一惊;邓舍大喜过望,素来不说粗口的他,差点欢喜得骂出两句狗日的来。河光秀笑罢了,继续说道:“如此一来,鞑子逆风,咱们顺风,……”
邓舍不等他说完,点派亲兵,并上一千本部,用刀剑裂开帐幕,以为盛具,尽数往后山取土。
看了看立在不远处的高丽兵卒,邓舍打断河光秀的喋喋不休:“河将军,你也带部悉往后山,使刀枪剑斧挖土。帐幕不足,脱衣采取!”顿了顿,“此策若能破敌,你就是奇功一件!”
河光秀大声领命,摇头晃脑地去了。
邓舍令陆千五:“带着你部,装填火药准备好,土沙一扬,你就开火!”犹嫌不足,征调本部中会射箭之徒,集结待命。其他人众,磨刀砺枪,准备趁乱突袭。
同时击鼓、举旗,严令文华国不得退后一步。免得土沙没来,阵先破了。调配妥当,到底忍不住心中喜悦,暗骂两声:这狗才,还真有大用。手心捏紧了一把汗,成败是非,就在此一举。
邓舍深知,从辕门战况可以看出,想凭借这些新卒挡住敌人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非有奇策,难以取胜。
他向来求稳,所以在敌人来之前,反复思量。但等敌人到了面前,临阵交锋,战况越激烈,他反而越不急躁。所以,明知辕门即将失守,他依然可以稳立不动。至于骑兵为何还不动,他压根儿没去想。用人不疑,该做的他都做了,想有什么用?白白扰乱己心。当然,就他自己的判断来讲,也认为还未曾到出动骑兵的时候。
土山依靠后营,大帐离它不远,来往很快。不多时,派出去的两千多人迤逦返回。邓舍把扬土的重任交给河光秀,还不到时机,敌骑未曾完全入阵。
再击鼓、举旗,令文华国部徐徐后退,放敌人入营。这时,陈虎的部队早顶上去了,交战两刻钟,文、陈二部四千人,伤亡过千。新卒之伍。如此伤亡,纵使邓舍不叫他们退,他们也支持不住了。
元军骑兵呼啸结队,忽而散开,忽而聚集。搅动文、陈两阵,顺势直入营中数百米,完全冲入了辕门。辕门外敌人步兵养息足够,列阵喊杀,气势汹汹跟着扑了上来。
河光秀部八百人,两人一组,有的攀到拆掉帷幕的营帐的支架上,有的爬到旗杆上,有的互相支撑着,搭起人梯。邓舍一声令下,俱都扬土张尘,大风卷动,灰扑扑铺天盖地,席卷开去。如同一条黄龙,掠过营帐,借助风势,绵绵不绝,浇了前阵诸军满头一身。
“击鼓、传令,文、陈二部伏身!”
“传令:火铳手、弓箭手,上前,射击!”
变故突起,无人料到。
文、陈听到军令,来不及细想,出于邓舍的信任,他们立即执行。百户、十夫长纷纷喝斥,不顾元军铁骑践踏,在肆虐风沙之中,士卒们伏身在地。也有惊恐的仓皇后奔,或者被监阵砍头,或者被随之而来的火铳、弓箭射死。
风沙迷住骑兵的眼也还罢了,关键是坐骑的眼一样被迷。火铳、箭矢乱发,惊动马匹跳跃,吐着白沫,发疯似的闯到前边的马身上。很多骑兵坐不稳,颠簸下来。
火铳、弓箭稍稍停止,文华国、陈虎带着刀斧手,掩着口鼻,不让风沙入嘴。冲到近前,连砍带剁。摔倒地上的元军骑兵睁不开眼,呼不得气,丢下戈枪,摸拉腰边短剑,凭着本能自卫,火、矢、刀斧丛围中,护不得性命。
邓舍亲带亲兵、本部,一同杀上来。他们的兵力占绝对优势,敌人身处沙土阵,自顾不暇,砍瓜切菜也似,一一丧命。
营外元军不及有此大变,风沙波及的范围扩展到了他们周围,慌忙止步。进攻的阵营转变成圆阵,当机立断,改攻为撤。偃伏营外的李和尚,早就按捺不住,要不是陆千十二一再地劝阻,陈虎部顶上去时,他就要冲杀出阵。
到的此时,一声令下,九百骑兵从山后绕出,不理营内元军,一头扎入营外步兵阵里。
元军步兵在五千人上下。红巾骑兵,生手占了多数。冲击半晌,虽有风沙之利,伤亡不多,但杀敌也不多。几次冲阵,半步不得前入。眼看风沙渐缓,元军依然阵营稳固,刀枪在外,弓箭、火铳居中。李和尚躁怒万分,出营前夸下的海口犹在耳边,此等大利形势下,若还不能破敌,实在没何面目再回军中。
他带着师弟李子繁和十几个和尚兵,冲驰最前,来当锋芒。陆千十二尾随其后,掩护两翼。逐寸深入,苦战之中,忽听得火铳齐发,万军呐喊:“鞑子骑兵尽数被歼!大宋天威,上万户将军大人兵锋所指,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随着呼喊声,无数个人头凌空抛到,掉入元军步卒阵内。两门大炮,文华国也令人拉了出去,对准敌阵,开炮射击。炮只两门,杀伤力不大,但是在眼不能睁的情况下,配合火铳、弓矢,威慑力不小。
元军步阵,渐渐抵挡不住。抬脚退步,碰到的尽是骑兵人头,士气大落。
“天德好生,上万户将军大人令,弃械投降者,优加善待;有官不降,卒杀之者,以其官职任命。”邓舍连带调出了关、罗部众,倾巢而出。李和尚攻击一面,八千人攻击两面,千人大喝。剩下一面虚张旗帜,网开一面。
敌人精锐,邓舍怕他们拼死突围,得不偿失。
李和尚感受到的阻力越来越小,元军阵内喧哗大作。鼓声、号声,军官的喝骂声、士卒的惊叫声,一一传入耳中。风沙弥漫的夜色里,他们瞧不清,只见得围绕本阵四周,旗帜遍布,尽是影影绰绰无数的红巾。他们本来就是两地军马合在一起,尽管善战,彼此之间,难免会出现军令不协的现象。
李和尚攻击的方位,首先自乱。一方波及一方,蚁穴溃堤,几乎同时,全阵大乱。旗倒帜曳,自相践踏。红巾势如破竹。开始出现小股的投降。
一部元军精确地判断出邓舍所布疑兵的位置,由几员骁将带领,突围而出。浑不顾剩下的元军,扬长而去。
邓舍见此,不由赞叹:“见危不乱,进退有止。看见败局不可收拾,果断放弃;乱军之中,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我军虚实,实在是精兵锐将。”对元军的战力他心有余悸,严令不得追赶。集中精力,对付围中的敌人。
半夜激战,天色拔白,天要亮了。
突围离去的元军大约有两千人,剩下的终于坚持不住,大批大批地弃刀投降。几个兀自死战的军官,不是被红巾轻松杀死,便是被手下士卒一拥而上,乱刃分尸。
乱军阵前,文华国满脸泥血,头发散乱脸侧,身后的披风破破烂烂。坐在缴获的马匹上,他举起金光灿烂的大锤,扬声大笑:“将军,果然是胜候之风!
比他更高兴的是河光秀,灰头土脸,神气十足地立在邓舍身后,心花怒放:“奇功!奇功!”说着,斜眼瞟黄驴哥,意思很明显,他自知当不了万户,好歹一个副万户的职位,十拿九稳。想到得意处,手舞足蹈。
黄驴哥忿然回头,不去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大恨,和这等卑贱棒子居处同职,甚至还不比他有兵,他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奇耻大辱。
邓舍自不知他两人的想法,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喜气洋洋的得胜红巾,以及跪倒地上乞降的元军;回想交战经过,念及元军精悍,他连呼侥幸,又惊又喜,心潮澎湃。
东方天空,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驱散了多日来的阴霾。旌旗猎猎飞扬,风还冷,甲却热。
——
,军器人匠提举司。
元代专尚征伐,向来重视兵器制造。
火器方面受宋朝影响很深,又有回回人的参与,十分发达。在中央有武备院,地方则有在诸路设立的军器人匠提举司、军器局,管辖路下州县的各种制造局,遍布全国。
2,三段射法。
最先为史书所载,为朱元璋义子沐英在云南破敌时所用。不过那时离元末大乱没多久,元末元军、各路义军用火器极盛,也许那时已经出现了这种射击方法。
3,元军骑兵。
携带弓一、斧一、刀一、矛一,必须带一鑢(lv,打磨工具),用以砺弩。有善射的带弓多至两三张,同时备有两三个装满箭的箭筒。
33 砺军 Ⅲ
道歉,道歉,补上昨天的,晚上再更五千字。
——
逃掉的那一支元军,从俘虏口中得知,为兴州张居敬部。世家宝坐镇大宁,没有来。或者这也是兴州突围成功,大宁青军投降的一个原因。
来攻元军总计六千人,一千骑兵死了八百,步兵死伤千人上下,逃掉了两千人。剩下来投降的两千多人。计算己方损失,文、陈二部四千人,在骑兵冲阵时伤亡一千,杀落马骑兵时死伤几百,最后围攻元军步兵又死了几百,连带轻伤的,还有两千来人。损失的士卒中,死在监阵和己方火铳、箭矢下的,居然有差不多百十人。
李和尚带领的骑兵伤亡的倒是不多,两百多人。关、罗并邓舍本部,只参加了反攻,伤亡也不多。总共合计下来,出永平城时一万三千人,经此一战,剩九千多。平均和敌人的交换率,二比一。
这还是在占了大便宜的情况下。邓舍半晌没说话,一阵后怕。若非恰好敌人顶风,河光秀献奇策,他敢断言,营寨绝对守不住。
大战过后,需要论功行赏来再接再厉鼓舞士气。当天下午,邓舍大集全军,集合在箭矢遍地、炮坑处处的辕门前。数千人分区列队,各队前旗帜飘扬,辕门口竖立将台,背后几面大鼓,鼓手坦臂举槌,鼓声雄缓有力。
邓舍举步上台,文、陈、赵、李、关、罗、黄、河、二陆诸将鱼贯随行。诸人皆右手按刀,身后披风;昂首挺胸,鲜盔艳甲。
三百名亲兵环列台下,精选的几十个大嗓门军汉气昂昂站在一边,一会儿充当宣令官。邓舍说一句,他们跟一句,以让全军可以听到。
邓舍高立将台中间的高起处,诸副千户以上军官,按照官职排成两列站好。头上艳阳高照,大风转小,春日回暖,寒意一扫而空。和昨夜相比,恍然两个世界。
邓舍默立片刻,全军枪戈如林,鸦雀无声。
“昨夜,鞑子企图趁我军不备来袭。不料,天意在我,先有游骑获悉来报,后起大风示我以胜候。我营寨稳固,逸以待劳;当其时也,鞑子声势震天,诸将士蹈刃不旋,间有出奇策者,力使一处,智用一端。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我军俱占,是以,一鼓未歇,捷报已传。鞑子抱头奔窜,惶惶如水淹之鼠。”
总结过昨夜大战,他顿了顿,提高声调:“天时地利者,天地佑我大宋,佑我大军!然而,临阵破敌,死战不退,却皆为诸军之功劳!无有尔等,便无我军之今日此时。诸位,罚及懦者,赏慰勇士。有功而进之,无功则励之。昨夜诸位之表现,本将历历在目,心为之赞,气为之扬!”他喝道,“军法官!”
陈虎挺胸出列:“末将在。”
“临阵对敌,出奇策,敌因之败,此为奇功。何当赏?”
“奇功者,不可以常格酬叙,主将有权临时录奏旌赏。千户以上,擢官一级。”
邓舍点头,从身边亲兵捧的木盘上,取过一个加急打造出来的赤金虎符:“昨夜破敌,首功河光秀,军令:拔擢副万户。接金虎符。”
河光秀喜上眉梢,几乎是扑到了邓舍面前,跪倒磕头,咚咚作响。
他扯着公鸭嗓子,没口子大呼:“将军威武!将军神武!不是受到将军王霸之气的感染,小人哪儿有甚么奇策!都是将军的功劳,小人感激涕零,马皮裹尸,将军令旗挥到,小人所向披靡,死无葬身之地。……”竟是高兴得语无伦次。
诸将鄙夷的有,含笑的有,邓舍咳嗽两声,示意亲兵拉他下去。
又道:“辕门初战,文华国首当敌锋,亲冒矢石,死战阻敌,至使鞑子铁骑不能入我辕门一步。无我文将军,便无奇策得成。军法官,此该何赏?”
“临阵,以少击多为上阵,数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文将军两千步卒,阻挡鞑子千人坚锐铁骑,可比中阵。论功:二等转官。”
邓舍颔首:“记下此功,本将当书写奏文,以表上听。朝廷任命在后,文将军身先士卒之勇,本将当赏在前。临危授命,力挽狂澜,文将军功莫大焉,今日之赏,不依照常格,从优从重。军令:赐银一锭,绢百匹。”重赏一人,为的是鼓舞万军士气。
只是,他麾下虽有了万人,在大宋北伐军中的官职,其实不过百户。虽然军队的实际指挥权在他手里,可在提拔千户以上军官的程序上,不得不走一下形式。
邓舍对辽东的情势,看得越来越清楚,他可以不去上都,他也可以像其他将领一样,自成一军。
比如山东毛贵,陕西李武、崔德,甚至辽东关铎,一方面处在元军的割裂之下,另一方面他们中混杂了很多战败来投的其它股义军,同河南的联系都不是很紧密,大政上也许会听从命令,小节上一般自己决定。除了他们,更有许多小股的红巾,奉大宋国号,行割据之实。
为了更好地发展,他必须继续奉行小明王龙凤年号。
就他本意,也没功夫想自立不自立。如他之前所想,目前形势,举步维艰。万人新卒,昨夜大胜,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他需要考虑的,第一要务,还是怎么去占块立足之地。
接下来,分别对陈虎、赵过、李和尚、关世容、罗国器、黄驴哥等人论功。有的该提官职,有的该转散官阶位,他都一一命陈虎记下功劳,优加财物赏赐。
吴鹤年提出胜候之风,对激励军心方面起到了一定作用的。邓舍却不打算给功劳,这等贪生怕死之辈,只能压,不可假以颜色。
军官赏赐过后,该士卒赏赐。
第一个当然是张歹儿。邓舍特意命他在受功时,袒露上身。天气转暖,也并不冷。张歹儿久经行伍,身上伤痕累累。他身材魁梧,姿体雄伟,新创之后,精神没有一丝颓靡,两个亲兵想扶着他,被他一下推开,昂然立在将台之下。
午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如岳峙渊渟,大有虽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邓舍亲自下台,命人拿来烈酒,慷慨良久,向诸军说道:“张百户身上伤处。新创之外,旧伤二十余处,皆在胸前两肋,无一背后。此等壮士,岂能以一区区百户委之?实为我军中之胆也,愿诸军以之为楷模。若人人能如此,我军足可横行天下。莫讲求活,诸位,荣华富贵取之,易如反掌!”
这等勇士,的确罕见。人才难得,邓舍改变了主意,大声喝令:“觇得敌情,死战还报;斫营陷阵,伤皆在前;生死不惧,壮我军威。军令:拔擢张歹儿千户,赐银一锭,绢五十匹。”
问张歹儿:“将军善用何种兵器?”
万军前得主将大力赞誉;获得赏赐,仅较“力挽狂澜”的文华国略低,如此殊荣,使得张歹儿热血沸腾:“小人,用枪。”
“取我枪来!”
邓舍召唤亲兵,取来自己使用的铁枪,亲手交给张歹儿:“我十岁之前,用竹弓杀敌;十三岁,义父赐我此枪,转战南北,杀敌万千,至今五六年,一日未曾离手。今日赠将军。将军豪勇,定能不堕此枪锋锐。”他这一世的年龄没这么大,故意多报了几岁。
不等张歹儿说话,端起酒杯,亲自敬到他面前:“满饮此杯。横枪立马,唯我张大将军。”
邓舍一连串的推崇、重赏、厚赐,言谈真诚,举止发自肺腑,铁石之人也要动容。何况张歹儿本就是义气深重,轻财重气之人?他推金山、倒玉柱,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热泪盈眶:“誓死愿为将军马前之卒。”
受将台下这一幕感动、激励的,不止张歹儿;血勇敢死的士卒,无不亢奋。握枪的握得手指骨节发白,只觉得浑身蓄满了力气,要像张歹儿一样去夺荣华富贵;举旗的两股气直冲头顶,恨不得现在就身处敌阵,舞旗冲杀。
黑压压的队伍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这支军队的士气,挟大胜之余,终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等张歹儿下去。昨夜鏖战中最勇敢剽悍的士卒,列成一队,走到将台前。大部分是文华国、陈虎二人麾下新卒,也有一部分骑兵、火铳手,一共三十二人。
邓舍也不上台,一一询问姓名,抚看伤处。命亲兵赐酒,全部拔擢为百户,赐钱赐物。
上午军议,诸将都同意收编青军降者。刚好可以用这些人,再配上一些上马贼老兄弟来担任军官。两千多降军,打散编制,一千人补入文华国、陈虎麾下,另一千人组建一军,千户就让张歹儿来担任。
张歹儿是老行伍,管理军队方面,耳闻目睹,并非生手。
这一队奖赏过后,还有杀官纳降的十几个人。对这些人,许诺的是来降任官,但邓舍颇是犹豫。以下犯上之风,敌人军队多多益善,自己军中绝不能有。如果不奖励他们,言而无信,军令不行;奖励了他们,又怕给本军造成不好的影响。
十分为难。
最后,邓舍认为,军令肯定不能改;只有在任命上动点手脚,让全军都看出来,明赏暗惩。
这十几个人共杀死了三个青军百户。邓舍按照军令,任主者为百户,从者降一级,当十夫长。一概调入降军任职。同时,吩咐张歹儿等,暗中吹风,说杀官之人,猪狗不如,怂恿青军士卒杀之。他相信,青军降是降了,瞧不起杀官之人的肯定有。
事实正如他的猜测,这十几个人,没一个活够一个月。死一个,邓舍就如收拾刘总管一般,熟门熟路,先戮尸,再厚葬。而对杀他们的降军,严加重罚。
担忧兴州、大宁兵马大败,一怒之下会倾城再来。邓舍等人不敢久留。
三天之后是个出行吉日,邓舍不信这些,将领士卒们信。因此,下令修养三天,掩埋死者,给全军上下每人发钱一贯,死者加倍。查点缴获,得火铳二百,战马六百,盔甲兵器可用者千余套。
盔甲兵器暂时装车,火铳、战马选挑士卒,分配下去。如此,火铳手增至六百人,骑兵一千五百人。
就在全军开拔的前一天晚上,军中来了一个任谁也猜不到的客人。
王夫人回来了。把守辕门的军官为上马贼老兄弟,认得她。引到大帐。
帐中正商讨开拔事宜,邓舍闻传,心中嘀咕,无端端的,怎么又回来了?暂停军议,请王夫人进来。瞧见她一副流民打扮,蓬头垢面,一双破鞋,穿件破烂流丢的布袍。夜晚天凉,冻得抖抖索索。
邓舍大惊失色,忙起身脱下披风,请她坐下裹上;命人打温水、送饭食,问道:“娘子,怎生如此狼狈?敢是海上遇着了风浪?翻了船?”
邓舍的殷勤、帐中的温暖,叫王夫人不由想起一路来艰难险阻,风餐露宿;悲苦从中来,竭力忍住哭泣。营中诸将在座,她得保持王夫人的尊严。紧紧裹住披风,她没开口,瞧了瞧帐中诸将。
邓舍赶紧挥手,请诸将退下。王夫人这才说道:“妾身自到海上,风浪虽大,尽可支持得住。半路逢上了一艘商船。因为船中缺水,妾身命令靠拢上去,买点水。”
临行之前,船上准备淡水几桶,区区一两天的航路,水岂会不够?不用说,定是王夫人洗用浪费,因此未到山东,水便消耗殆尽。邓舍心中鄙夷,神色不露,问道:“莫非不是海商,是海贼?”
王夫人悲苦之外,注意到三寸小脚从破麻鞋里露了出来,缩回披风中,答道:“海商倒是不差。取水时,侍从和他们闲谈,知道他们是从山东来的,问起山东局势。才知道毛平章死了。”
邓舍真正的大吃一惊:“因病?战亡?”
“被永义王杀了。”
永义王就是赵君用,徐州邳县社长出身。和芝麻李等八人夺下徐州,不久芝麻李兵败。他突围出阵,纵横淮泗,辗转濠州、淮安、泗州等地。因杀了元朝镇南王,招来元军大规模的围剿,经不住,投至山东。他本为毛贵旧主,毛贵没有不接纳的道理。故此有了今日争权之祸。
邓舍大脑急转,考虑可能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他的目的地在高丽,同山东隔海相望,山东的局势,难免对高丽产生影响。他沉浸思考,忽视了王夫人,等她轻轻叫了自己几声,才回过神来。
恰好亲兵端盛温水来到。邓舍接过来,放置王夫人身前,又找个椅子,垫在盆下。好让她不须折腰,方便洗手脸。
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士诚、续继祖手下几万人马,大家同处辽东,论根脚皆非嫡系。若借此拉上关系,关键时能得一助,对王夫人再多一点殷勤恭敬,他也愿意。
一向来,王夫人对邓舍的小意受之坦然,她有尊贵身份,她自认理所当然。然而,如今才大难逃生,几天几夜没得吃,睡不好,如惊弓之鸟,彷徨夜飞而无可栖之枝;再感受到这等体贴,和平时截然不同。
破天荒的,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感动。临水自照,见尘掩秀色,脏污憔悴,又不禁自伤自怜,眼圈一红。忙伸手洗脸。
待她洗好,再用手指抚顺头发。邓舍问道:“山东之变,事关重大。不过,娘子却是为何落得如此地步?”
“毛平章已死,妾身夫君向来和永义王不对,只好返航。回到永平,将军已走了两天。妾身一路急追,不料、不料,……”她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怎么?”
“在瑞州总管府附近,遇着了一股北来流寇。人多势众,护卫们抵抗不住,妾身也被抓了去。不知这股贼人几天没吃饭,当晚就煮了十个卫士。”
到这里,她仿佛又置身在了那阴森林中。可怕的回忆不请自来。
她再度眼见着她的卫士一个个被绑在树上,亲眼看他们一个个被开膛破肚,剔骨削肉,亲耳听他们一个个惨叫不绝。人头滚落一地,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到她的脚下,就在身边,肠子挂满树上。大锅架起,人肉飘浮。无数狰狞鬼卒,抓着白骨,环绕抢食。
温暖的大帐中,她陷入回忆。梦魇也似,便如一只惊吓过度的羔羊,她蜷曲一团,浑身发抖。披风滑开,瘦削肩膀抖个不住。
她家本为当地大户,自小锦衣玉食。从军后,王士诚万众所至,天下财物便如他自家的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较之从军前,豪奢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丰州逃亡,先有郑百户,后有邓舍,也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经过这样的怕?
纵使对她再厌恶,听她说的如此恐怖,邓舍也不由叹了口气。人吃人的事儿,他倒没太多感触。多年来,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
半晌,王夫人才继续说道:“妾身自上岸,便和婢女换了男装,用泥土抹了脸。故此,贼人不曾知晓妾身女儿身,反因见妾身等瘦弱,言说没嚼头,待到吃完了卫士再吃。”若不是流寇饿红了眼,怕等不到吃完卫士,就会发现她们的乔装。
她后怕不止,泫然欲滴:“幸好,连日大风,夜来失火。一个卫士借火头烧断了绑在身上的绳索。趁乱救了妾身逃出生天。”
“卫士呢?”
“留在帐外。”
邓舍起身传令:“安排帐幕,包扎敷药,好酒好肉送上。晚一会儿,本将要亲自前去感谢。”
亲兵送上饭食,邓舍取著摆好。再叹了口气,道:“娘子,趁热吃吧。”
耳听温言,鼻闻饭香。眼见邓舍和颜悦色,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嚎啕大哭,失声断气。要不是还记得自己的尊严身份,怕早扑入了邓舍的怀中。阎罗殿上走一遭,三寸小脚,仓皇蹒跚数百里。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男人的保护。
她生下来,不就该是被男人疼的?她涕泗滂沱。对王士诚之外的人,她向来自称妾身;这会儿激动得称呼都忘了,哀求、命令:“奴要见奴的夫君。”
——
,符牌。
“万户配金虎符,符趺伏虎形,首为明珠,而有三珠、二珠、一珠之别;千户佩金符;百户佩银符。”
2,人相食。
342年,大同饥,人相食。
彰德、冀宁、平晋,榆次之徐沟,汾州之孝义,忻州皆大旱,自春至秋不雨,人有相食者。
343年,卫辉、冀宁、忻州大饥,人相食。
河南等处饥,人相食。
344年,霸州大水,人相食。
兖州、鄢陵、通许、陈留、临颍等县大水害稼,人相食。
山东霖雨,民饥,相食。
345年,东平路及徐州路大饥,人相食。
346年,彰德路大饥,民相食。
348年,卫辉路,岁大饥,人相食,死者过半。
349年,胶州大饥,人相食。
352年,蕲、黄二州大旱,人相食。
354年,安庆,春夏大饥,人相食。
是岁,京师大饥,加以疫病,民有父子相食者。
泉州人相食。
台州等地皆大饥,人相食。
358年,莒州家人自相食。
广平人相食。
京师大饥,人相食。彰德亦如之。
至正十九年(1359年),通州民刘五杀其子而食之。
保定路殍死盈道,军士掠孱头以为食。孱头:懦弱者。
山东、河南等县皆大饥,人相食。
大都、河北、山西、河南、山东各地,饥民捕蝗以为食,或曝干而积之。又罄,则人相食。
以上所引,仅是史书明确记载人相食。单只父子、家人相食的例子便有三处,可想而知,够资格列到惜墨如金的史书上的,皆是大规模、耸人听闻的人相食现象,其他小规模的,寻常小事。
灾害严重之时,一斗米卖过一斤金子的天价;首善之区,天下脚下的大都一锭银(五十两)也只能买八斗,十锭钞票(即一千贯)买不到一斗粟。比元初涨了一千倍以上。
34 一虎 Ⅰ
用过饭食,邓舍只字不提王士诚。什么都好说,牵涉战略、大局,半点休想通融。他好言抚慰王夫人,略微讲了讲诸将军士一致要求往东北方向去。军令早下,开拔在即,改是没得改了。
“若是娘子愿意,属下倒可以挑些士卒,再护送娘子北上。”
邓舍话没说完,王夫人坚决拒绝。她怎肯重蹈覆辙,要是再来一次林中吃肉,骇也把人骇死了。她渐渐冷静下来,女人天生的敏感,叫她感受到了军中的不同。
邓舍似乎没什么变化,但诸将对她的态度大不一样。方才她初进大帐,除了邓舍,没一个起立相迎;诸将离开,包括李和尚在内,也都只向邓舍恭敬行礼,没一个理会她。
她人不笨,随军既久,很快猜到了此中原因。邓舍接连大胜,一克永平,再破元军,所以在诸将、军中竖立起了威信。邓舍破大宁军马的消息,传遍辽西,她在来的路上,有所耳闻。流民口中,传得神乎其神。
思及此节,没来由的,她蓦然感到一阵恐慌。亲近尽死,她目前可以依靠的人只有邓舍一个。就如藤萝渴求大树,盲者渴望光明。邓舍就是她的树,就是她的光。
再往深处想。
雄踞山东,麾下百万,形同一方诸侯的毛贵,在这乱世之中都不能自保。忽然一朝,身死泯灭。而她的夫君王士诚、哥哥续继祖,声威远远不如。和他们最后一面,见在城破之前。至今消息全无,是死是活,概不知晓。
她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果王士诚、续继祖突围失败,已经死了?念头才转到这里,她就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不管王、续死没死,有条退路,总是没错的。她要改变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邓舍。她要小心注意,绝不能招惹邓舍厌恶、反感。甚至,她决定拿出对待王士诚的一半态度来对待邓舍。想到这里,她忽然很想看看邓舍因之受宠若惊的表情,只有看到了这个表情,她才会心安。
当下,她收拾起惊怕担忧,细声轻语:“将军大事要紧,无须顾虑奴。但随大军前行就是。奴自东胜以来,马也骑得熟了,马车之类,也无须将军准备。”
她一下子变得通情达理,邓舍一头雾水,猜不到原因。他也懒得去猜。既然她改变主意,再好不过。依然恭恭敬敬:“娘子身娇体贵。今日不比往日,军中步骑皆有,行军速度不快,备一马车,耽误不了行军。”
没见着预料到的受宠若惊,王夫人失望、不安。她打起精神,害怕引起邓舍不快,不再推脱:“将军不止威武之名远播辽西,更这般温柔细心,奴十分感激。”
“娘子何须客气?折杀属下。军中仓促,不比永平,还请娘子将就。”天色甚晚,邓舍命亲兵去收拾帐幕,再烧开水,请王夫人去沐浴、安歇。军中没有女子衣物,挑了干净合身的,要亲自送去。
王夫人怎会肯,她伸手接过:“军机重大,这点儿小事儿,何必劳烦将军?”又折起邓舍披风,“奴在逃亡路上,就见这件披风随将军一起临阵杀敌。上边肯定沾染了将军的虎威,适才裹在身上,奴竟是特别心安。”她婉转一笑,“就请将军以此披风赠奴,也好叫奴睡觉时候,一点儿不害怕,如何?”
邓舍愕然。
王夫人心头一松,可算见着想见的表情了。她不等邓舍答话,径自取了披风放在衣物上边,又是一笑:“奴这厢谢过将军了。”停了一下,她再接再厉,又道,“将军如今拥万人之众,和奴的夫君平起平坐。切莫再称呼奴娘子了,奴本姓续,小名儿,……”她抿着嘴笑,眼波流转,微微低下头,“小名儿唤作水奴。”
邓舍无言以对。一拱手:“娘子尊名,属下不敢称。”叫亲兵前边引路,送王夫人帐幕休息。
回到帐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怎就变得这么快?简直判若两人。莫不是林中受了刺激?邓舍摇了摇头,不再想这无聊之事。开拔事宜,还没安排好,又叫亲兵请来诸将,秉烛夜商。
次日一早,全军开拔。
天气晴朗,丽日高照。近处土山,树泛青绿;远处水波,浪流碧澜。一望无垠的旷野平原,开阔平坦。风很柔和,吹面不寒,马蹄踩在黑黑的泥土地上,软绵绵的,发出簌簌声响。
全军布成长蛇阵,蜿蜒行进,无边无际。前望不到头,后看不见尾。无数的脚步、马蹄、辎重车,分分沓沓,踩碾大地,扬起滚滚的烟尘。骏马长嘶,车辆吱吱响声不绝。
三天休养下来,人人精神饱满;枪戈依放肩头,经过邓舍身边时,纷纷随着军官口号,致敬行礼。还有很多人,自发地大呼“将军威武”。多是三天前论功提拔的将士。
最前边,是陈虎;押后的,是赵过。罗国器、关世容分在两翼;其他人,随行中军。
文华国行在邓舍马侧,张大嘴巴,贪婪地嗅着久违的春天清香。“都是好地!”他拉起辔头,叫坐骑狠踩了几脚地面,放声笑道。
土地的芳香,邓舍也闻到了。
他记起了邓三死前的遗言,心中暗祷:“义父,你在天之灵,可曾看到了?孩儿今日,不复往昔!”邓三要是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邓舍黯然神伤。坐拥万军,他却感到了孤单。
振奋精神,他再度发誓:“义父英魂不散,看孩儿怎么为你报仇!你染在这片土地上的血,孩儿早晚叫他们百倍、千倍、万倍的偿还。”
“昨晚,那娘们儿给你说了什么?”文华国瞥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马车,压低声音问道。
邓舍轻描淡写:“也就是山东之乱,昨夜,大家都知道了。”
话间,守卫马车边儿的一个骑士,拍马赶上来。递过来一团粗布包裹的物事,骑士道:“娘子命小人送给将军。”
掀开粗布,里边几块马肉。香气扑鼻,带着余温。
骑士道:“娘子见将军大人天未破晓即起,忙碌军事,一直无暇早饭,深为之忧。娘子说,将军一军之主,身体千万要紧。这几块肉,娘子早上省下来,特送来请将军食用。”
这骑士邓舍认得,正是护送王夫人回来的卫士。昨夜才抚慰过他,对邓舍态度甚是恭敬。邓舍点头表示知道:“代我转告娘子,我受之惶恐,多谢娘子好意。”
骑士转马去了。邓舍皱着眉头,瞧这肉半天。除有征战,从军以来,他甚少早上吃饭;自掌众军,操劳忙碌,更是无空去吃。养成习惯,腹内不饿。马车在后,扔无处可扔,只得一口口吃了。
文华国吓了一跳,追问:“昨晚到底发生事了?头一遭给你送肉吃,说的关怀体贴。舍哥儿,别看俺人长得粗壮,俺心可细着哩。听得出来!”
邓舍没好气地把粗布丢掉,不去理会文华国。事情接二连三来的蹊跷,他昨夜没功夫细想,现在隐约也能猜个大概。他心中思忖,也该派人去探探王士诚、续继祖的讯息了。
若是这两人没死,赶紧送王夫人去;若是死了,也无碍,总不会几万人全军覆没。他考虑,是不是可以打出王夫人这张牌,吸引其残部来投。细细一想,很有可行性。王、续二部在辽东,本是客军身份;毛贵又死了,蛇无头不行,料来他们也不愿就此被关铎当作炮灰使用。
这些可都是经年老卒。只要肯来,自己优加善待,总能化其畛域,融为己用。
命亲兵:“取两瓶舍儿别,给娘子送去解渴。”舍儿别为当时的饮料,自永平得来。邓舍携带了一点,分给诸将。
文华国咂咂舌头,怪头怪脑地瞧邓舍:“俺知道你从丰州破了之后,一直焦灼忙碌,未曾泻火。永平城你选的那个雌儿,听说也没动。”他语重心长,“舍哥儿,你可千万别想岔了!那娘们儿模样虽然不错,娇娇动人,但她可是王士诚的婆娘!孔子曰,小人女子难养,……”
邓舍啼笑皆非,丢下兀自啰嗦不止的文华国,叫上亲兵,去前军巡查。
大宁、兴州的兵马再无动静。行军非常顺利。数日之后,辽阳在望。沿途州县,又有不少人结伙儿来投。最大的一伙儿,两三百人,尽皆刺绣黥面。问其来路,本为放逐到辽东的流人。
带头两人。矮小的叫杨万虎,瘦骨嶙峋,裸露衣外的胳膊上两条游龙;高大的叫陈牌子,紫肉横生,脖颈上绣了个斑驳虎头。两人一高一低,一壮一瘦,相映成趣。
陈牌子言道:“小人等从水达达之地来。听闻中原大乱,英雄四起,小人们觑的机会,一并斩杀了看守的鞑子,鼓噪放火,杀出戍所。跋涉千里,特来相投。”
听他说的投巧,李和尚哼了一声:“你就怎知我大军要过此地?”勃然变色,发作道,“莫非尔等实为鞑子奸细!来施苦肉计?”
陈牌子纳头拜倒:“实不相瞒,小人等本欲投辽阳城。不想潘平章带兵往了上都,留下的刘平章,好不识人!只叫俺们做些杂役贱活儿。闻听过往人讲,将军数日前,以少击多,大破辽西名将张居敬、世家宝。小人等仰慕将军勇武,故此,舍了辽阳,来投将军。”
原来是先投辽阳,没被辽阳将军重视,所以该换门面来了。
李和尚呸了他一脸:“当不了道士,就来做和尚!甚么东西。俺最不喜欢朝三暮四没志气的。”
邓舍制止了李和尚,下马扶起杨、陈二人。
观其神色,杨万虎郁郁不平,强忍怒气;陈牌子神色自若,随手擦掉李和尚吐在他脸上的唾沫,毫不动气。心中对这两个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解释:“这位是我军中大将,破大宁、兴州鞑子,功劳赫赫。他素来脾气不好,两位壮士莫怪。”
杨万虎昂首不理,陈牌子又要跪倒。邓舍忙拉住了他,他连连道:“将军大人这般说,小人等当不起。小人新投,这位将军怀疑,情理之中。小人向来最敬仰直率好汉。”
这两人杀看守、奔千里、换门庭,而能带三百流人始终不乱,甘心跟从。不简单。
杨万虎五短身材,身量瘦小,偏偏桀骜不驯。流人中尽有威猛粗壮、凶相外露之徒,俱对他俯首贴耳;想必过人之处,当在杀人放火,为人狠辣,否则,压服不得这群积年惯盗。
而陈牌子既恼怒辽阳轻视,弃之来投,面对李和尚辱骂、蔑视,却唾面自干,不动声色。城府深沉。很有可能,就是这支队伍的智囊。
这些念头,在邓舍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怕桀骜,更不怕深沉。只要有本领,他求才若渴,来之不拒。至于能否收服他们,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不了,放他们再寻明主就是。
道:“两位壮士不甘贱役,想必皆是大有能耐的。只是,我军中有军法严令,非功不得提拔。”
听到这里,杨万虎一摸腰边环刀,转身要走。陈牌子拉住他,应道:“军令严肃,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邓舍只当没瞧见杨万虎形态。
要说城府,他前后三十多年的经历,所遭变故,匪夷所思。来到这个世界十来年,没曾露过一丝马脚,他自问,也算的上深沉内敛了。继续说道:“我观二位,骨骼精奇,英气逼人,非常人可比。若是愿意,便请各任一个百户,所带来之人,还归你二人统带。待立了功劳,我定不吝官职赏赐。”
陈牌子拽着杨万虎,陪笑:“小人这兄弟,素来也是直率。……”没说完,杨万虎加了一句:“不敢瞒哄将军,小人不但直率,且是有名的憨货蠢才。”
他憋了半天的气,此时撒了出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李和尚大怒,挥起马鞭要抽。邓舍挥手令他退下。大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乃本色。壮士英雄本色,叫本将着实欢喜。”
两人拜倒在地,“将军谬赞,小人当以死相报。”
当下令亲兵取来银符发下。这三百人皆没盔甲,有兵器的不多。并上这几日来投的几百人,一并任选合身盔甲、合手兵器。由这三百人自成一队;其他人等,按其乡里,散入各军。
由杨万虎、陈牌子二人处得知,辽阳城内目前领兵的大将是沙刘二。姓刘,排行第二,沙字谐音杀,是他的外号。去年年底,同关铎、潘诚一起被任命了辽阳行省平章。
此人性如其号,嗜杀成性。和刘福通为老乡,俱为白莲教教友。参加了韩、刘颍上举事。十分骁勇。北伐时,刘福通委以重任,随关铎一起率领中路军。实为辽东红巾之中第三号实权人物。
他出身极苦,是白莲教的忠贞信徒,同黄驴哥的三心二意不同。对白莲教徒,他厚待宽容;对非教徒,从来不假颜色。这在北伐全军,都是闻名的。
邓舍不想惊动他,传令三军,寻块地方尽早扎营。明日三更动身,趁夜绕过辽阳。准备了一大堆礼物,除银钱珠宝,另择两套上等盔甲,交给专人。等大军过了辽阳,送给沙刘二。若问及他们为何不入城,就说他们奉关平章传高丽檄的命令,要渡鸭绿江做先锋。
当夜,游骑碰见了辽阳的游弋,带回营中,酒肉招待。一气灌醉,都留下来,也方便明日给送礼的带路。
——
,三餐制。
古代汉族一日两餐比普遍,称为朝晡两食。朝是早晨,晡是申时,下午两点到五点。
随着农业的发达,唐宋开始一日三餐比较普遍;到了元代,生活在农业区的汉人,已经普遍了三餐制。三餐分别称为:早饭、午饭(晌午饭)、晚饭。
蒙古人本是两餐制,习惯早上喝一两杯小米煮的粥或者奶、水之类喝的东西,晚上则吃肉,大量喝肉汤。入了中原之后,他们的饮食习惯,应该有所改变。
2,舍儿别。
类似果子露。原风行阿拉伯,先传到中原,又到中国,是用各种果品制造的解渴饮料。汉译为渴水、解渴水。
种类很多,有宜母子(柠檬)、木瓜、橙、杨梅、葡萄、樱桃、石榴、桑葚等。“皆取时果之液,煎熬如汤而饮之”。
3,流人。
元制:“内郡、江南人凡为盗黥三次者,谪戍辽阳;诸色人及高丽三次免黥,谪戍湖广”。“流则南人迁于辽阳迤北之地,北人迁于南方湖广之乡”。
南人流放到辽阳的,一般都在奴儿干、水达达、肇州等地。水达达位置在松花江中下游、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流域,居住在这里的土著是女真人。
35 一虎 Ⅱ
绕过辽阳,五六日到得鸭绿江边,扎营集会。
同诸将连日商议,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就近从鸭绿江南入海口附近过江。江东几里,即为高丽义州。自辽金以来,这一带屡遭战火;又因地处边境,在蒙元的压力下,高丽不敢修葺城墙。
正适合邓舍他们这批没攻城经验的新卒练手。
吴鹤年对辽东地理非常熟悉。军议之后,邓舍特意请他来,给大家详细讲一下义州的具体情况。
“此城高丽睿宗时修建,距今二百多年。酋汗铁木真攻金,契丹余种耶律留哥趁机在隆安(今吉林农安)起兵叛金,重建国号为辽。金朝将军蒲鲜万奴也借机在辽阳自立,国号先是大真,后改东夏。
“当时,鞑子大将木华黎在辽西,军威甚盛。数年中,蒙古、契丹、女真三方混战。后来,在鞑子和蒲鲜万奴的联合攻击下,耶律留哥从辽东逃窜到高丽。频繁活在义州到西京(平壤)一带。
“数年之后,蒙古、女真、高丽三方合力,剿灭了耶律留哥。从此义州等地,处在东夏的势力范围,高丽国王分别向蒙古、东夏岁进贡赋、行朝贡之礼。再十数年,蒙古讨平东夏。然,契丹、东夏之残部一直未彻底平息,抄掠高丽达五十年。
“既平东夏,窝阔台征伐高丽,取四十余城,义州也在其中。当其时也,高丽权臣当位,不服王化,……”他说得顺口,不服王化四个字,自己没注意,诸将有的没听懂,听懂的也不理会,听他继续说道,“崔氏武人政权降而复叛,杀蒙古鞑子安置在高丽的七十二达鲁花赤,挟持王族退守江华岛。
“自此,鞑子三十年间,七征七伐,席卷半岛全境,为惧怕屠城,高丽州县多降。鞑子不擅水军,却一直没奈何龟缩岛上的高丽王族,决定改立高丽入质蒙古的质子为王。为避免被边缘化,江华岛高丽大臣,杀了主张弃陆保岛的崔氏。出岛降蒙。
“适逢酋汗蒙哥,在钓鱼城下被我大宋,……”吴鹤年说到这里,记得邓舍等人所属的小明王,自称大宋后裔,毕恭毕敬地向南边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说道,“我大宋神威无敌,蒙古被大炮打伤,因此而死。
“忽必烈乃称汗,送入质的高丽世子回高丽,登基为王。为征日本,忽必烈令高丽新君,置办大海船千艘。高丽屡经战乱,民力疲敝。且蒙古鞑子不比我礼仪上邦,纯视高丽以厮养猪狗,高丽朝野上下,深为不满。
“崔氏之后,高丽又有权臣林氏。这时,他就废了忽必烈立的新君,带军反抗鞑子。被称为三别抄之乱。”
“什么是三别抄?”邓舍打断了吴鹤年,问道。本要吴鹤年讲义州,他跑题讲到高丽。邓舍姑且随他讲之,对高丽多一点了解也好,有利以后的发展。
吴鹤年本在椅子上坐着,刚才冲南边拱手时,站起来一次;这会儿听邓舍问话,忙又站了起来,垂着手道:“三别抄之始,为崔氏以备盗为名建立的私兵,叫夜别抄。后人数增多,分为左、右别抄,加上由蒙古俘虏逃回者组成的神义军,合称三别抄。崔氏之后,为林氏掌握。”
邓舍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不但诸将,连河光秀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棒子出身,低贱之极,对本国的历史,一窍不通。
吴鹤年道:“三别抄之乱,持续三四年之久。林氏及其党,或病或被俘,先后死去。至此,高丽权臣乱政百年之久,高丽王为借鞑子势力巩固王权,为世子请婚。
“忽必烈允之。鞑子的驸马地位很高,高丽竟因此提升了地位。从此,历代高丽王,除因在位时太过年幼的之外,皆娶鞑子公主。故此,高丽在我朝,……在鞑子朝,又称驸马国,和鞑子是甥舅关系。”
李和尚插口道:“以**保国!”
诸将轰堂大笑,河光秀也嘿嘿直乐。
吴鹤年陪着笑了两声,接着道:“再十数年,忽必烈东征日本,又征发高丽军士、水手数万,大海船千艘。设高丽为鞑子征东行省,后又撤销。义州在这段时间,先属鞑子婆娑府,高丽忠烈王时,鞑子把此地还给了高丽。”他解释,“忠烈王,就是第一个娶鞑子公主的高丽王。”
婆娑府离他们扎营所在,只有二三十里。陈虎问道:“路过的时候,明明见挂的是高丽旗帜。”
吴鹤年道:“那是三年前,高丽趁辽东大乱,刚刚抢占的。”拾起话头,接着往下说,“高丽被设成征东行省不久,鞑子东道诸王之一,铁木真幼弟一脉的乃颜叛乱。忽必烈亲征,平之。乃颜余部逃入高丽境内,攻城略地,杀人为粮,肆虐数年之久。自那时至今,有五六十年了。
“如今高丽之王,汉名王琪,蒙古名叫伯颜帖木儿。本入质鞑子朝中,以质子身份充任宿卫。至正十一年鞑子皇帝封他为国王,送回高丽登基,至今八年。连年水旱蝗灾不绝。”
这五六十年间的事儿,不用他再说。
忽必烈以来,高丽献贡女、太监等等,年年皆有,多不胜数。这类人口掠夺,此外纳贡索物之事,诸将都有所耳闻。到红巾起事,高丽又奉命遣派数万军马,入中原,助蒙元。其国内之空虚,可想而知。
邓舍扶案站起,环顾帐内,帐外传更,将近子夜。
插在两侧的火把,火苗摇曳,通红的火光跳动在地上、帐幕上、人脸上、盔甲上。诸将一起起身,轩昂而立,静听邓舍发令。
“高丽局面,吴先生所讲甚清。义州之地,百年中,数易其手。就我所知,城中有高丽人,也有汉人,辽东诸族,也都皆有。其心不齐,其力不聚。城池破败,守军千余。我挟新胜之威,一万余众,如雷霆击朽木,城何愁不破?”
诸将齐声应是。拱手行礼之间,盔甲碰撞成一片,给这春夜,抹上了一股杀气。
“军威可鼓不可泄。明日一早,聚合三军,向众军宣布此行之目的。后天入夜,渡江攻城。”邓舍取过令牌,就要一一分配下令。
一个亲兵在帐外大声来报。
军议,大事。大帐百步之内,非令不得入;非紧急军情不得扰。邓舍闻报一惊,先放下令牌,急唤亲兵进来。
“启禀将军大人。辕门外来一白衣秀才,自称有绝密之策来救我大军。”
邓舍面若寒霜:“军法官,以杂事小事来扰军议,律当何定?”不过是有人来投,谈不上紧急军情。甚么绝密之策、救我大军,邓舍岂会不知,无非故作惊人之语罢了。不过,此人能劝动亲兵,在明知违犯军令是什么下场的情况下,还来打断军议,口才倒是了得。
陈虎一步踏前:“斩!”
亲兵吓得面如土色,伏地不起,连连磕头:“将军大人饶命!小人本不敢传,实在是那腌臜泼才,能言善道。……又见将军多日来,每日一餐饭,只睡两个时辰,为军情呕心沥血。小人看那泼才不像个骗子,讲得有理,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想着没准儿,他还真可以为将军解忧。”
到这个程度,这亲兵还认为那秀才讲得有理,邓舍心中一动。
攻略高丽,他只有个大概的构思,战略上应该没错;但是具体战术上,却因对高丽地理不熟,颇是忐忑。攻打义州,为深思熟虑之后所得,他却总还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少了的是什么,说不上来。诸将和他一样,对高丽了解不多;河光秀招来的高丽人,在高丽国内皆是低等阶层,引路、翻译,大有作用,战术上别想指望。
他微微沉吟,问道:“那秀才对你讲了什么?”
“他讲:将军万众到此,当志在高丽。临江不渡,必是忧虑何去。他有三策,可献将军。”
“哪三策?”
“下策是过江而取义州。破而南下,麾众直达西京。呼啸北界,可保一时之逞。中策是转而北上,效蒲鲜万奴,取掠合兰府地,控扼南北,翼覆海东,可成一时之霸。”
“上策呢?”
“他不肯说。非要面见将军亲禀。”
邓舍沉吟不语,陈虎道:“将军,小人曾听土著说,合兰府濒临海边,位处义州东北一百多里。为女真故地,聚集了大量的女真部落。蒲鲜万奴是女真人,他可以之为立足点,称雄辽东。咱们,怕是不成。”
罗国器点头称是:“不但如此。合兰府之地,气候寒冷,城廓不多。即使夺取了那里,也没什么用处。”
李和尚疑心病又犯了:“莫不是高丽来的说客?知道俺们大军来攻,故意巧言巧语,哄骗将军不成?”
邓舍不禁莞尔。他发现自破大宁兵马有功以来,李和尚的话较之以前,多了不少。他想了片刻,令亲兵叫那秀才进来:“但此一次。下次再有违令,定斩不饶。”
亲兵谢恩退下。稍顷,引了一人上来。
但见这人,面如傅粉,眉目清秀。神态俊朗,一袭破旧白衣,却不显潦倒。春寒未退,手上执了一柄折扇。进的大帐,他不慌不忙,顾盼左右,一一打量过诸将,这才长揖一礼:“小可洪继勋,见过将军大人。”声音清朗,语调从容。
文华国把面前水碗朝案上重重一墩,大怒:“见我家上万户将军大人!怎生不跪。”
洪继勋哈哈一笑,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我闻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有献宝人来,高踞不迎,此为非智;高挂求才之榜,士来而不见,是为无信;卒降三千,令下尽斩,堪为不仁;用刀钺之锐,恐一书生,岂能为勇?”
李和尚抢身跃起,嘡啷啷拔出半柄马刀:“无礼!”
洪继勋不愠不火,补充一句:“大帐会宾,小子敢无礼将前,严亦不存。”
邓舍在永平的种种事迹,此人竟一清二楚,是有备而来。邓舍一笑,起身道:“请坐。帐内简陋,无茶可奉。唯有清水,先生可饮否?”
示意文华国端起他喝了一半的水碗,递到洪继勋面前。洪继勋伸手接过,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将军丰州一败,辗转千里。月余之间,拥八百而至万人,破坚城,败名将。旁人看来,声威显赫;其中苦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几句话说的很对,邓舍闻听,甚有感触,问道:“这有什么可惜之处?”
洪继勋端起碗,不嫌是文华国口剩,一饮而尽。又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声威虚名,终究南柯一梦。明日江边,怕就是将军丧身之地。”
若是他这杯水不饮,邓舍不会改变自己开始的判断,依然认为他只是一个自矜其能的牙尖嘴利之士;他这水一饮,形象大为改观。
洪继勋衣衫破旧,却洗刷得清清爽爽。帐外等候良久,手脸上不见一丝风尘,可见是个爱干净的。而文华国五大三粗,向来不修边幅,行军数日,浑身臭汗馊味儿,又是剩水,他却眉头不皱,喝个干净。
非有大抱负之人,不能如此。
邓舍本就细心。掌军以来,如履薄冰,对身边的人更是处处注意观察。时间久了,往往可以瞬间从细节处,判断出此人性格。
当下,他微微一笑:“先生何必危言耸听?我听亲兵讲,先生有三策。愿洗耳恭听。”
亲兵搬来椅子,放在诸将之末。洪继勋瞧也不瞧一眼,道:“我有大宝,只沽识货之人。”
他不肯说,邓舍就问:“先生言。下策取义州,可逞一时之霸。愿闻详解。”他晓得洪继勋的意思,是要他恭请其上座,屏退诸将,单独进言。他故作不知。虽判定此人有志向,可是否志大才疏,还得先验验货。
洪继勋猜出邓舍意思,此为题中应有之义。他抖开折扇,扇了两下,道:“义州者,城弊军弱。将军精锐,以大胜之威,攻之取之,不费吹灰之力。鼓之南下,北界西京平壤之地,高丽猝不及防,亦可卷而有之。
“然,将军可知?
“高丽膏腴,尽在南部,此其一。其二,高丽沿海经年饱受倭患,精锐之军,不在北界,而在南疆。其三,高丽人口,北界只有一二,十之七八在王京(汉城)之南。将军万人而已,孤军一支,深入外国,粮不得充,兵不得募,后无援,前皆险阻。试问:若高丽王让西京以北尽付将军,稍稳之后,倾全国之力,举海东之民,十万精卒,百万民兵,将军何以挡之?
“是也,取义州,得一时之逞。”
邓舍沉思良久。洪继勋所言,有所夸大,但存在这种可能。他道:“先生所言甚是。然而,先生之中策,合兰府之地,遍布女真部族。非我族类,我即使去,怕也不能和蒲鲜万奴相比。”
“蒲鲜万奴时,蒙元正处蒸蒸日上,兵精卒锐,所以,蒲鲜万奴败在蒙元之手;而此时,蒙元国运已衰,辽东群雄竞起。蒙元所据之地不过数城,守之勉强,遑论其他。较之蒲鲜万奴,将军占天时。
“蒲鲜万奴,女真人也;将军,汉人也。或谓人和不如之,大谬不然。
“蒙元暴虐,合兰府产金,先禁女真人采;女真人多逐水草而居,以射猎为业,又后禁女真人弓矢。合兰府、水达达之地,为产海东青之所。海青俊禽,自海外万里来,俯冲力搏狮虎。捕一海青,往往数十百人殒命。而蒙元不顾此中险苦,年年索要,逐年增加索要数目。
“女真苦之久矣!数十年间,暴乱迭起。至正三年、六年,海青之地民反,蒙元屡加征讨,到至正十五年,才勉强压制;至正八年,又有女真人锁火奴反,除他之外,只此一年,反者三四处。至今,尚有余部活动在水达达、合兰府。只是没有足够威望的人组织,一直小打小闹。
“将军若能竖大旗,以大义相召,共讨暴元,许之以功名土地。在辽东大宋北伐军之威势,将军连破辽西重镇、名将之盛名以下,小可断言,那些小股义军必然蜂拥而来。女真人生长于鞍马间,人自习战;将军得之,如虎添翼。
“故此,将军也有人和。”
文华国看他停下不说了,嚷道:“地利呢?”
洪继勋从怀中掏出一卷物事,奉到邓舍案前。铺开来,山川连绵,城池点点。上写着:高丽全境图。洪继勋手指在图右上角一圈:“合兰府之地理,尽皆在此。”
天助我也。邓舍大喜过望,霍然起身:“诸将且请退下。”亲自绕过案,取来一把椅子,放在案侧,“先生坐。”
——
,高丽王室婚姻。
高丽王室本尚血亲制。
世代以宗室内部联姻为制,皆娶同姓,不和其他家族通婚,以此保持王族独尊的地位;和外国联姻的例子,史不一见。忽必烈质问:“尔国诸王氏娶同姓,此何理也!”
2,元朝公主、太子、驸马。
中国历代多有纳朝鲜女子为妃,没有公主适高丽的例子。至元朝乃有。不过元朝许配给高丽王的公主,大多不是皇帝之女,而是宗王之女。
元制,皇族之女皆称公主,子皆称太子。储君,称皇太子。
高丽世子娶忽必烈幼女,入开京,“高丽父老相贺:不期百年锋镝之余,犹能见太平之日”。
蒙古制中,驸马地位很高,非勋臣世族及封国之君,则莫得尚主;比照黄金家族成员待遇,可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36 一虎 Ⅲ
诸将退下。洪继勋扯了扯长袍下摆,一点儿不逊让,簪簪入座。
邓舍正襟危坐,如临大宾,肃容道:“先生方才说得不错。月余来,我如坐针毡,彷徨绕室。苦思不得一策,寝不安席,食不安味,终日忧心,不知前路如何。今听先生一言,真如拨云雾而见明日,豁然开朗。”说着,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先生大才,切莫见怪本将适才无礼。”
洪继勋稳坐不动,受了这一礼。笑道:“自将军破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威名遍传辽东。得知将军用来破敌之兵,仅是万人新卒,小可不由神往。又知将军以八百逃亡之军,克重镇永平,杀敌数千,自损才数十。更令小可为之惊叹。”
邓舍一笑:“杀俘无仁,何值惊叹?”
洪继勋正色道:“小可入帐所言,戏言耳。将军何必拿来取笑?主弱客强,身在敌境,三千降卒,不得不杀。将军明辨形势,果敢坚毅。残败之军,而不为眼前小利所动。放眼辽东,能如将军者,几无人。”
又道:“将军破城之后,不急招兵纳财,先挂求才令。礼降官以座上宾,封棒子阉人为千户。小可闻之,不胜心服。故此,特等候辽阳,以待将军。不料将军夜行,让小可好一番追赶。”
“辽阳?”
“实言相告。将军名未显时,小可已在辽阳了。只是刘平章好不识人,……”
邓舍哑然。一笑:“天以先生赠我。”询问上策之前,先探探底细,问道,“听先生言谈口音,似乎辽东本地人?”
洪继勋点了点头:“小可世居辽东高丽。唐遣才子八人往教高丽,其一便为小可之祖。之后,世居三韩,代为显贵。祖上不敢忘本,称所居之地叫唐城。”讲完出身,又道,“蒙元以来,乃向蒙元献城池人民。世祖忽必烈为管领高丽归附军民,设置过一个万户府,小可之曾祖,曾任其长。不知将军可曾听闻?”
他说的是洪福源,邓舍听说过。道:“原来是名门之后,失敬失敬。”自洪福源,洪氏三代为蒙元大官,瞧了眼洪继勋打扮,疑惑他怎么如此潦倒。更是犯疑,他家族世宦蒙元,他却怎么来投自己。心中疑惑,嘴上不说。
洪继勋性子明敏,邓舍神态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主动解释:“小可家父,……”他顿了顿,“乃是庶出。”
他的父亲,说庶出都是自夸,其实是他祖父一时性起的结果,母亲乃一奴婢。所以,他这一脉,在他们家族没甚么地位。
他接着道:“家祖既没,家父随小可大伯,任事大都。不料,数年前,因些许小事,触怒了蒙元权贵,……”他从容的举止起了变化,脸上肌肉抽缩着,恨声道,“竟被当场打死,又牵来马匹,拖着家父尸体,奔走取乐。”
邓舍为之唏嘘,痛骂几声“狗鞑子”,安慰两句。
他喘着粗气,半晌道:“不须将军安慰。当时惨景,小可亲眼目睹。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小可本想请大伯上奏元帝,惩罚恶人。谁知,他胆小如鼠!万般推脱,最后,反把小可赶了出来。
“小可家在双城。双城,即为合兰府所在之地。小可决定,先回家告家母知道,再做打算。回到辽东,却听闻高丽趁乱,抢占了双城。小可日夜兼程,急赶而回。到得故宅,只见到一片火焚后的空地。
“问及城中相识,都道高丽取城之后,大火三天。家母、家母。”他垂下眼泪,“想来是没在火中了。”
父母先后死于非命,惨不忍闻,邓舍连连叹息。
洪继勋停了一会儿,稳定下情绪,道:“将军大人,家父没于元,家母没于高丽。小可当日就断指明誓,今生今世,蒙元、高丽便是我的死仇。立志灭此两国。小可做不到,便交给小可之子来做,子子孙孙,永无尽时!”
他伸出左手,果然少了一支小指。
邓舍肃然起敬:“先生至孝,本将钦佩。”他也怀抱仇恨,深深理解眼见至亲而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顿时之间,感觉和洪继勋有了些共同语言。打消了对他的怀疑。邓舍过来人,一眼可知洪继勋的确是真情流露。
道:“我义父亦惨死鞑子之手。先生之痛,我尽知。”叫亲兵,“酒来!”亲兵奔入,放下酒杯,邓舍起身举起,“与先生共饮此杯。以杀报怨。”
两人一碰酒杯,同时抹嘴。相顾而视,惺惺相惜。颇起知己之感。待亲兵退下,言归正传,邓舍问道:“下、中二策,我已听闻。敢问,上策如何?”
洪继勋转首看帐外。邓舍会意,令帐外亲兵:“再退百步。不得将令,妄入者,斩!”
帐外夜色深沉。帐内火把通明。巡夜士卒的脚步声,远远随风传来。春寒料峭,洪继勋挪开面前酒杯,眼中精光四射,压低声音:“上策,十个字而已。将军若可从之,必成王业。”
“先生请讲。”邓舍凝神静听。
“高筑墙,广积粮,缓图高丽。”
邓舍一怔,一疑,一惊,一喜。一跃而起,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九个字不但适合朱元璋,同样适合他自己。放在眼前局面,最是合适不过。合兰府位置在海岸转折处,由此向东南,高丽一览无遗;由此向北,有山川为屏;由此向西南,俯瞰辽东。
聚数地之粮,纳辽东之民,蓄势充足,一发不可收拾。
狂喜之下,他放声大笑:“先生!英雄所见略同。我得先生,如得一虎!”他情绪混杂,也不知是在说自己和洪继勋都是英雄,还是在说洪继勋和给朱元璋献策的某某略同。
洪继勋没料到他这么大的反应。不过,邓舍反应越强烈,他越有满足感。
他进一步具体分析:“合兰府控驭夷狄,门邻海岛。其地险且远,盐铁富饶。而招徕旁郡,驱率女真、契丹,乘间抵隙,进退由我。得此地,成王霸之业。”
连日苦恼,一扫而光。前边的道路该怎么走,清晰可见。王霸之业不说,最起码有了一块可立足之地。邓舍心情大畅,端起酒杯:“先生,再饮一杯!”
丢下酒杯,呼喊亲兵,命叫来诸将,要连夜改变计划。诸将听了,讨论一番,没有异议。各自回去准备。
次日一早,留下给辽阳沙刘二送礼的人回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沙刘二的使者。
使者问邓舍过江担任先锋,是奉谁的命令?邓舍没见他,叫罗国器去打发了。罗国器读过书,能文绉绉地逢迎拍马,又圆滑,会一本正经地糊弄人。
自昨夜起,鸭绿江两岸的婆娑府、义州俱派出小股人马,远远监视。一百多里外的龟城等地,得义州急传,也派了游骑来探伺动静。他们人马太少,不敢主动攻击。
邓舍下令,全军休息,任何人不得外出。同时,派赵过、陆千十二,带队出营,袭击高丽游骑。又造高楼,自己鲜衣亮甲,携白衣飘飘的洪继勋,以及诸将,登楼南望,指点远处的义州城池。
这些都是很浅显的疑兵之计,身处局外一眼可以看出;身在局中,却不好判断。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怎么知道,他这到底是虚,到底是实?兵凶战危,往小里说,干系个人身家性命;往大里说,牵涉国家命运。一着错,死到临头,血流成河。所以,非是绝世名将,能把整个形势看的明明白白,知己知彼者,不敢断然辨伪。
营外高丽游弋,较之张居敬、世家宝部,在战斗力上不啻天壤之别。半刻钟不到,除了一二故意放走的之外,悉数全歼。邓舍令陈虎记下功劳,留待后算。
入夜。
邓舍紧急集合,人马不得出声。以陈虎、李和尚为先锋,引部先行。大军随后,尽数出营。一路逢到州县,远远避开,穿插缝隙。若碰上土著,尽数裹挟军中,不得放走一个。百十年来,鸭绿江两岸战火不绝,人烟稀少,城池不多,夜晚关闭城门也早。
因此,他们一路潜行,沿途州县竟是丝毫不及反应。纵有得知派出信使的,也尽被邓舍散出去的游骑拿下,消息传不到前边。待到第三天天亮,已经到了鸭绿江和狼林山脉交接的位置。
狼林山脉在鸭绿江南岸,南北绵延,将高丽北界一分为二,双城便在其西。海拔很高,平均两千米,但是连接到鸭绿江的地方比较矮,只有一二百米。所以,邓舍选择了在这个位置渡江。
用了一天的时间,收集沿岸船只,砍伐树木编造木筏。当晚渡过鸭绿江、第二天翻过狼林山脉。进入盖马高原地区,这一带居住的多是部落群聚的女真土著,地方险峻荒凉。温度很低,道路难走,曲曲折折的,乱石遍地,所以行军速度不快。五天之后,距离双城,只剩几十里。
早起的高丽农民,看到他们,吓了一跳。个个目瞪口呆,惊恐失措。河光秀奉令,分散部下,随军抚慰。过辽阳时,又有不少高丽人来投,目前总数一千多。
邓舍命令,加急行军。
下午,双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这番突袭,实在快捷。关铎二月份传檄高丽,随后大军下丰州。高丽上下尽皆知道。丰州之败,他们也曾听说。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一支军队突然来到。
双城城外星罗棋布的农田中,务农的百姓远远望见邓舍军队,扔下农具,满山遍野往城内跑。双城守军来不及放他们进来,拉起吊桥,城门仓促关闭。城头报警的鼓声、号角响成一片。惶急的高丽士卒,在军官的催斥下,不成队伍地冲上城头。一门大炮推上城头。
城外百姓号哭震天,乱轰轰如没了窝的马蜂。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往城后边跑,有的哭叫着捶打城门,有的吓傻了,一头往大军撞来。
一面赵字大旗,竖立双城城头。旗下十几个士卒,拥出位千户打扮的人物。高问城下:“来者谁人?”
邓舍的士卒,穿的多是从永平得来的元军盔甲。他们大部分不是白莲教徒,扎红巾的不多。又只打了一面邓字帅旗,双城守将辨不出他们的来历。
高丽抢占双城之后,改名咸州,又改万户府。元朝自顾不暇,鞭长莫及,拿它没甚么办法;却一直派有使者,来往鸭绿江边,威吓高丽。高丽境内,曾传言元朝要发辽东兵百万来攻。
故此,这个高丽将军第一个反应,是元朝真的来攻了。
对他的喝问,邓舍不理不顾。自顾自安排诸将,分配各军。双城城池不大,方圆两三里。城门有四,邓舍亲自屯驻正门;文华国、关世容负责西面;陈虎、罗国器引军,围住东侧。后门处,安排了两个百人队,虚虚放开,有出城百姓、敌人信使,一概拦下。若是敌人怯守,从此突围,那再好不过。邓舍志在夺城,不在杀人。
高丽在此地的驻兵,俱来自东界沿海,两三千人。城内居民大多是辽东、高丽无土流民。诸将领命各去扎营,骑兵、弓箭手、火铳手调前,严防城内袭击。两门大炮推出,正对前门。
那千户还要问些什么,邓舍挥手传令:“试炮。”
大炮轰鸣,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第一发就打个正着,落在城墙之上。震落许多石、砖,风一扬,洒了高丽将军满头满身的土。大旗倒卷,他转身退下了。留下布满城墙的士卒,匆促忙碌地搬运各种守城器械。
看过城头,邓舍静看各军布阵。马驰人奔,枪戈遍布,阳光下,闪闪耀眼;旌旗到处,荡起的尘土,几乎掩盖整个双城。城外的百姓,被阻隔在壕沟以外,大军以内,绝望地聚集一堆,有男有女,有老有弱。
洪继勋立在邓舍身侧,拿着纸扇,指点四周:“将军请看。此地,东北则崇山重叠,西南则大野旷远。北控高原而达白头山,南联沃野而至铁岭。东濒沧海,西俯高丽。居南北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兼且,土地肥沃,有渔盐金矿之利。说它是王业之根本,一点儿也不过分。”
连着几天,他先是王霸之业,又是王业之根本。邓舍本无此意,也不禁听得怦然心动。转念一想,一地未得,妄谈王业,太过可笑。即使此地真有王气,还能做高丽王不成?也就把这个念头丢下了。
城中高丽军队,一直未曾出城袭击。先前那个千户,不久又随着几个军官上了城墙。居高临下,仔细观察邓舍军伍。
洪继勋本地土著,对他们熟悉得很,一一介绍:“先前那一个,姓赵,名叫赵都赤。本地人士。高丽破双城前,他主动去朝见高丽王,被授高丽双城地面管军千户。他左边那个,面白长须的,是万户姜忠祥。右边那个小将,也是双城土著,官居东北面兵马使,名叫李成桂。——他的驻所不在此地,大约是回来探亲的。
“高丽王攻双城时,就是他父亲,原蒙元双城千户李子春做的内应。”
李成桂这个名字听着很熟。邓舍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军机繁杂,一会儿,也就把他给忘了。
双城挨近海边,气候潮湿。较之高原地带,暖和得多。士卒们驻扎营地的速度很快,薄暮时分,各营扎好。各自举炊做饭。诸将分别来见,文华国沉不住气:“将军,军中粮草将尽,只剩半月之用。何时攻城?”
军中存粮一部分来自永平,还有一部分是沿路行军,循照旧例哨来的。所谓哨粮,其实就是抢。不但小明王的部下这么做,张士诚、徐寿辉等义军也都这么做。只要诸将做的不是很过分,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部分粮食前后加在一起,数量不少。
掌的军队越多,杀的人越多,邓舍发现他的心肠就变得越硬。一个多月前,村中杀卒的故事,如今回想起来,恍如一梦。邓三曾因邓舍阻止抢粮而揍过他,现在他能体会到邓三当时的心情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万多人,怎么养活?没城没地,不抢,怎么带兵?流民来投他,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喂不饱他们,一天可以,两天可以,到第三天,他们就会一哄而散。
想想以前的自己,看看现在的自己,他苦笑。
他痛恨现在的自己,又无力改变。除非他解散军队,然而,军队解散了,他怎么报仇?就不说报仇,他怎么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想想邓三是怎么死的,再看看王夫人在林中的遭遇,手里没兵,只有这两个下场。
义不守财,慈不掌军。他安慰自己,我变得理智了。内心中一个声音愤怒地反驳他,你这是虚伪!冷血。他选择忽略了这个声音,重回到眼前帐内。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问题,洪继勋献策时,他就问过。此时,还请洪继勋来回答。
“诸位将军无须担忧。小可生在斯,长在斯。双城内外,兵马布防、器械粮草、人口老幼,如反掌观纹一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则,小可家族,在本地略有声望,城中父老,如果知道有小可在,不说立刻献城,料来在防守上,也不会和高丽军队同心同德。毕竟,高丽得城才三年,不少汉人未曾搬迁。
“我军又来得迅速,高丽人猝不及防。”洪继勋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折扇在手掌上一敲,斩钉截铁地道,“小可断言,三天之内,此城稳破。”
又打开折扇,递上来。请诸人观看:“双城虚实,便在其上。”
这个折扇,邓舍看过,诸将未看。围上一瞧,竟又是一幅双城城防图。文华国大笑:“有此图,孙子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捋腰间金链子,再问邓舍,“将军,何时攻城?”
1 扣城 Ⅰ
求票,求收藏。
——
士卒远来,但是还不能尽数休息。
攻城时间定在了凌晨。除邓舍本部的主攻将士抓紧时间休息,其他各部由百户指挥,集中起壕沟前的高丽百姓,由河光秀出面,从中挑选出几百个壮丁,押送到附近山上砍伐树木。又派队到周围村镇,收缴菜油、柴草、木板之类,做攻城的准备工作。
军中可做攻城之用的大型器械只大炮、巢车等寥寥数物。所以,必须临时赶制填壕车、云梯、搭车、半截船这类东西。
离开永平前,邓舍裹挟了城中工匠,并上流民中的工匠,组成一营。人数不多,约四五十人。交给陆千五指挥,配上两个千人队,连夜赶工。
陈虎诸将提议,仿照蒙古人的战法,驱赶高丽百姓去填壕沟、挡箭矢。邓舍没加考虑就拒绝了。他连收聚菜油之类都平价给钱,又怎肯拿高丽百姓做肉盾,来当恶人?何况有洪继勋这个地头蛇在,他相信很快就可以破城。
城外忙碌一夜,城内也是一夜忙碌。敌人其间有两次试图用大炮、火箭,来破坏他们的准备工作,无奈距离太远,射程不及。次日三更一鼓做饭,四更二鼓炊毕,五更三刻,全军击鼓,集合攻城。
双城挨近海边,气候潮湿。虽然偏北,较之鸭绿江以西,反而更加暖和。邓舍选择了正门做主攻方向,宽达十几丈的壕沟前,这会儿空空旷旷的没有一物。几颗寒星挂在天边,肃杀冷清。
杨万虎、陈牌子自请先锋,邓舍夸奖一番了事。先锋的作用举足轻重:顺利,鼓舞士气;挫折,军心沮丧。他不能随便交给不知根底的人,选了赵过,领一千人,举着半截船,不打火把,趁夜色逼近壕沟。
半截船形似半截翻覆的小船,以四根木柱为角柱支撑顶盖,攻城时,四名士兵各持一柱,用以遮挡矢石。除了这四名士兵之外,每艘船底下,尚有十个人,背负高丽百姓挖来的泥土,负责填平壕沟。
城头的敌人喧哗叫嚷,点亮了火把,城上城下照得亮如白昼。队正百户大声喝令,弓箭齐发。因为是临时赶制,半截船打造得有些粗陋,但非常结实,顶盖用木板、实木联结,密不透风。弓矢射不透,不多时,第一波填壕的士卒返回,半截船上插满弓矢,却没一个伤亡。
诸将一夜未睡,此时俱围在邓舍旁边,一起观战。瞧见此景,李和尚、文华国开怀大笑;陈虎等人,也无不欣喜。
第二波士卒又到了壕沟外,高丽人学了聪明,改射火箭。邓舍早有准备,每波填壕的士卒出发前,都在顶盖上浇了一层透水,火箭一时之间,燃烧不得。偶尔有火力凶猛的,也尽可以等到回营,从容扑灭。
城头的大炮开始轰鸣。双城大炮只有一门,但如果次次都能对准的话,杀伤力也不小。连着三炮,击中了一簇士卒,半截船抵挡不住,破碎溅射。下边的士卒有几个被铁弹击中,倒了一片。没受伤的拉拽起他们,弯着腰,飞快跑回。途中,又被箭矢射倒几个。
拽炮手拖动军中的两门大炮,定点定位,瞄准城头大炮,接连反击了三四炮,都没打中。火炮的长度太短,不到半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很难打中。
敌人城墙脚,掀开了几个藏兵洞,两三百人猫着腰冲出来,到达城脚的敌楼、战棚,钻了进去。敌楼、战棚位置很低,几乎和半截船水平。第三波冲上去填壕的士卒,半截船挡得了上边,挡不住对面。片刻之间,五六个被敌楼、战棚中的敌人射中腿脚、胸腹。
“击鼓,助威!”邓舍指挥大炮,调整远近,先解决敌人的战棚。
雄浑厚重的鼓声,响彻军中。敌人的城头,随之擂动战鼓,两边像是比较高下似的,鼓声一阵比一阵高。远处山上的夜鸟,惊飞四起。邓舍等人脚下的地面,似乎都被震动的颤抖。
军中之鼓,有神气。击之,可震敌心神,壮我勇气。经历过守营之战的士卒们,不说脱胎换骨,最起码对眼前的这点小阵仗,还是完全可以适应的。鼓声中,大声呐喊,前赴后继,壕沟的深度在慢慢地降低。
他们不需要把这十几丈的壕沟完全填平,只需要填满四五丈即可。
后营里正在加急赶造填壕车,填壕车的用处和云梯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向上铺开,一个是向前铺展。多个填壕车并在一起,宽度可达数丈、甚至几十丈。架在壕沟两端,便如一座大桥,士卒们可以从上边冲过沟壑,到达城下。
若不是因为工具不全、时间仓促,最多只能把填壕车的长度做到七八丈,再长,就不能保证巨木联结位置结实程度的话,邓舍完全不需要利用半截船去填壕,直接用填壕车就可以过壕沟。
城脚的敌楼、战棚,几炮过后,坍塌成堆。二三百高丽士卒死伤二十几个,剩下的无处安身,只得又从藏兵洞中回去城中。
城头上,赵都赤又现了身。他们昨晚商议了一夜,也没猜出这支来犯军队的路数。他高声询问:“城下来军,何不前来答话?”
邓舍点了罗国器,叫他出去敷衍。杨万虎、陈牌子再度请战。他们带的流人,皆是大盗出身,刀枪弓弩,个个会得。邓舍分给他们了十几个半截船,随在填壕沟的士卒之后,拉弓开弩,反击城上弓箭手。又亲自指挥火铳手,列阵后方,向城头开火。
火铳的射程比箭矢远,他们可以射得到城上,城上射不到他们。敌人的大炮忙着对付半截船,也顾不上理会他们。一时大占便宜,接二连三,射得高丽人在城墙上站不住。
两三个射得准的,竟起到了大炮起不到的作用,干掉了敌人的炮手。不过很快,新的炮手浑身披挂,接替上阵。十几个敌人士卒,举着盾牌,护在周围。
“城下将军,请听本将之言。我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上万精兵,无数猛将。兵法云,十则围之。尔等远来,军士疲惫,区区万人之数,如何攻得下城?”城头赵都赤大声说道,替邓舍分析,完了,又道,“尔等攻之不得,我战之虽必胜,然万户大人不愿城中百姓不安。特赐传令,若是尔等缺粮缺饷,尽管言语,当尽力满足。如此,两厢罢兵,岂不两全其好?”
他这一番话,明里要求罢斗,暗中动摇邓舍军心。
邓舍闻之,皱了皱眉头。听躲在半截船底下的罗国器不紧不慢,回答道:“城上将军,所言差矣。甚么粮草充足,上万精兵,一派胡言,哄骗不住我等。不知你的底细,我家将军岂会贸然来攻?料来你还不知,便在我此时军中,就有你双城洪氏人在。你城中虚实,我家将军一清二楚。
“双城,本非你高丽之地,得之不正。不正者,守之无名。我大军急袭,自渡江以来,所过之处,你高丽州县无不望风披靡,迎降纳款。谅尔孤城,何当我常胜之军?何况我军之后,有数十万辽东大军,指日即发。我家将军有言,以城降之者,官居原位;士卒庶民降之者,厚加赏赐。”
大炮轰隆、箭矢来往如雨里,他们两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自夸吹嘘,贬低对方。交锋两三回合,赵都赤败下阵来,罗国器得胜回营。邓舍一笑,阵前对辩,落敌士气,当为大功。当下令陈虎记下。
结合洪继勋的城防图,火炮手研究双城城墙,选择了最薄弱的城门西边一角,做为突破口。两门大炮、火铳统统调集过去,集中火力,攻其一点。一时,石块激飞,城动池摇。这片城墙上的士卒站立不稳,狼狈窜开。
将近午时,壕沟填平了四丈长,十丈宽。邓舍传令,高耸在他身后的巢车上传令兵挥动旗帜,击响金锣,赵过率部下抢回填壕时战亡士卒的尸体,一并退下。接下来,轮到李和尚出马。依然把半截船顶在上边,几个百人队抬起填壕车,迎着炮石弓矢,冲到壕前。
七手八脚地展开架板,重重落在对面,荡起一片尘土。高丽万户姜忠祥亲自上了城头,李成桂立在他的身边。
他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城楼士卒搅动辘轳车,放下干戈板,垂落在城门之前。干戈板上裹有铁叶钉,厚重坚实,足以防遏敌人冲突城门。赵都赤举着令旗,挥动几下,一大队弓箭手集合起来,点燃的火箭,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地向填壕车架板上落去。
填壕车一样用水淋过,暂时可保无虞。李和尚叫骂呼喝,驱使部下冒着火雨,冲过壕沟。留下两个百人队,扑灭火箭,护住架板不失。
前头射箭的杨万虎、陈牌子二人,杀得性起,发一声喊,和手下三百人一起脱去上身盔甲。这些流人,人人黥面,个个身上都有刺绣,或者龙虎,或者雕鹰,盘曲身上,随着肌肉起张,宛如活物一般。有一些甚至遍体雕青,烟雾、矢石之中,披头散发,看起来狰狞恐怖。
按照元朝法律,大盗被抓三次才有资格流放辽阳。由此可见,这批人都是惯犯,被放逐的地方又极其苦寒,待得时间一长,更增蛮野之气。无不是轻死之徒。
邓舍瞧在眼里,也不禁暗赞一声。陈牌子奔跑近前,一跪,仰头大呼:“将军大人,小人愿随李将军,一同过沟攻城!”
他和杨万虎在辽阳干了几个月打扫卫生、清理厕所的活儿,憋屈了一肚子气。转投邓舍,起初只是无奈选择。随后见他和沙刘二不同,并不重视是否教徒出身;军容也壮观,装备精良。而且,他们也实在是没其他地儿可投了,故此,陈牌子一再阻止杨万虎,落脚军中。
又听邓舍许诺,只要立功,不吝封赏。观邓舍言行,不像言而无信的人;所以,今番攻城,接二连三地踊跃请战。
邓舍当即点头应许。他也想看看这股恶盗的战斗力究竟如何。
此时城边,李和尚已经架起了两座云梯。云梯并不是简单的只有一个梯子,折叠的梯子下边造有车厢,置了六个车轮。车厢完全封闭,罩有生牛皮。移动云梯的士兵躲在里边,不惧弓矢。并且,云梯四围用收缴来的棉被并毡皮包裹,烟火箭丛,射之不透,点之不着。
轻鼓而进,重鼓则击。营中战鼓声音转重,李和尚挥刀斩落射过来的箭支,催促士卒登梯上城。两三个亲兵提起一人高的盾牌,围护他的前后左右。
李子繁亲自带头,十几个和尚百户、十夫长,用刀背撵逐部下,纷纷乱乱地上了云梯。面对这蚁附景象,姜忠祥、李成桂毫不惊乱,轻轻下令。城墙垛口中,探出十几支排叉木,对准云梯,狠狠推击。城下固定云梯的士卒,呼喊鼓励,和城上两向对峙,奋力稳住,使云梯不倒。
十几个爬得快的,到了云梯中间。
城墙左右突出的马面、城楼上,高丽士卒箭矢乱飞,把云梯上的红巾射落了好几个。马面又叫硬楼,平直的城墙建到这里,向外边突出几米,横走几米之后,再落回去,保持原先的平直。士卒们可以站在这块凸起的平台上,交叉火力,掩护城墙。
从高处落下来的士卒,惨叫着,撞入密集云梯下的人群中。当场摔死,脑浆迸裂,血肉横飞。这种死法,比平地战死要可怕的多。受不了视觉的冲击力,几个胆小的,后退几步。
李和尚一步箭步冲上,将他们踢倒地上,拿着马刀威胁,怒喝:“军令,退一步者,斩!”
诸军想起了守营战里,死在监阵手中的士卒来。稍稍振奋勇气,继续排着队向上攀登。李和尚挑选弓箭手,仰射马面、城楼敌人,保护登梯。亲自拿起一个搭车,用上边的铁钩,勾城上人。
高丽士卒没注意到,还真被他勾下来一个。掉将下来,陈牌子挥刀割下他的脑袋,举在手中。围在周围的士卒同声欢呼,士气大振。
见排叉木急切间起不了作用,姜忠祥又发令。抬过来几个狼牙拍。安放垛口,转动绞车,扬起长且厚的坚木,狠狠横着砸到云梯上。坚木上有大钉,利如狼牙,两三个快到垛口的士卒,瞬时被钉透了身子,鲜血飞散,浇了下边士卒浑身。有一个士卒身上的盔甲卡住了大钉,挣脱不得,惨叫着,随狼牙拍一下下前后击动。渐渐喑然无声。
不久,云梯断了。
正攀附在云梯半截腰的杨万虎嗷叫一声,从半空摔下。眼看要掉到地上,陈牌子几个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身体当垫子,接住了他。还好杨万虎脱了盔甲,人又瘦小,冲击力不大。绕是如此,两个经不住的,齐齐吐出一口鲜血。
抬过来的云梯共有四架,断了一个,还有三个。杨万虎从地上跳起来,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口,挥着刀,要往另一处云梯冲去。
正在此时,壕沟外军营里,鸣金收兵。
不止杨万虎,李和尚也十分不甘。回头一看,留在填壕车上的士卒,扑灭不及火箭,填壕车火头窜动。再不退,后路都没有了。这才收起云梯,归还大营。
第一轮攻击,暂时到此结束。清点士卒,填壕时伤亡百余,上云梯又伤亡二百。敌人有城墙保护,略略估算,充其量伤亡百人。城门前安静下来,地上血迹成片,战死的都运了回来,但是还剩有些许残肢断臂,来不及搜检。孤零零地落在一片箭矢丛里,又凄惨又血腥。
高丽士卒借机整理用具,休息片刻。只有红巾的两门大炮、火铳手,还在轮番射击。
李和尚满脸血污,退到邓舍面前。通红了脸:“小人无能!半日不得破城。”愤怒地又冲身蹦起,拍打胸脯,“将军!再给俺半日时间,不入城楼,提头来见!”
邓舍摇了摇头:“李将军辛苦。城中守备器械齐全,这一阵不怪将军。”传令,“着陆千五加紧赶制器械。众军休息一个时辰,继续攻城。”刚才整个攻城的过程,他历历在目,敌将指挥得当,攻防兼备,是个劲敌。
破永平,里应外合,没有攻坚。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他凝目望着不远处的双城城墙,静听炮火轰鸣,回想经历过的屡次攻守城战,盘思有无巧计可以减少伤亡,加快破城。
文华国很不满意眼前的进度,他睁着两只豹眼,上下打量洪继勋,搂住他的肩膀,亲热地道:“老洪,有没有什么点子?你可是地头蛇。”说的很亲热,威胁的意思也很浓。攻双城是你小子撺掇的,碰到困难,你小子也得当仁不让,出谋划策。
洪继勋轻轻挣开他的胳膊,整了整衣领,从容不迫地道:“将军,小可城中有一旧识,素来豪勇。适才在城头,见有他组织的乡兵来往助战,小可愿书写暗语,箭射入城,策动其来降我。”
“有几成把握?”
“小可同他,自小相识。他虽是高丽人,向来慕我中华衣冠。小可书信一到,十足把握。”
军中会写字的人不多,这项任务就交给了洪继勋、罗国器。连着一个时辰,两人写了上千份,俱包扎箭头。一声令下,射入城中。书中大概意思,无非降者重赏之类,但在行文中,夹杂了洪继勋和他那旧识知道的暗语,约时间内乱。
天近薄暮,整顿军马。
箭雨过后,又冲杀一阵。这次略有进步,杨万虎曾攻上城头片刻,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邓舍厚加勉励一番,传令三军回营休息,等待洪继勋策反效果。守城都有规定,凡是敌军射来的信书,必须全部交给领军主将,不得私自留藏。也不知道这信书,能不能被那人看到。
入夜不久,城头忽然鼓声大作。惊动起了邓舍,忙出营观看。无数火把围照着,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吊挂竹竿上,绕着城墙,巡了一圈。赵都赤城头大叫:“妄做贼人内应,卖我城池者,这般下场!”
洪继勋定睛细看,哎哟叫了声。那十几个人头,俱是城中和他交好之人。他所说的那个旧识,也在其中。另有几个老弱女子的头颅,却是他们的家眷。竟是满门抄斩。
2 扣城 Ⅱ
白天这一仗,你来我往,姑且算是打个平手。
邓舍调赵过、李和尚部,退回后营休息;修养了一天的本部、张歹儿部磨刀擦枪,准备夜战。既然内应之计用不上,只好硬碰硬。洪继勋紧皱眉头,道:“实没料到城中防守如此严密。若论姜忠祥之才,断不至此。依小可猜测,必是那李成桂,出力甚多。”
跟着解释:“此人祖父,元初迁居中国,曾任南京千户所(开封)达鲁花赤。父亲又任职蒙元千户,熟悉中原攻城之术。年纪虽轻,弓马娴熟,在高丽大大有名。”他沉吟不语,思忖破敌之策。打双城是他的提议,他的压力比邓舍还大。顺利攻下的话,他就坐稳了军中谋士的地位;攻不下的话,怕是邓舍有心饶他,陈虎这些人也不会把他放过。
两拨攻城,伤亡三四百。
邓舍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其实很焦急。如果不能快速夺城,让龟城等地反应过来,重兵来抄后路,便是两面受敌的局面。十拿九稳,必败无疑。不过,他并没有后悔听从洪继勋的意见,舍义州而攻双城。
从战略层面来讲,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仔细想来,洪继勋的分析很对。义州这个地方,三面受敌,根基虚浮,不利发展。而双城大不相同,群山环绕,土地肥沃,只要攻克下来,站稳脚跟。以之为据点,慢慢蚕食周边高丽州县,他敢保证,一年之内,就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至于眼下遇到的困难,他和文华国不同。不能去责怪献策之人,什么事儿别人都替你想的周周到到,为你办的妥妥当当,那么,要他自己还有什么用?良策可听,良计可纳,但是在关键的时刻,他从来就不相信别人,人,只能靠自己。
当下他道:“白天的两仗,打得很艰难,但是收获也很大。高丽守兵三四千人,却需要防守四面城墙,我们日夜轮战,使之不得安歇。此城,必破。”鼓舞过士气,问,“诸位将军,有何良策?”
陈虎一天一夜没睡,眼中布满红丝,道:“夜黑天晚,将军,何不试试火攻?”
这是攻城的老套路了。他们参加过的攻城战,火攻是次次都用。只不过,有时能得手,有时得不了手而已。邓舍点点头,抬头看帐外,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辕门口的高照八方旗迎风招展,旗杆顶部挂着盏气死风灯,雪亮亮映照营门。
对面的城墙上,火光一片。
邓舍点派诸将,令文华国立刻回营,和留守营中的关世容一起,三刻钟后,发动佯攻。陆千十二集合骑兵,在营中列阵,做好冲击热身。选派弓箭手,待文华国攻击一起,立刻突出营中,射灭敌人火把。挑选勇士,往城门放火。
火炮、火铳连续射击时间过长,已经有炸膛的的了,不得不停下来,让炮管、铳管降温。西角城墙,依然坚固屹立。邓舍叹了口气,可惜大炮太少。
营中的火把都熄灭了。漆黑一片中,骑兵、弓箭手、步兵,有条不紊,静悄悄地各自集合。偶尔有调试箭弦、磨砺箭头、刀剑的声音传来;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血腥、附近田地的清香气息,随着微风,弥漫整个军中。
邓舍微微闭上眼,嗅着这气息,感受这异国的春夜。他焦灼的情绪,慢慢地放松了。
洪继勋衷心钦佩:“将军不急不躁,指挥若定。真有大将之风。”他有机变之才,眼光足够长远,但是没经历过阵仗。除了读过几本兵书知晓些理论,在具体的战术实践上,一窍不通。白天的两次攻击,一声令下,千万人为之赴死,惨烈、激壮,着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帐外的亲兵轻声喝叫两声,退入帐中禀告:“将军,王夫人来了。”
邓舍一挥手,没心情敷衍她,叫亲兵传话:“大战在即,请娘子归后营安歇。待大胜,本将亲迎娘子入城。”
话未落地,王夫人托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军装,外边裹了层皮甲。没戴头盔,头发挽做一堆,别出心裁地盘成五六寸的朝天髻。军服高髻,面上没有化妆,修饰得清清爽爽,一见之下,洪继勋大为惊艳。
他还从没见过王夫人。慌忙站起,转眼去看邓舍。
邓舍心中恼怒。大军行军、作战,本就禁有女人出入营中。这不是迷信,而是有女人的出现,确会影响军中士卒的士气。都只顾去看女人、想女人了,谁还会奋勇杀敌?所以,一路来,他都明是请求,暗是命令的要求王夫人尽量不要四处活动。
哪料到,鏖战关头,她施施然竟敢招摇过市来到大帐。
他差点控制不住心头火气,霍然起身。陈虎咳嗽两声,提醒他不要忘记拉拢王士诚、续继祖的计划。派出去的探子还没回来,这两人是死是活,尚不知晓。邓舍勉强一笑,道:“娘子不在后营安息,来此作甚?城下大战,实在危险。”
王夫人穿着军服,行走如风吹弱柳,英武妩媚。刨除掉对她的厌恶,不管是谁都得承认,这是个美人儿,观赏起来,赏心悦目。
她走到邓舍案前,将木盘举过头顶,送上,娇声道:“昔日王元帅破贼,每阵皆有妾身随侍帐中,谈笑饮酒。夜寒风重,妾身特地备了酒肉,为将军壮威。”她见帐中有人,所以又换回了妾身的自称。不是害羞,而是给自己留后路。如果王士诚没死,叫他听说了,可是大大不好。
红巾军中,临阵用军姬伴酒的,不多,也有。但邓舍是什么人,怎能和那些人物比较?王夫人马屁拍到马腿上,邓舍不去接,示意亲兵接下。转到案前,举起酒杯,敬刚刚入帐的张歹儿。
“张将军满饮此杯,愿将军旗开得胜。我亲自为将军击鼓。”
张歹儿瞧也不瞧俏生生侍立邓舍身侧的王夫人,一饮而尽,昂首慷慨:“小人当以高丽万户之头,来还将军杯酒厚恩。”言毕,见邓舍不再有指示,抱拳行礼,转身而出。
邓舍回身冲王夫人一拱手:“娘子美意,心领。”留下王夫人,自带着诸将随之出帐,上到鼓楼。问鼓手要过鼓槌,朝西面看文华国营帐。三刻钟已到,一声呐喊,遥遥望见文华国的大锤金光闪烁,冲锋最前。
双城城头坐着休息的士卒,立刻站起。弓矢乱发。其他三面城墙上的兵士,无不转头西看。夜,又被撕破。
几声马嘶,在鼓楼下响起。陆千十二的骑兵集结完毕。骑兵阵前,是步卒方阵。张歹儿贯甲横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巢车大旗,耳等邓舍鼓声。邓舍迟迟不肯击落鼓槌,观望城西战事,直等到文华国冲到壕沟之前,开始架设填壕车。这才大喝一声。
巢车上,红色旗帜猛然卷动;手中鼓槌,落在鼓面。
营门大开,列在最前边的弓箭手顶着半截船,小跑冲击。四五百人一起发箭,城头火把瞬间熄灭许多。连着拨了三次弓弦,鼓声转急促。巢车上,红旗换黑旗,陆千十二暴喝举枪,一千由降军改编的千人队,冲出营门。
这个千人队,战斗力较之邓舍旧部强悍得多。为了改编他们,邓舍费了很多的心思。从十夫长到百户,除了新提拔的,俱是调派的老卒中最勇猛善战之辈。战前又许以重赏,给以重饷。因此人人振奋,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壕沟前。
城头敌人箭支未来得及射,两个呼吸,填壕车展开。速度快的一个百人队,已经冲过壕沟。云梯距离城墙,咫尺之遥。洪继勋看的心摇神荡,赞不绝口。
邓舍的鼓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十来面小鼓,环绕大鼓,跟着邓舍的调子,如雄鹰伴飞,如蛟龙出海,惊天动地。百十个亲兵打来火把,把鼓楼照得火光冲天,使得全军上下,人人可以看到邓舍亲自击鼓助战的场面。
金鼓、旗帜,一则威耳,一则威目。
在这两样的激励之下,张歹儿不要亲兵掩护,舞动长枪,拨掉城头此时才反应过来射出的箭雨。云梯轰然一响,搭上城头。他另分出两队,一队抬举撞车,蓄势待发;一队抱聚洒满菜油的柴草,盾牌护卫着,往城门奔去。
洪继勋紧张地握着拳头,扇子掉在地上都不曾知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
烧门的这一路,首领杨万虎。他白天苦战半日,从云梯上高高掉下,险些性命不保。请战的时候,依然生龙活虎,好像丝毫不知畏惧二字为何物一般。邓舍为他气壮,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姜忠祥、李成桂再度出现城墙。
他们指挥火箭,射击流人们抱着的柴草,但箭支大部分被盾牌挡落。三两枝漏网的,落在其中一堆柴草上面,火苗顿时窜起。抱着柴草的士卒丢脱不得,身上因也沾染了菜油,被烧成一个火人一般。
看着那火人手舞足蹈,东奔西窜,洪继勋面露不忍之色。见杨万虎冲奔到其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大斧,一下砍掉了这个人的脑袋。嗷嗷叫着,野兽也似,再次扒下上身盔甲,抓起火人还在燃烧的头颅,飞手扔上城墙。城墙上的高丽士卒,骇然避开。
远远听见他嚎叫:“杀一百头!为李兄弟报仇!”
他麾下的流人疯狂地跟着大叫:“杀一百头!杀一百头!”
“真是一群野人。”洪继勋喃喃自语。流人生活之苦,没经历过的无法想象。水达达等地最冷时,温度达到零下几十度。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问,穷山恶水,缺衣少食,邻居不是野兽,就是没开化的女真人。能活到现在的,无不从茹毛饮血里走过,说他们是野人也不为过。
城门前的干戈板,阻挡住了杨万虎的去路。他抛掉盾牌,猿猴似的踩着上边的铁钉,灵活攀援,一直爬到铁链垂挂的地方。站稳了脚跟,大斧狠狠劈下。姜忠祥、李成桂不由为他的悍勇变色,组织士卒,用火把照亮城门,集中箭矢,向他射击。
三四个尾随爬上的流人,张开盾牌,护住杨万虎的身体。噗噗闷声不断,转眼间,盾牌上插满了箭矢。
陈牌子身子粗壮,爬不上去,组织了三二十人,试图从下边把干戈板搬开。这东西用实木精铁所造,重量极沉,周遭铁钉遍布,没下手处,搬它不动。反而因为搬干戈板时,丢下了盾牌,被弓矢射中五六个人。
邓舍传令,弓箭手射击城楼,掩护杨万虎等人。
眼见砍不断干戈板,杨万虎愤怒地仰天大叫。陈牌子令流人攀附上去,两人一组,一个拿盾牌抵挡箭矢,一个接传柴草,一个接着一个,递到杨万虎手中。再由他丢到干戈板后的城门前。
双城城楼有两层。上层施劲弓弩,可以射远;下层施刀枪,可以及近。这会儿,见形势危急,流人们用盾牌遮挡,使得箭矢无用;姜忠祥调动刀斧手拥到城楼下层。
城楼下层,便在城门之上,探出身子,枪戈斧钺之类的长兵器就能够得着站在干戈板上的杨万虎。高丽士卒里有力大雄浑的,几斧下去,劈开了个掩护杨万虎的盾牌。弓箭手见缝插针,射落了一个流人。
杨万虎挥动大斧,不管射过来的箭矢,和城楼探下来的戈斧对砍。他人瘦小,力气却大。一下崩开一个,力气不足的,甚至刀斧都被他砍得脱手。照顾他的盾牌手,一个没看好,两支箭矢射入他的肋下。
他吼叫一声,随手掰断,死战不退。陈牌子调派新的盾牌手,攀爬上来,死死护住他的身侧。几个使用长兵器的,也跟着杨万虎一起,仰攻城楼。
杨万虎没攻过城,他不知道城楼还有这些个讲究。见城楼下层的高丽士卒越来越多,他不惊反喜。这岂不是一个比烧城门更好的入城途径?他觑准一个挥舞过来的长枪,猛然跃起,想要凌空抓住枪柄,顺势爬上城楼。那使枪的高丽士卒吓了一跳,慌忙缩了回去。
陈牌子在下边连声高叫,他知道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即使上得了城楼又有什么用?三两个好汉,挡不住敌人人多。而且城楼高度很低,只能容人半个身子进出,除了杨万虎这种瘦小的,其他人还真不好进。
壕沟前的弓箭手,在旗语的命令下,转移了一部分,对准城楼开始拉弓。密集的箭支压制住了城楼敌人的攻势。杨万虎继续丢柴草。
那边云梯,上了几波士卒,都攻不上去。一天时间又赶制了三座云梯,加上白天剩下的,共有六架。刚才又被敌人打断一个。张歹儿抢过一个小圆盾,赶开亲兵,冲上了云梯。
他盔甲不错,敌人弓箭射不穿,有惊无险,眼看要冲到垛口。敌人的狼牙拍舞动着去砸他,他丢掉盾牌,瞧准铁链接缝处,一枪刺出。
邓舍的这柄枪,枪头极重,磨制得非常锋锐。他力气足,攻城经验丰富,知道狼牙拍的弱点所在。竟然一下子被他挑断了接口,俯下身,避过只剩一根链子衔接的狼牙从云梯前一晃而过。
攻城军士,山呼喝彩。
邓舍提足力气,哈哈大笑,笑声响彻营中。高声问洪继勋:“我有这般勇将,何愁此城不破?”大声传令,“击将鼓,为我军军胆助威!”
鼓槌重重落下,一声响,环鼓应。将鼓者,就是用鼓击打出五音中的商音。转而,邓舍眼观张歹儿,伴随着他上云梯的步伐,又用商音击打出步鼓。一步一鼓,是为步鼓。能持金鼓的鼓手,皆是军中的勇士,在邓舍带领下,一同发力。雄壮的鼓声,急促、铿锵,如滚滚雷鸣,震天动地。
陆千十二举枪大呼:“飞土、逐敌!”数千人同声大和,声威之盛,胆小者闻之股酥筋软。
西城墙的文华国还在佯攻,以吸引敌人兵力,闻声亦全营同声而呼;罗国器留在东营,他没有进攻,只在观战,知道这是邓舍在激励士气,随之而呼。
一时之间,双城四面,呼喊如潮。城楼上的高丽人,大部分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但在这等声势下,士气为之一夺。
张歹儿冲近垛口,长枪挑动,击开几支来拦截的枪戈。见他猛不可挡,垛口敌人退开,把木城推过来,改用弓箭手攻击。
木城阔五尺、高出垛口五尺,用六根硬木连在一起,每根木头之间有间隔,不能容人,上横放两根滚木,滚木上装有大竹钉。有此为掩护,弓箭手可以无须挂虑安全。
姜忠祥又调过来长枪手,立在弓箭手身侧。从木城的缝隙中,刺出枪尖,攻击张歹儿。
张歹儿重使旧技,枪尖刺入木城之中,想把它挑飞。木城固定在地上,和空中的狼牙拍不同,使不上力气。他大喝一声,长枪顺势刺深,刺死了一个用排叉木试图推倒云梯的敌人。
城门前,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柴草全部堆积完毕,杨万奴纵身跳下。流人退出几十步远,火箭射出,将柴草堆点燃。大火熊熊,火势逼人。熏得城楼上士卒,纷纷躲避。
姜忠祥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动都没动。他令旗挥动,城门上、城楼下,五个掩藏的池子,掀开石板,露了出来。推动机关,只倾泻了两个池子的水,就把大火尽数扑灭。
杨万虎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变故。白天攀附云梯,无功而还;晚上烧门,又落个功败垂成。他素来心高气傲,怎能忍得下火气。恼怒万分,赤着膀子,就要再冲到干戈板上。陈牌子一手拉住了他,干戈板被烧得通红,上不去。
张歹儿长枪交给下边的士卒,换了用大刀砍木城。连砍几刀,终于砍开。其间敌人扔下了几根檑木,因他站得近,都被他临时托开。提着大刀,一跃上城。
邓舍大喜,洪继勋连连称赞:“真是猛将,真是猛将。”
瞧见杨万虎等人烧门无功,又要往云梯那里冲。邓舍急忙挥动令旗,传鼓发令。杨、陈二人,在辽阳待过几个月,别的没学会,听鼓辨音还是会的。当下折转身子,改而去破坏遍布的鹿脚。
城墙前,壕沟内,敌人在地上打了很多木桩,混乱的像鹿脚踏过。一根木桩,打入五十厘米,地上露出四十厘米,露在地面上的,和梅花鹿的腿一般高,因此叫做鹿脚。这是用来阻挡骑兵的。
“城门不破,骑兵无用。”一个亲兵披甲一旁,不知道邓舍的用意。
“敌人五星池中,能蓄积多少水?适才烧门无备,不该把柴草一起点着。只需分批,耗尽敌人池水,叫他们来不及添加。城门可破。”
当下传令,再聚集柴草,点派人马。分成五拨,轮番烧门。张歹儿尽管已经突上城楼,可六面云梯,完好无损的只剩三架。剩下那两架,还没有破开敌人防守。只凭张歹儿一路,邓舍担忧不能破城,所以两手准备。
张歹儿在城头横冲直杀,很快扫开了一片地方。跟着十几个士卒爬了上去。姜忠祥退开一点,指挥后备军迎击。李成桂甩掉身上披风,操起长枪,迎战张歹儿。张歹儿久战力疲,挡不住李成桂生力军,奈何他不得,退了两步。城头陷入了僵持。
“弓箭手,射那个高丽将军。”
陈虎挽弓携箭,驱马出营。直从填壕车上奔近城墙,才停了下来。这次有备而来,填壕车用半截船护得好好的,一点儿没着火。
他拉开弓,随着坐骑的奔驰,来回奔跑城下。一箭一个,连着射落四五个围在张歹儿众人身外的敌人。那李成桂也中了一箭,只是盔甲精良,箭矢没能射入。有陈虎和弓箭手的支援,城头上张歹儿压力稍稍一松。
连着派出的五路烧门士卒,学杨万虎的办法,攀上干戈板,点燃火头。接连耗尽五星池水。第四路,终于点着了城门。弓箭手矢如雨发,压制城楼敌人不能露头用盆桶等物来倒水灭火。
大火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在鼓楼上的邓舍都可以听到。烧焦的城门,黑烟滚滚,难闻的味道飘荡城上城下。邓舍提心在口,只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听见城门闷响一声,塌开了一个洞。
等待许久的撞车,立刻冲了上去。三两下撞开早烧得烂了的干戈板,猛力喝叫,撞开了城门。
“击鼓!骑兵冲击。”
陆千十二勒马转身,鼓励部下:“入城第一功,舍我其谁?”一千多人刀枪击甲,狂喊重复着他的话,策马奔驰。须臾过了壕沟,跃过破坏殆尽的鹿脚,卷过杨万虎等人,霎目冲进城中。
战到此时,夜已将尽。
——
,朝天髻。
宋初,蜀地未平。当地女子流行朝天髻,时人谓有迎宋的征兆。
2,商。
五音之一,即简谱中的2。
3 扣城 Ⅲ
求票、求收藏。
——
陆千十二冲入的,并非真正的城门,而是瓮城。
入得其中,抬眼三个大字:万人敌。这三个字高挂在一道护门墙上,墙高数丈,几十步长度,矗立众人马前,挡住视线,看不透墙后虚实。瓮城的门,按照惯例,和正城门开得方向不一样。也就是说,陆千十二是从偏西的地方冲入的瓮城中,但是真正的城门,可能在偏东,也可能在偏南、偏北。
这却难不住陆千十二,有洪继勋的城防图,他知道城门的具体方位。欲待绕墙而过,地上遍布拒马、鹿脚、铁蒺藜,行动不得。当先一个百人队,跳下马去搬拒马,没搬两个,听见一阵呐喊。
众人举头四观,瓮城两边墙头,火把晃动,敌人把大炮推了上来。高丽弓箭手密布,矢石齐发。墙下有藏兵洞,掀开石板,钻出数百刀斧步兵,一拥而上,上砍人胸,下劈马腿。
陆千十二两面受敌,遮掩不住。
好在突入瓮城中的骑兵只有二三百人,辗转间还算灵活,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退出。邓舍在鼓楼上观见,心中一沉。连着鏖战一天一夜,死伤七八百人,好容易突入城中,再攻不进去,对士气会有很大的打击。如果这一次冲不进去,再组织进攻的话,势必也会受到影响。
真要到困军城下那一步,等到双城周边州县缓过神来,可就处在危局了。
通过来时观察,他判断敌人驻扎在各个州县中的兵马,都不是很多。联络、集结、统一调度,大约需要十天左右。而如果从王京调军,时间会更长一点。也就是说,他有十天的时间。就粮草来说,最多半个月,必须攻下双城。
洪继勋讲攻城只需三天,他定了六天。扎营一天,又连着攻城了一天一夜;天一亮,可就是第三天了。
他扔下鼓槌,再凝神去看张歹儿。受到城门破了的振奋,爬上城墙的红巾稳步增加。这会儿达到了四五十人。但是战的很苦,地上一片尸体。如果不能在城门更进一步,他很担忧这些奋战城墙的士卒会失去士气。
气可鼓,不可泄。他决定,亲自带军,再入瓮城。
“主将之责,在镇守中央,指挥诸军。岂可轻身入险?倘有不测,全军不保。”洪继勋连连劝阻。
“城门一失,城墙也肯定保不住。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若再战,必损我士气,反使得敌人自傲。”邓舍指着攻城的几千军马,道,“先生,你来说。振奋士气,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洪继勋默然无语。
陈虎闻讯驰马归来,一样阻挡不住。赵过本在后营休息,听说之后赶紧起来,一定要陪他一起入城。整束盔甲,带了几十个亲兵。邓舍驰骋出营。军中知道主将亲自上阵,洪继勋带头为邓舍助威,齐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城墙上张歹儿看到邓舍亲自冲到,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力气。他避开李成桂的长枪,撞入高丽士卒堆里,大刀换回长枪,连刺带挑,挑起两三个士卒,扔下城墙。
想起邓舍的提拔之恩、赐枪之情,他又是愧,又是恼,睚眦俱裂:“临敌不破,致使主将上阵,我辈之辱!众将士,敢不以死相许。”
他们在城墙上战斗足有一刻钟了,换了平常新卒,早立不住脚。一来张歹儿勇悍,二来这些降卒训练有素,受到重赏、鼓声、长官的竭力约束以及邓舍千方百计地激励,这才死死守住了城墙一隅。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他们守住了,敌人自然就开始守不住。
邓舍冲到城门前的时候,城墙上士卒已经增加到了一百来人。围成十几个圆阵,步步推进,将占据的范围扩大了仅存的另一个云梯前。接应这个云梯上的士卒上城。
李成桂不再去寻张歹儿邀斗。他本来抱的念头就是擒贼先擒王,既然发现敌人有更大的官儿来到城前,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上城墙的红巾虽多,高丽士卒更多。姜忠祥调集四五个后备队,凑了七八百人,组成几十个锐角阵型,长枪在前,刀斧在后,一**地冲击红巾阵型。两边将士刀斧见刀斧,枪戈碰枪戈。伤亡都很大。
邓舍路过杨万虎身前时,呼喝一声:“乌头,还能不能再战?”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听陈牌子说过。
杨万虎一声不吭,踢开给他裹伤的士卒,掂起大斧,追在马后。陈牌子急忙召集散在城楼前举着盾牌保护城门的流人,紧随其后。陆千十二羞愧难当,一马当先。驱散来抢城门的高丽士卒,二度攻入瓮城。
邓舍指挥骑兵排列入口处,张弓搭箭,瞄着上下。杨万虎等人撑起盾牌,滚入城内,用刀斧破坏地上鹿脚、拒马。高丽士卒又现身墙头,才一露头,邓舍就令箭矢齐发。顿时射中了一大片敌人。他们射敌人弓箭手,陈虎冷静地只射炮手。
他箭术好,距离又近,尽管有盾牌掩护炮手,但只须露出一点缝隙,他射出的箭就能钻入,射中持盾的人。盾牌一落,敌人的炮手暴露无遗。如此这般,连着射死了两个炮手。
藏兵洞里又钻出高丽士卒,杨万虎分领一支人马,逼得他们进不了一步。陈牌子继续破坏鹿脚。两队抬着撞车、抱着柴草的士卒,举着半截船,在下了战马的陆千十二等人保护下,绕过了护门墙,找着敌人城门。重演破瓮城城门时的一幕。
城门未破,地上鹿脚先净。
赵过纵马冲出,奔驰瓮城之中。所过之处,敌人士卒无一合对手。杨万虎极不服气,两人比赛一般,一个马上,一个步下,驱杀的敌人喊爹叫娘,杀了个落花流水。
邓舍神采飞扬,横枪在马,扬声大笑。
掌军以来,他的心越来越硬,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他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很好地掩饰自己内心活动的武器。同时,还能使部下摸不透他的虚实,对他保持信心。洪继勋说一军的主将,责任在坐镇、指挥,只对了一半。邓舍总结亲身的体会,认为主将最重要的作用,是稳定军心。只要还能得到士卒的信任,那么,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大笑间,他瞥到一个身影在瓮城城墙上闪过。年轻英武,盔甲鲜明,他记得这个人,洪继勋介绍过,叫李成桂。这个名字真的很熟,他下意识地走了一下神儿。忽然听见破空之声,一支箭矢突然射到他的面前。
他闪身避过,第二支箭接踵而来。这次射得却是战马,正中坐骑左眼。战马吃痛,嘶鸣着举蹄跳蹦,邓舍猝不及防,摔下马来。亲兵们慌忙跳下马来去救,乱成一团里,陈虎稳坐马上不动,搭箭去找放暗箭之人。
第三支箭,不停歇地奔来。邓舍地上一滚,终究没躲得过。箭矢钻过头盔和盔甲的缝隙,射进了他的脖子。
鲜血溅射出来。邓舍大叫一声,伸手去拔。一个亲兵跪在地上,拽住了他的手。一旦拔出,这会儿没军医在边儿,失血过多的话,必死无疑。
邓舍两天两夜没合眼,又受此重创,支持不下去,眼前一黑。隐约看到赵过焦急地奔驰回来;听到陈虎愤怒地吼叫,似乎在说,城破之后,屠城三天。
他举起手,试图制止陈虎的冲动。力气不足,胳膊颓然落下。
邓三、无数上马贼、红巾军里死去的老兄弟,他们栩栩如生的面孔,或远或近地出现在虚空之中,音容笑貌,恍若眼前。焚烧的村郭、奔跑哭泣的平民、无数的敌我士卒厮杀在平原、高高的城池上,他居高临下观望蒙古人的围城军队。挣扎求活的十年,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清晰。
我就要死了吗?他问自己。我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我未曾去做。求生的**无比强烈,可他太累了。他似乎听见邓三在他耳边柔语轻声:舍哥儿,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罢。最后一个念头,是千万不要屠城。
城还是屠了。
邓舍醒来时,发现躺在一张锦绣大床上,铺盖丝绸条褥,床外挂着黑貂暖帐。帐内温暖如春,一股细细的甜香,若有若无。他浑身软绵绵的,用手摸了摸伤处,包扎得妥妥当当。
他吃力地抬起手,掀开了暖帐。
入眼画梁雕栋。镜架、盆架、瓷瓶、兽鼎,诸般摆设,富丽堂皇。桌案上红烛高烧,烛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烛泪。一个香炉袅袅地燃着青色烟气,两个十四五岁的黑裙少女,站在旁边。看到他醒了过来,一个转身跑了出去,另一个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才想起来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很快,门帘一掀,王夫人走了进来。她着件高丽女装。短袄紧小,紧紧贴在上身;白罗裙描金花线,又肥又长,系在腋下,裙幅拖曳地上掩住鞋袜。
她面容憔悴,似乎几天没睡,看到邓舍在望她,流露出衷心的喜悦模样。她快步走到床前,麻利地系好暖帐,蹲在床边,用手去摸邓舍的额头。
邓舍想躲,使不上力气。觉得她的手凉凉地一触,听见她道:“谢谢观世音菩萨,总算不烧了。”又殷勤地问,“将军肯定饿了,想吃点什么?汤还是羹?将军身体太虚,来碗人参鲜汤吧?”不等邓舍说话,站起身,指使一个少女出去通知厨房,从盆架上拿起毛巾,试试水温,来给邓舍擦脸。
邓舍非常不适应她的照顾。推开毛巾,问道:“城破几天了?”观看所处环境,他猜他就在城中。
“三天。”王夫人乖巧地收回毛巾,回答他的问话。
“文、陈诸将呢?”
“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守在将军身边。现在三更了,才回去安歇不久。因没体己人伺候,奴便自告奋勇。”她按了按胸口,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好在将军身体健壮,这么重的伤,三天就醒了过来。”眼波流转,由衷显出钦佩喜悦神色。
房间里很安静,香炉中的香块在呲呲地燃烧。邓舍凝神细听,窗户外遥遥传来哭喊、叫嚷、奔跑、追逐声。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力气重回身上,来不及穿鞋,几步奔到窗前。打开窗户。
凉风扑面卷入,入鼻尽是烟熏火气。
他身处一个阁楼之上。黑沉沉的苍穹底下,蜘蛛网一般的街巷上,砖屋、土屋、茅屋分区成片。此时,再无穷富区别,到处都是摇曳不定的火把、成群结队的士兵,偶尔还有一群一群的骑兵呼啸而过,黑色的烟云从好几个地方腾起,盘旋笼罩上空。
尤其是砖屋区,很多地方被烧成了残垣断壁。隐隐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火焚之后的白地上。
远处,几个士卒扛着枪,踹开一间土屋,从里边拽出个高丽女人,大笑着抓住她的手脚,高高抬起。女人扭曲身体,挣扎哭叫,他们的身影拐个弯儿,消失在了屋后。一队骑兵互相笑骂着,从阁楼戒严区前奔驰而过,每个人的坐骑前都放有一个麻袋。鼓囊囊的,不知装些什么。
邓舍如堕雪洞。他手足冰凉,紧紧抓着窗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坏我大事,坏我大事。
“屠城几天了?”
“到天亮,就三天了。”王夫人体贴地拿件貂皮外衣为邓舍披上,眼角瞄了一眼窗外城中惨状,不以为意。这种事儿,王士诚、续继祖破城后,没少干过。世道不就是这样的?强者为王,弱者为羊。
邓舍握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开,反复再三。他的脖子很痛,不能大声说话,示意门外守卫的亲兵进来:“请文、陈、赵三将来。”
亲兵躬着身:“适才见将军醒来,已去通知诸位将军了。小人再去催促。”
邓舍叫住他:“把这两个女子带走。”
亲兵犹豫了一下,王夫人解释道:“将军放心,她们不是高丽人,而是城中迎降的汉人女儿。这次屠城,汉人一概放过。为感激将军大恩,他们特地送来了十几个美貌女子。陈将军安排着轮班服侍。将军伤重,没个人伺候可不成。”
她瞥了眼那两个惶恐害怕的少女,接着道:“听说,送来的女子,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呢。将军宽心享用,都很干净。”又抿着嘴一笑,“有奴调教,保证她们会把将军服侍得满满意意。”
邓舍懒得说话,连连挥手。他没有心情享受脂粉温柔,一门心思如何收拾眼下残局。亲兵带了两个少女下去。
“请娘子也自回去安歇吧。时辰不早,属下贱躯,不敢劳娘子照顾。”在王夫人的搀扶下,邓舍躺回床上。
王夫人承颜候色,猜出邓舍心中有事。她聪明伶俐,不会自讨没趣,更不愿惹邓舍烦躁。因此,虽不情愿,还是福了一福,道:“奴去厨房看看汤熬好了没有。若是好了,便给将军端来。”
完了,给邓舍往上拉了拉条褥。直退到门口,才转过身,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她心事重重,自攻城前开始,邓舍对她就没有以前好了。总不冷不热。邓舍派探子去查王士诚下落的事儿,曾对她提起。她不由忐忑,莫不是王士诚、续继祖遭了不测?
联系诸将这些天对她的态度,也大多冰冷无理。竟是越想越觉得可能。脚下绊住裙子,差点摔了一跤。她忙扶住墙壁,回头朝门口看,心绪不宁。
军靴沉重的脚步声,纷沓响来。是诸将上了楼梯。她不想见到他们,旋转过头来,加快步伐,从另一侧下楼了。
借着这段时间,邓舍理了理思路。若非因为关心他,因他的受伤而愤怒,陈虎等人怎会下令屠城?他们这是在给他报仇,虽然方法他不赞成,但是,面对殷殷忠心,且文、陈二人都是他的叔叔,他能做万户,多亏他两人支持。横加斥责,并非最好的解决办法。
村中杀卒之时的念头又浮现出来。自组军至今,军纪一直未曾整顿。现在也到时候了。
诸将进的屋内,看到邓舍苏醒,文华国哈哈大笑,又是摸邓舍的头,又是检查伤口有没有崩开,吹嘘:“看见没有?俺早给你们说过,最多三天,少当家肯定醒来。打小就是厮杀汉,这点伤,狗屁不是!”他支使邓舍的亲兵,“拣一锭银子,给狗日的大夫送过去。叫他过来,再给少当家检查检查。”
陈虎等人个个喜不自胜。张歹儿、陆千十二欢喜之余,躬身请罪。
河光秀扑通跪倒地上,尖着嗓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将军老爷!快把小人担心死了。可算醒来,小人明儿一早,就去和尚庙里还愿。”指着自己的头,“为给爷爷祈福,小人把脑袋都磕肿了。”
邓舍一瞧,他额头上可不是肿了一块,乌黑发亮。不由一笑,道:“起来吧。”勉励张歹儿、陆千十二,“诸位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冒死冲阵,何罪之有?非但无罪,还有破城大功,稍后本将论功行赏。”问陈虎,“何时破的城?”
“便是将军中箭不久,城就破了。”陈虎叫门外的亲兵,“把人头拿上来,给将军压惊。”
两个亲兵进来,抬一个大木盘,三排人头整整齐齐列在上面。略微一数,不下二十个。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那李成桂,姜忠祥、赵都赤等等列在其后。用石灰洒过,俱眼皮上翻,发髻零乱,沾满血迹。表情或愤怒,或沉稳、或哀求,或恐惧,有的瞪眼,有的张嘴,种种不一,放在一起,极其骇人。
陈虎道:“高丽人军中,百户以上官职的都在这里了。”
邓舍的视线在人头上停留了片刻,问道:“士卒呢?”
“降了一千四百人,破城当晚就尽数砍了,脑袋摆在城门口。将军若有兴致,待伤好了,小人陪将军观看。”陈虎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主将报仇,天经地义,“随将军入瓮城的七十三名亲兵,赵将军把他们绑在了刑场。只等将军醒来,一并处斩。”
军律:战阵失主将,亲兵者并斩。邓舍虽没有被敌人抓去,但是受了重伤,亲兵护卫不利,按律当斩。
邓舍沉默了会儿,道:“敌人暗箭,错不在亲兵。用人之际,放了罢。”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破城阵亡五百,巷战阵亡三百,总计八百人。重伤三百,轻伤者两千多人。”
“疮药可够?”
“自带的加上城中缴获,绰绰有余。”邓舍昏迷的三天里,军事皆由文华国、陈虎负责。文华国粗糙,不及陈虎精细,故此,一直是陈虎在回答邓舍的问题。
邓舍点了点头:“阵亡者军礼葬之,伤及有功者,厚加抚待。因洪先生之书,而遭高丽人满门抄斩的,厚葬,有亲戚子孙侥幸得活者,重重奖赏。”又问,“周边州县,有没有动静?”
陈虎派出的游骑日夜巡弋方圆百里,他道:“没有动静。咱们破城太快,他们应该是来不及反应,也许还受到了很大的震慑。”
军中大事无非这几件,陈虎安排得妥妥当当,邓舍放下心来。不再去问,他指着窗外:“洗城几天?”
“三天。”
邓舍叹了口气:“封刀罢,现在就封。”
“约定屠城三天,不好失信军士。将军,待到天亮吧。”陈虎瞧了瞧窗外夜色,道。
邓舍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封刀之后,再有违令者,杀。”
洗城就是屠城,封刀代表屠城结束。
既然眼下不打算责备陈虎等人,就只能积极地去想办法挽回屠城的恶劣影响。至于怎么挽回,邓舍也想到了一个办法:还按处理永平刘总管的套路来。屠城好比悬尸,厚葬好比重赏。他打算重赏攻城时当苦力的高丽百姓。以此向高丽人表示,归顺者,不吝赏赐;反抗者,杀无赦。
他没有从人丛中找到洪继勋、吴鹤年,想必陈虎诸将还视他们为外人,所以没有一同约了前来。当下道:“明天一早,请洪先生、吴先生来。”战场杀敌,陈虎诸人皆是好手;论到治理城池,管民征粮,还得洪继勋、吴鹤年。既然要把此地当作发展根基,当然需要好好谋划。
陈虎等人待了会儿,陪邓舍说些闲话。
等王夫人端来参汤,看着邓舍喝了。又等大夫过来,检查过恢复得很好。才纷纷告退,邓舍重伤初醒,得让他好好休息。他们退下时,邓舍叫他们把人头搬走。这一堆头,可把王夫人、大夫吓得不轻。
王夫人开始不想走,说邓舍把两个少女撵走,没个人在身边不成。邓舍无奈之下,只好又叫亲兵带那两个少女回来。她这才不甘愿地走了。邓舍想起给她另选府邸,她说一个人害怕,没奈何,随她住罢。
窗户没关,邓舍待惯了军营,不适应舒适暖和的室内。凉风吹动帐幕,波浪般起伏不定。他盯着窗外的火光、黑烟,丝毫没有睡意。夜,无声无息地悄然消逝,天蒙蒙亮,听到传令兵的声音四处响起:“将军有令,三天已到,全军封刀。有违令者,斩。”
城中渐渐地安静下来。他闭眼假寐,思潮澎湃。
双城该如何掌控,以后该怎么发展。千头万绪,繁杂心头。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疼痛难忍,恨不得它立刻就能好了。屋外再度传来脚步声,很轻,到得门口,听到来人低声询问亲兵:“将军醒了没有?”
他睁开眼,虽一夜没睡,精神饱满,自己身上充满了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晨风如水里,他提高声音,道:“是洪先生?请进来罢。”
4 肃纪 Ⅰ
洪继勋、吴鹤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洪继勋依然一袭旧衣,折扇在手,丰神俊朗。吴鹤年人样虾蛆地缩着肩膀,跟在其后。瞧见邓舍,忙展开笑容:“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何喜之有?”邓舍在两个少女的帮助下坐起身,示意她们搬坐塌、上茶、挑亮烛火。天才微亮,室内还很幽暗。
洪继勋一拱入座;吴鹤年老样子,斜着身,屁股虚虚落下,恭敬地道:“将军重伤得愈,必有后福,是以恭喜将军;将军旌旗所指,两天就破了双城,是以贺喜将军。”
“先生好言辞。”邓舍笑了一笑,让茶,道,“破城是趁了敌人不备,功劳都在将士。接下来安置民生,还需得依仗先生大才。”见那两个少女留在房中没走,挥手令其退下。
洪继勋啪地打开折扇,扇了两下:“胜不骄,处之泰然。不忘将士功劳,首先想到抚民。有此两条,小可担保,双城必安。”
邓舍脖子不方便扭动,索性转过身,面对二人。收敛起笑容,端正坐姿,他道:“如何安城,本将还没有成算。请二位来,便是想一听高见。还请二位先生不吝以金玉教我。”
洪继勋当仁不让,一点儿没有请吴鹤年先说的意思;他折扇一合,拍在手上,道:“若要安城,说也容易。”
“请讲。”
“一颗人头足矣。”洪继勋啪的一下,又把折扇打开。一合一开之间,他索要人头直似浑若无事。吴鹤年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轻轻咳嗽几声。
邓舍默然不应,他晓得洪继勋之意。屠城三天,安城谈何容易。除了拿陈虎的头来抚慰百姓,别无良策。但这个办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想也别想。
“将军如果不能同意,小可还有一策。”邓舍的反应在洪继勋的意料之中;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屠城可谓重罚。攻城前,军中裹挟千余高丽百姓;将军若能给以重赏,奖其顺从,也算可安得一半民心。”
他的建议同邓舍不谋而合,邓舍当即点头同意。他并非好表现的人,提也没提自己也有同样想法,干脆利索地了结了屠城的善后办法,转向下个话题。他问道:“不知城中百姓户口,统计好了没有?”
洪继勋一指吴鹤年:“双城万户府内的账册文书,陈将军俱交给了罗将军和吴先生。”
吴鹤年忙拱起身子,道:“罗将军和小人统计得出,共计一万三千二百一十三户,口四万二千人,壮丁一万四千人,其他的俱是老弱女子。”顿了顿,又道,“其中各族皆有。高丽人最多,占四分之三,汉人、女真、渤海诸族占四分之一。”
渤海族前身是靺鞨,本依附高句丽。高句丽亡后,融合了高句丽余种建国,国号渤海靺鞨。唐封其国王为渤海郡王,遂以国名自称。
按照元朝四等人划分,汉人这一等,共有八种,除原辽金统治下的北人之外,女真、渤海、高丽也都算在其中。泛而言之,他们皆是汉人。吴鹤年所讲的汉人,指的是狭义上的中国百姓。
“因屠城而死的有多少?”
“不曾计算。陈将军有令,屠城只屠高丽人。沿街派有巡逻士卒,也不许大肆屠杀,料来没死多少人。”
只屠高丽人,这一点陈虎昨晚上给邓舍说过。陈虎细心,记得洪继勋帐内献策之时,讲过合兰府的女真各族有可能成为他们的帮手,所以屠城时严加区别。送来的那些女子之中,也有两三个是渤海、女真人献上的。
占据城池,头等大事有两件,一则人口,二则仓储。邓舍点了点头,转而去问仓储:“粮草诸物如何?”
“双城称得上沃饶。自高丽占据,两三年中不曾有过战火。仓廪颇足,尤其城中大户家仓更是积粮如山。够大军二三个月之用。只是此地天寒,仓中多是燕麦之类。
“双城产金,年例办纳,今年该上缴的大约还不曾送出。得金两锭。银四百两。钱钞数万贯。另有本地高丽大户为求活命,献纳金银千两。汉人诸族亦有五百两银子献上。”
吴鹤年不须翻看,数字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打嗝地道:“此外,缴获盔甲兵器完好者三千一百件,库存盔甲诸物一千二百件,另有许多守城器械,大炮一门。”惋惜地叹口气,“可惜没有火铳。”又补充了一句,“所有缴获物件点检完毕之后,陈将军就都运在一处,交给了赵将军看管。”
能得许多粮草、二千两金银、数千件军械,差强人意。此类东西知晓即可,不必过多纠缠。邓舍放下这桩事体,道:“亏得先生才干。连日辛苦,待我伤好为先生摆酒。”
吴鹤年连称不敢,看邓舍没别的问了,签着身,复又坐回。
洪继勋这厢接口,道:“有此三月粮饷,未知将军下步如何筹划?”
“总不能坐吃山空。正要请教先生。”邓舍坐得时间久了,腿脚麻木;却坚持着一动不动,保持端正姿势不变。他对以后的发展有个大概的计划,这会儿很想听听洪继勋的意见,拾遗补阙。
洪继勋等的就是邓舍这句话,他折扇开合,炯炯有神地道:“小可之见,有三纲,抚民、纳才、招援。每纲又有两目。”
“愿闻其详。”
“抚民者,选一精干人物,充任本地父母。下分两目,一则稳定城中秩序。双城城小,无法尽容我军士卒,当择其精锐驻守城中,其他者悉数迁营城外。二则,春耕秋收,眼下正值农耕季节,需得尽快安抚百姓,恢复耕作。”
好容易得此一地,邓舍自然不愿再做流寇。不做流寇,就得有固定的粮饷来源,不耕无收,无收就无粮。他点头赞同,一拱手:“如此,便辛苦吴先生,为我暂做双城总管,如何?”
吴鹤年惶惶起身,唯唯连声。投诚以来,他一直不曾有甚么职务,夜半醒来,常常觉得项上人头不稳,不止一次怀疑邓舍会卸磨杀驴。双城总管一职,他实在求之不得。一句话没有推让,顺水推舟地接下任命。胸口一块大石,至此方才落下。
“请先生再讲纳才。”
“纳才,亦有二目。其一,纳高丽人之才;其二,纳汉人、渤海、女真诸族之才。”
他一语点到,邓舍当即领悟。洪继勋详细解释:“纳高丽才为知彼;纳诸族才为借力。”
他分析合兰府一带女真、渤海诸族和高丽的关系:“高丽接壤女真,多次为扩地而逐女真。合兰府等地本为女真旧地,自高丽睿宗以来,一二百年间,高丽屡次和女真争夺。互有胜败。因此而死的女真人,何止十万。三年前,高丽王趁乱占据双城并周边数州,直至三散(今朝鲜北青),驱逐土著女真。两族之仇可谓血海深仇。”
吴鹤年得了官职,胆气稍壮,不愿洪继勋一人出风头,插了一言:“但我汉人同女真也称不上友好。金宋之争才过了百年。”对邓舍道,“小人听说,元初,落户河北、河南诸地的女真人,可着实被汉人杀了不少。”
洪继勋斜睨他一眼,道:“女真分三处。一处在蒙古附近,不通汉语,蒙元视其为蒙古人;一处在河南等地,本为金代移民,通晓汉语;一处为辽东土著,又分大大小小何止数百个部落。金宋之争对他们的影响不大;又早过去百年,相比眼下高丽夺祖宗地的大仇,小可以为,他们还是分得清轻重干系的。只要将军许诺占取高丽之后,此地尽还女真,他们为何不来?”
也有些道理。邓舍请他继续说。
“而渤海,亡国时,高丽还未建国。在其王族的带领下,有数万户迁居新罗,繁衍到现在,除了些改族高丽的,尚有四五万人,诚为高丽之一个大民族。便在双城就有数百户。而辽东等地渤海人数更多。他们互有联系,汉化皆深,几乎和汉人无异。高丽本国等级森严,迁入高丽的,除了极少数之外,甚少做官,很多渤海人沦为贱民。
“因此,将军若能取此两族,区别对待,较之高丽人高视一等的话,不失为经营高丽的两大臂助。”
这一纲名为纳才,实际已经牵涉到了民族问题。民族分等,从长远来说不是良策;但是邓舍孤军远至,目前来讲,要想站稳脚跟,也只有分而治之。
邓舍颔首同意。
出谋划策之人最大的成就感、满足感,无过于提一策,主官纳一策了。洪继勋说的口渴,不管茶凉,端起来一口喝干,接着道:“招援。一条在本地,一条在女真。”
“本地如何?”
“小可熟知本地人情,一万三千人户里,汉人三千户出奇。将军可约见其中德高长者,士绅名流。优加抚慰,赖以助力,择其优者为官长。如此便似飘絮落地,有了根基。”
“女真如何?”
“正如小可适才所言,双城一带女真同高丽人仇恨极深。小可认得几个女真酋长,愿为将军前去联络。”他竖起一个指头,“但得一家愿来,小可敢言,凭将军之宽宏大度,必然能使其感动服帖。闻之继来者,必然络绎不绝。”
他没拍马屁,邓舍给他的的确就是这这个印象。
帐中初会邓舍,他故作倨傲、无礼,其中也有一试邓舍度量的成分在。邓舍的回应让他很满意。明君择臣,明臣亦择君。他来投邓舍,一为辽阳不识人,叫他大仇难报;邓舍事迹听闻起来,像个有志向有谋略的人;接触之后果然印象不错。
二则,他这一脉庶出,自幼饱经白眼。他自恃才高,又身处乱世,有以才华博富贵的志气;而邓舍处在起步阶段,帐下武将尽有,谋臣智士半个也无,对他来讲未尝不是个一枝独秀的极好良机。
故此,他决定一下,即使面对陈虎诸将的排外,还是尽心尽力。他相信凭借他的才干,早晚要在邓舍的心目中,地位高过陈虎等人。
他自动请缨,邓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高兴地要下床,腿麻了,站不稳,洪继勋急忙抢步上前,扶住他。知道邓舍为了表示对自己的尊敬,竟是连麻了腿脚,都一直坚持不动。他不由感动。两人对视一笑,尽在不言。
邓舍扶着他,活动腿脚,道:“先生三纲六目,我无一不从。约见汉人父老一事,我今天就办。”面带忧色,“只是双城新定,路途不靖。先生远去,我放心不下。”
洪继勋一笑,道:“将军不必挂虑。小可路途熟悉,又通高丽、女真语言,化妆乔扮,虽龙潭虎穴,如走平地。”
“既如此,先生此去,需要要甚么物事,尽管言语。”接援女真人,送礼是必须的。
洪继勋毫不客气,狮子大开口:“需银千两。”一句话要走了缴获的一半。
邓舍丝毫没有犹豫,命令吴鹤年:“取纸笔来,我写手书一封。先生可带着,去找赵将军支取。”纸笔送到,邓舍下笔不写一千两,又加了二百两,“姑且算做先生的盘缠,路上风霜太重,不要辛苦了自己。”
洪继勋也不推辞,含笑收纳。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小可不才,为将军起草了一封告女真人等书。请将军观看。”
和上次帐内会谈一般,洪继勋这次又是有备而来。邓舍接过纸卷,展开来,见上边写道:
“天之生人,岂有汉夷之别?居田野则农耕,地荒原而射猎。射猎农耕者,天生万物以养人也。蒙元暴虐,如狼牧羊。收我五姓,谋之填河。绝尔弓矢,灭以生路。穷山恶水,又禁金银之采;海青之苦,肉食者岂会顾哉!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妻子,相见相欢?生也何恩,杀也何咎?我大宋顺天应命,禁暴惩凶。恭行天罚,剿绝其命。豪杰雄俊,何不来哉?当以双城诸地,还归旧主。”
文书中“收我五姓”讲的是元朝丞相伯颜因愁汉人太多,曾对元帝提议,收汉人张王刘李四大姓,加上前宋国姓赵氏,尽斩之。“谋之填河”则是世祖忽必烈忧虑蒙古人太少,不好治理中原,有过拿汉人填河的念头。
邓舍读罢,连声称赞。提起笔来,划掉了最后一句,改作“除患宁乱,共致太平”。沉吟片刻,又把共致太平,改成“同享富贵”。丢下笔,问:“这样改,行不行?”
他的意思很明显,招纳女真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儿谁也说不清楚。还双城之地等等的话,只能面谈,不能写在文书上。文书是要传遍各地的,白纸黑字,有目共睹,以后想改的话不好办。
洪继勋没开口,吴鹤年先鼓掌喝彩:“将军思路缜密。这么一改,天衣无缝。”洪继勋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这件事就算定下。洪继勋收好文卷及邓舍的手书,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小可这就去打点行囊,下午出发。”
强敌环伺,邓舍也想此事可以早点有个眉目,道:“可惜我伤未好,不能为先生送行。”传来亲兵,挑了十个得力的,护送洪继勋一起同去。
洪继勋朗声一笑,“小可一去,无非受些风尘之苦;将军伤重未好,军政大事,无一不得劳烦。千万保养身体。”折扇一合,“至多半月,必有好消息送回。”拱了拱手,转过身,也不理吴鹤年,飘然而去。
吴鹤年觑邓舍,见他一点儿没有因洪继勋的礼数不周而不悦,压下心中不满,翘起指头,真情挚意地夸洪继勋:“名士,名士。大有名士风采。有此人,将军大业可成。小人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邓舍回到床上坐下,招手叫吴鹤年也坐,大框框已定,具体的细节还有很多。从抚民到挂求才榜;又命吴鹤年搜检城中工匠,尽皆交付军中,纳入匠营;城中尚有余火,也需要赶快扑灭,诸般细事,一一商讨吩咐。
他道:“地面田地数目、务农人员多少,还得请吴总管操心。耕牛、犁车等物,也需一一登记载录。”他打小就跟着邓三们杀人放火,农田水利这一块儿,委实一窍不通。搜检记忆,说了几条,把这重任交付给了吴鹤年。
也不怕他耍滑使奸。邓舍不懂,文华国这些人大部分务农出身,还是通晓的。吴鹤年诺诺唯唯,劝农耕桑是他的老本行,他熟门熟路的没有甚么压力。
邓舍又道:“既然先生已经做了双城总管,身居父母官之位。汉人诸族父老,也就烦请吴总管一起约请,我下午就见。”
窗外人声渐嘈杂,天色大亮了。邓舍唤亲兵进来,吹熄蜡烛,灭掉香炉。吴鹤年瞧没他什么事儿了,知趣地起身告辞。
他才离开,王夫人就来了。她早就起来了,只是邓舍和洪继勋两人室内论事,亲兵不让她进,在门外候了半天。她今日傅了粉黛,尽掩昨夜憔悴,拖着长裙,举步冶艳。随着进来两个换班的少女,年纪更小,最多十二三岁。
一个高高举着水盆,一个小心端着饭食。也许是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她们的胆子比昨天那两个大,敢拿眼睛低而往上地偷瞅邓舍。
闻到饭香,邓舍才觉得饥肠辘辘。从醒来到现在,只喝了一碗参汤,怎么能不饿。王夫人穿的这件袄,袖子又窄又短掩不住手腕。一双纤手,都露在外边。倒也方便了她伺候人。
她掩上门,指挥侍女跪在床前,亲自动手,先为邓舍擦拭了手脸。又撩起裙子,跟着跪倒邓舍枕前,拿起汤匙,吹得不热了,讨好地送到邓舍口边。往日的高贵姿态,不久前施舍一般的屈身半就,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温驯依顺如一只家犬也似。
对谈半天,邓舍的确累了。看她这么殷勤,他拒绝得烦了,干脆随她施为。眯上眼,眼不见心不烦,只管吃喝。
他的这般神态,落入王夫人眼中,越发肯定自己昨夜的猜测是正确的。邓舍肯受她服侍,使得她微微安心。不敢松懈,提点精神,各种伺候王士诚的手段无不用出。
如果说伺候男人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掺杂甚么感情的话;那么此刻,她惊奇地发现,竟然从伺候邓舍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一点点的快感。她不知道这是重压之后,蓦然放松的结果。一再地反复体味,在她的刻意搜寻之下,快感越来越强烈。
她脸颊泛红,心跳加快,她腿软身酥,不自禁地加重了呼吸。波涛汹涌,刺激得她手足发抖,情到极处,跪不稳当,跌倒在地。手里的汤匙,掉落下来,摔得粉碎。
邓舍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怎么了?”
侍女把王夫人从地上扶起来,她感觉到裙内腿间,湿漉漉的一大片。几个月的**累积竟在这个时候宣泄了出来,她俏脸通红,羞赧难言。别有一番刺激。
邓舍误会她生了病:“敢是路上风霜,这几天又没休息好,病了?”喊亲兵去找大夫,叫侍女扶她回去休息。
那快感太过强烈,王夫人从未体会过。余波到现在还没消褪,她股颤腰柔,脸上红晕直蔓延到耳后颈间,抬起水汪汪的眼悄悄看了看邓舍。她先是数日惊惧,适才又极其酣爽,情绪大起大落,在这女子情感最细腻丰富的时刻,见邓舍一叠声地催促叫大夫,心头第一次感到了羞喜。也趁机一边回味着,一边任由两个少女搀扶着退了出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奔了过来。亲兵进来报告:“将军,探马来报。”
进来一人,却是先前派出去探查王士诚下落的探子。邓舍按手不叫他说话,等了片刻,估摸王夫人走得远了,才问:“是死是活?”
“禀告将军。小人未到上都,半路上听闻,王士诚、续继祖二人,三天前,带着兵马尽数过海,回山东为毛贵报仇去了。”
“传我命令,命赵过拣取缴获珍宝,挑选好看值钱的,送给娘子。什么也别说,就说是我的一片心意。”王士诚、续继祖若是被赵君用战败,几件珍宝无足挂齿;但若是王士诚、续继祖获胜,占据山东,几件珍宝,更是不值一提。
邓舍瞧见案上参汤,又道:“把这碗汤,给娘子送去。请她好好养病,拨几个侍女服侍。”叮嘱,“这件事除我之外,谁也不许说。如有泄漏,斩。”
亲兵和那探马,凛然接令。
这件事还不到说的时候。双城地处偏远,消息蔽塞,邓舍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寻思,得寻个机会,补救一下前几天帐中对王夫人的冷淡。门外亲兵又报,陈虎诸将来见。
5 肃纪 Ⅱ
黄驴哥、陈牌子、杨万虎等也都来了。十几个人在室内一站,满满堂堂。
按着官阶亲疏,分成四列。黄驴哥独自站在最前,一拱手,道:“见过万户。”抬眼瞧了瞧邓舍脖子,“万户福大命大,好在有盔甲阻挡,这一箭未能深入。见万户身体安康,我等十分欢喜。”说是欢喜,脸上没一点儿喜色。
“诸位请坐。”室内座椅不够,亲兵拉来一面大席。陈牌子、杨万虎坐在最后,两人职位最低,在场的最低也是副千户,他们有资格来,还是因破城有功。
对黄驴哥的态度,邓舍不以为意,他道:“攻下双城,我等算暂时有个落脚之地。此战多赖诸位众志成城,奋勇争先。功劳簿上记得清清楚楚,本将有功即赏。”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是双城虽破,我军根基尚且不稳,孤军独处外国,说是强敌环伺也不为过。还需兼功自励,万万不能自矜骄傲。”
众将轰然应诺。
邓舍命亲兵把座椅搬到床前,问:“双城之破?首功其谁?”
河光秀呼地站起,叉着手大声道:“将军亲临前阵,振奋士气,城破之功,将军居首。”
邓舍摇了摇头:“我有什么功劳?不听谏阻,险些害得我军功亏一篑。非但无功,还有大过。洪先生运筹帷幄,引领道路,献双城城防图,使我尽知敌人虚实。此为首功。洪先生有事外出,暂且记下。
“而杨百户轻身陷阵,不惧生死,第一个攻上城头。虽因敌人势大,不得不退;又转而冒矢石,奋不顾身,一举烧破敌人城门。疆场血战,如出林乳虎,势不可挡,可居次功。
“当是时也,两军僵持,我军屡次登城而不能上,将士疲惫。张将军临危不惧,身先士卒。连破敌人利器,一杆铁枪蛟龙出海,当者披靡,死在枪下的敌人大小军官不计其数。终于苦战登城,打开僵局,鼓我士气。是为三功。”
他从床上下来,肃容伸手,请杨、张二人坐床前椅子,真心实意地道:“没有你们两位,就没有双城。请入座。”
杨万虎一跃而起,不管陈牌子的拉拽,径直从诸将中间穿过,来到椅子前,向邓舍施了个军礼,一屁股坐下。张歹儿心神激荡,朝邓舍跪倒:“将军深情厚恩,小人感激涕零。”站起来,冲诸将团团拱手,绕过席子,偏身坐下。
诸将坐席在后,两人高踞居前。这是何等的荣耀。李和尚看的眼热,关世容强作镇静,罗国器心中暗赞邓舍手段;黄驴哥眼神游移,视线每每从邓舍伤处掠过。
“两位功劳,非重赏不能表彰。杨百户拔擢一级,升任副千户,同陈百户一起,带本部流人三百,暂为张将军副手;张将军赐银两锭。至于军功,禀明关平章之后,再做封赏。”
对张歹儿来说,封赏之类,他并不在意。他是个重然诺、讲义气的汉子,邓舍接连以殊荣待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早不把自己的这条命,当成自己的了。
其余有功将士,由诸主将各自报上来,汇总到陈虎那里,邓舍一一论功赏赐。又重点点出八百老卒,有功者加倍重赏,无功者赐酒肉勉励。这些老卒都提拔为了军官,大部分为十夫长,实在是这支军队的骨干。
周边府县,仍然没有动静。邓舍命令不能掉以轻心,无论有没有军情,游骑必须一日三报,想了想,要求陈虎把游骑活动的范围再扩展一百里。又叫河光秀派出亲信,化装散入沿边府县,就近打探。
最后,提出了洪继勋的意见,着文华国出城扎营。双城多山,选一块背山依水的地方并不困难。随文华国一起出城的,还有有李和尚、关世容、罗国器三部人马,合计五千人。又叫陈虎、张歹儿、河光秀三部四千人驻兵城外,顺便搭建操练军马的大校场。城中只留下了邓舍本部、赵过部、陆氏兄弟部总共四千多人。
如此,一军分为三地,相隔不过十里,一方有事,两处呼应。既解决了双城太小,不能全部驻扎以及军士扰民的问题,也有利防守。
破城的时候,正面城墙损害很大。入城以来,屠城三天,城墙一直没机会修葺,这会儿也提上了日程。先前军中裹挟的高丽百姓,赏赐钱帛酒肉,放其老弱者回家;留其精壮,并挑选城中丁壮数千,加急修城。
文华国、陈虎二营,也需要一些丁壮来加快筑营速度,邓舍一一同意。这次要扎的营,和行军途中的营地不同,壕沟河堑、鹿脚拒马、高墙望楼,统统俱全,连营帐都不能再草草搭些帐幕,需用土石构造。
又叫陈虎从军中找几个认些字、稳重可靠的,准备拨给吴鹤年,搭建起双城总管府的班子。陈虎对吴鹤年不是很信任,道:“将军,吴鹤年一介降官,自到军中,小人瞧他软脚蟹似的奴颜婢膝,没点儿出息。任他做总管,不太合适吧?”
“吴先生才干还是有的。我和他长谈过几次,民生治理这一块儿,咱们军中还真没有比他强的。这样吧,他做总管,再请陈将军监督,行不行?”陈虎的意见,邓舍得尊重,他折中了一下,这样说道。
陈虎再无异议。
话间,巡城百户来报。巡城的是赵过手下,他出去了会儿,回来向邓舍禀报。原来有几个士卒犯了封刀令。本来这等事情,交给赵过处理就可以了。但是邓舍亲自严令,凡有违令者一律报来,不得擅自处理,所以报到这里来了。违令几人里有个是八百老卒中的一个,守营一战中,因骁勇善战而提拔做了百户。
文华国嗐了声,一挥手:“左右死的不过是高丽人。老兄弟了,拖出去,打几十军棍罢了。”
诸将大多赞同。关铎的军纪在红巾中算是严明的了,遇到这种情况,惯例轻则斥骂,重则痛打。军中的百户、千户们大多是带着本乡子弟一起来投军的,亲不亲乡情在,除了抗上、在战场上惧死之类,士卒触犯军令,很少有砍头的。
赵过一声不吭,只看着邓舍,等他发令。
“正和诸位将军商讨军机。”邓舍不动声色地道,“带下去,着人押看,晚些再处理。”对陈虎道,“大校场还得加急平整。既然得了这个安身之地,练军一事,就迫在眉睫了。
“另外,我听吴总管提起,双城农田多为高丽大户占据。屠城中,这些大户死了不少。我已命他统计空出的田地数目,诸位将军劳苦功高,文、陈二位一人赐田百亩;千户一人赐田五十亩;副千户一人赐田十亩。自召民户耕种。以后凡夺城池,都按此例,视城池大小,定分地多寡。其余田地,半给汉人诸族;剩下的,有高丽贫者耕种的,听之。俱给田契。
“而城中未死高丽大户,投诚顺从者的田地,仍按原本结数不改,一律不得侵占。敢有顽抗大军的,一概处死、抄家、妻妾儿女奴婢任诸将取用,田地悉数充军用,由河光秀选其本部军士及高丽贱民耕种。”
他们身处敌国,时日一久,众人难免想念家乡。所以,有地没地完全不一样。有了田地,就有了安家此地的感觉,会好很多。
至于对高丽豪门大户区别对待,则是为了长远发展。邓舍不敢轻视地主士大夫阶层的力量,多年来他耳闻目睹,义军中能站稳脚跟的,张士诚、徐寿辉、明玉珍、方国珍,无一不是笼络地主,优待士大夫。
即便小明王、刘福通视地主、士大夫如猪狗,但在其朝堂里一样存在很多士子。建国初期的丞相杜遵道,本为元枢密院掾史。再比如他的顶头上司关铎,也是士子出身。而刘福通本人也是巨富豪族出身。
所以,邓舍没有把城中高丽大户斩尽杀绝的打算。分一半地给汉人等族,当然是为了巩固根本;给高丽贫者地,则是为争取民心。
河光秀给他汇报,这几天里,远近闻讯的高丽贫民,不少前来投军。可见在这块饱经战火、几易其手的土地上,愚民氓夫们没有太强烈的家国概念,给他们土地,会得到不少支持。
邓舍的这些安排,除了陈虎、罗国器数人,其他人连想都没想到过。听邓舍一说,俱没什么意见。
邓舍醒来之后,连着不停地说了半天的话,嗓子有些沙哑。扭头看窗外日头高升,快到正午,就命亲兵置办饭食,留诸将吃饭。他脖颈有伤,不能喝酒,以茶代酒,陪诸人略吃了些。饭毕,各自散去。
只留下了赵过,下午陪他见双城名流。
苏醒到现在,他一眼未曾合过,却丝毫不觉得困倦。吴鹤年上午就通知了当地汉人诸族,都是一请就来。他提议不如就在卧室会见,邓舍觉得不妥。吩咐亲兵寻来一个软榻,坐上去,抬着去了大堂。
堂内人不少,二十来个。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都来了。从外表打扮来看,分辨不出民族。渤海人不用说,住在双城城中的女真人,基本以农耕为生,汉化也很深。
见邓舍到来,这些人纷纷起立,瞧他如此年轻,都是愣了一愣。随即,有的拱手作揖,有的跪倒磕头,参差不齐地拜见。有叫将军的,有叫大人的,有叫老爷的,还有叫那颜官人的。那颜是蒙古话,官人的意思。
软榻放好,亲兵按着刀剑,环立邓舍身后。赵过、吴鹤年侍立塌侧。邓舍虚虚抬手,扶起众人,道:“本将来此,不是为了扰民。我大宋辽东行省关平章,听说高丽王残暴不仁,双城等地的汉人父老饱受侵害,民不聊生。
“所以,特命本将点先锋万人来解民倒悬。幸不辱命,一战克城。诸位,今日约请诸位前来,没有别的意思,说说话、聊聊天,本将代关平章、我家主公,来慰问诸位了。城才破,难免不周,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本将讲。不用顾虑。”
难免不周四个字,轻轻巧巧带过屠城一事。
在座诸人,哪个不是人精?况且,他们在屠城中也没甚么实际的损失,最多受了些惊吓,破了点财。当下,都是拱手不迭,连连道:“将军客气,将军客气。将军为小民远来,光复双城,小人等皆是枭趋雀跃。只因高丽人看守得紧,不及箪食壶浆,出城相迎,诚惶诚恐,求乞将军不要怪罪。”
邓舍一笑:“我闻吴总管言,大军甫入城,各位便捐献了五百两银,来充实军资。本将欣喜得很,褒奖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叫吴鹤年取出新写的田契,道:“双城本来是我中国的土地,高丽抢夺下来,改名为咸州万户府,这是伪名。今奉关平章令,改回来,还叫双城。高丽地契废止不用。吴总管按各位原有田地,新作了地契,就此调换。旧契请各位明日一早,交到总管府中罢。”
吴鹤年把地契分下。众人面面相觑,抬眼看处,田契落款是大宋辽阳行省双城地面总管府。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换地契是个大事,明面上田地不动,但是谁知道邓舍到底能不能在双城站稳脚跟?乱世草头王多了。一旦他兵败遁走,高丽人卷土重来,纳银、拜见诸事,完全可以解释为虚与委蛇。战乱之时种事儿司空见惯。可要是没了旧有地契,那,就悬乎了。
这些人虽多是汉人,落户双城既久,民族根本比起财富土地,还是大大不如的。
邓舍不理会他们,自管自说道:“本将大军来到,城中高丽大户不知死活,负隅顽抗,可笑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如今城破,灭家者过半,咎由自取。”语调温和,视线一一从堂上众人脸上转过,接着道,“诸位就不同了,你们和本将同根同气,都是汉人。为褒奖你们迎王师的功劳,酬谢你们献银的情谊,本将特拨灭家高丽大户土地的一半,分给你们。”
吴鹤年一伸手,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叠田契,按诸人献银数目,献得越多,分的越多。最后还剩下了一大半,揣了回去。这是留着给汉人穷困者的。
这两份田契如烫手山芋一般,叫众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堂上静悄悄,没一个人去拿,也没一个人说话。
邓舍不着急,好整以暇盘腿而坐。吴鹤年打水倒茶,只顾服侍邓舍。也是一眼不看他们。邓舍端着茶碗,吹散茶末,轻轻抿了一口,向赵过使个颜色。赵过咳嗽一声,门外闯进来一个亲兵:“禀告将军。查得三名军士违反军令,滥杀百姓。绑在了门外,听将军发落。”
邓舍勃然大怒,举起茶碗砸在地上,嘡啷一声脆响,堂上众人抖了抖身子,听他斩钉截铁地只说了一个字:“斩!”
上午他留下那几个士卒,本来就不是要放过他们。中午他亲见了违令的士卒,以理谕之,以情动之,许诺砍头之后,必以军礼厚葬。那个违令的百夫长,心服口服,甘愿受死。又给他们好酒好肉,痛痛快快吃了顿断头饭。原本打算留在下午会谈之后,借其人头来向乡绅明自己决心,好使其不必再担忧军士侵暴。从而加快安定城中百姓之心。
却没料到,坐定会谈,第一件事就推行不下去。看来不但需要安乡绅之心,更需要叫他们受点刺激。所以他临时改变注意,要提前杀人。
亲兵把士卒带过来,命其对着大堂跪在门外。一声令下,人头落地,三个无头的身腔,喷出数尺远的血柱。把院子里弄得血迹斑斑,有些甚至喷到了堂内地上。众人脸色苍白,战战栗栗,吓得心下砰砰乱跳。
邓舍沉着脸,道:“传首三军,以儆效尤。”
堂外亲兵们大声应诺,提着人头去了。吴鹤年趁机伸长脖子,跺着脚,昂首挺胸地振臂高呼:“上万户将军大人军令到处,无敢不从!”堂上亲兵呼啦啦拽出半截腰刀,齐声道:“无敢不从。”声音洪亮,震动屋瓦。
受此恐吓,加上新分土地的数目毕竟不少,有贪财怕死的,忍不住,扑通跪倒,颤声谢邓舍恩赏,抖着手收下了田契。
邓舍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换了笑脸,道:“些许军中小事,打扰了和诸位叙谈的兴致。”叹了口气,“哎呀,前番扰乱城里,本将约束不力,非常愧疚。已经下了军令,今后一概不得扰民。也请各位放心,如果有违令的,无论将、卒,只管给对本将说,定斩不饶。”
众人诺诺连声,称赞:“将军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借气氛缓和,各自悄悄地拿下了地契。
邓舍当没看见,温言问第一个取地契的:“请教尊姓?”
那人三四十岁,其貌不扬,吓出来一头的汗,正要擦拭,听到邓舍问话,忙又跪倒:“尊姓不敢,小人贱名罗李郎。”
“可是汉人?”
“是。小人祖上世居辽阳,自祖父来双城,已经三代了。”
邓舍见他头戴软罗巾,身穿青襕衫,足穿尖头方底生皮鞋,一副儒生打扮,问道:“本将听你说话有条有理,想是读过书的?”
罗李郎道:“不敢,小人耕读传家,朱子之道,略知一二。”朱子就是朱熹,宋元以来,包括在高丽,朱子学一直是显学。
邓舍微一偏头,吴鹤年知道他的意思,忙哈腰附耳道:“他说的属实。小人访问民庶,罗李郎书香门第,在本地还是有点名望的。”
“饱读诗书,那就是宿儒了?”邓舍向后边靠了点儿,放开手臂,搭在软榻扶手上,和颜悦色地对罗李郎道,“本将总管府中尚且缺得一员同知,就由你来担任吧。”
罗李郎有心不肯,不敢拒绝,求救似的转望座上众人。众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敢搭话。没奈何,他只得同意。
“何必如此为难作态?”邓舍一晒,道,“本将知道诸位的顾虑,无非是怕本将在此地立不住脚,转眼间灰飞湮灭,任了本将的职,怕不好再见高丽旧主。”他坐直身子,一拍软榻,声色俱厉,“怕不好再见高丽旧主,就不怕不好见本将不成!”
众人屁滚尿流,滚下座来,跪倒一大片。叩头不止,连叫不敢。
“果真不敢?”
“不敢!”诸人异口同声,回答的声音整整齐齐。
“那就再推举几位有才学的,都到总管府中任职吧。”邓舍本来打算打着洪继勋的旗号和这些人把酒联欢,怀柔笼络,没料到会面之后,全然不是他的想象。可惜和洪继勋交好的几个人,城破前就俱数被斩。
再仔细一想,他们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因自己没有经验,考虑得不够充分。
索性威压恐吓,先过了眼前安定城中这一关,只要以后能站稳脚跟,不怕他们不从。又因考虑到站稳脚跟之后,治理地方、发展远计,还是需要倚仗这些人的,所以,他点到即止,也没做得太过分。
把选人任职总管府的事儿交给吴鹤年,邓舍无心在和这批人交缠不清,吩咐亲兵抬榻离去。
出门之前,回过头,补充一句:“本将和诸位相见恨晚,今日言谈甚欢。罗同知,本将虽是个粗人,素来喜好文学。你公务繁忙不便打扰,今晚,请令郎来本将府中一叙罢。”环顾一圈,对其他人道,“也请你们诸位的公子,一起前来。”
完,扬长而去。
他堂前杀人,索要质子,看起来威风八面,实则心中冰凉。汉人诸族尚且如此,更遑论高丽豪门。要想在此地站稳,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行上楼阁过道。邓舍俯瞰城内房舍鳞次栉比,遥望城外天高云淡,远山叠翠。面对这锦绣江山,自己得到的第一个地盘。他的精神不由一振,非但没有因遇到挫折而低沉忧虑,更没有丝毫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两句诗在他的心头一滑而过,他轻声吟道:“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昏迷三天,他在生和死之间走了一遭。有些事看的更透了,有些事,却更执着了。
晚上,罗李郎等人并投诚的高丽大户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嫡长子,悉数送到。年纪大的三十来岁,年纪小的十二三岁,邓舍见了一面,全部交给赵过,特设侍郎营,统一管理。
忙碌一天,还不能安歇。
趁文华国、陈虎没有出城,邓舍请来分布各军中的上马贼中老兄弟,摆酒宴饮。老兄弟们如今只剩下四十来人,水涨船高,在军中的任职,最低也是百户了。邓舍昨夜醒来,今夜就请他们喝酒,个个都很激动。
喝到酒酣,回忆往昔,很多失去兄弟、知交的,不禁痛哭流涕。想起这一世的亲爹、邓三等人,邓舍也为之泪下。最盛时四五百人的上马贼,到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了。
又对比今朝。一个多月间,境况翻天覆地,他们无不对邓舍钦佩得五体投地。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憧憬将来,眉开眼笑。
文华国唾沫飞溅地吹牛等做了小明王的大官,一定要完成两个毕生最大的心愿。陈虎问是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一个是睡足一百个正妻,一个是打造一件纯金做的衣服。“黄金甲,睡正妻。”他文绉绉地掉文,“孔子曰,不亦乐乎。”
众人为之喷饭,邓舍也是开怀大笑。只有在此时,和这些知根知底看着他长大的老兄弟们在一起,他才不用伪装自己。
直到天将晓,酒宴才罢。陈虎、文华国等人告辞,各回本部,该出城的,收拾出城。
邓舍一天两夜没睡,有些撑不住了。记得一件事没做,叫赵过去给罗国器传话,命他起草份文书。将攻克双城,并各千户以上者的功劳,以及双城总管府的任命等,一起写下,拣口齿便利的使者送往上都,若不见关平章,便给潘平章。
所谓名正则言顺,他身为大宋臣子,辽阳行省红巾中的一员,只有得了关铎的许可,这双城才算是据之有名。他有九成的把握,关铎会默认同意。真要是不同意,叫他放弃双城,带军回辽阳的话,装聋作哑就是。
——
,仍按原本结数。
结:高丽田地的度量单位。起初,是用收获麦子的数量来定,“十把为束,十束为负,百负为结”。产一万把麦子的土地就是一结,具体面积不固定。
后用步衡量,把土地想象成方形。一结方三十三步,二结方四十七步,以至十结方一百四步三分。(六寸一分,十分一尺,六尺一步。分、尺都是高丽的度量单位,其长度屡有更改,史书记载不全,无法得知当时的长度等同现在市尺的多少。)
朝鲜人认为田结“字有所本”,出自《管子》禁藏篇:“户籍、田结者,所以知贫富之下訾也。”因朝鲜西部比邻山东,所以管仲治理齐国的办法,流传到了朝鲜,从而传遍三韩之地。
不过在《管子》一书中,田结的意思本是田籍,即登记土地的账册。
2,笼络士大夫。
明王政权和早期的徐寿辉政权,因皆信奉白莲教,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对士大夫和地主有明显的排斥性。
张士诚最重视延揽士人,他所占据的浙西区域经济繁荣、人文荟萃。他开馆招揽宾客,优遇士人。聚集吴中之客多达七千。
3,关铎。
崇仁人,豪侠负气,尝北游,诗有:西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后以策干刘福通,号关先生。
先生:元人称读书人为先生;此外,帐房、打卦算命的,道士,也都称为先生。无论官方文书,还是民间都是如此。
此外,对汉人读书人,还有一个称呼就是秀才,不论其是否科班出身,只要是儒生,就如此称呼。
4,杜遵道。
建国不久,就被刘福通杀了。
“枢密院掾史杜遵道弃去不仕,适颍州,遂为红军举首。”
“先是,伯颜为丞相,马札儿台为知院,遵道为书生,上言:‘请开武举,以收天下智谋勇力之士。’马札儿台遂补为掾史。既而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后乃为贼中举首云。”
“与杨氏有染,自是专权怙势,人皆嫉之。”“刘福通疾之,命甲士挝杀遵道,福通遂为丞相,后为太保。”
杨氏:小明王之母,韩山童之妻,宋皇太后。建国之前,韩山童就战死了。
5,刘福通。
“颍州界首人,家巨富,性豪爽。”
,高丽人投红巾。
红巾入高丽,从军的高丽人达十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