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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7 册妃

赵过临去莱芜的前一天,邓舍曾经专门召了他来,两个人有过一段谈话。

    当时,去安丰的使者刚回来。邓舍名义上召他来,也是为了讨论“赐婚”之事。赵过与洪继勋、文华国等一样,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反对。说完后,邓舍借机将话题引申开去,顺便询问了他一下有关“立妃”的意见。

    不是以海东燕王的身份,而是以“发小”的身份相询。还拿出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的条呈,都给赵过观看。赵过不敢细看,粗略地翻过之后,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很客观地分析一了下诸女分别所有的优势。

    他说道:“罗、罗家娘子怀有身孕,其若产子,得立为妃,则是为嫡长可定。且罗家娘子又为双城勋旧之后,若得立妃,也可示主公不忘旧人之意。并可喜的是,其父罗郎中又素来谨小慎微,与群臣皆少交结。就以眼下看来,即便立了罗家娘子为妃,主公大约亦不会有外戚之忧。”

    “如此,你是认可洪先生的意见了?”

    赵过不点头,也不摇头,平铺直叙似的接着说道:“续、续家娘子,乃士诚旧妻。士诚在益都的时间不短,兼承前毛平章的余威,其旧军、故吏遍布山东,势力还是不小的。如今主公才得益都,更方息战事,并且,还需要时刻防备察罕再来,诚如主公所言:此诚内忧外患之秋也。

    “虽然,主公已在着手进行对益都旧军的改编事宜,但是当此之时,对地方官员却也不好猝然便做出太大的变动。正是需要笼络、使用他们之时。续、续家娘子若能得立为妃,也许会对安抚山东地方起到一些作用。”

    “这么说,你倒是认可立阿水为妃了?”

    赵过顿了顿,补充说道:“若无益都,则我海东便无中原。由此看来,安抚山东、应战察罕事,实为我海东目前之重中之重。主公若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则我海东逐鹿中原之势,才算是确定无疑。若不能保有益都,则主公的雄图壮志势必便要前功尽弃。且,续继祖一死,续家娘子在军中、行省也就再无甚么亲戚。单从此方面看来,似比罗家娘子更有优势。”

    还真没谁提议立王夫人为妃的。

    不过赵过说的也对,若立她为妃,不说长远,就近期来看,的确好处不少。只是,……。邓舍犹豫说道:“奈何阿水本为士诚妻。”续阿水,也即王夫人本为士诚妻子的经历,既成为了她的优势,又成为了她的劣势。

    赵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邓舍从来都是可以在小事上装糊涂,却在大事上,一旦做出决定,并自认为正确的,便几乎从来不会再去更改。而“立妃”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国事,更牵涉家事。邓舍断然不会没有自己的主意。

    只不过,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肯说,无非在权衡利弊罢了。

    洪继勋、姚好古一道又一道的条陈,赵过刚才也都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虽说尽皆是挑选的对己方有利之因素,但也确实分析得十分透彻。料来邓舍在经过一番综合比较之后,定见大约也该有了。

    那么,为何又召赵过来?赵过对此心知肚明,他非常清楚,不外乎因其一直没发过言,是保持中立的。越是中立,越是可信。故此,邓舍其实只不过是想再听听他的意见,确定一下个人的决定而已。

    而邓舍的个人决定是什么?赵过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呢?又因为他也很清楚。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的身份不同。他是邓舍的“故交”、“发小”。以他对邓舍的了解,他相信,只要他忠心耿耿,知道进退,就绝对不会失去邓舍的信任与倚重。也就是说,洪继勋与姚好古需要争宠,他完全不需要。试想,他既然在平时都能做到严格地要求自己,在这个微妙的关头,他怎肯大意到丢失谨慎?

    也正因此,也正如邓舍的希望,他彻底做到了客观与公正。

    分析过续阿水,他又顺着往下说道:“主公后院,还有几个高丽公主。若能从中选择其一,立以为妃。则对安稳朝鲜、南韩,或会大有帮助。只是,臣也闻言,蒙元入主中原,昔日鞑酋忽必烈有对子孙的训示,言称凡高丽女不得入后宫。元政虽弊,这一条却是不错。如今元主,自高丽奇氏得立为皇后,内霸宫廷,外接权臣,用高丽权阉,乱天下事。可见忽必烈还有很有点先见之明。臣以为,对此一点,主公却是不得不防。”

    邓舍微微颔首,他就从没想过立高丽女子为妃。

    就连对军中的武将他都曾有明文规定,可纳高丽女子为妾,严禁娶高丽女子为妻。不分官民,凡户主为汉人者,所立家中之嫡长,亦非汉人不可。他身为燕王,海东之主,更不可能带头去破坏此令。

    邓舍看赵过半晌没往下说,主动问道:“颜家小姐呢?”

    虽有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但是颜淑容到底不比罗官奴等人。罗官奴等已经是邓舍的后院姬妾了,所以,赵过可以直言;而颜淑容毕竟还只是姚好古的提议。故此,赵过直等到邓舍问及,他才说道:“颜家小姐,乃圣人苗裔。其父虽非为颜家之长,也却是货真价实的颜子后人。

    “主公曾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为我海东之愿。颜家小姐若能得立为妃,对号召天下衣冠,得读书人之望,必有帮助。乃至聚中原、江南之民心,想来也都会不无裨益。只不过,颜家乃山东之土著,名门大户,又与孔家等等,悉被世人视为一体。其之有利,亦不免为弊。”

    颜淑容的家族,虽然在军中、行省没有多大的势力,邓舍也很注意控制,至今只用了颜之希一人。但是,如果立了颜淑容为妃,再加上圣人苗裔的头衔,又与孔家交好,颜家会不会因此而得以壮大?导致尾大不掉?

    自古以来,帝王之后妃,希有孔、颜之后人。帝王者,一代之帝王。圣人者,百代之帝王。儒教,又称名教。天下读书人,十有其九,皆孔孟之门生,名家之子弟。权力与名望,这两者一旦结合,会不会出现严重的后果?不但对政权的稳定,更对日后治理海东之方针,再远一点说,甚至治理天下的方针。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深远。不可不深思熟虑之。

    赵过猜测的很对,邓舍对立妃的确早有定见。唯其一直所犹豫不决者,正在于此。

    姚好古是一个儒生,他深信圣人之道,当然支持立颜淑容为妃。邓舍也很喜欢颜淑容,但他是一国之主,不得不为后人考虑。他可以做到不受太多颜家的影响,颜淑容若有子呢?或许颜淑容有子也无所谓,有他的教育也不成问题。但是,怕就怕此事成为“定制”。若有后来者循“故事”,以为前例,再立孔孟之后为妃呢?他的后人们,能保证不受儒家太多的干扰和影响么?

    儒家自有道,真正的儒者也确实值得人敬佩,绳纲纪、定上下、导人善、厚风俗,治国不可缺。但若受儒家影响太深,真的去搞出一个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纯用儒术治国,却绝对不可行之。

    汉朝时,宣帝起自民间,了解民情,重视法制。而他的太子柔任好儒,却劝说他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为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乃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果因一些政策,致使国家产生了危机。且元帝年间,外戚横行。篡权之王莽,也即元帝皇后的外甥。

    邓舍沉默了很久,最后喟然叹息,说道:“阿过,阿过!我知之矣。”

    ……

    洪继勋问道:“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邓舍答道:“续阿水。”

    洪继勋愕然,继而勃然,作色道:“士诚旧妻!主公欲令天下人笑么?”

    “颜家小姐,如何?”

    洪继勋大怒,几欲拂袖而起,大声地说道:“主公欲令海东乱、进而天下乱,以至主公之家中乱么?”汉宣帝的那句话,洪继勋在条陈里也有写过。因此,他此时有这么一个质问。立颜淑容为妃,是不是也想乱家?

    邓舍一笑,顾视文华国,道:“先生何其怒也!”面色一正,道,“我适才戏言耳。罗家娘子,如何?”

    洪继勋回嗔作喜,行跪拜大礼,说道:“罗家娘子聪慧,年虽少,有贵人之姿,又已有身孕。兼且其父罗郎中秉性纯厚。若她能得立为妃,不但主公之福,眼看嫡长亦可确立,并且诚然海东之福,可示主公不忘旧人的仁厚。人主岂可能有戏言?臣便请主公明日即颁令旨,以宣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面色甚愉,心中却想道:“姬宗周说为臣难,为君也何尝不难!若寻常人家,三五亩地的一个田舍汉,娶个老婆哪儿得来这么多的麻烦与周折?还不能随心所欲。”嗟叹不止。

    他对罗官奴也不是没有感情,也很喜欢她。但这种喜爱,更多的与男女之情的喜爱无关。纯粹的是一种对“天真无邪”的喜爱。远不及颜淑容带给他的心动,但是为从长远计议,却也只能忍爱将之放弃。

    他猛地想起,前阵子才刚暗示过罗李郎。说:如果有人提议立罗官奴为妃的话,要他主动请辞。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也只有收回前边的决定,做出相应改变了。但是,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一点的“反抗”,邓舍却不准备再去将已经改变的主意告诉罗李郎。

    不打算提醒他。就让他拒绝几次也好。

    洪继勋既得首肯,必然明日就会上书。想一想罗李郎那谨小慎微的模样,闻见此书,定会心神俱骇,少不了跪地不起,苦苦推辞。洪继勋肯定大怒,一个是外人,一个是罗官奴之父,两个人偏偏一个坚持要邓舍立罗官奴为妃,一个执意不肯。罗李郎尽管胆小,为不惹邓舍生气,说不得,也定会壮起胆子,与洪继勋当庭争执,吵嚷不休。

    然后,邓舍忽然竟答应了洪继勋的上书。罗李郎会是什么表情?想到妙处,邓舍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在夜色传出甚远,极是清亮。文华国与洪继勋面面相觑,不知他在乐些什么。姑且也算“苦中作乐”。

    这第二天的庭上纷争,确与邓舍料想的差不多。不需再多赘言。

    下午,邓舍即发下令旨,依旧用“皇帝圣旨、燕王令旨”做为开头,宣示海东上下,说明要册立罗官奴要妃。既已立妃,不可无嫔。也索性一并将颜淑容、续阿水与一个高丽公主三人立以为嫔。又或许是出于补偿,又特地将颜淑容的两个侍女,立之为媵。媵者,陪嫁之女是也。

    嫔、媵算是姬妾一流,就不必再专门发文册立了。只是因为邓舍的执意要求,在册妃文中,将颜淑容与续阿水附带地写了一笔。

    顺带,那高丽公主也被写了上去。便是那对“姑侄公主”中的侄女,公主号为“嘉顺”,小名儿唤作观音婢的。她好在眉心点一红痣,当闺房之内,绣床之上,红烛之下,一丝不挂,柔白如雪。还真是有点玉观音的样子。单纯以高丽公主来相对比,邓舍对她的喜爱算是较为出众的。

    至此,邓舍后院多人,名分齐备。

    至于李阿关、李闺秀等等,或因名分,或因出身,或因册立人数的限制,却皆没在此次的册封中得有地位。对此,李闺秀应该是不会在乎的。但是,李阿关呢?她会不会在乎?这却又并非是邓舍所能理会的了。

    册封的文书既出,为早日形成事实,以防安丰再有变局,邓舍又与群臣商定,便定在两个月后,选一黄道吉日,即做正式地迎娶。

    既然做出了迎娶的决定,罗官奴、续阿水虽与邓舍已有了夫妻之实,仪式还是需要走的,分在外边寻了两处宅子,安置出去居住。颜淑容也即在当日便回去了益都家中。等到时候,一起娶进门就是。又令把观音婢也接来。吩咐分省左右司、益都府衙这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为婚事做准备。

    对婚礼的仪式,邓舍没别的要求,只有一条批示:务要俭约。

    种种安排,甚是繁杂,不一一细表。

    只说册立的文书传出,海东上下有喜有忧。反对者以姚好古为首,其数甚众,却因为一来得消息晚了,册立已成定文,没办法再出面谏言;二来也是因为邓舍在海东的地位使然,他做出的决定,包括姚好古、方从哲在内,一时也竟是没有一个人敢真冒着触怒他的危险表示坚决的反对。罗官奴将要被立为妃子之事,似乎自此已成为定局。

    邓舍把打算再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者召来,出示了册立文书与他观看,交代了几句,着其及早动身,务必好言好语,把小明王的“赐婚”给回掉。

    他并提点使者,小明王形同傀儡,安丰之权尽在刘福通之手。嫁女之事,与其说是小明王的意见,不如说是刘福通的想法。刘福通有族弟,名叫刘十二的,曾经去过海东。邓舍曲意交往,彼此处的关系还算不错。

    以及还有沙刘二,早先他千里勤王,去安丰的时候,邓舍也曾给以了大力的帮助与配合。

    若是事情难办,刘福通执意不肯答应,又或因为发现了海东的仓促立妃,从而感到十分生气的话,也不妨可以去走走这两个人的门路,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之喜。那使者心领神会,不日便又携厚礼、驾车马,乔装打扮,不辞千里之遥,横穿敌国之境,跋山涉水,自去安丰不提。

    近日来烦忧邓舍的三件事。

    函山之战,为疥癣之疾,其根本之要害是在济南,这却非短日可以解决的。暂且可以搁置。小明王赐婚,经过几天的紧急商议,已经有了借口,可以回绝,也可以暂时放下了。只有莱芜贪腐,事关国本,若不能尽快、尽量妥善地将之加以解决,怕势必会造成极其恶劣、难以挽回的恶果。

    邓舍放下了别样的心思,把其它的公务一概排在后边,集中精力,聚起精神,把全部的视线都投向了莱芜。沿途州县,一拨拨的回报递来,赵过已过临朐,赵过已过七宝山,赵过已至牟汶水,赵过已到莱芜。

    很快,赵过的第一封密奏送至了他的案前。

    ——

    1,乱我家者,太子也。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常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柰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少年时代,重游侠,喜遍游,对地方的治安问题颇有心得,所以重视循吏(对法律熟习的官吏)和酷吏(对法律酷守的官吏)的法家精神。‘信赏必罚’是汉宣帝时代的美称。

    “可是太子奭却是一位儒教的教条主义者。汉宣帝曾自叹说:‘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时,即把盐铁的公卖制度废除,认为政府不应该‘与民争利’。可是,随之国家的收入减少,元帝财政发生危机,元帝终于又把盐铁公卖制恢复了。”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8 贪户

快到了十五,天气渐渐转暖。

    一大早,下起了雨。并不大,细碎而绵密。扯落在天地之间,犹如张了纱幕,笼罩在益都城上,远处的楼阁、近处的屋舍皆朦胧如画。或宽或窄的街道上,时不时会有一抹新绿,带着盎然的生机,跃入披着蓑衣的行人眼帘。但当他们行至近处,却什么也看不到。

    燕王府内。

    邓舍独坐书房,临窗棂下,一边听着屋檐滴水,“嘀嗒嘀嗒”;一边细细地将赵过送来的密奏翻看,翻页无声。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气氛似乎很安谧。但是,如果跪坐在边儿上的侍女抬起头来,她们却会发现,一向来内敛、深沉的燕王殿下,此时的表情却正在不断地变幻。

    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握紧了拳头、时而愤怒的满面通红。密奏尚且没有看完,他已经愤怒到无法克制心情,拍案而起,近似咆哮的声音传出窗外:“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叠声召人进来。

    莱芜贪渎的真相,远甚过他早先的了解,也远甚过他曾经的想象。赵过才至莱芜一日,发现的问题就已经不止有私卖粮种耕牛、有误春耕这一条了。赵过在密奏中有几句是这样写道:

    “臣至莱芜,未及城外,先便衣入访。入茶楼酒肆之中,扮作商贾,与百姓闲谈。问及粮种耕牛案,百姓皆言:‘此小事耳。’臣惊诧其言,乃问:‘有误春耕还算小事,不知还有何事可称为大?’

    “百姓有胆大者,乃道:‘君外来人,当不知。然鞑虏察罕来犯之事,君亦应该曾有闻听过?’臣答道:‘听说过。’百姓又道:‘则当察罕之势大时,知县老爷计议献城以降事,君可知否?’

    “臣大惊失色,问道:‘知县大官人纵然计议献城,想来也必为密事。你不过是个小民,何以得知?’

    “百姓道:‘俺虽然只是个小民,家里却有富贵亲戚。豪绅某,便是俺的族叔。俺与他家的管事常有来往。管事好言,又是俺族叔的亲信,机密事无有不与的。某次,他饮酒醉,与俺言之。故此知之。’

    “臣犹不肯信。再三盘问,方知其详。原来,莱芜知县米某,原本蒙元小吏,之所以骤升邑宰,得当地方之重职,竟是全赖两次献城得来。

    “其首次之献城,是在毛贵来时,因见其势大,遂与城中豪绅七八户,私下计议献城。献城之计虽未有成,然亦略有里应外合功。论功行赏,乃得入流之官。后,士诚得益都,米某仍与大户密议,又是首倡。亦因而有功。遂进至知县。至今年余矣。

    “再后,我海东之得益都,米某虽非首倡,然亦又有献城功。本该进赏,却因为察罕的突然来犯,而暂时没有顾得上。也幸好因为察罕的来犯,又因为鞠佥院明察秋毫,使得主公能及时洞悉其奸。否则,就凭此人‘献城’以谋官禄的惯技,倘得入大邑、又或竟入行省,后果实不堪设想。”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赵过又在后边写道:“此事至今,臣仅为风闻。只因事关重大,不敢不尽早上奏。至于到底是否属实,臣当细查之,等到得有了证据,当会再奏报与主公知晓。如若查无此事,本来为虚,该如何将那百姓定罪,还请主公到时候示下。”

    赵过为人极其谨慎,要是没一点儿的把握,单单凭借空谷足音,一点点的谣传之言,他也不会就立刻奏报给邓舍知道。他如今既敢将此事奏上,便说明他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足可以证明此事属实。

    相比“密谋献城”,“有误春耕”的确倒算是无足轻重了。

    地方官和地方豪门相勾结、互为表里、以为狼狈,这种事并不少见。要不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有规定:本地人不可为本地官?防的就是这点。但是防不胜防。太平年代、异地为官,还会经常出现权钱勾结的现象,更何况乱世?很多的地方官本就是土著。更且烽火连天、战事不断。

    尤其类似山东等等的这些地方,四战之地。一年到头,十二个月里倒有十个月都在打仗。政权中的高层管不着,也没精力去管,精气神全用在打仗上去了;而中层呢,只要地方上给粮给人,能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官员有些贪腐,往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见。

    官绅勾结,沆瀣一气,残害百姓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十分寻常。

    更有严重点的,便像如莱芜知县米某这样的。不但残害百姓,而且随风倒,没有半点的节气,趁乱世、上下瓦解的机会,窃据邑宰之职,不思忠义事也就罢了,中饱私囊也就算了,却更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利,俨然将为官之地视作了禁脔,把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上谄强横,下接豪强,见谁势大,便投降给谁,把城池献给谁。这类的人,其实也不少见。

    只海东来说,典型的代表现在就有了两个。一个是在行省之中,高踞宰执之位的姬宗周,一个便是这莱芜知县米某。像那姬宗周,官职虽较米某还高,好歹是在行省里,给个荣衔,不给实权,搁置一边就行了。要论危害,类似米某这样的人更为甚重。邓舍越想越是心惊。

    窗外雨声,清风入室。

    案几上,放了有几本邓舍平素常读的书。最上边一本是《庄子》。在乱世里读《庄子》,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因其似乎对帮助治国的益处不大。但是却因邓舍的身份关系,他对“庄子梦蝶”的故事很感兴趣。故此,每逢闲暇,或公务、或读史之余,也尝尝会拣出此书,翻读朗诵。

    清风不识字,随性乱翻书。正好将书页翻到了《庄子•胠箧》篇,其中有几句话若隐若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窃一地而据为禁脔者,该为如何?

    马得宝来入书房。邓舍怒气犹且未消,说道:“即带我令旨,速去莱芜。交代赵过,务必要将此事一查到底!凡有涉及本案者,无论官绅,一概从严处理!”随手把写就的令旨递给了马得宝。

    令旨上的字,墨迹还没有干。马得宝不知其故,不明白邓舍为何突发此雷霆大怒。匆匆往上边瞥了一眼,只看见“……,腰斩,……枭首,杀无赦,……,抄家、族诛,……,示众”等等几个词。

    他人虽滑稽,并非不知轻重,顿时心中一颤,想道:“莱芜姓米的那厮,也不知到底做下了何等恶事。观主公动静,怕不止私卖耕牛这么简单。此一道令旨一至,恐怕莱芜必会随之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马得宝恭恭敬敬地接了令旨。他才被邓舍拔擢为王府宣使,出外宣布命令,正为其主要的职责。不敢多说,退步欲出。

    走没几步,邓舍又把他叫住,沉吟片刻,叮嘱说道:“你此去莱芜,不必带太多随从。三两人,微服入城。直接把令旨交给赵左丞即可。切记,令旨中言语,不可与外人知晓。若有泄漏,你提头来见。”

    “是。”

    马得宝答应了,见邓舍别无话说,方才退出。又听见邓舍隔着窗子,叫侍卫,说道:“去府衙,把洪先生找来。……。”话未落地,马得宝又见有一个外府管事官儿模样的人拿着个条呈,小跑着进了书房,禀道:“益都分省枢密院佥院潘贤二,有密奏呈给王爷。”邓舍大约翻看了一下,很快,又传出声音,问道:“潘贤二现在何处?”那管事官儿回道:“正在外边,候王爷召见。”邓舍道:“等洪先生来,叫他也一起进来吧。”

    话说至此处,马得宝去得远了,底下的话无从听到。

    他顺着游廊,一个人转至出府的路上,因来的急,没带雨具,走出游廊前,略停了一停。他仰头观望天色。只见阴云逐渐密集,淅淅沥沥的雨水,遮天蔽地,见不到有半点的止势,越下越大了。由润物无声,渐至到处都是一片“噼啪、噼啪”的入耳急响。雨水落下,溅射出点点的水花。大多洒落在庭院中的树木、花草、石板地上,将之冲刷的甚是干净。

    天光阴暗,受了雨水洗礼的景物,得了映衬,反而却因此而显得明亮。

    他看了会儿,只觉四下皆静,唯有雨亮,不知怎么的,忽有所感,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几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轻轻叹了口气,放好令旨,冒雨出了王府。先回入家中,换过衣服,一刻也没有停留,径出城奔赴莱芜。

    洪继勋与潘贤二先后来入邓舍书房。

    邓舍先不说找他们来何事,把潘贤二的条陈拿起来,读了几句,说道:“你这条陈中处置贪官的两条,可是你自己想到的么?”潘贤二答道:“是。”邓舍微微点头,不再理他,道:“洪先生,你也来看看。”

    洪继勋接过条呈,打开观看,见上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的文字。开头是分析莱芜之所以出现贪腐,不外乎“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皆慕利”云云,并认为,只对贪官进行刑事上的处罚并不见得能起到“为后来人戒”的效果。提出来,欲要根治,有两策可行之:

    “其一,视贪腐的数目,可以责罚其家双倍以偿国库。严重者,可至抄家。其二,凡有贪渎,也不必尽杀之。若为‘后来人戒’,与其杀之,似不如辱之。此臣之陋见,合适与否,请主公裁决。”

    洪继勋看过,提着条呈,问潘贤二,说道:“第一条倒也罢了,抄其家、没其产,自然是肯定的,不必多说。第二条,‘杀之不如辱之’,作何讲?”

    自从战后,潘贤二只在几次大规模的宴席上见过邓舍。邓舍从没召见过他。甚至,此次的改编山东旧军事宜,邓舍也没让他插手。——,潘贤二本在枢密院任职,这是他分内之权。所以,他很是疑惑,坐立不安。

    当察罕来袭,邓舍亲自点将,令他配合高延世、李子繁出驻泰山,担任接应泰安的重任之时,他还窃喜不已。以为自此之后,便可得到邓舍的重用了。却不料,战事才过,即遭受到了等同闲置的待遇。

    他猜测,莫不是因为邓舍认为他在此战中毫无功劳,故此失望了么?

    但是,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久前,他借助高延世的口,把他曾经建议赵过、高延世两军放弃华山、泰山,先取济宁、断察罕粮道的计策告诉了邓舍。据高延世说,邓舍当时先是悚然一惊,继而沉思,随后面带赞赏之色。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分明是表示认可,乃至褒奖的。却又为何,不肯给他实权呢?

    潘贤二百思不得其解。

    便在前几天,他听说了莱芜贪腐之事。也听说了邓舍为此,多次召见重臣,商议讨论。可见邓舍对此的重视。他也略略听说到了一点邓舍打算对此作出的处置。他直接地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就闭门不出,反复思量,仔细斟酌,处心积虑,拟出了以上的两条计策,并主动挑选了一个邓舍有空的时候,巴巴地送来府上。

    一来,展现他的才智。二来,也好借此见一见邓舍,试探一下邓舍的心意,看究竟是为何不肯给他以实权。——他在条陈中,不肯把第二则“杀人不如辱人”写清楚,只简略地一提。用意也正在此。写清楚了,邓舍说不定就不见他了。只是,他没料到,邓舍却也把洪继勋给召来了。

    他对洪继勋非常忌惮,收敛心神,毕恭毕敬,答道:“主公、洪先生,所谓‘杀之不如辱之’。臣、卑职是这样想的。

    “贪渎重罪,固然法不可恕。但是一杀了之,未免太过轻易。臣以为,何如专门另办一户册,其上专录贪渎者之子女、族人名。凡名入此册者,赋税加重,不得入仕,形同贱户。是一官贪,则其子子孙孙,千秋百代尽皆为贱。日受乡人之白眼,夜则翻转而难眠。较之杀之,岂不更快?”

    洪继勋抬头看了邓舍一眼,邓舍也恰好抬头去看他,两人视线相对,心中不约而同,一个想:“真毒辣计也。”一个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把贪官抄家、流放,将其家人打入贱籍,前朝并非没有例子,但是却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个朝代,专门给贪官的子女另外办理一个民籍的。千里为官为何?有的为财,有的为名,也有的为抱负。但有个共同点,读书人读书为官,有谁不是想要为光耀门楣的?当成贪官,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而“流毒百代”,殃及后人,永世不得翻身。让后人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这是某某贪官之后,贱籍之民。”是够狠辣的。

    邓舍不由想起了洪继勋对潘贤二的评语。

    便是在前些日前,从高延世口中,得知潘贤二的“泰山奇计”后,邓舍甚为惊奇,想要将之提拔重用,先找来了洪继勋,询问一下他的意见。洪继勋说道:“潘贤二此人,卖主求荣,不义之徒。”

    邓舍也对潘贤二卖主之事甚为警惕、并且反感。只是,他说道:“此人确有才智,不用可惜。”

    洪继勋大不以为然,说道:“其人虽有才智,然,臣观其用计,多好行险,重权谋术数。好行险,则人必阴,阴则难知其心。重权谋,则人必狠鸷,狠鸷则难测其志。既难知其心,又难测其志。此虎狼之徒是也。或可在临险境、当雄敌之时,用之以为出奇,却绝不可在平时重用。”

    邓舍权衡再三,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此时听潘贤二的两条计策,果然与“狠鸷”二字极其相符。奈何其策虽狠,其人难用。

    潘贤二兀自不知,妨碍了他升迁之途的罪魁祸首便是洪继勋,也不知邓舍已给他下了“其人难用”的定语。这会儿,见邓舍与洪继勋眼神交换,都是一副惊奇、激赏的神色,心中还沾沾自喜。

    他越发作出一副恭谨的姿态,又补充说道:“《汉书》云:萧何为沛主吏椽,‘文而无害’;隽不疑为吏,‘严而不残’。是夫治国之道,首要‘慎刑’。贪腐虽恶,多不及死。若因其贪渎,更至一族诛。固然大快人心,可是主公却难免会因此而落下‘废文而害、严酷而残’的名声。

    “昔日,诸葛武侯治蜀以严,却无有残酷恶名。魏武严刑峻法,虽其本人,触法亦不姑息,‘削发以代之’。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好杀之毁。主公博览群书,料来对这些故事,断然不会不知,……。”

    洪继勋面色一沉,打断了他,怒声斥责道:“怎么?你以为主公没有读过《汉书》么?”

    这话从何说起?真是无妄之灾。潘贤二惊骇得面容变色,滔滔不绝的话语顿时收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说道:“臣,……,臣,臣实无此意。臣,臣,……,臣罪该万死。”

    他本闻听邓舍好读《汉书》,故此特地引用了《汉书》里的句子来作论据。却哪里知道,洪继勋对他的讨厌,已近乎根深蒂固。

    这种讨厌,不仅是讨厌他的为人、不忠,卖主求荣。往深层里说,洪继勋与潘贤二这两人,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类似之处的,比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此,还更带有一点同性排斥的讨厌。

    潘贤二磕头不止。邓舍挥了挥手,说道:“你起来罢。”问洪继勋,“先生以为此两策如何?”洪继勋道:“‘天根自我民视’。将贪渎官员的子女、族人打入另册,便好比将贰臣打入《奸贰传》。此诚良策。”

    邓舍瞧了一眼潘贤二,见他人虽站起,仓皇之色未去,脸色苍白,汗出如浆。笑了笑,温言说道:“你此议甚好。为贪官的子女、族人另行编订册籍之事,你可与左右司商量一下,具体的细节就交给你来办理吧。”

    潘贤二闻言而喜。先是大惊,如今又是大喜。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站立未稳,又跪拜在地,叩首领命。

    这个人虽不可重用,但是适当的、时不时地用一用还是必须的。要不然,长久弃之不用的话,必定会导致其心生怨望。再到需要其出力的时候,没准儿就会消极怠工,乃至重演其出卖潘诚的一幕。

    这也可算是用人的一种方法。

    潘贤二问道:“不知此册,主公打算定以何名?”

    邓舍微一沉思,道:“便以‘贪’户名之。”教潘贤二先行退下,待他走远,笑对洪继勋说道,“此人若用之得当,却也不失汉之陈平一流。”洪继勋哼了声,问道:“主公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邓舍乃出示赵过密奏给他观看。

    洪继勋坐在案前,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对邓舍召他前来之意,已经了然,却不先作讨论,而是端放姿态,正襟危坐,严肃地问出了一句话。邓舍不禁为之愕然。窗外天空阴沉,雨也下的更大了。渐如泼水。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9 养士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现在的心情有没有受到立妃的影响?”

    言下之意,他这是在问邓舍会不会因为立了罗官奴为妃而感到不高兴。毕竟,人所共知,邓舍似乎更喜欢的是颜淑容。这种话,也就洪继勋敢当面问出来,还不带打折扣,半点弯儿不绕的。直言不讳相问。

    邓舍愕然,然后佯笑,说道:“先生此话何意?正如先生所言,阿奴有喜,倘若得产一子,则嫡长有望。此正我所愿也!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当然很不高兴。这两天,他连后院都没进过,吃住都在书房。一来,罗官奴、续阿水等全部都搬了出去,后院空落落的,去了也没甚意思;二来,他也确实存了有希望以繁忙的政事来稍微消解郁闷的想法。

    洪继勋一本正经,说道:“如此,臣就放了心。”

    “放什么心?”

    “怕主公因心情不好而迁怒他人。”

    邓舍无言以对,在室内转了两步,把角落里的那两个侍女打发了出去,觉得室内渐冷,又亲去把窗户关上,隔绝了雨声在外。他笑着与洪继勋说道:“请先生尽管放心。莫说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即便有,国事为重的道理,我岂会不知道么?你且请说来,对莱芜此案有何看法?”

    要换了姚好古在这儿,说过这般敏感的话题之后,也许会顺势再说两句笑话,先造成一团融洽的氛围,然后方且肯会言及正事。洪继勋却不这样,话语点透,既提醒了邓舍要保持冷静,便直接开始言说正题。

    他说道:“莱芜贪渎案好办。即使米某谋议投降事也经查属实,实际上,也并不难为。也并不难处理。

    “主公已经遣派了赵左丞前去,足可见主公对此的重视。赵左丞虽言少,却行重,其为人木强敦厚,可属大事。办此小案,绰绰有余。料来也定然不会有辱君命。臣以为,主公之所以召臣前来,所忧虑者,想听臣解说的,既非为贪渎,也非为米某谋降,其实为米某勾结地方豪强事。”

    邓舍连连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转回案几前头,坐下来,问道,“以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臣先请为主公分析豪强之何为豪强。”

    “先生请讲。”邓舍洗耳恭听。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盖其豪强,自古有之。荀悦有言称道:‘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於世者,谓之游侠。’太史公又有言称道:‘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

    “此两种人,或游侠,或豪暴,究其根本,皆‘豪强’是也。所不同者,游侠或讲‘义’,而豪暴则悉无‘义’。

    “木生于土,故此茁壮;鸟之有翼,故能展翅。盖此豪强何以得势大,何以绵延自古不绝?无非有两点原因。一者,其家有财,有供其称雄的资本,便如木之有土。二者,世代生长本地,有宗族朋党之相助,正如鸟之有翼。既有财,又有人,于是,小者乡曲之称霸,大者闻名于天下。

    “若天下太平,此两种人或会相安无事;一旦鼎革之时,其必趁时而纷起。臣观莱芜豪强,正此类也。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成气候,现在只能称霸于乡曲。

    “远者如战国之四公子,以一人之力可解国家之危难,‘显明诸侯’,行走道上,人皆以侧目;如汉初之河内郭解,以一人之势可权使将军为言,‘人貌荣名’,起卧陋宅,名入与深宫。此强横天下者是也。

    “又有汉之剧孟,也是以任侠闻名。

    “景帝年间,吴楚七王之乱,周亚夫为太尉,平反事,至河南,得剧孟。大喜过望,说道:‘吴国与楚国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天下骚动,得一剧孟,如得一敌国。由此可知,剧孟虽游侠、虽地方之豪强,其势实已至能影响天下走势的地步了!

    “自然,汉之豪强,因袭的是有战国之余风。放在现下来说,地方上也许已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势力了。然而,那只是在太平年代。如臣言:一旦鼎革,时局动荡,便必又是豪强群起的时候!方今,即其时也。

    “近者如台州之方国珍,风云际会,而竟以渔夫之贱微而得数州富庶膏腴之地;浙西之张士诚,恰逢其时,而竟以盐丁之卑鄙而逞匹夫问鼎轻重之志。此亦强横天下者。乃至一人呼万人应,临高一倡,居然可以致使四海动摇。‘豪强’、‘豪强’,这样的人和汉初的豪强比起来,又有哪里不如了呢?这样的人,又岂能只是用豪强来形容了呢?

    “山东虽然是圣人的乡里,遍观古今,却也并不少见豪强、游侠。

    “也是在汉初,有朱家,曲阜人也,与圣人同乡,亦为有名的游侠,名动关东,曾经以平民之身乃能说动显贵,进言汉高,救下季布。一言之出,能左右权臣。此等的威风,较之今日,相比莱芜豪强与米某互为勾结如何?一个左右权臣,一个勾结地方官。看似有所不同,他们在本质上却都是相同的。皆以布衣行施权力,小者把持地方,大者倾动天下。

    “汉武因何杀郭解,诛其族?正是因为‘解布衣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以武犯禁,罔顾国法,大逆不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不利地方的稳定,不利政令的行一。是以不得不杀之,族之。以警天下人。

    “以古喻今,如何处理莱芜豪强,确实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然而,汉武之杀郭解,到底是为古事。就如今而言,臣窃以为,一则,莱芜之豪强,牵涉众多。二来,且豪强者,各地皆有,也非是单只莱芜一地。人太多了,杀之不能尽。又且,为稳定起见,也绝不能就简单地一杀了之。臣以为,要想彻底地将之解决,还非得需另寻良策不可。”

    “计将安出?”

    “臣仍请以汉朝故事为主公讲之。”

    “请说。”

    “汉初,地方郡国多有富豪,或为六国旧贵族后,或为功臣、大吏家,亦有商贾富人,以及豪杰兼并之家。此等人,或凭世代名门显贵,或凭山积财富,或人多势众,一族数百家,盘踞郡国,横行乡里,勾结官员,兼并田地。给地方治理上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产生了种种恶劣的影响。

    “为了扭转局面,加强控制,先是汉高时,迁齐地诸田、楚国旧贵及诸功臣家至长陵,徙关东豪家入关内,数至十万户。至汉武,又再次大批地迁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者至茂陵、云陵。当时被迁徙者,也有山东的强宗大族,有些甚至被远迁至数千里外的江南会稽。并更下令,严禁豪强聚族而家。一族几百家,打散开来,分别安置。

    “汉武迁徙豪强之前,时有名臣主父偃言谏言:‘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不诛而害除。’诚哉斯言!今,主公才得益都。山东地方之豪族,虽经受战乱,多有摧毁,残余之势力依然不可谓不大。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且,山东四战之地。先有毛贵、后有士诚,再有察罕,竞相觊觎,纷纷而来。或数年而亡,或年余即败,又或战虽失利、却仍然虎伺在外。遍观山东各地之豪强,诚然皆如莱芜地方之奸猾,无不坐视观望,若论其首鼠两端,必然有之;而若欲得其忠诚,暂时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要想一劳永逸地将之彻底解决,把地方上的祸患根本除之。

    “臣也请主公,不如便就仿照汉朝的旧例,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之全部迁移至海东。如此,此类人等就又便如无根之木、无翼之鸟,势虽强而无根,不足惧;力虽大而无翼,不足忧。‘不诛而害除’,正为此也。”

    谏言邓舍,把山东地方的豪强悉数迁移去海东。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在现实遇到的麻烦,从书中多半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要说起来,洪继勋的这个意见,倒的确是个根治豪强的好办法。

    只是,……。邓舍略有犹豫。他说道:“如今我才得益都,刚退强敌。即大举迁徙地方豪杰往去海东,似乎不太合适吧?”

    如果因此反而更引起了地方的动荡与不安,反而不美。那汉朝的迁徙豪强,不也却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才展开进行的么?洪继勋笑道:“主公所虑甚是。眼下固然不是开始大举的迁徙的良机,但是,反过来,不动山东大户,却先动手把海东之民迁来山东,应该却是没甚么问题的吧?”

    “迁海东之民来山东?”邓舍如醍醐灌顶,顿觉豁然开朗。他站起身来,击节赞叹,笑道:“先生此言,实在高明。”

    其实,邓舍早就有了迁徙海东之民,以之用来填充山东的打算。山东有豪强,海东也有。只是海东不比山东,邓舍的根基已稳,在他一手怀柔汉化、分田地、减轻赋税、争取平民之心,一手严酷镇压、或杀或诛、坚决打击不服的软硬两面手段之下,海东的豪强没有出头的机会。

    但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不代表他们在地方上就没有潜在的危害。

    这两年中,邓舍已经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迁徙了不少海东的豪强。把南韩的迁徙至朝鲜,把朝鲜的迁徙至辽东。也是到时候,该再迁徙一部分来山东了。只不过,依然还是为了地方的稳定考虑,这个数量不能太多。洪继勋提议迁徙海东民来山东,主要指的也并不是豪强,而是平民。

    迁徙海东之民来山东有三个好处。

    其一,山东饱经战乱,劳力缺乏。空有大片的田地,少有人耕种。战乱严重的地方,乡野中十室九空。把海东的百姓迁徙过来,有利恢复经济。

    其二,海东之民,例如朝鲜等地的,虽为异族,若论其对海东的忠诚,较之山东地方的豪强,反而是会强上很多。他们因邓舍而得了田地,来山东又是人生地疏,不依靠邓舍依靠谁?并且,迁徙了他们来,在充实了劳力之同时,也就等同为益都开扩了兵源。察罕若再来,益都军队随时可以得到补充。新充之军,战斗力或不强,壮壮声势还是完全可以的。

    其三,要搞汉化,最好的办法不是在高丽本土搞。而是在内地中原搞。把海东的百姓迁徙来,将之放置在汉人中间。不用采取过多的措施,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汉化了。前金时候,有几十万的女真人迁徙到了山东,发展至今,除了少部分,多数早已形同汉人。早已经看不出区别了。

    而且,谁家没个亲戚、朋友?

    迁徙一户海东民来山东,汉化一户海东民,只要他们过的好,有田、有屋,影响力投射出去,波及到他们的亲戚、朋友,再由他们的亲戚、朋友把影响二度传递出去。这便好比形成了一个辐射的网状,层层波及、层层影响之下,必然也会对海东的汉化产生十分有利的帮助。

    唯其有两点需要考虑。

    洪继勋说道:“一为土著,一为外来户,两者间又大多语言不通,迁徙了海东民来,需得防止他们与土著发生争执,这是其一。人无利不行,且高丽也多如中国,重乡土情。把他们从海东迁徙来山东,背井离乡,不可不诱以重利。臣以为,首批迁徙的对象,可先从贱民开始。

    “主公虽然早就有令,对高丽的贱户多有释放。但是,高丽的贱人毕竟太多了,随便一个地方,放眼皆是‘棒子’。又,南韩地方至今也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释放贱户举措。不妨就先把这些棒子们,首先迁徙过来。

    “明文规定,凡迁徙来者,免贱籍、赐银钱、给田地。想那贱户,在高丽地位全无,操持贱业,什么也没有。一闻此优惠条件,怕还会不即趋之若鹜?”与其让海东民被动的来,不如让他们主动的来。

    邓舍颔首,赞成,说道:“要想此策成,非一日可行。要想妥善办成此事,也必须要有能员干吏来专职负责才成。”低头想了片刻,问洪继勋,道,“吴鹤年何时能到?”

    洪继勋答道:“颜之希才走,吴鹤年大约还得等着他,办结交,最早,估计也得七八日后才能到。”

    “下公文,催促他来。待杨行健、方从哲从台州、浙西回来,若果能借来粮食,便着手大办此事。”

    “若借不来粮食呢?”

    “也迁。少迁徙一点就是。”

    如果借不来粮食,山东粮食不够,也没关系,可由海东直接发粮及粮种给迁徙的人家。一户人家发给口粮若干,随行带来山东。所发的粮食不必多,足够供其数月的食用便行了。粮食一季的收获,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并且,贱户之家,平素也都是饿惯了的,吃食上也不挑剔,也不必给太好的粮食,能吃就行。

    洪继勋又道:“真要到迁徙的时候,粮食是一条,济南却也是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

    邓舍了然地点了点头。

    济南为何需要注意?济南是益都的门户,更也是山东的门户。不把济南夺回来,后方便不能稳定。要是连后方都不能稳定,又怎么能够放心大胆地迁徙百姓?迁徙海东民填充山东,说起来轻巧,真要付之行动的话,牵涉面还是很广的。不过,既然有了定策,及早准备总是没错的。

    邓舍忽然想到了田丰,问道:“近日来,棣州动静如何?”

    “田丰虽趁察罕撤退的机会,重夺回了河间府的几个城县。但是还是地方还小,其所得之粮钱,怕连养军都不够用。还不如咱们益都,虽为主战场,尽管也是缺粮,却还有海东可以依托。稍缓燃眉之急。

    “便在昨日,田丰还又来了一封信,主公不是也看过了么?卑躬屈膝、厚颜卑辞的,倒是把先前坐视不救我益都忘的一干二净,还竟然想求望着主公能借给他些粮食。可笑,可笑。”说到此处,洪继勋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问道,“这封书信,主公还没有给他回。不知打算怎样回复?”

    “我益都也缺粮,拿甚么借给他呢?我是有心无力。”

    邓舍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确实有借粮给田丰的想法,“唇亡齿寒”,有田丰在棣州,或许对益都没甚么具体的帮助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分散一点元军的注意力。田丰可以坐视不救益都,他却不会也像田丰一样,坐视不顾棣州。假的是,他想借粮给田丰,现在却又不想借,固然有益都缺粮的原因,却也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即是:借粮给棣州的时候还不到。

    益都通政司在棣州也有细作,一日三报,棣州的大小事宜,邓舍无有不知,非常了解。田丰缺粮、缺钱,但是还没有缺到急红眼的时候,东拼西凑的,勉强够用。现在借给他,起不到“雪中送炭”的用处。那么,何时才是该到“雪中送炭”的时候?棣州,距离济南不远。

    邓舍笑了笑,说道:“且也等到杨行健、方从哲回来,若咱们能从江南借来粮食,待到谋划规复济南之时,再借给他吧。……,这次给他的回文里,把咱们的难处讲一下。粮食没有,改编士诚旧部的过程中,不是多余了一些铠甲、军器么?拣选部分出来,给他送去。也算聊表一下我益都的心意。”

    洪继勋心领神会,与邓舍对视一笑,说道:“是。”

    关了许久的窗户,室内香薰、火燃,却又有些显得闷了。洪继勋欠身,又把窗子打开。一股冷风吹入,带来了冰凉的空气,空气中夹有水意,湿漉漉的。两个人都是精神一振。案几上的文书,随风乱翻。邓舍拿了镇纸,压在其上,随手抽出一卷文书,递给洪继勋,说道:“这是姚先生写的条陈,亦是有关莱芜贪渎案。昨夜才送到的。先生请看看。”

    益都看似离南韩很远,若从莱州走海路,先到南韩沿海,再转走陆路,至汉阳府也不过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快则两三天就可以到达,慢则也至多三四天。莱芜案发距今,也有好几天了。案发的当日,就便有邸报送去了南韩。——,这邸报,是定期由行省发给各地的。

    姚好古从得讯,写出条陈,再快马加鞭地送到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刚好昨夜能够送到。

    洪继勋打开来,见此条陈写了有两页纸的内容,当头第一句话:“‘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莱芜贪渎,残民之贼,其罪当诛。然臣以为,若想要从根本上纠正贪风,却非纯以诛杀可以为之。”

    姚好古挥挥洒洒,上至前朝,下至近代,举出了很多大贪巨蠹的例子,由此得出了结论:“试问主公,何朝无有大贪,何代无有巨蠹?此其皆不知贪为民贼,廉为民表的道理么?不然,此人性使然。

    “孟子以为人性本善,荀子以为人性本恶。究竟人性的善恶,就连前贤也还争论不休。更何况臣才疏学浅,对此更是不敢妄言。但是,臣却也曾有闻:‘人皆慕利。’

    “天子教尔曹,读书求功名。十年寒窗,骤得重权,出入人上,入耳皆为阿谀,看到的全是奉承。一怒之威,健儿跪拜如羊。臣又请试问主公,人非圣贤,孰能无情?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夫子言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门七十二贤,夫子且还如此感慨,更且不是圣贤的人?

    “谁又不会因此,因为握有权力,因为高高在上而产生一些自得满足、进而谋私的念头呢?能贪十分,只要四分,已为良吏;能贪十分,只要两分,已为清廉。古之两袖清风者,少之又少,世所罕见!

    “此何理也?因为人皆有‘欲’。安利者就之,危害之去之,此即为人情是也。那么,圣贤书本来是教诲人去行善的,读了圣贤书来做官,却成为‘民贼’,这是不是说明圣贤的道理不可行之了呢?是不是说明圣贤书读了也没用呢?又不然。

    “荀子尽管言称性恶,却也又说道:‘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何为性伪?人性本天生,经由学而‘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学成伪后,又有什么样的好处呢?‘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经由‘学’,知‘正利’,知‘正义’,这就是学习圣贤书的好书。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主公如果想要从根本上纠正贪风,没有其它的捷径,也不能全用刑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大力倡行圣人之道,去‘性’引‘伪’,以明示百姓廉耻之意。

    “又且,自蒙元入主中原,彼等鞑虏之种,野蛮之属,不知礼仪,无有礼教,侮辱斯文,以为常事。民间尝言:‘儒不如妓,下九流’。堂堂衣冠,动辄当庭杖责。呼之如犬,驱之如羊。以赵子昂贵胄之裔,深得忽必烈恩宠,也不免有过受辱殿前杖下的经历。何况别等!

    “什么是斯文扫地?这就是斯文扫地!风气如此,读书人没有一点的尊严。臣更又请问主公,怎么能指望他们有节气呢?前朝宋室,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以言罪人,太祖训令,禁杀大臣。对读书人是这样的礼重。也因此,当前宋亡,崖山之海,浮尸十万!蹈海殉国者比比皆是,何等壮烈!文丞相‘而今而后,庶几无悔’之言,何等感人!

    “此皆其三百年养士之力也。

    “窃以今计,臣叩首、伏请主公,刑罚之外,请千万毋要忘记导善之举。倡名教、引人学,废蒙元之弊政,循前宋之优例,礼天下之士子,以此来重塑当今之士风。主公仁厚,必不致让臣失望。”

    洪继勋看到此处,条陈还没写完,但是邓舍提前将下边的内容遮住了,贴了一条纸。他也不好撕开,往那纸上瞅了两眼,将条呈还给邓舍。邓舍问道:“姚先生的这些话,谏言我慎用严刑,重塑士风,你以为如何?”

    洪继勋淡淡地说道:“人性的善恶,究竟是什么?臣也不知道。但臣却也曾听说过一句话:‘人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其好者,罚其恶者。如此,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治理天下是如此,治理官吏也是如此。

    “‘重塑士风’当然不错。但是严刑峻法,却也必不可少。且,养士不是短时间就可见成效的。若与刑罚相比,在见效的快慢上,似乎又有所不如。臣以为,姚大人此言,未免有些不切实际、好高骛远了。”

    姚好古与洪继勋,一个孔孟之徒,重视“道”,一个韩非信徒,重视“法”。这两者看似相悖,其实并不相违。一个是在内在道德规范,一个是外在的严刑峻法。内儒外法,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正好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我觉得姚先生此言,还是很有道理的。既然先生也对此表示认可,我便即批示了这条陈,发回汉阳府。重塑士风,虽然难以一蹴而就,不过,还是可以先教姚先生就前宋之例,写出来几个现实可行的办法。咱们来斟酌试行一下,看看成效如何。”

    “主公既有定见,臣并无异议。”

    天近晌午,洪继勋看邓舍没别的事儿了,主动告辞。邓舍留饭。洪继勋却也是公务繁杂,他来之前,还有几件紧要的急务没有处理完毕,不肯,长长一揖,唤来伺候在外的随从,撑起油伞,换上木屐,自飘然而出。

    看阴沉的天光中,他一袭白衣,行走雨下,渐行渐远。

    邓舍目视良久,忍不住赞叹道:“真有飘然出世之姿。”

    直目送他到看不见,方才转回室内,掂起姚好古的折子,拆开黏贴在第二页下边的那条纸,露出了先前被遮掩到的字迹。没多少字,只有寥寥两三行,却是讲的与莱芜贪渎全无关系的另外一件事。

    莱芜贪渎案,姚好古知道。但是因时间的关系,他写来此折时,邓舍已经确定立罗官奴为妃的事儿,他当时却还不知道。底下的几行字,写的便是有关立妃。仍然还是执意坚持请求邓舍,立颜淑容为妃。

    邓舍把这几行字遮住,却也不是因为怕让洪继勋看到,而是觉得没必要让他看到。洪继勋与姚好古为邓舍该立谁为妃,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现在,既然已经定下了是罗官奴。又何必多此一举,又还让洪继勋看到?这也是出自邓舍一番想要调解臣下矛盾的良苦用意。

    臣下的矛盾,必须要有。但是适可而止。吵闹的太过了,也不行。为人君者,有时候要默认臣下间的矛盾;有时候也要加以调解。

    听着窗外的雨声,邓舍好像是下意识似的,又把姚好古的那几行字看了看,叹了口气,收起来,放回到了案几上边。又看见了潘贤二的条呈,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又看了一遍,喃喃说道:“确为人才。”

    他想了一想,叫侍卫,吩咐说道:“快中午了,令膳房备下一桌酒席,送去潘贤二府上。就说是我赏给他的。”那侍卫应命要走,邓舍又道,“等一下。……,告诉他,好生做。守卫泰山的任务,他办的不错。我都一一看在眼里,全都记下来了呢。”侍卫恭谨接令,躬身退去。

    潘贤二有才干,但他卖主求荣的那一幕,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还不是像姬宗周,献了城门了事,而是给潘诚出了一个甚么“牛车阵”的计策,不但导致了潘诚的因此覆灭,更留下为识者所嘲的笑柄。委实险恶。

    对待这种人,一下子不能拔擢太过。邓舍也确实心存猜忌。暂且先冷一冷,然后给些好处。所谓“先抑后扬”。应该更能更好地将之收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虽经过与洪继勋、潘贤二的谈话,邓舍因赵过密奏而引起的怒火稍有消散。而针对地方豪强势大的麻烦,也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但是,这个解决办法的前提,却是杨行健、方从哲得先从江南借来粮食。

    他两人究竟能否借来粮食?张士诚、方国珍皆非易与之辈,杨行健、方从哲两人到底能否将之说动?疑问又产生心头。邓舍忧思重重,一边挂念借粮江南,一边立在窗前,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莱芜方向。

    ——

    1,汉初之郭解,以一人之势可权使将军为言。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卫将军,即卫青。

    朱家,山东曲阜人,救过季布,并通过夏侯婴向刘邦进言,使得季布得到赦免。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0 苏州

赵过在莱芜办案,邓舍派去江南的两个使团也先后抵达了目的地。

    杨行健去的台州,路程较远,抵达的时间稍微晚了点。罗国器与方从哲去的浙西,路程较近,便在邓舍临窗忧思的时候,他两人刚刚临入平江府。平江府,也即苏州。至正十六年,张士诚得平江路,改名隆平郡。次年,张士诚投降蒙元,授太尉,开府平江,就又把路名改了回去,仍叫平江。

    苏州城,早在上古时,在九州中属于扬州之域。

    商末,周太王古公亶父之子为了避位让贤,从陕西岐山下的周原南奔,在江南建“勾吴之国”。至春秋,吴国二十世国君把都城南迁到了苏州一带。又过了几十年,到了阖闾元年,大臣伍子胥受命建城,此是为苏州建城之始。至元末,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

    苏州东有大海,西有太湖,——太湖中的洞庭山,那是天下闻名。且又有运河傍城而过,一马平川、河网交织。在唐朝时,就已被誉为是江南的唯一雄州。至宋代,“苏常熟,天下足”。可见其地的繁荣富庶。后人有称之为:“江南财赋之渊薮也,自唐宋以来,国计咸仰于是。”

    别的不说,就只说田地。区区一府之地,开垦出来的田土数量竟就达有近十万顷之多。天下百分田,苏州独占一分。而因其土地肥沃,一年的收成,更远出别地,甚至较之江南各地也要高出很多,几近天下之十一。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二字,苏州实在当之无愧。风物之雄丽端得冠绝天下。且人文鼎盛。

    自宋室南渡,衣冠尽皆南去,早在当时,浙东便已成为学术昌兴的重镇。“宋之南也,浙东儒学极盛。”其中又以婺州最为繁盛,婺州也即金华,号有“小邹鲁”之称。金华丽泽书院,是南宋著名的学府之一。朱熹曾在此讲过学。朱熹生平虽不喜浙学,但是最终能继承、发扬理学的,却正是在浙东。宋元之际,浙东朱子学鼎鼎大名,堪与江西并重。“是以近世言理学者,婺为最盛”,师生承继,绵延数世,号称嫡脉,被视作是理学的正宗。不但儒学昌盛,文学上也是极其出众,可与吴中争长。

    苏州虽不属浙东的范围,但是距离婺州、徽州这些地方也并不远。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受到此种学风、文风的影响,也是学者辈出,文化浸盛。单只唐宋两代,便就共计出有状元十余人。

    也难怪洪继勋说张士诚,说他以一个小小盐丁的身份,非常卑微,只是因为生逢良时,却竟也能因此而一逞匹夫问鼎之志。既占据了这等膏腴、富庶、风流的地盘,“三代以下,西北之甲兵,东南之财力,并能争雄于天下”。其人若是果真有志,“问鼎天下”,也绝非一句虚言。

    苏州是个大邑,城门很多。

    早在伍子胥建城时,就有陆门八道,水门八道。至宋代,丞相史弥远又奏请修治,为江南一路城池之最。到了蒙元入主中原,平定江南之后,曾下有过毁坏城郭的命令,“凡城池悉命平毁”。苏州也在其列。

    再又到至正十一年,天下大乱,元帝复又诏天下缮完城郭,苏州乃复筑垒开壕。及张士诚入据,至今已又忽忽数年。

    苏州的城门多因循古名。

    西北边的阊门,得名自伍子胥建城时。阊阖,乃是传说中天宫的南门。吴王阖闾时,孙武与伍子胥率吴军伐楚,即由此门出发,又于此门凯旋,故此,又名破楚门。西边又有胥门,即伍子胥的胥,城门上挂过伍子胥的头颅。东边的葑门,伍子胥说:“抉吾眼悬吴东门上”,即此门也。城北的齐门,相传齐国女女吴而得名。“齐女思乡”。若说阊门最为雄壮,而胥门、葑门最为传奇,那么,这道门便是最为伤感。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此次前来出使是秘密行动的,没有打出旗号。自登岸来,一路迤逦东来。

    方从哲还好,他是浙人,早已经见惯了江南的文物繁华。罗国器是山东人,除了上次出使,没有下过江南。只一次出使,怎能把江南风光看尽?两只眼睛不够看。眼见风流景物,耳听软侬吴语。行走处水乡灵秀,接触到俱民殷物繁。较之黑山白水的辽东,何止云泥之别!乃至素有富庶之称的山东,莫说如今战乱之余,地方残破,民力凋敝,即便全盛之时,与之相比起来,也是大为逊色。他走了一路,赞叹了一路。

    待终于到达苏州,他们从东边来,自然从东门进入。

    走的是城东匠门。匠门,本名将门。春秋时候,吴王阖闾曾经使干将在此处铸剑。将门之“将”,大约是便来自干将之将。后以讹传讹,遂呼之为“匠”。城东还有个匠门塘,就在葑门与另一座城池娄门之间。

    众人入城。

    时虽天将有雨,地上泥泞,但是方才入得城门,一片喧哗与热闹的声响便迎头兜来。一条笔直的大街,横贯东西。街道两边,商肆林立。来往行人或披雨衣、或撑纸伞,你来我往,川流不息。车水马龙,拥挤成堵。

    迎着细密的雨线,有的步伐匆匆,有的闲游缓逛。男的衣帽鲜明,女的则衣香鬓影。无论男女,尽皆一表非俗。细雨如织,行人如织。走在其间,“我侬”、“你侬”之声,此起彼伏,处处皆闻。充*耳。

    苏杭的风俗,尚淫奢。当时人评价说,以为浙西风俗太薄。举了个例子,说其“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又恐贻笑邻里”。甚有攀比之风。而苏杭人的人物风貌,由此也可见一斑。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在海东都是人上之人。尤其罗国器,现任益都参知政事,宰执之流。他们又是出使而来的,在装扮上自然很是注意。放在海东,出门一看,人皆知此必为“大官人”是也。但是,步入苏州城内,“泯然众人矣”。单从衣服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的“贵人”身份。

    诸人边走边观看城内的风土人情。

    使团中的成员多数都是初次来到苏州。他们对比苏人的打扮,再看看自己的穿着,无不自惭形秽。特别是那几个从辽东来的土著,从没来过江南,何尝见过如此丰富的城邑?更是羞惭。惭愧的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一个悄声对另一个说道:“休要昂首挺胸,毋得东张西望。快些把你的嘴脸收拾一下。你没看见这城中的人物,来往无白丁,穿戴尽绫罗。你这般虎视眈眈的架势,没的吓着了人。吓着了人倒也罢了,叫人一问起来,说是从海东来的。少不了指指点点。却是有失咱海东的脸面!”

    另一个偏偏却是憨大胆,乜视说话这人一眼,不屑地说道:“穿的好看,有甚用处?空有如此的好皮囊,却降了鞑子,更还被吴国公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比之我海东,差的远了!”话虽如此说,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这也是人之常情,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所见所闻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怎能不心底发虚?看似不屑一顾,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因自卑而促使出来的自信。先前那人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他的口,说道:“噤声!噤声!胡言乱语些甚么?莫要忘记了咱们来此,是为何事!”

    是为了求张士诚借粮而来。说出这些话,若叫路人听到,别说达成任务,怕连想要出城也是难了。

    那人自知说错了话。却也是因为受了这繁华景象的刺激,一时失言。瞧见走在前边的罗国器扭了扭头,像是听见了动静。不敢再说,哼了两声。倒是听从了同伴的意见,稍微收拾嘴脸,闷头只管走路,不复左右观望。

    苏州城方圆几十里,地方极大。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

    诸人走了多时,才不过只把一条街道走完。城中的居民不止有汉人,绿眼回回也有不少。当街的商铺中,也不但有男人,妇人做主、吆喝买卖的亦然比比皆是。游人士女,或相伴而游,或独行雨下,络绎出入其中。

    苏州又是水乡,城中桥梁也多。横跨河水之上,细雨迷离之中。

    路所遇见,时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女子,家常打扮,拿油纸伞,曳以靸鞋,犹如风吹弱柳,款款地从桥上走过,掩入树后。只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纤细背影。又时不时见有孩童,前后追逐,不避细雨,在桥上桥下嬉笑奔跑,打闹游戏。清脆的笑声融入雨幕,传出甚远。

    罗国器看过这边,觑了那边,看的眼花缭乱。

    他不禁感慨叹道:“‘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关汉卿的这段曲儿,唱的虽说是杭州,但是若拿来用在苏州,却也最为合适不过,十分贴切。”

    方从哲轻声一笑,说道:“‘这答儿忒富贵’,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适才后头那位说的也是不错。只可惜空有富贵,士诚空自占据了这般上好的膏腴所在,却没有半点的志气,只图守成。暴殄天物。奈何,奈何!”

    方从哲临出使前,才被邓舍从迎宾馆中拔擢上来,罗国器与他本不相识。但是,这十来天以来,通过与他在路上的接触,罗国器也算是对他有了一个较为深刻的了解。对其表现出来的过人才华也是深为感到佩服的。

    这个人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能说善道。而且不但能说,一说就能说到点子上。眼光也非常独到。读书也多。兴致一上来,引经据典,极其雄辩。有种人说话,能叫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对谈至夜半,乃至几天几夜不知疲倦。方从哲就是这种人。

    而且说的还不是废话,不是所谓的“清谈”。指点江山,挥斥遒劲。

    对待时政,对待时局的发展趋势,他提出来的见解,往往会使人耳目一新,忍不住拍手赞叹。说实话,也就像是那几个辽东土包子因初见苏州,而为其难以想象的繁荣而感到吃惊一样,罗国器在与方从哲交谈的时候,也时常会产生出一种惊奇、以至隐约自惭的感觉。

    他不是没有见过有才干的人。

    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姚好古,甚至吴鹤年,包括喜好喷人的方补真,以及允文允武的杨行健、鞠胜,圣人苗裔颜之希,连中三元王宗哲,谁人不是学富五车,哪个不是才华出众?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是尼山书院出来的。虽然因后来从戎,把学问丢下了一些,可是底子还在。也绝非不学无术之辈。

    而若与方从哲相比,洪、姚诸人,或长于远略,或行事沉稳,或特有治民之才,或专行耿直之道,或勇敢,或博学,或遵循礼制,循规蹈矩,或更具武风,临战不惧,毋庸置疑,自也确实各有所长,皆有胜其之处,然若只论捭阖纵横之术,却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还是在船上的时候,罗国器与方从哲在船头闲谈,想起来邓舍曾经多次仿照关铎问志的故事,问过臣下诸将之志。因此引申开去,略谈及诸人当时的回答。又问方从哲,道:“不知中涵志向为何?”

    中涵,是方从哲的字。

    方从哲迎对海风,远望浩瀚,清瘦的脸上神采飞扬,袖手而立,衣衫飒飒,慨然答道:“时当乱世,未及太平。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或解两国之难,或使两国亲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是从哲志也。”

    这句话,化自子贡之语。罗国器见其风华正茂,气度慷慨,不觉目眩神迷,由衷称赞说道:“辩士哉!此前贤之志。”

    战国以降,历代的儒家其实对纵横家是看不惯的,以为苏秦之流只不过逞口舌之利,奔走诸侯间,朝秦暮楚,言必称利,没有道义可讲。但是,方从哲借用子贡的话来明志,本质一样,意思便不同了。“此前贤之志。”

    此番海东使团长途跋涉,来至东吴,目的是为了借粮。但是,究竟能否说动张士诚,不止远在益都的邓舍没有把握,身临其境的罗国器也是一样对此没有太大的把握。东吴富庶,粮食肯定是有的。

    但是,却有两个最大的麻烦。或者可以说,是三个。

    其一,张士诚府中有很多的官员,本来都是蒙元之官。只因他的投降,才又转投在他的手下。比如行省左丞周伯琦,招降张士诚的就是这一位,本为蒙元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又比如行省参知政事严蒙古不华,本为蒙元宜兴分帅。再又如行省宪使完颜,本为蒙元常州路总管。等等。

    这些人皆是位高权重,且大多对蒙元忠心耿耿。就又便如完颜与严蒙古不花,现在是名义上张士诚的臣下不假,可是在张士诚投降前,他两人却也曾与常州路同知,另一个叫做李秉方的,合力一处,在阳山抗拒了张士诚长有十六个月之久。对蒙元的忠诚不言而喻。

    海东前来借粮,乃是为大事。料来定也瞒不过他们,必然阻力重重。

    其二,就算能把他们说服,或者能把他们绕过去,直接去对张士诚讲说辞。但是,就有把握能把张士诚说动么?

    虽说张士诚既降蒙元,与海东即便为敌国。但是他的投降,一来,不见得有诚心,二来,且他与海东也没甚么仇怨。要说起来,或许他也不会太过分地为难罗国器与方从哲。若真把他说动了,没准儿他也还会看在与高丽通商的份儿上,给点粮食与海东。然而,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他却与朱元璋有仇。而海东与朱元璋,却又同为宋臣。

    尽管到目前为止,邓舍与朱元璋的来往还并不多。可是,张士诚会肯理会这些么?落在他的眼中看来呢?邓舍与朱元璋来往再少,也是同殿称臣,同气连枝。邓舍与东吴的交往再多,也是彼此互为敌国。

    现今,张士诚的势力已然发展到了徐州一地,距离山东已经不远。如果借了粮食给海东,使得海东因此而稳定了在益都的地盘。会不会反而造成邓舍联手朱元璋,一个在西边,一个从北边,两路联手,夹攻东吴的后果?若是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养虎为患,他张士诚自食恶果?

    不得不深思之,谨慎之。这便又加深了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的难度。

    其三,还是徐州。

    小明王现在安丰,离徐州也不是很远。刘福通虽虎落平阳,其势未倒。若是借了粮食给海东,即使海东因要对付察罕,而顾不上与朱元璋联手夹取东吴,但是会不会因小明王的旨意,遣派一路偏师,配合安丰,夺取徐州呢?徐州是重镇。得了徐州,就等同打通了淮泗的通道。益都与安丰便就能连成一气。再远至金陵。三点一线。以点成面。南北呼应、东西应和。上则可迎取晋冀,下则可席卷江浙。亦不可不防。

    总而言之:不论从公,张士诚降了蒙元,与海东为敌国;抑或从私,相助海东,很有可能招致东吴自讨苦吃。他都没有理由借粮给益都。要想将之说动,顺利完成任务,难度太大。杨行健出使台州,难度有没有?有。但是,要比之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东吴的难度,却还是远远不及。

    罗国器与方从哲议论,忧心忡忡,说道:“今俺与君使东吴,成,则益都稳。不成,则益都堪忧。出言陈辞,国之安危。当我益都此时,诚然安危之秋。重任在肩,诚惶诚恐。请问中涵,对你我此行,有几分把握?”

    方从哲却不肯回答他,只说道:“大人问有几分把握,此言谬矣。”

    “何出此言?”

    “出使四方,不辱君命。虽力不能及,也要全力而为。这就是我辈臣下该做的事。此行虽困难重重,迎难而上就是,又何必问有几分把握呢?”

    罗国器默然,道:“话虽如此。”坚持问方从哲,说道,“自益都出时,主公对君多有赞誉,叮嘱俺若遇难事,不妨多询问你的意见。今你我出使,俺日思夜想,夜不能寐,苦无良策。正是因为深恐有辱君命,所以才想请问你,对此行有几分的把握?可是否已有良策?”

    方从哲仍然不肯回答,只是又说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是否有无良策,并不要紧。最重要的该怎么施行。请大人勿忧。等到入了苏州,见到士诚,大人只管提携纲领,余事交我去办即可。”

    “你我促膝对谈,舱中无有六耳。中涵、中涵!何必如此嘴严?有何良策,请尽讲来。也好一安俺的忧虑。”

    方从哲初得邓舍拔擢,就获此重任,他的压力也很大。但是却不像罗国器,长吁短叹。罗国器一再追问,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吴地文化璀璨,士子风流。能人众多,贤士辈出。士诚又素有好士之名,向来就得有宽厚之誉。在他的府中,肯定是不会缺乏有才干的人。

    “今我与公负重任,出使大国,将要面对众多的贤人,就算咱们能提前筹划出来一两个良策,又有甚么用处?譬如临阵决战,敌我两国勇士列阵,号角响、战鼓鸣,即将冲杀。在这个时刻,我也想请问大人,敌人会肯听从我军的安排与布置么?若问良策,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人。唯有‘临机应变’四个字而已。要说良策,这便是我的四字良策。”

    “中涵言之有理。俺只是在担忧不能完成主公给以的使命。”

    “公自请坐镇,虽刀山火海,荆棘遍布,自有从哲前为之。”轻巧巧一句话,说不上豪言壮语,但较之两人的地位,却好似身份反了过来。罗国器早先受命出使台州,差事本也办的不错。此时,却只有点头称是。

    冒细雨,入苏州。

    使团诸人找着了接头人,却便是上次出使益都的那个东吴臣子,把来意告之。那人一听之下,即知关系深重,不敢擅自定断,即先妥当地把罗国器等安置下了,随后匆匆而去,便入太尉府,报与士诚知晓。

    ——

    1,一府之地,田土的数量竟达有近十万顷。

    明洪武二十六年,苏州府田土九万八千五百零七顷七十一亩,占全国的百分之一。实征税粮米麦合击二百八十一万零四百九十石,差不多占全国实征税粮的十分之一。

    当然了,苏州的税粮之所以如此之多,这其中有朱元璋因苏人助张士诚而发怒,故此对苏州的赋税有大幅度的增加之缘故。苏州的“地丁之重甲于天下”。但是由此,却也可以看出苏州的富庶。

    2,浙西风俗。

    “杭民尚淫奢,男子诚厚者十不二三,妇人则多以口腹为事,不习女工。至如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又恐贻笑邻里。

    “至正己亥冬十二月,金陵游军斩关而入,突至城下,城门闭三月余,各路粮道不通,城中米价涌贵,一斗直二十五缗。越数日,米既尽,糟糠亦与常日米价等,有赀力人则得食,贫者不能也。又数日,糟粮亦尽,乃以油车家糠饼捣屑啖之。老幼妇女,三五为群,行乞于市。虽姿色艳丽而衣裳济楚,不暇自愧也,至有合家父子夫妇兄弟结袂把臂共沈于水,亦可怜已。一城之人,饿死者十六七。军既退,吴淞米航幅辏,籍以活,而又太半病疫死。岂平昔浮靡暴殄之过,造物者有以警之与?”

    “浙西风俗太薄者,有妇女自理生计,直欲与夫相抗,谓之私。乃各设掌事之人,不相统属,以致升堂入室,渐為不美之事。或其夫与亲戚乡隣往复餽之,而妻亦如之,谓之梯己问信,以致出游赴宴,渐為*之风,至如母子亦然。浙东间或若是者,盖有之矣。”

    3,靸鞋。

    “西浙之人,以草为覆,而无跟。名曰靸鞋,妇女非缠足者,通曳之。”

    ——即是拖鞋。

    4,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或解两国之难,或使两国亲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

    孔子登临景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孔子登临戎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得素衣缟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兄弟。”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子贡,即端木赐,字子贡。

    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子贡是言语科中的翘楚。他长期随侍孔子,利口巧辞,长于辞令,富有外交才能,被孔子誉为堪当大任的“瑚琏”之器。瑚琏,即宗庙重器。

    子贡的外交才能非常出色,“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1 波折

张士诚得悉后,连着两天没有召见海东使团的意思。也没有另外给他们安排地方去住,只是遣了人日常送来酒席招待。诸人难耐枯等,坐立不安,罗国器去找那先前出使益都的东吴使者,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出使海东了不止一次,上次出使益都的是他,上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他,两次皆受到了热情的招待。按道理说,该“礼尚往来”。但是,对眼下海东使团备受冷落的情形,他却也是无可奈何,说道:“俺已把贵国使团到来的事情告诉了太尉。并也如实地转告了贵国使团的来意。”

    “那为何贵主迟迟不肯接见吾等?”

    那人沉吟说道:“俺给太尉说此事的时候,在场的并非只有太尉一人。还有饶参政也在。太尉本在正与他下棋。俺观看饶参政的反应,在闻听过贵国使团的来意之后,他的面色似乎甚有不豫。也许?……。”

    这人初次出使平壤的时候,就得了有不少的好处。还因此而帮着平壤,走私了许多的浙西流民过去,充实劳力。前阵子出使益都,又得了好处不少。虽然当时察罕重兵压境,邓舍自顾不暇,却也还是礼节周到,送了极多的珍宝与他。并且专派高官,百里相送。

    俗语云:“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人尽管贪好财物,却也常常自诩,是个“讲义气”的。答应不答应借粮,是张士诚的事儿;但是海东使团能不能尽快地见到张士诚与此却也并不相违。至多,张士诚不同意,拒绝了就是。就这样放在这儿,不理不问算甚么意思?

    这人也有些着急。着急之余,竟有些惭愧。故此,他在方才的话语里微微点出,提醒罗国器,说不定,也许是这一位“饶参政”从中作了梗。

    “饶参政?”

    罗国器既来东吴出使,对东吴的显宦自然早有了解。饶参政,姓饶名介,字介之。临川人。本任官蒙元,职为翰林应奉,出为浙江宪佥,累升淮南行省参政。张士诚据吴,慕名请造,仍官原职。不仅显宦,而且博学多才,谈锋机敏,也同时是一个有名的文人、书家。现在张士诚府中,与另一个名士陈基,相与主典文章。士诚的案牍、公文之类,多出其手。

    时人赞之:“介之为人,倜傥豪放,一时俊流皆与交。书似怀素,诗似李白,气焰光芒,烨烨逼人。”

    罗国器听了,长长一揖,表示感谢。自转回住处,与方从哲诸人计议。将原委说的明白,罗国器问道:“饶介之虽本为元臣,甚得士诚信重。早有听闻,其宾主间,甚为欢洽。如今有饶介之从中作梗,计将安出?”

    有份参与议论的,都是在使团中职司不低的,其中也有那个憨大胆,也有那个谨慎人。

    谨慎人言道:“自士诚据吴,好延揽宾客,所赠遗舆马、居室、什器甚具,无不充足。在江南颇有好士之誉。无论贤与不肖,争相趋之。辄能得富贵。且日前吾随诸君入城,路上有听闻寻常百姓言语,凡言及士诚,必交口称道。可见其亦有民心。有此等仁名,有如此民心,岂能不得士之死力?饶介之虽然本为元臣,能与士诚宾主欢洽,究其原因,无非一来士诚有此等美誉,再则士诚也已降了蒙元。却也是不足为奇。”

    憨大胆言道:“扯东扯西半天。大人问的是‘计将安出’,不是想听你夸士诚美誉!”

    “只有知道了士诚的美誉,深入了解了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明白了士诚对饶介之的信赖程度,然后才可以对症下药。老兄何其急也!”

    “你且讲来,如何对症下药。”

    要想对症下药,上策莫过于直接去寻饶介之。只要能把他给说动了,使得其改变了主意,问题当然就能迎刃而解。但是,海东使团在浙西人生地疏,门路不多,想见饶介之怕是不容易。这个办法十之八九难以行通。

    上策难行,是否能有中策?

    中策,绕开饶介之,直接托人去帮忙说辞,比如那个曾出使海东的东吴使者,去给张士诚下说辞。把张士诚说动了,问题也自然也可以得到顺利解决。但是,以张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饶介之侍从文学,几乎每天都要与张士诚见面的。要想绕开饶介之,怕会更也是难上加难。

    他熟思良久,却也是苦无良策,看诸人都在看着他,等他回答。只好徐徐答道:“难以一蹴而就,非得缓而图之。”

    憨大胆拍案而起,说道:“岂不废话!”双目圆睁,抖擞衣袖,左手按住腰间,振奋右臂而发怒说道,“想那士诚使者来我海东,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其之情,不可谓不深厚!咱们千里迢迢,远至平江。却将咱们空闲投掷,见也不与相见。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士诚,接待客人的方法么?”十分生气。

    那谨慎人急道:“且小声!”

    一边说,他一边忙转头向窗外去看,不放心,又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边左右看了一看。还好,没有府中的仆役、侍女刚好经过。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渐渐转小的细雨,还在下个不住。落在树上,沙沙作响。风一吹,遍体生凉。室内多人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罗国器皱了眉头,说道:“天冷,把门关上。……,诸位,咱们远来出使,务要不辱使命。临行前,主公就有言道,说我等的此次出使,定然困难重重。如今虽如今未见士诚,已先遇一阻碍。这其实也早在预料之中了。主公又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大家不必焦躁,沉下气来。好生计议。”见方从哲静坐在一边儿,不说话,他问道,“中涵可有办法么?”

    罗国器或许没有急智,但是毕竟经历丰富,当过儒生,从过军,也曾经心高气傲,也曾经历经坎坷,尝尽了世间冷暖,早把昔日的那点棱角抹去。自入海东,又连受重任,阅历与经验都也要得到了很大的长进。别的不说,单就沉稳的度量上来讲,确也是磨练出来了。

    人的经验和阅历很重要,初次遇到困难,只觉难于登天,束手无策。把这个困难解决,过去之后,再遇到困难,就有了经验,知道不管怎样的难题,总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之解决。关键就在:能否找到这个办法。

    对能否说动张士诚,罗国器的确心中无底。然而,真到了遇到困难时候,比如方下,使团诸人中,最能静气沉思、不急不躁的,却也是非他莫属。

    方从哲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踱步,转了两圈,与那憨大胆说道:“时将军不愧行伍本色,壮气可嘉!中涵有一语相问,待到去见士诚的时候,时将军可有胆量,与我同行,并把你刚才的那番话再讲一遍么?”

    憨大胆名叫时三千,上马贼老人,现为军中千户。

    使团跋山涉水,出使大国,团内不可没有军卒护卫。这时三千虽为马贼、行伍的出身,小时候却也读过村塾,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外貌上也不是很凶悍。打扮起来,换上文士服,远远一看,还能给人点文质彬彬的印象。故此,邓舍就把他也给抽调入了使团,是为随行士卒的指挥。

    时三千挺胸凹肚,高声答道:“龙潭虎穴,俺也视作平常。时老爷又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不过见一个区区张士诚,有何不敢?”

    “好!好!”方从哲大喜喝彩,说道,“有将军此话,有将军的好胆色相助,咱们此番说动士诚的把握,便多有了三分。”罗国器听他话外之音,似未把目下的困难放在眼中,问道,“怎样说动士诚接见我等,解决目前的困境,中涵,你莫非已有定策了么?”

    方从哲抿嘴一笑,说道:“先我等来时,把借粮的来意直言相告与东吴,中涵就曾有窃思,以为士诚或许便会因此而不肯接见咱们。但是,若不把来意直言相告,咱们又难免稍有欺瞒的嫌疑。即便见着了士诚,他或许也会因此而心生不满。先入为主,产生抵触,反为不美。因此,也就没有劝说大人,不要把直言相告。又譬如两军对垒,堂堂之阵,光明正大,本为王者之风。但是,中涵既已有此忧虑,自也不会不先未雨绸缪。”

    “中涵有何计策?”

    “请大人再去寻那东吴使者,告诉他,我海东使团今来,不止为借粮而来,更也会东吴的安危而来!请他去问一问士诚,是想困坐东吴,终难逃覆灭之局;抑或是有冲天之志,请问他想不想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

    只说借粮,无关东吴痛痒,是海东求东吴,张士诚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加上一个话题,拉上了东吴的安危,即便是空言大话,张士诚事关己身,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的相信,也就不能不对此加以重视。

    罗国器却有个疑虑,道:“若是士诚仍然置之不理,不予理会呢?”要想引起张士诚的重视,前提是得叫他能相信,哪怕一点点的相信也是相信。可是,如果他压根儿不相信方从哲的这句话呢?又该怎么办才好?

    方从哲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关己身,方寸必乱。士诚接见我等,不过浪费些时间;不见我等,则关系东吴存亡。孰重孰轻?

    “不过,大人所忧也是。为保险起见,便请大人再给那东吴使者讲一句话,请他转告士诚,就说今之松江,即昔之东吴。试请问之,昔之曹魏,又即今之谁人?若士诚果有降元之诚,的确是很有诚意地降了蒙元,想做鞑虏的奴仆,则咱们也不就再提借粮的事儿,现在便可以走。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如果士诚另有其志,则见不见我等,请他自决!”

    如果张士诚真的投降了蒙元,那么,海东借粮的目的定然是达不成了。但如果他并不是真地投降了蒙元,对方从哲的说辞就不能不深思了。

    罗国器听罢,低头想了会儿。他也确实别无办法,只有按方从哲的主意,去找了那东吴使者,把方从哲的原话转告。那东吴使者也挺肯出力,当天下午,即就又去见了张士诚,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之。

    到了第二天上午,张士诚派遣宣使,召海东使团入见。

    “中涵真有大才。”在去往太尉府的路上,罗国器这样对方从哲说道。方从哲笑了一笑,却很谦虚,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本为古之说客故伎。能说动士诚见咱们,难为本事;能说动他肯借粮给咱,却才算能耐。”

    这话说的很老实。不过,这“惊人之语”也不是好发的。最起码,得说中对方的心事。得有点影子,对方确实在忧虑此事,这才能把对方说动。

    海东使团来的人不少,去见张士诚的不需要全去。罗国器是正职使者,他是一个;方从哲副使,也是一个。方从哲又点了时三千的将,时三千也又是一个。总共就他们三个人。在太尉府宣使的带领下,径迎细雨,穿通衢,走过几条热闹的街道,转入士诚府上。

    王士诚的太尉府,不是占的原本苏州的府衙,也不是占的苏州豪门大户之府邸,而是占据的原本苏州城中的一座寺庙。庙宇叫做承天寺。

    张士诚毁去了佛像,占据宫殿,以为府邸。承天寺中有一个万岁阁,很有名的。大约是看中了这个名字,也许还有这庙宇富丽堂皇的原因,现下他就日常起居在其中。早在其才入苏州,刚据承天寺时,还有一则小事。也不知是出自何种的想法,他亲拈弓矢,发了三箭,射在梁栋之上。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来至承天寺外。

    抬头一看,只见寺门外边,两侧雄赳赳、气昂昂站了数十上百的士卒,尽皆黑甲,披挂黑色披风。细密落下扯不断的雨丝打在他们的铠甲、戈矛上,发出微微的响声。早春的天气,还是很寒冷。沐浴在雨中,这些士卒却皆肃然而立,没一个人乱动一下。人未及前,已有一股森然的杀气迎面袭来。罗国器、方从哲对视一眼,皆是想道:“先声夺人。”

    罗国器久经沙场,方从哲也有胆色,时三千更不在话下。罗国器带头走前,方、时两人并行在后,三人昂然迈步,行往去庙宇殿中,长驱直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2 庭辩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目不斜视,从如狼似虎的东吴悍卒中间缓步而行,冒雨入殿。

    入得殿内,天光阴暗,四角点起了油灯、蜡烛,眼前一亮。只见殿宇深深,占地甚大。两侧放满了案几,有数十人或坐或立,居处其后。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挂铠甲的武将,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来喧哗不堪的殿上,此时因三人的入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诸人目光灼灼,视线尽皆放在了他们的身上。方从哲大致地洒眼掠过,见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不待细看,料来定为张士诚无疑。三人前后行礼,跪拜说道:“海东使臣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见过张公。”

    一个略显迟钝的声音,随之响起,说道:“诸位使者从海东远来,不需多礼,都请起来吧。”说话人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厚重,并且带有浓厚的江浙口音,回荡在宽广的殿堂之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三人起身,方从哲偷眼相看,见那说话之人,正是主座的张士诚。隔得也远,光线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张士诚的面貌。只见他坐姿慵懒,一手支头,一双眼中时有光芒闪过,似乎也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们三人。

    罗国器是正使,按理说,应该需要先说话。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听见左边席上,有一人按几起立,高声说道:“三位伪宋之贼,来求见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为者何?请问你们,刚才可见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们害怕了没有?”

    罗国器说道:“我等远来,负有王命。虽艰险,不敢辞。”

    左侧席上又一人起立,仰头大笑,说道:“伪宋之王,也敢自称王命?以吾看来,亡命之徒倒也还差不多!叛逆之贼,也居然胆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即将此叛逆之贼绑了出去!立斩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与贼子共立的意思。”

    罗国器以目视方从哲,方从哲不动声色,咳嗽了一声。时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么叛逆之贼?甚么自称忠臣!好没廉耻,兀的颠倒黑白。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就从没去过我海东么?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去到了我海东的时候,我家主公对待他们,也是不由分说,即便威胁以斩杀么?

    “想你们东吴使者来我海东,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你们使者的情谊,不可谓不深重!

    “而如今,俺们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远来平江。你们不殷勤接待也就罢了,却竟将俺们空闲投掷,居然见也不与相见。不但不与相见,好容易见了面,还偏在外头摆放下士卒。摆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们的殿内,你们还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杀。问俺们害怕不害怕?真可发一笑!

    “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时三千怒发冲冠,睚眦俱裂,拽着袖子,逼视左右两侧的东吴群臣。东吴群臣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质问,先前站起的两人,悻悻落座。

    张士诚说道:“适才我臣下所言,是为戏言。三位幸毋见责。”

    方从哲答道:“适才公之臣下,虽为戏言。我等既为来使,却也不可不回答之。刚才,那位先生问我等害怕不害怕?从哲实言以相告:从哲之壮,不及勇夫。从哲之力,难以缚鸡。从哲所以随罗公,伴时公,行海路,冒风波,不辞艰险,辗转千里,驰骋而来到贵地,所倚仗的只不过是胸中的一番浩然之气。理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我之壮,虽不及勇夫;是我之力,虽不足以缚鸡,然而虽千里之险阻,我尚且不惧。何况贵国只是在殿外陈列了几个干戈之士?虽然勇武,但是要想让从哲感到害怕,却还是远远不够。贵国此举,虽不必说可发一笑,但确难为大方!未免多此一举。”

    他话虽说的委婉,实际上还是在讽刺张士诚的此举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右侧席上,又有一东吴臣子起立,以手指点,斥责言道:“伪宋之贼,也好意思自称浩然!你的浩然之气是什么?就是丢弃仁义,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你伪宋之燕王谋利,而置我东吴于险境。不但想要败坏我主的忠臣美名,更是想要扰乱我主的国政么?”

    方从哲瞧了这人一眼,却是认得,知道他便是饶介。微微一笑,答道:“三寸不烂之舌,可当百万雄师。三寸不烂之舌,可生白骨,活死人。我带着我的舌头,来到贵国东吴,当然是为了燕王牟利。

    “但是贵国人文荟萃,承续前贤之智,作者往来,绵延数代不绝,是贤士能人辈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辞真的只是对燕王有利,而对贵国有害,贵国的能人志士难道会听不出来么?若能听的出来,先生又何惧之有?

    “且夫,我虽少学,却也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乱而不解,子贡耻诸。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我虽然的确是带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了给燕王谋利而来到了贵国,但是就我的本意来说,却绝非仪、秦之流,单纯是为了富贵而来的。我之所来,正不但是为燕王,也更是为相助贵国排解忧难而来的。”

    饶介坐下。右侧又有一东吴士子站起,嘲笑说道:“你这是在以子贡自居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子贡辩智而鲁削’的故事么?”

    ——,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说:“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

    方从哲问道:“请问先生何名?”

    那人答道:“临海陈基。”

    陈基与饶介,皆是张士诚府中有名的文士。

    方从哲点了点头,说道:“‘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这是韩非《五蠹》中的话。韩非在后边总结地说道:‘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我久闻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业于义乌黄溍。黄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韩非的‘五蠹’来说,那么,陈先生所师从黄公学者,岂非无用?试请问先生:平素所学者为何?难道不是儒家经典,圣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赞成韩非,真的以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陈基哑然。无言以对。

    方从哲又说道:“韩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贡削鲁’,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确有其事,‘子贡说齐而不行’。但是,却又有前贤言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何理也?”

    就算韩非子说的都是事实,子贡确实虽经出使而不行,导致了“削鲁”的后果,但是他却也的确有过“存鲁”的成绩,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时,殿上诸人没有再起来质疑,而皆是聚精会神,听他解释。

    方从哲环顾诸人,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无它,利字使然。乱世之年,人皆图利。子贡之存鲁,确有利与敌国,故此,其能说动敌国,实现‘存鲁’。子贡之削鲁,确无利与齐国,故此,他说不动齐国,致使‘削鲁’。”

    子贡的出使,尽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为了保全鲁国,但是按照他的计策,也确实造成了“强晋、霸越”的附带作用。也就是说,他的计策在“存鲁”之余,也确实存在有帮助敌国的一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动敌国,最终实现成功“存鲁”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方从哲又向张士诚说道:“子贡一出,而能‘霸越’、‘破吴’。

    “放眼天下,如今,公据有吴越之地,此天下粮仓。若论形势,实在已远胜古之春秋吴越。只是,形势虽然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我所不知道的,却是不知道公的雄图壮志是否也一样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的君王?

    “若公有此胜志,则听我之言,‘霸越’可成。若公无此胜志,抑或公有此胜志,而却不肯听我言,则‘吴破’必矣!”

    张士诚整袖、理衣、正座、肃容,诚恳地说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请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势,吾该行何策,以‘霸越’?”

    方从哲答道:“我先请为公分析东吴的优劣。”

    “请说。”

    “公之所据,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出。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库膏腴之地,占据天下胸腹要害,自有争雄天下的资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公之一动,天下惊动。若公断粮与大都,则大都饥;若公绝交与诸侯,则诸侯饿。用一府地养亿万民。试请问公,天下间除了您之外,还有谁人能有这样的威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此谓也。

    “铸山煮海,国用富饶。这就是东吴的优势之一。”

    “绝交与诸侯”,暗指张士诚纳粮给朱元璋的事情。张士诚打不过朱元璋,所以早些时候签下了条约,他需得年年进贡粮食与金陵。这本是丢人的事儿,力不如人,近似俯首称臣。但从方从哲话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张士诚“威势”的一个表现。“一府地养亿万民。”同时,用“诸侯”而不用“金陵”,似乎也就还有了一点海东使者的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求东吴借粮的意思在内。

    先夸奖东吴富庶,地方有钱。张士诚面有得色。

    “再请观公之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近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

    “人皆言吴人脆弱。春秋之末,以齐、楚、晋三国之强,而吴足以入楚、祸齐、胁晋。越既并吴,山东诸侯亦且惕惕焉。及秦之衰,项羽起于会稽,巨鹿之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从壁上观,皆惴恐。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当秦晋之甲骑乎?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惧诸侯与壁上乎!

    “吴王濞率江湖子弟起而叛汉,事虽不成,君臣皆为震动。曹魏以汉之丞相,蜀刘以汉之苗裔,而孙氏立国,非汉丞相,亦非汉之苗裔,承三代之烈风,独以江南为表里,而竟至能抗衡两国之强敌。何也?全赖吴人之强横也。又至东晋,淝水之战,更一战大破强秦百万!以前秦之强,风声鹤唳。吴人其脆弱乎?吴人其脆弱乎?犹且还说吴人脆弱么?

    “我也愚陋,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地方的人脆弱而竟可以至此的!‘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人性好武,风气果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东吴之旧风也。

    “是公有广地、雄军,天下之精兵,此东吴优势之二也。”

    再夸奖东吴民风果决,军队敢战。张士诚抚须而笑。

    “又再请观公之所据。南临闽粤,北指金陵。佩带江湖,东濒大海。此形胜之地是也。而江浙之地,又且河水多而森林茂密,山峦连而地势险峻。此是又有奇变之资也。形胜者,足以扩土;奇变者,足以自守。

    “公有前人吴越君主的志向,那么,想来是不屑自守的。

    “不屑自守,如何扩土?窃为公计,公既有江淮,南临闽粤。是上可以越淮河,进取中原;下可以扣闽粤,规复南疆。进亦可,退亦可。‘地利’二字,诚哉斯言!时当乱世,群雄争起,恢复中华,是公又有天时。

    “如此言之,则天时、地利,也是尽在公手了。此是为东吴优势之三。”

    再又夸奖东吴有天时、地利。张士诚闻言听后,深觉有理,很是赞同。不觉壮志勃勃,手握腰边短剑,挺胸直首,睥睨左右。有王者之姿。

    说客说人的说辞,向来都是只说人优,不言人劣。方从哲可谓深得其中三味。他瞧了眼张士诚的神色,又说道:“又再请为公言人和。”张士诚昂首而坐,声若洪钟,一挥手,充满气势地说道:“君请言之!”

    “公有好贤之名,仁义之称。士若有才,则必折节下之,不以其卑贱为意。人若有德,则必不耻而师之,亦不以其低微为怀。是公之美名,早就享誉中外。南北群雄,谁不闻之?江浙百姓,人皆称颂!

    “自我来吴,百姓对您的赞誉,我在路上多有闻听。今入殿上,又见到了随从公之诸君,也全都是名实兼备的贤人。由此见之,是公之据吴,民心所向;公之府中,人才济济。‘人和’之称,实则已不用我再多言。

    “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公之处仁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

    再又又夸奖张士诚有美名,有“人和”。

    张士诚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道:“要论‘人和’二字,确实也不用你再多说。”他虽然要论军强,或有不及朱元璋、陈友谅,但是如果要只来比较“仁义”美名的话,他却是一直对此都极为自诩的。

    方从哲分别从几个方面,分析了东吴的长处。他虽然说是请为张士诚“分析东吴的优劣”,对东吴的劣处却是只字不肯提及,至此,做出总结,他说道:“是公据东吴,国富、雄军、形胜,有天时,有人和。

    “有了这些优势,若再加上您的壮志,则何止称越之霸?以我之见,恐怕连那不可言之事,也是全然可以相问!”何为“不可言”?无非问鼎天下。张士诚连连点头,颇以为然,意犹未尽。他又故意追问方从哲:“以君以为,我东吴之成就,到底可为如何?能达到怎么样的程度呢?”

    明摆着想听方从哲再说好话。方从哲心领神会,侃侃答道:“若以我看来,韩非子的话虽然无礼,但是却也有对的地方。若公果肯听我言,以东吴之此数利,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必然治强矣。’”这句话也是韩非子《五蠹》中的话。

    张士诚屏息凝神,说道:“我知道‘行法术于内’的意思。但是,‘事智于外’,该如何行之?”

    方从哲答道:“所谓‘事智于外’,牵涉国之称霸。是军国重言,不可轻入别耳。我听说‘君不密,则失其国。’公若果欲想闻之,则请公先屏退左右,然后我可以与公从容言之。”

    张士诚屏退群臣,只留下了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等人,说道:“此数人皆吾心腹,不需退去。先生有何言语,但请直言吧。吾洗耳恭听。”

    韩谦、钱辅,是张士诚的谋主一流。潘元绍,是他的女婿,现管水军。李伯升,则是他的结义兄弟之一。号称其麾下第一骁将。留下的这几个人,确实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之臣。

    方从哲也知道,张士诚不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将群臣尽数屏退。毕竟,两方彼此分属两国。而且他的本意,也并不是真的就想张士诚把群臣悉数退去,他只是想把其臣下中忠诚蒙元的那些人赶走而已。留下的既然是张士诚心腹,意图已然达到,不必再吞吞吐吐了。

    他看了罗国器一眼,心想:“重头戏来了。”

    殿上安静,门外细雨声声。方从哲提点精神,往前走上两步,按住衣襟,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今以吴之强,与公之贤,乃欲谄媚蒙元,称臣属,何以异于牛后?

    “又且,蒙元者,鞑虏之属也。自蒙元入中国,蹂躏百姓近有百年之久。上国衣冠,尽数沦陷。圣人典籍,不复再存。公以英明神武的天资,才为世出,崛起民间,如今既然占有了膏腴强横的吴地,却为何不思为我汉儿出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竟愿为戎狄之奴,甘做帮凶!致使祖宗蒙羞,圣贤为耻。我虽不才,却也是窃为公羞之!

    “公言有壮志,而公又甘为鞑虏奴仆。此公自相矛盾处,我实在不解。公若果欲闻该如何‘事智于外’,我斗胆,先请公为我解此疑惑。”

    “牛后”是什么东西?不是牛尾巴,而是牛“出粪”的地方。这句话,骂人骂得很重了。也许如果换了别的君主,说不定当场就会发怒。要说这张士诚,为什么人皆夸其“仁厚”,赞其“宽容”呢?确有过人之处。

    他闻言之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面有惭色,转顾诸臣,说道:“吾并非不知蒙元实为鞑虏,是我华夏的仇雠。奈何情势,不得不稍委曲求全。”

    西边有朱元璋的咄咄逼人,北边又接壤安丰朝廷,距离察罕的势力范围也不远,南边的方国珍也早已经便投降了蒙元,广东的陈友定更对蒙元是忠心耿耿。张士诚若不降,则难免要沦为四面受敌的困境。所以,迫于情势,眼下来说,不得不暂时投降,以此来“委曲求全”。保存国家。

    方从哲岂会不知此理?他是明知故问。因为不把这层关系挑透,他接下去的言辞便没办法讲。

    他闻言点头,做出来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如此,则公的苦心,我知道了!您这是在‘以迂求直’。正如《易经》上说:‘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信”,即“伸”。暗以“龙蛇”比喻张士诚,不动声色地又给他拍了一个马屁。夸奖他能屈能伸,可称为大丈夫。

    张士诚好文不假,没读过《易经》。询问过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大点其头,说道:“正是,正是!吾的心意正是在此!”

    “那么,我就请为公讲一讲‘事智于外’是什么意思了。所谓‘事智于外’,意思就是说该怎么与诸侯交接。该怎么以本国的实力,而与天下的诸侯或者交好、或者敌对。我听说,‘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我也又有听说,‘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

    “什么是‘结远援’?远交近攻。什么又是‘国削之患’?单纯地自恃有强援的帮助,而看不清楚真正的大势所趋,这就是不自量力,必有‘国削之患’。方今天下,君臣土崩,上下瓦解。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假设以南北而论。江南的群雄,不外乎公、朱元璋与陈友谅三人。北地的群雄,也不外乎燕王、察罕、孛罗此三人。余者不说,又只说公、燕王与察罕。察罕之境,临海东而接东吴,势如巨虎,虎视两端。昨天,我请您想一想,谁是今日之曹操?察罕,就是今天的曹操!

    “以察罕之强,坐拥关内之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粟积如山,车马万乘。以至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较之昔日的曹操,犹自更胜三分。非只为我汉人之仇雠,亦诚为公与燕王之强敌。试请问公,对此,您平时就没有过忧虑么?”

    张士诚困守东吴,有一个远忧,也有一个近虑。他的近虑,便是朱元璋。肘腋之大患。他的远忧,他所以不得不降元的原因,却也正是察罕。察罕占据了河南,随时可以南下。如果他南下,危害更胜朱元璋十倍。

    他默然片刻,说道:“吾当然为此忧虑。奈何敌强!先生有何言以教我?”

    “我听说,最上策的不是在本国内打仗,而是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那么,又该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呢?我又请试问公,以为我海东如何?”

    张士诚实事求是地说:“海东军卒,称雄东北。益都一战,足可与察罕相抗。”

    方从哲慷慨激昂,猛地击打双掌,说道:“然也!秦卒虽强,被甲胄以会战。我海东虽穷,战士们却不穿铠甲、赤裸上身就敢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若以我海东之卒与秦卒相比,便好似拿孟贲之与怯夫相较!

    “适才入殿的时候,我这位同伴,时三千的勇武,您是看在眼中了。在我海东,像他这样的人,车载斗量!放目军中,比比皆是。是以,我海东虽穷,有这样的强军,面对虽盛之察罕,我们却也丝毫不会畏惧。

    “‘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若以察罕为虎,则我海东,即为狼也。公若欲灭强敌在境外,非用我海东不可!”

    韩谦陪坐一侧,听了多时,此时不以为然地插口说道:“你这话道理是不错。但是,你说来绕去,还是想求俺们借粮与海东。如你所言,海东的士卒如此善战,俺们又借了粮食给你们,纵然你们最终可以战胜察罕,难道俺们东吴不是养虎为患了么?”

    “不助我海东,则吴亡在即。助我海东,则能灭强敌在境外。如果只是为担忧以后的‘养虎为患’,而竟置迫在眉睫的危险不顾。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您了。是该说您智慧呢?还是该说您不智慧呢?”

    张士诚沉思良久。

    钱辅坐在韩谦的对面,他也是不停地摇头,说道:“然而,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方从哲坦诚地说道:“我今来说公,虽是为您牟利,但我毕竟是海东人,不可能卖国以求荣!至于察罕灭后,会怎么样?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向您说的了。但是,即便日后或许真的会出现东吴与我海东为敌的情况,以公之贤,以松江之富,以吴人之强,难道您就没有半点取胜的自信么?”

    方从哲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我能为你牟取的,只是解决近忧。至于日后,会不会出现与海东交恶,这已经不是我能所说的了。何况,即使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刚才夸了你们东吴有那么多的优势,你张士诚又自认为很有雄心壮志,难道还会怕与我海东交战么?”

    张士诚哈哈大笑,他还是很有些王者气度的,说道:“诚然此理!你接着往下说。”

    “公如果肯救海东,则是为‘高义’。海东虽得其救,外有秦晋的察罕。公坐山而观虎斗之,大利也。义救困燕,威却强秦,不肯去这么做,不务此,而却是目光短浅,只去可惜区区的粟米,专务粟米,则为国计者过矣。

    “并且,今公坐拥江浙富庶,视海东缺粟而不肯帮忙,则海东必然生疑。海东又与强吴同归宋室。公是守一粟,而得一国三面之强敌。”“一国三面”,金陵、安丰与海东。

    给张士诚说过了利,又给他讲危害。方从哲言语间,隐隐透出了威胁。如果东吴不肯借粮给海东,就是得罪了燕王。得罪了燕王,难道就不怕海东与安丰并及朱元璋联手,共取东吴之地么?

    踞坐在侧席上的潘元绍闻言而起,攘臂发怒,说道:“海东缺粮,地方残破,朝不保夕。如果得不到俺们的粮食,军马再精良,也不会是察罕的对手。自保不及,还用‘得一国三面之强敌’的话来吓唬俺们么?”

    韩谦却是不屑一顾,发出嗤笑的声音,说道:“潘公所言甚是。海东自保不及,还想来威胁俺们东吴?”他调侃似的,学方从哲的语气,说道,“俺倒是也还想请试问一下你,若我东吴不肯借粮与你们海东,燕王恐乎?你们朝不保夕的燕王会不会因此而恐惧?”

    罗国器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方从哲。潘元绍与韩谦的质疑很对,该怎么回答他们?

    方从哲立在大殿之中,冷风从外而来,卷动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不慌不乱,笑了一笑,先冲潘元绍点点头,再安详地回答韩谦,说道:“君子不恐!”回答过了潘元绍和韩谦,然后再又依旧对张士诚说道:“潘公与韩公此言,看似不错。实则大谬不然!

    “察罕虽有秦晋之强军,但是他图谋山东的想法,我海东已经知道了。海东虽弱,勇士冠绝天下。益都之战,事起仓促,尚且未败。更何况如今察罕的志向,我已经知之!如果他再来侵袭,会鹿死谁手?请公自断。”

    举出益都一战的例子,来证明海东的军强。以此推理,即使察罕再来,估计也难以取胜。

    李伯升抓住了这一点,因此而起身言道:“益都之战,海东虽然没有落败,但是察罕却打下了济南,并且全身而退。你说你们海东军强,这又该怎么解释?况且,济南,是益都的门户。没有济南,益都何以自保?”

    “天时不与,上有鞑主,察罕身不由己,虽全身而退,何足以忧?人和不与,侧有孛罗,察罕顾盼失措,纵得济南,何足为虑?”

    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诸人皆不由默然。

    方从哲接着刚才的话,又说道:“没有图谋敌国的志向,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图谋敌国的志向,使人知之,殆也。此两者举事之大患。察罕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已为我所知,可知其‘殆’。而东吴没有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却因为不肯借我粮食,而非要使得我海东生疑,是可谓‘拙’。

    “窃为公计,何必在明知察罕未必能够取胜之时,因为区区粟米,而招致燕王的怀疑?为守一粟,竖一国三面之强敌,智者不取。”

    张士诚沉吟不语。

    方从哲又补充道:“现今,东吴虽名为元臣,但是也就像您刚才所说的,您却也并非就是肯真心地臣事鞑虏。那么,察罕对您的威胁,您就不能不慎重地加以考虑。如果您不借给我海东粮食,便是在察罕之外,又徒然空竖起来了一个强敌。而如果您肯借给我海东粮食,则便是在驱狼吞虎之外,又必然会能得到燕王的感激。燕王之仁,可也是闻名北地的!”

    又用这句话,用燕王“仁厚”的名声,来打消张士诚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宋臣的担忧。

    “如此一来,设若东吴有事,便如今日我海东求粮的例子,您只需要遣派一个使者,匹马单车,驰入益都。燕王岂能会不投桃报李?凡有您之所请,必定无有不允!何为‘结远援’,这就是结交远处的强援!公既结交了远处的强援,又能做到内量国力,那么‘国削之患’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消弭。是我为公计也。

    “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有利。我便请求您不要借粮给海东。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不利,则唯请公图之。削弱了海东就是壮大了察罕,壮大了察罕就是对您的威胁。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方从哲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堂之上,一时间,竟然是沉寂安静。诸人表情各异,有的惊然,有的赞叹;或者低首沉思,或者眉飞色舞。四角烛火飘摇,唯闻其外风雨声声。

    张士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慨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是雄辩之士。”

    次日上午,张士诚令从中出,直接从太尉府下出命令,答应了方从哲的请求,借粮十万石与海东。

    罗国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对方从哲说道:“中涵之才,胜我十倍。等到你我回到了益都,我必会大力向主公推荐。”细细回想方从哲的辩辞,一夜过后,犹觉酣畅淋漓。再细想初入太尉府时,受到东吴群臣刁难的过程,更是犹觉惊心动魄。连连赞叹,对方从哲甘拜下风。

    正在此时,门外有客来拜。投了个名剌进来,点名求见方从哲。方从哲打开那名帖一看,见其上一行字:“太原罗贯中。”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3 国器

罗国器与方从哲来东吴,主要目的为了借粮,但是既然身为使者,难免也负有一些探刺消息、搜集情报等等的任务。

    虽说这活儿本来应该主要是归时三千去管,但是,时三千毕竟是武人,下至市井、搜集情报可以,至于结交士子、并以此在东吴的文人阶层中扩大海东影响的工作,这就非得罗国器与方从哲不可。

    因此,接到了罗贯中的名帖,尽管他两人谁也没听说这个名字,却也丝毫不敢怠慢,即命人速去请他进来。

    不多时,见有一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穿一袭青衣,由两个小厮引着,昂首阔步,气昂昂、来入室内。两边见礼,互相打量。方从哲见此人,年有三旬,美须发,器宇轩昂。卧蚕眉,眼睛不大,炯炯有神。相貌非凡。罗国器与方从哲两人顿时心生敬重。让座,请茶。寒暄罢。

    罗国器殷勤问道:“见先生名帖写是太原人?不知现在松江做些甚么勾当?”因罗贯中穿的便衣,寻常文士的打扮,不好判断他的身份。也不知他现在是寓居苏州,抑或是在张士诚府中居官。所以有此一问。

    罗贯中微微一笑,说出了一番话来,三言两语,便就把他的来历解释的清清楚楚。原来,贯中却非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字,以字行。

    他单名一个“本”字,世代太原祁县人。时当天下大乱,他也是个有志气的,见四方兵起,“有志图王”,游历南北。早几年前,却也曾去过汴梁,再后来,却也曾去过杭州。便在年前,又来到了苏州,因见张士诚宽仁,有美名,遂入了其幕府之中。现在却也没居什么官儿,闲散差事。

    罗国器闻言点头,说道:“原来先生遍游天下,料来见识非凡。”

    “要说见识,却也不敢。干戈纷纷,四处战起,俺只不过走的地方多些,见过的人物多些,听过的故事多一些罢了。”

    罗贯中讲话言简意赅,看样子不像是个太喜欢说话的人,略略说过几句,即将来意托出,与方从哲说道:“先生远涉重洋,来至我松江,肩有重任,不负主托。舌战群儒,庭辩俊彦,竟能将我东吴的衣冠簪缨尽数折服,一日间名声鹊起,江湖子弟无不皆交口称赞。闻先生以子贡自比,此真有子贡之辩才。贯中慕名前来,所以冒昧造访,非为其它,纯为欲一睹先生之风采而后快,并也想要请看一下海东的人物风貌而已。”

    方从哲笑道:“从哲也狂妄,岂会真敢以子贡自比?‘辩才’云云,非关圣人正道,实难等大雅之堂。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只因从哲肩负王命,所以,昨日在殿上口若悬河,其委实不得已而为之。

    “又且,究从哲昨日在殿上之所语,之所以能得到贵主的认可,并获得江东群贤的同意,说其根本,亦并非是因为从哲有所谓的‘辩才’,只不过是道理使然,从哲所讲,皆为真言。大势所趋,此之必然。又且,贵主确实不愧天下赞誉,真有王者风范,不以从哲年少而轻视、亦不以从哲狂妄而不满,从善如流,故此,从哲的意见最终才能够被得到采纳。

    “言辞之功,岂敢自诩?苟能完成君命,又能做到有利于贵国,两全其美,此是为从哲之所愿。先生夸奖,愧不敢当。‘舌战群儒’,更是惶恐。”

    居功不傲,恃才不骄。

    方从哲很谦虚,把他不辱君命、借来粮食的成就轻巧巧一笔带过,下了大力气,反而去称赞东吴士子之能与张士诚之贤。要说也是,他已经借来了粮食,又何必再去抬高自己呢?既得了美名,又不致引起东吴反感。

    罗贯中听过,更是大为佩服。

    他喟然叹道:“海东人物的风貌,贯中今日始知!”因问,“久闻海东燕王,以不及弱冠之龄,出自行伍,崛起草莽,勇而能仁,上马可临阵杀敌,退居则重文与儒,数年间文治武功,打下了好大的一片天地。我也闻名已久。只是,吴中却有传言,称道燕王虽仁,却也曾有过夺大臣妻、弑旧时主的种种恶行。‘以臣弑主,可谓仁乎?’夺臣下妻,亦能称义。贯中也不敢捕风捉影、人云亦云,对此两件事确实也早心存疑虑,不知其真伪。料以燕王之名,断不会行此恶事。幸得两位远来,请为我解疑。”

    方从哲与罗国器对视一眼,两人皆有明悟。

    这罗贯中说的好听,来是因“仰慕方从哲的风采,为欲一睹海东人物风范而后快”。听其言、观其行,他十有八九倒是为给东吴士子找回场子而来的。要不然,岂会有当着臣下的面,直言询问对方主君恶行的道理?

    罗国器怫然,说道:“我主之仁,天下谁人不闻?不知先生此言,从何讲起!”

    “夺大臣妻”,说的应该就是李敦儒与李阿关事;“弑旧时主”,则应该指的即为邓舍先杀关铎、后杀潘诚事。罗国器却也为难,这两件事属实不属实?千真万确!的确是有,不能否认。但是难道说就能承认么?

    也还不能承认。如果承认了,被这罗贯中沾沾自喜地出去一说,大肆宣扬,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怕还真就会出现如他所言“人云亦云”的现象。越传越是过分了。而且,退一万步讲,这些也都还不说,即便不会出现“人云亦云”,罗贯中也不去大肆宣扬,但是就只本国的臣下当着敌国官员的面,竟敢去议论本国主上的德行这一条,也便不行。

    必然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不但不利海东的名望,也更不利邓舍的声誉。

    罗贯中瞧了罗国器一眼,问道:“听闻先生是山东人?”

    “不错。”

    “曾在尼山书院读书?”

    “正是。”

    “尼山书院,四海闻名。先生想来必是博学之士。观先生相貌,文质彬彬,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夫子五德,以‘信’为仁义根本。贯中日前在吴中所风闻的燕王两事,到底真伪,是或虚实?先生何必绕开不答?贯中来此,本无恶意。先生又何必突然面有怒色?”

    罗贯中执意要求,道:“先生君子,请先生为我答疑。”

    君子说话,要讲究诚信。戴了个“君子”的帽子给罗国器,请他如实回答。

    罗国器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听说,当着敌国臣子的面,非议对方的主上,是没有礼貌的行为。有德行的人,绝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先生虽不告而来,贸然登门,但是您既然已经来了,我们正襟危坐,相迎与门外,还是用接待大宾的礼节来欢迎您。生怕有一点做不到的地方,以免引起您的生气。这不但是对您的尊敬,更也是对东吴士子的尊敬。

    “但是,您入门才至,刚刚坐下,席不暇暖,就用一些道听途说而得来的话对我们的主上横加指责,并一再追问我们,问其真假,询其虚实。我不知道您是代表您个人而来的?还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的?

    “如果您只是代表您个人而来的,则我窃以为,非有德之举,同时也难逃毁人主而邀己名之讥。而如果您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的,则您刚才问出的那番话,名为请我等为您‘解疑’,实则却是出于何种的目的,我却也更是不知其可!不敢胡乱地加以猜测!”

    罗国器推开案几,振袖起身,对罗贯中正色地说道:“话既然说到地步,先生的来意与目的到底为何?也请您先给我们做出解释!”

    他依然不肯回答罗贯中的问题,话锋一转,却把罗贯中的单人前来,上升到怀疑他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罗贯中若是还执意相询、为难罗国器与方从哲,则便非单纯士子间的拜访,而是要牵涉到两国之间的关系了。

    罗贯中哑口无言,没办法再继续追问。场面顿显尴尬。

    方从哲适时开口,笑道:“先生冒雨来访,咱们闲坐清谈,不可无美酒相佐。”因教侍从取了酒来。亲手斟满三杯。罗国器也重新落座。三人对饮一杯,自此不谈国是,只议论古今。过了很久,罗贯中才拜辞出来。

    出的海东使团所住处,路遇一人,名叫施耐庵的。

    施耐庵,祖籍泰州,后迁兴化白驹场,与张士诚是老乡,现也在士诚的幕府之中任职。他与罗贯中的关系,亦师亦友。罗贯中能得以入士诚幕府,其中便也有不少他的出力。他是知道罗贯中今日去拜访罗国器等的。

    在路上遇见,两人寻个避雨的所在。

    施耐庵问道:“你是刚从海东使团处出来么?听闻方从哲昨天在殿上,尽服我东吴群儒。不知人物如何?又听说海东使团的正使是罗国器,昨天在殿上,他却几乎一言未发。士林因此而有传言,说他庸才碌碌,实为‘因人成事’之辈。你也见到此人了么?不知其人物究竟如何?”

    “海东真人才济济,燕王也真有识人之明!”

    “此话怎讲?”

    “从哲风流,智者如水,有机变才。国器淳厚,仁者如山,有稳重才。机变,则谋略百出,如水之行,能说服敌臣,足以完成使命;而稳重,则不卑不亢,虽受到挑衅,亦然如山之不动,足可以使国不受辱。

    “若以军阵类比:从哲,智将;而国器,则是为‘堂堂之阵’者也。”

    罗贯中与施耐庵的说话,且不必多言。

    只说张士诚。他虽然已经穿下了借粮与海东的令旨,却还有许多的细节需要与海东使团商讨,专门指定了数人,与罗国器、方从哲谈判。比如:说是借粮,不可能无偿地给海东,海东打算出价几何?两边讨价还价。

    又比如,十万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苏州离益都也有很远,该怎么运输?走陆路肯定不可能。若走海路,这运粮的船是用张士诚的船,还是海东自己派船来运?就算走海路,之前也还得走一段陆路,也还得需要苏州来安排这一段路程的运输。总不可能让海东的人长驱直入,在浙东横冲直撞吧?那么,苏州就得为此征调民夫,而这些民夫路上所需的银钱口粮,也就是运费和伙食,又该怎么计算?是直接从十万石粮扣除,抑或是海东将之折算成银钱,一并付给东吴?都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再去请示邓舍,肯定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

    海东春耕在即,移高丽民在即,更要要的,备战察罕紧急。耽误不得。并且,“夜长梦多”。东吴臣子中,依然还是有不少人坚决反对借粮给海东的。这消息如果再叫大都知道,下个圣旨,若再给张士诚加以严厉的制止。事情恐怕就要不谐。也因此,这粮食,自然是越早运到海东越好。

    早在来前,邓舍就给了罗国器临机决断的权力。罗国器日则去与东吴臣子商谈,夜则又与方从哲等使团成员讨论权衡。如此,一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吃一顿饭停下来三四次。多日后,双方最终达成了一份协议。

    简而言之,协议内容分有三款。

    其一,十万石粮,海东以市价购买之。这个市价,不是松江府的市价,而是按照大都一带的市价。大都缺粮,其地方粮食的市价要比松江高出很多。最高的时候,一锭银钞也买不来几斗粮。十万石,委实需钱不少。

    海东有钱没有?有。地有数省,且又先后得到了关铎、高丽王以及王士诚等人的府库藏资,别说十万石,百万石也买得起。但是有钱,不一定就非得要冒充大方。海东备战察罕,益都又是百废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投入买粮中太多。因此,罗国器提出,海东可以付一部分现钱,而缺口不足的地方,不如以货易货。用高丽的特产,来充作粮款。

    高丽都有什么特产?

    无非人参、麝香、苎麻纸、布、漆器、米谷之类。高丽参、高丽米、高丽纸、高丽苎麻布都是很有名气的。不过这类东西,没多少适合百姓们用的,除了苎麻布与一些的漆器之外,大多皆是奢侈品。包括高丽米,甭看海东缺粮,高丽米的产出还是有一些的。但是这玩意儿很贵,即便在高丽,寻常人家也是吃用不起。放在高丽,没什么济民的用处,但是如果运来松江就不一样了,物以稀为贵,拿出来,完全能够以少换多。

    用高丽米、高丽纸此类的奢侈品,来换取人皆可吃用的粮食。罗国器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细。不过,其实张士诚本来与高丽通商,商贩往来,去高丽返回的,也大多都是带的这类货物。浙西富裕,对此也并不在乎。

    也因此,这桩看似对海东最为有利的条款,倒偏偏却是最先得到东吴方面同意的。最终的条文上写道:“四成以钱付,六成以货易。”

    “四成以钱付”,其二,条文的第二款,便牵涉到这个“钱”了。

    时当乱世,各地割据。光明正大建起国号的,蒙元之外,就有两个。一个安丰宋政权,一个江都汉政权。又有蜀中明玉珍,本为徐寿辉麾下,如今虽还没有登基称帝,却也因不服陈友谅,而便在数月前自称陇蜀王了。诸国间,彼此征伐不休。国内财货流通,用的钱钞也多有不一。

    张士诚投降了蒙元,用的当然是蒙元的钱钞。而安丰宋政权,却早在汴梁时,就已经废弃了蒙元的钞制,另外开始自行铸造钱币。

    关铎入辽东,带的就有不少宋钱。而毛贵、王士诚前后在益都,虽因种种的原因,没有大举废弃蒙元钱钞,却也有少不了一仿宋钱的样式,开山铸币。宋钱与元钞,在山东都是颇有流通。元钞更多的是流通在地方,而宋钱更多的则是用在官方。臣子之俸禄、军人之军饷,用的皆是宋钱。

    邓舍既然身为宋臣,就不可能与安丰唱反调。

    虽也因与毛贵、王士诚一样,他至今还没有正式下令,禁止民间流通元钞。可是,在名分上,海东使用的却也是宋钱。不能就堂而皇之地用蒙元钱钞来做买卖。再则,自从蒙元的前丞相脱脱更变钞制以来,蒙元的钱钞实际上也早就越发地不值钱了。说是废纸一片也不为过。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矛盾。

    海东想用宋钱给付粮款,东吴肯定不会愿意。海东改用蒙元钞票给付粮款,东吴却也不见得会肯答应。怎么办才好?

    负责与海东使团谈判的,中间有一人,是松江知府,名叫周仁的。本锻工出身。打铁的。英雄不问出身,虽然性格稍嫌深刻,但是长有聚敛之术。松江府库充盈,他功莫大焉。深得张士诚信用。他折中了一下,提出个意见:不要元钞、也不要宋币,要求海东以银给付粮款。

    根据大都地方的粮价,折合成钱钞,再折合成银数。但是却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蒙元钱钞贬值得厉害。钱钞就是纸,说贬值就贬值,不值钱;而银子却是货真价实,能保值,也就比钱钞更值钱。人皆不愿要钞,人皆想欲要银。由此,便也导致了市面上出现了“钞贱而银贵”的现象。

    怎样一个“钞贱而银贵”?打个比方,一贯钞能买一石米;而如果用等同一贯钞价值的银子去买米,也许却就能够买到两石米。十万石粮食,计算用钞,十万贯。按市场上明面的换算比例折合成银,就是需等同价值的银十万贯。看似公平合理。然而,实际上,如果拿这十万贯银,去市面上买粮的话,其实是足可以买到二十万石的。

    也即是说。按照周仁的这个办法,海东就等同用两倍的钱,买来了这十万石粮食。这么一算,海东就太吃亏了。

    罗国器据理力争。那周仁寸步不让。方从哲能辩不假,他能说动张士诚借粮给海东,现如今,却半点也不能将周仁说服让步。一旦牵涉到真金白银,任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毫无用处。他因此而不由地在私底下对罗国器感慨地说道:“剖析时事,道理所在,固可用言辞以动之。而如若一旦涉及到了纯粹的‘利欲’,其所欲者,钱也;我所讲者,仁义也。纵巧舌如簧,泼水难进!‘子贡辩智而削鲁’,我算是相信确有其事了!”

    罗国器问使团诸人,说道:“今,以周仁的条件,我海东将要以多钱而买少粮。你们的看法是怎么样的?有无什么好的提议?”

    使团诸人,皆没有甚么办法。正如方从哲所说的,一旦牵涉到钱,就不是能以言语来打动对方的了。说什么也没用。大部分的人就很犹豫。

    先前那谨慎人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大人所有临机之权,以我看来,却还是最好不要妄自决定。不如报与主公知晓?听候主公裁断就是。”十万石粮食,非同小可。按照周仁的条件,需要多付的银钱数目太多了。不是小问题,关系太大。使团上下,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敢冒失表态、承担责任的。

    “中涵,你的看法呢?”

    “唯请大人决之。”

    方从哲此次虽立下大功,在海东根基太浅,面对现下如此重要的问题,他却也是不肯轻易表露意见。罗国器沉思片刻,说道:“我海东缺粮,关系重大。想来主公在益都,必然翘首以待、等候我等的佳音已久矣!无有粮,万事难行。此事,已不容再多做拖延。”

    “大人之意?”

    “便答应周仁的条件!”

    谨慎人说道:“但是,周仁的条件太过苛刻,……?”

    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说话,说道:“银钱虽重,较之国计,哪一个更加的重要?不言而喻!又且,若是拖延了时日,此事被大都知晓,又或士诚重又被反对借粮给我海东的臣下说动,难免夜长梦多。”大胆拍板,做出了决定,道,“此事便就此定下。诸君,不必多言了。”

    使团中仍有人存有疑虑,说道:“可是,十万石粮,需要咱们海东付出的银钱数目实在是太多了,不是十两、百两。如若主公,……。”

    “主公若有见责,国器一人担之!必不致连累诸君。”

    东吴不让步,海东做出了让步。答应了周仁的条件。

    其三,运输与运费。

    自松江至浙西沿海,这一段陆路,由东吴负责运输。运输所需的费用,一概折成银钱,由海东一并付给。浙西不比台州,水师不是很强,海船也是较为缺乏的。海路一段,由海东自运。既然罗国器已经在银钱折钞上做出了重大的让步,在运费上当然也更不会斤斤计较。差不多是完全同意了周仁的条件。从优、从宽。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从快”。

    条款议定当日,罗国器与方从哲即发文,将消息传去了海东。

    又过了数日,海东传来回复,没有表示反对,令即按此办理。

    再又过了几日,头一批的粮食开始陆续运送,而海东头一批的运粮船只也到了浙西沿海。——买粮的钱款,自有运粮船只随船带来。罗国器等留下了使团中三两人,负责后续事宜。这才辞别了张士诚,随行而回。

    ——

    1,罗贯中。

    罗贯中的籍贯有多种说法,有陕西太原人说,有山东东平人说,等等。兹从太原说。

    他的生卒年也有多种说法,以及他何时入的张士诚幕府也有多种说法。年代久远,亦无足够的史料,难以考察。也只有从中分别选取一说,从之。不过,他确实曾入过张士诚幕府,这一点应该为确实无误的。

    时人有笔记一则,这样说道:“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万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终。”至正甲辰,即至正二十四年,西历1364年。

    有说,这个“罗贯中”,不一定就是罗本罗贯中,似有道理。但是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似乎并没有确切的反驳依据,并且,别的有关罗贯中生平的确切史料又也找不到。所以,也是只有从此一说。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4 千兴

在书评区和贴吧,看到同学们对小邓用人上讨论的很热烈,有同学认为,小邓不重用姬宗周和潘贤二,未免稍嫌气度不能容人。

    我个人来说,是这样认为的:

    元末的知识分子,有很多一部分都是自视为元人,蒙元的臣子,把蒙元看做了正统。举两个例子,一个刘基,这个应该是元末最有名的一个知识分子了,但是在他投朱元璋之前,却是积极地为蒙元出谋献策,不遗余力地辅助蒙元的地方将领,大力地镇压方国珍等人。刘基的简历如下:

    1333年,刘基年仅二十三岁就考中了进士,老师郑复初曾对他父亲说:“此子必高公之门矣!”秘书监揭曼硕对人说:“此魏征之流,而英特过之,将来济时器也。”

    1336年,为江西高安县丞,为官清廉正直,以打击权贵而名重一时。却始终免不了因“南人”的地位在官场上处处受到排挤和打击。二十九岁时,刘基复审一起人命冤狱,尽改原判,因此得罪了检察官,调为职官掾史。第二年,又因与幕府官僚发生意见分歧而被迫辞职,不久补升江浙儒学副提举,行省考试官,又几次三番上书弹劾御史失职数事,被御史大臣重重阻挠,刘基激愤之下再次辞职。

    1348年十一月,方国珍首先在浙江台州起兵,腐败无能的元朝统治者,为了将农民起义镇压下去,被迫起用刘基为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刘基一旦得到重用,也一心为元朝效力,他建议筑庆元等城,以压逼起义军;并且极力反对招抚,倡言:“方氏兄弟首乱,不诛无以惩后!”方国珍因此而大惧,厚赂刘基,“却之”。刘基不肯收取他的贿赂。方国珍收买他不成,便派人由海路到大都,以重金贿赂朝中重臣,使朝廷下诏招抚。元廷因此给刘基扣上了“失天子悯念元元之至意”的罪名,撤了他的职务,将他看押在绍兴府。刘基气愤之极,好几次想自杀,幸亏门人密理沙等拼命拦阻,才得以不死。

    方国珍却趁这个机会发展自己的力量,其它各地农民军也都纷纷起义响应,江浙行省在无奈之中,恢复刘基的官职,先命他“招安山寇吴成七等”。刘基自募“义兵”,采取剿抚兼施的办法,对拒命不服的起义者进行血腥的镇压。后又与行省枢密院判石抹宜孙互为犄角,相互声援,共同出击方国珍,因镇压有功,先后被江浙行省提拔为枢密院判、行省郎中,但上报朝廷时,朝中当权者排挤汉人,借口刘基原只担任过儒学副提举,按资只能迁总管府判,实际上反而降了级,且又失去了兵权。

    三起三落,到处碰壁,刘基对元朝已心灰意冷,绝望之下,他置元世祖像于案上,北向而拜曰:臣不敢负世祖皇帝,实在是因为无路可走了。就逃归青田,时值元顺帝至正十七年(1357)。

    他曾说:“吾生平忿方国珍、张士诚辈所为!”

    又在他的诗中《次韵和孟伯真感兴》里写道:“五载江淮百战场,乾坤举目总堪伤。已闻盗贼多如蚁,无奈官军暴似狼。”又如在《闻高邮纳款漫成口号》中写道:“闻道高邮已撤围,却愁淮甸未全归。圣朝雅重怀柔策,诸将当知虏掠非。”

    可见他是一心向蒙元效力,只是不得其用。

    即便他还乡之后,他还是不改对蒙元的忠诚,一方面集乡练自保,防备方国珍的进犯;另一方面,发愤写作,着《郁离子》十卷十八篇以见志。“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

    直到至正二十年,也即1360年的三月,他才应朱元璋之召,去了金陵,从此才能够得以发挥出他的聪明才干。而据说,他之所应召,开始也还是不愿意的。朱元璋派去请刘基出山的,是他手下的一个能臣,叫做孙炎的。刘基初不愿出,孙炎给他送去了一柄剑,意思就是说如果刘基执意不肯出山,那就让他看着办吧。是自杀?还是等朱元璋去砍他的头?随其选择。刘基这才不得不出山。

    元末,像刘基这样的知识分子比比皆是。如果说刘基是谋士一流的代表人物,那么另外一个,叫杨维祯的,则便是元末文人的代表人物。很有名气的一个文士。号为铁崖,是为元末诗坛的领袖。也是浙江人。他做过一些小官,为官时期,也是很清廉的,想为百姓做点事。但是,后来张士诚造反,召过他很多次,可他从没应过召。即使在张士诚投降了蒙元之后,也是如此。他依旧还是不肯应召。也许在这其中,他有明哲保身的意思,但是对义军的反感却也是不言而喻。蒙元正统论,曾有争执,有以蒙元为正统的。杨维祯给蒙元上过书,虽然认为也当以宋为正统,但是他却也是承认了蒙元一样也是正统的。

    刘基为朱元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朱元璋大封功臣的时候,为何却只给了他诚意伯的爵位?不给他公倒也罢了,为何连个侯也不肯给他?有猜忌功臣的意思,但是我以为,更多的却应该就是因为他从前的经历。朱元璋又为何对知识分子很不尊敬?采用了一些酷刑烈政?我以为,除了他巩固权力,以及他的出身关系之外,也应该与元末有很多的知识分子皆忠诚蒙元有关系。就像是张士诚的名字,有个轶事,就是说朱元璋重用文臣,说知道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有一个他的旧人不满意,就说,士诚这个名字,便是文人起了来辱骂张士诚的。“士,诚小人也。”这则轶事或许确有其事,或许当时人的附会,但是为何会有这种说法?还是因为当时的文人多忠诚蒙元,难以得到义军的信任。自然,这也是有当时的历史局限性,不能说这些文人就是不对的。在当时,国家、民族的观念毕竟还没有形成。又并且,红巾起事,杀的地主豪门确实为数不少,也可算是知识分子的阶级敌人。不止元末,没有哪个朝代不是把义军称为“贼”、“流寇”的,究其根本,即使义军起事,地主豪绅之流,首当其冲。他们是现有制度的得利者,当然敌视义军了。

    因此,不管从民族也好,“驱除鞑虏”;从阶级也好,多数的不得利者造少数得利者的反,对朱元璋等这些义军来说,他们这些知识分子们大多数来说,就是不能信任的。入明之后,还有很多的知识分子不肯出山,宁愿隐居,以蒙元之遗民自居。

    综合言之,元末群雄并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真正的英雄是谁?是文人儒士么?是像“呼风唤雨刘伯温”这样的谋臣们?非也。真正的英雄也不是朱元璋,也不是陈友谅,真正的英雄是人民。*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诚哉斯言!如果没有人民起义的滔天之势,也就不会出现朱元璋、陈友谅这些的人物;如果没有人民坚决反抗蒙元统治的不可阻挡的大势,也就不会改变刘基这种人的立场。

    也所以,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有同学认为小邓似有不能容忍之嫌,在这一种大的气候下,小邓对姬宗周有所猜疑,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且,姬宗周此人,有些本事,但并非惊才绝艳,也不是像洪继勋、姚好古一样,难以一见,找不来可以用来替代的人。又且,小邓虽对他有猜疑,但是却不是就舍弃不用了,仍然给他以益都宰执的高位,仅次小毛平章、赵过之下,而且出入皆随行在侧,很多有关军机重事的议会,也还叫他来参加。这在外人看来,应该已经算是很为恩宠了吧?观书诸公,之所以觉得小邓不能容人,我以为,其实是因为小邓的心理活动,诸公都看到了,所以有此认为。但是外人,他们所能看到的,却只是表相。即便姬宗周明知小邓对他有猜疑,但他能出去四处乱说么?他也只有闷在胸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以外人看来,他还是一个当之无愧、炙手可热的海东贵人、权臣。

    而再又,潘贤二。

    潘贤二卖主求荣,还不是像姬宗周,单纯地一开城门罢了。姬宗周开不开城门,王士诚都是必败无疑。而潘贤二,却是出了个牛车阵的诡计,导致潘诚本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的,却一战而即覆灭,且留下被人嘲笑的名声。若论其狠辣,较之姬宗周,强出太多。潘诚有势力的时候,他唯唯诺诺,受到责骂也不敢出一声,委曲求存;但潘诚一旦势衰,他即陡出诡计,导致且促使了潘诚的覆灭。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条毒蛇,窥伺在暗处,不得势的时候,忍气吞声,一旦得势,即窜起咬人。试问,小邓怎能不为此而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小邓虽然猜忌他,却也还不肯杀了他。并且还对洪继勋说:这个人有才,不用可惜。并也给了他益都枢密院佥院的职务,这个职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能参与军机。并且海东旧人很多,不用别的,却用潘贤二来担任这个位置,放眼海东四省,单就枢密院系统来说,这也算是有数的十几二十个人之一了。潘贤二在潘诚手下算什么?谋士、幕僚而已。入了海东,即登堂入室,成为军事方面最高级别的十几二十个人之一。这个位置虽说远不如李和尚、佟生养等,但是潘贤二能和李和尚、佟生养等相比么?他才投了邓舍不到一年,如果就骤然将之他拔擢的比李和尚、佟生养等的位置还高,似也说不过去吧?因此,如果较其资历、功劳,小邓对他似也不能说是赏薄。小邓要考虑的,不止是用一个潘贤二,更重要的不能引起旧人的不满。当乱世,重用将。谋臣当然重要,但是毕竟军队才是最重要的力量。

    是他的计策导致了潘诚之覆灭不假,但是鞠胜等有里应外合、等同献上益都的功劳,却也只不过也是益都枢密院的佥院。他出了有奇计也不假,但到底没有用上。至多,就是让小邓对他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小邓不也因此而对洪继勋说:不用潘贤二可惜么?

    先打压他一下,然后适当的给点好处,让他知道天威难测,不敢像对待潘诚那样对待小邓,再慢慢的加以重用。这似乎也能说的过去?

    以上,个人的一点浅见。欢迎同学们提出意见和批评。

    ——

    罗国器、方从哲等随船回到益都,在莱州上岸。

    海上见有许多的战船,或来或往。不论来往,其上皆遍布士卒,军旗林立。远观其打扮,似也并非全为水卒,多数竟为步卒。还有为数不少的船只,遥遥闻听到从其中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大约也还有骑兵在内。

    时雨未停,海天苍茫,道路泥泞。

    上的岸来,又见码头上更到处军卒。莱芜担负着与海东交通的重任,其地向来都是非常繁忙。尤其现如今,又正值海东大力支援益都的时候,又是运送粮种、又是运送耕牛,常常货积如山。而现如今,却连一点民用的货物都见不到了。军卒之外,便全是各式各样的军用物资。

    这些军用物资,有些被盖住了,类如火铳、火炮这类怕水的东西,以及大约还有地雷等之类还算较为保密的、也较为新式的火器。而另外一些,又比如像是辎重车、戈矛之类的物事则却是不怕水,也没有必要掩盖的。便那么直接地淋在雨中。雨水无边无际地落下,将之冲刷得甚是干净。

    军旗鲜明、士卒整齐。颜色各异的军旗,分别指引着不同营头的军卒,有的在上船,有的在下船。

    罗国器发现,上船的士卒与下船的士卒,看其装扮,彼此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上船的士卒,大多穿的五花八门,有披挂铠甲的,有穿着皮甲的,也有就一身棉衣的,甚至还有穿百姓服色的。

    而下船的士卒,其所之穿着却很统一。军官皆为明盔亮甲,而士卒则都是棉衣皮甲。而且不论军官、士卒,都佩戴的有标识。

    军官的标识分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在肩甲上,点的有颜色,或红、或黑、或白;一个是在胸前的护甲上,佩戴了一个类似名牌的东西。上边都是格式如一的书写了三行字,抬头一行,即该军官所属营头的名号;次一行,乃该军官的官职;再次一行,则是为该军官的名字。

    士卒的标识也与军官的一样,也是两处,分在肩上、胸前。只不过,在肩上点的不是颜色,而是戴了个肩章。所一致者,同样地分为了红、黑、白三色。此外,他们胸前的名牌,也不是佩戴的,而是牢牢地缝在了皮甲的上边。至于内容,则大致上却是与军官一样,差别不大。只是少了一行,没有官职的称谓。另外又多了两行,一行写的是该士卒的籍贯、家居何省何府,以及另一行则记载了该士卒的入伍从军是从何年开始。

    罗国器对这两类的军服穿着都很熟悉。前者是士诚旧部的打扮;后者却分明就是海东精锐的穿戴。红、黑、白者,红为汉卒,黑为丽卒,白为女真。不过,细说起来,却也并非所有佩戴红色肩章的士卒都是汉人。

    因为邓舍在军法中有一条明文的规定:高丽、女真军中,凡立下有大功劳的,无论将校、士卒,其若愿入汉营者,听之。

    不但有军服上的不同,士诚的旧部与海东的精锐分别各打的旗帜也大有不同。士诚旧部各营头所打起的旗帜,也和他们的着装有着很大的相似,一样五花八门。有的直书以山东府县名,应该是以本来所驻扎的地方为名;有的则豪迈外放,颇具征战杀伐气,大概是王士诚赐给的美名。

    聊且举两个例子。

    便在罗国器等人的左近,就正有两支士诚的旧部在排队上船。稍微远一点的那个营头,打的旗帜是:“大宋益都高密千户所。”稍微近一点的这个营头,打的旗帜却则为:“大宋益都威武虎豹上万户所。”

    而下船的海东精卒,其所打起的旗帜却也如他们的肩章、名牌一样,放目看去,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数十上百面旗帜,格式完全如一。

    也举两个例子。罗国器右手边儿,有一支海东的军队刚刚下船完毕,正在集结整训。人数不多,百十人,大约应该是为一个百人队的编制。前头竖立着一杆军旗,上写道:“海东度辽都指挥使司甲营丙队。”

    营者,千户所是也;队者,百人队是也。再往下,十人队也有旗,不过就没必要写这么详细,只是简单地写道:“度辽甲营丙队某什。”

    “某什”,其中的这个“某”字,也是以甲乙丙丁等等的天干为号。邓舍早先规定军制,为便于区别,天干的名号只许给海东五衙使用。因为海东五衙是精锐,野战军性质的部队,取天干为号,一来表示他们的精锐地位,二来,也是取“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的意思。

    而至于地方戍卫军,也即城防军,只许用地支来作为番号。一来,表示他们的精锐程度不及野战军,二来,也是取“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的意思。天干,代表攻击;地支,代表防御。区别很明显。

    随便一支军队、一个士卒出来,一看他们的旗号、标识,就立刻能明白他们所属部队的性质。

    相比野战军与城防军,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野战军所受到的待遇,远远要比城防军高上许多。最精锐的士卒、最好的武器、最快的补给,乃至最高的军饷、最优良的环境,从来都是只给野战军的。并且,野战军的军官升迁也是最快。

    海东的野战军先前已有五衙,现在又编定了益都两衙。这七支军队都是都指挥使司、也即万户府的编制,共计有近六万人。除了益都两衙,一个才改编完不久,一个才刚刚把人员选定,还没开始正式的操练之外,如今的这几万人就算是海东到目前为止,最能攻善战的主力军队了。

    海东军队立下有卓著战功的,邓舍也往往会赐给美名。但是,不像是士诚的旧部,即使有美名,海东军队的主要旗帜,依然还是分别以天干、地支为名的番号旗。有美名的,可打两支旗帜。一个番号旗,一个名旗。

    又另外,对野战军的组建和军中人员的构成,邓舍一向来都是很谨慎的。原则上,只选用汉卒入野战军。

    不过,海东既然已经据有高丽旧地、势力且也渐渐发展至了女真人聚集区,太过的歧视也是不利团结的。同时,高丽人、特别女真人中,骁悍勇敢的士卒也还是很有许多的。女真人生长马上,生活的环境严寒冷酷,剽悍轻死,是其风气。高丽人虽然稍嫌懦弱,人口基数大,从其中拣选出一些敢战不惧死的,也不是什么问题。有敢战之人,不用,未免可惜。

    再则,又而且说了,如果能在五衙中用一些女真人与高丽人,对他们的族人来说、对他们族人中有志马上取功名者来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盼头。而对海东来说,也是不失为一种拉拢、分化。

    也所以因此,在综合了上边几个方面的考虑之后,邓舍还是分批、分次地抽调了一部分立有战功、确实勇敢善战的军卒补充入了五衙之中。到现在为止,海东五衙中总共有三支纯粹由异族组成的部队。

    一个便在度辽都指挥使司中,由女真人组成了一个千户。另外两个则是由高丽人组成的,一个在辽西的安东军中,一个在朝鲜的定辽军中,也分别皆为千户。

    前有五胡乱华,近有蒙元入主中原,海东上下,不止邓舍,包括洪继勋、姚好古等人,对异族其实都是非常警惕的。更尤其军中诸将,杀鞑子出来的,对异族深恶痛绝。虽五衙中只有这三个千户,他们也还嫌多。

    洪继勋就曾经因此而劝谏过邓舍好几次。他说道:“军队,是国家的重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过去的朝代中,虽然有异族为我中国效劳,并且确实忠心耿耿的。但是,即便有十个忠诚的异族,只要出现一个安禄山,就是国家的忧患。而我海东,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异族为多。拿他们来守卫地方,臣已经很不安了。若再把他们调入精锐,让他们穿上精良的铠甲,拿起锐利的武器,并俨然与我汉人的将校有平起平坐的地位。一时或许无恙,时间若久了,人数若多了,岂会无忧!”

    谏言了很多次,还更又举出蒙元不用汉人为怯薛的例子,请求邓舍把五衙中的异族悉数剔除。

    蒙元的精锐有两支部队,一个探马赤军,大多安放在地方,又叫“蒙古军”。在北方有四大蒙古军都万户府。这个不用多讲,从名目上就能看的出来,其之主力全是用蒙古人组成的。也有一些色目人。在其非主力的编制中,倒是也有一部分的汉人,但是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一个即为中央宿卫军,是蒙元世祖忽必烈仿照中原王朝禁军制度组建而成的中央军队。又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宿卫亲军,另一个即为遵循旧制的怯薛。

    怯薛,可谓是蒙元精锐中的精锐。号之为“大中军”。有四大怯薛长,在铁木真时,分由“四杰”统帅。其后,怯薛长的职位也多为四杰的后人所承袭。怯薛的成员,一如西汉的郎官,全是由高官的子弟组成。其成员又被称为“番士”,上番戍卫的意思,蒙元定制:“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

    在入蒙元之后,怯薛多不出征。

    若说这支部队已经没有了出战在外的作用,而只是单纯地保有了其警卫殿上、扈从游猎之性质的话,那么宿卫亲军,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蒙元之主力军队了。“天子之禁兵,宿卫在内,镇戍在外。”用以居重驭轻,威慑天下。而就在这宿卫亲军之中,依然还是以蒙古人、色目人为主的。

    如果单纯的只是从数量上来说,汉人倒是占了多数,有三分之二。可那是全是因为蒙古人、色目人太少。不用汉人,所以不足以“制华”的缘故。而若要是来细较区分其各所负责戍卫的位置、并及在宿卫亲军中地位的高低,汉人还是不及蒙古人、色目人的。

    有些汉人的宿卫亲军,与其说是主力部队,不如说工役军,平素的任务大多数只是一些负责些夜晚巡逻、修缮城墙等等。即使如此,这些汉人亲军的前身,也还是多为最早投降蒙元的那些中原汉人万户的部属。

    唯其降早,故可信任。

    可是邓舍得高丽才多少日子?尽管因其大力地推动,在高丽推行汉化的活动确实是搞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到底时日尚浅,太好的功效还没出现。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怎能放心大举使用丽人、女真人为主力?

    奈何辽东地广人稀,汉人不多。多年的征战,人口更是稀少。而先后经过与关铎、潘诚的火拼、与搠思监的激战、又及与世家宝、纳哈出的多次交锋,并且两次征伐高丽,从中原来的红巾老卒也是损失不小,渐有捉襟见肘之困。不用女真人、高丽人来做补充,势将难支。

    若说起来,现如今邓舍得了益都。似乎海东汉人的比重也因此而略有了提高。但是,与李察罕一战,战火差不多遍及到了山东各地。民间受损甚重。再若从中大规模的征兵,不是治国之道。得来的士诚旧部,现可用者,又只有毕千牛的一衙和陈猱头部所存剩下的数千人而已。

    邓舍为何把改编的士诚新军调去海东,又先是留下文华国、张歹儿军中的一部,接着又从海东调来数衙的精锐?还不就是因为益都之军在鏖战之后,多数残破,不足以应对随后的战事了么?问题却是,此一举,姑且能够做到应付一时;然而,在可以预料的将来,益都与察罕的交战却定然会延续很长一段的时间,益都的北边、西边、南边都处在察罕的封锁之下,军民久战,部队若是再损失惨重,又该从何出抽调补充呢?

    用丽人、用女真人,不得已。

    也故此,洪继勋的谏言不是没有道理,可惜却因时势的关系,邓舍无法采用。而更且便在前阵子,辽西的庆千兴,还又给邓舍提出了一个意见。

    庆千兴的意见,与洪继勋全然相反。

    他是在知道了邓舍抽调海东精锐去益都后,给邓舍上的书。他在条陈上这样说道:辽东汉人少,朝鲜与南韩丽人多。若只用汉卒为主力在前线杀敌,则不但兵源的补充会出现问题,且汉人长期征战,难免伤亡,一有伤亡,汉人的数量就会更加的稀少。汉人少而丽人多,不利稳定地方。

    他委婉地说道:“主公此举,虽是为体恤丽人,兼且新得之地,或许也有不愿意用过分繁重的兵役来烦扰他们的意思在内。但是,全用汉卒掠地,而只用丽人守城。对国家长久的安定来说,却实在是非常不利的。”

    前高丽的旧军,虽经过多次的裁撤、整编,至今为止,计其数目,还剩有七八万众。其中,八成守卫地方,根据“本地人不戍本地城”与“南人北戍,北人南戍”的原则,散布在辽东、朝鲜、南韩各地。余下两成,皆专门选择出来的尤为善战者,多为老卒,分属与陈虎、庆千兴统带,本都驻扎在辽阳,现下有一部分随庆千兴去了辽西。

    根据这个情况,庆千兴又说道:“丽卒守城者且不论,计其在辽阳、辽西一带的,也有近两万之众。辽阳邻近纳哈出,辽西敌对世家宝。这两个地方常有战事。以臣之亲眼所见,驻扎在两地的丽人士卒,凡遇到战事,冒矢石、犯锋镝,出生入死,日夜与敌交锋而不及稍息者,可以说,丝毫也不比五衙的精锐逊色。临阵不惧,是为勇;乃心王室,是为忠。

    “如此忠勇可嘉之卒,主公为什么非要在待遇上,把他们与五衙的精锐区分开来呢?现今,主公才得益都,刚经血战。臣闻,因益都军不足,主公已有令旨,教令五衙过海。臣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时之举,姑且应急,却绝非为老成谋国之策。海东之精卒,只有五衙。日用则日削。海东之丽人,何止千万!何不大开征军之门,仿五衙之例,选其勇武效忠之辈,操练在本地,若有急,亦可调集他们过海,海路畅通、朝发夕至,用武在益都?如此,一则,不惧海东汉人之少;二则,无忧军队之补充。

    “又且,主公先有迁辽东汉人入高丽的举措,臣又闻听,主公现在又有徙丽民去益都的打算,臣也斗胆,猜测主公的心意,无非为‘汉、丽一家’耳!迁徙民移,固为上策。可是丽人千万,岂可迁尽?汉人再多,岂能尽充朝鲜、南韩地?抽调勇敢的丽人从军,不但减轻了地方上的压力,有利稳定,同时用他们征战在外,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削弱办法么?

    “臣虽丽人,自从主公,早视己如汉。臣之故里,尝有人言:‘庆千兴,丽奸也。’臣不以为怒,反以为喜。何哉?非臣欲喜骂名,是主公英才绝世,德重名厚,乃有天命。又且,‘汉、丽本为一家’,理固然哉!臣虽愚昧,岂敢违天命?臣虽无知,不敢违真理。以是故也。也因此,臣虽受故里之毁誉,臣实不以为然;且等待后世之称颂,是臣所以欢喜!

    “臣之谏言,皆出肺腑。临表叩首,请求主公考虑。”

    “抽调勇敢的丽人从军,不但减轻了地方上的压力,有利稳定,同时用他们征战在外,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削弱办法么?”庆千兴书中此言,是在暗示邓舍,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不要只考虑丽卒的威胁,也要看到用丽人作战的好处。抽调了地方上勇敢的丽人,送他们上前线去打仗,有阵亡、有负伤,不但能减轻地方守军的镇戍压力,而且也能借机减少丽人的数量。也许一次战事,丽人阵亡的不会太多。积少成多,数量也还是不少的。比如辽东红巾,初至辽东时,号有一二十万,如今呢?有个五六万就不错了。又就只益都一战,海东军队的伤亡就不下两三万。

    抽调丽人入军,也就等同迁徙丽人去山东。而且省去了迁徙的麻烦,并又能用其来打仗。一举两得。

    罗国器、方从哲在莱州码头,见到战船来往,问了前来接应他们的官员,知道运去海东的果然是士诚旧部,——新编成的益都安齐衙。因还没有进行正式的训练,也还没有开始正式的编制,所以他们的穿戴与旗帜,依旧还都没有变动。而从海东来的,也果然便是邓舍才调来的精锐部队。

    莱芜知府李兰,也候在港口相迎。

    他任官在这个地方,还真是忙,迎来送往。又刚好逢上大批大批的军队,分从各地络绎不绝地前来。忙得脚打后脑勺。罗国器也知道他忙,且急着去给邓舍回报出使浙西的具体内情,故此,也没在莱芜多做停留。李兰原为洪继勋的门客,罗国器见过他几次,并不太相熟,就在码头上,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谢绝了他的招待,即转走陆路,赶赴益都。

    至于随行运来的头批粮食,不必罗国器等人再管,自有分省特派来的负责人专门处理。

    路上,从接迎他来的那个官员口中,对益都近日来的情形,罗国器也略微地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出使浙西,是在年前,回来已是十五后。在这二十来天里,益都大的变化没有,小的改变不少。

    最大的事情,应该当数军衔制的颁布。

    文华国等遵奉邓舍的命令,定出了十二级的军衔。本来按照洪继勋的意见,是九级。邓舍做了一些修正,改为十二级。大体地说,可分为四等。最高等为“将”,分三级;次一等为“校”,亦分三级;又次一等为“尉”,也是三级;又又次一级为“士”,同样还是三级。

    又仿照古之封爵制度,分为了“低衔”与“高衔”两层。

    “士”之一级,是为“低衔”。“尉”级以上,是为“高衔”。“低衔”,是专为授给士卒的。“高衔”,则是专为授给军官的。但是,若有卓异之功绩,或士卒有入军校而结业的,“低衔”也可转入“高衔”。

    “高衔”,又分两类。校、尉两级,只要资历够,就可升迁。暂定两年一转。也就是两年可升迁一级。而“将”级,又被称为“重衔”,非有突出的战功,不可授之。

    罗国器没有参与军衔制的制定过程,只是对此有所风闻。他听了那官员的解释后,才算是稍知其详,不觉有些迷惑,说道:“听老兄言语,这‘军衔制’,岂不就是与前朝历代并及蒙元的勋官制、散官阶一样么?

    “便如‘重衔’,前宋亦有法:武官转至武功大夫后,如无军官,到此为止,此是为‘止法’。又如‘校’、‘尉’,亦都是勋官制中的名称。只不过减少了‘将’的层次而已。这和散官有何区别?”

    他话里意思,隐约觉得邓舍多此一举。方从哲也是很为不解。

    那官员笑道:“前朝的勋官、散官制,徒有其名,未有其实。如宋之勋官,都是一些附加性的官衔。就不说多数并无实封,即便有食实封的,也不过是按其实封的户数,折合一户每月给钱二十五文罢了。些许钱数,何足挂齿?谁人会放在眼中!就正如洪大人所以言:无有实惠,难以激励战功。今主公所定军衔制。分别按等,给以实惠。一如秦之军功封爵。就以‘士’等为例,‘士’分为上、中、下三级,每升一级,即可依照规定,或赐给田亩若干,或免除其赋税数年。重赏之下,岂无勇夫?

    “此是我海东的军衔制,与勋官制最大不同的地方。并且勋官、散官,都是给军官的,虽也有勇将起自行伍,罕见少数。而我之军衔制却也授给士卒,一视同仁;再又加上军校制度,两相补充,也就给了士卒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若相比田亩实惠,也许这其实才是最为重要的。”

    罗国器微微沉吟,对这改变是好是坏,他眼下了解不深,也分辨不出。因又问道:“适才,听你说‘士’分三级,名为‘上、中、下’。那么,‘校、尉’与‘将’呢?莫非也是以‘上、中、下’为名么?”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因为自觉得不可能。那官员却点了点头,道:“正是。”

    “这,……,这也未免太过简单,有失威武嘉名之意了吧?”

    “主公以为,与其选其好名,不如‘务从简便’。文平章等诸位大人,倒也其实拟定的有不少好名,但是听说都被主公一笔勾去了。如像是‘龙虎卫上将军’之类。主公说:‘称其龙虎卫,便真的就是龙虎卫了么?治军之道,在简以明。悉数除去,与士相同,以上、中、下名之即可。以宣我海东不务虚名、专以求实之意。’因此,‘校、尉’与‘将’,也就与‘士’一样,也是以此三级为名了。”

    罗国器与方从哲这才恍然大悟。罗国器说道:“原来如此。”又问诸将分封,“军衔制可曾都分下去了么?”

    那官员答道:“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只封了在益都之战有功的将士们。海东诸军,大约随后也会开始。”

    “‘将’为‘重衔’,料必无封。‘校、尉’两等并及‘士’等,不知共分封了多少人?最高受封者,料来应该非文平章莫属了?”

    “不错。文平章受封最高。但是,却也非没有人受封‘将’衔。主公认为,我海东是东北大国,不可无‘将’。没有‘将’不足以鼓舞士气,也不足以显示我海东的威武。故此,此次有三人受封为‘将’。文平章是其一,最高,为中将军。陈平章与赵左丞是其二,次之,为下将军。”

    “陈平章?”

    “海东诸军,只有陈平章在这一次中受了封。”

    罗国器了然,请他往下说。那官员又接着说道:“‘校、尉’两等,共有三十四人受封。‘校’等,十二人;‘尉’等,二十二人。‘校’等最高,是为张、李、毕、陈两位元帅,皆为‘上等校’。”张、李、毕、陈,张歹儿、李和尚、毕千牛、陈猱头。

    “‘校’等次之,又有佟、杨、高诸将。又有郭千户,还有新投我海东的傅友德,也得了次等校的封赐。佟、杨、李、高诸将,佟生养、杨万虎、高延世等人。郭千户,郭从龙。

    这官员说过了‘将’与‘校’中的几个人,又道:“再次等校,并及尉,人数甚众,待大人到了益都,大可自去观之。主公已令枢密院把受封为‘将’、‘校’、‘尉’的诸将之名悉数书写纸上,张榜街中,以示恩宠。

    “而‘士’等。至今已受封的,总计有四千来人。上等士最少,八百上下;次等士次之,一千出头。余者两千余人,则都是又此等士。不知大人刚才在码头注意到没有?有几个莱芜当地驻军的百户,被抽调了过去,维持秩序。在他们其中,就有‘士’。”

    “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大人定然不曾留意。‘士’与普通士卒的区别,便在他们的肩章上。上等士,绣有三条铜线,次等士有两条,又次等士则为一条。‘校、尉’与‘将’的标识也大致与此相仿。不同者,‘校、尉’是银线;‘将’则是银星。这样一来,平时在军中,受军衔者可得尊重;倘若在战场,主官阵亡,又无别的接替候补,凡此之时,军衔高者即可接替指挥。亦足以井然有序。特别寻常士卒中,战事再乱,也不致失去指挥。”

    罗国器深以为然。

    这是益都最近在制度作出的一个改革,在人事上。又有两条消息。文华国、张歹儿等皆已然回去了海东。而吴鹤年与颜之希交接完毕,便也在数日前,宣布正式调离行省左右司,来到了益都,接任益都知府之位。

    此外,还有一条消息。邓舍为备战察罕,前数日,行文海东,点了姚好古等几个重臣的名,着其即日前来益都,说是准备要开一次军议。那官员不是枢密院的人,对此也是略有所闻,并不知其详情。一语带过。

    又还一则消息,却是邓舍已然发下令旨,宣布立妃,无须多讲。倒是那官员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条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邓舍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安丰大为不满。刘福通派了一支使团,正夜以继日,兼程赶来益都。也不知是不是还想要旧事重提,依然是为“赐婚”之事而来。

    上次小明王“赐婚”,是用商量的语气,邓舍可以婉拒。但如果这一次小明王明文下旨,海东怕不就好再做拒绝了。言说及此,那官员很是替邓舍忧愁。罗国器与方从哲问明了来龙去脉,也是不禁大感棘手。

    不过好在,这还只是小道消息,未得证实。也许只是传闻呢?诸人也只有以此来互相开解。一行人谈谈说说,行至天晚,便就在邻近县中,将就住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便又启程,未及中午,回到了益都。

    邓舍本来正与洪继勋、赵过等人在议事,一听了罗国器与方从哲到了,笑与诸臣说道:“这是咱们海东的大功臣回来了!”即命使团诸人进来。

    罗国器等入见。邓舍好生夸奖了他们一番,见其都是神色疲惫,晓得路途辛苦,因而说道:“诸位此次出使浙西,不但不辱使命,更借来的粮食数有十万石之多,实出我所望。诸位劳苦功高。我必有厚封重赏。”看堂外天色,将近午时,吩咐侍卫,说道,“叫膳房备下酒宴,请诸位功臣先去吃了饭,然后各请回府,休息一下,也见见你们的家人。肯定都很想你们了。待到明日的朝堂会上,我再给你们论功行赏!如何?”

    诸人自无异议。跪拜退出。

    邓舍单独留下了罗国器,见使团诸人出去,又大大称赞了他一番,说道:“你日前来书,说你在购粮款上擅自定断,深感惶恐,请求我责罚你。你是从过军的,当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既给了你临机应变的权力,就是相信你的能力。就不怕你敢‘擅自定断’,也是希望你敢‘擅自定断’的!这件差事,你办的很好。分得清轻重,理的清主次,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是为有大功劳。理应重重加以赏赐的。‘责罚’云云,从何谈起?”

    罗国器跪拜谢恩。

    邓舍叫他起来,从案几上拿了份文书,命侍从递给他,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诸位大臣商议军事。你是益都分省的宰执,也在朝鲜待过不短的时间,对那里的情况算是了解。对我海东军中,你也更是熟悉。汉军、丽军,你都接触过。你且看一看这份条呈,说说你的意见。”

    罗国器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抬头一句话,上写道:“奏请主公立丽卒军衙事。”底下署名,却是庆千兴。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5 驱口

参加完议事,等到罗国器回到府上,已是薄暮。

    今日早不比往日,想当初,邓舍刚刚得到益都的时候,百废待兴,在益都一穷二白,甚么根基也没有,兼且当时益都地方的官员、豪绅顽抗的少、投降的多,也不好大动干戈地就没收宅院,给臣下。那会儿,便是洪继勋、佟生养、邓承志来了,也是没地方可住。

    而现如今,借助察罕来袭时、多有豪民作乱的原因,又借助文华国、张歹儿因此而统率虎狼之卒,风卷残云也似地清理周边府县中投敌地主的机会,益都府在颜之希、刘名将、鞠胜等本地人的牵头指挥下,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凡在益都此战中,有“从虏”、“投机”罪名的,一概抄没其田宅,枭首示众。

    城中的地主之流,或是因为在战时,本人有“瞻顾狐疑、不肯用事,借以投机鞑虏”的嫌疑,或是因受乡下亲族的连累,不少都被砍了头、抄了家。空出来的宅院,邓舍大笔一挥,命令益都府将之悉数分与了海东群臣凡有在益都分省任职的、三品以上官员。这种夺人田、杀人头、抄人家的事情,在乱世司空见惯。其实却也是丝毫不足以为奇的。

    更早些的时候,那毛贵、王士诚来益都的时候,难道说便是单身一个人来的么?随行他们前来的文臣、武将有多少?来到了益都,这些人都住在哪儿?那王士诚的王府、那田家烈的大宅院,都是从哪儿来的?还不就都是从当地豪门手中抢来的府院。

    罗国器才从浙西回来,张士诚的太尉府更绝,抢的庙宇。有元一代,尊崇佛教,江浙又富裕,苏州更是大邑,张士诚抢的那承天寺,修建的端是富丽堂皇,实在是巍峨高峻。抢来做殿宇,果然最妙不过。

    说起庙宇,又还有那陈友谅,不但名字与张士诚有类似处,一个出自《论语》,一个出自《孟子》,他更且年前在采石,弑徐寿辉、自立为皇,登基称帝的时候,却也是一时寻不来好所在,用了一座五通庙来当作的行礼之处,并用为行殿。他两人也可算英雄所见略同,相映成趣了。

    再有那朱元璋,从军前却也曾在庙里待过,是一个小小的和尚。江南群雄之中,他们这三个人都和寺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王府在庙里,一个登基在庙里,一个在庙里当过和尚。反过来说,似乎由此也可见蒙元时期,天下寺庙的昌盛程度了。张养浩说,天下人口,僧道占了十之八九。这话虽有夸大之处,却也不是没有根由的。

    这庙宇,不但是一座庙,并且多有寺田,平时雇佣佃户耕种,每年收租、其所收成,或用来增建殿堂,或用来供养和尚。

    大的寺庙,所拥有的田地乃能至有成千上万顷,有些名刹古寺,自己组建的还有僧兵,庙里的和尚们有些不守戒律的,在外边尚且建有外宅,娶的有妻妾。荒淫奢侈。说是出家人,何异地主豪强?

    日子本来过的好好的,红巾一起,庙没了,地没了,妻、妾没了,日常供养他们的民脂民膏没了,只得狼狈奔窜,只求侥幸一生。何止和尚们,自红巾起事以来,各地的地主豪强更也是如此。

    而话说回当下,相比别的红巾、义军杀戮地方豪强的行为,——很多的地方,红巾过处,旧有的豪门大户都是被杀的鸡犬不留。邓舍的行为,已经算是“仁厚”了。至少,他只杀不肯投靠他的,若肯投靠他的,比如颜之希、鞠胜、刘名将等等,对这些人,他不但不杀,还给以重任。

    他深深的知道,体制如此,不依赖地主阶层,政权就难得稳定。但是不杀地主也不行,财富、土地都在地主们的手中,不杀地主,怎得来财富与土地?无有财富,怎得国用?没有土地,如何封赏功臣、招揽民心?

    只是这杀与不杀,其间要把握好一个尺度。益都,是山东的腹心所在,必须要稳定,不和海东一条心的地主,就可以杀的狠一点。而其它府县的地主,就不能单纯的一杀了之。或留之、或迁徙之、或寻个罪名流放充军。总而言之,要以宽容为怀,但却也绝不可留情,“王霸道杂之”。

    分给罗国器的府邸,就本是益都一个大户的宅院。

    这个大户所以被抄家,却非因他投敌,而是因受了邻县亲戚的牵连。投敌的杀,受牵连的流放。前不久,才刚刚被流放去了高丽。拖家带口,几十人。连带整个那一批被流放的,单只益都周边府县加在一起,总共就不下二十户,人数有三四百。这也姑且算是邓舍迁徙山东豪强的前奏。

    山东地方,诚如洪继勋的忧虑,豪强门户还是有不少的。

    蒙元入主中原,山东豪强多有依附。鼎鼎大名的山东汉人三世侯,东平严氏、济南张氏、益都李氏。虽然,益都李氏后叛蒙,兵败身死,覆灭的早。并且忽必烈也早有取消世侯、打压地方势力的举措,东平严氏的仕途也便是很顺畅,但是严氏与张氏却毕竟大族,在其任世侯的时候,权倾一地,至今尚有影响。又并且开枝散叶,家族的势力很是不小。

    还有许多本任职在蒙元的官宦,或退休后回到乡中居住,或现仍然居官外地。对蒙元都是忠心耿耿。

    就拿颜之希来说,他有个族人,叫做颜瑜,是为颜子五十七世孙,至正十七年,田丰起兵,颜瑜携带家眷往郓城避乱,途中被田丰部卒所执,要求他帮忙写个旗号。他不肯,拒绝了,因此被杀。又如滕州人,李稷,官至山东廉访使,时人称为名卿。再又如滨州杨承,曾任江浙行省左右司员外郎,至正十六年,因拒绝张士诚的投降,自刭死。再又如兖州王思诚,曾任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时值红巾进攻关陕,他带病措置陕西防务,后病卒。再比如淄川张名德,曾任般阳路总管府总管,至正十五年,毛贵取山东,他坚守般阳路,不敌致败,城破后力战而死。再又比如郓城樊执敬,曾任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守杭州,亦是因城破而战死。

    这些人中,或仍没死,或虽死而家族尚在山东。毛贵杀了一批,王士诚杀了一批,不服、刺头的大多都已经被砍头了。但是,阳奉阴违的却还有很多。察罕一来山东,不少就跳出来了。斩草需得除根,把他们迁徙去别处,势在必行。在议事会上,邓舍不但与诸臣讨论了庆千兴的条呈,也在最后,略略地与诸人谈了一下地方豪强事。

    罗国器冒雨回府,他的心情又是轻松、又是沉重。轻松的,是出使的使命顺利完成,且得到了邓舍的夸奖;沉重的,却便是因为此两事。

    庆千兴提议仿海东五衙、益都两衙之例,专为丽卒也组建衙军,事关军队,国之利器,关系重大,不可不深思之。而洪继勋倡言迁徙豪强,又也是事关地方的安稳,关系亦然重大,更是不可不谨慎之。

    一条军事,一条政务。最好的选择、正确的决定该是什么呢?诸臣在堂上讨论了半天,最终也是还没有定策出来。临散会前,说好了,各自回去,都再仔细地做一下思量。留待明日,朝堂会上再接着议论。

    就罗国器本意而言,对第一条,他是赞同的。对第二条,他却是有些反对的。要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住的宅院本就是从豪强们手中抢过来的,现在换了将豪强迁徙去高丽,他反而犹豫不决,心存不忍了。

    说到底,他所以不忍,还是因为他是山东人的缘故。

    他家中虽不算豪绅,亲族中,也几无称得上大户标准的。但是,他却曾在尼山书院读过书,能去书院求学的,没几个寒士,他所交往相识的老师、同窗,以及前辈,大部分都是地主子弟。迁徙豪强事,一旦成为定议。那么,他的这些师长、同学们,少说也得有一半以上都符合迁徙的条件。十年修得同船渡。面对师长、面对昔日的同窗,他又怎会不恻然。

    人情,人情,人谁能无情呢?

    他心事重重地回入府上。府中伺候的下人,有些是他从海东带来的,有些是邓舍赏给他的。罗国器谨慎,当着下人的面,不好露出烦恼。草草地吃过饭。即屏退侍女,独自一人,待在了书房之中。反复筹思。

    听窗外雨声滴滴,早春乍暖还寒时节,寒冷的雨气浸入房内,不觉暮色渐转入夜。他点起了红烛。远处看去,在夜下的雨幕之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稍微似能给人了一点暖意。映着窗纸,但见一人影立。

    夜色又渐渐深重。

    夜深忽有访客,却是方从哲来到。

    罗国器不免奇怪,暂放下烦闷,亲自出迎,接入室内,相对坐下,说道:“从浙西回来,先走海路,又走陆路,路上十分辛苦。明日一早,又得赴会朝堂。中涵为何不在家好生休息?夤夜冒雨来访,不知是为何故?”

    方从哲倒是精神不错,半点看不出劳累,笑道:“不敢隐瞒罗公。我才从姬公的府上出来。姬公与罗公的府邸相接,是以顺路过来,拜访一下。”

    罗国器知道,若无姬宗周的推荐,便无方从哲的得受重用。他这一回来,就先去姬宗周府上,却也是理所当然。罗国器“噢”了一声,说道:“下午议事,姬公也在场。想来,中涵在姬府等了不短时间吧?”

    “倒也不算长。中涵是快入夜时分才去的。本来,只是想送些浙西的特产与姬公。却不料想,听姬公说起,便在今天下午的议事会上,主公提出了两件事。一个是庆大人的提议,专为丽卒立衙。一个是洪公的提议,迁徙豪民。姬公不以从哲浅陋,特地询问我的意见。所以,耽误至今。”

    罗国器愣了愣,心中想道:“正好瞌睡,送来个枕头。”

    他可不就是正为这两件事而在发愁的么?不过,他虽然赏识方从哲,到底相识日浅,交浅言深非君子所为,却也不肯就把心中的烦忧说与他听,因只是徐徐地问道:“中涵远见卓识,料来对此定有卓见了?”

    “卓见不敢。只不过有些看法罢了。”

    “愿闻其详。”

    方从哲微微愕然,他并非好显摆的人,若非罗国器问及,他是绝不会主动说刚去见过姬宗周、就连姬宗周也询问他的意见云云。近似炫耀。但是,既然罗国器看起来也像是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也没甚么好隐藏的,直言答道:“立丽卒为衙军,是为得利一时,必将不利以后,不可取。迁徙豪民,是或为动荡一时,但却必将有利将来,诚为良策,可取。”

    刚好与罗国器的看法相反。罗国器是真的来了兴趣,问道:“何为得利一时?又何为必将有利将来?你且详细说来,与我听之。”

    方从哲稍微地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罗国器,想道:“却原来罗公也是正在为此两事忧烦。难怪半夜不睡,独处书房。”他与罗国器相伴去浙西,罗国器口才虽不如他,但稳重实胜之。他对罗国器,也是较为尊敬的。所以,也并没有因此便自命不凡,——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有两个宰执大臣因此两事而亲自询问他的意见,反而是更加的谦虚,说道:“从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不该冒冒然地便随便议论政事。但是,既得罗公垂询,尊长有问,不可不答。我也就胆大妄言一回了。”

    “请说。”

    “我听姬公言道,庆大人在条陈中,历举组建丽卒衙军的好处。确实,这些好处的确是有。但是,我也听说,洪公对此是坚决反对的。洪公的忧虑也非常正确。大批地组建丽军,虽可暂得一时之利,然高丽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又况且高丽旧主王祺还在。时日一久,丽人在军中的势力若成,假设,王祺一道密书出来,这些高丽军将会否依从?实难预料。

    “王氏立国高丽有数百年之久,深得有高丽民心。主公为何至今尚不肯把他杀了?只是软禁。其所虑者,便在此也。深怕因杀一王祺,而致使高丽生变。软禁一王祺,一则可示丽民以我海东之宽仁,二来亦如握重器,只要王祺还在,就好比高丽旧臣的首领,可做号召之用。但是,王祺虽可软禁,前高丽的公侯显宦、王族重臣,又岂能尽数软禁之?

    “多数的旧丽重臣,虽也因王祺已降了我海东的缘故,也就此投降。又但是,在他们其中,难道就是人人皆为诚意投降的么?又岂会没有几个不甘不愿的?彼辈之属,在我强兵威压之下,或怨不敢言。

    “然而,若我组建丽人为衙,一旦丽军得势,又即便没有王祺的密书出来,这些存有怨望的人中,又会不会出现有因此而产生些异样心思的?亦实难预料!设若,其中果然有一二奸逆之巨贼,骤出以令,伪为王祺旨意,号召丽民,兴反作乱,则丽军中的士卒将校又会怎样?是否肯从?

    “从哲虽也没什么才学,但今日我安丰的主公,为何自称前宋的后裔?而前宋我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事情,就不怕重演么?是若组建丽人以衙,便好比我海东自受人以柄,把国家的利器交给了奸贼。尽管可以暂时得利,长久下去,必定反受其乱。是不利以后。”

    “这些道理,主公不是不知道。其实即便如我,也是很清楚的。但庆大人在条呈中说,就眼下的形势来看,不用丽人,只用辽东、益都两地的汉人征战的话,则随着战事的发展,必然会出现汉人日少,而丽人日多的局面。亦有弊端。我认为,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也是不错。朝鲜、南韩两省,有丽人千万;而我辽东、益都两省,汉人满打满算,也才只不过百数十万。妇孺以外,壮年者,至多几十万而已。征战者,皆汉人;伤亡者,皆汉人。时日若久,也确实会不利海东的稳定。

    “就算丽人不闹事,咱们汉人怕也吃不消。中涵既对大举征召丽人从军事不以为然,那么,对庆大人的此忧,你又有没有良策,可为解决呢?”

    方从哲默然。这个问题,刚才他在姬府上时,姬宗周也一样问过他。说实话,对此,他也没甚么太好的办法。这本就是个矛盾。要想解决矛盾,就得去寻找根结。根结在何处?根结在邓舍占据了高丽。若邓舍没有占据高丽,只占有了辽东、益都,自然便大可不必为境内的民族构成问题而感到忧心。可是,难道就能因为这个棘手的麻烦,便干脆将高丽舍弃么?也显然是绝不可能的。故此,要说解决的办法,实在不好寻思出来。

    他说道:“要想解决此一矛盾,不外乎四个字:‘开源节流’。开源者,扩大兵源,也就是采取种种的措施,从而招徕中原的汉人来我海东,借以提高汉人在海东的比重,增加我海东汉人的数量。”

    “益都东临海,北、西、南三面,皆处在元军的包围之下。此如笼中之鸟。里边的人难以出去,外边的人难以进来。就算是主公采取了种种招徕移民的措施,中原、江淮的汉人又如何才能进来?怕也是难之有难。”

    “所以‘节流’。”

    “如何节流?”

    “我辽东、益都两省的汉人,也正如罗公适才言道,壮年者虽少,却也不下有数十万众之多。所以我兵源之征召仍感不足的原因,是因为我汉人中的壮年男子,大部分都是在家务农。若全部把他们征召入伍,则他们的家中就没有了壮丁,其所有的农田难免因此荒废。是以,不可行。

    “而主公才颁行的军衔制,有些部分乃是仿照的秦之军功封爵制。得‘士’级,即可分给田地、宅院。主公又有议,打算想要把高丽贱民迁徙来益都。何不针对眼下的麻烦,将此两者做个结合?”

    罗国器顿时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他大吃一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蒙元有‘驱口’,凡在战中俘获的百姓,尽皆收为私有,驱使如奴。蒙古灭金,所得‘驱口’,几近金人的半数。蒙古取我南宋之地,掠民为驱口,凡其所获的俘虏、乃至降民、良民悉数皆以充为奴隶,动辄万计。其所得之数,也极其众多。蒙元之初,宋子贞说:‘将校驱口几近天下之半。’殆非虚语也。权臣阿合马,家口七千。山东世侯张氏,僮仆数千。乃至脱脱、董文柄、马哈失力,竟能率家奴、僮仆以冲锋陷阵。

    “这个政策,的确是个弊政。但放在现下,做为权宜之策,似乎也不妨可以仿效之。若用‘驱口’与那高丽的贱人相较,其本质虽有不同。一个是或本为良家,因战乱被俘,而被迫为奴,一个则是本即为下贱民后,世代为奴。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此皆贱籍是也。

    “其日夜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自由身。高丽贱人世代为奴,料来对自有的渴求定然也是更为强烈的。主公迁徙他们来益都,以我之见,似乎也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直接大张旗鼓地分给他们田地。只需先给他们自由,也就足够了。秦之军功封爵制,不但赏给士卒田宅,更也且赐给奴仆,以相助耕种。士卒在前线杀敌,奴仆在后方耕种。

    “我以为,既然仿效了军功赐田,何不连赐给奴仆,也一并仿效之?

    “取高丽贱人,赏给立功军士。又或有家中男子从军、而劳力缺乏者,也赏给奴仆。数量上有所区分就是。如此一来,既腾出了大批的汉儿壮年可以从军,且有军功封赏为诱,不用主公下力气去征召,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人人踊跃,个个争先了。二来,又不误耕种农田。岂不大妙?”

    “可是,按你话说,这些被赏赐给军士的,不一样依然还是为奴么?给其自由云云,从何说起?”

    “此为权宜之计。肯定不可长久加以实行的。定个年数,为奴仆满若干年,或三年、或五年,之后即可给以自由。做的好的,还可以赏赐给田地。且在为奴期间,也允许他们读书,也允许他们向上,如得到家主的称赞许可,也可提前削去贱籍。苟有才能、若更有为我海东献计献策,确有功劳的,也不以其贱籍为念,可以当即拔擢为吏。试想,那些个的高丽贱人们,还会不趋之如骛,甘愿乐从么?放而将之,更不但可以将他们赏赐给益都百姓,也可以同样地赏赐给辽东百姓。

    “我虽受限形势,暂时不能‘开源’;可是,若按此实行,不就也可算是‘节流’了么?主公英明神武,尽管如今处在元军的封锁包围之下,但早晚必能大败察罕。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定能就尽取中原。等到那时候,自然也就不会再为区区高丽人多而发愁了。而等到那时,再将此政取消。是得此政之利,而无有此政之弊。何乐不为?”

    罗国器击节赞赏,说道:“好妙计!果然妙计!”又问,“迁徙益都豪民事,中涵为何以为是有利将来?”

    罗国器本为山东人,海东上下谁人不知?方从哲也是知道的,因此笑道:“迁徙豪民,利在将来。罗公才识深远,对此岂会不知?又何必再问?从哲也知,桑梓情深,也许罗公是或有不忍。但为人臣者,功在社稷,利在万民。公之为人,虽然‘稳厚’,从哲万万不及。但是,公却也有一病,亦病在稍嫌过‘厚’。从哲与公出使浙西,对公的器量与才能都是非常佩服和敬仰的,有一言相劝:虽不忍,却也不可不行之也。”

    遥闻街上更鼓,已是两更。方从哲不再多做停留,即起身告辞。

    罗国器又亲送他出府,见他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夜雨路滑,又叫了两个小厮,打起灯笼,吩咐送他回家。看方从哲远去,罗国器自转回书房,又将他的意见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直到夜深,这才将就睡去。

    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起来。盥洗、穿衣、吃些饭食,准备妥当,命了轿子,来到燕王府上。

    时天色未亮,而罗国器到时,见王府外已经停靠了一溜不少的轿子与乘马。门口接连碰着好几个熟人,也都是赶来参与朝堂议会的益都官员。彼此寒暄,分按品秩,前后进入王府里的议事堂之中。

    邓舍勤政,他也早早地就起来了。很多时候,他都是不拘小节的,也没等群臣到齐,就先也来到了堂中,登上了正位。

    看见罗国器等人进来的时候,他本来正与洪继勋、姬宗周几人说些闲话,即放下话头,笑容可掬地道:“罗公昨天才回来,路上辛苦。今天起的倒也是挺早。我这前脚才到,你这后脚就来了。”

    罗国器也是忙谦恭地一笑,说道:“主公勤政,臣等岂敢贪睡?”

    君臣问答,颇相融洽。待及有资格参与朝堂议会的群臣到齐。几声磬响,诸臣入班,正式的议会便宣告开始。头一个议题,就是接着前一天,继续讨论庆千兴的条呈事与洪继勋所提议之迁徙豪民事。邓舍先不及等别人发言,洪继勋等的意见,他早就知道。昨天议事,罗国器推说不熟悉情况,没怎么发言,今回议事,他首先便即点了罗国器之名,教他来说。罗国器应命而出,跨列出班,讲出了一番话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6 宽猛

听罗国器说完,邓舍微微惊讶,转头去看了看姬宗周,笑道:“我却不曾料到,罗公的看法,却竟是与姬公大致相同。”不觉一笑,又道,“你两人宅第相连,邻的很近。不会是昨夜先凑在一起,预先商量好的吧?”自觉得不可能,哈哈一笑,赞叹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果然所见略同。”

    却原来,姬宗周来的早,刚才邓舍与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又和他谈过了此两件事,问过了他是否有新的见解出来。

    姬宗周所用来回答的,正是昨夜方从哲的言语。而经过大半夜的考虑,罗国器却也是与姬宗周不谋而合,最终决定全盘采用了方从哲的意见,尽管在措辞上有所不同,整体的意思上却是大差不差。

    罗国器颇是惶恐,他本来却也是无心贪功的,忙说道:“臣不敢隐瞒,好叫主公知晓。天下高明之士,固然所见略同。但这高明之士,却非是臣与姬公。而是为姬公与方从哲。臣适才所言,悉数皆为方从哲见解。”

    “噢?是方从哲的见解?”

    罗国器解释说道:“昨夜,方从哲适来臣府,见臣独处书房,似有所思。故此询问其故。臣如实答之。方从哲便因此而说出了以上的一番见解。臣以为,倒是也还甚有可取之处。便采纳了。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奏报。”

    “原来如此!”

    邓舍笑了笑。要不是罗国器老实,他还真是难以了解详情。意味深长地瞧了姬宗周一眼。方从哲针对庆千兴提议建立丽卒衙军的条呈事,提出了不如“节流”的建言。对此,邓舍还是很为赞赏的。初闻姬宗周说时,顿觉眼前一亮,很有点柳暗花明之感。所以,刚才,便即对姬宗周赞誉有加,好好给了他一番夸奖。而姬宗周当时却只是自得微笑,不停地抚须谦虚,而半点丝毫也没有把功劳让出的意思。

    却原来,这竟不是他的看法,而是方从哲的见解。

    ——,方从哲为何大晚上的跑去罗国器府上?罗国器、姬宗周两人府邸相连,而姬宗周对方从哲,又有着荐举知遇之恩。不用说也知道,必定是方从哲先去了姬宗周府上,继而才又顺路去的罗国器府上。

    以方从哲的地位而言,他是断然没有胆子把姬宗周的见解说成是他本人意见的。又可以由此推断,姬宗周所言,也绝对就是从方从哲口中听说而来的。只不过,姬宗周没有料到,方从哲出了他的府,又去了罗国器的宅院。更没有料到,方从哲也与罗国器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出来。

    再去看姬宗周,他这会儿却倒是不慌不忙,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显出有慌乱的意思,雍容地一笑,缓步出班,双手交叉,拢在袖内,姿态安然地说道:“臣亦不敢哄瞒主公。臣适才所言,实则却也是方从哲的议论。之所以臣刚才没有明言,是因为臣不知道主公对此是否赞成。若主公不赞成,从哲官微,臣不忍其受责。若主公赞成,臣自然也不敢居功,自会再与主公言明。是以,臣适才没有说这其实是方从哲的意见。”

    堂上诸臣,面面相觑。许多人交头接耳。明明本来是姬宗周贪功,被他这么一说,反成了爱护方从哲。好几个人都是暗挑大拇指,心道:“老奸巨猾。几句话说的滴水不露。当真不愧人称其是为‘今日之冯道’。”

    洪继勋认为姬宗周是“今之冯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又且,洪继勋也不是个圆滑的人,更是从来不屑隐瞒对别人的好恶。不仅当着邓舍的面他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他也说过不少次。益都有很多人都听说过。

    洪继勋闻听姬宗周此言,面上不禁又是露出厌恶的神色。邓舍一笑,说道:“姬公体贴方从哲,用心很好。不过,你所言,顾虑如果我不赞成此议,或会责罚方从哲。这却是大可不必。我什么时候‘以言罪过人’?

    只要确实是出自公心,的确为我海东着想的。‘言者无罪。’哈哈。”

    轻描淡写,含蓄地批评了一下姬宗周。邓舍转顾群臣,又接着说道:“方从哲虽然官微,见识还是有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很好。……,诸位,你们对他的这个建言,都有什么看法?觉得可行与否?但请畅所欲言。”

    “方从哲,……见识还是有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很好”。邓舍连下两句赞语,对方从哲此议的看法已经不言而喻。公正地来讲,方从哲提出的这个办法,“用高丽贱民为军人奴仆”,也的确还算是不错。

    蒙元“驱口”,当然是一个弊政。蒙元的“驱口”,是掠民为奴,只要战败,受到俘虏,就是奴隶。大批的良家子也因此而沦为贱籍,导致了数目极大的家庭也因此而受到危害。广泛地实行开去之后,“将校驱口几为天下半”,一则,不利社会的稳定;二则,不利经济的发展。

    但是,在方从哲提出的这个办法中,却把用来赏赐给军人的“奴仆”的范围限制在了高丽贱民之中,不会波及良家子。高丽贱民本为贱籍,就是奴仆之流,给谁做奴仆不都是一样的么?转去拨给士卒做奴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就从根本上与蒙元的“驱口”政策不同了。去掉了其不分阶层、纯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野蛮一面。

    而又并且,蒙元的“驱口”,又是一旦沦为“驱口”,便形同主人的私人财产,没有自由,生有子孙,亦世代为奴。方从哲的意见里,又提出不妨给赏赐给军人的“奴仆”定一个为奴的期限。期限到了,即给以自由。这就又把一旦沦为蒙元“驱口”、便即世代为奴的蛮横一面给去掉了。

    可谓,尽去其弊,独得其利。

    但是,每个政策的实行,都必然有得利者,也有利益受到损害者。按照方从哲此策行之,谁为得利者?海东。那么,谁又为利益受到损害者?

    有一臣下出班奏道:“方从哲此议,诚为良策。然有一点,却不可不防。即高丽贱人原本的主家。主公若行此策,就等同是从这些高丽贱人原本的主家手中夺利。凡有贱人的,多为大户。如果激起了他们的反弹,似亦堪忧。对朝鲜、南韩的政局之稳定,怕会有不利的影响。”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班反驳这人,说道:“释高丽贱人从良,本就是我海东既定之策。且主公在朝鲜,也早就分批次地施放了不少的高丽贱人。庆千兴在辽西统带的丽卒里边,就有不少此等脱贱从良之辈。却也怎没见引起朝鲜分省的动荡了?大人此忧,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不然。主公确实已在朝鲜释放了不少的高丽贱人。但是,这却是与当时的形势有关。一来,当时主公所释放者,除了部分为大户之家奴外,多数实为官有贱人。大户豪门的利益受到损害的其实并不多。二来,主公当时又也是才起自双城,雄兵悍将,强压之下,纵然强行施放了部分大户之家奴,那些个豪门大户却也是不敢有违。

    “现如今与当时相比,当时我海东是草创基业,以霸道为先。现如今,我海东基业已定,却该以王道为主。

    “我辽东、益都的汉人虽少,户口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口有一两百万,计一户有五口人,户也近乎三四十万。而三十亩之田,需劳力一人。又以我军衔制规定而言,能得中士衔者,其所被赐予的田亩数量就差不多三十亩地了。辽东地广人稀,主公多次分田,更有许多的民家所有之田亩数量,也其实早不止三十亩了。百亩以上者,也是为数不少。

    “以此计算,若想在辽阳、益都两省全力推行此策,需高丽贱人至少五十万、乃至百万众。主公已把朝鲜的官有贱人释放掉了大半,再要放奴,就不得不去南韩。南韩之官有贱人虽众,百万贱人却怕也是远远不够。这便就又不得依然还用强势的手段,再从高丽大户手中夺取。数目要是少点还好说,数目一旦多了?……,吾之所忧,又怎会是‘杞人忧天’?”

    “官有贱人”云云,说的其实也就是官奴。因为这犯了燕王妃罗官奴的名讳,所以那臣下改而言为“官有贱人”。

    邓舍尽管曾有多次释放高丽贱人从良,但大部分所被释放的都是高丽官奴。即便此次,又拟迁徙高丽贱人来益都,其所准备迁徙的,依旧还是以高丽官奴为主。就像那臣子说的,一旦采用方从哲此议,所需要的高丽贱人数目太多。单只高丽官奴定然不足够使用,非得对高丽的豪门大户下手不可。也许还真会因此激起一些高丽地方上豪门的不满。

    邓舍沉吟,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方从哲此议,是为海东利。担忧会因此而激起高丽地方上的不满,此是为高丽豪门利。孰对孰错,何用臣言!”

    邓舍微微点头,又问赵过,道:“阿过,你又以为如何?”

    “主、主公得朝鲜已久,正该合用王道。南、南韩是前高丽的王京所在地,豪、豪门大户极多,其中多有不服,却也正是仍旧还用霸道的时候。”

    有了洪继勋与赵过两个人的支持,方从哲此策便算定下。

    邓舍当即传令,先是吩咐行文海东左右司,要求颜之希等人尽快把海东汉人的总共户数呈报上来。接着又吩咐分别行文朝鲜、南韩,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知道此事,开始为选取高丽贱人为军士之奴做准备。

    至于庆千兴的提议,便也就不用再议、自此搁置不提了。不过,邓舍想了想,又叫也给庆千兴去了一封回文,其策虽不能用,但是别的不说,就只看在他被乡里痛骂为“丽奸”的份儿上,也要对他加以褒奖。

    经过连续两天的讨论,今日的朝堂议会上,总算把这两件事定下。一个用高丽贱人给军人为奴;一个迁徙山东豪族去高丽。

    迁移山东豪族去高丽此事,遭遇到的阻碍远不及庆千兴的提议。重点是在罗国器、姬宗周等本地人,只要他们都不表示反对,别的人更也不会反对。方从哲已把罗国器说服,他同意,这件事自然也便就算通过了。

    不过,这两件事都急不得。

    邓舍决定,先行前策,待局势更稳一点之后,再徐行后策。议论过此两事,他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正欲待说话,忽然看见赵过整了整衣冠,又再度出列,跪拜地上,口中说道:“臣、臣有一事请奏。”

    邓舍不免纳罕,暂且放下文书,问道:“何事?”

    “莱芜贪腐、谋逆事。”

    赵过去调查莱芜贪腐案,用了十来天的时间,把事情调查的清清楚楚。米某与莱芜豪族密议谋反之事,的确属实。大逆不道,论法当斩。且因其事关谋逆,罪行太重,不需等到秋后,前几天,凡参与此案的莱芜豪族皆已被悉数处斩、抄家了。而那米某,又因犯下的有贪腐之罪,更也一如邓舍之令,早就被剥皮充草,并砍下了脑袋,传首山东府县示众了。

    按理说,此案已经结案。赵过还奏请什么?

    不但邓舍,堂上诸臣也都是觉得古怪。邓舍笑道:“莱芜贪腐、谋逆案,你办的不错。不到十天,就把案情调查清楚了。是了,我该给你些奖赏。你要不说,我倒是忘了。阿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只要我有的,要什么给什么,都赐给你!”想起了一事,又哈哈笑道,“阿过,你至今还没娶妻。我听说,你府上的姬妾也并不多。到现在还没个儿子生出来。你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偌大家产,若没个子息,给谁承继?咱俩总角之交,看我,现在就快有儿子了。这么着,我赏给你两个能生养的女子,如何?”

    群臣都是笑。邓舍与赵过的关系,那真是别人不能比。也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听了之后,暗自羡慕。

    赵过一脸严肃,说道:“臣、臣所请者,非为臣请功。”

    “噢?那是为的什么?”

    “臣、臣闻言,主、主公听了潘贤二之策,有、有打算定民籍、加贪户,凡、凡贪官后人,皆、皆打入贪户册。凡、凡入贪户册者,不、不许读书、不许为官,世代为贱。臣、臣大胆,请、请问主公,可确有其事么?”

    另立“贪户”事,邓舍虽还没有正式下令,形成以法文定制。但是,自潘贤二领命去专责办理贪户册以来,他把此事搞得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传得人人皆知了。因此,赵过知道,也不奇怪。

    邓舍蹙眉,说道:“是有此事。贪官污吏,食民脂民膏以为自养,用国家公器以为己用。不顾廉耻,贪图享乐。上则有害国家,下则肆虐百姓。但凡有识之士,无不深恶痛绝。潘贤二所提另立‘贪户’,打贪官后人入其册之议,我以为其虽稍嫌严苛,却也不失为良策。是以,表示了赞同,并且吩咐了他专去办理此事。怎么?阿过,你莫非对此有意见么?”

    “臣、臣也不敢质疑主公决定。立贪户册,固可为良策。但是,凡、凡入贪、贪户册者,便不许读书、不许从官,且世代为奴。臣、臣以为,责罚未免太重。”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依你之见,如何才算不重?”

    “方、方从哲议以高丽贱人为军士奴,定下期限也才不过或三年、或五年。臣、臣窃以为,‘贪户册’所以固为良策者,不在把贪官的家人、子孙、后裔打入其册中多久,而却在立此册以警告天下贪官。当了贪官,族人就会被打入此册,有辱祖先,愧对后人,侮辱的成分似乎更为大些。

    “若按照潘贤二的意见,凡有贪渎,其族人、后人便即要悉数被充入贱籍,一个米某,族人、家人便有数十上百。十个米某,就是数百上千。一百个米某,就是数千上万。主公仁厚,一边释放高丽的贱人,一边却充实贪官之族、贪官之后为贱人。这又是何必呢?

    “因此,臣、臣以为,何不也为入贪户者定下个期限?一代足矣!知耻而后勇,既因先人贪渎而入贪户,便知道了耻辱,其后人岂会不勇而改过乎?如此,既体现了主公的宽仁,也得到了立‘贪户’册的好处。不是也一如方从哲之议,尽去其弊,独得其良了么?此是为臣、臣的一点愚见。对不对,臣也不知道。惶恐不堪。伏唯请主公裁决。”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邓舍决意定贪户、打贪官族人、后人入其册之举,在海东群臣里边,私下里说起来,八九成以上都是表示反对的。即便有极少数拥护的,也多半不过想以此作为升官、邀宠的机会而已。真心支持的,几乎没有。

    赵过这几句话说过,群臣窥伺邓舍的面色。见他似乎没有勃然大怒的迹象,一个个壮起胆子,亦纷纷出列,附和赵过。

    邓舍又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潘贤二献策时,洪继勋就在边儿上,他对此是支持的,晒然一笑,说道:“臣犹记得,主公说过,‘小仁,是为大仁之贼。’此等贪官,实为无良、不知羞耻之徒,将其族人悉数打入贪册,臣以为,却也还是嫌轻的了!”

    洪继勋为人,性子激越,又是崇尚韩非子法家言论的,有些地方和邓舍甚是相像,也是遵奉用重典、治乱世。

    赵过非常明白洪继勋对邓舍的影响有多大,此时见洪继勋明言表示支持,不由便急了起来。他一急,就越发地结巴,说道:“臣、臣,……。”咽了口唾沫,“臣、臣,……。”“臣”了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把他给急的,急坏了。拽住衣襟,按在地上,昂起头,面红耳赤。

    邓舍“噗哧”一声,笑了出声,说道:“阿过,何其急也!”示意他先不必说话,转而又再去问罗国器,道,“罗公以为呢?”

    罗国器不愿与洪继勋起冲突,但以他的资历,却也不致像姬宗周这些人、对洪继勋忌惮到一言不敢辩驳的程度。他答道:“臣随主公已久,知道主公对前宋的文丞相,一向来是极为敬佩的。但是,臣想请问主公,可却曾听过:‘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之句么?”

    “不曾。……,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

    “是前人的联句。文丞相为前宋尽忠,而其子,却在入元后,至元年间,出为蒙元的郡教授,只不过未及到任,行数驿而卒。人皆作诗悼之,闽人翁某独出此句,以之为联。是为绝唱。这便是此一联句的来历了。”

    罗国器意思很明确,文天祥对前宋忠心耿耿,他的儿子入元后,却也就随之便入仕了蒙元。忠臣之后,可为“不忠之臣”;那么贪官之后,为何就不会成为“清廉之官”呢?邓舍沉思不语。

    听见“咚咚咚”的声响,转眼去看,却是赵过伏在地上,在不停地叩头。上次就是因为某事,赵过劝谏邓舍不听,急得说不出话来,磕头不止。这次又是。邓舍虚虚抬手,说道:“阿过,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起来吧。”

    文天祥有亲子三人,皆死在道路颠沛,遗命以其弟子为后。罗国器举的这个例子里,说的文天祥的这个儿子,其实便是他弟弟的后人,不是他的亲生。但是,既过继给了文天祥,便也就算是他的后人了。

    而文天祥的弟弟文璧,其实也是早已经就仕元的了。文天祥曾因此而发过感慨,说道:“兄弟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他以他弟弟的儿子为过继,则他弟弟的儿子承继他弟弟的作风,入仕蒙元,也无可厚非。这却与文天祥的家教、家学无关。

    邓舍虽然不知此中尚有内情,但是,罗国器这话说的也的确有些道理。

    姬宗周窥伺邓舍意思,安闲出列,说道:“打入贪户,是为严惩。放其后人,是为宽仁。‘政宽*慢,慢则纠之以猛,猛*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政之道,正在宽猛相济。

    “臣以为,潘贤二此策,虽有可取,稍嫌偏狭,有些过猛。赵左丞请主公示臣下以宽,是为老成。主公若能将此两者相为糅合,当为最好不过。”

    洪继勋冷哼了一声。姬宗周不以为意,他反正是早也就发现了,洪继勋的马屁端得难拍,想巴结到洪继勋,太难了。而潘贤二此策,明明过猛,谏言邓舍,给以纠正,也算是维护了大部分海东官员的利益。顺便,也还可以拍拍罗国器、赵过的马屁。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做呢?所以,他也是出来,表示支持赵过与罗国器的意见。

    邓舍斟酌再三,他从善如流,既然群臣都反对,赵过几人说的也各有道理,那便改了也无妨,说道:“既如此。便按诸位的意见办吧。”

    他对赵过一笑,说道:“阿过,你还不起来?又有谏言之功。……,两个侍女不够,赏你四个吧!”群臣本来都还在担忧邓舍会生气,见他还有心戏弄赵过,知道就算生气,也不会严重。都是这才释然,忙又陪笑。

    邓舍拈起文书,说道:“这个条呈也是从海东而来,姚先生递上来的。讲的也是贪官事。我本就正打算与诸位商议。”递给侍从,叫传与诸臣观看,说道,“诸位且先请看看。若有何意见,也都请讲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7 祠亭

姚好古办事挺麻利,邓舍叫他想几个重塑士风的办法出来,他的条呈这就送上来了。诸臣观看罢了,或者赞成、或者反对,意见纷纷。总体来说,赞成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搞定的。便好比每有地方官到一个地方任职,首要之任务便是“敦风俗”。何为“敦风俗”?有的地方“风俗薄”,人皆逐利,不讲道德,不忠不孝,地方官就需得要采取种种的措施,把这种风气扭转,使得人人安居乐业、人人向善,从而也就使得风俗亦“由薄转厚”了。“敦风俗”,功在当代,利在地方,功莫大焉。

    而“重塑士风”,也是一样的道理。主要便是扭转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培养读书人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让读书人明白圣人之道,知道廉耻,明白礼仪,要有读书人的风骨。这样的一种扭转,是没用捷径可走的,犹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非得有长时间的坚持不可。上则需邓舍以身作则,中则要群臣以为表率,下则更得在民间百姓中大力提倡。

    虽然不可以一蹴而就,虽然“重塑士风”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是却也并非就毫无对策。姚好古提出了三个办法,算是在短时间内可以实行的。

    头一条,群臣都是深表赞成的。

    姚好古言辞恳切,要求邓舍以身作则,虽不敢明白地要求“刑不上大夫”,但是至少要把蒙元的一些弊政尽数废除。比如:当庭杖责大臣。

    一个不满意,就拔了大臣的裤子,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挨棍子。这太侮辱人了。欺辱过甚。主君就不尊敬大臣,将大臣视若家奴,不给大臣以独立的人格,又怎能再去要求大臣表现风骨?

    这一条是从邓舍的层面上来讲。

    次一条,姚好古提出,蒙元八十年不开科举,读书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近代以来,虽然如今的元主因见天下大乱,听从了脱脱的意见,又重开了科举,但是对南人、汉人的鄙视还是很明显的,专门给蒙古人、色目人立一榜,称之为“右榜”;汉人、南人为一榜,称之为“左榜”。

    蒙人以右为尊,“右榜”的地位高出“左榜”。考上之后,分派官职,“右榜”所得的职位自然因此也要远远比“左榜”为高。

    须知,想那蒙古、色目人,本为异族,读汉书、学汉字,做汉人文章,纵然天赋奇才,又怎能与汉人的秀才相比?蒙元的统治者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也所以,定下的制度:“右榜”只考两场,题目较为容易。“左榜”倒需得考三场,题目反而艰深。蒙古、色目人稍微读些文书,即可摇身一变,成为“右榜”状元。对两个榜单的考试已经够不公平了。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常不给汉人,亦由蒙古、色目人来当选。

    更别说,两个榜单分别限定的还有录取之人数。

    汉人读书的人有多少?考一次科举,挤破了头,成千上万人去争那一个名额,难度有多大?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纵使侥幸考上了,临到分配,却也得不来多大的官。王宗哲连中三元,到最红分配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

    蒙古、色目人不读书,有个大根脚,年未弱冠便官至朱紫。汉人秀才十年寒窗,没科举的时候无人问,有了科举也难以考上,考上也没甚用处,得不来高官显爵,反因为读书而弄的家计萧条。试问:读书又还有何用?

    蒙元既八十年不开科举,开了科举考上的可能性又极其渺茫。读书人为谋饭食,多有折节,只好低声下气地去做“吏”。

    因为蒙元的制度,做“吏”做的好了,也还是有机会受到拔擢,成为“官”的。可是,如果打算从“吏”而入流,就算升迁快的,最起码也要经过二百一十个月,也即七年半的苦熬,才能勉强入流。入流,始得九品小官。再以后的拔擢升迁,却是就会更加的难之有难。

    我汉人秀才,读圣人书,习圣人道。学不得其用,才能得赏识。“四民之首”,被“混为编氓”,屈在薄吏、沉郁下僚。“白衣卿相”,尊严何存?

    为吏的还好,又有更多的读书人,因为没有上进的途径,为了口饭吃,竟沦为与医卜星相、倡优女子为伍,日以说书为业,或则编写杂剧。“士失其业”,“世者嗤之”。读书破万卷,有巨笔如椽,本该致君尧舜。奈何时不畅,做白屋穷民,成梨园领袖。民间云:“九儒十丐。”诚哉斯言!

    风气如此,“士风”何存!

    姚好古请邓舍,上表安丰,奏请大开科举,为读书人开进阶之道。只有先给了读书人入仕的希望,重新把读书人该有的地位还给他们,然后才能培养他们的尊严,从而以此来扭转风气。

    这一条,群臣有争论。

    有些人以为,就算上表给了安丰,兵荒马乱的,安丰自保不及,明知道即使推行了这一政策,实际上也是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对金陵朱元璋或许也会有利,而对安丰却是半点利处也无。小明王、刘福通对此不一定会感兴趣。因此,要想得到安丰的同意,可能性未免不大。

    可是姚好古的提议确实也言之有理。诸臣多都是读书人,谁不想重开科举?这是光耀读书人的一个王道之举。那么,该怎么办呢?就有人提议,干脆绕过安丰,由邓舍直接在海东推行就是了。可如果这么做,又未免有僭越的嫌疑。哪儿有为人臣子者,绕开朝廷,自己去开办科举的?

    有人便就提了个建议,说道:“我海东虽已得高丽,并将之旧有的疆域划分为了朝鲜与南韩两个分省,但是,高丽王祺还在。何不以他的名义,在南韩分省试行科举制度呢?”

    又有人反对,说道:“王祺,傀儡而已。淡化他的存在还来不及,反更以他的名义去开办科举?是想壮大他的声势么?是想动摇南韩的安稳么?彼辈心存异志之徒,必定会闻讯蜂起,群起而来应试。到时候,是录取他们还是不录取他们?如果录取了他们,满朝上下皆是丽人,地方府县也皆是丽人。这海东到底是我汉人的,抑或是他高丽人的?庆千兴倡议为丽卒立衙军事尚不可行,何况此事?必乱我政。此议真是大谬!”

    邓舍拍板决定,说道:“以王祺名义开科举,断不可行。姚先生此策,也不可不行。先上表安丰,试探一下主公的口吻。然后再议。”

    这一条,是从整体的社会层面上来说。

    接着再看姚好古的第三条。

    先邓舍以身作则,然后给读书人尊严,最后就需要用些手段,使得读书人明廉耻了。请邓舍仿前朝的制度,在各地广立祠、亭。

    祠庙者,立两个。一个“乡贤祠”,一个“正气祠”。亭者,立一个。可取名为“贪亭”。

    “乡贤祠”,专录本乡人,分为前后两进。前边的堂中,录未曾入仕而在本乡有贤名者。后边的堂中,则录入仕而且有贤名的本乡名宦。不但可录文人,也可录武人。文左武右,分为两边。

    “正气祠”,则是专门录选为官本地而有名望、清正廉洁的官员。

    “贪亭”,则便立在“正气祠”的外边。在亭中竖立“戒碑”两块,前边的一块,刻本地人为官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后边一块,刻为官本地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

    姚好古在条呈中写道:“世有秦桧,而与之同姓者耻之,与之同名者羞之。世有岳飞,而与之同姓者荣之,与之同名者喜之。这是为什么呢?人性的善恶臣虽不知,但自从有了圣人的教化,人便有了向善之心。所以,尊重忠良、痛恨奸贼,此亦人之常情。彰显忠良的名字,以美耀之;勒刻奸贼的名字,以羞耻之。显一方之良,锄一方之莠。

    “如此,读书人的明廉耻,便可行矣!”

    又请邓舍,每过若干年,便将各地“乡贤祠”、“正气祠”以及“贪亭”中凡所录有的人名,集合在一处,刊行成书,发给天下。教天下人都知道,某地有清官某某一人,某地有贪官某某一个。以此,更好地起到用这两祠一亭来澄清吏治、重塑士风的作用。

    他还给“贪亭”想了一副对联,上联写道:“前而有古人,后则有来者,千百年关系名节,岂敢不约束以正气?”下联写道:“既蒙羞祖宗,又羞耻子孙,三两回辗转思量,尽管且放纵以恣睢!”横批:“头顶三尺”。

    头顶三尺有神明。千秋万载有公断。

    这“乡贤祠”之类,各地本来都是有的,原本就是有“敦风俗”的作用。只是,往往除了本地人,外地人对异地的“乡贤”多有所不知。甚至,有些本地人也对本地的乡贤没有多少的听闻。更不必说,姚好古还又提议专立“贪亭”。异地为官做贪官的倒也罢了,本地人为官做了贪官的,把名字铭刻出来,有蒙羞乡里之嫌。所以,各地多是没有“贪亭”的。

    姚好古一个提议刊行凡列入祠、亭的人物姓名,一个提议专建一个“贪亭”。其出发点,便是想使得这些祠庙的作用能得到更加彻底地发挥,使其之影响能得到更大的扩展。既做到了光耀了忠良,又起到了惩既往而儆效尤的作用。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尤其姚好古提议立“贪亭”的办法,可称绝妙。人都有乡里之情,罗国器不就曾对迁徙山东豪族而感到不忍么?在各地立个“贪亭”,上边刻写,本乡出贪官某人,再刊行天下。一来,使得贪官的族人在本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二来,也可以使得本乡的读书人感到羞耻。如果天下都传言:某地盛出贪官。太没面子了。再有入仕的读书人,也许就会因此而时刻存有为家乡除去羞辱、显耀荣光的念头,并时刻立志,要当清廉了。

    这一条,是从民间地方下手。

    群臣对姚好古的此议,完全赞成。

    三个办法,囊括了三个大的方面。邓舍是前天得到的这份条呈,先与洪继勋等人反复讨论,都觉得可行,这才又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拿出来,交给群臣议论的。此时,见诸臣基本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心怀大畅,振袖起身,望了望堂外的雨天,再又顾盼群臣,充满豪情地说道:“姚先生此三策,首策在我。欲行此三策,首先也需我以身作则。

    “诸位,请你们看着,我定然会在近日内,便尽去蒙元弊政!绝不会以小故而责大臣!……,日后,你们如果哪天上朝会来迟到了,也不必再担忧会挨板子。”蒙元的制度,迟到也要会被受到笞责,吃竹笋夹肉的。其实,邓舍本来就没做过这种事儿,群臣皆知他在说笑,看他心情不错,都是陪着哈哈一笑。邓舍又感慨万千,接着说道:“世风日下,何为世风日下?其责不在百姓,而在当朝的衮衮诸公!上梁不正,下梁歪。

    “诸位,我既愿以身作则,也希望你们都能时刻牢记读书人的风骨,为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不要令我失望!”

    诸臣皆跪拜,齐声说道:“谨尊诸公令旨!臣等必时刻牢记圣人的教导,时刻警惕己身,绝不会令主公失望。”

    邓舍十分欣慰,笑道:“诸位请起。”

    他又露出神往的神色,手按案几,慷慨地说道:“前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遂得三百年锦绣风流。我虽不才,没有多少的能力与德行,但是却也早就非常仰慕前朝的风范,愿意坚决地遵行之。诸位,我也知‘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并非短日内就可获得成效的。你们之中,年轻的,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年老的,也至多四旬、五旬。‘三年一代。’我愿用十代之力,来行此事!三十年后,请诸公与我,一同再去看天下风气如何!诸公,咱们君臣合力,上下齐心,这世上又有何事不可为之?

    “宋儒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此我之志也。诸公,你们的志向是什么呢?”

    一番话,说的群臣也是心怀激荡。包括洪继勋在内,都是觉得热血沸腾。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倡圣人之道,重塑天下之风气,并因此而再度彰显出华夏的荣光更有意义?更值得人前仆后继,虽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仍然百折不回地去做呢?群臣皆高声道:“主公之志,即臣等之志。臣等虽然也才疏学浅,但是却也愿发宏誓,追随主公,襄赞鸿业!”

    “好!好!”

    邓舍示意群臣归列,他也重新入座,忽然问道:“诸公,我海东才颁行了军衔制,这件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你们可是否明白,我为何分别以‘上士’、‘中士’、‘下士’之名来做‘低衔’三级的名字么?”

    洪继勋等自然知道的,没有参与过军衔制制定过程的诸臣,却多不晓得。姬宗周也没参加制定军衔制的过程,他微一寻思,联系邓舍刚才“重塑士风”的豪情,顿时便即胸有成竹,出列奏道:“臣愚昧,妄做猜测。

    “可是取古之诸侯,凡所得‘士’,即按此才能,分别立以为‘上士’、‘中士’、‘下士’的典故么?”

    邓舍双手合击,说道:“不错!正是。我所以为‘低衔’三级,取此三者为名。其所用意,正是在养士于走卒之中。圣人有天生而为圣人的,有后天学而成为圣人的。虽行伍走卒,乃至市井引车卖浆者之流,位固卑微,然而,只要若其有向上之志,有奋发之情,则即便低微,却也不是不可以成为国家之‘士’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不但已经在‘低衔’中立此三级,我更打算在民间,也一样定下一个‘民爵’制。苟有利与国家,无论是献财、粟,抑或是引导了一地的风气从善,等等种种,我都会赐给他们‘民士’的荣耀。

    “设若有一天,我华夏亿兆生民,人人皆‘士’,人人皆以‘士’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我华夏何愁不昌?我华夏何愁不盛?今我华夏虽在戎狄的蹂躏下,沉沦几近百年。但只要你我协力,向这个目标去做。则我神州尽管暂时地沉沦,又有何忧?则我汉人之复,又何愁不能指日可待!”

    邓舍自知他的长处和短处。

    他虽然有后世的阅历,但是他并不擅长“格物致知”。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并不懂科技发明,就凭他的那点与常人无异的学识,也是搞不出来什么发明创造的。他的长处,在略知历史的走势。在略微地知道一点蒙元之后,数百年中,国家因何而衰落的原因。既知道一点原因,虽庸人,亦可对症下药。何况是他?才能不敢说太高,但也绝对非庸人可比的。

    所以,他便早有心思,想要做出一些相应的对策。

    只不过,却有一点,早前,他披坚执锐,浴血奋战,为求一生存,而征战在辽东,就像是如今的安丰,自保不及,哪儿有功夫去奢言为国家和民族做出改变?直到了现在,益都尽管还处在察罕的威胁下,但是辽东、朝鲜、南韩却算是较为稳定了,似乎便可以缓缓地开始着手。

    又刚好,姚好古倡言“重塑士风”。他经过认真的考虑,认为‘风气为天下先’,先改变了天下的风气,别的什么也都较为好办了。便决定先从这方面入手。

    其实,要想振兴一个民族,振兴一个国家。身为上位者,能做的,也就只有是从大的政策上去做出改变、做出引导。中华百姓亿万,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其中学识出众者实在有太多了。不知凡几。为人君者,只需要做出正确的引导,剩下的其它具体细节,自然便有这些学识出众之人来接着去办了。事事躬亲,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邓舍就算是全才,他能搞几个发明?他又能做出几个创造?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帝王为一代帝王,圣人为百代帝王。”

    邓舍适才与群臣说到,他打算想要给百姓“士”的头衔,以此来让他们感到光荣,并以此来使得百姓明白圣人有天生的,也有后学的。这话,其实他不但是对群臣说,不但是想让百姓知道,不但是想促使百姓人人学做圣人的。实际上,这也根本就正是他本人现在的志向。

    当年在辽阳,关铎问志。邓舍当时饮酒醉了,用了一句词来回答,说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是因为他不知前途,所以心生彷徨。

    但是,其实从这句词中,也是可以看出,他那时虽然迷惘,但是却也不能就说他毫无半点的壮志。“敢问天下,谁主沉浮?”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自然不会没点雄图壮志。而现如今,一路走来,发展至今,他拥有了数省之地,强军十万。势力已经不可谓不大,早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既已有此等势力,俨然已经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大强势诸侯,也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那么,他的志向,当然也就会有所改变,早就便已从迷惘,转向了更为明确的雄图。

    但他的雄图,他的雄心壮志,却又也不仅仅只是想成为一个为后人称道的君主,即便被后人称为“雄才伟略”又如何?还不是“一代而没”?

    汉武、唐宗,够雄才伟略了。汉也不过四百年,唐也不过三百年。虽给中华带来了光荣,但却也只是匆匆的过客。

    他的雄心壮志,更想成为一个“百代帝王”。至不济,也要成为始皇帝一样的人物,不是因循前代,而是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也正因此,他有这样的一个抱负,他也才所以认为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百姓、为民族创造出一个良好的、积极的、正确的风气,才应该是他去做的事情。

    只不过,现下天下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的这番雄图,也就是暂且的想一想。还不能大展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做。先按照姚好古的倡议,对扭转“士风”做出一些举措。姑且也算是牛刀小试。

    天虽阴雨,邓舍却只觉得胸中好似有一团烈火。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因姚好古这几条“重塑士风”的办法,而被勾引了出来。

    他坐不住,他前瞻历史,后望来世,他想一想中华曾有的荣耀,他又想一想若干年后,中华曾受到的耻辱。他觉得胸中的那团火,越燃烧越是炽烈,他心潮汹涌,他激动莫名,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催促他,在催促他。他站起身来,步下堂内,按着腰边的玉带,来回走动。

    他一再地重复宋人张载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群臣虽也都因为邓舍刚才的言语而无不感到兴奋和憧憬,但是对邓舍为何却竟如此的激动却茫然不解。谁都不明白。在群臣的注目之下,邓舍步至堂门,观看雨势,连绵不绝;感受新春,寒风阵阵。

    良久,他吟道:“我汉人之复,当兴如朝阳。千秋万世,华夏永昌。”群臣望之,但见他似有沉郁,而神色坚毅,迎风而立,卷动了襟袖,飒飒作响。不少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雄姿英发。”

    姬宗周带头拜倒,高呼:“主公有此壮志,英雄豪迈,真我海东英主!”反应快的,跟着也急忙跪拜;反应慢的,还在欣赏邓舍的英姿,未有来得及相从。邓舍转过身来,哈哈一笑,说道:“马屁,就不必拍了。”

    他从群臣中间,疾步走上主位,坐下来,炯炯环顾诸臣,说道:“子作《春秋》以正名,乱臣贼子惧。姚公倡言特立‘贪亭’,我也希望能起到相似的作用。但是,圣人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只读书,不知骑射,难为圣人门生。而今之读书人,专务以寻章摘句,却废六艺而不学也久矣!我海东既然要‘重塑士风’,这一条却也不可不重视。即传我令旨,一,命各地立祠、亭;二,令海东秀才学骑射。”

    口述旨意,由负责撰写令旨的臣子加工润色,当时成就一文。名之为《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大意如下:

    “出将入相,古大臣之风。圣人六艺,今人废之久矣。文者,定国;武者,安邦。以秦之盛强,旋踵而亡;虽宋晋风流,偏安江南。因此贤人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废蒙元禁汉人弓矢之弊政,着天下秀才习骑射。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又命在行文各地立贪亭之外,另成一问,着重讲莱芜米某事,以为给海东臣下的惩戒,名之为《止贪污》,大意如下:

    “民苦荼毒久矣!莱芜米某,贪我民脂,虐我民膏,剥皮充草之,吾并亲令传首各地,以儆效尤。今,吾已又传令旨,命海东各地建立贪亭。以为褒善贬恶意也。而若一意孤行,既不惧千夫所指,万世骂名,亦不惧吾之严峻酷刑者,但为之!吾自有斧钺相待尔等。”

    邓舍意犹未尽,又针对“重塑士风”,再成一文,名之为《告海东百姓书》,没有几句话,言简意赅,大意如下:“君王死社稷,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三文一成,即命以快马传送去辽阳、朝鲜、南韩各省,凡有人烟处,尽令悬挂之。以此来宣示海东各地。并宣明邓舍止贪污、塑士风的决心。

    这是邓舍自从占有了眼下这数省之后,头一回为扭转蒙元的弊政而从整体的政策方面做出来的一项举措。不可谓不重大。可以预想,待这几道令旨传扬开去之后,对海东上下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并且,这影响也的确很快便就造成了。

    海东群臣中,会骑射的不多。这次朝堂议会之后不久,先是益都,再又波及辽阳,继而朝鲜、南韩,凡是令旨传到的地方,每一个府县,每一个衙门,遍地到处都出现了一股学骑射的风潮。政务之余,官员们的消遣本来无非就是下下棋、饮饮酒、作作诗画。邓舍的这个号召一出来,倒是可好,不分年岁,不分品级,人人学骑、个个学射。

    直到后来,有一次朝会,邓舍发现姬宗周没来。问怎么回事?下边有人回奏,说道姬宗周因为学习骑射,不小心摔了腿。所以没办法来参加议会。姬宗周四十多岁的人,整天还骑马学射,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邓舍一笑,本来不欲理会。御史台有御史,却借此机会,上了一道谏言。邓舍这才知道,原来,在各地府县中学骑射的官员中,甚有六七十岁的老迈者。老年人了,还去学骑射,不免荒唐。有失邓舍本意。

    他这才特地又下了一文,命令凡是年四旬以上的,不必学骑射。若都像姬宗周这样,因为学骑射而摔断了腿。政务就没人去理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轶事,且放下不提。只说朝堂议会上,邓舍口述,臣下们写成了三道文书。《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可谓是现下最要紧的一个。非得有出色、足可为此道令旨之代表的大臣去宣旨不可。邓舍遍观诸臣,心中已有人选,他问道:“鞠胜何在?”

    王宗哲出班奏道:“今日行院该鞠胜值勤。故此未来参与议会。”

    他是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群臣上朝、参与议会的事儿归他管。所以他知道鞠胜为何不在。不止鞠胜没来,吴鹤年、河光秀等也没来。吴鹤年才接任益都知府,事体很多,需要时间熟悉。邓舍特给他的命令,允许他近日内可以不必参与朝会。河光秀品级不低,按说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但是他的官衔却是总理高丽王府事宜,这和海东的政务没多大关系,所以,邓舍也给他下了一道令旨,不必参加朝会。管好王祺就行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要想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顺利发给各地,非得有儒生楷模不可为之。而我海东的儒生楷模,却又非鞠大眼不可为之。”鞠胜饱读诗书,人有胆略,邓舍对他向来是很赞赏的,因道,“传我命令,叫他来。我要赏赐给他些物事,以壮其行色与传旨的声势。”

    不多时,鞠胜来到。

    邓舍问道:“鞠秀才,可会骑射么?若会,则射术可精么?”

    鞠胜少年时,曾经做过游侠。并且,在邓舍攻取益都的时候,他也有胆量,敢冒矢石,用僮仆为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邓舍里应外合、打下益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岂会不通骑射?

    尽管此时,他因为不知缘故,不明白邓舍为何匆匆地把他召来,却是为的发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也半点没有心虚,昂然答道:“臣不敢说会骑马,却也能骑劣马。臣亦不敢自夸射术精良,十中九的。”

    说是不自夸,很不谦虚。能骑劣马、十中九的。邓舍一笑,道:“鞠秀才!你也还真是毫不谦虚。”

    鞠胜说道:“臣只知道忠心主公,不知道‘谦虚’二字是什么意思。”

    “此话怎讲?”

    “谦虚虽能博取个人的名声,但是却因为隐瞒了个人真实的能力,从而有了欺瞒主公的过错。臣虽不才,不屑为此。”

    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好一个鞠大眼!”令左右,“从我马厩中取一匹烈马出来。”又吩咐,“再从我府库中,取一副好弓矢出来。”待左右取至,亲手把弓矢交给鞠胜,引群臣来至堂门,命鞠胜,“且去骑马,我要便在这里,亲眼看看你怎么个‘能骑劣马、十中九的’。”

    早有侍卫在院中竖好了靶子,并从马厩中牵来的战马也放在了院中。

    鞠胜昂首而出,不顾细雨,手执弓矢,翻身上马。院子很大,足够周转。冒雨兜转几圈,或奔驰、或缓走,进退自如。邓舍养的马,也都是久经战场的,和他很配合。只见冷雨如幕,鞠胜驰骋其间,虽然身穿的是文官服饰,风姿飒爽,却自有一番英武的气概。群臣都是喝彩,皆道:“好!”

    表演过了骑术,鞠胜开弓搭箭,或侧身、或直射,或疾奔中松弦、或静立下放矢。行驰阴雨中间,射箭燕王面前。果然连射十箭,连中十支。

    邓舍鼓掌喝彩,说道:“好!骑术精,射术妙!”招了招手,唤他近前。鞠胜下马,把弓矢还给等候在边儿上的侍卫,大步地走过来。

    堂前站满了群臣,他没地方站,索性便就直接跪拜在了堂外的泥水中,说道:“主公骑精、射妙的称赞,臣实不敢当。在主公面前走马射箭,何异班门弄斧!以臣之技,莫说远不及主公的神武,较之军中诸将,也是远逊不如。至多,也就较比寻常的腐儒稍微胜过一二罢了。”

    “我有一事,交给你办。”命人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念了一遍,邓舍接着说道,“我海东人皆知你鞠大眼文武双全,可为儒生楷模。我的这道令旨,即打算交给你,去传示各地。你可愿去么?”

    “主公有令,臣岂能辞?臣谨遵令旨。”

    “甚好!为表示我对圣人六艺重现当日的期盼,也为宣扬我对海东士子的殷勤期望。你方才所骑之骏马、所用之良弓,我也一并赏赐给你!以壮你行色。可好?”

    “主公要真的想壮臣之行色,想向海东士子宣扬主公对他们的殷勤期望。臣以为,只赐给臣骏马、良弓却还是不够的。臣还想向主公讨些赏赐。”

    “你想讨要何物?”

    “骏马、良弓,只是宣扬了主公想要士子学骑射的殷勤期望。主公难道却忘记了么?士子之为士子,根本还是读圣人书。臣请主公,再赐给臣儒衣一件,儒巾一方。”有文有武,才是文武双全。

    “言之有理。”

    邓舍即又令赐给鞠胜文士衣一套,儒生巾一方。鞠胜这才心满意足,叩拜谢恩、领旨。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邓舍也没多留他,吩咐他回去,换个衣服,同时准备行囊,择日便即启程出发就是。鞠胜退下。

    朝议至今,该议论的事情也都议论的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也快到饭时。临散会前,邓舍问道:“方从哲等人,现在何处?”

    昨天,邓舍与出使浙西的使团说好的,要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给他们赏赐。王宗哲道:“皆在外边侧堂之中等候。”

    邓舍说道:“天已近午时,诸公都是一早便来,怕也都饿了。你们且退下吧。叫方从哲等进来,我便去书房之内,见见他们!”群臣告退。只有洪继勋、罗国器两人相陪,邓舍自出了正堂,转入书房。刚刚坐下,就见方从哲等人,由人引着,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8 菩萨

与方从哲等一直说话到饭时,又留了饭。

    下午,燕王府传出两道令旨。其一,擢方从哲入集贤院,任参议;行分省左右司都事事。其二,调时三千入王府侍卫军,任千户。

    集贤院,与早先设立在平壤的清华馆类似,也是邓舍专为招揽士子、有才之士而设置的一个馆阁。只不过比清华馆高了一等。又同时,清华馆是归行省直辖的,而集贤院却不归行省管,却是直接对燕王府、也就是直接对邓舍本人负责。在任职方面,倒是与清华馆一样,内分设有两级。最高一级称为“学士”;次一级称为“参议”。学士从四品,参议正五品。

    集贤院的职辖范围,包括了文学、图书、起草令旨;以及参谋日常政务、赞画重要军机等等。也可以说,这就是邓舍的一个幕府。既有秘书的成分,也有参谋的权限在内。可谓是燕王府的“智囊”与“谋士团”。

    随着地盘的扩大,境内的贤人越来越多,前来投奔的有才之士也是越来越多,行省内有正规编制的官员就那么多,连带分省在内,宰执、行院、行台的职位也就那么多,数量有限,不可能每个前来相投的人都能得到合适其才学与身份的任命,所以创办这么一个集贤院,不给其实权,但是给其清贵,尊崇之,并且时刻随行左右,凡遇到疑难的问题,又可以随时都能用得上他们的智慧,不但是在情理之中,也算是两全其美。

    细论起来,也就仿佛前朝的翰林院。唐宪宗以来,以及有宋一代,宰相多从翰林院中遴选。人皆视入翰林院为清贵之选。何谓“清贵”?地位高,但是又没太多杂七杂八的事儿,较为清闲。一个专门的人才储备库。

    方从哲原为迎宾馆接待,一个刚刚九品,才入流的小官儿,先是因以策对卓异而被拔擢为分省左右司都事,并被选为出使浙西的副使;接着因出使有功,回来还不到两天,就又被升迁为集贤院参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连升何止三级,一下子就跳到了五品。

    五品,可不是小官儿。

    要知道,原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吴鹤年,权力虽大,但较其品秩,也只不过才是“从五品”。而一向深得邓舍重用的颜之希,从益都知府改调去任的行省左右司员外郎位,更也才只有“从六品”。邓舍的这道令旨一出,益都上下,稍微敏感的人,顿时便即知晓:海东又将要出一新贵。

    时三千得任王府侍卫军千户,自然更也不需多讲,虽然一样还都是千户衔,看看毕千牛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两道令旨发出,很快,姬宗周也就知道了。他当时正在府衙里边办理政务。虽然在知道方从哲得任集贤院参议之后,嘴上没说话,却因为上午在朝堂中的那一幕,心里会不会犯点嘀咕?却也就非外人可以知晓了。

    只知道傍晚散了堂后,他回到府中,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饭好,下人请他去吃,他也不去,只说:“叫大郎来。”

    大郎者,姬宗周的长子,名叫姬冲。刚过了弱冠之岁,年有二十一二。年岁虽小,却因了姬宗周的关系,早就在毛贵当权益都的时候,便已经在省中任了有一个小官儿。再经过王士诚、邓舍的先后入主益都,对姬宗周都是大加笼络,姬冲的官儿也就随之水涨船高,较之最先,不但没有降低,反而多有提升。现为益都分省铸币局的一个都事。大大的肥差。

    只不过姬冲这人,到底年岁小,又仗着姬宗周的势,这几年,多少豪门破败,偏偏他姬家青云直上,在山东一省,可称炙手可热,多少人巴结,多少人讨好?他也就因此而养成了一个浪荡公子的性子。

    日则走马斗鸡,夜则流连风月。总醉里仰头,兰台上白眼望青天;常兴致起来,在街衢横冲直撞。不以读书向上为志,唯以游山玩水为业。结交了许多的市井豪侠,认识了无数的粉蝶流莺。凡杀猪屠狗之辈,倘有一丝半点的意气,必会与之称兄道弟。凡青楼卖笑之流,若有半点一丝的容貌,必挤破了头、务要成为入幕之宾。一掷千金、骄奢傲慢。

    益都城中,十万百姓,人皆称之为“小霸王”。分省上下,三千衙内,无不视其为带班的领袖。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小霸王、姬衙内。

    这时,姬宗周既有相召,那姬冲却也刚好,今日倒是在家,即转朱阁、过庭院,来入书房。拱手一揖,说道:“刚才听小厮说,父亲大人有召。正是吃饭时候,大人不去吃饭,反叫俺来,不知是为何故?所为何事?”

    姬宗周拿眼一看,见姬冲穿戴的还算整齐,只是眉梢眼角,不知为何,却有一点的乌青淤迹。

    知子莫如父。姬宗周对他的这个儿子,那绝对可算是非常了解的。一看即知,必是又在外头闯了什么祸,沉下面色,严厉地斥责说道:“二十弱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赖老父的情分,主公前不久才刚拔擢你去任了铸币局的都事,恩宠不可谓不厚!你不兢兢业业,偏生还整天在外头斗鸡走狗!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不但有失观瞻,走出去给别人一看,人家都会怎么说?铁定指指点点。更是大大丢了我姬家的面子!”

    姬冲一撇嘴,也不与姬宗周争辩,只说道:“大人唤俺来是为何事?俗谚云说:‘吃千吃万,不如吃饭。’一天不吃饭,人就饿得慌。大人不吃饭,俺却还饿着呢。有什么事儿,就请快说了吧。”

    姬宗周气的,胡子都乱是发抖,伸起手,指着姬冲,骂道:“看你什么德行!难道这就是儿子在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应该有的态度么?”回手就往案几上去摸。案几上放的有铁如意、案几上放的也有石砚台。

    姬冲往后退了两步,不慌不忙,说道:“大人若是恼了,墙上挂的有拂尘。俺这就脱了裤子,任大人打两下、出出气就是。那铁如意、石砚台可千万莫要拿起。东西太重,打在身上不是顽的。夫子说:‘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大人若是定要去拿那铁如意与石砚台,俺可是就要跑了。”

    “你,你!”姬宗周怒目而视,姬冲面色不变。过了好半天,姬宗周无奈,实在拿他这个无赖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家门不幸,生有逆子!”姬冲嗤笑一声,应声回道:“‘养不教,父之过。’”

    “罢了,罢了。老夫不和你这小畜生一般见识。你且近前,我有话说。”

    “说话倒是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大人,你可且莫要诓骗俺。哄的俺近前了,又抄起大棒揍俺。”

    前几天,有一回,也是因为姬冲在外边闹了事,姬宗周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骂他不读书。是以,最近这阵子,每当再见到姬宗周,姬冲总是“出口成章”,几乎每句话都会引用一句古人、古书或俗谚中的言语。看似好像是想以此来在明面上表示他“谨遵了父教,日常闲余开始常有读书了”,实际上,却是针锋相对,无非是在向姬宗周暗示他绝非是不读书之人。

    姬宗周忍了怒气,缓声说道:“你且过来,我不诓你。”

    姬冲这才上前,问道:“到底何事?请大人说吧。俺‘洗耳恭听’。”对他的阴阳怪调,姬宗周只当不闻,说道:“待饭后,你且去拣选几件物事,不需要太贵重,只要显得有人情味就行了。给方从哲送去。”

    “无缘无故,给老方送甚么礼物?”

    “你不知,方从哲刚被主公升迁任了集贤院参议。”

    “老方升官,倒还真是快。话说回来,大人也不必因此就给他送礼吧?要非是俺认识了他,把他推荐给大人;又要非是大人赏识他,又把他荐举给了主公。他老方再有能耐,怕也难以一月连升数级吧?‘感恩图报’,此人之常理。依俺看,大人完全不必给他送礼;在家里等着,该他给咱们送礼才对。”姬冲认识的人很多,方从哲也就是他推荐给姬宗周的。

    姬宗周有苦难言,只道:“其中另有别情,你不知道。只管听了我的吩咐去做。”

    “有何别情?请大人明示。‘人无不可对人言。’大人不说明白,俺这礼物咋给老方送去呢?不明不白,未免糊涂!”

    姬宗周只得把上午发生在朝堂上的那一幕告诉了姬冲。说完了,又长叹一声,说道:“想老父我当年在前毛平章、士诚府中任职的时候,真可谓是一帆风顺!不敢说要风得风,但至少从没过坎坷。怎么换了在主公手下任事,就步步荆棘了呢?一不小心,就动辄出错!”

    他瞧了姬冲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冲儿,你是咱们姬家的希望,是老父的长子。以后,学点好!现在也还不指望你为咱们姬家生光,但是最起码,你也要学会体谅一下老父的难处与老夫的苦处!这分省宰执,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居官在乱世,更是不易!冲儿,老夫的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我怎么会害你呢?你要,……。”

    话没说完,姬冲截口说道:“大人,俺有点小小的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姬宗周愕然,不知他为何意,说道:“且说来。”

    “你说你在前毛平章、士诚府中的时候,一帆风顺;说在今日主公手下的时候,却步步荆棘。你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人,请你出去在街市上走一圈,就不说行省、分省的官儿怎么看你,便连那百姓,也都十个里边有四五个都在说您是‘今时的冯道’。

    “前毛平章与士诚,一个是来益都人生地疏,一个是胸无大志,所以一个得借重您,一个也要重用您,您当然就能一帆风顺。而当今我海东之主公,却与前毛平章与士诚都不同,海东人才济济,如今击走了察罕,在益都也算是渐渐立足已稳,更重要的,燕王殿下,更且是一位有雄图伟略的主君。您说,就以您‘今时之冯道’的美名,您怎么能不步步荆棘呢?那老方,为何不任蒙元的官儿?也不任士诚的官儿?偏偏就任了主公的官儿?‘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这是老方说的原话。主公是有为之主,可是您呢?您是‘进取之臣’么?您怎么能不步步荆棘!”

    别看姬冲浪荡公子,眼光见识倒还是不错。话说的有理,姬宗周却闻言大怒!被姬冲气的脸色刷白,猛的站起来,站不稳,险些跌倒,抄起案几上的铁如意,就往姬冲的身上打去,痛骂道:“‘今时之冯道’?无法无天的小畜生!有你这么对乃公说话的么?你这是在辱骂乃公么?”

    “乃公”,乃,即是你;公,即是父亲。换成市井话,就是“你老子”的意思。这真是把姬宗周给气急了,铁如意挥的虎虎生风。

    姬冲见势不妙,三两步窜出去,一溜烟儿跑出去好远,扭头看姬宗周没追出来,才放了心,仍旧又是撇了一撇嘴,说道:“但去做,还怕人说!”到底姬宗周是他父亲,父亲有命,不可不从。不等吃过饭,他即选了几件物事,叫了三四个小厮,骑上高头大马,径自出门前去方府。

    虽已将将入夜,街道上人还是不少,热热闹闹。

    雨水渐渐地停了。冷风轻吹拂面,空气冰凉清新。姬冲与诸小厮轻裘肥马,招摇过市。路人看见他,有顿时吓了一跳,慌不迭惊惶窜走的,也有笑脸相迎,上前来殷殷勤勤与他相打招呼的。更有较为相熟的,也瞧见了他眼角的乌青,不免笑问一句:“大郎,又何处惹事了?”

    姬冲大大咧咧,也不藏短,直言相告,说道:“却是昨日,在迎春园,撞见一个东街上的泼皮,不开眼,非要与小爷抢一个新才来的高丽倌人。小爷一怒之下,与他斗殴。那厮倒也好汉,虽被小爷打了他一个‘落花流水春去也’,也给小爷的脸上来了一拳。就此落下个乌青。”

    “东街泼皮?倒也可恼!大郎,您一句话,咱去寻他报仇。”

    “且罢了。小爷又没吃亏。那厮也算条好汉。知道了小爷的名字后,下跪求饶。家君常教俺,做人,不可‘欺人过甚’。便权且放他一马。”姬冲虽借助姬宗周的权势,为人也霸道,但却也不是一味恃强欺人的。瞧见对方“算是条好汉”,也就愿意放过那泼皮一次。

    路人听了,少不了高声称赞:“大郎真有家教,端得是有容人之雅量。”

    姬冲得意洋洋,也是抱拳逊谢,故作谦虚。正走间,听到前边街角锣鼓喧天,路上行人很多都熙攘着奔跑过去。他便在马上,随手拽住一人,问道:“前头是谁?遮莫是哪个大官人出街走在这里了?好大的声势。”

    那人是认得他的,虽然心急,不敢不答,说道:“大郎不知,不是大官人出街,却是今日正该活菩萨给信男信女们讲经。要往城西的大寺庙里去。刚好走经这里。街上的人们,都是跑过去想要看看活菩萨的。”

    姬冲点了点头,放开了他,与小厮说道:“俺以为是谁,却不料是个假和尚!也罢,既顺路碰上,你们且随俺也去瞧瞧。”

    “活菩萨”者,赵忠是也。邓舍任了他为总理益都佛、道诸教事宜。赵忠此人,脸厚心黑,去管理佛、道诸教正是最合适不过。做的风生水起。一边大规模地裁剪出家人,迫使和尚、道士们还俗;一边还没有惹起信男信女们的不满。他本蒙古萨满的学徒出身,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些许佛教经典的演绎,学会了一点“如是我闻”,摇身一变,俨然得道高僧。

    姬冲称呼他为“假和尚”,倒是不错。没剃发,不戒律,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扮出一幅庄严宝相,让信男信女相信他就是高僧转世。也正因此,一有出街,就搞得全城都是惊动。姬冲与诸小厮们,驱马过去观看。

    转过街角,只见无数人头拥挤。

    千百的百姓中间,有一乘小轿,前头二、三十和尚开道,后边又有三、二十道士殿后。又是磬、又是锣,敲锣打鼓。更有好几面的旗帜,高高竖立,伴随慢行。有的旗帜上写着:“总理益都诸教。”字大、墨深。有的旗帜上则写着:“得道活佛转世。”银钩、铁画。姬冲笑与诸小厮说道:“装的恁像,忒也好笑!除了一个‘般若波罗蜜多’,他还会说些甚么?”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佛教的一个经典。没多少字,百十字上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即是此经中的名言。赵忠,还真是如他所说,不管去哪儿,不管开的甚么盂兰盆会,从来倒头说的都是只有此经。

    看人潮人海,姬冲居高临下,不经意,人群中却瞧见了一个熟人。年当三旬,正值壮岁,引了两个伴当,在人流中低头行走。可不就是原先朱元璋派来给小毛平章烧火做饭的何必聚么?邓舍得了益都后,何必聚就转去了金陵。却不知何故,如今又回来了。看他几个人行色匆匆,似是往柳前街而去。柳前街,即为是士诚之旧臣聚居的地方。

    姬冲说道:“怪哉!老何何时回来了?却也不来寻俺,与俺说话。”

    他是益都城内出名的衙内,何必聚在益都时,也常与他来往的。他却是想去打个招呼,忽然心中一动,转了脸,只作没瞧见。也不知又想些甚么。只管先去方从哲家里。见过方从哲,夜深出来,转去了李首生府上。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9 暗流

姬冲和李首生早就认识的。

    他们两个人,一个可算是益都最出名的地头蛇,交游广阔,上到当官儿的、下到平头百姓,无有不晓得他的大名的,认识的人遍及三教九流,有着复杂的关系网。而另一个,则货真价实地可谓是益都最大的间谍头子,专做情报工作。要想搞好情报工作,首要之重就得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姬冲是个“地头蛇”,是个“衙内”,但是在李首生的眼中,他却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一个天生的、绝佳的“线人”。

    也正因为此,李首生和姬冲早就相识了。

    既相识之后,又因为一者,李首生为了扩大情报来源,少不了就会时常去找姬冲,借用他的关系;同时二来,姬冲也绝非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看似莽撞,其实心中有数,口风也很严,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总体上来说,李首生对他还是较为满意的。如此,一来二去,见的面多了,合作的次数也多了,他两人自然而然地便由相识变至相熟,又由相熟发展到了近似朋友,彼此之间的关系倒也还是处得不错。

    却说姬冲在见过方从哲之后,即催马长驱,往李首生的府上而来。

    到了门口一问,才知道李首生却还没有回来,仍旧在衙门里办事。通政司很忙,别说晚回府一会儿,几天不回家都是常事。一有任务,吃住都在衙门。姬冲特地问了清楚,问道:“敢是衙门里又有了甚么要紧事体?”

    李首生的府邸不大,两进两出。

    看门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姬冲却也是认识他的,晓得此人本为海东老卒,乃是为李首生没转行做细作前的老部下,因后来在战场上落了残疾,左臂有些活动不便,又和骆永明一样,不愿意被安顿去地方,故此千里迢迢,跑来益都,来寻他的老上级,央求李首生把他留下。李首生为此还专门请示过邓舍,得了许可,便就将其安置在了门房。

    姬冲听他答道:“衙门里有无要紧事体,俺也不知。老爷却是从来不与俺们下人说讲公事的。但是,最近几天,老爷回府倒还都是挺按时。大约衙门里,应无要事。”这才安下心,静静在门口相等。

    门房又说道:“夜色渐深,又才雨后,门外风冷。大郎与老爷是相熟许久的朋友了,不比外人,何不请去府内等待?也不知老爷何事会回来。”

    姬冲谨慎,通政司管事的府邸能是随便入的么?尤其李首生不在家的情况下。执意不肯。夜里风中,直等到快到两更,才远远地看见街角处,有火把明亮,数骑缓缓行来。行至近前,头前一骑,正是李首生。按照制度来言,通政司该归分省左右司管,虽为文职,他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一柄朴素的短剑在腰边,胯下骏马,他踞坐其上,身形挺得笔直。

    “大郎来了?”

    “下官姬冲,见过李大人。”

    “怎却不入府内?这门口多冷!”

    李首生也不下马,便居高临下地在马上与姬冲一拱手,略说几句话不到,即转过了头,去责备门房,说道:“俺说了多少次,大郎不比外人,若来,不管俺在不在家,都可以直请入府!又让大郎在门外相候。”

    他是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先是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本即自有一股剽悍的杀气。再又自从接了通政司的管事,日常接触所致,更因此而又平添出了几分的阴狠。又阴狠、又剽悍,杀气森然。就拿他责备门房的几句话来说,不过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其实也没带多少斥责的语气,但是听入姬冲的耳中,却竟因此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忙一笑,说道:“还请大人毋要动怒。门房老哥,本也是请了俺入府内相候的。只是大人您也晓得,俺打小火气大,落出个毛病,怕热喜寒。越冷,俺却是越喜欢哩。也所以,是俺不肯入的府内,不管门房大哥事。”

    李首生面皮动了动,也许是笑了一笑,阴沉沉的夜色中,也瞧太不清楚,只见他微微掂起马鞭子,点了点姬冲,说道:“大郎!三日不见,你的嘴皮子可是越发能说了。”听不出来是夸、抑或是损。姬冲笑道:“不敢。”一阵寒风吹来,李首生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来寻俺何事?”

    姬冲看了看李首生的左右,不肯就说,只道:“今儿在街上,撞见了一个人。下官觉得有必要来给您说一说。”

    “请入府来。”

    李首生打马一鞭,引了随从,不走正门,走的却是边儿上的角门,奔驰入了府内。这是他的府邸,他可以骑马踏门,姬冲官儿没他高,权没他大,不能托大,急忙丢了坐骑给小厮看管,一撩袍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首生没请他的小厮入府。所以,他的小厮便只有接着在门口继续等待。一等就是小半夜。三更过了,快到四更,姬冲才从李首生府上出来。

    也不知他与李首生两人到底都说了些甚么,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小厮早被冻得瑟瑟发抖,佝偻着身子,递来缰绳。姬冲伸手接住,临上马前,抬头望了一下夜色。雨水虽停,阴云未消。星月无光,凄冷幽深。

    时入后半夜里,风更加的冰冷,时闻呼啸之声。卷动起李首生府门前悬挂的两行灯笼,乱飞翻动,噼啪作响。他打了个寒颤,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真他奶奶的冷!”踩蹬上鞍,一侧身,冲门房抱个拳,催马自去。

    他走后不久,李首生又也从府中出来,去了衙门。次日,不到中午,他便亲自将一叠情报送至了邓舍的案头。

    邓舍也是人,不是铁打的,也需要休息。这天正好没有甚么紧要的公务急需处理,李首生来时,他正在梁园中的一个小亭子中读书,身边也没带多少人,只有两个侍女相随。一个斟茶、一个捧着暖炉。

    亭上风寒,用来翻书的手若是凉了,便伸到暖炉边儿暖一暖。如果看书看到兴致起来,就品两口香茗。坐的闷气了,站起来,走两步,远望则亭台楼榭相连,足以开阔心胸;近看则小桥流水卷荷,亦足能陶冶情操。

    美中不足的是,围绕着亭子的周围,散落站立了有数十成百的侍卫,个个披盔带甲,人人手执枪戈,虎背熊腰,面目肃然。都是杀气腾腾。未免与这梁园中怡人的景色有些格格不入,稍微有一点大煞风景之嫌疑。

    随着邓舍身份的提高,也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他的侍卫队也早就不同旧日的气象,经过多次的扩充,如今到了有近两千人的规模。

    虽然这些侍卫,对外皆称侍卫。但是细分之下,又可分为两类。

    一个即是由士卒组建而成的殿前侍卫军,有一千人上下,其职责是为扈从邓舍的平时出行、以及燕王府的日常警戒工作。都是从各军各衙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俱为久经沙场的精锐士卒。这个部分,可以说是邓舍侍卫队中的主力。

    另一个则便是质子军。在双城时,唤作质子营,现在人数多了,大约也有八九百人,遂改称为“军”。

    其中的成员,多半都是海东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子侄。也有部分是良家子、也即平民或者寻常军户、又或者小官吏家庭的出身。

    但或因其家族在地方享有声望,比如世代书香,豪门大户;又或因其家中长辈虽官职不足五品,但是却为海东立下的有功劳,比如卓有战功。也是为了拉拢地方,也是为了表彰功勋。因此,尽管他们的出身就现在来说,还不符合被选入质子军的条件,却也一样地被挑选了入来。

    其日常之职责,与殿前侍卫军不同,并不以扈卫为主,而主要是随从的性质。常年跟在邓舍的身边,总是随行左右。除了当“质子”、做随从,有时候,邓舍也会选用他们其中表现较为优秀同时可以信任的一些人去办些事。如果办的好,往往立刻就能得到拔擢,放去行省、抑或地方当差。这也可算是邓舍的一个预备官员团体,也是他重点培养的亲信队伍。

    时三千新官上任,他就任的就是殿前侍卫军的千户。警戒线外瞧见了时三千。他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见了面自有一番亲热。李首生的那一副阴森脸皮,也是难得露出了点真笑容。因说了有要事来求见邓舍。时三千不敢马虎,留他在外边,去请示了邓舍,方才又折回去,放了他入。

    李首生的佩剑,在入燕王府前,就被解下来了。时三千又一丝不苟地搜了他一遍,派了两个百户,在前引路,顺便也做监视,引了他来入亭中。

    邓舍见他到来,放下了书,笑道:“老李、老李,我多难得能有会儿闲暇,偷些空。你就又来扰我。是又怎么了?济南、棣州?济宁、高唐州?抑或还是晋冀?又是哪里出现了紧急的情况?你且先坐下,再说来。”

    亭中一个石桌,两个石墩。就像是姬冲不敢骑马入他府内一样,他也同样的不敢在邓舍面前落座,口中谢恩,站立不动,弓着身子,陪笑说道:“本不该在主公难得闲暇之时前来打搅,只是实因事关重大。”

    “噢?到底何事?”

    “这,……。”

    邓舍了然,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与那两个侍卫军的百户退下。李首生只看他们去的远了,方才开口,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夜里,臣闻悉,何必聚又来了益都。经过半夜与今天一个上午的调查,发现了一件事。”袖子中取出一叠文书,恭恭敬敬地呈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打开略看一眼,本来轻松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柳前街?……,何必聚。”

    “柳前街乃是士诚旧臣的聚住区。臣在那里,安插的有眼线。何必聚昨晚一夜之间,去了三个士诚旧臣之家。最长的,说话有一个时辰;最短的,说话也有两刻钟。他与士诚旧臣说话的具体内容为何,虽然臣还没有调查出来,但就止他一夜连去三户、对谈的时间还都不短,臣以为,此事便大有可疑!”一说及公事,李首生的面色便又阴沉下来。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早在王士诚才得益都不久,何必聚就来益都了。吴国公派他来给小毛平章烧饭,常出入小毛平章与士诚的府上,他与士诚旧臣本来就多有相识,却也不值得奇怪。既然相识,他且又时隔数月,再次来到益都,顺便去探访一下旧日的相识们,互相见个面,彼此说说话,却也更是实属寻常。这没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问题的关键是,他这一次又来我益都的目的,你查出来了没有?”

    “臣、臣还在查。”

    邓舍点了点头,先不说话,又将李首生送来的情报从头到尾地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了,随手放在石案上边,说道:“你这份情报没多大用处。看起来很详细,何必聚几更几点去的谁家,又几更几点从谁家出来。一,他们谈话的内容你不知道;二,他来益都的目的你不知道。他的行动、他的活动,你调查的再清楚,有何用处?”

    “是,是。”

    “当然了,我也并非不通情理。你说你昨晚才知道的消息?只用了半夜半天的功夫,你就能把何必聚昨天一晚上的活动摸得这么清楚,辛苦了!”邓舍站起身来,负手在亭内踱了几步,打量了一下李首生的脸色,笑道,“瞧你眼圈发黑,听你说话声音沙哑。昨晚上,怕是又一夜没睡?”

    “臣职责所在,一夜没睡正常。可是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何必聚的来意,实在有愧主公信用。”

    “你是军中的老人了,我的老兄弟了。我不信用你,还能信用谁?你现在管着通政司,就是我海东的眼睛、就是我海东的耳朵,就是我的鹰犬!尽心尽责是对的。但是话说回来,你也要爱惜身体。现在咱益都外有强敌,等彻底收拾了察罕,我还想着仍像以前,约齐了咱们的老兄弟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岂不快活?若是有朝一日,能平定战乱,更好!你想过没有?到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欢乐,同享太平,共同好好地过上几十年的富贵生活。你说,是不是想着就美?岂不会是更加的快活!”

    李首生绽出笑容,心中感动,说道:“臣不敢欺瞒主公,臣也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以后。只是有时候却也会忍不住就想,就像主公说的那样,要是什么时候能仍旧还是像在双城时一样,能仍旧还是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可以与主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臣也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想寻我说话、喝喝酒还不容易?我的燕王府就在这里,你随时来,我随时备下好酒。我现在虽是燕王,但我更仍然还是你们的老兄弟。更仍然还是从前的‘舍哥儿’。”邓舍与李首生叙过从前,话题一转,说道,“有关何必聚此事,你们通政司要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把他的目的找到为止。……,你有没有做过推测?猜猜他是为何而来?”

    “以臣推断,何必聚今番又重来我益都,所为者,不外乎三件事。”

    “说来听听。”

    “其一,我海东才击退察罕,吴国公派他来,也许是为了探知我益都内部的虚实。其二,前阵子闻报,安丰朝廷派了使者来我海东,现在还在路上。也许,吴国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派何必聚来,打探虚实。其三,……,其三,何必聚一来,就接连去见士诚旧臣,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王士诚清州一败,生死至今不知,下落至今未明。会不会是?”

    邓舍停下了脚步,问道:“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王士诚没死?也许吴国公探知了他的下落?所以,派何必聚来先打个前站,夜访士诚旧臣?”

    清州一战后,王士诚下落不明。这早成了海东上下的一个心结。通政司曾经有过三番五次地明察暗访,几乎把清州、乃至整个益都都翻了一遍,动用的人力何止千百,却是连王士诚的一根毫毛也没找着。民间有传言,王士诚当了和尚。赵忠总理益都诸教事宜,也配合通政司,把益都所有的山头、庙宇都跑了一个遍,也是连半点的王士诚的人影都没见着。

    百寻不见,李首生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王士诚是不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不但是海东的心结,更也是他的心结。甚至就在邓舍都已经不再把王士诚的下落当回事儿之后,他还是百折不挠。简直已经快要到风声鹤唳、捕风捉影的地步了。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笑道:“何必聚绝不会是为王士诚而来。”

    “为何?主公就能如此肯定?”

    “自经察罕一战,我海东在益都根基日稳。士诚旧军残破凋零。所存之精锐大多也都已被我调去了海东。即便士诚未死,又能如何?何必聚去见一见士诚的旧臣,指望几个文臣,翻得出什么风浪?”

    “那对何必聚见的这几个士诚旧臣,要不要?”李首生做了个手势。

    邓舍断然拒绝,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见了见旧日的老友,万万不可因此便大动干戈!没有我的命令,你们通政司绝对、禁止、不许去惊动这几个人。私下、暗中的调查可以,这正是在我想要打算‘重塑士风’的时候,没有真凭实据,绝对不能妄动大臣。”

    “是。”

    “你且下去吧,好生调查。若有发现,随时可来见我。……,还有,估算时日,安丰使团大约也快该到了。除了何必聚这件事外,你再选几个得力的好手,若能在他们抵达益都前,先将之来意探查出来,最好不过!”

    “是。”

    “你去吧。”

    李首生躬身弯腰,倒步趋退,直出了亭子,方才转过身,自出府而去。

    被他这么一搅合,邓舍也无心看书了。在亭内待了会儿,又把李首生送来的情报文书翻来覆去瞧了两遍,喃喃说道:“朱元璋,朱元璋。”他心中明白,察罕若是眼前的劲敌,那么金陵便必然是日后的强敌。一个词浮现脑中,他不由地想道:“临渊履深。”打天下的路,本就步步艰难。

    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襟,他暂把忧烦放下。金陵尚远,且说察罕。毕竟,只有先顺利应对了现在,才有可能从容面对将来。唤来侍从,他缓步出亭,转入后院。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0 火药

李首生走没多久,邓舍刚回到后院,时三千又来报,崔玉求见。

    崔玉可是个稀客,自他任了益都军械提举司知事一职后,连着几个月,邓舍见过他的次数,总共也不过三五回。并且,多数时候还都是邓舍想起他了,派人去召,他才肯来。平常时候,绝难见到他主动前来求见的。

    但是,崔玉却有个特点,他是不主动前来求见则已,只要主动前来求见,便必定是在火药又或及火器的研究上有了新的成果与发明。因此,邓舍一听,即闻言大喜,连声说道:“快请他入来,快请他入来。”室内转了两圈,等不及,披起衣服,迈步出了室外。立在院中,翘首待望。

    也不是邓舍没有城府,他为何如此兴奋?

    却是早多半个月前,他亲下去军械提举司,见过崔玉一次。听崔玉汇报近日的工作情况,听他说起,在火药的研究上出现了不小的进展。等这个研究成果出来以后,大约就能做出来一个新的方子。相比前宋流传下来的、以及蒙元现有的火药方子,威力也许会能更加的大一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益都外有强敌,察罕精兵悍将,面对察罕的威胁,邓舍压力很大。若崔玉果然能在火药的配方上搞出来点改良,也就等同加强了海东的军事实力,他对此当然也就是求之不得了。

    崔玉整天做研究,按道理说,该是个学究的模样,不应该太注重打扮。他也的确不太注重打扮,但是不管邓舍何时见他,他却也总是能把他自己浑身上下都给收拾地干净利索。他日夜埋首军械司,天天和火药、火器打交道,一有试放,动辄便是震的烟雾弥漫。整日身处其间,不说就应该脏不拉唧的,但是多多少少,总应该得有点烟尘之色吧?偏偏他就是不然,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总是一尘不染。至多,也就像是刚才的李首生一样,眼圈发黑、眼中血丝密布,以显示其经常熬夜罢了。

    来入院中,邓舍拿眼看他。果不其然,虽然见他走路似乎有点飘,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但是脸上、手上、身上全都是干干净净的。

    崔玉与洪继勋一样,都是在衣服颜色的选择上,偏好白色。他本辽东东宁人,也是辽东土著,自幼生长辽东。而辽东接邻高丽、女真,其境内的蒙古人也有不少。多数时候,与关内的联系反而不多。是以,即便是汉人,若是居住在其间的日子长了,或多或少地难免都会受到一些高丽人、女真人与蒙古人的影响。而蒙古、女真都是尚白。高丽人也喜欢穿着白衣。崔玉、洪继勋的喜好大概也就都是由此而来的。

    不但他两人,海东行省里,还有很多显宦高官,也都是来自辽东,像佟生养、罗李郎、杨行健、刘世民等等,他们在衣服颜色的喜好上自然也都是大致相同。显宦高官,尤其是文职官员们多喜穿白衣,也可算是海东行省与其他割据势力所不同的一个地方,堪为一道别样的风景了。

    就在前数日,邓舍还从佟生养的口中听说了一句话,在益都流传的很广。是这样说的:“马上短衣多齐赵,城中高髻半辽人。”

    “马上短衣”,说的是海东军中的重将,多数都是上马贼、抑或北伐红巾的出身,从关内而来。“齐赵”,战国时期,黄河流域的两个国家。“城中高髻”,则便是代指的文官,城中做高官的,半数以上都是辽东人。

    “马上短衣”,姑且不说。由此却也可见,辽人在海东的势力。再往深层里说,这其实也就算是间接地说明了,邓舍在辽东采取的政策不错。要不然也不可能得到辽东士子们的支持,笼络到了这么多的人才。

    邓舍打量崔玉过了,笑道:“崔知事,今来求见我,是为何事?你可是大大的稀客,一个月也见不了你几回。难得见你主动前来。……,莫不是你那个火药的方子,做出来了新的进展,有了新的研究发现么?”

    崔玉答道:“主公料事如神。正如主公所说,臣搞的那个火药方子,因上次得了主公的指点,确实稍有所成。故此,特来求见主公,请主公一观成效。”

    “‘稍有所成?’”听崔玉意思,分明已经研制成功。邓舍大喜过望,一叠声地说道:“好!甚好!请我一观成效?你可是将成品也随身带来了么?快快取出来。”吩咐随从,“速速将院中清理。请崔知事大展手脚。”

    院中本也没太多的物事,十几个随从一起动手,很快清理出来了一块不小的空地。崔玉入府前,已把随行带来的东西悉数交给了时三千。时三千取出来,又还给崔玉。邓舍一眼瞥见,不但有几包火药,还有两个形似地雷的物事。料来是崔玉为更好地表现新式火药之威力,而特地拿来做试放使用的。也没多问,只是催促崔玉,快点开始表演。

    这地雷一物,很早之前,还在海东的时候,便因为邓舍的提点,崔玉得以将之发明创造出来。前不久,察罕来袭,益都一战,虽然因为产量的关系,大多数的战场都还没有机会用得上它。但是,一来为弥补军队的不足、一来也是为试验威力,邓舍却也曾专门从军械提举司抽调了一部分,交给高延世、李子繁使用。

    在泰山脚下,地雷初战告捷,发挥出了不小的作用,同时,却也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

    李子繁都将之记录了下来,转交给崔玉。军械提举司针对其不足,又也加班加点,对其做出了一些的改良。如今改良成功,又刚好研制出来了新式的火药,更加大了威力,便也就正如邓舍之所料,崔玉索性也就拿了过来,顺道请他看看。

    崔玉先拿起来火药包,一个个拆开,放在邓舍的面前,分别指点,介绍说道:“这排在头前两个的,即臣改良成功之新式火药。全是多亏了主公的提点。臣加大了硝的成分,减少了磺与炭的成分,并悉数去掉了别的杂物成分。经过多次的摸索与试验,算是找着了一个较为稳定的配比。

    “此一个,可做火炮发射之所用。配比方式是硝一斤,磺二两,炭三两。此一个,可做火铳发射之所用。配比方式是硝一斤,磺二两四钱,炭二两七钱二分。用此两种新的配比方式,火药之威力确实大有提升!”

    邓舍听说过“*”的名称,晓得所谓“*”,即是完全由硝、磺、炭配比组成的。也知道其中,硝的成分应该最多,大约在七八成左右。但是对具体的配比数目,却是早就不记得了。

    听崔玉这么一说,他问道:“为何在这两种配方里,火炮与火铳所用之硝的数量不一样?”

    “硝性主直,磺性主横。性直者,主远击;性横者,主爆击。火炮需要远发,射程越远越好,所以在其火药的配方中,硝的含量要多一点。而火铳呢,所需要射出来的距离远不如火炮,少一点硝、多一点磺,反倒有利扩大其在铁子射出之后,所能波及到的范围。是以,两种配方不同。”

    “噢。‘硝性主直,磺性主横。’那炭呢?”隔行如隔山,邓舍对此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觉来了兴致,难得开口一次,询问崔玉有关一些火药、火器专业的问题。

    “炭性主燃,燃着有助喷发。若以此硝、磺、炭三者相较,则硝,便如君,磺、炭便如臣。烈火之剂,一君二臣。磺悍而炭烈。用磺用的好,便如主公用武臣用的好,可收剽疾之功;用炭用的好,则便如主公用文臣用的好,可收猛炸之奇勋。虽文武二途,并输力于主君。”

    火药配方,在外人看来很没意思。但被崔玉这么一说,趣味盎然。邓舍大笑,点了点他,说道:“‘术业有专攻。’崔知事,几句话便给我解释的清清楚楚。你可谓是已经深得火中三味了。真我之‘雷震子’是也。”

    “火药之方,此不过小道、小术而已。主公盛赞,臣不敢当。”

    “怎可说是小道?怎可说是小术?近的说,你这火药可为我在军前建立功勋;远的说,若书写成文,亦足可流传后世,为后人所学、所用。道既无‘先后’,又岂会存有‘大小’?苟利国家,便是大道!”

    读书人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火药搞的再好,发明创造再多,在他们的眼中,也不过是有“一技之长”,若对此深恶痛绝的,更有可能会斥为“奇技淫巧”。便不说“大道”,怕连“正道”也是难入了。邓舍一番话,盛赞崔玉。“苟利国家,便是大道”八个字更是说的振聋发聩,崔玉激动非常,跪拜谢恩,说道:“主公的过分盛赞,臣固不敢当。然,若臣之所学,果然能够‘苟利国家’,此正臣所愿。”

    “哈哈!”邓舍挥手叫他起来,又把视线放在火药上边,问道,“……,你这随行带来的火药包数量不少。一、二、三,……,有六个之多。你说刚才那两个是研制出来的新式火药,那后边的几个又是甚么?”

    “这两个是火攻时可用之火药配方。这两个则为臣新近才又研制出来的毒火药配方。”

    火药的配方,单就发射威力而讲,当然是越纯越好,最好是只用硝、磺、炭三物。但是,针对不同的用途,却也并非就是说完全不能够加入别的配料。比如在非供火铳、火炮用时,在用来火攻的时候,临风起焰,燃人衣甲。相比火药的爆炸威力,就更多的需要侧重其“燃烧”的一面。

    “发射火药”与“燃烧火药”是不一样的。在“发射火药”中加入杂质显然不行,不利“远射近击”,会降低发射的威力。但是在“燃烧火药”中,若是能够按照一定的比重加入轻煤、黑豆秸灰等等一些助燃、易燃的物质,就不但不会较少威力,反而倒是能够效果更好,能够更大限度地实现烧伤敌人,以及焚烧敌人营寨、辎重的目的。

    崔玉研究出来的那两个“火攻”配方即为如此。邓舍对此也并不懂,只知道他在其中一个里加入了一定量的黑豆秸灰之类;另一个则加入了轻煤等物。介绍过后,又介绍那两包毒火药。

    顾名思义,“毒火药”者,在配方中加的有毒药。两包火药,同为毒火药,又有不同。一个更侧重“毒”,一个则更侧重“爆炸”。

    “爆炸”,也就是“爆炸火药”。又和“发射火药”与“燃烧火药”不同,火药燃烧时,能做到“落地喧天发火光,吐雾吐烟火满寨”,专用来“冲阵劫寨”所用的。

    侧重“毒”的一个,里边加入了南星子、江豚油、巴豆、*等物。据崔玉的介绍,施放开后,可起到“敌闻其气,昏眩卧倒,又燎皮肉”的效果。毒性很烈。侧重“爆炸”的一个,里边不止加有毒药,更多的加入了有助爆炸声势的东西,石黄、雄黄、硼砂之类。

    这两个“毒火药”,显然肯定是不能当着邓舍的面试验了。邓舍将之留下,交给时三千,吩咐他回头找个空旷的地方,弄些鸡鸭,权且算是试验。

    崔玉介绍罢了火药的品类,取过那两样地雷样式的物事。又分别介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左边这个是改良后的地雷,右边这个则是改良后的手雷。皆用的新式火药。不但地雷威力大增,连这手雷也是威力不小,似乎也是足可以用来军用了。”

    虽然邓舍给崔玉提起过,但是限于火药的威力,崔玉却是一直没能研究出来正式可用的手雷。

    固然,地雷也可以转作手雷使用,反正都是用引线燃烧的。高延世、李子繁,包括邓舍守卫益都城的时候,也的确都这么使用过。但是,地雷毕竟太大,投掷很不方便,要不就得用投石机,要不就非得用大力士不可。而若是单纯地追求体积小,却又因为火药装填少了,威力又有不足。

    追溯手雷的历史,早在宋时,便有“火球”,用多层纸、布等裱糊为壳体,点燃后用人力抛出,球体爆炸并生成烈焰以杀伤敌军。后来宋人又研制出来“震天雷”。外壳改以用生铁包裹,上安引信,使用时根据目标远近,决定引线的长短。或可用投石机发射,或可用人手投掷。引爆后能将生铁外壳炸成碎片,并打穿铁甲。这已等同邓舍在后世所知的“手雷”概念了,只是赖于当时火药的组成成分,或许威力并非太大。

    而现在崔玉既改良火药成功,火药的威力得到了提升,对手雷的研究,也就便因此而得到了一个不小的突破,从试验性质,渐渐地转为可做军用了。邓舍更是喜欢,说道:“且点了火,丢出去给我瞧瞧,看看威力。”

    崔玉本想先给邓舍试放地雷的,“甘蔗倒吃甜”,把好东西放在后边。此时见邓舍如此说,也就改变了次序,先试放手雷。

    较之以前的笨重样式,这新研制出来的手雷,的确小了很多,比较轻便。就连崔玉这样的书生,也可以拿起来、投掷出去。

    侍卫搬出来一副盔甲,用棍子支撑了放好。崔玉打开火折子,将手雷的引线点绕,瞄准了盔甲,远远扔出。刚好丢在其下。三两息之后,手雷炸开。声音不小。院子四周有墙,受其震动,回音不断,与炸开的声音混在一处,更增添了些许的声势。邓舍揉了揉耳朵,兴致勃勃地说道:“且把盔甲与炸开的手雷皆拿过来。好让我细细观看。”

    两个随从跑过去,一个搬盔甲,一个拿手雷。邓舍近处细看。手雷里放的有铁片,炸开之后,铁片飞出,嵌入了盔甲之中。但是,也许大约还是因为火药的威力不够,那铁片嵌入盔甲里的深度却不是太深。虽也炸开了两三处裂缝,总的来说,并不见盔甲有太大的损害。

    崔玉说道:“沙场之上,多少的士卒并没有盔甲可穿。臣在棉甲等物上试验过,手雷对棉甲的破坏力会更大一点。”

    邓舍也就没指望,用现有的火药,造出来手雷,丢出去,就能炸倒一片。能有如此的效果,他已经很是满意,笑着问道:“这手雷所用的火药,能否也用‘毒火药’?”

    这当然可以用了。崔玉答道:“一样也可以用。臣试造出的手雷中,本就有使用毒火药配方的,只是没有拿来。”邓舍更是满意,说道:“我也不需它能炸开铠甲,只要能释放毒烟,炸开的声音够大,便已足矣!”

    炸开的声音够大,投掷出去,即便伤人不足,最起码可以给敌人造成惊吓。若是碰上敌人的骑军,更是再妙不过。人受惊吓可以约束,战马受到惊吓,怎么约束?再有可以释放出毒烟,随风一散,大范围的弥漫,也可大大降低敌人士卒的战斗力。

    “地雷呢?也拿过去一边儿,点燃了试试。”

    地雷体积大,威力更大。炸开后,满地碎片,有铁片、有石弹。院墙上受到波及,被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洞。院中满是烟雾。诸侍卫、随从,一个个都是面如土色。过了好一会儿,耳朵还是嗡嗡响。

    时三千赞道:“好大的声威。简直快要赶上打雷的动静了。真是雷震子!”

    崔玉谦虚,逊让了几句,说道:“这地雷,主公是知道的,一样也是可用毒火药。只不过,有关手雷,臣还有一事,需得向主公明奏。”

    见用了新式火药,地雷的威力也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提升,邓舍心情大好,问道:“何事?”

    崔玉说道:“臣今日带来的这个手雷,是经过特别的精工细做而成的。乃是由臣亲自制作。所以,炸开之后,铁片四散,威力不小。然而,若是大批的制造,还是因为火药的原因,却也许不会每一个都能有如此的效果。臣曾经试过,也会有虽然炸开,但是却只被炸成两截,放置在手雷内部的铁片因此而无法得到更好发散的情况出现。”

    “此为小事。我本就不欲用其杀敌,还是那句话,只要声音够大,可以释放毒烟就行。”

    “臣虽埋首军械、火药,却也知主公近日有‘军衔制’与‘重塑士风’的举措出来。臣不才,有点陋见,想请奏与主公。”

    邓舍转目去看崔玉,不由感到奇怪。却不料他整日埋首火药、火器之中,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国策也有所关心。笑道:“有何良策?只管讲来。”崔玉答道:“凡所军械提举司制造出来的火器,按照主公的吩咐,无论火炮、火铳,其上皆镌刻有制造机构、制造人、监造人、制造时间、编号与装药、装弹量等铭文。此举确为良政。很好地保证了火器的质量。”

    行省及分省各军械提举司,其下皆辖有若干的火器制造场。海东军中所用的火器,都是从其中制造出来的。

    制造人,即参与制造的工匠;监造人,即火器制造场的管事。海东军法规定:若是某工匠制造出来的火器,在战场上立了功劳,战后,对这个工匠连带监造人就便都有赏赐。而若是在战场上,在使用的过程中,发现了劣质的火器,对其制造人及监造人也有相应的惩罚。

    邓舍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何又把话题转到了火器制造上,也不说话,只听他往下边接着说道:“主公颁行了‘军衔制’,又听说计划推出‘民衔制’。凡有献粟米若干、又或者银钱、土地若干,有助国用的,也打算颁给‘民衔’。臣以为,何不在火器的铭文上,也增添一项,加上一个‘捐助人’的名条?如此,若有官绅百姓愿意捐资帮助我海东制造火器的,不也便可由此得显其名,以示荣誉了么?”

    刻上一个捐资人的名字,鼓励官绅百姓踊跃捐资。若实行得法,足以减轻行省财政上的压力。邓舍笑道:“此议甚好!”沉吟片刻,又道,“既要加,便干脆再加上一条。‘发明者’,抑或可称之为‘荐造人’。”

    谁发明的火器,也就在其上刻写其人之姓名。彰显其能、表扬其功。邓舍刚才还说“苟利国家,即为大道”,这灵机一动想到此条举措,也算是正合其中的意思了。因又笑道:“目前,我海东雷震子,还只有你崔玉一个人。诸般新式的火器、火药,多为你研制出来的。此策一行,你的名字可就要随着万千的火器,传遍军中、名闻海东了。”

    人谁不喜欢美名天下扬?

    崔玉闻言,虽然惶恐,却也是不由自主,又是自豪的,又是骄傲,说道:“臣自投来海东,即得主公重用。日常所需,又只要臣有所求,主公必应。若无主公的信赖,臣纵然喜好此道,也必湮没无闻。臣之功劳,实在皆因主公而来。若真要在火器上刻写‘荐造人’,臣实不敢自居其功。”

    邓舍一笑,即口述旨意,由随从润色成文,分遣宣使,送去行省枢密院。再由行省枢密院下发给各分省枢密院,再由各分省枢密院转给各地之军械提举司。正所谓:主上一句话,底下风云动。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至黄昏。邓舍留了崔玉用饭。席间,交代他,要尽快与行省枢密院沟通,务必要迅速地投入大规模生产之中,并及早地交付给军方,训练使用。以争取在下次察罕来前,就能形成战斗力。

    崔玉凛然接令。饭后,他自告辞不提。

    ——

    1,马上多为齐赵客,城中白衣半辽人。

    朱元璋的麾下,文武官员多是淮人。因此,刘基写过这样一句诗:“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楚客”,淮泗一带在战国时是楚国。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1 二月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一首诗,乃是为唐人贺知章所作的《咏柳》。“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句,端得一语双关。既别出心裁、比喻新奇,咏柳罢了,三句过后,收拢落在了春风之上,令人眼前一亮。更又且二月早春,本就还寒意料峭,用“剪刀”两字来形容尚存寒意的春风,亦实在是最为贴切不过。

    日升月落。倏忽之间,海东的一月已过,二月来临。

    时间从不等人,流逝得缓慢而坚定。站在二月的开头,邓舍回望一月。便在那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中,他自觉过得十分充实。办成了好几件的大事,接连定下了好几桩事关海东未来之发展的军政决策。

    最近,他多出了一个爱好。

    他常常会在没人的时候,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去到书房,关起门,点起蜡烛,然后铺开地图,细细观看。他有时看的是全国地图,更多时候,看的却是海东全境图。海东之全境,从辽西到南韩,又从双城到益都,东西两千里、南北亦近有千里之远。这的确是块辽阔的疆土。而每当此时,他总会忽有恍然如梦的错觉,同时他的心头也总会不由地浮现出一句话:“这都是我亲手打下来的。”似真似假,却是江山如画。

    更常常有时候,他会因此,一边观看地图,一边忍不住地遥想,便在这块他现有的土地之上,曾经经历过多少的战火,曾经是多么的府县残破,到处一片民不聊生的悲惨情景,而发展到现在,经过战乱、经过安抚、更是经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却在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等诸班大臣的齐心协力之下,各地渐渐地都开始摆脱了战争的阴影,出现了明显的好转,虽然还不敢说繁荣昌盛,恰好也就正如那二月的春风,即便还冷,其中蕴藏的勃勃生机,却是藏也不藏住,挡也挡不住,早就呼之欲出了。

    他有一种鲜明的、涌动的、又也许可以称之为“确切”的冲动与把握,只要能再给他有几年的时间,他必能够将海东发展的更加旺盛。不止恢复以往的元气,他有很大的把握,他并且可以使之更胜从前!

    这是一种快乐。一种期待的快乐。

    而这样的一种快乐,又绝非行军打仗、征战疆场、战胜强敌、掠城夺地时的那种兴奋可比。如果说,征战疆场是一种类似破坏的兴奋,那么,发展民生、重建家园,这却分明就是一种建设的快乐。

    相比前者,他发现,他似乎更喜欢后者。他喜欢战胜敌人,但他更喜欢建设的充足与充实。

    破坏,只是单纯的毁灭;而建设,却可给人希望。毁灭掉旧有的,建设起崭新的。随着势力的越来越扩大,他也随之越来越感觉到,是的,这就是他想要去做的。是的,这就是他的使命。这就是他想要去实现的。

    他不但想要建设海东,他更想要建设整个神州。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读书的时候,读过这句话。当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书面上的十四个字罢了,虽也佩服先贤的心胸,但是却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触。而现如今,他却是如此深刻的、如此深入的体会、领会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这是一种崇高。

    他从先贤的话中体会使命,他也更常常会从后世的见闻中吸取力量。

    “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他也是直到此时,才算深刻领会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因为他如今生活在了乱世,因为他现在也充满了豪情壮志。也所以,正因为此,察罕纵然可以称为强敌,海东至今只偏居一隅,他却依然勇敢坚持,不肯畏惧;他却也依然对将来充满了自信。甚至可以说,自他起事起来,他就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充盈的、这样强大的自信。但是现在,他却有了。

    也又所以,多日前,他在堂上,面对群臣,在说到“重塑士风”的时候,才能表现出那么积极、那么乐观的精神状态。

    遍观古今,能成大事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坚韧不拔”。为了一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而不悔,虽惨败不言输。何谓“天下奇男子”?这就是天下奇男子。更何况,邓舍敌对察罕,他还不算败呢?

    若是说,以前的邓舍,先是为求生而战,又是为求稳定而战,而现在的他,在经过战火的磨砺之后,在经过失败、也经过成功之后,不但他的抱负已经今非昔比,已经不再只是眼看一地,而是确确实实的心怀天下了。他的性格,也同时因此、也同时因为久经磨砺而亦然越发地走向了成熟。日趋大气。就此而言,他也确确实实地已经有了心怀天下的资本。

    一月中旬的时候,邓舍曾经行文各地,召集行省、诸分省的文武重臣们来益都,开一个扩大的军事会议。

    根据他与洪继勋等的估计,察罕如果再来,有很大的可能性就会在六七月份,至迟也不会超过秋季。秋天马正肥,且天气凉爽,而六七月份则刚好是麦熟时节。秋主刑杀。这是作战的最好季节。

    换而言之,益都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备战。各地的重臣们,前阵子才分别各有回文送来。有的地方太忙,暂时脱不开身。有的地方处在前线,还正在小规模的与敌人交锋。综合各地的具体情况,邓舍最终定下了军议的日子,又往后拖了些许时日,便放在四月的中旬。

    军议暂且可以不必考虑了。二月的大事,到目前为止已经知道、又抑或是已经定下的,又至少有三件。

    其一,安丰使者要来。前日送来急报,使团已经进入了益都分省的境内。邓舍也已经传令各地接待,并专门遣派了大臣前去迎接。计算时日,大约三两日内便可到达。先前,邓舍曾有叫李首生去查安丰此次所以遣派使者前来的目的是为何事?李首生还没能查出来。只知道,此次带队的安丰正使,依旧还是上次去过海东的刘十九。即刘福通的那个叔伯幼弟。

    其二,察罕退走不久,邓舍就传过命令给益都各地。凡是在战中,城墙有受到损害的,加紧修缮。当时给了他们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也到了该遣人去检查的时候。

    经过多半个月的忙碌,益都旧军皆已被送去了海东,如今接管各地城防的都已经换成是了海东的军马。连着好几天,又也有不少将校送来军报,多数都是要粮、要军械的。明知道不久之后就又会将有大战,没有人会嫌城中的存粮多,也更没有人会嫌军中已有的军械储备多的。

    粮食好说,张士诚借给海东的十万石粮,陆续皆已运来。除了用作粮种、赈济穷苦百姓的之外,剩余的还有甚多。邓舍传令左右司,与枢密院相结合,斟酌各地的不同情况,或增或减,调配分发下去就是。

    田丰也听说了此事,知道邓舍从浙西借来了粮食。一封书信接着一封书信,短短半个月不到,给邓舍写来了七八封求援信件。看在安丰使团将至的面子上,邓舍略略地也给田丰调拨过去了些许。

    田丰不知足,还想要。邓舍回文写道:“朝廷使者将至,公为益都丞相。岂有使者来,丞相不见的道理?我在益都扫榻以待,恭请公何不早来?至若公欲借我益都粮事,现在不必着急。等公来后,咱们可再慢慢商议。”

    一封信回过去,石沉大海。

    田丰不救益都在先,理亏。邓舍又也不是老好人,先杀关铎、又杀潘诚,再抢益都,虽然他每次捏造的都有理由,但是“心狠手辣”四个字的评语,却是也早有流传。对田丰而言,邓舍此信之召,无异“鸿门宴”。纵有安丰使者前来,他肯不肯就离开棣州,便有胆量前来赴会,也实在难说。他既有此顾忌,邓舍的回信,又怎会不石沉大海?

    用一封信,打发了田丰。邓舍再又专注军事。各地不但要粮,还要军械。益都的军械库存早就没了,海东各军来时,因为船只有限的关系,大型的器械也确实带的都不多。要想补充,还必须只有再从海东调来。

    加上迁徙高丽贱人来益都的行动也已准备着手进行,水师的运输量很大。单只刘杨的辽西水师已经远不够用了。

    海东水师有三支,辽西水师、平壤水师、江华水师。江华水师有防范倭寇的职责,责任重大,不可随意调动。平壤水师的总指挥,目前还仍是由邓舍兼任的,一道命令下去,调出了小半数的船只,与辽西水师分工明确。前者专负责运送高丽贱人,后者专负责运送军需。

    渤海湾中,日夜船只来往不断。莱州府的港口不堪重负。

    海东援军来时,曾在文登上过岸。邓舍又传令,命建文登港口。各个港口的分工也给了明确。莱州距离益都较近,军需、粮食都从此地上岸。文登较远,高丽贱人以及一些不需要急用的物事则都可以在此处靠港。

    山东本有运河,虽然多年不用,底子还在。

    邓舍又因眼见运输的繁忙,便与洪继勋等商议,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就把运河也给重新地整理、疏通一下。海东与益都之间的联系,彼此全是倚靠海运。在可以预料的将来,不管是应战察罕,抑或是扩大地盘、深入中原,两地的运输量,定然是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若是能把运河给重新打通了,一来可节省人力、减少消耗;二则,也能提高运输的速度。同时,对发展贸易、增强益都各地的交流与联系也是会大有帮助。

    千头万绪,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很多时候,邓舍都恨不得能把他自己分成两个人。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都已经忙碌至此,他又怎能会不感到充实?他不仅想重新打通运河,他还想修路。不只想在益都修路,他更想在海东,在辽东与朝鲜之间,在朝鲜与南韩之间修路。在蒙元先已有的基础上,再扩大、再贯通,修成几条足够宽阔的、横贯南北、通彻东西的大道。因为,只有交通便利了,他才能有能力更为牢固地控制足有数千里远近的地盘。可惜还有察罕,束缚了他的手脚。眼下,也只有以备战为主。

    其三,自然便是邓舍的完婚大事。

    本来,邓舍把完婚的时间定在二月,已经觉得不算晚了。但是,安丰使团的来到,却又让他深为后悔,应该把时间定的再早一点。不过,他怎么说也是燕王,婚事不可马虎。能在二月份成婚,其实已算是很快的了。

    针对安丰使团将至之事,他召来群臣,连日商议。商量出了种种的对策。如果安丰果真又提出“赐婚”,该怎么应对?分别看具体的情况。若有圣旨,使团随行带来的若有小明王“赐婚”之圣旨,是一种应对方法。若无圣旨,使团只是带来了小明王的“口谕”,又是另一种的应对方法。

    大体来说,两个词可以将其神髓概括。一个是“装傻”,一个是“拖延”。

    装傻由邓舍来。虽然海东的臣下们总是赞邓舍英明神武,但并不代表他就不会装傻。想当年,他只身入辽阳,在关铎的眼皮子底下里待了那么久,不也还是一点事儿没有?更顺利回去了双城。装傻还是有一套的。

    拖延,自然便只能由臣下们来做。若那刘十九果然提出此事,便一个接一个的出来表示反对,给以重重的阻力。即使邓舍故作生气,当庭斥责,也是要表现出来毫不气馁的执着。或者可以文绉绉地讲道理,或者干脆发了狠磕头死谏。直到安丰束手无措,毫无办法,主动放弃为止。

    洪继勋、赵过两人牵头,把臣下们谁来文谏、谁来武谏,都安排好了。并从集贤院中,选出了一些忠心可靠的学士、参议们,由他们提前拟好了许多的谏言内容。海东武将多不识字,怕到武谏、死谏时候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分下去,给他们,叫先熟记背诵。等到时候,好有的放矢。

    准备充足,只等刘十九到来。

    这且不说。只却说那成婚将至,邓舍在这边摩拳擦掌,受到册封的几位娘子、以及没有受到册封的诸女,却也是一个个心绪不定,各有所思。若把她们做个比较,或许最淡然的,就是颜家院里的颜淑容了。

    说实话,颜淑容对邓舍并没有甚么太深刻的印象。

    当初头一次相见,他们两人只不过简单地对答了几句话。前些日子,第二次相见,也只有短短的数日,见也没见两三次,邓舍册封的令旨即下,她便又匆匆地搬了出去。在海东时,她也有过听说,知道姚好古曾经多次力谏邓舍,请求把她立为正妃。而观邓舍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是颇有此意。以致伺候她的下人、丫鬟们,瞧见她,也全都是既敬且畏,俨然皆已视她为将来的海东正妃了。待到册封文书一下,结果却大大地出了诸人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邓舍却是立了罗官奴为正妃。

    她身边亲信丫鬟两人,都是日常使用惯了的,一个叫貂蝉、一个叫西施。对此,都是大为不满。

    西施小丫鬟嘴利,背地里也不知给颜淑容说过了多少次,说道:“罗家小娘子有了身孕不假。比比身世,她哪儿与小姐相比!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瞧殿下的后院里,又是续家娘子、又是李阿关。哪一个不是人精?罗家小娘子即便就当了正妃,能管得住她们么?可惜,可惜!殿下英明一世,怎么却就糊涂一时了呢?”忿忿不平,吧唧两下嘴。

    她自幼便跟着颜淑容,也常听颜淑容读书,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些典故、成语,还引用说道:“‘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一牵涉到儿女私情,像殿下这样的英雄人物,却怎么也是看不透!……,啧啧,……,看不透呢?”

    貂蝉话少一些,较为温柔,也胆小。

    每次听到西施点评邓舍,并且竟然敢点评到如此肆无忌惮的地步,她便总是吓白了小脸,拽住西施的手,阻止她说:“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大人物做事,当然有大人物的想法。而大人物的想法,咱们小人物又怎么能懂呢?快别说了!仔细叫人听见。如果传入了殿下的耳中,咱们掉脑袋小事,牵连了小姐,罪可就大了!”连念阿弥陀佛不止。

    但凡嘴利和嘴软的人在一起,总是会少不了斗嘴。每听到貂蝉如此说,西施也便总会去掐她的脸,嘲笑说道:“瞧你那芝麻粒儿大的胆子。哎呀,脸皮都红了。口口声声‘殿下是个大人物’,……。”学貂蝉说话,绘声绘色,一转语调,冷笑,“小妮子莫不是春心动了?瞧咱们随小姐才回来益都时候,每在后院见着殿下,你的眼珠子都是一动不动,猛盯着他看个不住。殿下使唤你,叫你帮着洗次脸,就高兴得屁颠屁颠,险些把脸盆子给打翻了!且又直到后半夜,还在哪儿傻呵呵地乐。

    “你且放心!反正小姐就快要嫁入燕王府了。你这个陪嫁的侍女,模样长的也还算端正,早早晚晚,总会有受到殿下‘临幸’的时候!”

    羞得貂蝉又急又恼。想否认,没话说。要承认,又不肯。没奈何,只好动手,也去撕西施的嘴。

    她两个拌嘴、打闹,颜淑容充耳不闻,只管看书。有时画画,或者弹琴。这一日,西施又来与她说,抱不平,说道:“小姐,可听说了么?殿下不是从浙西买粮?昨天,张士诚随船给殿下送来了几件礼物。

    “里边有好大一个屏风,全是用各色珠宝打造的。小姐你猜怎么着?殿下瞧见,说了一句‘如此奢侈,非我可用’。倒好!转手就赏给了罗家小娘子。不是殿下可用的,罗家小娘子就可用么?怎么不见赐给小姐!”

    鼓起了小嘴,闷闷不乐。

    颜淑容正在写字。又是一身男装,长袖飘飘,文雅清秀。先没搭理西施,沉心静气把字写完,退了几步,再三端详,自觉满意。方才轻轻放下狼毫毛笔,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反问道:“赐给我作甚?”

    “表、表、表示重视!”

    “表示重视?你看我日常所用,有几件镶珠嵌宝的?殿下明知我不喜此类物事,为何还要赐给我?这才是表示了对我的重视。如若是殿下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此类物事,反而却还是赐给了我,我才会反而不喜呢。

    “怎么?我还没有生气,你嘟着小嘴,生甚么气?是了,虽然我不喜欢,但是如若殿下将屏风赐给了我,却好叫你出去吹牛,对么?”

    “小姐!”

    颜淑容长袖一揖,学西施说话,道:“公子。”

    西施翻了翻白眼,无可奈何,说道:“奴婢算是服了您了,小姐!”

    “做奴婢的服气主人,本就是天经地义。”

    “……,小姐才写了字,手上怕会沾些墨水。奴婢给您打水去。”西施一肚皮的怒气过来,半肚皮的哭笑不得而去。她才出去,貂蝉露了露脑袋,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装着收拾东西,一边偷看颜淑容的神色。

    颜淑容在室内转了两圈,推开窗户,看一看风景;取过铜镜,映一映面容,冷不丁忽然问貂蝉,说道:“你偷觑我半天了。是我脸上长花儿了么?虽说我的容颜,确也可称‘花容月貌’,但也值不得你这般偷看吧?”

    貂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东西丢掉,慌忙放好了,说道:“奴婢、奴婢,……。”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颜淑容放下铜镜,转到貂蝉面前,伸出手指,勾起了她的脸,一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说道:“西施才去,你就又来。我知道了。你是怕我会因为西施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个劳什子的屏风而生气,对不对?”

    貂蝉吱吱呜呜。

    颜淑容一笑,说道:“西施说你动了春心。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你也不是为怕我生气,你为的是怕我生殿下的气,是不是?”貂蝉的脸又红了,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说道:“不是!不是!”

    “哈哈!你且来看,……。”引了貂蝉来到案几前边,颜淑容指着她写成的那幅字,问道,“你可认识,我写的这几个字是甚么?”

    貂蝉数了数,总共十个字。她歪着头,一个一个地点,遇到不认识的就跳过去,认识的就念出来,念道:“……,如山上,……,若云,……月。”颜淑容夸奖她:“不错,不错。比西施强多了。居然都能认得六个!”

    “这是两句诗么?”

    “不错。”

    貂蝉虽识字不多,好听诗词,央求道:“念给奴婢听听好么?”

    颜淑容立在案前,远望窗外,春云堆柔,碧玉柳清。早春的景色干净而明媚。虽也早已是春天,细细比较下来,却又与三四月份的深春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过浓太甜的蜜意,却自又多了一番清爽分明的个性。春寒料峭,室内温暖。她曼声吟道:“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又是雪,又是月。好清冷的两句诗!小姐,这是谁写的?又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的呢?”

    颜淑容只回答了貂蝉的前一个问题,说道:“我给你讲过卓文君的故事。这几句诗,就是她写的。”颜淑容越是不回答,貂蝉就越是感到好奇,追问:“那,这两句诗,到底是在讲什么?是想表示什么意思的呢?”

    这首诗,是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全诗很长,下边接着的两句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卓文君听说司马相如要讨妾,所以写了这首诗,寄给他,要与他分手,“相决绝”,表示决裂,要永不再与他相见。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两句,则是用的比兴的手法,用“雪”和“月”来形容她本人对感情的坚贞,以及不容对方三心两意的坚决。

    颜淑容虽与邓舍还不熟悉,也更不能因为邓舍或有两意,便相与决绝。但是既然注定,她要嫁入燕王府;既然注定,她要成为邓舍的人。那么,她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保证她本人对邓舍“皑皑如雪,皎皎如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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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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