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千里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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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奴前队冲到,看到静静等候的一队红巾。进入一箭之地,双方互射弓箭,红巾且战且退,探马赤军鼓勇向前。
佛家奴处在中军,眺望战情。随着他不断地命令,中军和后队渐渐展开阵型。两翼慢慢括开,只待时机一到,就加快马速,要将敌人包围。这时,他看到前队冲在最前边的骑兵,有几个忽然减缓了速度,手忙脚乱地丢掉弓箭,改而控制马匹。
“不过是些铁蒺藜。”闭上眼睛,他也能猜出前队遇到了什么情况。仓促之间,他不认为敌人有足够的时间来施放出足够的铁蒺藜,来破坏他进攻的流畅性。
二十几个第一线的骑兵,只有四五个中了暗算,从这也可以看出,癣疥之疾而已。马匹不受控制的士兵,第一时间被集中指挥的红巾弓箭手射落下马,倒霉的又被闪避不及的后边骑兵踏在马下。
佛家奴无动于衷,几个汉儿罢了。
冲过铁蒺藜的骑兵再次乱了阵脚,不多,仍然只有四五个。他们的马蹄踩入了小小的陷马坑中。这一次,不用红巾再去射他们,他们直接跟着摔倒的马匹摔落地上。
佛家奴注意到了前线冲刺的探马赤军,因了这两次陷阱,速度缓慢下来。并随着倒地马匹和摔落骑兵的增多,阵型开始混乱。他又细心地注意到了,阵前的红巾急射出几波箭雨之后,有明显加速后退的企图。
“癣疥之疾。”他嘴里无意识地低声重复着,大脑急速运转。情况不对,敌人毕竟有八百人!若是他们破釜沉舟,……数年来,大江南北,元军铁骑屡战屡败、多少同僚名将惨死战场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他的脑中。谨慎的天性占了上风,他抓住传令兵:“传令!前队暂停。”
晚了。
好像旋风,从红巾弓箭手后侧,撞出两队骑兵。当先一条大汉,狼牙棒密不透风;其后又一条大汉,两柄大锤呼呼作响。利刃一般,这两队骑兵直直插入了两百个探马赤军先锋之中。
正是邓三、文华国。
累年厮杀,在邓三身上留了很多的伤。左脚被投石机砸的石头挂住过,少了几个脚趾,到现在他走路都还有点深浅;右臂中过火铳,下雨阴天,总隐隐做疼。其他的刀箭之伤就不说了,更多。
他绝对称得上是百战余生。
他从没在意这些伤患,相反,他以自己身上遍布各处,密密麻麻的伤疤而自豪。大丈夫生快意恩仇,当鼎食,死当鼎烹。可问题的关键是,他才四十三岁,正壮年时候,从年前起,他竟然渐渐觉得力气不是很够用了。
尤其这几日,连日厮杀、奔走,使得他这会儿舞起三十斤重的狼牙棒来都嫌吃力。
大概这几年失血过多,伤了元气。他暗自寻思。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再也舞不动狼牙棒,再也上不了战场。也就是说,在这个乱世之中,他就再也没了用,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每当想起这些,他这个粗汉也会感伤、忧虑。他感伤自己,忧虑邓舍。邓舍才十六岁,太小,小时候读书读得又有点傻。他不敢想象,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没了自己在身边,邓舍会成为什么样。
他得继续挺着,就算上不了战场,也得等邓舍**之后。他还记得结义兄弟、邓舍亲爹主动断后前的最后嘱托,更何况,他自己也很喜欢邓舍,早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隐约感到,邓舍和他、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可不同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这小王八蛋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他嘴角露了点慈祥微笑,这点慈祥关爱的微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是如此的不协调。以至照面的探马赤军不由一怔,邓三变色厉喝一声:“你家邓老爷在此!”
手起棒子落,鲜血四溅,两马侧身而过。文华国大呼大喝,紧随其后,每一锤落,必有一元军堕马。
佛家奴松了口气,区区百人,再凶悍,也构不成危险。他改变了前番命令,就让那两队汉儿挡一挡红贼的锋锐。叫回传令的传令兵,继续指挥两翼展开,只要包围形成,剿灭此贼,如反手耳。
邓三按照十人队来布置的冲击阵型,十个人分成四列,两侧三人,中间两列两人。左两列和右两列之间,间隔三个马身的距离;左、右两列内部之间,间隔一个马身的距离。这样可以最快、最大限度地割裂敌人。只是有一点,两侧领头的两个人,一定要勇猛强悍。
他和文华国刚好符合这个标准,所以这个阵型运用得很成功。
如同利箭一般,他们瞬间整个地穿过了探马赤军前队。接触其后续部队之前,他们漂亮地分向左右地转了一个弯,绕过前队一半,又从中间插入,汇合、再贯穿而出。
邓三喝叫:“关老二!看你的了。”
不得不说,他们这个战术配合做得很不错,起关键作用的,当数那些任职十夫长的上马贼旧部。他们个个久经沙场,互相之间长期协同,配合熟悉。有了他们的约束指挥,临时搭建没几天的这支骑兵队伍,默契性出人意料的好。
关世容闷声不响,催促养精蓄锐的坐骑,横起大刀,朝乱了阵脚的元军第二波冲锋。
佛家奴的两翼调动接近完成。邓三扯风箱似的喘息着,紧盯关世容的动作。他的坐骑一样地喘息不定,马蹄不时抬起,翻动土地。
“哥哥?”文华国看出邓三今天体力下降太快,不安地叫了他一声。
邓三瞧没瞧他,望望四周:“你大爷的,黄驴哥和李和尚人呢?再不动,鞑子两翼展开,就得苦战。”
话音未落,马蹄声响,借着夜色悄悄潜伏过来的黄、李二部,在视线可及的数里外放开了马速,冲刺过来。邓三脸上一喜,回头大声命令:“都准备好,等黄、李接触鞑子,咱们再冲一阵。然后,不管什么情况,都往树林那里跑!”
佛家奴脸色大变,勉强稳住阵脚,甚至没看清来了多少敌人,他只有一个念头:“红贼狡猾,中了伏,中了伏。”
他连连举旗、敲鼓。用旗语、鼓声,连带传令兵协调部队,调出后备军,补充两翼,阻挡红巾。同时,拼命招呼亲兵,时刻准备后撤。
——佛家奴祖上蒙古忙兀功臣世家,他的曾祖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爱将,灭南宋立下汗马功劳;他曾祖的祖父、父亲,更是成吉思汗的得力爪牙,功勋显赫。可那都是祖宗的武勇,天可怜见,大元建国之后,他的家族到现在五十年没上过战场了!
几里地,一冲就到。黄、李二部两个拳头般,激烈的冲击过后,深深地陷入了元军两翼。
“拍马!拍马!”邓三吆喝呼喊,一打马,窜出老远,带头二番去闯敌阵。文华国跟从不及,拉下老远,只好一边急急追赶,一边高声叫道:“哥哥!哥哥!……老当家的!你倒是等等我。”
邓三就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再冲一阵,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元军阵型已散,指望目下四五百红巾,歼灭是不可能的,最多击溃。他要是不肯罢休,追到树林边,火铳一散,二三百生力军齐出,狠狠给他个教训,瞧他还敢追不敢。
都是被探马赤军的名号吓住了。真没想到,这股鞑子这么不耐打,比起孛罗帖木儿的杂牌部队,都远远不如。邓三轻轻松松地迎向了几个乱成一团的元军,一支乱箭斜斜从他的盔甲缝隙中穿过,刺入他的体内。
他楞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力气像开了闸门的水库,几乎一瞬间消逝个干净。狼牙棒掉在了地上,身子一软,他也摔下马来,吃了一嘴的泥。
他听见文华国拼了命地吼叫,这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幽幽荡荡、缥缈天外。喊杀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一切都喑然远去。最后一刻,他想起的不是邓舍,是他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种地老实一辈子却被鞑子逼粮逼死的父亲。
他艰难地翻个身,鲜血溅射中,星空深蓝深蓝。他很怀念少年时和父亲一起,田间耕作的快乐。他吐出点口中的泥,喃喃地说道:“你大爷的,这土可真香。”
然后,他死了。
13 千里 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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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邓三阵亡的消息,邓舍觉得天塌了。
他天旋地转,站不稳脚。黑洞洞的树林,浇下惨白的月光,干枯的枝和瘦削的树干静渗渗,张牙舞爪处在光影之中,如只只待噬人的猛兽。邓三的尸首摆放他的面前,殷红的血浸满他的半身。嘴角似乎流露着安详的微笑,如平时栩栩如生的样子;但他,没了呼吸。
穿越以来,他亲生老爹死时,邓舍才十来岁。可以说,没邓三的照顾、呵护,他根本就长不了这么大,活不了这么长。辗转流离,他听闻过许多饿得没了人性的人,最喜欢吃的,就是炖小孩的肉。
在饥饿和暴力面前,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小孩,同那些惨死成别人食物的儿童,没什么区别。他深深知道,绝对的力量对比之下,他来自后世又如何?屠刀面前,他和他们一样无法抵抗。
他眼前一幕幕浮现过往的岁月。邓三教他骑了马,邓三教他使了刀,邓三给他打造了第一支长枪,邓三领着他第一次上阵杀了人。他受伤的时候,邓三细心照顾;他有所成就的时候,邓三开怀大笑;每见到一个新的朋友、陌生人,聊起天来,三句话邓三就会转到他的身上,讲他做过的一些很微末却使邓三很骄傲的事情。
这是第一次,邓舍完全忘记了他的前世,而不由自主、全身心地跌入这个时代。他亲生老爹死在断后上,邓三也死在断后上。他亲生老爹死在战场上,邓三也死在战场上,这是个怎样的见鬼世道!从他穿越过来,他见到的每件事,不是人杀人,就是人吃人。
他嘶吼了一声,跌跌撞撞,后退着离开邓三的尸体。他不敢再看,心痛如绞。他得做些什么,不然淤积心中的一股气,会把他活活憋死。他扶着胸口,太疼太疼,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吓得周围人一大跳,没回过神,见他猛然转过身,操起扔在一边的长枪,挣着朦胧泪眼,去找坐骑。
“舍哥儿!你干什么。”文华国瞧出不对,伸手去拽。
邓舍甩开他的拉拽,力气如此之大,文华国险些跌倒。邓舍脚下一滑,摔了一跤。随即爬起来,又是一跤。他连滚带爬地往自己的马前奔:“我要杀了那个狗日的!”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文华国一个虎扑,按倒了邓舍,在他耳边大声叫道,“你看,你看!就在我的马鞍边儿,看到了?那个挂着的脑袋,就是放暗箭的杂种。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只死了一个?只死了一个?”邓舍拼命挣扎,满手满脸都是泥,却挣脱不开身上大山般重的文华国;干脆转过头,瞪着文华国,痛骂责问,“你就杀死了一个?”
“上千个鞑子!”文华国委屈地说,看到邓舍布满血丝的双眼,喷薄欲出的悲痛和仇恨,立刻改变了口气,“慢慢杀,我们慢慢杀,好吗?总能把鞑子,杀个一干二净,为老当家报仇雪恨。”
“都该死!都该死。”邓舍焦躁起来,摸索着找腰刀,“你再不起身,我先杀了你!”
文华国在邓舍上边,手脚快,先一把拉出他的腰刀,远远抛开,不停大叫:“冷静!冷静!你可是读书人!有仇不报非君子,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边叫,一边摸,看他身上还藏有没有别的利器。
这两人在地上摸爬滚打,满周遭围了一圈的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见邓舍如疯似癫的样子,更没一个人敢上去帮文华国。
陈虎在邓三的尸首前默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取过文华国马前的头颅,细细地剐了,洒一地的肉片。拿起一片,生生地吃了,剩下的,留给文华国和其他的老兄弟们。随后,收拾起白骨森然的颅骨架子,放入邓舍的坐骑革囊中。
然后他站起身,蹲到邓舍面前:“下一个,要吃的,是他们的指挥官。”他的声音很小,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说完,不再理叫骂挣扎的邓舍,指挥因看他不动声色剐人而毛骨悚然的红巾,“找根绳,把他捆了。”又叫来几个老兄弟,“老当家的尸体没法儿带,烧了吧。收拾起骨灰,一定要把他葬回故乡。”
这些事、这些话,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棵树,他又恢复了笔直的站姿。
五六个人、几根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绑定邓舍。他眼睁睁看着升起火,眼睁睁看着火烧了邓三。扭动身体,拼死挣动,却动弹不得,他破口大骂,骂陈虎、骂文华国、骂绑他的红巾、骂生火的老兄弟,骂派邓三断后的郑百户、骂和邓三一起的关世容,甚至连黄驴哥、李和尚都骂上了,骂他们见死不救、发动太晚。他骂的更多,是鞑子,是这个该死的世道。
十几年来,他听过、见过无数次的生死别离,而这一次,轮到了他。
一边骂,一边泪水止不住地流,他眼角裂出鲜血,胳膊挣出血痕。最后,郑百户嫌他骂的太难听,顾忌王夫人马车就在不远处,叫人拿破布塞住了他的嘴。树林重新安静下来,众人无不吐了口气。
断后一战,邓三众人彻底冲垮了探马赤军。杀伤不多,却让元军完全丧失了斗志,文华国抢回邓三尸首后撤之时,他们追都没追。游骑报告,敌人溃逃百十里,又回到了黑河岸边。
树林中不敢久留。这一战只是取巧,万一元军缓回劲,郑百户不敢拿王夫人的安全开玩笑。稍一整顿,再次开拔。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上都,而是五六百里外的兴和。兴和位处上都和丰州的中间,从兴和往东,都是红巾控制区,也就是说,到了兴和,他们便不用再惧怕身后有无追兵。
在几个老兄弟的帮助下,文华国将邓舍从树上移到马上,牢牢绑好。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取出邓舍嘴里的布团,他的叫骂在夜里太显耳,传得太远。他无奈地说:“舍哥儿,你再忍忍。走个百八十里,等咱后边确定没了追兵,我再给你把那劳什子取出来。”
邓舍伤势才愈,精力不济,若不是悲痛那股劲儿撑着,他也闹不了这许久。随着摔打恸哭,胸中淤气渐消,这会儿早没多少力气,只是狠狠瞪着文华国,口中呜呜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料来仍在咒骂。
文华国叹了口气:“老当家没了,大家都难过,都想给老当家报仇。你去报仇,我陪你;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不然,怎么对得起老当家的在天之灵?你也知道,老当家右臂上的火铳伤,是为了救我而受。我恨不得死的是我。可眼下既然如此,老当家虽然没说,我也知道,他在天之灵一定是想要我好好保护好你。”
跟在邓舍左右的,无不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听文华国说得动情,想起过往邓三对他们的照顾、义气,——战场上邓三救过的,可不止文华国一个,很多红了眼眶。有几个接口劝解:“少当家的,文四爷说的对。要报仇,也得有命才能报仇。现在鞑子势大,咱好汉不吃眼前亏。待回过力气,只要你一声令下,前边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不去给老当家报仇的,不是爹生娘养。”
一直没再说话的陈虎,拍马上来,命令这些老兄弟们赶紧回归本队,他低声交代:“记住,一定要控制好手下。”看了眼不远处目光闪烁、聚集手下商量什么的李和尚,接着说道,“老当家没了,咱们更要抓牢人马,千万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
他嘱咐邓舍的亲兵:“赵过,带着人,护好少当家。等少当家冷静了,叫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不许任何人靠近。少当家少一根毫毛,你提头来见我。”
临和文华国回本部之前,他犹豫了下,不忍看邓舍模样。可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轻轻拍了拍邓舍的肩膀:“舍哥儿,要报仇,就得先保住命。”
怎么才能保住命,他没说。他也不用说,邓舍、文华国都知道,有兄弟,就有命;没兄弟,就没命。
14 千里 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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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部检点完人数,损失寥寥。上马贼老兄弟除了邓三之外,连个受重伤的都没有,两三个带了点轻伤。其他各部,阵亡十来个,重伤两三个,轻伤二三十个。
重伤的没法带走,郑百户依照老办法,留点银子,许诺结拜,把他们留了下来。
结拜云云,纯属笑话。这几个人死定了,天寒地冻,行不得路,没鞑子追来,冻也冻死了。不过没有人给他们求情,不留下他们又能怎么样?带着他们,大家一块儿死。
听了李和尚的推荐,郑百户改命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顶替邓舍,领人头前开路。路过文华国等人身边,李和尚得意洋洋,给了他一个咱们等着瞧的眼神。
“什么玩意儿。”文华国呸了一口,转脸冲本部兄弟满脸堆笑,“兄弟们加把劲,谁干粮不够,找你们十夫长给你们分发。咱们边走边吃,到得上都,哥哥请客,大碗酒大块肉。”点出那几个胶州人和几个经过聊天知道是老乡的,“来,来,来。老乡们,夜寒风冻,枯走无聊。好久没回老家,都来聊聊乡土风情,也算点暖意。”
国人乡土观念自古就强,更何况现在离乡背井,朝不保夕,天然地老乡和老乡抱成一团。就如关世容只想保住族人性命一般,文华国的老乡们也存了借着乡情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顿时打马围聚文华国身侧。
担任十夫长的老兄弟们,有样学样,各找本队、外队老乡。他们大部分来自黄河流域,安徽、河南、山东等地,七扯八扯,都能找出点关系。一时间,天虽夜半,驰骋冷风中,队伍中处处私语悄声,说到大家都晓得的乡里趣事,时不时这一簇那一丛里爆出一阵笑声。不像血战过后的逃命,倒像放松休息的游玩。
李和尚不笨,提起马鞭撵尾在他身后的和尚们:“去,去,也找你们的老乡去。”
可惜,和尚们大多自幼出家,找着老乡,最多拉拉手、点点头,闾里趣事一件也讲不出。一说一瞪眼,一问三不知,这还叫什么老乡?其实,就算他们讲得出,他们的老乡们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好感。
元帝重佛,中原的宗派虽比不上西藏的喇嘛位高权重,地位上较之平头百姓还是高了不止一筹。大的寺庙兼地十几万顷,就比如李子简出身的少林,元世祖忽必烈时,分建和林、燕蓟、长安、太原、洛阳五少林,不说所占的土地,仅他们占有的庙宇,河南一地就有护持下院数百所。
战乱之前,和尚们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异豪强地主?碰上骄横跋扈的和尚,连地方官都不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
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叫他们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乡们愿意亲近?
闲谈太多,队伍乱糟糟没了队形、不成样子。郑百户一切看在眼里,他自然晓得文华国用心。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他是王夫人娘家带出来的人,一心只保王夫人平平安安到达上都,至于争夺指挥权,七八百人的队伍,还没在他的眼里。
他需要的,是文华国等人的竭力效忠。他看得出来,这支队伍中,凝聚力最强最剽悍敢战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正是邓三邓舍的老兄弟们。他们又大部分是十夫长,所以他不反对他们拉拢部属关系,互相熟悉了,军队才更有战斗力,去上都的路才更安全。
可眼看越闹越热闹,担心耽误行军,这才制止了他们。命令:各归本队,不许喧哗。
文华国正同老乡们说得入港,听到这条命令,翻开一双牛眼,当场就想发脾气。一转眼,瞧到陈虎连连示意,勉强按下恼怒,悻悻喝散了聚拢人群,领了人,散往侧翼。
虽然因郑百户的打断,互相攀谈的时间不长,可就是这么一会儿,他们和云内、东胜来的士兵之间的关系,贴近了许多。要知道,前番血战,很多的士兵对上马贼老兄弟的武勇、指挥得当已是十分佩服。稍一谈天,即很投机。
军队中服的,不就是敢打、能打?
天快亮时,队伍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小站赤。荒烟野草,扑棱棱吓飞几只乌鸦。从这里,他们改道东北方向,沿着大路一直走,便可到达兴和。这半夜疾驰,最少赶了三四十里路,人不累,马也该歇歇。
郑百户派了候骑,四处打探,方圆几十里内,了无人烟。后边也没追兵。当下,令各部下马,暂做休息。李子繁自告奋勇,寻找水源。拉了十几个光脑袋的自己人,凑集几十个革囊,勤勤快快地去了。
李和尚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污油油的肉块,扯着笑凑到郑百户马边,双手奉上:“这点子肉,村子里边找到的。请给娘子品尝,放心,绝对干净,一路油纸包着,没动过。”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凑近闻闻,不是肉香,倒有几分腥臭。郑百户微皱眉头:“娘子不吃肉,向来茹素。”
李和尚连声赞叹:“真是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又从怀里拉出一瓶子酒:“郑百户,解解乏?”
郑百户摇了摇头:“谢过好意,先留着。到了上都,咱们再痛饮三杯。”
“对,对,对。”李和尚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稳重,一看,百户大人就是老成之人。到了上都,三杯不够,最少一坛!”
郑百户敷衍回答,翻身下马,整整盔甲,来到车前:“禀告娘子,到了三岔口。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赶路。不知,千户大人,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车内静默片刻,窸窸窣窣,大约王夫人在检查那千户的伤势,很快答道:“还是昏迷不醒,好在没什么恶化。”
郑百户道:“娘子不必太多挂虑,往前百里,小人记得有个城镇。这就派快马赶去,请个大夫来。”顿了顿,又道,“娘子饿了吧?小人已经派人打水,稍后就生火做饭。”
车厢里嗯了一声,郑百户等了片刻,问道:“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小人就去安排游骑、扎营。”
“你且等等。”王夫人说道,“夜间林中,听得邓百户悲痛如绞,一路上却没了声响。别叫他恸积内中,生出什么病来。你去代我劝解劝解。无论怎样,他的义父,算是因我而死。”
郑百户应了一声。
文华国、陈虎早把邓舍放下马来。半夜颠簸、挣扎,邓舍用尽了力气,此时显得很安静。闭上眼睛,一声不出,就那么躺在地上。
绳索捆绑时间太长,血脉不通,他的指尖甚是乌黑。文华国唬了一跳,顾不得太多,抽出刀来,两下砍断绳子。丢了刀,连拍带揉,生怕给邓舍落下什么毛病。记起刚才看见李和尚有一瓶酒,放下邓舍,急冲冲奔过去,二话不说,抢了就走。
“你,你这人。”李和尚措不及手,反应过来,文华国已奔回邓舍身边,撒开酒水,用来活血。这是正事儿,当着郑百户的面,他不好再去抢回,趁得小气。只好喃喃咒骂几句,给这批上马贼又添上一个无耻之尤罢了。
邓舍一动不动,眼也不挣,任文华国忙上忙下。
郑百户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小邓百户,节哀顺变。你义父之死,我家娘子很是内疚。死者长已矣,且先顾了生者的事,再说其他吧。如不嫌弃,到了上都,我愿意和你结拜兄弟。你的义父,就是我的义父,我定会请王元帅为他报仇。”
狗日的又是结拜兄弟。
文华国楞他一眼,腹诽两句。要不是看郑百户一脸肃穆,文华国非要大骂他就会说漂亮话不可。
邓舍还是一言不发,文华国红了眼圈:“舍哥儿,你说句话。我是你文叔,别不理我。”
散出去的游骑,压低了一面小旗和马身高,左右摇摆;呼喊着疾驰奔来。郑百户脸色一变,手放在了刀柄上。这是路逢敌人的旗语。
“鞑子!”不等马停,游骑飞身跳下;地上一个翻滚,卷一身泥泞,冲到郑百户身前,“后方五十里,四处候骑旗语快报。探马赤军又来了。”
“多少人?”
“三千人。”
邓舍蓦然挣开双眼,一跃而起。
——
,释道之争。
因丘处机的缘故,成吉思汗时颇重全真道,元初两次老子化胡之争,忽必烈及蒙古贵族偏袒释家。担任仲裁官的,是帝师八思巴,结果可想而知。
所谓化胡,就是全真道宣称释迦摩尼是老子西出函谷关之后,所点化的弟子。以此来置佛教在道家之下。全真道最盛的时候,河溯之人十分之二都是全真教徒,这就和北方的佛教有了激烈的冲突。
佛教大胜之后,“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光头。且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这里有一个和尚道士打架的小故事:蓟县城东北十多公里有座盘山,依地势高低分为上盘、中盘、下盘三大部分,北少林寺就坐落在中盘,地当盘谷之口,爽垲明秀。元代,佛教和道教为争夺这座寺院斗争了三十多年,元初中盘法兴寺,罕有僧人,全真教借助丘处机之力,拆殿宇,损佛像,奏报太后,改为栖云观。和尚也对此反击,偷袭道教大本营白云观,打砸一空,化胡辩论全真失利之后,和尚奉忽必烈旨,又抢回了法兴寺,后改名北少林寺。
释家最盛时,“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至元代中叶,加上假冒的,和尚数量可达百万。
并且和尚们什么都干,各地邸店(商店)、解库(当铺)、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虽遭禁止,却仍然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
2,和尚有妻。
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不过,和尚有老婆在前代也有,只是没元代这么普遍。“唐时僧有室家者,称为火宅僧,宋时大相国寺僧有妻,称为梵嫂。”
3,中原佛教地位。
只从一点就可以看出:忽必烈规定,三教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和孔子在左右安置。
且从忽必烈起,和尚田产,二税皆免。
讲几个和尚跋扈的例子:“大元年,上都开元寺西僧强市民薪,民诉诸留守李璧。璧方询问其由,僧已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发,捽诸地,捶扑交下,拽之以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遇赦以免。”
——这是和尚痛打命官,打完了不算,“拽之以归”,关到寺里的小黑屋里。可怜的留守官好容易逃出来,告上朝廷,又碰上大赦天下,这揍就算白挨了。
“二年,复有僧龚柯等十八人,与诸王合兒八剌妃忽秃赤的斤争道,拉妃堕车殴之,且有犯上等语,事闻,诏释不问。”
——这个更凶悍,王妃都敢打,打了还有骂皇帝的话,结果,皇帝老子宽宏大量,不愿得罪佛爷,什么事儿没有。
对老百姓,更加蛮横,往往强夺农民田地。仁宗时,白云宗总摄沈明仁强夺民田二万顷。
4,藏传佛教地位。
但中原的和尚,比起西藏的喇嘛,还是差得远。藏传佛教是元朝的国教。
大元代代有帝师,帝师必是西藏喇嘛。“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
在民间,“宣政院臣方奏取旨:凡民殴西僧者,截其手;詈之者,断其舌。”
“泰定帝时候,帝师兄索诺木藏布,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封白兰王,赐金印,给圆符,使尚公主。僧徒多号司空、司徒、国公,佩带金玉印章,因此气焰薰灼,无所不为。”
“见西番僧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累百。传舍至不能容,则假馆民舍,因而迫逐男子,奸污妇女。且国家之制圆符,本为边防警报之虞,僧人何事而辄佩之?”
“都下受戒。自妃子以下至大臣妻室。时时延帝师堂下戒师。於帐中受戒。诵咒作法。凡受戒时。其夫自外归。闻娘子受戒。则至房不入。妃主之寡者。间数日则亲自赴堂受戒。咨其淫泆。名曰大布施。又曰以身布施。其流风之行。”
如此等等,言不胜举。
5,和尚占地。
举两个例子吧。
大普庆寺,“皇庆初,赐地八万亩。”
仁宗建了大乘天护圣寺,为自己和家人祈福祝寿。至顺元年,“括益都、般阳、宁海闲田十六万二千九百顷赐之为永业。”
,和尚慈悲。
也是有好和尚的。
帝师八思巴,曾经劝阻元世祖忽必烈把汉人填河。
少林主持福佑,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雪庭,是福佑的号。福佑是佛道老子化胡之争的主要人物,在争辩的时候,他经常粗口骂人,搞的对方没办法。
高僧都有号,比如福佑的师父,行秀和尚,号是万松。
万松行秀很有名气,时人称他为曹洞宗的中兴巨匠。他同时是耶律楚材的师父,利用这个关系,不断劝说蒙古人要少杀人。是一个有道高僧。
7,民族歧视。
宗教上,一样民族歧视。
管理和尚的官衙,在江南设有江南行宣政院,院使皆为蒙古、色目人。
8,杨琏真珈。
挑出这个大名鼎鼎的和尚,讲一讲他的生平。
帝师八思巴弟子,江南释教总摄,时称总统。河西唐兀人,忽必烈赐号永福大师。权臣桑哥党人,他最出名的事情是盗墓。
共发掘故宋赵氏诸陵之在钱塘、绍兴者以及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
“岁戊寅,有总江南浮屠者杨琏真珈,怙恩横肆,执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十二月十有二日,帅徒役顿萧山,发赵氏诸陵寝,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
不但挖了,还将帝、后们的骨骸全出掘出,弃之荒野。
最悲惨的是宋理宗,他当时才下葬十五年。理宗的尸体因为入殓时被水银浸泡,所以还未腐烂,盗墓者便将其尸体从陵墓中脱出,倒悬于陵前树林中以沥取水银。
因为理宗是个大头,所以杨辇真珈将他的头颅从尸身上斩取下来带回北方,镶银涂漆,制成溺器使用,成为骷髅碗。后其覆败,“其资皆籍于官,颅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
又将帝后的尸骨收集于临安皇宫中,杂以牛马骨殖,上筑高13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南”。据说这是奉了元世祖忽必烈的命令,“销王气”。
之所以说是他奉了忽必烈之命,是因为他因桑哥倒台而被查处之后,“省台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忽必烈“贷之死,且还其人口、土田。”而同案的桑哥党羽,皆弃市。
并且其子杨暗普仍受重用,为宣政院使。备受宠信,任职达二十年,有元一代,独一无二,至秦国公。
查出杨琏真珈的罪行有:“藐视行省、行台,戕杀平民、欺虐官民良善,致使业主无所告诉,收贿美女宝物无算,夺田数万亩,冒五十万户民入寺籍,成为寺院佃户,抢掠民间良家子女,无法无天,奢淫无所不至。”
直到明朝建立,南宋帝王的尸骨才重新归葬原处,明朝并为之重修了皇陵。“既得燕都,命守臣吴勉寻访到京,太祖命埋之于聚宝山城角寺。及览浙江所进地图,有宋诸陵,命瘗于旧。”
15 千里 Ⅶ
天天熬夜,没功劳,也有苦劳,求票求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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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一跃而起,文华国没注意,正给他按摩胳膊,一下子甩出去几步远。连忙又撵上来,抓住他。邓舍久不活动,腿脚麻木,没站稳,差点跌倒。没理会文华国,只是问亲兵赵过:“我的枪刀呢?拿来。”
“你做什么?”文华国紧张地制止赵过,问邓舍,拉开嗓子叫陈虎,“老陈!老陈快过来。”
同来看望邓舍的黄驴哥也在旁劝解不可激动,兔死狐悲,纵然黄驴哥平时看不惯邓三种种,同为关铎麾下,他这番劝解、安慰,也是出自真心。
邓舍面无表情,低声说道:“黄千户,文叔,我早冷静了。可是,……”他的眼睛不大,蓦然圆睁,透射出的杀气叫文华国不寒而栗,“父仇不报,岂为人子?”
陈虎跨着马赶来,听见了邓舍的这句话,半天没吭声,最后点点头:“文百户,放开他。”从马上跳下来,朝选兵调将的郑百户拱手道,“我愿和邓百户一起,打先锋。”
所谓哀兵必胜,陈虎请战正合郑百户之意,他当即答允:“邓千户部拨给你指挥,我再调关世容部同你们一起。”他想了想,又命文华国、罗国器,“带着你们的部下,列阵陈百户之后,以作奇兵。”
奇兵者,可援、可伏、可接应,说白了,是机动部队,也是后备军。处在正军之外,一则让己方士兵觉得后有所持,杀敌奋勇而前;二则给对方士兵造成心理压力:敌人还有支以逸待劳的支援,随时可以扑上。
太阳升得高了,晴天,见光度极好。这周围又一马平川,没什么藏兵之处,伏兵、奇袭什么的,根本没法儿施为。所以,郑百户布的阵,就和昨晚不同。要以堂堂之阵,正面迎敌。
邓舍等人领兵而上,李子繁打水回来,火头兵急急忙忙烧水做饭。敌人还有五十里,快一点的话,能弄出点熟食,让饿了一夜肚子的士兵们先垫点底,才好再战。
为了恢复马力,来到战斗位置的士兵们纷纷下马,拿草料喂马,抚摸着马身,使得马匹俯下身,歇息歇息。
郑百户指挥亲兵,赶着王夫人的马车向后移动。留下了二三十人扈卫车边,命令李和尚和黄驴哥游弋两翼,聊做策应;带着本部二百人,又立在罗国器、文华国之后,做为第三阵列。
三千对八百,红巾人数上大为不如;双方都是连夜赶路,体力上消耗相当;探马赤军马多,马力上强过红巾;红巾昨夜才胜一仗,士气上强过探马赤军。对比下来,红巾的胜算不大。
反正,逃是逃不了的。郑百户只有希望敌人补充的两千人,和昨夜遇到的那支军队一样,不经打。
他骑着马,兜绕战阵一圈,高声喊道:“兄弟们,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昨夜,咱们能以四百破一千,今日,咱们就能以八百破三千!看看是鞑子的头硬,还是咱们的刀快!赢了,带着天大的功勋回去上都,我给大家请功!八拜之交,歃血盟誓,我愿和诸位结为兄弟。升官发财,一起共之!”
他振臂高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他的本部首先举刀呼应:“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呼啦啦,满阵刀举,枪竖如林;李和尚带着几十个人,奔腾侧翼,卷起撒漫天的一地泥尘,声嘶力竭:“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阳光飞流,刀枪光闪中,马车帘幕揭开,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清美圆熟,服柳芳绿之唐裙,绣带斜飘,手握裙刀,正是王夫人。
众军齐齐回头,迎光仰望,见她立在初生太阳之前,越发光彩四射,明媚照人,几不可方物。她启唇说了几句什么,一个亲兵立刻举旗驰行,大呼:“娘子有言,我胜,敬英雄酒;我败,裙刀自尽。”
她这几句话的激励,比郑百户的结为兄弟有效得多。远方烟尘滚滚,探马赤军大旗展出地平线。刀枪剑戟,强弓向天,诸军扔掉没吃完的饭食,轰然上马;用兵器击打胸前盔甲,热血沸腾,齐齐大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喧喝盈天,邓舍紧咬嘴唇,诸军一起去看王夫人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回过。双眼死死盯住前方,手中长枪攥得出了汗。他在辨别元军帅旗所在,近了,近了,元军这次仍然用的是标准的野战军阵。
他几乎能看到敌人前锋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他注定找不到敌人帅旗。一生谨慎佛家奴,岂会露出自己所在位置,惹人攻击?
阵后郑百户,举旗、鸣鼓。一通鼓,先锋举枪;二通鼓,勒马备击;三通鼓毕,两军间隔数里地,陈虎急喝赵过,紧护邓舍。二百五十人,呐喊冲击。
今日和昨夜相比,敌人前锋人数大为增多,足有千人。四倍的劣势,加上久战疲惫,再想去分割敌人,未免力不从心。所以,陈虎摆出的攻击阵型,五人一组,前三人组成一个三角,后两人横列,这是以后为奇。冲锋的排头第一人,是攻击的箭头,在两侧二人保护之下,承受大部分的压力,由五人中最勇猛者充任。他力气不支或者战死之后,随时由后列之人补上。
一个十人队,分为两个这样的小阵;五个十人队,为一个九锁连环阵。九队之间,相互呼应,另有一队,居中以应。
两个九锁连环阵,合成一个百人队。陈虎和关世容各带一队,并架而行;邓舍自领五十人,悍勇冲在中间最前。这又是一个锐角三角形的军阵。
冲过中央两边后阵射出的箭雨地带,两军先锋哐然巨响,撞在一处。长枪对长枪,马刀对马刀。人马相抗,血淋淋长枪入体,白亮亮马刀劈风。每一枪刺出带血,每一刀砍在肉上,那噗噗的声音,伴随受创者悲嘶惨叫,让人耳不忍闻,眼不忍见。邓舍心中积压的块垒悲恸,反而似乎随之在渐渐减轻。
仇恨,只有用鲜血来洗清,这句话,不无道理。
探马赤军冲锋的,是一支生力军。红巾战得很苦,突入阵中数十米,落马者已有很多。邓舍避头闪开凌空飞来的一个断臂,抹掉迷住眼的污血,观六路,瞧见陈虎紧随自己后边,关世容部受挫减速。
毕竟,红巾马力、体力消耗太大,以少击多,敌人还是整建制的千人队。非常吃力。
邓舍也很虚弱,他伤势还没彻底愈合,只是靠一股劲儿支持。再战多时,他的伤处在隐隐发疼,甭开了好几处,血、淋淋流下。再这么下去,必败无疑。他挑开几支刺来的枪矛,双腿并合,立在马上,望见了敌人前锋的军旗。
长枪横舞,他落回马鞍,招呼赵过:“跟我来!”
乱马阵中,一行人偏离冲刺方向,折往敌人军旗方向。时刻注意邓舍动向的陈虎,第一时间明白了邓舍的用意。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没有跟着邓舍一起,而是当机立断,指挥部下散开阵型,扩大攻击面,务求在短时间内吸引敌人更多的注意力,减轻邓舍冲击的压力。
邓舍的压力小了,他的压力就大了。扇形攻击,在身处绝对劣势、四周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一种自杀性攻击,他撑不了太久时间。只一瞬之间,又两三个兄弟落马。
元军前锋千夫长,发现了邓舍的行踪。
他毫不慌乱,他身边留有两个做为后备的百人队;而邓舍只有三四十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有两百多米。元军千夫长,吹号挥旗,一个百人队调了上去。阻截邓舍。
“赵过,你折往左侧。”邓舍大喝一声,卷带人马,突前数十米,忽而奔右,作出由侧面绕过敌人新增百夫队的架势。这支百人队,跟着改变方向,穷堵猛截。带着这支百人队,邓舍冲出三十几米,偷眼回觑;没人注意的赵过勇不可当,连连挑落十几个散落元军,单人独骑,逼近元军千夫长二三十米外。
邓舍心中放松,催马奋喝:“杀回去!擒敌酋。”
三十几人,跟着他向后一转,再度折回。敌人千夫长高坐马上,赞叹:“此小将何人?如此勇悍。”一条套马索自天而落,卷住他的上半身;没回过神,索子拉紧,他不由腾空而起。
从几十个元军骑兵的盔上、甲上一溜烟淌过,掉在地上。邓舍诸人恰好冲到赵过马前,邓舍低身勾手,拽起这个千夫长,抛到拉着绳索的赵过马上;长枪倒刺,刺落个反应最快赶来救将的元军;大笑一声:“走!”
三十几人共声大叫:“抓了鞑子将军!”
滚滚而回,陈虎顺势改变阵型,紧缩靠内,接了邓舍,齐齐向后。半路上碰着关世容,两个百人队一前一后,护住邓舍中央,首尾相连,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变形的一字长蛇阵。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央则头尾皆应。
顺顺利利退出元军阵中。
元军失了前锋主将,千人队一片大乱。有勇武者冲马来救,有怯懦者打马回逃,有仓皇者原地不动。自相拥挤,乱做一团。观战的郑百户,大旗卷动,文华国、罗国器,驱马迎上,趁势杀入敌人阵中。
陈虎众人,按照旗语命令,没有再返身追杀。而是奔回本阵,列在郑百户二百人之后,一做休息,二防敌人侧翼攻击本阵。
见此情景,元军后阵佛家奴一边痛骂先锋千户无能,一边听身边将领舍弃前锋,从侧翼出击,直袭敌人后阵的要求。
他从谏如流,接了舍弃前锋的建议;而侧翼出击云云,绝不采纳。昨夜中了一伏,至今他还心有余悸,他暗自提醒自己:谨慎,谨慎第一。
在前阵混乱厮杀,元军四处奔溃的形势下;他缓缓改变阵型,元军后阵由方阵而外圆内方,组成了一个寓攻在守的阵型。
日照高升,苦战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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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芳绿,禁色。元朝不但禁止汉人穿用黄色,甚至不许使用各种鲜明彩色,民间汉人大多着深暗色服装。
2,唐裙:拖地长裙,上系腰之上部。汉人地区流行服饰,据说是按唐代妇女所穿裙子式样裁制。
3,裙刀:汉人男子有压衣服的佩刀,称为压衣刀;汉人女子也有,称为裙刀。
《水浒传》二十回:“系是生前颈上被刀勒死,……,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可以拿宋江来对问。”
《曲江池》四折中云:“使妾更有何颜面可立人间,不若就压衣的裙刀,寻个自尽罢!”
16 千里 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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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国两人冲杀一阵,元军四散逃命。机灵的绕过后阵,有条生路;蠢笨的,东躲西藏,终免不了头上一刀。佛家奴真是好耐性,硬是干看不动。郑百户怕杀得恼了,逼急元军救援,挥动旗帜,主动退兵。
佛家奴马鞭前指:“看,看,岂有占便宜的反而后撤?此中定然有诈,好在没有听你们的话,贸然出击。”
一个经过几次战阵的百户,忍不住说道:“大人,区区八百人,有什么诈?小人看来,是红贼胆怯,怕咱们掩上,一股脑儿包了饺子。”
“言之有理。”听了这话,佛家奴寻思片刻,砰然心动;他极目眺望,远处的红巾阵营,清清楚楚,中间大阵,两侧游翼,似乎的确是不见得有什么埋伏。捋了几下胡须,昨夜的大败,实在给他太多阴影,正在攻和不攻之间,委决不下的时候,红巾阵中,先前突刺的小将军,再度驰骋而出。
只见他阵前耀武扬威,手提弓箭,对准逃溃的元军先锋,连射连中,一气射倒三人。又丢了弓,挽着长枪,奔腾两军之间,大呼邀战。
“八百人岂敢如此气壮?”佛家奴立刻做出决定,且先稳一稳,暗忖,“莫非,红贼是又遇上了哪处败兵,合而势大起来?”乃传令,散出游骑,打探周遭看有无敌情。
“李广故智。”那百户说道,“大人,请下令出击,红贼这是虚张声势。”
佛家奴哼哼两声,斜斜瞧了这百户一眼,连你都知道是李广故智,本大人岂能不知?那红贼又岂能不知?兵者,虚虚实实,虚则实也,实则虚也。难道红贼一定就是虚张声势,而不会是静待我军入彀?喝斥道:“低浅!退下。”打定主意,先弄清楚远近形势,再做打算。
那百户愤愤不平,又无计可施,只得不甘退下。两眼瞄着阵前,看那红贼将军,来往奔驰。
邓舍挑战再三,元军没一人出面。马力渐嫌不足,又捡起弓,劲射几箭,这才打马回阵。几个军官,都聚在郑百户身边,商量下步举止。王夫人也立在一侧。
邓舍跳下马,等候的亲兵拉走他的坐骑,自去照顾。又有人奉上食物清水,给他补充体力。从昨夜到现在,他还一点东西没吃过,胸中淤气在冲杀中散开之后,腹中感到饥饿。也就接了过来,没去郑百户们边儿上,他和赵过一起坐在十几步外,就着水吃。
他已经从悲恸中清醒过来,当理智回到身上,他首先感到的,是如悬崖边上一脚踏空的那种感觉。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从他穿到这个世界开始,虽杀戮不断,生活艰难,可先是有他的亲爹,后是有邓三,一直地在照顾他,或者可以说,一直在保护他。
他们不但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保护者,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领路人。
当他们在的时候,他不用考虑以后的路怎么走。即使偶尔他有所考虑,看看十几岁的身体,想想对这段历史的一无所知,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也会很快放弃掉那些他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可现在不同了。
从他这个身体的血缘、家族意义上讲,他成了无依无*;从他后世而来的精神世界来讲,他感到孤独空虚。他不想死,他还想活下去。甚至,他不但是想活下去。
十几年的见闻,目睹种种汉人受到歧视、摧残的事例;使得同为汉人的他,也和这些红巾们一样,痛恨鞑子。
更何况,他的亲爹死在鞑子手上;几百个他认识的、关心他、呵护他的上马贼老兄弟,也死在鞑子手上;而在邓三同样死在鞑子手上之后,那对鞑子的痛恨、仇恨到达了顶峰。
这不但是一种痛恨,这甚至是一种极度的羞耻感。汉人们自古生活、祖祖辈辈延续至今的神州大地上,被称为国人的,却不是汉人。
这是一种耻辱。也因此,他想再度看到汉民族崛起、屹立的狂热、迫切,是如此的强烈,尽管这是他自己的情绪,却强烈到叫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他也想,为其中,贡献一点他这个汉人的力量。
复仇、汉人衣冠,他的这两个想法其实是一致的。怎么才能实现?像郑百户所说“求王士诚帮忙”?只看看邓三是怎么死的,就知道,权力不在自己的手中,别说其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邓三死了,因为他不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郑百户没死,因为他是这支部队实际上的指挥官。当然,也许最后这一支红巾,谁也逃不脱元军的追击。可是,他敢肯定,到那个时候,死在最后一个的,一定是郑百户、王夫人。
“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想起做马贼时,听过的这支曲子,说得真对!
正想得出神,一点香风荡来。邓舍抬头去看,王夫人袅袅婷婷走近过来。下了马车,近处细看,王夫人身段不高,大约是常年随王士诚军旅而行的缘故,肤色些黑。眉细鼻挺,俊俏清熟。
她蹲踞下身,提起裙角,福了一福。邓舍慌忙站起,拱手还礼:“娘子这是做什么,属下不敢当。”
这是王夫人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邓舍,邓舍的年轻使得她微微惊讶。她很好地掩盖住了这份吃惊,没有表现出来。不动声色,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邓舍一番,方才说道:“一则,为谢邓千户,他因我而死,这份大恩我铭记不忘;二则,谢小邓将军,今日冲阵,若无将军,必不能胜;适才叫阵,将军武勇,鞑子胆寒,为我军赢得宝贵缓冲休息时间。”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亮中带着滑腻,就像是从舌尖上滚落下来的一般;又如玻璃球弹动在香薰胭脂里,澈而娇媚。
邓舍自觉身上汗气、血腥味、尘土味太过难闻,退了几步。避而不谈邓三之死,只说今日冲阵,他道:“娘子谬赞。今日冲阵,第一功当数郑百户用人得当;第二功是陈百户临阵调度;第三功,属下亲兵赵过,万军阵中,单骑擒鞑子大将。郑百户,整军之勇;陈百户,举阵之勇;赵过,悍将之勇。属下,皆不能比。”
王夫人粲然一笑,指着邓舍边儿上跟着站起的赵过:“这位就是你口中单骑擒鞑子大将的悍将吗?”赵过交俘虏给郑百户的时候,她见过一面,不等赵过回话,摘下裙上一个宝石坠子,“宝剑赠英雄。待回到上都,再给你补上。这块儿回回宝石,赏给你吧。”
赵过年岁也不大,二十上下。他的父亲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十年前战死,邓三主动接过抚养赵过的责任,和邓舍两人,是从小一直玩儿到大的。
他赶忙在身上擦了擦手,涨红了脸,接过坠子。他性讷言,不会说话,讲了声谢,就只傻笑。
王夫人目光没在赵过多过停留,转回邓舍,郑重说道:“小邓将军功劳太大,无以赠送。且等见着我家夫君,功名富贵,任将军取。”
邓舍当然不会把她这句话放心上,更不会因这句话就把命卖给她,表面没露出丝毫端倪,恭恭敬敬送她满意离开。回过身,他对赵过说:“走,去听听军议。天尚未午,方才军前叫阵,怕糊不了鞑子太久,看看下一步,是战,还是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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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严忠济,《天净沙》
2,回回宝石:来自中亚的宝石。
17 千里 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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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议的结果是主力防守,小股骚扰。红巾大部分没体力,持续攻击是不可能的。越是如此,越要虚张声势。
文华国很稳重地说:“鞑子怯战,昨夜一哄而散,今日三千人如龟般缩。”他对郑百户道,“本将和老罗,上午接替冲阵,两百人驱赶一千人如牛羊耳。斩获甚多。我们应该继续这样的策略,叫鞑子不敢露头。”
——元军的正规军,战斗力往往远逊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这种义军。文华国所说的策略,相当程度上,算是北伐军对付势大元朝正规军的老套路,屡试不爽。
陈虎话语不多,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支持。
黄驴哥这个千户,虽然更多是出于表现出来的忠心因素升上去的,毕竟经过许多战阵,眼光也不差。他也同意文华国的意见。罗国器、关世容附声赞和,连李和尚,都没有说反对的意见。
郑百户说道:“大家都没意见,就按这个策略办。只要能熬到晚上,咱们的选择余地就大多了。”
文华国一翘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老郑,我的意见,熬到晚上,咱们就趁夜而退。”
“退到哪里呢?”郑百户举目望敌阵,看到他们游骑四出,点派几个善射的亲兵,再去挑战一回;安置妥当,问文华国,“文百户有何提议?”
陈虎插嘴道:“末将看,不如往东方去。从三岔口中间一条,前行百里,有座城镇。咱们从上都来时,关平章曾派一支分队,去过此城筹粮。守卒俱无。咱们只要能进了这座城,鞑子就算再度追上,也没奈何咱们了。——他们都是骑兵,没带攻城器械,攻不得城。待其无粮,三两日,鞑子必退。”
郑百户请示王夫人,王夫人转头看了一眼通往兴和、上都的那条道路,犹豫不答。罗国器瞧出了她的心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娘子,往上都的路不止这一条。我们往东去,绕个圈,请娘子放心,一月之内,肯定能见着王元帅。”
王夫人这才点头,想起车中受伤千户:“也好。城镇中不知道有没有大夫,续千户的伤势,拖延不得了。”
得了王夫人首肯,郑百户下达命令:“黄千户、李百户,请你们二位,带着人,一个正面叫阵,一个侧面掩伏。做出要偷袭鞑子的样子,务必要做得隐蔽、更要让鞑子发现。鞑子一发现,你们就立刻回来。”
这是改变叫阵的方式,以免单调,引起元军的怀疑。
他又命令罗国器:“罗百户,请你带着你部,游弋两翼。鞑子放出的游骑,一个不许放过,叫他们有得出,没得回。”
完,郑百户叫亲兵指挥他本部有火铳的一百多骑兵,列在最前,举铳向天,连着射了三枪。烟火弥漫,这一百多人,跳下马,散坐一地。面对对面的元军,有的辱骂、有的脱了裤子撒尿,有的索性躺倒睡觉。
邓舍见郑百户点派出战的,皆是冲阵时,没怎么出动的部队,知道他是想要冲阵的部队多做休息。当下吩咐本部解散,原地休息。想起还有件事没做,提了解腕尖刀,走到捆缚旗杆上的元军千户面前。
那千户被绑多时,早先还大骂不止,这会儿没了力气,垂头丧气。看到邓舍提着尖刀过来,心中恐惧,叫道:“你做什么?”鼓足丹田之气,大喊,“我乃大元陕西蒙古军都万户府千夫长……”随即压低了声音,央求,“你放了我,给你们将军说,我家蒙古带功世家,有钱、有权。只要你放了我,必有厚报,必有厚报。”
陕西蒙古军都万户府,邓舍知道。前年,听闻红巾北伐三路军的西路军李喜喜、白不信部,包围过他们的大本营所在地凤翔,可惜被增援的元将察罕帖木儿、李思齐等人击败。
文华国嗤之以鼻:“败军之将。”邓舍手起刀落,削掉了这个千户的鼻子。
那千户痛叫一声,邓舍不紧不慢,再割掉他一个耳朵。郑百户急忙跑过来:“小邓百户,先等一等。”拉邓舍到一边,小声说,“问完了云内、东胜的情形,再交由你来处置。”
没了鼻子、一只耳朵的千户,为了保住性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云内、东胜城破之后,元军将军孛罗帖木儿下令,屠城三日。红巾战死数万,好在孛罗帖木儿志在夺城,丰州等三部红巾,突围都还算顺利。
探马赤军到的时候,续继祖部已经突围成功,连同王士诚部,往丰州方向去了。大约是想会合关铎部,至于他们具体的去向,这个千户不知道。但孛罗帖木儿十万大军,得了丰州更是如虎添翼;南下又有察罕帖木儿阻挡,除了去上都,关铎等人,又能去哪里呢?
问清情况,郑百户放了心,他们选择的逃跑路线没错。
那千户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没一个假话!将军大人,就求你饶了小人的狗命。”
郑百户笑了一笑,对邓舍道:“血淋淋的不好看,我去请娘子上车。”
看到邓舍又靠了过来,那千户绝望呼号,声音凄厉,远远传到元军营中。
派出去的游骑,没一个回来,尽被红巾斩杀。得不到情报,佛家奴更是惊疑。一个将官按捺不住,上前请命:“大人,蛮子将军功勋世家出身,若不去救他,怕日后朝廷责备。”
兵者,凶危之大事。不谨慎怎么能行?冲动,只会让全军陷入绝境。红巾这明明就是试图激怒本大人,……想起云内、东胜城内城外红巾死尸枕藉、血可流橹的惨景,佛家奴寒毛倒竖,第二次警告自己:不可轻举妄动,怒叱:“糊涂!退下。”
那千户的惨呼时断时续,一直延续到入夜时分。从中午时的中气饱满,渐渐到下午时的有气无力,又到入夜后声若游丝,再到湮然无声。夜籁人静,听得一清二楚。元军个个胆寒,人人自危,士气大落。
入夜不久,红巾又组织了一次攻势,较之前两次,声势浩大。旗号轮转,看样子是全军出动,八百人攻击元军三千人圆阵,佛家奴以马、车为墙,坚守苦战。半个时辰,红巾方才缓缓而退。
岂有面对强敌,而全军尽出,如主动赴死一般地不留余地?佛家奴坚定了红巾必然有诈,很可能汇聚了其他败军的观点。严词拒绝属下要求反击、夜袭的提议。好容易等到天亮,前阵将军气急败坏赶来报告:“红贼,红贼跑了!”
佛家奴大吃一惊,犹不肯信,亲自登高远望。果然,十几里外的红巾营地,人马皆无,只留下了一地马粪、一杆旗杆。
远远望去,旗杆上,一架白骨,朝阳光里,森然凛冷。
——
,义军:元朝士绅组成的地主武装,一般身着青衣,被称为义军。他们是和红巾作战的主力。
18 千里 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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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自己上了红巾大当的佛家奴,怒不可遏。堂堂中书平章政事,从一品的大官,三千名骁勇善战的探马赤军,居然被区区八百红巾败贼戏耍于股掌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那具被剐成骨架的千户尸体,大冷的天,他脑门冒汗。这事儿要是被皇帝知道,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当今圣上,可不是善茬儿。看似沉迷酒色,这些年中,不动声色里死在他手上的大臣官员不知凡几。
当即下令,全军上马,加速追击。
这一路穷追不舍,却因为晚了一晚上的路程,直到百里之外,遥遥望见一座城镇,还没追上。
红巾早过了这座城镇。按照本来计划,是想占据这座城镇,静待元军退兵。但到了之后,却发现,大概是因为上次关铎来此借粮的缘故,当地的地主联合一起,组织了一支青衣义军。
后有追兵,郑百户不能冒险,只得临时改变计划,远远地绕城而过。游骑不断来报,惹恼了的元军紧追不舍,一夜半日的急行,马力不逮,这种情形下去,早晚要被追上。如果再次开战,元军肯定不会像昨日那样好糊弄了。
郑百户殚精竭虑,每逢路口,都会派出一支部队,各条道路上都践踏一遍。期望以此能稍微延缓一下元军的追势。
邓舍变得沉默了很多。李和尚有时的挑衅行为,他也视若不见,还总是制止文华国的愤愤不平。他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不想再和郑百户他们一起行动,元军羞恼成怒,绝对不会轻松放过他们。
除报仇之外,元军追击他们的另一个目的,应该是王夫人。马车是一个很显眼的标志,逃命途中,非尊贵亲眷,谁能乘坐马车?没准儿,元军还会以为,马车中的,是某个受伤不良于行的指挥官呢。一路颠簸,顺着马车缝隙可是洒下了不少续千户的血。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文华国、陈虎。两人深以为然。一则他们马贼出身,投入红巾迫不得已,没有明知死路还要自蹈的道理;二则加入北伐军后,就在关铎麾下,和王士诚、续继祖部没太多交集,自也没甚义气可讲。
三人一拍即合。
“鞑子一人两马,咱们却没马可换。不出两天,鞑子就会再度追上咱们。”文华国人粗心细,其实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时候,全盘抛出了自己的意见,“我看,舍哥儿,不如咱们直接给老郑提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
“老兄弟只剩下四十来人。”陈虎说道,“咱们离开,对郑百户来讲,可以起到分散鞑子注意力的作用,他一定会同意。难就难在,怎么能多带走点兄弟。为了更好地保护王夫人,郑百户是不会给咱们一个人的。”
邓舍没说话,听他们俩讨论。这是他前世、包括这一世一直保持的习惯,先听别人的意见,再说自己的看法。这个习惯,让他在兄弟们中颇有“少年老成”的评价。
文华国瞥了护在马车边儿上郑百户一眼,哼了两声:“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把马车带走。”
“什么?”
“郑百户在意的,只是王夫人的安危。其他人如何,他尽管口口声声结拜兄弟,大家却都看得出,他根本没放心上。”陈虎缜密地分析郑百户的行为,说道,“所以,我们干脆主动把最危险的任务,承担过来。这样,我们以吸引鞑子为借口,能多带走兄弟;他则可以化整为零,更安全地保护王夫人到上都。”
文华国几乎准备跳到陈虎的马上,掐他的脖子了:“陈老八,你脑袋让马踢了!一向精明的人,怎么突然变傻了?……把鞑子全吸引过来,咱们怎么办?与其这样,还不如四十几老兄弟一起走,还能保住命。”
邓舍却点头同意:“陈叔说得对。依我看,郑百户万万没胆子拿王夫人的安危冒险。如果是他自己,也许他会把全部人马都交给我们,单骑而逃。可有王夫人在,即使咱们愿意带走马车,他能让咱们带走本部人马,就算不错了。所以,大头儿还在他哪儿了。”
文华国立刻明白,只要大头儿还在郑百户哪儿,那么,如何让元军相信他们追击的主要人物在哪支队伍里,就看各自的手段了。
他犹豫着说道:“老郑会相信我们?”
陈虎沉默不语,邓舍说道:“我和赵过留下来不走。你们去和他说,以卫护我安全的名义来说。这样,他肯定信。”
“那怎么行!”文华国脸红脖子粗,他甚至感到了愤怒,“你把老文看成什么人了?你叫我怎么去和老当家交待?”
“你们一走,我和赵过两人而已,什么时候走都可以。”邓舍坚决地说道,“生死在此一举,文叔,你莫再多说。就按我说的办吧。”
他一向不用命令似的语气说话的,忽然这么一说,文华国很不适应,张口无词。明知邓舍说的对,仍然难以决定。陈虎改变称呼,轻声说道:“四哥,就按少当家说的办吧。”
少当家三字,是肯定邓舍接替邓三的位置。
陈虎深知,蛇无头不行。这四十多人,人虽少,却是他们在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目前从各方面来讲,除了拥戴邓舍之外,还真没第二个合适人选。
邓舍尽管年龄小,但是一向口碑不错,稳重、照顾兄弟、作战勇敢、颇有智数。更且上马贼之中,邓三的威望无人能比。十来年的老兄弟,服的只邓三一人。再有邓三、邓舍的亲爹,都是为掩护大家断后而死。感情上加分不少。
所以,他这句话也是在变相提醒文华国,邓舍不再是以前的邓舍了。
文华国半晌无语,他不是不能接受邓舍做他们这支队伍的头领,邓舍,他看着长大的,如他子侄一般,他当然愿邓舍好。他是不愿意邓舍身陷险地。盘桓再三,他也想换他留下,但这样只会引起郑百户的猜疑。无奈之下,只得点头:“舍哥儿,我们会在前路等你。”
计议已定,陈虎拍马前去找郑百户说话。
正如他们所料,郑百户假意劝阻两句,当即同意。除了他们本部二百五十人外,额外又拨给他们一百人。恰好是剩下红巾军的一半人数,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更好地迷惑元军。
转身向王夫人报告、请示,王夫人不善骑马,但怎么说也是骑兵统帅的夫人,不至于不会骑。她一下就想透了其中厉害,毫不犹豫答应了:“车中续千户,就交给你们了。”
她穿着裙子,不方便,命郑百户剥下昏迷中续千户的衣物,也不嫌弃,当即换上。她模样本就俊俏,男装一穿,虽不合身,倒也趁得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味。
又解开拉车的两匹神骏良马,一匹骑,一匹备用。至于马车,另换上两匹就是。反正前夜、昨日和元军交锋,缴获了点战马。
风冻如刀,郑百户将只着内衣昏迷不醒的续千户搬回马车。出来又见着王夫人换马,略显尴尬,他对周围红巾、文华国们解释:“这两匹马,王元帅所送。睹物思人,娘子用出感情了。”
真的如此吗?文华国不屑一顾。如果不是邓舍暂时还不能离开,他肯定忍不住要说几句讽刺话的。强忍了回去,拉邓舍到偏静处,他再三叮嘱:“不必等到入夜。见着机会,你就溜。”
“两位将军忠心耿耿,邓千户泉下有知,一定欣慰。你们放心,我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会保得小邓百户周全。”临别之时,郑百户慷慨说道,他满脸敬佩,“两位也要爱惜身体。待到了上都,斩雄鸡,烧黄纸,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19 夫人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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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国、陈虎带走了所有的老兄弟,继续向东;郑百户、王夫人转而上都方向。路上,郑百户挑了些精干亲兵,以陪同聊天为名,将邓舍牢牢看守。竟是无机可走。
黄驴哥、罗国器、关世容三人,时不时也会来陪邓舍一会儿。私下里,黄驴哥对郑百户防贼似的防邓舍,极不满意,很是发了几句牢骚。
他这是真心而发。要知他身为嫡系一贯自视甚高,连日来,因了手下没人,却先是不得不看邓三眼色,接着又听命郑百户。邓三倒也罢了,和他同出关铎麾下,职位也相当;郑百户是什么东西?一个娘们儿家奴而已!杂牌旁系,区区百户,居然也敢对他颐指气使。
他早就不忿。
要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不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更关键的,要不是他的本部也尽是云内、东胜残军,他岂会忍到现在。
所以,看到文华国等人舍身引敌,而郑百户却还如此防范邓舍,他气不打一处来。几次自告奋勇要去和郑百户理论,邓舍阻止了他。
“小邓百户,真好气量。”黄驴哥佩服极了,自认不如。
罗国器、关世容两人微微一笑。和邓舍接触时间不长,但他们两人还是很欣赏这个稳重谦虚的少年。话说回来,欣赏是一回事,防人之心不可无是另一回事。从本身安全来讲,他们不反对郑百户这样做。
太阳逐渐西沉,跌落了地平线。一弯月,攀上枝头。风卷来了云,遮掩月光。乌黑的天上,不见一颗星。
他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黑洞洞夜色里,三三两两的树木,直到近处才可看见,一闪而逝。迎面的寒风灌入口鼻,盔甲冰冷,几个受了伤强自支撑的士兵,马上摇摇晃晃。
一骑游弋,自后方奔来。到王夫人、郑百户身边,言语几句。王夫人面露喜色,郑百户勒住缰绳,到邓舍诸人身边。
他一拱手:“小邓百户,文、陈二位忠心报主,以身饲虎。高风亮节,热血义气,叫本人钦佩不已。”神色轻松,按捺不住的兴奋他表露在外,“游骑适才来报,一直追在后边的鞑子,没了。”
黄驴哥轻哼一声,罗国器松了口气,关世容拍拍邓舍的手臂以示安慰。邓舍心中一紧,他不需要伪装自己的心情,越不伪装,才越能让郑百户相信其中无诈。一句话没说,打马一鞭,他离开了众人。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郑百户收拾起兴奋,目送邓舍离去,做出沉痛的表情,了然地点点头;接着他对众人说,“连续作战、疾驰,马匹早就累了,军中粮食也所剩无几。我记得前边有个站赤,规模很大,不如去那里休息一下,顺带寻些粮草。诸位,如何?”
没人反对。
按照商量好的计策,文华国、陈虎会先主动引走元军,给邓舍溜走创造机会;随后,丢下马车,做出明显痕迹,让追击的元军知道,他们追错了人。虽然知道这些步骤,邓舍还是忍不住的紧张。
他同时感到时间的紧迫性,他必须及早离开,会合文、陈二人,尽快实行下一步。不然,若真的让元军追了上去,可就弄巧成拙。
马蹄哒哒,王夫人靠近过来。
没办法继续躲在马车里,严寒冷风,刮得她脸颊通红。裹着几个士兵的披风,在马上缩成一团。穿裹虽多,她身材娇小,不显臃肿,反而有种楚楚动人的味道。
她平时骑马,兴致所到,兜两圈就罢;今日长途跋涉,急行军,硬邦邦的马鞍磨得她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生疼,勒缰绳的小手带了郑百户的手套,不合手,也是很疼。
这么冷的天,她一点儿不想说话。可又不得不抚慰一下邓舍,她怕邓舍一激动,寻个空子跑回文华国那里去,再把元军给放回来。顺带的,也好让士兵们知道她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
她冷得嗓音都变了形,说道:“小邓百户,你义父的两位兄弟,真是义薄云天。你不必难过,吉人自有天相。见到我家老爷,我一定会把他们和你的功勋报上去。”
邓舍深深厌烦。
第一次见面,他对这个女人还是颇有好感的,以为她智勇双全;谁知道,她的智勇,都是为她个人利益服务。这本来也不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是你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手段太过低级。否则,徒惹人嫌恶。
昨日他冲阵回来,王夫人对待他和赵过,态度截然不同。对他,略显巴结的恭维、利诱;对赵过,勉强敷衍的“赏”个小玩意儿。他和赵过固然地位不同,一个百户、一个亲兵。但一个能万军之中生擒敌酋的士卒,岂能以寻常士卒看待?
而冲阵之前,王夫人车上激励诸人之举,现在看来,也只是为了让士兵们为她卖命而已。如果真的当时战败,她被俘,邓舍很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自杀的勇气。
再到上午,王夫人毫不犹豫地弃马车,剥掉为保护她冲出重围受伤昏迷、她叔伯兄弟续千户的衣服,拿驽马换掉拉车的良马。种种等等,邓舍看在眼里,鄙夷内里。
邓舍是个深沉的人,很好地掩盖住了不满,勉强一笑:“娘子千金之躯。只要保得娘子安全,属下们死又何妨?”
王夫人喜欢听这种话,她漂亮、高贵、有地位,像邓舍这种人理应为她生,为她死。她满意地夸奖邓舍几句。心思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天冷风寒,不知道前边站赤之中,能不能寻来辆马车。”
邓舍简直要勃然大怒,兄弟们缺衣少食、伤痕累累,便是他自己,身上伤处,也是裹了又裂,裂了又裹。这女人,居然只去考虑马车挡风!他压下了怒火,心知肚明放在往日,他面对这等情形最多一笑而过;此时多半是焦虑文华国等人,迁怒在王夫人身上。
虽然瞧不起王夫人为人,迁怒他人之事,他也不屑为之。当下他施了一礼:“属下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呼啸赵过,策马急奔。郑百户派来的十来个亲兵,慌忙跟上。站赤在前边二十里外,距离不远,稍瞬即到。
乌云尽数掩住了月,乌暗暗的天色,三米之外看不到人。风更加冷冽,一个亲兵缩了缩脖子,咒骂一声:“这狗天气,难道又要下雪?”
邓舍伸手制止了他说话,赵过嘡啷一声抽出斩马刀。那亲兵吓了一跳,转马回身,去摸挂在马上的铁鞭:“做甚么?”他的伴当“嘘”的一声,也抽出了马刀,指着前边:“看。”
半里外的站赤,黑黝黝矗立野地。占地方圆数百米,前边驿站旅社,后边圆通通高耸了座粮仓。几点灯火,明灭其中。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兵荒马乱,这荒废已久的站赤,怎会住的有人?郑百户亲兵们面面相觑,拿铁鞭的那个,立刻拨马回转,去通知后边的大队。
邓舍和赵过互相对视一眼,他两人发小,总角之交,了解对方就像是了解自己。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完全明白对方的想法。赵过跳下马,漆黑夜色中,悄悄挨近站赤旅社窗口。
邓舍小声命令那十来个亲兵:“探探情形,再作打算。”
一行人散开来,留了三四个看马,做后备军。剩下的默不作声,两人一组,跟在赵过身后。站赤内隐隐传出声响,一个人正在唱歌。口音古怪,尖利如枭。邓舍微皱眉头,一个亲兵低声说道:“是个火者。”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内宫的太监?听得吱呀声响,来不及寻思其中蹊跷,邓舍连忙注目去看。一个人嘟嘟噜噜从站赤中走出,大约是要方便,束着手,揣在怀里。恰好和赵过碰个照面。
那汉子一愣,赵过手起刀落,鲜血四溅,险些将他劈为两半。临死前,那汉子痛叫之声,传出极远。站赤中歌声顿停,一不做二不休,赵过抬脚踢开开了一半的门,将那汉子的尸体扔入,惹出一片惊叫。
他闪身入内,转眼又退了出来。一把拽上门,回身大叫:“百、百十个,青,青,青,……”
他一急,有结巴的毛病。邓舍听出意思,门内有百十个青军。一个机灵的亲兵马上再去报告郑百户。邓舍加紧脚步,要奔到门边,支援赵过。
——
,火者。
——时俗,称皇帝身边的太监为火者。
本为波斯语音译,是伊斯兰教对有威望人物的尊称。该词原为波斯萨曼王朝的官职称谓,后演变为对权贵和有身份之人的尊称。
元时,火者之词盛行一时,除了称呼太监外,很多达官贵人也用火者作为其名,不少大臣和将军都用此名,显示其地位显贵,比如元成宗时的一个大臣就叫迷里火者。
20 夫人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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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军皆是步卒,一时被赵过堵在门内,出入不得。邓舍赶到近前,听里边几个领头的,呱啦啦大叫,不是中土口音。
赵过奋起千钧力气,死死拉住旅社的门,额头、脖子上青筋迸起,如条条青蛇一般。邓舍见这站赤旅社,有两三扇窗户,破败不堪,几个青头巾的脑袋晃动着,眼看要爬出来。当下长枪掷出,贯透一人颈子,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一头栽将下来。那几个青头巾脑袋,顿时缩了回去。
吩咐跟上来的亲兵们:“分几个人,守在窗边、后门。莫放了人出来。”又转头看来路,黑压压一片援军,显出在里许地外。
他抽出马刀,示意赵过松手。三四个亲兵,俱都丢掉长兵器,换上腰刀、马刀。准备妥当,赵过松手跳开,俯身拾方才扔下的斩马刀。两三个拉门的青衣士兵收势不住,向后跌倒;门内乱了片刻,四五个人冲了出来。
带头的,五短身材,口中呱呱叫嚷,举着一柄朴刀,直扑邓舍而来。邓舍闪身让过,马刀回削上挑,干净利索地砍掉了他的脑袋。郑百户派来的亲兵,都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兵,经验丰富、配合默契。斩瓜切菜般,三两下料理了剩下的几个青衣士兵。
守后门的亲兵去得晚了,招架不住,倒退回来,大叫:“他们冲出来了!”
十几个舞刀弄棒的青军追赶在这个亲兵身后,叫嚷着邓舍听不懂的语言,气势汹汹。邓舍唿哨一声,拉着赵过,向后便退。此时,郑百户的援军已经冲过了他们留放马匹的地方,咫尺之遥。
那些青军,也看到了这冲卷而来的大批骑兵,脚下一挫,掉头逃跑,后门、前门涌出了更多的青军。看到骑兵之后,前边的想往后跑,后边的不知底细,往外涌。前后乱做一团。
邓舍甚至还有空去捡了自己的长枪。
冲在最前边的,是李和尚。李和尚一马当先,二十几个亲信紧护身侧;他们光秃秃的脑袋,夜色中煞是显眼。几个善射的骑手,拉开弓箭,距离近射得准,青军士兵惨叫连连。
邓舍和赵过奔回了自己坐骑所在,一跃上马。负责看护他们的亲兵,有的落在后边,有的返身冲击,还跟在他们身边的,只有原先留下看马的几个人。
邓舍抬眼观察,郑百户驻马一个距离站赤几百米远的小高地上,指挥黄驴哥、罗国器、关世容等人左右包围。他大声呼喝:“不要靠近,弓箭手在前,一个不要放出来。”招呼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火把呢?快点,快点。”
他们之前急行赶路,为不引起注意,没点火把。邓舍知道了郑百户的用意,他是要火烧站赤。
青军大约也猜测出了红巾的企图,突围强度加大。窗边竖立起盾牌,组织了些弓箭手,盾牌掩护下,向外射箭。其中一人,箭术甚精,拉强弓,开硬箭,连连射落两三个红巾弓箭手。造成了不小的慌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邓舍大叫一声:“冲上去,砍了他!”催马一鞭,直奔过去。瞬间混入绕站赤打转的数百红巾之中,打一个忽闪,甩掉了大部分跟着他的郑百户亲兵。只赵过和另一人紧追身后。绕到站赤后边,脱了郑百户视线,乱马阵中,没人注意他们。
赵过闷声不响,和那个亲兵一并马,伸手揪了他过来,刀未送入他胸口,恰一支敌箭射来,随手拿这亲兵挡住。箭矢斜斜刺入那亲兵臂膀,他张口大呼,全身麻痹,到死半点声音发不出。
赵过奇怪,摘下箭头鼻边嗅了嗅:“有,有毒。”随手丢下这亲兵,邓舍和他,二人就待转出大队,投往东去。就在此时,蓦然听见站赤前边,传来一阵惊乱呼叫。随即,李和尚破锣嗓门响起:“郑百户!郑百户!”声音渐远,从站赤前奔回了小高地。
邓舍心念电转,情知必是郑百户中了箭。从刚才死掉的亲兵可以看出,箭上毒性猛烈,郑百户怕是活不成了。车中负伤的续千户,也不在这个队伍之中。群龙无首,王夫人一介女流,她之前的自私表现,就邓舍所知,士兵们也有很多都不满意。
如果能将这三百多血战得生的精锐老卒,收归手下,再去会合文华国、陈虎的话,即使后边的元军甩不掉,也能多一点活命的机会。若是元军已经被甩掉,也无需担忧他们再顺着自己的踪迹追上,现在后无追兵,时间充足,他自然有办法消掉军队过往的痕迹。
先前,之所以他决定和王夫人、郑百户分道扬镳,正是因为有郑百户在,他们没指挥权。而现在,罗国器、关世容、黄驴哥、李和尚,这四人的性格脾气,电闪过邓舍脑海。他立刻做出了决定。带马回奔,随着红巾,转到站赤之前。
径直到郑百户身前。郑百户躺在地上,大腿中箭,王夫人手足无措立在一边,一个亲兵正紧急救治。伤创处乌黑一团,流出的血都是乌黑色。他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虚弱地看着周围,神情焦虑。看到邓舍到来,脸上不由一松,他绽出笑意。——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怕邓舍脱身跑掉。
他勉力挣扎坐起,去拉邓舍的手,气力不足,说话断断续续:“小、小邓百户,务、务必请你护住娘子,到、到上都。”
邓舍不忍他死前苦痛,点头权当应是。
郑百户大喜,像是放掉了一桩心事,身子一软,滑落地上。手还往上举着,嘴唇开启,说着些什么,低不可闻。邓舍附耳去听,听他说道:“小邓百户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必当相共八拜,结为兄弟。”
邓舍啼笑皆非,看他声音渐渐细无,却也佩服他的忠心耿耿。乃恭恭敬敬给他施了一礼,起身请问王夫人:“郑百户归天去了。娘子,你来吩咐指挥吧。”
王夫人眼圈一红,泪垂欲滴。她倒不是为郑百户伤痛,而是忽然少了这么一个长期以来,什么事儿都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奴才,一下子若有所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李和尚鼓声向前:“娘子莫要悲伤。小人在此,一样可以护得娘子安稳。”
郑百户之死,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闲暇里,他早注意王夫人二百亲兵多时。除了郑百户一人,从没见过第二个发号施令的头目。听那些亲兵平时说话,可知,这二百人中,只有十来个,是和郑百户一样,一直跟随王夫人从云内到东胜、又突围活到现在的。其他的,包括那一百来火铳手,皆是续继祖出城之前,临时拨给王夫人的。
郑百户活着,他不敢想。郑百户死了,他为什么不能顶替郑百户的位置?一举两得,他可从没有指挥过三百个人!而且,最重要的,若是巴结好了王夫人,成了像郑百户一样的亲信,他相信,他从此就平步青云。
完了这句话,他没理会邓舍和围拢过来的黄驴哥。他甚至连罗国器也不想理,他还记得村中军议时候,罗国器不肯支持他拾掇掉邓三、邓舍的做为。但考虑到大局为重,还是对他点点头,笑了笑。
他一头喝令李子繁,速速拿火把分给诸军,投入站赤之内;一头向关世容叉了手,道:“关老哥,我要在此照顾娘子。就麻烦你带队包围。”又殷切表示关怀,叮嘱,“记住,谨慎那几个弓箭手,别叫他们临死反扑。”
关世容一言不发,自去了。李和尚又请王夫人退后一点:“莫叫流矢误伤了娘子,就请娘子静看小人如何破敌。百十个青军贼子,剿灭他们,如反手耳!”
王夫人应声退后,她不是性格软弱的人,从失态中很快恢复过来,欣慰道:“你很好,李将军。”
一时光头簇拥里,左顾右盼。邓舍、赵过默然无声,黄驴哥、罗国器分立两侧。得了王夫人一句赞扬,李和尚顿感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21 夫人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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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投入两三个火把,青军就从窗口竖出了一面白旗,齐声大呼:“愿降,愿降。”
红巾恼其毒箭伤人;李和尚一心为郑百户报仇,才好使得他接替郑百户名正言顺,岂肯轻易答应?火把如龙,接二连三丢入。熊熊大火直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熄灭。其间青军做困兽斗,组织了两拨冲锋,皆被红巾弓箭手射死。
门内惨呼号叫,时不时有火人慌不择路自门中奔出。
红巾驰奔不绝,烧死的不理,烧得半死的补上一刀。轰然巨响,烧到最后,墙壁倒塌,仅剩的四五个命大青军夺路奔出,其中一个出了门即伏地叩头,其他的四散而逃。
李和尚亲自取弓,射狐兔般,将四散的一一射倒。伏地叩头之人仓急大呼:“爷爷,莫杀小人,小人有用!爷爷!祖宗,小人有大用!”
这个人声音尖锐,正是前番唱歌的那个火者。
李和尚弓箭回来,接过亲信递来郑百户所中毒箭,大笑道:“果有大用,刚好拿来为郑大人报仇!”搭箭要射,邓舍上前拦住。李和尚鼻腔里拉长音恩了一声,双眼圆翻,就要发飙。
邓舍温声说道:“李百户且慢。”
他掉回身,请示王夫人:“娘子,属下之见,不如先听听此人要讲些什么,也好让咱们知晓为何此地会有这么一股青军?探探前路风声。这阉人口音古怪,问清了内情,好做打算。”
事关生死安危,马虎不得,王夫人点头称是:“正该如此。”
李和尚眼翻改眨,立马放下弓箭,大喝:“带上来。”
关世容因指挥攻击的缘故,便在这火者不远。听到邓舍等人议论,他赞同邓舍意见,见王夫人同意,当下也不说话,兜马过去。扬起马鞭,他抽打着火者,催促到小高地前。
火者不敢起身,身上挨着鞭子,匍匐在地,脑袋挨着地,屁滚尿流窜行到李和尚等人面前。一身连泥带土,衣服烧了大半,发焦脸黑,又是连连磕头砰砰直响,他颤抖着声音道:“小人河光秀,见过各位爷爷。”
邓舍躬身站在王夫人身侧:“请娘子问话。”
王夫人不由一怔。大营时候,王士诚对她宠溺非常,却从没叫她参预过军机。战场征伐男儿事,王夫人纵然好强,也半点儿没想过自己要像一些红巾女将一般,号旗令下,万千男儿为之赴死。
相反,她甚是瞧不起那些个女将。
女为悦己者容。打扮自己、小意男人,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从而问心无愧地享受夫君可以给她的雍容华贵、以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因夫之荣。她向来以为,这才是女人该做的事儿。
转念一想,续千户、郑百户一走一死,如今自己身边一个体己人都没有了。把命放在外人手中,总是不太保险。正如昨日车上举刀一般,她事急从权,果断接口,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这火者,哪里来?”
火者道:“小人高丽棒子出身,从辽东永平来。”
他这话一说,在场诸人尽皆明白。原来不是内宫火者,而是个自宫阉人。
元朝向来有高丽宦官弄权的传统,就比如当今元帝,从他登基到现在,十数年中,先后擅权的两个大太监,都是高丽人。一个是引荐奇氏给元帝的高龙普,一个是奇氏同里朴不花。——奇氏,高丽权臣奇澈之女,第二皇后,深得帝宠。
因此大批高丽低贱、残诈之徒,往往挥刀自阉,寄侥幸在入宫得帝宠。然而自阉的人实在太多,能进宫者十不有一。大部分进不了宫的,处处遭人白眼,生活悲惨。
本地住不下,便有很多游荡到辽东、上都一带,以他人对自己残缺身体的好奇来谋生。
辽东一带,元初世祖忽必烈攻打高丽时候,高丽人洪茶丘带部投降,引了大批高丽人移居到此。之后,高丽归降,百十年中,偷渡、移居辽东者,更是多不胜数。以至造成高丽国内青壮不足,人口减少现象严重。为此,元帝多次应高丽王请求,遣送高丽人回国。
和这个阉人河光秀一起的那些青军,就是居住在永平(秦皇岛西)的高丽移民。
知晓了河光秀的来历,围观诸人皆现出鄙夷神色。王夫人啐了一声,袖掩秀口琼鼻,闪避邓舍身后:“和这等污秽棒子说话,没得污了妾身清白。小邓百户,你来问吧。”
邓舍当然不会谦让,问道:“永平距此,数百里之遥。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河光秀战战兢兢:“小人们,出身卑贱,藩国属奴。战乱之世,谋生不易。一时狗油蒙了脑袋,想的岔了,想学上国大人们,自组义军,……”周围人哼了声,他立刻改口,“狗腿子,叫你好的不学,偏去学做狗腿子,该死!”
伸手打自己耳光,啪啪作响,毫不留情,没两下,他就脸皮肿起,嘴角血流。邓舍制止了他,问:“你说你有大用?什么用处?”
河光秀一抹嘴边血迹,谄媚笑道:“小人有重大军情禀告。听说,鞑子狗皇帝诏令岭北行省诸王,派勤王师。”
这个消息实在惊人。黄驴哥哎哟一声,抬脚踢翻了河光秀:“你一个阉人棒子,怎会知道这等重大消息?”
河光秀不敢叫疼,翻个身,爬起来,狠狠叩头,叫道:“小人同乡,……”他指着站赤之内,“已经被爷爷们烧死的那个,向来在永平大官人家走动。小人们来此之前,他才从官人老爷口中得知。小人半句不敢欺瞒。”
黄驴哥信了消息真实,六神无主:“这该如何是好?”
岭北和腹里接壤,诸王皆是蒙古世家功勋,其部属臣民和中原不同,仍然按蒙古千户、百户的制度管辖。元帝诏书一下,可以想象,千万铁蹄南下,越漠北而长驱直入,首遭其锋的,定然是北伐诸军。
如此一来,再投上都方向,何异自投虎口?他环顾四边二三百人,这点子人马,怕还不够塞了鞑子牙缝。
李和尚也没了主意,仓皇气闷,只抽出刀,要砍河光秀。河光秀屎尿迸出,乱不择言:“小人愿做内应!小人愿做内应!”
“甚么内应?”邓舍二度拦下李和尚,问道。
河光秀在永平时,卑贱之体,穷困潦倒。偶有良善人家使用他,他又垂涎人家财货,常常偷说虚实给高丽同伴,夜去打劫。这会儿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他爆竹仗似的说道:“永平人马空虚,又一直没遭兵灾,城池怠守。爷爷们若要攻取,小人人熟地熟,愿冒死潜入,为爷爷们内应。”
得顺口,思路捋顺,他竟忽然发现自己的计策甚是可行,想起城中富庶,他壮了胆气,吐沫四溅:“永平大城,粮米溢仓,军械山积。钱币无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耀人眼目。家家富庶,百姓如织。”
他洒眼看遍三二百破破烂烂的红巾,咽口唾沫,继续道:“爷爷们若是能和小人里应外合,得了此城,真是如虎插翅。”
他说的是实情。红巾出塞外、入辽东以来,着眼点都在有政治意义的军事重镇,如上都、辽阳之类;永平是连接迁民镇(徐达后在此建山海关)和京师的要冲,据守不易。所以奇迹般的,十数年战火连天,永平居然一直安然无恙。
久未说话的罗国器噫了声,质问:“永平,大城。你单身一人,卑贱之极的身份,如何做我内应?遮莫看我等好欺瞒,在说假话吗?”
河光秀叩头不止,额头上鲜血横流:“借个豹子胆,小人也不敢。爷爷不知,城中颇有小人同乡,向来羡慕城中富庶的。只要小人回去,三两句话,必能打动他们,一起取来为爷爷们效力。”
邓舍怦然心动。
芝麻李、赵君用八人里应外合夺取重镇徐州的事例闪过他的脑中;当然,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比起事之初,城市荒殆城防。但芝麻李只有八个人,他们可是八百人;而且永平不是重镇,如果计策得当,也不是没攻取的可能。
最重要的,他根本就不想再回上都。
北伐军注定覆灭的局面,他为什么还要陪他们一起死?邓三死后,他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命,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攻下永平,借助其粮草百姓,他就能从朝不保夕的一个小小百户,成为王士诚、关铎一样的方面将领。
即使攻打不下。
他退一步想,也可以由永平到濒海浮海而去山东。山东、河南,红巾势盛,到那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失据。而是进退由心。至不济,还有朱元璋可以投奔。
罢了,富贵险中求。他下定决心,只剩两个问题,如何说服王夫人;如何会合文华国、陈虎,彻底甩掉追踪的元军。
——
,棒子。
《辽左见闻录》:朝鲜贡使从者之外,其奔走服役者,谓之“棒子”。其国妇女有淫行,即没入为官妓,所生之子曰“棒子”,不齿于齐民。鬓发蓬松,不得裹网巾;徒行万里,不得乘骑;藉草卧地,不得寝处火炕。盖国中之贱而劳者。
不知元朝时候,有无棒子这个阶层,以今推古,料来此是一脉相承。
2,高丽宦官。
征选高丽宦官是元朝的一种固定的国家制度。
高丽宦官在元朝宫廷的势力远过汉人宦官,形成了一股盘踞元朝中央政府内部几乎无处不在的强大政治势力,乃至高丽每有奏请,必赖其力。
“至正二年,秋,御史大夫言宦官太盛,当减宦官额并宫女,时宦者多高丽人为之也。”不但宦官,宫女很多也是高丽贡女,“至正以来,宫中给事使令,大半为高丽女。”
因为这些原因,“残忍侥幸之徒,转相慕效,父宫其子,兄宫其弟,又其强暴者,小有愤怒,辄自割势。不数十年间,刀锯之辈甚多。”
自宫的不但有投机之辈,“崔世延,怒其妻悍妒,自宫为阉。时宦者宠盛,人皆歆慕,多自宫者。”
3,高龙普。
“龙普在帝侧用事,天下疾之。御史台奏曰:龙普,高丽煤场人。席宠用势,作威作福,亲王丞相,望风趋拜,招纳货赂,金帛山积。权倾天下。”
4,元朝皇后。
元朝后宫,不止一个皇后。“自正后之下,复立两宫,其称亦曰二宫皇后三宫皇后。”成吉思汗时,诸斡耳朵(帐篷宫殿)中,多达十几个皇后。
成吉思汗家族只和弘吉剌氏、亦乞烈思等氏族通婚。
元帝的第一皇后,也就是正宫,皆是出自弘吉剌氏、亦乞烈思氏。尤其弘吉剌氏,在成吉思汗时期,是黄金家族的忠实盟友,出了很大的力。成吉思汗定下的旧制:弘吉剌氏有女为后,有男尚公主。生女世以为后,生子世尚公主。
5,农民起义中的高丽军队。
高丽做为元朝的属国,派出了许多军马,帮助元朝镇压红巾。
如至正十四年,“时丞相脱脱奉诏讨张士诚,征兵高丽,王命其将李权,柳翟等帅两万三千人以行,十一月,从攻高邮不克,权等六人战死。”元军高邮大败后,柳翟继续在黄淮一带征讨义军。
22 永平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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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士卒拖走了河光秀,李和尚彷徨无计,关世容默然无声。黄驴哥来回走动,罗国器低头陈思。王夫人柳眉蹙起,俏脸含忧,问道:“诸位将军,听了这棒子言语,有什么打算?”
李和尚吭吭唧唧,摸着光头,半晌挤出一句,道:“也许这阉人胡言乱语,一个卑贱之人,说的话不能当真。小人意见,还是照旧,投上都去。即使漠北诸王真的应狗皇帝令南下,咱们几十万大军,还怕了他们不成?”
关世容冷笑一声,罗国器吞吞吐吐,说道:“也不尽然。岭北百姓,俱是蒙古鞑子,蛮性未除,和中原鞑子不同。若果然他们南下,倒是个劲敌。”
李和尚焦躁起来,这二楞子罗,处处和他作对,怒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人的意见,咱们不如暂且东去。辽阳之地,在我军手中。若能到的辽阳,就能稳妥许多。”罗国器目光游动,看到王夫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又道,“也请娘子放心、从辽阳到沿海,大部郡县都在我们手中。娘子要是想念王元帅,咱们尽可以浮海而去山东。王元帅本是山东毛平章爱将,毛平章定能照顾娘子周全。避过了鞑子势大的风头,王元帅,娘子还不是想见就能见。”
邓舍顿时明白,这才是罗国器真正的目的。罗国器是山东人,久离家乡,再则山东目前的形势远远强过辽东,所以,他有了奉王夫人回山东的念头。
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罗国器的话,是王夫人从没想过的。她楞了会儿,问邓舍:“小邓百户,你看呢?”接触这些时,邓舍给她的印象,体贴、忠诚、稳重、机智;所以犹豫关头,一群人中,她忍不住第一个想要询问的,却是年龄最小的邓舍。
邓舍不肯说出自己想法,转而问黄驴哥、关世容:“黄千户、关百户,你两位怎么看?”
委实难以决断。黄驴哥认为自己第一个该考虑关铎安危,可一个掩不住的念头一下一下地冒头:回了上都,真的遭到漠北铁骑的围攻,究竟几分胜算?他猜不出来,又不愿意说出不回上都的话,选择了沉默。
沉默,代表默认,也代表弃权。
关世容没甚么顾虑,他只想保住族人,自然越安全的地方越好。哪里安全?还用想!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俺以为,东去为好。”
两个人赞同,一个人弃权。李和尚敏锐地感到了形势的转变,他急忙去看王夫人。王夫人神色微微有些松动,他抢在邓舍之前,表态:“小人仔细琢磨,罗百户说的也有些道理。娘子,去山东也好。较之上都,路途远近,也没差多少。”
王夫人坚持询问邓舍:“小邓百户,你说呢?”
邓舍这才说道,他的语气有些夸大:“岭北诸王,麾下何止百万。严寒苦地,善战之民。一旦挥师南下,马蹄涌涌,奔腾如潮。而上都距离岭北,不过三四百里,一蹴可到。且,我军分散辽阳、腹里各城,关平章离上都赴丰州前,又毁城墙而焚宫殿,属下以为,上都难以守卫。”
他顿了顿,目光从诸人脸上一一走过,接着道:“罗百户所言,精深周密。不过以属下之见,送娘子去山东前,不如先至永平。方才那阉人言道,永平富庶,城防懈怠,里应外合之策颇是可行。从此东去,会合文百户、陈百户部,勒兵衔枚,轻骑急行,甩掉鞑子探马赤军。四五日内,可到永平。果真能得高丽内应,骑兵冲入城。一鼓而下,山积军械,十万仓粟,尽入我手。到那时候,娘子还记得徐州李大王一日纳十万众的故事?”
凭几百败军、一群棒子去夺永平,众人都被他的大胆惊震。罗国器喃喃自语:“这,这也太过险着。”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邓舍不动声色,稳稳说道,“即使攻克不下。一击不中,我等皆是骑兵,当即便可远走。永平再去三几十里,就是海边。一样能浮海去山东。”他加重了语气,“娘子,不入虎焉得虎子?以惨败之军惶惶而去山东,或是以十万之众煌煌而救上都,尽在娘子一念之间。”
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把去山东、还是去上都这个选择,转变成了去山东、还是夺永平。
众人皆是无声,考虑他的计策是否可行。李和尚目瞪口呆,望向邓舍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王夫人为他所描绘的将十万众入上都的场景迷惑,她对怎么攻永平没兴趣,但是她对声威宣赫地入上都很神往。
如果这个场景可以实现,她敢肯定,她一定会成为上都城中所有达官妻妾的敬仰、讨论对象。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的心跳得快极了。而且,邓舍说的也不错,即使攻打不下永平,半日内就可到海边,最多死几个攻城的士卒,对她而言,没什么损失。
她几乎可以听到入上都、两侧万千百姓的欢呼了,她决定了,她说:“小邓百户,虎胆将军。妾身,愿将身边二百亲兵,交由你来指挥。”
李和尚第一次没有对邓舍博得王夫人欢喜感到嫉妒、不满;这个方案比直接逃到山东更容易给黄驴哥不去上都的借口,他完全支持;一直无可无不可的关世容,感觉到身体中有一股从军时候的血气在邓舍大胆计划的激励下,逐渐地重生,他再三重复邓舍说过的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罗国器魂不守舍,不停说道:“这得好好谋划,这得好好谋划。怎么甩掉鞑子?怎么里应?怎么出其不备?”
意见只要能统一,事情就好办。
邓舍叫士卒把河光秀拖回来,仔细询问永平内情。李和尚甘愿跑腿,指挥士兵拉出青军放在粮仓里的粮食,分发诸人。王夫人放弃了找马车的打算,黄驴哥去收集青军射出来的毒箭以备后用。关世容负责掩埋郑百户和中了毒箭而死的几个士兵。
最后,部队集结,一起在郑百户等人坟头前,告别离去。转往东去,一路疾驰,留了一队人,在后边清理路过的痕迹。第二天天亮,邓舍找到了文华国给他留下的记号,——做马贼时的暗号。
不过,邓舍自然不会让王夫人们知道这些记号的存在。
避开村镇,找了偏僻地方,众军休息两个时辰,接着赶路。道路上马蹄纵横,应该是文华国、探马赤军留下的痕迹。
午时,路边见到了王夫人的马车,歪歪斜斜停在路边。邓舍亲自去查看,车里躺着续千户,已经死了,尸体冰凉,没了脑袋,可能是被元军割去了。抛下续千户是邓舍和陈虎商量好的,一来可以加快速度,二者希望元军在得到这个重要人物之后,可以放弃追击。
邓舍有些焦急。道路上的马蹄痕迹,比开始更加密集了。
连着追了两天两夜,马蹄从密集变得稀疏。这些变化,使得众人都迷惑不解。要说是元军歼灭了文华国部,可前边还有马蹄印;隐约猜到也许是元军退了,又不能相信文华国以三百人击退三千人。
第三天入夜时分,前头探马来报,见着了文华国部。
23 永平 Ⅱ
两处人马相见,自有一番热闹。邓舍三言两语讲清路上发生种种,问文华国元军去向。文华国、陈虎也是纳闷:“追到半截腰,鞑子主动退了。或许是见了续千户尸身,没了继续追击的动力?又许是没了粮食,不得不撤?”
众人猜疑纷纷,摸不清头脑。但不管如何,这总是件好事。连着被这股探马赤军追击了几天几夜,大家不由轻松。
陈虎向王夫人道歉,言辞诚恳:“续千户伤势恶化,找不来大夫,……本想带了他尸身走,鞑子追得紧,掩埋都没空。小人们照看不利,但随娘子见责。”
王夫人怎会为这等小事,责备他们?反而好言好语,安慰几句,又万福行礼,多谢文、陈引走元军。她穿着续千户的衣服,男装而行女子之礼,眉眼俊俏、身段宛转,十分可爱。
为保险起见,两军又赶了半夜路,寻处山岗,扎营安歇。路上,邓舍说知了打算,做了十几年马贼的文华国素来胆大包天,自无不赞同的道理;陈虎思量了一路,觉得里应外合之计可行。
邓三战死,上马贼老兄弟只剩四十来人,他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搏,或许就是另一片天地。
请王夫人去歇息罢,诸将聚合,命河光秀跪在他们面前,详详细细把永平城内城外的虚实讲个透彻。河光秀在永平住了三五年,平时走街串巷,卖身求食;三街六市、兵马驻防,十分熟悉。虽不识文字,难得手脚轻便,他请来纸笔,绘成图案,送上邓舍等人观看。
邓舍等人观看图画,文华国却对河光秀极感兴趣,他还从没见过阉人。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几番,带河光秀到一边,他命令:“你这厮,脱下裤子。让爷爷看看,没鸟的人,是甚么鸟样。”
这要求毫不过分,河光秀就是靠这个吃饭。他脸上堆着讨好笑容,也不爬起,轻车熟路地裤子扒掉。文华国看得仔细,吐了一口,一脚把他踢翻:“没廉耻的猪狗。”周围聚拢的士兵们,哄然大笑。
邓舍注意到这边闹剧,命赵过过去制止。叫河光秀穿上裤子,带到眼前,他温声道:“文百户人粗心善,你不要见怪。”用人之际,他虽看不起河光秀人品,话不得不说。
哪知,河光秀棒子出身,从生下来,本国人就鄙视不把他当人看待;自宫后,更是辱骂殴打,只当家常便饭,地位连只野狗都不如。而过了鸭绿江,汉人却多有上国风范,不愧礼仪之邦。大多只是像文华国这样,看一看,顶多笑骂两句,完了还有赏钱。对他而言,对比往昔,不啻天堂。
所以,邓舍温言说话,他反而浑身不自在,一收喜笑颜开。他惶恐道:“文爷爷爱护小人,是小人的福气。爷爷这般说话,才是把小人当猪狗看待。”
邓舍料不到世上还有这等人物存在,呆了呆,才道:“如此,如此甚好。……我且问你。永平城中,你同乡有多少人?都做些什么勾当?”
河光秀道:“千人上下。大半和小人一样,卖艺谋生。不争气的,乞讨求活。家户殷实者,四五十人,多是女儿为大户婢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高丽女白皙而美,且婉媚,善事人。在中国各地很是吃香。许多大户人家都以有高丽侍婢为荣,这也成了很多高丽人在中国最好的出路。邓舍了然地点点头,取过画图,问道:“你说永平城内,驻兵不足五千。这个消息,可*?”
“小人同里的女儿,便是永平驻军千户的外室。蒙他看得起,有时宴请千户那颜官人的时候,也叫小人前去助兴。席间常听他们谈论军事,故此知道。”
“郡守才能如何?”
“达鲁花赤官人,……狗达鲁花赤是色目人,不通汉文,素不管事。总管为汉人老爷,精干聪慧,有青天之名。”河光秀老老实实答道。
邓舍皱皱眉头,郡守能干,需得小心从事。众人各自歇去后,他辗转不能眠。夜阑人静,地虫啾啾。天依然黑沉沉的,云层很厚。这是邓三死后,他单独从事的第一件大事。上马贼老兄弟都很支持,但更让他感到沉重压力。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身后传来。他警觉地握刀回望,见是陈虎。
“睡不着?”
“陈叔,事关重大,八百兄弟的性命。一着错,全盘错,不能不仔细计较。”邓舍给陈虎让了点位置,请他坐在铺陈地上的披风之上。
陈虎坐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邓舍观风看夜。
夜渐逝去,微微明亮。浓厚黑云压顶欲摧,远处站岗哨兵,手中长枪红缨随冷风飘动,连同身侧骏马,被晨光剪影成一个阳刚、坚强的形象。
陈虎站起身,拍了拍邓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尽了力去做了,无论成败,无须后悔。”说完了,爆句粗口,“人死逑朝天,舍哥儿,只管去做。”
这和他平时形象大不一样,邓舍莞尔一笑,风虽冷,心很热。
诸军用头盔烧了点水,就着吃些邓舍带来的干粮。半夜休整,马力、人力精神许多。邓舍当仁不让,奉王夫人命,指派分令。陈虎前锋游骑,文华国带部断后。黄驴哥、罗国器、关世容、李和尚,随大队而行。又提拔赵过,把王夫人给他的二百亲兵,分了一半给他。
有条不紊,径投永平。
元朝的地方行政规划,行省之下,为路府州县四等。永平府,乃是永平路治所在地,接临辽东,遥望大都,位属腹里管辖。河光秀所讲达鲁花赤、总管等官员,便俱为永平路长官。
在上中下三等之分中,永平路是下等。本为府,后升平滦路,又以水患改名永平,取其永远太平之意。领县四州一,州又领二县,州县也俱为下等。太平时,全路三四万人。迭经战乱,却因一直没被兵,路中人口不减反增。大批的流民拥挤而来,河光秀估计,但只永平府人口,目下就不下三万。
一行人走小路,远城廓。晓夜行军,碰上两三股青军。大股的躲开,小股的歼灭,剥了衣裳,留待后用。行军闲暇,邓舍和罗国器、陈虎等人,又再三询问河光秀,反复推演,一再计算。务求做到一击而中,万无一失。
太行、长城内外,元廷布有重兵。他们舍近求远,由兴州(今承德东西部)而入辽阳行省,再从辽阳行省折往南行,过大宁路(今内蒙古宁城大明城),而重回中书省境内。
兴州、大宁二地,都还在元军手中。尤其是兴州,驻扎了虎贲侍卫亲军都指挥司的一个千户翼。虎贲侍卫亲军都指挥司是三十四衙宿卫亲军中的一支。宿卫亲军号称“天子之禁兵”,宿卫在内,镇戍在外,称得上精锐二字。
为了不引起惊动,邓舍他们选择半夜而过。又行不数日,卢龙在望。
卢龙,永平府属县,倚郭而建。
——
,高丽女子。
“高丽女白皙而美,大胜中国。”且高丽女子“婉媚,善事人。”
“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然后为名家。”“北人女使,必得高丽女孩童。家童必得黑厮。不如此,谓之不成仕宦。”
元人诗云:“恨身不为高丽女,车载金珠争夺取。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鲜。”
2,高丽贡女。
贡女制度和征选高丽宦官一样,都是当时元朝的基本政治制度。奇氏就是高丽贡女。除此之外,仁宗、泰定帝的皇后也是高丽贡女。
向高丽索要贡女的,不仅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还有宗室藩王、贵族官僚等各种势力。
高丽贡女不足,乃有人将汉人女童送往高丽,学习高丽语言音乐,回来假称高丽女。“女儿未始会穿针,将去高丽学语音。教得新番鹧鸪曲,一声准拟值千金。”
为解决对元贡女来源问题,高丽发布了管制**法令:“良家**先告官,然后嫁之,违者罪之。”并对禁婚令一再加以重申:“女年十六岁以下,十三岁以上毋得擅嫁,必须申闻而后许嫁,违者罪之。”
有一些高丽官吏主动献女给元朝官吏,以此来借机提高自己的官职地位,有很多如此卖女之人,然而元朝的官吏却不一定会接受,而是要看对方是否名族出身。
讲个小故事:元朝驻高丽达鲁花赤脱朵儿为子求妇,要求“必出相门”,选中一家。其家主上朝未还,其家求“待以礼成,不听,径自取而去。”而这个堂堂高丽“相门”,竟是无计可施,忍让罢了。
不过,肯和高丽官员联姻的,多是蒙古族,也有回回等族,汉人贵族基本没有。一方面汉人地位地下,高丽官员看不上,一方面汉人对高丽女子还是很排斥的。
3,元朝地方行政。
“唐以前以郡领县而已,元则有路、府、州、县四等。大率以路领州、领县,而腹里(中书省)或有以路领府、府领州、州领县者,其府与州又有不隶路而直隶省者,具载于篇,而其沿革则溯唐而止焉。
“凡路,低于省一字。府与州直隶省者,亦低于省一字。其有宣慰司、廉访司,亦止低于省一字。各路录事司与路所亲领之县与府、州之隶路者,低于路一字。府与州所领之县,低于府与州一字。府领州、州又领县者,又低于县一字。路所亲领之县若府若州,曰领县若干、府若干、州若干;府与州所领之县,则曰若干县,所以别之也。”
4,达鲁花赤。
先引一个数据:“元朝中期官员共有22490人,30.12%为蒙古、色目人,69.88%为汉人、南人。比较族群人口比例,可见悬殊,且,汉人、南人之任职,多为州县小官,所谓牧民官,元朝是不得已而为之,因蒙古、色目人多不解汉文,无法管理。”
达鲁花赤和总管并称“长官”,是路的最高官员。达鲁花赤是监治官,掌官府印信,位在总管之上,文献中常称为“监”。也就是专门负责监看地方。
至元二年下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
实际操作上,达鲁花赤原则上由蒙古人担任,其次以色目人担任,“汉人任是官,故事所不许”。
而蒙古人、色目人充任总管及总管府官员不受限制。总管“掌判署”,处理赋役词讼及一切政务,亦称“管民长官”。
24 永平 Ⅲ
邓舍等人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
卢龙县城不大,兵荒马乱时节,早早关了城门。红巾一路潜行,半个人影也没碰着。县城外肥田腴地,清水流溪,大树成林。向西远望,苍茫夜色中,远山如线,连绵起伏。
邓舍命诸军停在县城外十数里之外的一处荒野林中。下令:不得生火,人马衔枚,禁止交谈。从林中,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永平府高耸巍峨的城墙,灯火点点,城中居民还未曾安睡。
叫来河光秀,邓舍和颜道:“想来永平这会儿,城门已关。你可以进去?”
事到临头,河光秀居然一点儿不紧张。他略带自豪,说道:“爷爷尽管放心,永平守城门的士卒中,有小人熟识。也知晓小人随狗腿子青军出城的事儿。换作他人不敢保证,小人去叫门,肯定开。”
邓舍凝目看他半晌,奇怪他的轻松表现。疑问在心,没问出口,他点了点头,道:“时间仓促,你一人进城,我怕你顾不过来。给你派几个伴当,助你成事。”召来赵过,道,“阿哥,挑拣二三十不怕死的好汉,带几个老兄弟,换上青军衣服,只充高丽青军。你随他一起进城。”
又请来文华国,当马贼时,他就是里应的老手。进城的人中,他是领头的。
赵过应是而去。河光秀自知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没甚异常,拍着胸脯表达忠诚:“赴汤蹈火,小人拼死也断断不敢耽误爷爷的大事。跟随小人去城的爷爷们,还请爷爷吩咐,城门守卒问话,不要回答,都交给小人打发。”
他语气、动作,纯出自然,半点不带勉强,较之方才,甚至更为自在。诸将无不生疑,文华国两步到他面前,他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泼才!你怎么这般轻松,敢不是有甚异志?”
一句话吓得河光秀软了脖项,叩头如擂鼓,焦急自辩:“爷爷这话怎么说!真是屈煞小人。小人身残,却非随风使舵的人,也敢自夸一句志坚。爷爷们兵强马壮,肯收留小人,小人一片欢天喜地还来不及,怎敢再做二心?只恨不能剖出心来给爷爷们看!”
文华国恶狠狠威胁:“老老实实办事,老子赏你口饭吃。敢有什么不轨,剥皮抽髓老子也是行家里手!”
入城的士卒,早就选好。赵过过去,一一招呼,齐齐换上青军服色。又打出一面旗,却是按河光秀描绘的他们使用的旗帜样子所制。
河光秀说的永平城中有高丽人千人,后来经过邓舍细细追问,才知有些夸大,他说的是整个永平路的高丽人数量。不过,大部分俱在永平城中。之所以高丽人会这么多,是因永平距大都不远,富庶安全;不少想去大都发财、或者从大都失意回辽东的的高丽破落户,都聚集此地。
文华国、赵过等临走前,邓舍叮嘱:“此番进城,须得万事小心。文叔,一切以你为首。事成之后,引火为号,得失成败,在此一举。”
文华国大大咧咧:“此等事,早做得顺手。舍哥儿,你安心等好儿吧。”
入城联络高丽人,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八百人隐蔽在外,殊不容易。故此,邓舍和他们约定,后天夜间子时动手,选择的突破点为最虚弱的西门。
送走文华国等人,邓舍觉得这片树林不是适合的隐蔽场所。遣探马,寻找更好的地方,顺便摸清楚周围地形。永平城外二十里有座小山,不高,林木不多。胜在山下临水,周遭没什么人迹。听了探马回报,邓舍当即带人,夜行上山。
上得山来,先选块背风地方拾掇干净,用缴获来没用完的青军衣物大旗厚厚铺垫一层,悬挂树上,理出个遮蔽帐篷,请疲惫不堪的王夫人安歇。接着差遣游骑,布置岗哨。最后才分出区域,给陈虎各部按扎。以及分放干粮、派人取水。
十几天风尘仆仆,王夫人憔悴许多。邓舍再照顾,戎马跋涉也让她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耳朵冻了,滑嫩纤手,磨出好几个通红的水泡。
一躺下来,她就觉得浑身酸疼,尤其两条大腿,马鞍的摩擦,使得火辣辣地疼。东胜州破开始,她就一直没洗过澡。自己嗅嗅,身上的味道连香囊中的香料都遮掩不住。
明明很困,一下子安歇起来,她又睡不着。一忽儿想总算可以在攻城前好好休息两天;一忽儿可惜自己娇嫩的肌肤;一忽儿想到陷了永平之后,该如何补偿这些日的劳累;一忽儿憧憬十万众入上都的场景。
夜色渐深,帐篷外众军军令之下,安静无声。山下溪水细细碎碎的流动声,伴着风,传入她的耳中。她身上痒了起来,很想洗个澡。克制了这个冲动,她可不是那种不以大局为重的女人。
她隐约听到邓舍在和几个百户低声讨论攻城的细节。
又不由想到,邓舍一路上对她的体贴,——或者称之为忠诚。她对邓舍简直处处满意,不止忠诚体贴,而且和她鄙夷的文华国这类卤汉子不同,言谈举止很有点文雅气息。这是邓舍前世教育抹不去的痕迹,她当然不知,归结为邓舍幼时读过私塾的缘故。
可惜,他不是我家的家奴。最后,她遗憾地这样想道。
不过,回了上都,倒是可以央求夫君大人,收他为奴下。想到这里,她心情愉快起来,不久,她就睡着了。——邓舍会不会同意?她根本没考虑。在她看来,只有傻子才会拒绝自己的好意。
日升日落。
两天里,邓舍只睡了三个时辰。随着约定日期的到来,压力越来越沉重。他担忧文华国、赵过的安全,他忐忑攻城顺利与否。
紧张的不止他一个,黄驴哥、罗国器比他还紧张。中午饭时,黄驴哥和罗国器正在地上来回演算攻城过程;邓舍亲眼看到,他二人放着手里大饼不吃,面对面,吃掉了两块右手中的土坷垃,还都没有察觉。
陈虎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他的冷静,让邓舍很羡慕。最放松的,当数李和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说来奇怪,自定下攻取永平的计划之后,李和尚安分很多,没再像以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针对。对答说话,偶尔还有点恭敬的意思。
邓舍知道不能把自己的不安显露出来。王夫人支持下,名义上,他目前是八百人的最高长官。他的不安,只会动摇军心。所以,大部分的时候,他斜靠大树,闭目养神。
第三天。
下午,邓舍派出游弋,往永平城外打探。城中平静如常,没有异样。城外务农的居民,互相开着粗鲁的玩笑,三三两两荷锄而归。战乱时候,城门关得早。未到黄昏,城门关了。
邓舍吩咐众军吃干粮、整刀枪。耐心等到天黑,留下几队人,保护王夫人。较之子时,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
近处看,永平城墙显示才增高增厚没多久,新鲜的土质同老城墙截然不同,分成两种颜色。城外有河,绕城而过,不深,人工加得很宽。城楼上,一面大旗高挂垂落,风里缓缓卷动。满座城漆黑一片,鸦雀无声。
伏在城外两三里,邓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城门。
寒气薄人,几个火把在城墙上时隐时现,经过了西门,渐渐走远。是巡夜的守卒。八百个兄弟,一声不出地和坐骑一起半蹲地上,偶有马匹轻声地喷气,立刻被其主人轻声安抚。
月上正中,子时。
邓舍身上的汗都出来了,他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松开,又握紧。陈虎就在他的身边,没说话,帮他挡风。
子时过了一刻,城门黑黝黝的,依然无声。
李和尚抬头看了看密集天空的乌云,缩了缩脖子,喃喃咒骂:“阴沉了一路,这鬼天气。要下,就快点下,也好过这般折磨。”
似乎有声呼喝从城门内传来,听不真切。邓舍凝神再听,呼喇喇一声巨响,几百人一起大叫。间随些临死惨叫之声,那城门,咣然而开。城门内,先是一点,接着一片火把。亮堂堂,一条大道展出永平城内。
邓舍此时,反倒镇静下来。他一跃而起,上马,举枪,回首,高喝:“夺了城,大庆三天。酒肉钱财,人人有份。”
25 破城 Ⅰ
数里之地,须臾即到。
按事先部署,关世容领三五十人,冲在最前;接应城门内鏖战的文华国,牢牢把住城门不失。
邓舍引黄驴哥、罗国器、李和尚,大队在后,呼啸大喝:“阿威威!”同关世容一错而过,斩瓜切菜也似,撞开阻挡元军,杀入城中。
而陈虎,领百人队,绕行城周。军令:有大队元军溃散,轻轻放过;富户大家出逃的,一概拦下。
寂静城市,随着邓舍等人入城,惊惶起来。睡梦中惊醒的居民,第一时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烟尘滚滚,鸡飞狗叫;小儿啼哭,大人恐惧。纷纷扰扰,灯火亮了又灭。小户人家紧锁房门,胆大的探头观望。殷实富户,狼狈跳起,驱奴赶婢,收拾细软,掩藏金银;机灵的赶制顺民之旗。
城门口,邓舍接住文华国、赵过、河光秀。他三人指引着大队,兵分三路,一路邓舍指挥,直扑本城驻军大营;一路黄驴哥带队,前往路府官衙,并在河光秀引领下捕拿在家的大小官吏;一路赵过领军,剿灭另一座城门守军,攻占粮仓、库房等地。
永平两个城门,一个东城、一个西城。
大营在两城门之间,被城中骚乱惊动。两队步兵,刚出营门。文华国冲锋到来,他用惯大锤,马刀不合手,索性丢弃不用,抢过一个元军的铁骨朵,放开了抡扫。他力气足,人高马大,过处元军无不人仰马翻,一片鬼哭狼嚎。
三两下冲垮这两队元军,留一队人斩杀。剩下的,冲入营中。对手促不及备,骑兵没上马,步卒很多没武器。
战斗进行了半个时辰,就宣告结束。五千元军,死了一千多人,余下的尽数投降。邓舍留下罗国器,连同他本部,给了他两百人,负责看守俘虏。
这才帅大队,回官衙。东、西两城门相继来报:城门尽落我手,守门的鞑子,一个也没逃掉。
接下来当急之务,乃是安抚城中,镇静百姓。邓舍选派几个老兄弟,各带一个十人队,来回驰奔,大声宣读罗国器预先起草的安民告示。城中渐渐安静,偶传来几声兵器相击、惨叫、求降讨饶的声音,是巡逻的士兵碰上了漏网之寇或趁机作乱的奸民。
值得庆幸的是,永平城不大,邓舍人马不多,又都是集体行动,没发生扰民之事。
月往东沉,坐上官衙大堂,邓舍回想攻城种种,不敢相信如此顺利。又不由后怕,夹杂喜悦、放松、攻城该做些什么的寻思,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
火把排排点起,灯火通明。堂上诸将,堂下红巾,硝烟满面,个个喜笑颜开,纵声欢乐。望向邓舍的眼中,不由都带了尊敬,没人再因他的年龄而有甚么小看。
一阵喧哗,由远而近。
黄驴哥抓住了绝大部分路府官员,跑了两三个末流小吏,料是混入了民家,待天明细细搜索就是。当先第一个,官职最高的永平路达鲁花赤,垂头丧气,穿件小衣,冷风吹来,浑身哆哆嗦嗦。
黄驴哥命这二三十元官,排队站好。瞧见堂上邓舍甲犹带血,两边将士刀光剑影,森然一团杀气,胆小的腿一软,跪倒一大片。
“邓百户,狗官们如何处置?”大人他不愿称,舍哥儿他不屑称,名字他不能称,所以,黄驴哥折中选择,直呼邓舍官职。
达鲁花赤虽是回回,留了个蒙古人的发式。头顶剃光,露一片明晃晃头皮;两条小辫,蔫不拉唧垂在耳后。邓舍厌恶地挥挥手:“拉下去,剐了。脑袋留着,悬杆示众。”
达鲁花赤不通汉语,从邓舍表情、动作猜出意思,鼻涕横流、瘫成一团,嘴里喊着些听不懂的蒙古语。几个红巾拖着他下堂去了。
其他官员,除两三人,无不两股战栗,跪不稳当。又呼啦啦,趴伏一大片,哀声求饶。邓舍上下打量昂然站立的两三人,站起身,拱手道:“请教,哪位是刘总管?”
他听河光秀夸奖永平路总管有青天之称,料其必是个有骨气的人,——总管姓名,也是从河光秀处得知。果然,其中一个哼了哼,道:“本官便是。”
邓舍命人搬来椅子,请他并另两个站立不跪的人坐下。这三人没一个搭理他。左边一个面白长须,儒士打扮,呼喝:“要杀要剐,快些说来。坐你这红巾贼寇的椅子,白白污了老爷们的尊臀!”
“大胆,跪下!”一侧红巾大呼。
这人骂道:“我膝如铁,岂肯跪贼!”
踞坐一边的文华国勃然大怒,跳将过来,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左右开工。止两个耳光,那人鼻血横流,经受不起,跌倒地上,嘴都肿了,呜呜囔囔,口中兀自咒骂不止。
邓舍挥挥手,也不问他官职:“给他个痛快。”
这人被拖出去,很快,没了声息。堂外,绑在柱子上的达鲁花赤,惨叫声越来越大。
刘总管右边的人,脸色变得刷白,偷眼看邓舍,又看一眼刘总管。邓舍看在眼里,却不理会,只温声对刘总管道:“久闻总管令名,永平百姓,无不称道青天。常思一见,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刘总管喟然叹息:“虽有好名,落入你等贼子耳中,不免受污。”
邓舍不愠不怒,制止文华国等人的怒喝恐吓,道:“你我本皆汉人,今我主公大宋小明王,徽宗后人,当为中国主。你饱读圣人文章,华夷之辨的道理,想必十分清楚。何不就此弃暗投明,拥我正统,也不枉你一场圣人门生,做个名教信徒。”
刘总管嗤笑道:“乳臭小儿,也谈华夷。可笑。你可知,用中国法,治中国事,便是华。”他放缓声音,“大元立国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国。若论正统,大元自成正统。”他反过来劝邓舍,“你年纪尚轻,一时走错,趁早回头,犹未晚也。只要肯归顺,我上奏朝廷,定能赦你无罪。”
举前年张士诚投降的例子,他又道:“想必你也知闻,江南张士诚千里之地、百万之众,犹知天命所在,一朝降我大元。今上宽容,非不以罪,反以太尉之官任之。我听你说话,颇知诗书,何不效而从之?我朝用人之际,文武之才,必堪大用。”
邓舍听了,默然无语。
刘总管说的华夷之辨、正统论,有元一代,极是流行。他们认为,种族、国家这些概念,远远比不上文化上的认同。只要蒙元肯以中国之法治国,他们就拥护这个政权。他们认为,华夷的文化实际是相通的,华可退化成夷,夷可进化成华。
究竟是包容,还是可恨。
邓舍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认为不能用近世中国才形成的成熟的民族、国家观,来要求这些古人。但不管是包容、还是可恨,在面对同胞蹂躏蒙元铁骑之下,非但不起而逐之,反投身以荣。这,就该死。
邓舍不想再和刘总管这类人讲话,第三次挥了挥手:“拉下去,留个全尸。剥光了,挂上城楼,写非我族类四字在身上。以儆效尤。”
刘总管右边的人,终于站立不住,软倒地上。
邓舍只当没看见,一一点出官吏中留蒙古发式、穿蒙古服装的人,无论蒙汉,一律拖出去就地处死。完了,也不再审问其他官员,统统交给刚回城的陈虎处理。
陈虎不走,问道:“听说俘虏鞑子三千多人,大人,有何打算?”众人面前,他一向称邓舍为大人的。
“收缴兵器,圈禁营中。我已请罗百户,专门看守。”
“我部人马数百人而已,得永平城,侥幸之举。”陈虎不同意邓舍的方案,他沉声说道,“夜色慌乱,鞑子不知我底细。待到明日,城内城外俱知我军人少,大人,一旦猾民里外勾通,全城哗乱,二百人岂能看住三千人?立刻就有倾覆之危!”
邓舍沉吟道:“我是想等天明之后,选其愿降者补入军中。”
“如果有一千人愿降呢?如果三千人都愿降呢?选择其中一部分纳降,那么纳者和不纳者都会生疑。”陈虎摇了摇头,道,“如果皆纳其降,客强主弱,变生肘腋。”
邓舍明白了陈虎的意图,他得承认,陈虎考虑得很周到,说的不错。一声令下,三千人头落地。他犹豫不决。
适才冲营,他注意到,元军只有千人上下,大部分都是青军。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能理解这些以自保为目的之青军的。元军、红巾所到之处,时人评价“如蝗”,要是再没了这些保境的青军,百姓一天活路都没有。
但如果不杀,还真是养虎为患。孰轻孰重?罢了,满堂将士注目之中,邓舍艰难做出抉择:“黄千户,你再辛苦一趟。领你本部人马,协助罗百户,以免生乱。”
众人哪知他心中抉择。看在眼里的,是他杀伐果断,不动声色连用三种方法杀死三个官员,又毫不犹豫下杀降之命,尊敬之外,添点畏惧。
不过比起陈虎,他还是小巫见大巫。陈虎剐人头、吃人肉,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又首提杀俘,不少人心中嘀咕:“狗日的,不愧屠夫出身。”
——
,阿威威。
朱元璋部“临阵之际,齐声大喊阿癐癐,以助军威。”癐,念wei。
2,小明王。
明王,名韩林儿,其父韩山童,自称宋苗裔,为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韩山童死,刘福通拥小明王,建国大宋,臣下皆称其主公。
26 破城 Ⅱ
想彻底占领一座城池,有很多工作要做。
好在邓舍并不打算在永平待太长时间。永平地处腹里、辽阳接壤地带,由此西下,数日可达京师。朝廷不会弃之不管,他估算,最多半月,元军就会到来。所以,他顶多有十天时间,来完成既定目标。
第一个目标,筹粮草军械,当天晚上就完成了。赵过顺利攻占了粮仓、军械库、库房等地。邓舍派了几队老兄弟,接替驻防。从黄驴哥手中的官吏中,找到管理这些地方的官吏,用了半夜时间,盘点清楚。
带上缴获的,军械足供万人使用,除了刀枪盾弩,火铳三百具,大炮两门,另有毒箭、火箭、铁蒺藜、留客住、毒药烟球、霹雳火球及防城器械无数。此外,还得到军马八百匹。
粮仓中粮粟十万,库房里金银、钱币无数。
除此之外,李和尚带队,搜捕城中富户,拷掠而得的粮食、金银,甚至比粮仓、库房里缴获的还多。
邓舍忙了一宿,次日一早,亲自带队,往山上迎回王夫人。早占据了城中最豪富人家的庭园,请她入住。众军簇拥,耀武扬威,长驱入城。王夫人深感满足,美中不足,街道上百姓不多。敢在城破次日,就游荡街上的,除了无家可归的乞丐,便是试图投机的游侠无赖。
看到人马进城,他们俱跪拜道上,头不敢抬,大呼:“将军威武,将军威武。”王夫人很想告诉他们,她不是将军,而是娘子。遗憾地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男装,她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裙。
安置妥当王夫人,邓舍马不停蹄,赶回官衙。
亲兵来报,诸将等候多时。忙碌一夜,大家虽没休息,精神很好。三千俘虏杀个干净,尸体都丢在城外沟里,洒了石灰卖掉,防止瘟疫。他们要商量第二件大事,招兵。
永平一下,卢龙自降。其他下辖州县,还没得到消息,邓舍派了关世容带队,前去劝降。不降者,不用理会。反正那些州县小而人少,何况永平的收获已经够大了。
招兵旗帜悬上城头,在刘总管尸体之侧。除了河光秀煽起的高丽人和一些好勇无赖,还没人来应征。黄驴哥的意见,遵红巾故技,强征丁壮,裹挟入军。
邓舍不同意:“不同心,裹挟千万,又有何用?陈百户昨夜讲的变生肘腋之危,黄千户忘了?”不过,没人来应征也是个问题。他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河光秀,盘算,不如千金买马骨,树个例子,给众人看。
和颜悦色叫河光秀起来,他说道:“你昨晚做得很好。城破到今,一直忙碌,没顾上奖赏你。”叫来赵过,“取钱五十贯,赏。”
河光秀受宠若惊,天可怜见,从没受过夸奖赏赐。他红了眼眶,语不成声:“为爷爷效命,是小人的福分。爷爷恩赐,不敢受。”
邓舍笑了笑,叫赵过帮他收起,河光秀推让两下,顺势收了。邓舍询问:“夜来没曾问你,同你一起助我的高丽人等,有多少?”
“四百人上下,死了百十人。”
“每人赏钱五十贯。战死厚葬,有家人者,赏百贯。”邓舍下令道,又问,“这些人可愿从军?”
“爷爷若肯收留,无不以死为报!”
不从军,这些高丽人,还能往哪里去?里应红巾,等红巾退走之后,也是个死罪。邓舍等的就是河光秀亲口说出,当下说出和陈虎等人商量好的任命:“既然都愿从军,就编成一个千户吧。你来任千夫长,挑五个百户,我再给你派五个,各管三十人。”
河光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被任命为千户?还有权挑选五个百户!回想往日,低贱没人看得起,一下子青云直上,也是个将军了。涕泪纵横,他欣喜若狂,伏地不起,激动感激,深深庆幸自己当初选择正确。
他真心实意地用力叩头,哽噎:“爷爷厚恩,小人,小人,自此就是爷爷脚下一条狗,让咬谁,就咬谁。刀山火海,爷爷手指头指指,小人便跳!”
邓舍实在看不起他这副奴颜婢膝,替他寒碜。看在马骨的份儿上,他勉强保持笑容,勉励几句,吩咐他下去。
众人商量决定,再等一天,看看这些例子,有没有作用,再做其他打算。
第三件事,下求才令。这是邓舍提出的,红巾多不识字,读过书的凤毛麟角。无论是从军队后勤等管理,还是出谋划策,求才令都是必要的。
请罗国器起草,结尾引用曹操求才令的语句:“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由刘总管,就可以看出,自命清高的文人,肯定不会理睬他这个小小的贼人百户。所以,邓舍索性学曹操,只求才,不求德,甚至,只求有才无德之辈。
他不指望立刻有人来投,这是不切实际的。但他需要做出这么一个姿态,让永平百姓知道,他并非只知杀戮之徒,以此安民;也让看过求才令的人,对他有一种尊文重儒的印象,来造舆论。
第四件事,赏赐将士。
此一战,重伤、战死三十几人。伤者延医治疗,死者隆重掩埋。生者,每人赏银五十两,由赵过亲自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中,要让这些士兵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赏赐。永平城富庶,少不了青楼妓院,邓舍一股脑儿将之尽数征入军中,交给士兵玩乐,省得他们饱暖思淫欲,扰乱百姓。
有识趣的,取来达鲁花赤、刘总管等官吏的妻妾侍婢,请邓舍享用。他这会儿,哪儿顾得上这些!微微看了几眼,莺莺燕燕一大群,楚楚可怜,瑟瑟发抖,如任人宰割的牛羊,有些不忍,又知这是惯例。正值笼络人心关头,他也不愿在这等事上扫了诸将兴致。
暗自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的心肠越来越硬了。这能怪谁呢?世道如此,人人都只是命运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随便挑了一个,以示和众将同乐。拣了两个模样周正的汉儿奴婢,送给王夫人使用。其他的,分给诸将。包括陈虎、赵过在内,没一个人拒绝不要。文华国口味独特,不要美妾,只选正妻。要知,那达鲁花赤、刘总管,可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众人迷惑不解,他振振有辞:“你们知道甚么?元配,好比大军元帅;妾婢,将官小卒。大床一摆,两军交锋,哪里有舍大取小的道理?”邓舍以下,无不大笑。
四事毕,轮派守城、巡逻之人,又远散游骑;点拣辎重、财货,及早做好撤退准备。这时,堂外亲兵来报,有人自荐,来投求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