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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2 鸾镜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颜淑容以诗明志。

    她到底是圣人苗裔,虽说其年岁也不太大,只有十六七岁,其实也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不过却因为素来的家教,这“妇德”两个字,却好似便是早已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一样。尽管邓舍也还没正式迎她入门,但是既然册封的令旨已下,她自然而然地便也开始以此来要求她自己了。

    也许是她确实家教优良,又也许是她对邓舍还没有太多的感情,又或者根本就是因其年岁尚小,情愫未开。再又或者是她本人性格所致。相比罗官奴的娇憨,相比王夫人的小意,她的性子,更多的是清淡一路。

    总而言之,不管是出自何种之原因,西施所愤愤不平者,她却倒是真的毫无半点感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龄到了,嫁人就是。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至于嫁给的夫君,会否对她好?又是否会偏心与别人?说实话,就现在来讲,颜淑容还真不在乎。她也完全就没有想到过这些。

    当然了,她虽性子清淡,却也不是木头人。

    要做新嫁女,马上就要成为他人妻。难免也会有些忐忑和不安。又也许?在她还没有发觉的意识深处,她也是有那么一点兴奋和憧憬的?毕竟,不管怎么说,燕王殿下,也还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少年英雄。

    话说回来,燕王既可足称英雄,人又皆言“日久生情”。

    那么,又或者可以由此推断,她现在那还没有觉醒的情愫,她现在那还不知“酸”为何物的少女情怀,在真正地嫁入燕王府后,会不会也渐渐地随之有所改变?这却非她如今可知,也更非外人可知了。

    颜淑容是诸女中最为淡然的一个,而若说心情最为复杂,则非王夫人莫属。

    王夫人早有自知之明,晓得邓舍不会立她为“正妃”,能得个“嫔”,她其实已经非常满足。然而,既有做过“扫地王”“王妃”的经历,虽说王士诚的这个自称“扫地王”更像是个匪号,但是,怎么着也总是个“王妃”。忽然之间,一下子沦为妾室,却把主位让给了年才十五六岁的罗官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少不了失落,少不了幽怨。颜淑容揽镜自照,看到的是“花容月貌”;而当她揽镜自照,看到的却是不再“风华正茂”。

    在所住的小院中,王夫人手拿罗扇,只引了三两婢女,行至假山池塘之畔。天光明亮,风正轻寒。有一个婢女展开软褥,铺展在池塘边儿上的一个石椅之上。请她落座。王夫人穿着一袭宫装,裙裾很长,一直拖到了地上。她用一手按住胸脯,由婢女扶着,慢慢地坐下。微微一笑,说道:“岁月不饶人。这才没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她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只是长年累月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少运动,所以体力上有些不足。

    婢女机灵,回道:“娘子正是好时候呢!上次殿下来,奴婢伺候娘子安寝。殿下不是还夸您,说您越来越味道了么?”学邓舍夸奖王夫人的话,“‘十五六的小姑娘稍嫌青涩。像娘子这样的,最是风情万种。’”

    她们这些婢女之流,整日待在后院,服侍主人,伺候邓舍,一年也出不了两次门。等闲更是见不着外人。要是唯一可常常见到的男人,也就只有邓舍了。是以,就像是颜淑容的那两个侍女一样,一天到晚,她们的心思里除了主人,就是邓舍。邓舍随口说一句话,就能让她们记住好久。

    说话的这个婢女,也算是王夫人的旧人了。从她初来益都起,就是由这个婢女带班伺候的。丫鬟也分高低,这个婢女就是一个“大丫鬟”了。因此,说起话来,较为随意。

    王夫人笑道:“前不久,颜家小姐来,与咱们同住后院。我见过她的丫鬟们。其中有一个叫西施的,嘴巴真利。你呀,我看也快赶上西施了。净是挑些好听的话,说来给我听。哄我开心么?”

    “要说哄您开心,也不是奴婢,是殿下。奴婢没读过书,可说不出‘风情万种’这种文绉绉的词儿。”

    旁边又一个婢女接口,说道:“不但‘风情万种’,殿下那会儿不是还说了另一个词儿么?说什么‘爱’什么‘不’什么的?”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懊恼,“哎呀,奴婢可真笨!连个词儿都记不住。”

    王夫人俏脸微红。随着这两个婢女的一唱一和,她失落、幽怨的心情略有开解,不由回想起了邓舍夸奖她的那一幕。

    正是画罗金翡翠,香烛夜正红。邓舍前院宴请了臣下们归来,带三分酒意,似是先去见了罗官奴,然后方才转来的王夫人房。当时夜色已深,王夫人以为邓舍不会来了,刚刚换下衣裙,只穿了一条黑丝的肚兜,披了一件轻薄红绡,正坐在镜前卸妆。室内烧的有香炭暖炉,倒是也并不觉得冷。

    蓦然在镜中,瞧见了邓舍的笑脸。

    不等反应过来,一双手已插入肚兜,从后边寻上了她的*。王夫人的体质本就敏感,又更近月来常受邓舍的雨露滋润,自然便就越发的敏感了,打了个颤,忙去抓邓舍的手,娇嗔地说道:“殿下!”

    邓舍却是雅兴,看半裸卸妆的镜中美人,随口赞道:“真真雪胸鸾镜里,好一个镜中蝉鬓轻。”调笑她,又道,“娘子的这身皮肉,本就细嫩。最近莫非是又用了甚么物事?怎么才几天不见,感觉却就越发*了?”

    “殿下醉了!”

    邓舍哈哈一笑,放开了手。他心情不错,在室内走了几圈,说道:“娘子不知,今天为夫做成了一件大事。”王夫人问道:“做成了什么事儿?”邓舍略说几句,讲道:“传了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王夫人不解,说道:“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这便是大事么?”邓舍转回王夫人身边,替她取下了一条宝钗,笑道:“倡一时风气,将来再定为成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当然便是一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理解也正常。”

    看到镜中的美人,似有惆怅。邓舍不免奇怪,问道:“怎么?瞧你心事重重的。为夫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你不为我高兴么?”

    王夫人答道:“奴妇道人家,自然不懂男儿事。至若军国重事,奴当然也就是更加的不明白了。不过,殿下既然说是教海东秀才学骑射是一件大事,那却也肯定便是大事了。奴虽不理解,也是一样地为殿下高兴。”

    “那你为何心事重重?”

    “流光匆匆,从来容易把人抛。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奴只不过是忽然想到,殿下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在外边做出一片偌大的功业,名留青史,千秋万世,传诵不绝。而奴,却是只有锁在深远闺中,看镜中的人慢慢老去。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想古人有诗,云‘北方有佳人,佳人难再得’!故此,不由伤感。”

    邓舍微微一笑。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对时光易逝的感叹,又岂止是女人才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骥伏枥,壮志未已。英雄迟暮的感伤,更是比比可见。邓舍两世为人,此一世,年纪虽然还轻,但他对王夫人的感叹,其实早已就心有戚戚。只不过,也正如王夫人所说,男子汉大丈夫,既生于世,不能顶天,也要立地。所以,很少去想这些事罢了。

    早春的夜晚,窗子开着,风凉如水。穿着肚兜的半裸美人,英武挺拔的少年英雄。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他们的身影交相辉映在清冷的镜中。两个才十几岁的小丫鬟,跪坐在墙边,伏首无声。房内很安静。这一刻,有一点淡淡的如花香、如雨意的莫名惆怅,又似乎伤感,尽情弥漫其间。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再来看分别看室内的这几人,又都分别会是怎样的样子?又都分别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立在王夫人的身后,站在镜架的边侧,邓舍抽出腰边的短刀。锋利的刀刃、闪出一抹的寒光。借助烛光,他细看映在其上的模样。雄姿英发,神采飞扬。越是时光短促,大丈夫越该争分夺秒。

    看了几眼,他振奋精神,丢了短刀,说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娘子却是触景伤情了。”瞧一瞧镜中人,想一想罗官奴,又不禁赞道,“娘子正是花开绚烂的时候,何必惆怅?要论风情万种,又岂会是十五六的青涩小姑娘可以相比?”往她胸前揉了一揉,笑道:“软玉凝酥鸡头肉。娘子可知何为‘爱不释手’么?你这两团肉可真真就是令我爱不释手。”

    酒意上来,顾不得跪坐在墙角的那两个婢女,便如此这般,令王夫人起了身,就对着镜中,随兴所至,云雨一番。

    小院池塘边,王夫人回想至此处,不由又是脸上一红,啐了口,心道:“羞死人了!”再想起邓舍当时种种般般的要求,更是不堪。恍惚里,宫装裙下,不觉泛滥。待回过神来,曲径深处,早已是湿热泞滑。

    这已经并非是头一回了。丢开最早双城的那次不说,只说近段日子里。也不知怎的,才不过从后院搬出来了不到一个月,她对邓舍的想念就已快到无法克制的程度了。常常是一句话,一个回忆,就能让她情不自禁。很多时候,她也会很自责,这太不像是贤惠妇人该有的德行。

    然而可是,又曾有过太多次了,每当邓舍与她行那事的时候,那种销魂蚀骨、摇神荡魄的感觉,却实在是太让她无法忘怀了。

    她不动声色,悄悄地把裙下的双腿并拢一处,以免得被婢女们发现了,有失体面,抬头瞧了眼天色,盼望地想道:“快些晚上来吧。”临从燕王府搬出来前,邓舍也不知是出于促狭,抑或是出于逗趣,给了她一个角先生。王夫人从没用过。但是此时,她却很想试试,下意识地往婢女中看去,去找她最喜欢的那个婢女,心想:“也许?她可以帮帮我的忙?”

    正好,那个婢女热好了茶,与王夫人斟上,端来,说道:“娘子请用茶。”王夫人接过来。那婢女又道:“也不知娘子听说了没有?今早儿上,奴婢在院门口听见外头值班的卫士们讲,说安丰朝廷遣了个使团来咱们益都,已经过了泰安。怕至多三两日内,便要到了。侍卫们又还说,听上头的大官人讲,没准儿,这使团有可能还是为给殿下‘赐婚’而来的呢!”

    “为给殿下‘赐婚’而来?”

    “就是殿下册封娘子前,娘子不也知道的么?安丰刘太保,想把女儿嫁给殿下。……,娘子,您说,要是这使团果然还是为赐婚而来,殿下会肯答应么?又如果若是殿下答应了,那罗家小娘子?她可怎么办呢?”

    王夫人也不知道。

    别看她做了邓舍枕边人这么久,邓舍却是与王士诚截然不同,从来不怎么对她讲军政要事的。即便有时讲起,也最多一语带过,从来不肯细说。就连册封,也只是提前略微给她讲了一下,只说罗官奴有了身孕,该立为正妃。两天不到,册封的文书即下。对安丰赐婚之始末,她要非从婢女们的口中曾有听闻,怕是直到现在,还是闻所未闻呢。

    她想了一想,说道:“如若安丰果真又还是为赐婚而来,殿下会不会答应?我也不知道。但总之,罗家妹子有了身孕,即使做不成正妃,总归也还是会有个名分的。”摸了摸小腹,又开始伤感。她也纳闷,想道:“殿下来我房中的次数也算够多的了,却怎么始终不见动静?”

    罗官奴有了身孕,肯定会有个名分。

    如若邓舍真的答应了安丰的赐婚,那她呢?“嫔”的头衔还会不会有?她自知,比不上罗官奴,更也比不上颜淑容。“嫔”虽为妾,也不宜太多,有两三个就差不多了。想及此处,又不禁顿时从伤感转变成了不安。

    说话的那婢女善解人意,瞧她的动作,立刻便猜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殿下对娘子的宠爱,那是人人皆知。前两天,殿下不是还赐给了娘子一个水晶枕头么?是从浙西送来的礼物中选拣出来的。奴婢听说,这一次,浙西总共送来了有十几件的礼物。除了赏赐给大臣们的,殿下也就只给娘子与罗家娘子了呢。连那个前高丽的公主都没给。颜家小姐也是一件没得。殿下对娘子的宠爱,由此可知!娘子且宽心,……。”

    她转了脸,往周围看看,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近了王夫人,悄声说道:“看娘子手放在腹上,面有忧色,可是在想生育的事儿么?”不等王夫人回答,又接着说道:“有个大和尚,人称‘活菩萨’的,不知娘子有没有听说?念的一口好经,得道高僧。前几天,续娘子来串门,奴婢听她的丫鬟说,西市刘大官人,家里的娘子过门七八年了,没有身孕。就是庙里听‘活菩萨’讲了半夜经,没一个月,就怀上了!……,娘子身份不同,去寺庙不太方便。要不,由奴婢出面,去把那‘活菩萨’给偷偷地请来?趁殿下还没迎您过门,先听几天经。说不定呀,到时候,娘子您听了这经之后,一过门,再回到燕王府里,立马就也有喜了哩!”

    “续家娘子”,即是为续继祖的娘子。

    续继祖一死,也没孩子,他的这位娘子年纪又也不太大,比王夫人还小了好几岁。平时闲待在家中无趣,有事儿没事儿的,便会常来寻王夫人说话。时不时带来一些奇闻异事,也可算是王夫人不多的消遣之一了。

    “‘活菩萨’?”

    王夫人啼笑皆非。她可是晓得“活菩萨”底细的。可不就是赵忠么!没少听邓舍提起。装神弄鬼的一把好手,不过是个萨满的学徒。也许连佛教的经典都没读过几本,哪里来的得道高僧!倒是,西市刘大官人的娘子?真的听了他半夜经,便有了身孕?却也蹊跷!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她有一次忽又把此事想起,说与了邓舍听。

    邓舍大笑不已。也没与她多讲甚么。只是次日,便即写了个便条,吩咐人拿去给赵忠。上边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你既已成饿鬼,便削发出家吧。若再有‘讲经’事让吾听闻,取你秃头!”

    赵忠所任之职,虽为总理益都诸教事,但是却还并没有正式的出家。家中娶的也有妻,家中蓄的也有妾。

    邓舍一道令下,他这个“活菩萨”,纵然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有从办。想那当时情景,端得是举步如千钧,洒泪别娇妻。自此出门去,萧萧班马鸣。入了深山,寻处大庙,“奉旨落发”,才总算名至实归,成了一个货真价实、且严守清规戒条的“真和尚”。只是每当春暖闻猫叫,夏夜思往事,他是否又会曾有多少次的辗转难眠,也只有他本人才知了。

    插入一言,不需多叙。

    王夫人思绪万千。又是自伤年华,又是惆怅将来。燕王府中,最角边的一处阁楼上,却也是同样的有着一个人,一样的万千思绪。只不过此人所想的,更少些惆怅,更多点自伤。更少的去看将来,更多的回忆过去。

    李宝口。

    她也听说了安丰使团将至。她也听说了安丰使团此来,或许仍是为给邓舍赐婚。邓舍已立了正妃,安丰使团再来赐婚。在这位少女的小小心灵中,以她不多的见识与阅历断定,她认为,如果此事果然真的,邓舍定然就会因此而大为挠头。皇帝,天之子,亲自赐婚。邓舍会敢拒绝么?他肯定不敢拒绝!不敢拒绝就得接受。一旦接受,那么罗官奴、颜淑容、续阿水、观音婢这些人,又该要如何处理?绝对是会使得他大伤脑筋。

    邓舍越伤脑筋,她就很高兴。

    站在楼阁的顶层,透过开了条缝的窗户,她看着邓舍每天匆匆归来,又匆匆离去。虽然因为隔得太远,她根本就看不到邓舍的模样,顶多瞧见个不太清楚的身影。但是,这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快乐。因为她可以在脑中,帮邓舍补出一幅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从听说了安丰使团要来的消息后,这几天里,她快乐的就像是个小鸟。她攥着小拳头,快乐地想道:“真是太美了!你个坏人,也有今日!”

    可惜,快乐并不总是唯一,也有美中不足。美中不足的就是,此次陪她来益都的,有一个老婆子,是李阿关的体己人,经常使唤、用来做事的。来前,这老婆子听了李阿关的叮嘱,所以,没日没夜的在她耳边聒噪。

    总是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提。提醒她莫要忘了李阿关的交代,催促她快点想出办法,去接近邓舍。王夫人等人一搬出去,后院几乎就空了。这可不是最好的接近邓舍的机会么?不抓住良机,等到罗官奴、颜淑容、王夫人等再过门回来了燕王府,邓舍的眼里,又哪里会还有李宝口!

    李宝口很烦。她恨不得拿个针线把那老婆子的嘴给缝上。老婆子又来说了,唠唠叨叨:“小姐!来前,该说的,娘子都给你说了。算算日子,你来益都也有半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你才来的那天晚上,你连一次也没再见过王爷。你还等着王爷来找你?没那么娇贵!

    “王爷身边多少美人,你不主动点,王爷会能想起你来?这一次册封妃嫔,罗家娘子就不说了,颜家小姐、高丽公主,连那续家娘子也都得了个嫔的名分。想想你娘,落着什么了?什么也没有!你就不替你娘着急?

    “殿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权势也越来越大。老婆子听说,底下的府县里,可有不少没廉耻的官儿们,三番五次地给王爷献上美女。高丽的、色目的,黑奴都有!虽说王爷奋发有为,很少会肯接受。但是积少成多。你要是再还没动静,你娘要是再又一失宠。你说,你们娘俩儿可该咋办?

    “靠着我一个老婆子来伺候你们么?你仗着你娘的势,锦衣玉食惯了的,就算老婆子我身子骨还硬朗,支撑得住,你可能吃得消么?”

    李宝口硬邦邦地说道:“阁楼底下,有看门的婆子。平时要不是罗家娘子找我,我连门都出不去。现在,罗家娘子也搬出去了。你说,我又怎么能去接近那坏、……,我又怎么能去接近殿下?”

    “只要你肯,你愿意。看门的那俩婆子,我去给她们说。娘子不给你带了些首饰来么?黑的眼、白的银。谁不喜欢?你且取出两件给我。我转手便去送给那俩婆子。你放心,然后我再去说,管保一说就行。”

    李宝口烦躁起来,猛地把窗子全都打开,从快乐的小鸟变成了像是被圈在笼中的金丝雀,她转来转去,翻出来李阿关给她的首饰盒子,一下子全丢给了老婆子,大声地说道:“给你!给你!去拿给她们!”

    老婆子接了,笑道:“这才是你娘的好女儿。”颤巍巍,自出了门,下楼去寻那俩看门的婆子。

    风吹入楼内,带来远处的柳木清香。李宝口又是生气,又是难过。难过,是因为她想起了李敦儒;生气,是因为她恨怎么会有李阿关的这样一个娘!空气很清凉,她却好似感觉到了窒息。生气与难过之下,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志气。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她牢牢地将之抓住。

    现实让她失望,仅有可以让她坚持下去的,也只有此了。她把颜淑容讲过的那些烈女故事,一个个地重温。她小声地对自己说:“看!她们就是榜样。这才是了不起的好女儿!”她一点儿也不想做李阿关的好女儿,她只想做李敦儒的好女儿。她想道:“是的,我要做爹爹的好女儿。”

    她这样想着,怒气渐渐地平息了。走到镜子前边,看里边的人。年可十六七,形容娇柔,容色可爱。身体轻盈,美中带甜。

    她轻轻解开了罗襦,任衣裙顺着身子滑落地上。她看着那镜中的少女,从下到上,她看见了细巧而伶俐的脚踝;她看见了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她看见了柔软灵秀的腰肢;她看见了白嫩细腻的小腹。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双乳颤抖,眼神娇羞。而她的头上,轻挽的发髻高高盘起。

    既有少女的稚嫩,又已渐有妇人的风韵。

    她流连镜中,一看再看。春日的阳光温暖柔和,她沐浴其中。她恋恋不舍,她的眼神不忍从镜中离去。二八少女,恰值豆蔻年华二月初。本该无忧无虑。她此时心中想的却是:“我见犹怜。可惜天生了一副好模样!”

    她自豪,却又不由地为自己难过。

    她习惯性地转开了思绪,又去想如今唯一可以令她满足的事情,她想道:“就不信那坏人,看见我这副模样,不会不动心!只要他动心,只要他来,……,来与我做那羞人的事儿。便且我怎么为爹爹报仇!”弯下腰肢,从落在地上的裙中,摸出了一柄窄窄的裙刀。

    隐约听见有喧闹声起。

    她来不及穿衣服,便提起裙子,略微掩住了胸,三两步奔至窗前,往楼外去看。瞧见是一行人出了后院。遥遥的,只看到有无数的干戈武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人。却是邓舍刚才午休过后,要往去前院议事。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3 安丰

邓舍来到前院,为的不是别事,正是安丰使团中有人先到了。

    准确点说,先到的这人却也并非是安丰朝廷之官员,而便是海东先前遣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臣。这使臣去了安丰,随刘十九一起回来益都。待过了泰安,见已入了益都境内后,就告了个罪,星夜兼程,先提前赶回。

    有些事,需得在刘十九到前,就要与邓舍私下禀奏明白。邓舍屏退随从,只在室内了留下此一使臣。两人落座对谈。

    “此去安丰,所见朝廷人物如何?”

    那使臣答道:“一如从前,并无太大的变化。刘太保依旧权倾朝野,皇上徒有虚名,事皆决于太保。安丰上下皆有传言,说先前,刘太保挞杀杜遵道,而杜遵道与杨太后似有瓜葛。杨太后对此甚为不满,恼怒非常。曾有数次撺掇皇上,欲不利太保。而皇上,大约也听说过杜遵道与太后有染的传言,对杨太后反而也甚是不满。倒自安心,任刘太保掌握国事。”

    杨太后,即韩山童之妻,韩林儿之母。

    杜遵道本为一书生,曾给蒙元朝廷上言:“请开武举,以收天下智谋勇力之士。”时任蒙元枢密院知院的马札儿台遂将他补为掾史。既而杜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适颍州,结识了韩山童,遂为红巾举首。

    韩山童战死之后,刘福通等迎韩林儿称帝,杜遵道为丞相。乃与杨太后私通。自是专权怙势,人皆嫉之。

    想那杜遵道,所以能当上宋政权的丞相,不过就是因其曾读过书,是个“秀才”,并且又曾在蒙元枢密院做过一个小小的椽吏罢了,或许也有几分才干,但是却怎能与刘福通这样的人物相比?本在白莲教中没甚么根基,又不知收敛,自然死期便在眼前。刘福通颍州界首人,家巨富,在北方白莲教中,乃是当之无愧数一数二的有名渠首。看不惯他。便阴命甲士将之挝杀。刘福通本为平章,从此之后,遂自为丞相,后加太保。

    小明王初称帝时,丞相有两人,一个杜遵道,一个盛文郁。平章亦有两人,一个刘福通,一个罗文素。枢密院的知事则为刘六。刘六,即刘福通之弟。韩山童既然已经死了,刘福通又杀了杜遵道。他的弟弟且掌管着枢密院。刘福通的权势自然就是炙手可热。呼风唤雨,足可一手遮天。

    同为丞相的盛文郁,也是白莲教中的渠首级人物。见刘福通势大,自知难与争锋。至正十七年,龙凤三年,盛文郁打下了曹州,建曹州行省。随后不久,乃去丞相职,改任行省平章,专门坐镇曹州。

    曹州,即今之菏泽。在山东西部。刘福通三路北伐的时候,中路军即是从此处遣派出去的。攻入陕西的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诸将,本即为盛文郁的旧部。次年,龙凤四年十月,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来袭,盛文郁抵挡不住,才新建了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曹州行省就此便又宣告陷落。

    曹州行省陷落不久,盛文郁即病卒了。他没孩子,收养了一个养子,原名马鉴的,当时盛文郁卒时,这孩子才不过十四岁。受盛文郁部下拥护,代领其众。现也居在安丰。有个官衔,任职在枢密院,是为同佥。

    邓舍问那使臣,说道:“你此去安丰,可曾有去见盛鉴么?”盛鉴,就是马鉴。他是盛文郁的养子,所以“冒其姓”,用的盛文郁的姓氏。

    那使臣答道:“盛鉴,寿春人。与臣是老乡。臣谨记主公的吩咐,去安丰的次日,见过皇上与刘太保等后,即备下了一份厚礼,前去求见过了盛鉴。也遵照主公的吩咐,并没有与他多讲甚么,只是闲谈风月,说些家乡旧事。倒也是相谈甚欢。盛鉴虽年少,却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寿州距离安丰不远,两地可谓乡里。隋时,置寿州总管府。唐时,辖安丰、寿春等县。宋时,寿州同为寿春府治与安丰军治。入蒙元,属安丰总管府,治寿春。

    宋政权把都城迁去了安丰,海东派使臣去,当然是选择一个熟悉安丰情况的当地人最好不过。经过甄选,选出来的这个使臣,不但是寿州人,而且本为关铎旧部,与安丰的许多文臣武将都是本就相识的。所以,虽然要论嘴皮子的伶俐程度,此人远不及方从哲等,但是除了人脉较强的原因外,此人还有一个优点,模样沧桑,长相非常憨厚。也所以,海东前后多次派人出使安丰,邓舍皆是选用的此人以为正使,带队前去的。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盛平章虽卒,在安丰的故旧还是有不少的。与盛鉴处好关系,将来早晚总会有用。”又问那使臣,道,“安丰人物,出众者不少。你此去安丰,又可曾与朝廷中的名士们有所接触么?”

    “监察御史丁国珍,才辩有时誉。耿直敢言,有文武才。在安丰威望素著。臣今此去安丰,托人、走关系,与他曾有见过一面。”

    “丁国珍?”

    “是。”

    “哪里人?”

    “河中人。”

    河中,即今山西永济一带。

    邓舍微一沉吟,说道:“是了,河中丁国珍。早先,我还在辽东红巾军中的时候,就曾经有听说过他的大名。关铎对他也是赞不绝口。怎么?他现已升至监察御史了?我记得那会儿,他虽有名声,官职还并不显。”

    “此人有文才,也有武略。察罕攻打汴梁时,他上书刘太保,提出议论数条,对汴梁的防务颇有赞画。因功拔擢,一跃而即成为了监察御史。不过,……。”

    “不过怎样?”

    “臣去拜访他,和他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话。听其话锋,他似乎对安丰朝廷并不太满意。虽其官职,是受刘太保拔擢;然臣观其神色,他却对刘太保似乎并无太多的敬意。倒是对咱们海东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怎么一个有兴趣?”

    “臣与他小半个时辰的说话里,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时间都是他在问臣。”

    “都问你什么了?”

    “问我海东之疆域,问我海东之国力。问南韩、问朝鲜。问我益都。问主公的风范如何,问我海东的俊彦人物。主公才击退察罕,而他问臣最多的,却也便就是有关益都一战。他对我海东的军队,似乎兴趣最大。”

    “你都是如何回答他的?”

    “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才,雅量仁厚。天下人皆知。此自不需臣多做夸口,他其实也早就闻主公之名、如雷贯耳了。我海东俊彦,洪、姚两先生,好比卧龙、凤雏。文、陈诸将军,好比关、张、赵云。其实,这也是不需用臣多讲的。臣铭记主公的吩咐,并没有作太多的自夸,只是客观地略微与他讲了几句诸位先生、将军的日常趣事。南韩、朝鲜,臣所知不多。无非根据臣所知者,以实相告与他。主公在此两分省实行的‘汉、丽一家’等种种之举措,丁国珍大为叹服。直呼‘燕王伟器’。”

    “哈哈。”邓舍笑了一笑,并没有因此就沾沾自喜,“你不是说,他对我海东军队的兴趣最大?都问了些甚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提出的问题很多。有问及我军队数量,有问及我军队装备,有问及我军粮筹措,有问及我军队中精锐与地方屯田军等各所占之比例如何?又有问及我军中火器用的多不多?再又问及我军中丽人、女真人数目分别各是多少?还有问到在我军与察罕的交战中,斩获几何?自损多少?他也听说了主公设办军校之事,对此也是做了很详细的询问。”

    邓舍颔首,心想:“这丁国珍提的问题确实不少,几乎囊括了我海东军中所有的方面。若是如实回答了他的这些问题,我海东之虚实,安丰可不就立知了?”示意那使臣继续往下说,看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丁国珍。

    “臣对我海东军中,所知本也不多。又记的有主公之交代。凡牵涉军中,十分里至多回答他五分。故此,臣虚虚实实。说起我海东军队的具体数目,臣回答了他一个概数,只说包括屯田军在内,有十万上下。

    “装备及军粮,臣没有任职在枢密院,对此自然不甚了然。又有丽人、女真人分别所占之数目,臣回答他,约占全军之三四成。我军之精锐当数海东五衙、益都两衙,臣回答说共七衙之军,因益都一战,折损甚多,现在所存者,不足四万人。又益都一战,我军之斩获与自损。臣夸大了斩获,也没说小自损。他还问了火器。臣一样以不清楚回答。”

    海东的精锐七衙,损失虽大,也远远没到只剩下三四万人的份儿上,少说还有五万人上下。前阵子经过补充,各衙又更都已是满员。单这满员的七衙,就有战卒六万多人。再加上地方戍卫军、屯田军,海东的军队总数何止十万人。邓舍不让这使臣说实话,是因有担忧。

    海东如果太强了,会不会引来安丰的猜忌?

    而且,安丰如今北边有察罕,南边有张士诚,两面强敌。若是这使臣去了安丰,一说起来,海东精兵强将,近有二十万之众。小明王会不会一听之下,就立马一道圣旨过来,命邓舍选派精锐勤王,协助安丰防御呢?

    即便不会,又会不会下一道诏书,命邓舍全力南下,以此来打通与安丰之间的道路呢?真要有这么道圣旨或者诏书来,邓舍拒绝当然是可以拒绝,但是与其如此,又何不根本就不给安丰下发圣旨与诏书的机会?

    因此,这使臣出使前,邓舍再三交代,不要吹牛,不要把海东吹的很厉害。该如实回答的,可以如实回答。不该如实回答的,就打个折扣回答。对这使臣的回答,邓舍很是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见这使臣说了半天,有些嘴干,让茶,又问道:“你此去安丰,可有去拜访刘平章了么?”

    刘平章,沙刘二。他虽回去了安丰,辽阳行省平章的位置,却还依旧担任着。那使臣喝了口茶,忙又放下,恭恭敬敬地答道:“在去见盛鉴之前,臣首先拜访的就是刘平章。”

    “刘平章怎么说?”

    “臣送去的礼物,刘平章都收下了。臣向他打听,朝廷是否还有意赐婚主公?他回答的很爽快,说刘太保对主公很有不满。又直言直语,责备主公。他说,……,他说,……。”这使臣偷觑邓舍神色,吞吞吐吐。

    “他说什么了?原话讲来!”

    “是。刘平章说,主公本无立妃的打算,是听说了安丰想要赐婚给主公,然后才仓促立的妃子。他说,这也太、……,太,太明显了。刘太保因此不满,也不足为奇。他还说,刘太保私下里大发雷霆,问主公是不是嫌他女儿丑?又与亲近左右的人说,主公对朝廷不忠。”

    “还说别的了么?”

    “别的?……,没有了。”沙刘二的原话很长,引用了很多刘福通大怒之下的怒言。还有骂人的话。这使臣不敢当着邓舍的面说,回答说“没有了”,用的乃是春秋笔法。把一些不好听的话都给删去了。

    邓舍笑道:“我虽没见过刘太保,也知他性格豪爽。他若是果真因此大怒,说的话肯定不止这些。骂我个狗血淋头,我也并不惊奇。你不说也就罢了,反正我又不会为此生气。那么,刘平章答应帮我说项了么?”

    这使臣本关铎旧臣,与沙刘二也很熟悉,他说道:“年前,刘平章由辽阳千里迢迢去了安丰勤王。他所带的军马,沿途折损不少。至了安丰,安丰的军队又多为刘太保的嫡系。日常物资的供给本就很紧张。拨付给他的,无论是军械、抑或粮饷,都很不够他使用。刘平章说,……。”

    “说什么?你有话就讲,不必吱吱呜呜。”

    “是。刘平章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说,只要主公能从益都运一批军械、粮食过去,赠送给他。让他办什么事儿都行。”

    沙刘二从辽阳去安丰前,正值邓舍才杀了关铎。他就曾经借此机会敲诈过邓舍。当时他说的话,意思与这使臣如今转述的也差不多,大意也就是:只要邓舍能满足他的条件,帮他回去安丰。杀关铎之事,自有他帮邓舍遮掩。还专为此派了使者来,一张嘴就要是要多多少少,“漫天要价”。邓舍嫌多。那人也不恼,只说:“等你‘就地还钱’。”

    思及往事,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刘平章,倒也还真是个妙人。他开出的价码多少?”那使臣答了一个数字。邓舍皱了眉头,问道:“这又是他在‘漫天要价’,你可有‘就地还钱’了么?”

    “刘平章的脾气,臣也是略有所知的。当即给他打了折扣,还了他十分之一。刘平章不愿意。来回讨价还价。最终说定了,是原本数字的五分之一。”一刀砍下去了五分之四,这沙刘二还真是“漫天要价”。

    “这还差不多。只是,现在刘十九已快来到。我就算答应了他,军械、粮食运去安丰,也至少还得需得半个月之久。若是刘十九随行带来的就有皇上赐婚的圣旨。又该如何是好?”

    “刘平章说,只要主公肯答应,他便可以先表现出点诚意,提前先帮主公活动。又且,他还说,就算这次赐婚的事儿他没能给主公办成,可是以后,难道说主公就没有用的上他、请他帮忙的时候了么?”

    邓舍想起了一个词:“放长线,钓大鱼。”

    沙刘二从辽阳带去到安丰的军队,路上虽有折损,剩下来的也至少还要数千上万人。在安丰,诚然可以算是一大势力了。他本刘福通的部将,但如今刘福通的嫡系损失惨重,他的地位直线上升。就这使臣前几次去安丰回来后的奏报,隐然间,他已渐渐有了不愿听从刘福通调派,分明欲图自立一系的架势了。那盛鉴,盛文郁的养子,与他的关系就不错。彼此互为声援。虽说他们之间的结合、联盟,形成的力量,也还是远远不足以抗衡刘福通,但是与以前相比,乃至与他初至安丰时相比,他的地位与影响力都却也是确确实实的、早已经有了较大的提高与扩大了。

    这也是为什么,刘福通不肯足额、足量地拨给他军械、粮饷的一个原因。

    也因此,沙刘二既在安丰的地位渐高,确实也正如他所说,就算这次他帮不上忙,“朝中有人好做官”,估计日后,邓舍却仍然还是少不了有麻烦他的时候。

    邓舍该小气的时候小气,浙西送来的礼物,镶珠嵌宝的,他不舍得用,分赐臣下与后院;该慷慨的时候慷慨,海东虽也缺粮,海东虽也军械紧张,他也不用多想,当场拍板,说道:“即下令旨,命益都分省筹措。就按刘平章的要求,就按这个数额,尽快地准备好了,便送去安丰。”

    “是。”

    “……,只送给刘平章,怕朝廷有意见。再备下一份,军械、粮食不需多,多准备金银珠宝。刘平章任的还是咱们辽阳分省的平章,送给他的军械物资,就以辽阳分省的名义。不说是送给他的,只说是请他转交献给朝廷的。至若他肯不肯献给朝廷,便不管咱们的事儿了。而另外备下的那份金银珠宝,则可用海东行省的名义,用我的名义。直接献给朝廷。”

    邓舍瞧了那使臣一眼,道:“此事便交你去办。”那使臣接令。

    问过安丰朝廷,邓舍又说道:“徐州为张士诚所得。徐州在安丰的东北边。我听从浙西回来的使者奏报,说张士诚又便在上月,更新近才得了濠州。濠州亦在安丰之东北边,而距离安丰更近,只有数日的路程。而安丰之东,不远又即是高邮。是安丰已落入在了张士诚的半包围之中。

    “你此去安丰,安丰民心、士气如何?”

    濠州,是朱元璋起家发迹的地方。上个月,为张士诚所得。那使臣答道:“濠州失陷的消息传来时,臣正在安丰城里。安丰朝野,上下震惊。皇上与刘太保等连夜密议。臣也从刘平章那里,打探来了些消息。具体的内情,他虽没与臣讲。但是,皇上与刘太保因此而大为震动,却必然是绝对无疑的。刘平章透露,似乎皇上给吴国公下了一道诏书。也不知写了些甚么。臣出使任务完成,回来益都,又奉主公命,因赐婚事,再度出使安丰。便在此次二次出使的期间,臣又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说吴国公派了徐达引军北上,观其兵锋所指,似应为高邮。”

    邓舍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扯过来地图,一看即知,立刻明白了朱元璋打高邮的用意,他说道:“围魏救赵!”

    高邮,是张士诚发家的所在。张士诚打下了濠州,半包围住了安丰。也许是小明王诏书的原因,又或者是朱元璋也想报复浙西的原因,所以,他选择攻打高邮、做为反击。一来,以牙还牙。二则,打下高邮,就等同切断了浙西与濠州等地的联系,也就减轻了安丰的压力。

    邓舍抚掌赞叹,说道:“好妙计!”问那使臣,“濠州失陷,安丰震动。朝廷的使团正当这个时候来。实话告诉你,我不但有担忧朝廷仍想赐婚给我,我更担忧的是,朝廷有无打算调我益都军南下?”

    朱元璋已经北上。即便朱元璋攻打高邮,或许并不一定是因为小明王的圣旨,没准儿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想报复张士诚。但是,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已经动了,派遣的还是徐达。若此次安丰使团前来,也一样的给邓舍捎带来这么一份圣旨。朱元璋打高邮;令邓舍取徐州。

    邓舍该怎么办?

    海东外有强敌,金陵也不轻松。朱元璋西边陈友谅、东边张士诚,若论压力,并不见得就比邓舍轻。可是他,至少在明面上,就奉旨出军了。海东呢?若小明王果真下了这么一道圣旨,而就邓舍的推断,小明王也是很有可能会下这么一道圣旨的,因为,这完全可以当成是一个不再赐婚给他的交换条件。邓舍可以拒绝赐婚;安丰让一步。安丰既然已经让了一步,再命邓舍南下。那么,邓舍还能够接着抗命,再拒绝南下么?

    那么,小明王若果真下了有这么一道圣旨,海东要不要奉旨?

    首先,要打徐州,需得先要经过察罕的地盘。其次,刚从浙西借粮,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浙西交好,转过身,即大举去攻取徐州,未免太不讲信用,会落个反复小人的恶名。因此,依照邓舍的本意,他是不想奉旨的。可是,先拒绝赐婚,又拒绝南下。却又未免有损忠贞的名声。何去何从?

    他紧盯着那使臣,等其回答。

    ——

    1,杜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

    又有一说,是杜遵道是被“沙汰免职”。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4 使团

那使臣给邓舍的回答,模棱两可,他对此也并不甚了然。

    倒是拐弯抹角地向刘十九打听过。可是刘十九既然连赐婚之事都不肯说,牵涉军机更不必提。什么也没给他说。使者回来前,也曾经为此,专门又去找过沙刘二。可惜,尽管沙刘二在安丰的地位,较之从前,确实有了一个很大的提升,但是毕竟他挂名的官衔还是辽阳行省平章,朝廷高层中的一些秘密决定,他也是还没有到能够直接接触的层次。

    也就所以,刘十九此来,是否带的有小明王令邓舍南下的圣旨,也只有等他到了,答案才会揭晓。

    两天后,安丰使团抵达益都。邓舍率文武大臣,并诸般仪仗,以及两千虎贲精锐,亲迎出城数十里外。远远地看见有数百人驱骑、催车来到。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当前一人,踞坐高头大马之上,头戴硬翅幞头,身穿紫色公服,腰束革带,系金鱼袋,脚下穿着一双乌皮靴。全套的天使打扮。可不就是刘十九。后头一溜烟,十几面牌子高高举起。

    有的牌子上写着:“奉旨出使益都。”有的牌子上写着:“大宋御史台侍御史刘。”有的牌子上,则写着安丰朝廷赐给他的美号;有的牌子上则写着“肃静”、“威武”之类。

    其实,朝廷使者下至各地,按规定该用的仪仗并不全都是这样的。只是,刘十九等从安丰来,路上要先要穿过张士诚的地盘,然后接着还要再经过察罕的地盘。在敌境之中,怎能是锣鼓喧天、明目张胆?故此,刘十九一行,前头的半截路全都是乔装打扮,本是扮作行商而来的。他现在用的这些仪仗,全都是在泰安等城找来,甚或是临时制成的。故此,摆在一起,便很有些不伦不类。

    只不过,宋政权本就起自草莽,刘项原来不读书。便是在安丰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这些礼节。况且出使外地,一路艰险?刘十九对此,也更是不在乎。只要够多,排场够大,看起来够威风就行了。他就满意了。要说,使团里也不是没有读书人,有给刘十九提过意见。刘十九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他只问:“谁是正使?”

    言下之意:“老子是正使,老子说了算。”

    不止十几面的牌子,还打起了许多的旗帜。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五颜六色,煞是招展。一边行,一边鼓乐齐鸣。配上随行扈从的二三百骑军,战马奔腾;使团中多半的成员乘坐的又都是马车,车行辚辚。种种的动静、声响混杂在一起,真真烟尘弥漫,震耳喧天。

    随着坐骑的行走,刘十九的身形也是上下摇晃。

    邓舍与海东诸臣纷纷下马、落轿,往前走了几步,恭候他的大驾。两边碰面,邓舍行礼。他虽为燕王,刘十九代表的朝廷。刘十九哈哈一笑,赶上近前,与邓舍还礼,说道:“殿下何必多礼!你我老相识了。”握住邓舍的手,打量,叹道:“一别经年,殿下风采依然。”

    邓舍微笑,说道:“刘大人也是英气依旧。”

    刘十九转过身,一一介绍使团的成员。邓舍也一样给他们介绍随行的海东诸大臣。免不了彼此寒暄,互道久仰。

    海东群臣里,最吸引使团诸人瞩目的,头一个当然便要数洪继勋了。洪继勋是为海东的谋主,本来就颇有名声。前不久,再又经过益都一战,出谋划策,助邓舍挫败了察罕,名声自然也就更大了。不敢说妇孺皆知,至少四海皆闻。洪继勋仍然是一袭白衣,与刘十九诸人相见,晓得他们是天使,稍微收敛了些倨傲的脾气,但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却还是不约而同,心中都是在想:“清高孤傲,名不虚传。”

    诸人相见过了,邓舍命将带来的仪仗打来。两千精卒分作两队,前头五百人开道,后头一千五百人压阵。护送刘十九而来的数百骑军,也归入其中。连带仪仗,将近三千人。声势浩大,行去益都。

    正是春耕时分,路上百姓很多。

    他们不认识刘十九,却识得燕王的车马。不管在路上的,抑或是田间的,纷纷跪倒。其中有不少的人,磕头磕得很重,把手高高举起,然后把头深深伏下。一看就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敷衍了事。刘十九笑道:“殿下深有民望,百姓望道而服。真海东之幸。”

    邓舍谦虚,说道:“我有何德何能?百姓之所服者,全赖皇恩浩荡。”

    几十里地,要走半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刘十九盛赞邓舍,邓舍也不动声色地给朝廷戴高帽子。海东诸臣,也分别各寻使团成员,陪伴说话。或道劳路上辛苦,或指点风景,讲些风土人情。笑语不断。呈现出来的气氛看上去非常和谐。

    然而,时不时却也会出现刘十九偷觑邓舍,恰好被邓舍发现;又抑或海东的臣子在与使团成员说话的时候,彼此两人都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所问非所答。每当出现类似的情况,大家都是干笑一声。谁也不点透,轻巧带过。甚而有之,还有主动为对方解释,帮对方找下台阶的。说一声:“锣鼓声太大,也难怪大人把话给听差了。”对方自然深表赞同,连连点头,说道:“是,是。确实声音太大。”

    一团和气的表面之下,人人心怀鬼胎。

    薄暮前后,邓舍引使团诸人来到了益都。迎宾馆早收拾好了,先把使团诸人所带的行李等物安顿下去,当晚夜宴,自不必多提。歌舞助兴,划拳猜枚,一场酒,直热热闹闹地吃到半夜三更。

    刘十九酒量甚豪,小杯换大碗,大碗换海碗,越喝越清醒,就连李和尚、毕千牛这样的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几乎就快要所向无敌。到了最后,王宗哲出马,方才与他勉强战了平局。王宗哲,别看他迂腐拘礼,却天生的一副好肚肠,若说酒量,在益都那是数一数二。

    宴席散了,各自安寝。

    刘十九是正使,不必去住迎宾馆。迎宾馆的布置再好,也比不上燕王府。邓舍便留他宿在府中,扶醉,送了他入房。刘十九又扯住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看模样,他也是有些酒意上来了。邓舍反正已经醉了,想什么就问他什么。刘十九却胡话连篇,谈天说地,云山雾罩,偏偏就是不接邓舍的话茬,不往正题上说。

    邓舍见也问不出什么,像是不觉间亦然酒意翻涌,醉眼迷离,好似站也站不稳了一样,说道:“天时不早,且请大人安歇。”告辞退去。

    待他转出,刚刚出门不久,刘十九的醉意就顿时消失不见,行至窗前,往外窥探,笑与左右说道:“些许浅酒,便想把俺灌醉了好套话么?哈哈,殿下,殿下,你也太小看俺了。”拽起袖子,又道,“俗话说:‘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不知俺老刘出了名的千杯不倒?”

    宋时,就流传有宋江起义的故事。梁山泊,刚好也在山东。刘十九这句话,一语双关。

    且再说邓舍,酒气熏天地回去房中。本有两三个侍女搀扶相行的,不等她们来帮忙盥洗、宽衣,邓舍挥了挥手,即令之退下。负手在室内转了几转,一样来至窗前,推开窗户,视线投入夜中。

    刘十九所住之处,恰与他的房间遥遥相对。

    他暗自寻思,心中想道:“那刘十九,看似醉了,却分明是在装假!万没料到,他的酒量居然如此厉害。”整了整衣襟,自言自语,说道:“民谚云:‘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如此推诿做戏,甚有可疑。其所带来的圣旨里边,必然是定有玄虚!”

    却不知,刘十九到底带来了小明王怎样的旨意?

    次日一早,邓舍与海东群臣摆香炉、置香案。刘十九宣读圣旨。

    “皇上圣旨,……。”云云。

    蒙元的圣旨,很多用的都是口语。宋政权造的虽是蒙元的反,在圣旨方面倒是没甚么改动,一样也是如此。不需要有什么学问,就可以听得明明白白。——,那刘十九本不识字,圣旨上的内容早就背诵流利的。举个圣旨放在眼前,无非做个样子罢了。

    圣旨宣读既毕,刘十九面带笑容,将之交给邓舍。邓舍双手接住。

    刘十九笑道:“殿下既已接了圣旨,俺这‘天使’的身份也就没了。从今以后,俺就是益都一臣子,就是殿下手底下的一个小卒。虽不敢自夸才能,但是,只要殿下有用的着俺的地方,一句话,一道令旨下来,必为殿下效鞍前马后之劳。殿下快快请起,请受俺一拜。”

    邓舍微微一笑,把圣旨交给随从,缓缓起身。制止了刘十九的下拜,反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大人何必多礼!诚如大人所言,你我老相识了。实不相瞒,上次在海东与大人相见时,我就极其仰慕大人的风采,想把大人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我也知道,大人素为朝廷的顶梁柱石,料来皇上定不肯割爱的。是以,也就没说。

    “实在没有想到,大人这次出使来我益都,皇上就居然肯主动把大人给我送来了。好,好!真是叫人欢喜!……,哈哈!好叫人欢喜。”

    刘十九道:“俺老刘目不识丁,粗人一个。哪里又会有甚么‘风采’了?殿下的夸奖,实不敢当。殿下乃不世出之英杰,有不世之才,皇上开恩、此次能把俺派来益都,归从殿下节制。让俺也得以因此,可以沾沾殿下的光。说实话,俺却也是喜不自胜!”

    “哈哈!”

    “哈哈!”

    两人相对而笑。

    “请问殿下,皇上圣旨里,说请殿下南下。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奉旨动身?”

    “这,……。我益都才经战事,粮食缺乏,才从浙西借来了十万石粮。借粮此事,大人也应该有所听闻?”

    “略有听闻。”

    “粮食不足,我益都军械也是不足。便在大人来前两日,我从军报上看到了濠州失陷的消息,又因担忧朝廷,从我不多的粮食、军械中挤出来了一部分,已经遣人送往去了安丰。请刘平章转交呈献给皇上。我益都本就缺粮、缺军械,这批挤出来的物资再又刚刚送走,更是雪上加霜。我虽也很心急,但是估计短日内,怕还是难以南下。”

    “殿下心忧朝廷,乃心王室,忠心耿耿,以至不顾益都、先济安丰。种种作为,委实叫俺佩服。殿下的难处,俺已尽知。益都也确实缺粮、缺军饷。但是,安丰之危,却也是迫在眉睫。如何才能既解安丰之危,又不会令殿下太过为难呢?俺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

    “大人请讲。”

    “俺闻听,虽经益都一战,扫地王的旧部却还存有不少。陈猱头、高延世、刘果诸将,皆可称骁悍。不如这样,殿下只管再从海东调来些粮食、军械等物。俺虽目不识丁,若论文采,狗屁不是。然而,早年却也曾经跟随刘太保征战过沙场的,也曾经真刀实枪地与鞑子打过仗。也不需殿下亲征,也不需殿下南下,更也不需用海东的一卒一马,便由俺,带了扫地王的旧部,即日南下。殿下以为如何?”

    “大人此策,固然妙计。可是,便在方才大人宣读的圣旨里,皇上不是才任了大人为益都丞相么?大人守土有责,怎可妄动轻出?”

    “那以殿下之见,南下之事,又该当如何?”

    “三五日内,我必给你一个准信。”

    “殿下既然如此说,那俺初来乍到,也还真是不好再多讲了。但请殿下不要忘记,安丰朝野上下,十万军民,无不正翘首以待殿下!请问殿下,三天、还是五天?你必给俺一个准信。”

    “三天太短,五日如何?”

    “悉从殿下之意。”

    “哈哈。”

    “哈哈。”

    两人又相对而笑。

    刘十九补充一句:“想来这几日,殿下定然会很忙。南下关系重大,毕竟要与海东诸公商议。俺便不多叨扰。五天之后,再来求见殿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望了望邓舍身后的群臣,又说道:“棣州田丰,也是为益都丞相。却怎的没见他来?俺新官上任,不和他打个招呼不好。……。”

    邓舍接口说道:“我也曾与他去信,也不知是因他忙的脱不开身,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却没有给我有回信。”

    “棣州处在前线。田丞相脱不开身,也情有可原。什么最大?军事最大!也罢,他既然脱不开身,来不了。俺便亲去棣州一趟。”

    “棣州路远。大人若去棣州,那五天之后,我怎么给大人答复?”

    “俺不带太多随从,只是轻骑快马,去与他见上一面,便即回来。五天的时间,一个来回,估计也就足够了。……,只是,俺人生地疏,对山东道路不熟,还得需要殿下给俺派个乡导,以为引路。”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大人既已决定,我也就不多做劝阻了。派个乡导给大人引路,当然不成问题。”

    “如此,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刘十九仰头看天,说道:“天已不早。俺说去就去,这便启程。”邓舍赞道:“大人真雷厉风行。”吩咐臣下,速去寻两三乡导过来。并大大方方,拨了五百骑军,权且为刘十九的护卫,相从同去棣州。

    不多时,乡导来到。刘十九与邓舍一揖而别,也没带太多的使团成员,只挑出了三四人同行。其它的,则悉数留在益都了。昨天,邓舍亲去接了他入城;时隔一夜,邓舍又亲去送了他出城。

    看他去远,邓舍笑颜不变,又把一同来送刘十九的使团成员殷勤送去迎宾馆,说好了,待到中午,再请他们宴席。转回府中,脸色铁青。洪继勋诸臣也一个个都是紧锁眉头,或忧心忡忡,或怒形于色。

    待诸人落座,邓舍问道:“诸位,你们对此事怎么看?”

    “皇上在圣旨中讲了两件事。一件,任刘十九为益都丞相。另一件,把益都交给了咱们海东节制。同时,要求主公即日协调海东、益都两军南下。……,皇上的这道圣旨,臣品味再三,只觉涵义甚深。”

    “你都品出了甚么涵义?”

    “令主公节制益都,此为何意?令主公节制益都的同时,又任了刘十九为益都丞相,此又为何意?任了刘十九为益都丞相,令主公节制益都的同时,又令主公协调两地、即日南下,此又为何意?

    “那刘十九口口声声,把‘益都’、‘海东’,分的很清楚。才宣读过了圣旨,即马不停蹄,又去棣州。此又为何意?”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这叫臣不由想起了当年,主公还在双城的时候,关铎不也曾经用过相似的计策,派了姚先生来‘辅助’主公么?”

    有人插口,道:“正是。却也奇怪。当时关铎派了姚先生去双城,最终不但毫无用处,更是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安丰朝廷不是没有人才,却又是为何对此如视而不见,好的不学,一定要去学关铎的故智?重蹈前辙?如今,主公虽非益都丞相,益都之军政却早已皆落入了我海东的掌控之中。是无有其名,却有其实。

    “莫说安丰朝廷只是派来了一个刘十九,便是派来十个刘十九,一没根基、二没实力,又有何用处?”

    先前与邓舍说话的是吴鹤年,他一拍大腿,说道:“正便是因为主公对益都的控制‘无有其名、却有其实’。所以,安丰朝廷才给咱们海东来了这么一出!”

    “怎么说?”

    “‘虽有其实,无有其名。’我海东虽然已经有了掌控益都之实,但是,臣斗胆,请问主公,对这个‘名’,您想不想要?”

    邓舍默然不语。

    他当然也还想要这个“名”。虽有了“实”,名义上益都却仍然还不是海东的辖地。“名不符实”。便在月前,他不还给益都百姓下了一道文书,特意说明了他为何至今停留益都、不肯回去海东的原因么?毛贵、王士诚、小毛平章,他们一脉相承,在益都经营多年,才是益都百姓、也是安丰朝野认可的益都之主。即便是田丰,红巾入山东,打天下的时候,也是有他一份的。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

    什么叫“名正言顺”?他们这才叫名正言顺。海东再有借口、再有“其实”,没有“名”,也只不过是外来户。

    那么,怎么才能得到这个“名”呢?无非两个办法。一则,也就像是田丰他们那样,又或也正如邓舍取海东,一刀一枪地拼出来。放出去说,没人会不承认这是他亲手打下的地盘。二来,便只有朝廷的任命了。前者,是起自下;后者,是发从上。

    吴鹤年接着说道:“如果主公想要此‘名’的话,则以臣看来,安丰的这道圣旨,便摆明了就是想与咱海东做买卖!”

    “做什么买卖?”

    “正如臣适才所言,为何安丰前边刚刚说令由主公‘节制’益都,后边就又紧跟着令主公协调两地、即日南下?这岂非便是再说,只要主公肯南下,则主公便有‘节制’益都之权?也就是说,安丰朝廷这是在以‘节制’益都之权,来换取主公南下。而‘节制’益都,不就是主公想要的名么?……,更且,再从刘十九的表现上分析。

    “他才给主公颁下圣旨,即便启程去见田丰。何其匆匆!田丰固然为益都丞相,有必要他这么急着去见?当然了,也许他是为拉拢田丰而去,但是依田丰现在的军力,又怎会是咱海东的对手?他就算拉拢了,也没用。对此一层,明眼人一看皆知。他更不会不知。他既然知道,又是为何这般急切地去见田丰呢?不由不引人深思。

    “又且,益都丞相虽是田丰,若论名正言顺,田丰又岂能与小毛平章相比?而刘十九,又岂会不知小毛平章现在哪里?他为何只提田丰,对小毛平章只字不言?如果说,他是真的想在益都长待下去,做个货真价实的益都丞相的话,他绝对不会不提小毛平章。

    “综上而言,臣以为,他所以只字不提小毛平章,而却又如此急切地去见田丰,其实之根本用意,不外乎是专门做给主公看的。他是想提醒主公。如果主公答应南下便罢;若是主公不答应南下,……。”

    “又怎样?”

    “十有八九,他定然就会联合田丰,提出请主公交出小毛平章来。”

    要说智谋,吴鹤年不如洪继勋。但是,吴鹤年自入仕,从蒙元的官儿做到现在海东的官儿,宦海沉浮,不下十几年。对上意的猜测,却又是远胜洪继勋了。不但邓舍在听他分析,洪继勋也是倾耳细听。

    吴鹤年继续往下说道:“臣请再为主公分析刘十九的言辞举动。那刘十九,明知他在益都没根基、没实力,一点儿弯儿不绕,读过圣旨,就问主公要益都旧军。他又岂会不知,主公断然不会把士诚的旧部交给他的么?他肯定知道。他既然知道,又为何做此无用功呢?还是那句话,臣以为,他还是在提醒主公。”

    有人问道:“提醒什么?”

    “若主公不答应南下。则他不但会联合田丰,请主公交出小毛平章,更会以朝廷、以小毛平章的名义,要求士诚旧部勤王。虽说士诚旧部如今已然多去了海东,但是刘十九若果有此举?”

    刘十九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对士诚的旧部产生不小的影响。

    吴鹤年道:“也所以。臣以为,刘十九的种种举动,乍一看,好似冒失,实则恰是与安丰圣旨里的意思保持了一致。若将其两者结合在一处,则便刚好又正是臣适才的推测。主公若南下,则可得‘节制’益都之名;主公若不南下,则刘十九必出辣手。”

    他顿了顿,又道:“前日,听主公说,安丰使团此来,有五千人陪从护送。现今停在徐州一带。那里已经是浙西的地盘了。使团既已入我益都,而彼深处敌境,兀自不肯退走。又是为何?所谋者何?

    “刘十九为何一再催促主公对南下之事,早做决定?会不会是也与此支军马有关?究竟其深处敌境,不可久留。”

    有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若主公不肯南下,安丰那五千人便有胆入我益都境内?”不以为然,说道,“区区五千人,纵入我境,有何用处?”

    “我益都有雄师数万,五千人当然用处不大。但是,那刘十九可是才去了棣州。棣州田丰,也还有上万的人马!要是再加上刘十九假托小毛平章之名,用安丰朝廷旨意,诏谕各地,言我不忠。虽说士诚的旧部留在益都的不多,但是却也还有陈猱头、高延世之流。高延世现在益都;陈猱头驻军莱州。莱州,距我益都不远,实可谓肘腋之地。试问,他们会怎么做?我海东虽然不会畏惧,凭借他们也难翻出风浪。然而,一番小小的麻烦却也必定会是少不了的。

    “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深思。”

    说来说去,还是要不要南下。邓舍沉默半天了,看了看诸臣,徐徐问道:“然则,以诸位之见,我海东是否需要南下?”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5 对策

洪继勋说道:“以臣之见,我海东当然不能南下。原因有三。

    “一则,我海东目前之大敌,乃是察罕,而非浙西。此之为私。二来,且主公才从浙西借粮,方从哲与士诚言道:‘设若浙西有事,只需士诚单骑匹马、遣派一使者来我海东,则主公必无有不应。’是‘信誓旦旦’。岂有刚刚许诺、即陡然反悔之理?此之为公。

    “是无论从公从私,我海东都是绝对不可以南下的。

    “又且,我海东目前之首要大敌,既为察罕;好容易方从哲说服了士诚,说动了他与我交好,现在我海东若再奉旨去打他,则是断我一友,而竖我一敌。徐州坚城,即便我军去攻,能否打下,还是两可之说。万一,再又设若我军久攻不下,而士诚发兵来援。则我军前有士诚、后有察罕,下场如何?前途会是如何?不需臣多讲,想必主公也心中有数。

    “此一条,则又是为从道理来讲,我军亦然不可南下。”

    先从私,再从公,然后又从道理。三条理由,把海东绝对不可南下的原因阐述的清清楚楚。吴鹤年拈着胡子,皱着眉头,说道:“洪先生所言,确为正理。奈何刘十九此来,我海东该如何应付?”

    适才,吴鹤年把刘十九此次前来益都之本意与目的,以及若是邓舍果真拒绝南下,他可能会因此而采取的种种后手,也都分析得非常透彻了。刘十九秉承安丰朝廷旨意,殚精极虑地想要迫使海东南下;而按照洪继勋的分析,海东却又坚决不能南下。矛盾就出来了。该如何解决?

    洪继勋瞧了瞧堂上诸臣,说道:“要想应付,其实倒也简单。”总结吴鹤年的分析,说道,“究竟刘十九之手段,说到底,无非两个字、一个词,——‘名分’,或者可称之为‘大义’。朝廷令我出军南下,我若不肯,则棣州田丰、还有山东诸将,便可能因此生疑。生疑者为何?表面上是疑我不忠。而说白了,‘忠’与‘不忠’只是一个借口。

    “‘名分’与‘大义’谁都可以用。汉末之曹操,托名为汉相,实其为汉贼。蜀国之刘备,自视以皇裔,割据川中,口口声声是为‘复兴汉室,讨伐奸贼’,而其果然就是为了‘复兴汉室’么?究其行为,与曹操何异?此两人者,皆是托名与‘大义’,而实际上所行者,全是‘奸雄’之事。‘名分’与‘大义’是什么东西?一句口号罢了。

    “田丰疑我者,山东诸将疑我者,就像吴大人刚才所说的,我若不肯南下,就便有可能会给刘十九从中上下其手、挑拨我山东内部不和的机会。但是,田丰、并及山东诸将,难道说,他们就是忠诚安丰的么?正如曹操、刘备,名义上所争者是为‘大义’,其实所欲者,是为天下!

    “诸公皆英杰,主公更是不世出的英雄。想必诸位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既然道理如此,那么如何应付此事?很简单,彼刘十九想争‘名分’,则我海东亦然可以先从‘大义’入手。只要我海东占据了‘大义’,则南下、不南下,还不就是主公说了算么?”

    “师出有名”。名分与大义,这个东西看起来很虚,而要想争夺天下、逐鹿中原,却又万万不可没有。

    安丰朝廷为什么有“大义”?原因有两条,其一,韩山童、刘福通是首倡起事者,先在北方建立了宋政权,开花结果,散枝落叶,影响遍及黄河两岸,远出塞外,西至陕西,南到金陵,可以说,如今北国半壁的江山,凡是起事反元的,几乎所有的义军打的全都是“大宋”的旗号。

    下到民间,寻个乡野百姓一问:“现今反元者何人?”无论妇孺,乃至老迈,万口一辞,十个人中至少得有九个半,回答的都是一个字:“宋。”这就是“大义”,人心所向。多半的老百姓都已经把宋政权当作了反元的一个标志。插旗所至,影从者无数。察罕为何先取汴梁,再取山东?“擒贼先擒王”者是也。便就算元廷,也是把宋政权当作最大之敌人的。

    山东诸将不用多说,便连海东旧军、诸将,其中有很多人原本的出身,不也就都是辽阳红巾么?朝廷有旨,不遵,说不过去。这就是宋政权拥有“大义”的第一个原因。

    其二,再从“宋”政权的国号来说。与洪继勋方才所讲的曹操、刘备两人何其相似!只不过,曹操、刘备所托的,乃是为汉室之名;而韩山童、刘福通所假托者,是为宋室之名。韩山童自称宋徽宗八世孙,刘福通自称前宋名将刘光世之后。宋政权所以握有“大义”与“名分”,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名正则言顺”。

    又如秦汉之际,陈胜吴广起义,便连陈胜、吴广这样的草莽,也都知道打起前楚国的旗号。号为“张楚”。项梁、项羽起事,即有谋士范增前来为其出谋划策,说陈胜、吴广所以失败,是因为虽号称“张楚”,却没有立楚王之后。楚怀王入秦不还,楚人哀之至今。因此谏言他们立楚怀王之孙为王,以为“名分”的号召。项梁、项羽本即为楚国名将项燕之后,即从之。从而最终号令诸侯,成就了项羽“西楚霸王”的威名。

    如今的形势与秦汉之际,又有何等惊人的相似。

    蒙元立国之时间,若较之秦朝,尽管其绵延之年数,国存之时间,确实是多出来了几十年。但是,宋亡至今也不过只有百年,虽然说自古没有亡国百年还能再复国的,但是对老百姓们来说,他们认可。

    提起前宋,那就是汉人的政权。若是再配上红巾军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用前宋之国号,灭当今之蒙元,这不就名正言顺了么?也所以,宋政权在民间的影响能有如此之大。

    安丰朝廷既有“大义”,海东若是执意不肯听旨。恃一时之强军,固然或可自保于无恙。邓舍若是只有割据之志,但行无妨;设若他有问鼎天下之雄心,则就不可不细细思量。

    听了洪继勋的话,邓舍不由失笑,堂下诸臣皆是窃窃私语。邓舍放目看去,不少人面现不忿。读书人讲究“名分”,讲究“大义”。

    蒙元建国多少年,天下秀才还在因蒙元与前宋的“正统”地位,何为“正统”,何不为“正统”而争执不休。直到脱脱为相,才算拍板决定。蒙元与前宋各为“正统”。由此也可见,“名分”与“大义”在读书人的心目中,占据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何为“乱臣贼子”?没有“名分”,没有“大义”的就是“乱臣贼子”。

    而洪继勋几句话,却把“名分”与“大义”形容的这般不堪,将其所蕴含的崇高与正义性之一面,彻底地给剥离了下来,完全将之视为了一种可以利用的工具,彻头彻尾地充满了功利主义的色彩。不少的臣子都是闻言大怒。只是畏惧洪继勋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不过,洪继勋的话,却是正合了邓舍的心思。

    他只当没看见诸臣的发怒,徐徐说道:“君为上,臣子为下。安丰在上,海东为下。朝廷既有圣旨,我海东自当遵从。若不遵从,当然便没有‘名分’,失去了‘大义’。洪先生,以你所言,倒似乎我海东不用南下,也可以握有‘大义’。此话何意?我实在不解。愿闻其详。”

    洪继勋对诸臣的愤怒也是只当不见,再有带着轻蔑似的的眼光,扫视了一圈堂上,心中想道:“腐儒一群!”给邓舍行了一礼,姿态自若,侃侃言道,“‘名分’与‘大义’者,正如臣所言,固然是人人可用的一件东西。但是,主公若心存壮志、腹有雄图,则此两物,却也不可轻易丢弃。若轻言之、轻为之,主动将之放弃的话,则便可谓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以,臣言道,既刘十九欲用‘名分’来为武器,则我海东便也大可先下手为强,首先抢占住了‘大义’,让他哑口无言!

    “至若如何抢占‘大义’?臣见堂上诸公,似多有对臣之所言不以为然者。臣大胆,先请主公屏退诸臣,然后,臣才可以一一与主公细讲。”

    终有一人,按捺不住,跳出来,气恼的满面通红,几乎怒发冲冠,激动的浑身发抖,两手揪着衣襟,险些把衣襟拽烂。愤怒到什么程度?连给邓舍行礼都顾不上了,三两步窜至洪继勋身前,抬起手臂,戟指痛斥,说道:“大人位居宰执之位,不思以正言来引导主公,反用一派歪理邪说,大言炎炎,来诱使主公犯错。洪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试问你,公理道义何在?满口邪说、只为功利,则大义何存?你的正气何在?洪大人,你且收口,不再说了便罢!设若是你仍执迷不悟,对主公行如此罔顾正气之说辞,哇呀呀,……,那你且便小心,俺可要喷你了!”

    说话者谁人?方补真。

    邓舍把他从海东调了来,指派其巡抚益都各地。他这是才来益都未久,还没开始正式地下去诸府县巡抚。所以,此次的议事,也有前来参加。但见他大怒之下,声高震耳,奋臂挥指,礼仪全无。说起话来,唾沫四溅。洪继勋蹙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取出洁白的手帕,微微擦了擦脸。对方补真怒火上来时的脾气,他也是早有领教的。

    当下,他也不与方补真多说,只对邓舍言道:“方大人官居行台御史中丞,二品大员。究其职责,应该本有纠百官之风纪这一条。但他却空居此职,动辄就对人恶语威胁,言必‘喷人’;又如今君前失礼,咆哮大臣,成何体统!本该他纠风管人,却连他自己都管不住。

    “臣请主公下旨,革其官职,严惩其过!以为后来者戒。”

    方补真怒火冲头,开口又要大骂。堂下群臣,无不失色。邓舍微微一笑,说道:“拾阙忠心为主,所说之话也是不错。来人,请方大人下堂,取我后院的好银耳,配些生薏米,熬一碗汤,赏给方大人。请他喝了,败败火气。待过片刻,若是他觉得火气下了,你们可再请他前来上堂。”

    又环顾诸臣,笑道:“二月天气干燥,诸位,自觉火气大的,也都请下去吧。我后院银耳,乃是地方上才献来的。也一如方大人,每人赏给一碗。若是喝了之后,自觉火气已无的,请再来就是。”

    群臣啼笑皆非。侍卫们上来,连拖带拽,请了方补真下堂。其余诸臣,也还真有几个,虽不敢斥责洪继勋,但是确实也不愿听洪继勋的言论,纷纷出列,向邓舍行了一行跪拜之礼,也转身随之出去。

    对这些出去的臣子,邓舍也不知恼怒,微笑着看他们走出,再又环顾留下来的诸臣一眼,笑与洪继勋说道:“先生可以讲了。”

    “若欲先下手为强,先抢占住‘大义’之名。臣有两策。首先,与刘十九虚与委蛇。表面上答应他,并积极地开始整军备战,做出即打算遵从圣旨,发军南下的架势。而同时,遣派使者,前去棣州。与田丰送去密信一封。”

    “虚与委蛇,我明白。但是与田丰送去密信一封?”

    “密信上可写,今朝廷有旨,命我海东南下。而我益都之军,除去防守之所必需外,并不足以够我南下。棣州缺粮,问田丰想不要粮食?他若是想要,即要求他收信之即日,便从部属之中,立即选出五千之精锐,做好随我军一同南下的准备。则如此,我海东可以借与他粮。”

    “田丰若肯出军,则我便可借给他粮食?”

    吴鹤年心中一动,说道:“洪先生之意,莫非是想要驱狼吞虎?用田丰之军为南下之主力,以此来减轻我海东的压力么?但是,即便是田丰肯从,遣军随我南下。南下的名义,却还是得用我海东之名,则与士诚结怨,依然不可避免。是了,先生之计,必不为此。那么,先生到底何意?”

    洪继勋却不肯先回答他,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道:“……,这一个送去给棣州的密信,主公不妨可以多写两封,并前后择使,多遣派几人给田丰送去,以示急切。而在给田丰送去此密信的半路上,也不妨可以故意丢失其中一封。在通往棣州的道路上,颇有盗贼。信入盗贼之手,盗贼会怎么做?臣非盗贼,难以预测。但是,如果盗贼肯将之公布与益都?则是借盗贼之手,遍示山东、海东、天下,以明主公确有出军南下之意。”

    洪继勋言辞委婉,诸人听得明白。甚么“借盗贼之手”?甚么又是“盗贼会怎么做?臣非盗贼,难以预测。”洪继勋的意思,明明就是请邓舍选派军卒,装作盗贼,抢了其中一封密信,然后公布天下。

    听到此处,邓舍也是不由心中一动,对洪继勋的计策略微有了三分的了然,心中想道:“明面上答应刘十九,是为稳住安丰;暗中故意丢失密信,又是为制造舆论。这两条,确可称之为抢占‘大义’。”

    但只来“虚”的也不行。若说此两条是个前奏,那么,前奏过后,总还是需要得来“实”的。换而言之,出军南下,早晚还是得要“落到实处”。又该如何对策?邓舍心知,这中间必有一个转折,也不插话,稳坐主位,沉心静气,不急不躁地等着洪继勋继续往下说。

    果然,转折来了。

    洪继勋说道:“经此两步,则不管从明,还是从暗,则安丰朝廷、包括山东诸将、乃至我海东旧军,都必然会是已经相信了主公确有南下之意。请问主公,正当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我海东诸军的士气都已经上去了,经过动员,都也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突然之间,便在此时,若是‘函山之战’再度重演?甚而言之,较之上次,又再设若此次我军与察罕在函山的冲突更为加大、更为激烈。则我军该如何是好?”

    吴鹤年一拍大腿,喝彩,说道:“先生妙计!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修栈道,表面上整军南下;暗渡陈仓,其实意在济南。赵过听了半天都没有发言,这时也忍不住赞叹,说道:“先、先生高明,果、果然好计。既、既应承住了安丰,又、又糊弄住了察罕。”

    “正是如此。函山冲突,导致我军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即为臣策之‘其次’。外患不除,则便是为自顾不及。自顾不及,则便是为又如何能够帮助安丰?到时候,我军备战已足,而且田丰的五千精锐也已经有了,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函山冲突’,即我海东之东风是也。

    “适时,主公以此为由,用为借口,一声令下,会集两地之军,改南下为向西。我军自东,而田丰从北,用数万精卒,挟雷霆万钧之势,两路夹击,骤然而起,收济南、光复我境,则何止易如反掌,简直唾手可得!

    “至于打下济南之后,安丰朝廷还会不会依然坚持我军南下?以臣之见,十有八九,朝廷还是会旧事重提,依然坚持的。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军已经光复济南,山东的形势必然也会因此而一变。形势既然已经生变,则我海东到时自然也大可以因时制宜,再来寻找别策即可。”

    光复济南,是海东早就定下来的成策。只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四五月份才动手的。洪继勋此计,的确可以称为妙计,但是却也正因为他提前了光复济南的时间,所以邓舍微有顾虑。

    他说道:“如先生所言,至迟到本月底,或许济南之战就会打响。以我军目前的状态,多衙精卒齐聚益都,光复济南或许不难。然而,若是因此引来了察罕的反扑?则我益都才经苦战,还没有恢复元气,势必又将要迎来再一场的鏖战。以先生之见,你认为我军能否取得最终之胜利?”

    “若是单凭我一地之力,若是察罕果真因此而来反扑,则我军获胜之可能性,以臣看来,确实不大。但是,主公难道忘了么?察罕的北边却还有孛罗。在我军攻取济南之前,主公何不未雨绸缪?先遣一使,前去大同,寻那孛罗,用言辞将之说动,用他来牵制察罕。若能成功,则察罕虽有反扑之意,怕也会力不从心。只能徒呼奈何!

    “又且,如今二月,天时转暖。黄河之水,多已开化。黄河,天堑。有此天堑,一则我军攻打济南时,可不用担忧察罕的援军速至;二来,待我军光复了济南之后,却也是十分有利我军据守。

    “若果能如臣计,北有孛罗呼应,前有黄河为堑。则此即是为我军之两利,而便是察罕之两弊。主公又何忧之有?”

    “择一使者,说动孛罗?”

    察罕、孛罗两不和,派个人,去大同,把孛罗说动。或挑唆其主动挑衅;或便不开战,也要争取把他说动,只要能说动他,把重兵开往前线屯驻,对察罕都必然会造成重大的威胁。如此,察罕对山东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便随之减轻了。洪继勋此议,看似异想天开,实际根究察罕与孛罗的关系,却也并非是不可行之的。而且,也的确还是有不小的成功可能性。

    吴鹤年问道:“若如先生计议,则先生以为,该选派何人为使最好?”

    洪继勋去看邓舍,正好邓舍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洪继勋说道:“集贤院参议方从哲,前番出使浙西,不辱君命。才可堪大用,辩足以服敌。该选派何人为使最好?臣以为,主公若是肯从臣之计,而若又想臣之计果然能如臣之所愿,则应该派去大同、说服孛罗的使者,就非得此人不可!”邓舍颔首,笑道:“先生之计,诚然妙策。我当然是会听从的了。而至若该选何人为使?我却是与先生所见略同。”

    方从哲出使浙西,初露锋芒。邓舍与洪继勋两句话定下来,不日后,他即会又将要动身前去大同,再逞雄才。至此,应付安丰圣旨之策,就算成熟。

    当然了,洪继勋的此条计策,却也并非处处无懈可击。就比如命使者故意丢失一封密信,或许会骗住人一时,但是天下又岂会没有高明之士?迟早会被人看穿的。只是,看穿了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你可以说是假的,海东却也就可以一口咬定、非要说是真的。

    洪继勋说:“名分大义,人人可用。”至少,经此一手,海东就不会显得那么理亏,可以站得住脚了。

    吴鹤年来益都的虽晚,但是毕竟位高权重,有关近期以来,邓舍做出的种种决策,他也还是尽皆知晓的。姚好古曾给邓舍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开科举,这件事,他也是早就有所听闻。

    他眼珠转动,在座椅上扭了扭身子,摸摸胡须,忽然说道:“主公,洪先生此计,若行之得法,用之得当,定然可成,这是无疑的。前阵子姚先生不是给主公也曾上有一书?谏言主公奏请朝廷开科举。既然洪先生此计之前半,是应诺安丰,我海东肯答应南下。”他嘿然一笑,“那么,何不就借此机会,索性便奏请安丰,请朝廷再下道圣旨,开了科举?”

    邓舍还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瞅了眼吴鹤年,心中想道:“刚才方补真说洪先生无有正气,太过功利。但是洪先生此计之用意,其实不过还是为了寻个借口、哄住安丰、不肯南下,并没有涉及其它,只是话语说的有些直白而已。这老吴却不然,得了便宜还不知足,不但想要哄住安丰,更还想在哄住安丰的基础上,再从安丰要点东西出来。还好,方补真下堂去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他听了这话之后,又会做出如何的表现?”

    不但邓舍没想到,洪继勋、赵过等人其实也没想到。

    在他们看来,在他们如今所想的,能够哄住安丰,实现海东不需南下的目标,就不错了。谁也没有再去想,在哄住安丰的同时,海东什么都不用出,倒过来,还再以此为筹码,再骗得安丰拿点什么东西出来。一时间,诸人也无不都是叹为观止。赵过忍不住,笑了一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到底稳重的性格占了上风,又忍住了,咽下去没有说出来。

    洪继勋说道:“吴大人此计,诚为好计。但是,欺人不可太甚。若是安丰因此而羞恼成怒,似乎反为不美。主公,以臣看来,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吴鹤年讪讪一笑,说道:“是,是。洪先生老成谋国,所言甚是。”

    大骗子佩服小骗子,倒也有趣。

    邓舍沉吟再三,颠倒翻覆,把“厚黑”两字想了好几遍,也不知到底是因为功力还有不足,抑或是觉得洪继勋说的有理,还是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说道:“吴大人此计,且先放一放。看看以后的形势再说。”

    难题解决,心情大畅。

    邓舍吩咐随从,说道:“看看堂外喝银耳薏米汤的诸公,火气下了没有?若是下了,便请入来。再议军事。”

    既整军备战,也是还有很多的细节需要详细商榷的。堂外诸人回来,邓舍也不提洪继勋的具体计策如何,只说打算备战,围绕调何军、用谁营,带军将校之人选,以及后勤辎重之筹措等等诸事,又议论了多时。大体定下。诸臣告退。邓舍再又留下洪继勋,召来方从哲,三人转入书房,密议直至夜深。

    诸般事体准备妥当。次日,方从哲即秘密出城。随后,邓舍又连着两日,与洪继勋仔细商议细节。一边商议,一边就只等着刘十九从棣州归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6 十九

五天后,刘十九如约归来。

    看他兴致勃勃,也不知是故意做出来的表情,抑或又是真的在棣州与田丰相见甚欢。邓舍又亲去迎了他入城,接入燕王府内,不等他开口询问,便主动把与海东诸臣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说道:“这多日内,我与辽阳、平壤、汉阳府等地文书往返,已与陈、文、姚几位平章商量妥当。

    “我海东虽然才经大战、其实内部困难重重,但是这南下,既然是朝廷的圣旨,我海东身为臣子,自然还是应当遵从的。经过初步商讨,计划如下:

    “徐州,坚城。又且邻近察罕之地。其周围的许多城池,现在都在察罕的控制之下。要想顺顺利利地一举将之攻克,粗略计算,至少也得需要两到三万的军马。计我益都如今现有之军队,也不过四万出头,不到五万人。这四万多人,又显然不能全部派出,最起码也又还得留下两万上下,戍卫地方。如此算来,我益都实际可用之军马,其实只有两万人左右。用两万人去打徐州,怕是不够。因此,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大人才从棣州回来。不知大人在棣州期间,可曾有下过田丞相的军营?”

    “这,……,因为时间关系,倒是没有下军营去看。”

    “田丞相所部,尽皆青、兖精卒。青、兖之精卒,天下闻名。骁悍善战,能吃苦耐劳。我的想法就是,若田丞相可出军五千,与我益都军马相为配合。则我部两万人,加上田丞相部五千人,合计两万五千人,或许也就足够用来南下了。至若军饷、粮草、辎重等等一应之物,我也知棣州如今较为窘困,也许没有能力措办,为了朝廷、为了皇上,我益都便再紧一紧,田丞相的那份儿便也由我益都为他拿出就是了。”

    “也就是说?”

    “只需田丞相出精卒五千,其余之物,可全由我益都筹备。只是有一条,田丞相那里,正如大人先前所言,却也正是处在前线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余力,可以拿出五千人来?

    “他若可以拿出,则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之后,我两军便可配合出战。他若是拿不出来,那么我益都就还得再从海东调军。路途遥远、兼且还得要走海路。上次察罕来犯,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我海东援军从准备、到抵达益都,足足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这一回,虽然不比上次,需要调动的军马人数较少,但是按照目前的估计,没有一个月,料来却也是难以完成的。也即是说,如果田丞相无能为力,没有余力助我益都的话,则南下的时间就不得不往后推迟。非得一个半月不可。”

    “田丞相若出军,则殿下十天半月之后便可南下;田丞相若不出军,则殿下南下之时间,便就得在一个半月之后?”

    “正是如此。”

    刘十九皱了眉头,端起茶碗,抿了两口。

    他此去棣州,其实与田丰也没谈太多,只是在说话中,给了田丰一点的暗示。暗示田丰,朝廷对益都如今的局面很不满意。

    并且明言相告田丰,他虽得朝廷任命,现今也是做了“益都丞相”的官儿,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在益都长待的打算,很快,他就会回去安丰。而至于他会怎么样一个“很快,便回去安丰”,他却没有说。

    只是又含糊其辞地提了一句,转述的刘福通的原话,大概的意思就是在说朝廷所承认的益都丞相,依然还是只有田丰与小毛平章两个人。只字没有提及海东,更半点没有说到邓舍。给田丰留下了足够的遐想空间。

    临辞别行前,他倒是也有给田丰略微提了一下朝廷想促使海东南下的意思。为什么只是“略微提了一下”?因为田丰而今困守一地,自保不及,指望他南下,肯定也是不太现实的。所以,刘十九也就没有与他多说。却不曾料到,他这前脚刚回益都,邓舍后脚就告诉他,要想尽快出军南下,还非得再去寻田丰不可。他寻思多时,说道:“若无田丞相出军,益都可出者,就只有两万军马?”

    “不错。”

    “两万军马,尚且不足南下么?”

    “大人又不是不知军事。几天前,大人初来我益都时候,不也说了,您曾经随刘太保上阵杀过敌。当知‘兵者,国之大事者也,死生之道,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既为国家之大事,那么一旦决定出军的时候,不敢说一定就要有十足十的把握,少说也得有七八分的胜算吧?

    “士诚之军,姑且不说。察罕之军,何等精锐?徐州周边,多有察罕军马驻扎。且我军出益都,往徐州,路上也更需要经过察罕的防区。何为‘深入敌后’?这就是‘深入敌后’!两万人怎会能够!”

    邓舍取出一叠纸,递给刘十九,说道:“这是我益都行院才刚刚拟定出来的作战计划。请大人观看。也许大人看了之后,便会对此有些了解了。”

    刘十九展开观看,见其上所写甚详。何部、谁人营为先锋,何部、谁人营为两翼,又何部、谁人营为后阵,再又何部、谁人营为主力。何部、谁人营担任主攻;又何部、谁人营负责策应。还有谁人负责押运粮饷、辎重,又有谁人负责监视徐州周边的城池。又还有谁人所部不用参加主攻,也不用负责策应,只负责看住军队的后路,担负接应之重任。

    林林总总,一番计算下来,可还不真的就如邓舍所说,没个两三万人绝对不行。

    邓舍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指点解释,又说,倘若军马真不足够,此处可精简多少人,此处又可精简多少人。但是,即使把这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精简一下,也最少还是得有两万五千人,这还仅仅是勉强够用。

    刘十九的确也是略通军事,他看了又看,说道:“既如此。不知殿下是何打算?田丞相那里,是殿下遣人去说,抑或还是由俺再去跑一趟?”

    要再从海东调军,那么,依照邓舍言语,就至少还得等一个多月,然后才能南下。而若是田丰肯出军,则便最多只需要半个月便可南下。该选择哪个?不用多说,更也不用细想,当然是后者了。

    刘十九此话一说,便代表他同意了邓舍想要也叫田丰出军的要求。

    “大人车马劳顿,不妨先做休息。不瞒大人说,南下之事既定,我也是十分的心急。现今二月,元旦才过去不久,天也还冷。又且我益都之战也是刚刚才结束,还不到三个月。如果现在出军,或许还会起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效果,对我攻取徐州会大有帮助。是以,就以我的看法来说,与大人不谋而合。也正是认为,若能争取在半月之内出军,实为最好。

    “皇上既有旨意,令我协调海东、益都两地军马。田丞相既然身为益都丞相,也便在受我节制的范围之内。便在大人回来之前,我其实就已经遣人去了棣州,把我刚才与大人讲的计划,也送去与田丞相了。信使前去棣州,距今已有两日。估算时日,大约田丞相今晚、或者明早,便可收到我的密信。也就是两三天内,他的回信就能送来。等到那时候,看了他回信怎么说,我再请大人来,共同商榷就是。大人,你看如此可好?”

    刘十九斟酌再三,说道:“田丞相军处前线。俺此次前去棣州,虽没下他的军营,但是却也曾有听他说起,他现今所存之军力,不过万人上下。一下子,殿下就想要问他要走五千人。以俺的估计,田丞相难免会觉吃力。一封密信,怕不能够把他说服。

    “这样吧,俺也再写一封信,麻烦请殿下派人,给他送去。

    “安丰如今所处的危急形势,殿下虽略有所知,但是却也肯定不会有俺清楚。俺可以在这封密信上,把安丰如今所处的危急形势,详细地给田丞相讲一讲。田丞相对朝廷的忠诚,朝廷还是很放心的。有这么双管齐下。殿下想问田丞相要五千精卒之事,也许便有几分可成了。”

    真是正在瞌睡,刚好送来个枕头。邓舍顺水推舟,答应了,又借势说道:“田丞相军力如今稍有不足,这个事儿,我也是知道的。今受大人提醒,我也忽然觉得,一封密信怕还真不足以将他说服。大人的密信尽管请写。我也便这就再给他写一封信。三封信到,应该也就足够了。”

    刘十九点头,表示赞同。

    他即起身,召来使团中的文书,却不肯当着邓舍的面写信,而是告了个罪,转回房内,掩上门窗。多时,把信写好,细封住了,又再出来,交给邓舍。邓舍给田丰的第二封信也写好了。便选出信使,快马送去棣州。

    看看天色不早,邓舍早备好了酒宴,殷勤邀请刘十九。

    刘十九哈哈一笑,说道:“自俺来入益都,未有寸功。为救安丰,还更劳累殿下南下。偏偏殿下待客却又殷勤非常,大宴、小宴不断,还真是叫俺惭愧。”他心情不错。本来预想的,邓舍定会推三阻四。却是万没料到,他居然这么爽快地便答应了南下之事。再去看邓舍,刘十九是越看越觉得亲切。心中暗挑大拇指,想道:“都说燕王狡诈,这些人却都是看走了眼了。燕王殿下,明明就是个大的不能再大的忠臣!”

    邓舍微微一笑,话语亲切,说道:“大人何必如此讲?大人已为益都丞相,又何来‘待客’一说?前数日,大人初至我益都,行色匆匆,次日即转去了棣州,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益都的官员。以后你们都是同僚。南下之事,既然已经定下。今晚宴席,便不讲别事,只叙同僚之谊。

    “……,大人,你先请。”

    刘十九也不客气,呵呵一笑,转身出堂。才出堂门,猛听见脚步急促,慌忙转头去看,险些与一人撞在一起。他稍微往后退了两步,见来人满头大汗,神色焦急,顾不上与他赔罪,略行一礼,即入了堂内。

    刘十九目随之,见此来人奔至邓舍身前,附耳低语了两句。邓舍微蹙眉头,嘴唇动了动,因声音太小,也不知回答了些甚么。只见他又提起右手,轻轻往下斩了一斩。来人躬身行礼,大声说道:“是!谨尊主公令旨。”大踏步地又出来了。进去堂内时的焦急神情,此时也换了一脸的杀气腾腾。在堂门口,这人再又给刘十九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刘十九不免好奇,等邓舍出来,问道:“适才入堂之人,不知是谁?”

    “大人不认识么?是了,前几天大人来,他刚好有事,没能随我一起前去相迎大人。此人即为我益都左右司都事,名叫刘名将。现掌刑罚之事。”

    “俺看他入堂时,神色焦急。不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也没甚大事。不过三两蟊贼,不自量力,在地方生乱。劫杀了两队商贩。我已经叫刘名将去严办了。”

    “三两蟊贼?”

    “大人也知,益都战事不断,且山东地方,民风自古剽悍。大名鼎鼎的梁山泊不也就在山东么?故此,便颇有些地痞无赖,因为战事就此而落草为寇。平素倒也没甚么大的损害,就是常常骚扰商贩,着实可恼。”

    “原来如此。不过,虽说是三两蟊贼,却也不能放之任之。殿下怎么就没有想过,将之彻底剿灭么?”

    “我其实本早就有打算,想将之彻底剿灭的。只是一直抽不出空来。现在不是又已决定南下了么?暂时之间,也便只好再缓上一缓了。……,此皆为小事,不必多讲。大人,你请先行。我给你介绍同僚要紧,些许蟊贼,何必多提?没的影响了大人的兴致。”邓舍肃手作礼,笑而言道。

    刘十九也没多想。天下战乱日久,本就处处盗贼丛生。这种事儿,本就并不少见。他也是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当先而行。

    两人自去宴会场所。

    邓舍巧妙设计,刘十九不知不觉,已经渐入其彀。益都、海东积极备战,这边且放下不说,只说方从哲。自出了益都,星夜兼程。他本为文弱书生,并非赳赳武夫,却也是难为他了,日行两百,夜亦少说百里。几乎不眠不休,十来日后,进入了孛罗的地盘。又一两日,来到大同。

    这次不比上回。上回出使,罗国器是正使,这一次,方从哲便是正使。这一次,也非是为借粮而来,而纯粹是为说服孛罗而来。所以,随行的使团成员也不多。为保护方从哲的安全,邓舍依旧派了时三千随从。

    来入大同城内。看城内景象,若说苏州是繁华奢侈,大同便是杀气森然。

    大同北拒阴山,南控恒山,锁扼内外长城,地当晋、冀、蒙交通要冲,自古便为北方之军事重镇。历史上游牧民族之入侵,便是多从大同突入,继而进击晋、冀,从而称雄中原。自前辽建都北京,号南京幽都府;蒙元得天下,亦以北京为都城,改称大都。大同的战略地位就更加的重要了,成为了都城西北部的门户,居高临下,有高屋建瓴之势。

    孛罗屯军大同,大都之蒙元朝廷上下皆视之以为“京城悍蔽”。大同的地位,由此可见大概。诚然锁钥之寄,其实中原大门。得大同,便可保晋冀之稳;失大同,便形同腹地全开。

    不但地位重要,又且山西民风,较之山东,不遑多让。亦然自古剽悍,风俗尚武。五代时,后汉立国山西。山西,因为在黄河之东,又被称为“河东”。后汉高祖刘知远麾下有员名将,唤作郭威的,当刘知远未起之时,便曾经这样与刘知远说道:“河东山川险固,风俗尚武,土多战马。静则勤稼穑,动则习军旅,此霸王之资也,何忧乎?”诚哉斯言!孛罗盘踞大同,占有半数的山西之地,势力远出塞外,虽其或稍逊察罕一筹,但是较之天下群雄而言,他却也实际上是占有举足轻重之地位。

    方从哲等人来入大同城内,因任务紧迫,不及细细观看人物,也没功夫去寻关系,来不及慢慢与孛罗搭上线,更没有时间去做休整。直接径去孛罗府前,投了个名帖。厚厚贿赂了看门之人,请他尽快传递呈给孛罗。

    孛罗接到名帖,打开一看,上头只有一行字:“客从东来,有千里之地,欲献与公。”

    “客从东来”?东边是哪儿?海东。孛罗见此话的口气如此之大,不免动了好奇之心。即传令,叫入府来相见。

    方从哲留下了时三千等人,教他们在府外等候,说道:“十数日兼程赶来大同,事关重要。如能说服孛罗,则主公大事可成。如不能说服孛罗,则主公事或难为。从哲重任在肩,而到底能否说服孛罗,便在此一举了。

    “诸公且在府外相候。若果可成,则至多一个时辰,我必出来。若果不可成,则孛罗与士诚不同,他和我海东本即是为仇敌也,以为我皇宋是他杀父的仇人。孛罗又嗜杀,更和士诚不同。并且粗鲁无文。想当年丰州一战,尽屠我辽阳红巾万千之众。又且上次去浙西,只不过是为了借粮;这一回来大同,目的却更是为了挑拨。性质更是越发的不同。则我还是否能走出这个门,实难预料。一个时辰之后,若不见我出。诸公便请自回益都。不必再等我了。”

    风起街上,层云变色。

    时三千等人,皆慷慨威武之士,既受命此来,岂会惧怕一死?皆道:“公但请入内。来则同来,去则同去。公若不出,吾等亦绝然不会先行。”

    方从哲道:“不然。此行非关你我性命,更关系国家大事。从哲若死,则易;诸公跋山涉水,再回去益都,将此事告诉主公,则难。孛罗必会沿途追杀。从哲书生,此所谓:‘易事者,我为之。’诸公豪杰,则所谓:‘难事者,请诸公为之。’且以一个时辰为限。牢记!牢记!”

    孛罗府前,一队队的军卒持枪站立,铠甲黑压如云,枪戈明亮如林,阳光投射下来,映照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方从哲说的话在理,时三千诸人彼此相视,慨然应道:“公既如此说,便如公之言。以一个时辰为限。公请入内。”

    风萧萧、枪戈寒,方从哲与诸人一揖作别,挺胸昂首,阔步而入。时三千等见他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庭园深深的孛罗府中,终不曾回顾一眼。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7 大同

方从哲单身入府,在几个孛罗府上人的相引之下,穿廊过院,来到一处不大的屋舍之前。这里却便是孛罗平素会客之所在。

    门外立了有数十的老军,皆孛罗军中之旧人,沙场悍卒。大部分都是蒙古、色目人,也有三两汉人夹杂其间。不论蒙古、色目,抑或汉人,发饰衣装,全都是按照蒙古习俗的打扮。髡顶,剃去了头顶四周一弯的头发,留住前发、剪短四垂,并将两侧的头发编成小辫,垂悬肩上。之所以把两边的头发编成小辫,是因为若是任之散落的话,会有碍左右顾望。

    多数的老军都蓄的胡须,或上唇蓄须,或上唇、颔下皆有蓄须,这说明他们的年龄已经过了二十多岁、又或者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也有少数的老军,年纪甚轻,上唇、下颔皆无蓄须。这些人,年龄皆是尚且还在二十上下。不蓄须,说明他们还没有正式的成年。不过,不成年不代表他们不善战。试想,孛罗坐拥强军数万,能够有资格被挑选出来做为宿卫的,也就数百、至多千许人而已。自然人人精锐,个个骁悍。非常威武。

    却不似出使浙西的时候,孛罗倒也没摆出什么刀斧阵来,这数十人只是便松松散散地立在院中。见方从哲来到,齐刷刷地转过头,数十道视线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有人上来,搜身检查。

    老军中有几个大胡子,睥睨了方从哲几眼,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蒙古语言,且带有浓重的部落口音,方从哲听不大懂,只听清楚了几个词:“黄口孺子,……,汉家小儿,……,大言不惭。”等等。诸老军都是放声大笑。

    风冷过庭,拍动满院人的衣甲,飒飒作响。

    方从哲路途劳累,身体不免疲乏,微觉寒意。却胸中豪气,愈发激扬。方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才月余间,他刚刚见过士诚,今日又即将要见到孛罗。手虽无缚鸡之力,胸腹藏百万甲军。纵横家之流,诚如古人所言:“一人之辩,强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诸老军的嘲笑,他犹如过耳不闻。出使浙西归来,邓舍即兴写了两句诗赠送给他,他此时不由又将之想起,心中默念了几遍:“古人却从书中见,男子要为天下奇!”行走海内,奔走四方,不辱君命。一言而可兴己国,一动则能灭诸侯。何为“天下奇男子”?这便就是“天下奇男子”!

    他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仰头、顾盼孛罗府中景物。待老军检查搜身完毕,振袖、昂首,举步、迈足,从数十虎贲群中挺胸而过,直入屋内。屋内只有两人。一个三旬上下的雄壮将军,一个貌美如花的娇柔侍妾。方从哲心知,此雄壮将军便必定是孛罗帖木儿无疑了。

    他展袖、拉衣,行庄重大礼,道:“海东来客,见过将军。”

    “敢问先生姓名?”

    “方从哲。”

    “可是说张士诚者?”

    “正是。”

    张士诚借粮十万石给海东,消息早已传入大都。孛罗在大都有人,对此当然也是早有知晓了。他闻言色变,说道:“‘送千里之地与我’,你名帖上此话的口气实在不小!当时俺就疑惑。原来你却是前来欲做说客的。说动了士诚借粮十万石与你海东。今你来俺大同,又想用何言辞说俺?”

    “欲送千里之地与将军,此实言也。何来‘口气不小’之说?”

    “狡言善辩之徒!不用你多讲,且让俺来猜一猜。是了,定然是因为益都一战,你海东大败。缺粮少卒。你家伪燕王怕不是察罕对手,深恐察罕再去攻你,所以遣了你来,欲图说服俺,唆使俺同察罕争锋,好让你海东坐收渔翁之利。……,你之来意定然为此。俺说的可对么?”

    孛罗能镇守大同,承其父之余烈,与察罕一时瑜亮,却也绝非不学无术之人。一句话,就说中了方从哲的来意。方从哲处变不惊,哈哈一笑。这声大笑有学问。一来,表示从容,同时也暗示对方说的不对;二来,可以借机争取时间,调整思路,寻找可以用来回答的说辞。

    笑声未落,说辞找到。

    孛罗适时,刚好又开口问道:“难道俺说的不对么?你为何大笑?可是因被俺说中,所以心虚了么?”方从哲正色答道:“将军此言谬矣!”孛罗斜倚胡床,环拥美妾,乜视方从哲,冷笑问道:“谬在何处?”

    方从哲言道:“我奉主公之命,往去浙西借粮。是为公也。我身为海东臣子,自然应当以公事为先,尽忠职责。将军言我‘狡言善辩’,此话从何讲起?在将军视我,或许为‘狡’;在从哲自己看来,我却是为‘忠’。”

    “红贼叛逆,何来为‘忠’?”

    “夫秦汉之际,刘、项纷争。试请问将军,刘邦与项羽,孰为‘忠’,孰为‘贼’?”

    “我大元正统,……。”

    “大元之前,皇宋亦为正统。国家之宝,天下重器,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今当战乱,非到水落石出,‘忠’、‘贼’如何可辨?”

    孛罗勃然大怒,推开怀中美人,一跃而起,抽出放在胡床边儿上的短剑,一手持剑,一手握拳、攥住衣襟,往前行了两步,逼视方从哲,怒道:“大胆反贼!竟然敢在俺的面前,口出狂言!俺且问你,是不想活了么?”

    “将军现居元廷高职,坐拥数万精卒,镇守大同。大同,人皆以之为是大都的悍蔽。若以人体相比,将军就好比是为元廷的左膀右臂。既担负如此的重任,自当明辨天下之形势。当今天下,豪杰竞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将军若能明白这个形势,则前汉、后汉的故事,或许还会重现在今日。而若是将军不能明白形势,徒然用强势以压人,则虽秦之强,两代而亡!……,从哲书生,将军又何必持剑相胁?”

    西汉虽亡,有光武帝中兴汉室,继而建东汉,又延续了宗庙数百年之久。方从哲以古喻今,借用西汉末年的形势来比喻当下。其实就是在对孛罗说:蒙元虽失其鹿,但是现在群雄纷争,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蒙元究竟是会像秦朝那样,虽强而亡?抑或是会像两汉一样,可以再度中兴?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你孛罗帖木儿既然身居高位,对这个形势就应该看的很清楚,不应该一听到逆耳之言,就骤发雷霆之怒。

    毕竟是有求于人,这番话,看方从哲说的似有道理,可称中肯,其实潜在的意思,已经是微有向孛罗服软。蒙元大厦将倾,这是有识者皆可以看出来的。又怎会如前、后汉时?

    且,方从哲是海东的臣子,若果真蒙元如前、后汉时,又再度中兴,海东怎么办?将会置海东于何地?但是,既然是来说孛罗的,就不能直言不讳,为了完成任务,适当的服软也是必要的。纵横之术,又被称为“长短之术”。所谓“长短之术”,“长”,即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只说对方喜欢听的话。

    果然,孛罗闻言,怒色稍息。却仍不肯收剑。退坐回入胡床,将剑放在膝上。方从哲不卑不亢,又说道:“我今此来,求见将军,非是为与将军讨论‘正统’。从哲有一言相问,还请将军能如实回答。”

    “你且问来。”

    “将军视我海东如何?”

    孛罗默然,他早在一年多之前,就曾与海东交过手。察罕脑儿一战,海东军卒虽落包围,视死如归。他麾下上将竹贞,用优势之军力,也没能从中讨得多大便宜。良久,他答道:“你海东之军,可称劲卒。”

    “较之察罕如何?”

    “益都之战,你海东尽管落处下风,不能称败。”

    孛罗也是一时的英雄人物,既然方从哲是在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请求他的意见,他也自然不会再说假话。亦然实事求是的回答。——,其实,他对海东的实力,也是颇为顾忌的。要不然,适才方从哲引起他的大怒,他为何不当即斩杀了,反而还肯与方从哲说话?

    他的心思,方从哲此时已经大致猜到。

    孛罗虽然先是一上来,就痛斥方从哲为“狡言善辩之徒”;紧接着又抽剑做出大怒之姿态,但是既然他现在肯如实回答方从哲的问题,其实也就说明,他实际上也还是想听听方从哲想要给他说什么的。

    综合他前后的态度,方从哲心中大定,想道:“此事已有三分成了。”他又问道:“从哲再请问将军,察罕何许人也?”

    孛罗乃是蒙古功臣世家的出身。蒙元朝廷,最讲究的就是“根脚”。“根脚”也者,即其出身。察罕纵然称雄天下,出身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军户,孛罗又怎会看得他起?嗤之以鼻,心中想道:“色目小儿。”但是这话却不能对敌国之人讲,回答方从哲,说道:“我大元之栋梁。”

    “察罕之军如何?”

    “军强将勇,谋臣如雨。”

    “相比将军如何?”

    孛罗之军,稍有不如察罕,却不肯自认不如,强自答道:“不相上下。”

    “察罕之军与将军不相上下。而数月前,我海东与察罕又曾有一战,如将军所言,虽落下风,不算为败。则便也就是说,我海东之军与将军、与察罕也大概也可以称之为‘不相上下’了?”

    方从哲绕来绕去,孛罗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皱了眉头,道:“姑且算是。”

    “从哲虽为浙人,却也曾经游历天下。再请问将军,河东之地,土地最为肥沃、可称粮仓的地方又在哪里?”

    “冀宁诸路。”

    “从哲又再请问将军,如今冀宁诸路,现在谁人之手?”

    孛罗猛然抬头,二度逼视方从哲,却先不回答,质问道:“你颠来倒去,说东道西。到底想与俺说些甚么?”他不回答,方从哲替他回答,说道:“如今冀宁诸路,却是在察罕之手。不知对也不对?”

    “对又怎样?”

    “如此,则前番察罕来与我在益都交战之时,将军虽然打出了‘呼应’的旗帜,也曾大发三军,屯驻塞外,却自始至终不肯与我海东交锋的用意,从哲算是明白了。”

    “益都交战,俺屯驻塞外?”孛罗越发糊涂,不晓得为何方从哲三转不两转,却竟把话题落在了此处,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察罕之军既然与将军不相上下,我海东之军也与察罕不相上下。所以,将军屯驻塞外,看察罕与我海东在益都交锋,是欲坐山观虎斗。”

    孛罗不语,静听方从哲接着往下说。方从哲继续说道:“而将军为何想要坐山观虎斗?从哲斗胆,妄加猜测。究将军之意,无非是因为将军之军虽可与察罕匹敌,但是却又因冀宁诸路现在察罕手中,所以将军之粮远不及察罕。而察罕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袭我益都,则这显然便是一个削弱他的最好机会。是以,将军坐山观虎斗。将军之欲,应该是打算在等察罕与我海东两败之后,然后再趁机而起,席卷东西,一统北地。……,不知从哲之所猜测,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如果从哲猜错了,则从哲下边的言语,将军大可不听。而若是,如果从哲猜对了,则将军此举,以从哲看来,实在难称良策。将军果欲如此行之,仍然坚持‘作壁上观’之策,则将军之覆败,为时不远!”

    “此话怎讲?”

    “察罕、将军与我海东,三强并立。北地之英雄,也只有将军、察罕与海东三家而已。正如从哲刚才所言,今之天下,群雄并起。谁可胜、谁会败,不到水落石出,实难预测。但是,遍观古今,古今之英雄,凡所能够成就大事的,却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即是,……。”

    “即是为何?”

    “秦汉之际,刘、项争雄。项羽军强,刘邦不能抵,乃入汉中,焚烧栈道,示其再也无意出军,以麻痹项羽。不久之后,却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挥军东出,联络诸侯,与项羽决胜争强。终垓下一战,项羽自刎乌江。这段楚汉争雄的故事,将军应该是知道的吧?”

    孛罗点了点头。

    “隋末之际,李渊自河东起事,虽四面强敌,不惧战斗。先取关中,继而败王世充、斩窦建德。经历多年鏖战,终一统天下。将军如今屯驻大同,也算是处在河东之内,对这段故事,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知道。”

    “又再如汉末之曹操、宋初之太祖,自凡所起事,多者或大小数百战,少者亦不下数十。而观其所以能成就大事,从哲也愚陋,只看见了‘积极进取’四个字,却从未曾看到过有因‘坐山观虎斗’而竟能有所成的。

    “秦汉之际,项羽战于巨鹿,多路诸侯的义军却倒是曾有‘作壁上观’的。然项羽战罢,大败秦军,诸侯之将无不膝行入其辕门,不敢仰视。从哲又再请问将军,是欲效仿膝行之秦末诸侯,又抑或是有意效仿汉高、宋祖?”

    孛罗沉吟不答。

    “坐山观虎斗,是消极退让。诚如将军所言,察罕、将军与我海东,若较之军力,的确不相上下。如今,冀宁诸路已在察罕的手中,是察罕又已因此而较强与将军。设若,察罕与我海东相争,察罕胜,我海东负。则察罕便是更加又掩有山东。则当其时也,西至关中,东至益都,北抵冀宁,南到汴梁,察罕地广数千里,军强数十万。将军尚欲‘坐山观虎斗’耶?将军难道想用您的大同一地,来对抗察罕数千里的疆域么?

    “又设若,察罕与我海东相争,察罕负,我海东胜。则我海东便是更且又扩地千里,以我久战之悍卒,挟大胜之威风,长驱直入,兵临城下。从哲又想要请问将军,将军尚欲‘坐山观虎斗’耶?又或者,难道将军依旧打算只用您的大同一地,来对抗我海东数千里的疆域么?

    “‘坐山观虎斗’,可短不可长。从哲大胆,为将军预测。如果将军还是坚持旧策不改,仍然不肯主动出军,还是想要‘作壁上观’的话,则北地三雄,最先亡者,必将军也。”

    孛罗以手摩挲短剑,狐疑不决,看方从哲,说道:“你从海东来,是海东之臣。你这是在用花言巧语,想要说服俺上当么?”

    方从哲笑了一笑,说道:“从哲固然是从海东来。然,天下大势如此。将军又何须问我的身份?只论其势则可。若觉从哲所言对,将军请从之。若觉从哲所言错,从哲既敢单身前来,又何惜此头?”

    “俺看你的目的,兜转来兜转去,却还不是为了挑唆俺与察罕相争?你言称不可‘坐山观虎斗’,但是究竟你的用意,却还不就正是为了挑拨了俺与察罕相斗,从而却好使得你海东‘坐山观虎斗’么?”

    “从哲仍请用汉末之例,为将军比之。”

    “且说。”

    “汉末战乱,英雄四起。北地豪杰,曹操、袁绍,一两人耳。先,袁绍军强,曹操势弱。观之与今日,则察罕军强,恰如袁绍;将军稍弱,可比曹操。然,曹操虽弱,毫不惧战。与袁绍对决官渡,一战功成!

    “这段故事,将军知道么?”

    当时,说三分风行海内,孛罗对此当然是知道的。方从哲又道:“曹操有一句评价袁绍的话,又也不知将军可曾听过?”

    “哪句话?”

    “‘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观将军今日之举,持两端,狐疑不决,听忠言而不纳,疑从哲为奸诈。何异曹操此评!曹操虽处弱势,而能奋发,一统北国,终成帝业。此之可谓‘真英雄’也。而将军如今,既已身处曹操当年之弱势,复有昔日袁绍之‘无断、惜身’。试请问将军,较之察罕,将军又怎能不败?”

    说过了好话,孛罗还是犹豫不决。这个时候,就该说点不好的话,用来刺激一下他了。所谓“长短之术”,“短”者,即为“贬主之节行,言其害而不言其利”。如果孛罗不肯听从方从哲的意见,那么就夸大有可能会因此而产生的后果。

    孛罗沉思良久,回剑入鞘,问道:“你说你今此来,是想要献给俺千里之地。你所欲献者,就是冀宁诸路么?”

    这本是方从哲故技重施,故作惊人之语,以此来引起孛罗的兴趣。不过,既然孛罗问起,他却是也早有准备,答道:“将军如果能听从我的意见,则从哲献给将军的,又何止冀宁诸路?关中之地,也定然早晚都会悉为将军所有。”孛罗还是难以决断,说道:“若俺如你言,与察罕相争冀宁。则你海东虎伺一侧。岂非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将军果肯出军,则将军从北,我海东自东。受损者,必为察罕;而得利者,又何止我海东?得利者,将军与我海东也。”

    “然,你海东终归逆贼。”

    就算海东与孛罗都能得利,察罕乃是为蒙元之支柱,最终受损的却还是蒙元。方从哲早料到孛罗会这么说,之前就早埋下了伏笔,这时听孛罗如此一说,心中反而轻松,暗自想道:“我海东虽在你眼中是为逆贼,但是你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怒。此事,已有八分成了。”

    他从容不迫地答道:“‘当今天下,豪杰竞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非到水落石出,究竟谁会得利,究竟谁会受损,将军又怎能轻言断之?”

    既然孛罗默认了如今之天下便好比昔日的西汉末年,那么就也等同是默认了将海东、察罕以及孛罗三方放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之上。在形势还没有明朗之前,谁能得胜、谁会落败,的确也不好断定。

    方从哲又道:“又且,人无伤虎意,可是难道说,老虎就不会吃人了么?察罕,就是老虎!从哲再又请问将军,即便将军不去与察罕争冀宁诸路,可是难道说,察罕就也没有觊觎大同的意思么?”

    这一句,打中了孛罗的要害。他悚然而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问道:“然则,以你之意?”

    “先下手为强!若真的等到或者察罕尽取我益都,又或者我益都尽取彼察罕之地的时候,将军就算还想要振作,怕也是早就为时已晚了。”

    “若俺依先生之言,即取冀宁诸路?”

    话说至此,听孛罗重又改称“先生”,方从哲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他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海东必居东呼应,为将军摇旗助威。”

    果然,孛罗示意那美人退下,叫门外老军,唤来府中谋臣。关上门户,与方从哲细细密议。方从哲记起府外的时三千诸人,请孛罗派了个人出去,告诉他们且再多等一会儿。密议直到夜深。孛罗留客,方从哲不肯。自出府,寻了时三千诸人,夤夜出城,星夜疾驰,赶赴奔回益都去了。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8 风云

。。。见有同学提出,以为孛罗与察罕因为有益都存在的关系,所以应该不会开战。我在书评区已经做了一个回答,说了一下我个人的看法。

    我认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个道理很是浅显的。但是,并不一定就是说,浅显的道理就一定能够得到遵从。孛罗与察罕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个纷争,只会使得义军得利;但是,却因为他们双方各自的利益,之间的战事本来就是一直不断的。

    试举几个例子如下:

    至正二十年

    八月,诏遣参知政事也先不花往谕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令讲和。

    时孛罗帖木儿调兵自石岭关直抵冀宁,围其城三日,复退屯交城。察罕帖木儿调参政阎奉先引兵与战,已而各于石岭关南北守御。

    十月,诏孛罗帖木儿守冀宁,孛罗帖木儿遣保保、殷兴祖、高脱因倍道趋冀宁,守者不纳。

    十月,察罕帖木儿遣陈秉直、琐住等,以兵攻孛罗帖木儿之军于冀宁,与孛罗帖木儿部将脱列伯战,败之。

    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至正二十一年

    正月,命中书参知政事七十往谕孛罗帖木儿罢兵还镇,复遣使往谕察罕帖木儿,亦令罢兵。孛罗帖木儿纵兵掠冀宁等处,察罕帖木儿以兵拒之,故有是命。

    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

    二月,察罕帖木儿驻兵霍州,攻孛罗帖木儿。

    三月,孛罗帖木儿罢兵还,遣脱列伯等引兵据延安,以谋入陕。

    五月,察罕帖木儿以兵侵孛罗帖木儿所守之地。

    六月,察罕帖木儿谍知山东群盗自相攻杀,而济宁田丰降于贼,欲总兵讨之。

    ——以上察罕与孛罗之间的战事,都是发生在察罕还没有取山东之前。当时,田丰锐意进取,接连开疆拓土,即便在如此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还是不能一致对外,为争夺冀宁诸路而接连开战。可见,他两人的不和实际上根本已就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故此,由此推断,给他们个助力,说动较弱的一方,去借助外力,挑衅较强的一方,似乎也并非不是没有可能的。

    当然了,以上观点,还是仍然皆为我个人的看法。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同学们提出来,也好做继续的议论。

    ——

    因为回益都的路,去大同的时候都已经走了一遍,所以较之去时,回来的速度更快了一点。六日之后,方从哲、时三千诸人回到益都。正在夜半时分,方从哲取出令牌,出示城上守军。海东的令牌分有好几种。有最低层次的,不太紧急;有较高层次的,重在紧急;又有最高层次的,不但紧急、且还秘密。守军轮值的将校看那令牌,却正是最高层次的,知这来人必有紧急且秘密之事。急令部属打开城门,放诸人入城。

    为免得引起城中惊动,方从哲等人皆用棉布裹住马蹄,也不打火把,只借助阴暗的夜色,停也未曾停一下,直接穿过了城门,横行街上,径往燕王府奔去。待至到了府门之前,一样地出示令牌。

    守门人不敢怠慢,急忙放请入内,一边自有侍卫飞奔快跑,前去通知邓舍。

    邓舍刚刚入眠不久,闻讯而起。来不及穿衣服,便只拣了件袍子,马马虎虎地披在身上,甚至忘了穿鞋子,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转回去,随便穿上,即往外走,同时说道:“请从哲等人且去书房与我相见。”

    来入书房,未及坐下,方从哲、时三千已到。邓舍快步迎出,在书房门口,握住了方从哲的手,却不先问出使情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方从哲诸人几眼,见诸人皆是风尘仆仆,由衷说道:“诸位辛苦!”

    “为主公谋大事,岂敢言辛苦!”

    “诸位快请入内。”

    诸人入内,分别落座。室外夜深,寂静无声;室内红烛,暖气如春。邓舍吩咐随从上茶,与诸人说道:“诸位夜深归来,是不是还未曾吃饭?”又教随从,“去膳房取些糕点、充饥之物,速速拿来。”

    时三千连灌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才方解饥寒。

    连着十几天都在马背上渡过的,时三千这些武人出身的还好,方从哲一书生,早就受不了了。下了马,走路都还是在打飘,犹如腾云驾雾。更且两侧腿内,又也早就是磨得烂了。虽然也一样的饥寒难耐,嘴唇干燥,可是却因身体不适,又与时三千等人不同,就连茶水,一时间也是难以喝下。只拿起水杯,抿了两口。室内暖气熏人,多时,才渐渐缓过气来。

    邓舍见他们多有恢复了,这才问道:“出使情形如何?那孛罗可曾有被你们说动?他是怎么回答的?如何说法?”

    一连几问,可见邓舍心情之急切。如此急切的心情,却还能够忍到现在才问。时三千粗人,人不够敏感,倒也罢了。方从哲心细,不免感动,起身跪拜,言简意赅,答道:“臣此次出使,托主公洪福,幸不辱命。”

    “果然?”

    “正是。”

    邓舍霍然起身,搓着手在室内连转几圈,欢喜之情实难压抑,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放,笑声欢快,如释重负,先走到方从哲座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又来到时三千的座前,捶了他两下;再行至其它几个有资格入室内的使团成员座前,或击掌,或握手,连声大笑,说道:“吾事可成矣!”

    随从将糕点等物送上,时三千诸人皆狼吞虎咽。方从哲吃不下去,略略填了两块,即放下,不再去拿。

    等他们吃了会儿,邓舍说道:“我知道你们路上辛苦,看你们的面上颜色,尽皆疲态,想来怕是会有十来天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吧?本该就让你们去休息,但是却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且我益都出军之日也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有关此次出使的详情,我必须现在就要了解。……,这样吧,从哲、老时你们两个人留下,我有话相问。其余诸位,便请即先去休息。也不必回你们家中了,今夜,便宿在我的府内就是。”

    随从引路,带了其它人出去。

    邓舍又追出来,交代随从:“些许糕点,难以吃饱。教膳房再备下些饭食,送去诸位房中。海东给我送来的好酒,也取出来,请诸位痛饮!”笑与诸人说道,“此次出使功成,诸位劳苦功高。却因暂时间,此事需得保密,所以不能即行封赏。且等一等,过些时日,我必有赏赐下来。”

    诸人皆道:“尽忠主公,本分事也。且臣等何能?此次出使,所以能获成功,功劳皆在方君。臣等虽随从方君左右,实际因人成事,不敢求赏!”

    “哈哈。你们且先去吧。”

    邓舍看他们远去,又低声叮嘱随从,“告诉府内人等,从哲诸人今夜归来之事,禁止外传。尤其刘大人那里,绝不可令其知晓!”随从应命,自去给知情人下封口令不提。邓舍转回室内。

    “中涵此行,能不辱使命,完成任务,是为我海东又立下了一个大功。我心甚慰,我心甚慰!……,你们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快坐下。中涵,你且将你出使的经过、面见孛罗的情形,一一与我细细道来。”

    “臣入大同城后,便径直去了孛罗的府上,投名帖以求相见。待见到孛罗之后,如此这般,臣将之说服。他并又召来府中谋臣,与臣密议,直到夜半。臣遵照主公的命令,与他商议妥当。

    “已经定下了,只要主公自益都发起对察罕的攻势,他便会从大同出军,威胁察罕的后阵。同时,他提出一个条件,如若在主公动手前,察罕先来与他交战的话,也请求主公能够从益都出军,以此来威胁察罕的侧翼。总之一句话,主公动,则孛罗会与主公配合;孛罗若动,也请主公配合。”

    “好!好!”邓舍喜不自胜。

    虽然,洪继勋先前出谋,已经为海东定下来了明取徐州、实收济南的计策。但是,益都毕竟才经战乱,收济南容易,两万人足够;但是,若因此举导致引起察罕的激烈反扑,益都却势必难支。固然,邓舍早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方从哲此次出使能否成功,他都会按照洪继勋的此策行事;然而,他其实内心中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方从哲不辱使命,出使大同,一举成功。既说服了孛罗,有了孛罗的呼应,那么如今基本上便可以断定,即便益都取了济南,察罕反扑的可能性却也不会太大了。等同压力骤减,邓舍怎会不高兴?

    他称赞方从哲,说道:“适才,听中涵言语,你用曹操、袁绍之例来说孛罗,真乃大妙!曹操、袁绍,皆为汉臣。曹操官渡获胜,故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倘若获胜者袁绍,或许挟天子者,就有可能会是袁绍了。察罕、孛罗,还真是就像汉末之曹操、袁绍!

    “只是,中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用此例一说孛罗,孛罗就会肯从呢?毕竟今日之北方,不但有曹操、袁绍,还更多了有我一个海东。你就不怕若用此例说他,反而会激起他先联察罕,取我海东么?”

    邓舍此问有理。对孛罗来说,到底海东才是外敌、是反叛;而察罕,不管怎么说,和孛罗却也还是“自家人”。方从哲用此例说他,难道就不怕适得其反?

    方从哲答道:“凡说人者,首要之点,是先要摸清楚对方的心理。知道了对方的所想,然后才能有的放矢。臣启程去大同前,奉主公令旨,先去了通政司,从李首生手中得来许多有关大同与孛罗的情报。且臣对晋、冀的形势,通过平时的耳闻路听,其实也是早有一些了解。

    “由此,结合通政司的情报与臣平时之所闻,臣分析孛罗之心态。”

    “孛罗是何心态?”

    “他自居功臣世家出身,素来瞧不大起察罕。可惜,他虽瞧不起察罕,察罕对元廷的功劳却远大过他。两下相合,孛罗对察罕就是一边瞧不起,一边却又深为嫉妒。越是瞧不起,就越是嫉妒;越是嫉妒,就也越是瞧不起。人若无欲,纵然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既然孛罗有此心态,臣自然便可趁机向他施以说辞。是以,臣用曹操、袁绍之例说他。”

    “噢。如此说来,你用此例说他,明面上,是想暗示他与察罕谁获胜,谁就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却是也想同时借此来更加地激发出孛罗对察罕的嫉妒,并利用他的这种嫉妒,促使他产生争胜好强之心。”

    “主公英明,臣正是此意。又且,孛罗虽占有大同,粮食其实却也紧缺。缺粮,就会少军。而晋冀之地,丰饶的所在当数冀宁诸路。冀宁却在察罕的手中。孛罗觊觎冀宁久矣。前番,益都之战时,他屯军塞外,为何因姚平章一封信,就即返回大同?还不就是为了冀宁诸路?

    “若说他对察罕的瞧不起、嫉妒以及争强好胜,只是一种心态,那么,他对冀宁诸路的窥伺,便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所欲’了。臣既然已经知其心态,又了然他的‘所欲’,给他的说辞,当然就能够有的放矢了。

    “另外,臣举曹操、袁绍之例,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是想借此来向孛罗暗示今日之形势。”

    “如何暗示?”

    “汉末的形势不止袁绍与曹操,即使其天下之大势,要说起来,与今日其实也是很为相似的。

    “汉末之时,有黄巾起义。今日之时,有我皇宋红巾起事。

    “汉末之时,南北群雄,北边曹操、袁绍、袁术,先还有凉州董卓、幽州公孙瓒,又有南阳张绣,荆州刘表,江东孙氏、益州刘璋等等。其中除了黄巾余党外,多数虽有割据之实,名义上却仍然还是遵奉汉室为主。

    “而今日之时,南北群雄,北边察罕、孛罗、我海东,南有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陈友定等等。除了我皇宋以及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诸人也是虽有割据之实,名义上却仍然还是遵奉元室为主。较今日较之于汉末,则明玉珍割据蜀中,便如汉末之刘璋;而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争雄与江淮,便如汉末之孙氏、刘表。

    “‘说三分’天下风行,孛罗虽为蒙人,料来对此却也定是十分熟稔的。故此,臣用此例,明是只说了袁绍与曹操,未尽之意,其实却是在讲今日之形势。所以‘未尽’,由他去想,比臣来说,效果更好。

    “既然今日之形势,如此相像汉末之争雄。那么,孛罗是应该学曹操,还是应该学袁绍,不言而喻。至若我海东,主公自非董卓、公孙瓒一流;而若以孛罗想来,他自视甚高,却说不定就会以此来相比。”

    海东虽盛,但是论其地盘,辽阳非富庶之地,南韩、朝鲜本丽人之地,更且益都孤处海内,运输不易。弊端还是有不少的。孛罗更又自视甚高,即使他真的把海东看做了董卓、公孙瓒一流,却似乎也是说的过去。

    方从哲分析已毕,做出总结,接着说道:“是以,臣先明究以孛罗之心态,再了然与他的所欲,继而向他暗喻今日之大势,虽举曹操、袁绍之例,又有何惧他会联察罕,先取我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

    便在适才,听方从哲讲面见孛罗之经过的时候,邓舍实际上就对他为何会举曹操、袁绍为例有了一点的推测。这会儿,听过解释,果然便正如刚才之所料。不禁赞赏地说道:“‘明察秋毫’,‘胆大包天’,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说客,首先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其次还需要有出众的胆色。只有胆色,没有洞察力,去出使了,胡言乱语一通,说不到对方的心里去,胆子再大有何用?难免掉脑袋。又或只有洞察力,没有胆色,见到敌国的君主,就双股战栗、簌簌发抖,就算把对方的心思看的再准,说不出来,烂在肚子里,也是半点用处也无。到头来,还是难免性命不保。方从哲,有口才、有胆色,洞察力也很出色。因此,两次出使,两次成功。

    方从哲谦虚,说道:“自古没有十拿十稳的说客。臣方才所言,虽然看似侃侃而谈,但到底还是私下揣测之言。实不敢相瞒,臣此次出使大同,在见到孛罗之前,在臣准备的说辞没有与他说出之前,本来也是提心在口,深恐有辱君命的。所以能获侥幸之成功,非臣之功劳,实则还是全赖有我海东作为后盾。无我海东之坚实,臣纵然空有口才,又有何用?”

    邓舍赞叹再三,说道:“中涵,你又何必谦虚?无有把握,也敢应命即起,出使往去大同,更是表现出了你有胆如虎。兼且,亦然利齿如虎。你虽为书生,却真是我海东一虎!”

    “臣出使前,虽无把握。但主公一令既下,即便赴汤蹈火,臣亦不辞。何况只是出使大同?。主公盛赞,臣实不敢当之!”

    连带时三千,三人相视而笑。

    这句评语,后来从时三千的口中传了出去,广为流传。自此之后,海东上下,称呼方从哲往往不称其名,而竟以“方虎”称之。

    古有“韦虎”,今有“方虎”。南梁名将韦睿,素来体弱,未尝跨马,雅有旷世之度,每临战,却辄乘白板舆,执竹如意以麾进至,督厉将士,勇气无敌。而方从哲力不足以缚鸡,技不足以敌人,看起来秀士一名,月余的时间不到,前后出使,却先说士诚,再说孛罗,接连面折诸侯。他两人,一为将,一为使,也可算是相映成趣,皆为书生扬名了。

    说过出使的情形,方从哲问道:“现今已是二月底,主公方才言道,我益都出军近在眼前。不知定下的日子,是在几时?”

    方从哲、时三千身负出使的重任,对洪继勋的计策自然也是早就知晓的。邓舍也不瞒他们,笑了一笑,说出一个日子。方从哲连在马上奔驰,都快过糊涂了,想了想,记起来今日是为何日,掐指一算,惊讶说道:“三天之后?”邓舍颔首,说道:“不错,正是。”时三千也很惊讶,插口说道:“可是三天之后,不也刚好就是主公大婚的日子么?”

    邓舍大婚的日子,上个月就定下来了。

    这个日子,不但时三千知道,也不但海东上下都知道,安丰、金陵、浙西、江都,包括台州等地,海东也早遣使者前去通知了。想来消息传递,也不止南方诸侯,即使北方的大都、察罕等处,估计也是会早有听说了。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就是因我将要大婚,所以才好用军。”

    方从哲忍不住抚掌称妙,赞道:“出其不意!好计策!”时三千倒是有些顾忌,说道:“只是主公大婚,是为喜事。大婚之日动干戈?”

    邓舍什么人?有壮志雄图,想取天下之人,岂会在乎这些?他挥手而笑,说道:“我知阿奴有喜之日,正好在击退察罕之时;当时是为双喜临门。这一次,我也还更想要在大婚之时,接到济南捷报!也来一个双喜临门。”

    “棣州田丰那边?”

    “有刘十九的催促密信,又有我答应借粮与他。他的五千精卒,已然准备好了。前数日,我派了一批将校,已经赶去棣州,以为协调指挥。”

    田丰比益都还要更加缺粮,他若不同意,邓舍就不会借给他粮食。若无邓舍的借粮,以他的存粮,至多还能坚持一两个月。两个月后怎么办?无粮就无军。所以,他纵然心中不愿,也是不得不答应出军。

    “今,主公告诉田丰,欲取者是徐州。但是,主公想要的却是济南。等到战事展开的时候?那田丰会不会?”

    说到能言善辩,海东或许无人能胜方从哲;但是讲及军事政事,方从哲却难免差了一些。邓舍笑道:“田丰缺粮,就像中涵你所说的,他‘所欲’者,粮也。只要我给他粮食,让他打哪儿,他还不就是得去打哪儿?”

    时三千说道:“三天之后,战事即起。主公,攻打济南少说也得一两万人。来得及调动么?”

    “早在前日,就调动完毕了。为保密起见,各部应调的军卒,或者是乔装成屯田军、又或者是装作民夫,再又或者是扮作换防,经过十几天的调动,如今已经陆续开到了益都以西的诸地。此等诸般事宜,皆是由阿过及其益都分院所整体负责的。办的非常稳当。万事俱备,只欠开战。”

    “那开战的由头?”

    何为“开战的由头”,自然即为洪继勋提出之“函山冲突”。邓舍说道:“开战由头此事,我交给了通政司去办。自上次的函山之战后,李首生就曾有派出不少人手,对济南鞑子的活动习惯早就摸得透彻。

    “如不出意料,明后两天,就是又该到了济南鞑子出城哨粮的时候。我在函山一带安排了两个营头的士卒,待鞑子出城,他们即也装成巡逻的模样。待敌我两军相逢,交战之时,我有严令,只许败、不许胜。务必要诱使鞑子急追紧撵,深入我益都腹内。无论其烧杀抢掠也好,又或者无论其借势取我城县也好。声势造得越大,就是越好。

    “只等此消息出来,我自便可佯装大怒,与刘十九说,为保后方安稳,必须改变计划,先取济南。”

    “粮饷、军械等物?”

    邓舍看了看方从哲,笑道:“中涵从浙西借来的粮食,所剩还有不少。我已然令吴鹤年以及分省左右司将之尽数调集,储备在了一处。足够两万人两月之用。至于军械,也早已准备妥当。泰安等城,本就才运去了许多的火炮、投石机等物,不需补充,也足可管够我军使用。”

    打济南,绝对用不了两个月。邓舍之所以提前备下了两个月的粮饷,其实还是为了防范察罕。虽说方从哲说动了孛罗,但是战事一旦打响,却万万不能够把指望放在别人的身上。如果察罕不顾一切,一定要来一次反扑,至少不会措手不及。这却也是两手准备,可谓老成之谋。

    又及军械,准备的除了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之外,也还有军械提举司才生产出来的手雷、地雷等物。因为时间关系,数目不多,不过却也可以刚好趁此战的机会,牛刀小试,试试这些东西的作战效果究竟怎样。

    海东万事准备已足,即将要在刘十九的眼皮子底下、以及察罕的不及防备之下瞒天过海。自益都之战,过去才不过几个月。如果此战获胜,则也就同时说明,海东将要从早先敌对察罕时的被动防御,积极地转变成为主动攻击。一想及此,方从哲、时三千虽然疲倦,免不了斗志昂扬。

    室外夜色深重,院中风声时闻。

    因为刘十九的到来,海东对察罕的反击不得不随之提前,经诸多臣子的协力齐为,箭已在弦上。深谈快至天亮,方从哲、时三千两人方才告辞,由随从领了,去往房舍歇息。

    邓舍虽说是几乎一夜没睡,此时却毫无困意,精神奕奕,在室内负手踱步,将方从哲面见孛罗时的说话又细想了一遍,看窗纸发白,听雄鸡报晓,知道天光将明。他推开窗户,迎冷风,看黎明的天空云气变幻,不多时,遥遥见红日喷薄,跃出地上,豪情万丈,教随从:“请洪先生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9 大婚

小明王龙凤七年,蒙元至正二十一年,春二月,二十三日。也即辛丑年,辛卯月,乙巳日,以星象推算,正是该到吉神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是为“黄道吉日”。宜:嫁娶,订盟,纳采,动土,徙迁。

    邓舍的大婚之日,便定在了此日。

    依照礼节,诸般该提前走到的程序,早在此日之前便都已经走过了。这礼节,是蒙元根据朱熹《家礼》中有关婚礼的内容而制定的。再往远说,这朱熹的《家礼》,其实所依照的还是自周朝以来便就形成的《士昏礼》。只不过《士昏礼》是有六礼,而经过变动之后,现在的婚礼则是有七条。

    头一条,议婚。必先使媒氏往来通言,俟女氏许之,然后“纳采”。

    次一条,纳采(即下定)。主人具书,夙兴,奉以告于祠堂。告庙而后行,示不忘祖。乃使子弟为使者如女氏,女氏主人出见使者,遂奉书亦告于祠堂。出以复书授使者,遂礼之。使者复命,婿氏主人复以告于祠堂。或婚主人亲往纳采者听,婚家之主也可以亲自去纳采。

    次次一条,纳币(即下财)。以男家为主,办酒筵,请女氏诸亲为客,女氏诸亲先入座。男家至门外,陈列币物等。令媒氏通报。女氏主人出门迎接。相揖。女氏主人先入,男家以次随币而入。举酒,请纳币;饮酒,纳币讫。女氏主人回礼,婿家饮酒毕。主人待宾如常礼,许婿氏女子各各出见。两边的亲家,包括女方的婆婆和男方的丈人,互相见个面。

    此三礼行过,接下来就是亲迎。新郎官和新娘子该要出场。

    亲迎的前一日,大都等地有风俗,盛行在出嫁前为姑娘沐浴。家人把女儿送入堂中澡浴,男家一应都散汤钱,凡应役者赏有差。男家复把避风盏之类,比及出门,轻者十封,及有剃面钱之类。迟明则出嫁。由男方出钱,在迎娶的前一天,请将要嫁入门的新媳妇洗澡。

    益都距离大都不是很远,此风也是颇为盛行。只不过,邓舍身份不同,罗官奴也有身孕,这一条就免了。但是另外一条却是免不了的。临出门前一夜,罗李郎需要先使人张陈“其婿之室”。也就是说,先要派人去把新婚的房子给整顿一下,不外乎送些家具、办些器具之类。

    男方置办房子,女方置办家私,这也是早有传统。但是,邓舍身为燕王,什么东西没有?实际上却也不需要罗李郎来“张陈”,只是恪于规矩,任由罗李郎准备了物事,略略地稍微送来了一些。

    便在这日夜晚,宾客云集。

    有洪继勋、赵过等海东大臣,也有刘十九等安丰贵客,更有从浙西等地将将赶至的贺喜使臣,满室衣冠,尽皆朱紫。动辄见人,便是名士。邓舍置酒办茶,穿梭其中,他本来就心中有事,当此之时,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迎对诸人的恭贺,笑语殷勤,累得实在不轻。

    好在诸人也都知道,他明日还得早起,并没有闹得太久。二更前后,即便各自散去。

    刘十九现今本就还是在燕王府住,不用着急,他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意味深长地冲邓舍笑了笑,说道:“殿下名满中原,那浙西士诚、江都友谅,乃至远到台州,宾客云集。这样的盛况,即便是俺当年在汴梁的时候,却也是不曾见过的。真是叫俺大开眼界。”

    邓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连连谦逊。刘十九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长长一揖,哈哈大笑,说道:“恭贺殿下明日新婚大喜。”看宾客皆已走了,凑近两步,低声问道,“南下之事?敢问殿下,各部都已经准备好了么?”

    “皆已准备妥当。按照预定的时间,便在明日下午即可全军出发,同时南下。若是顺利的话,一天之内便可穿过察罕所辖之诸城。待到三日后,就能抵达徐州城下。五日之内,必能够发动得起第一波的攻势。只是,却不知大人留在徐州一带的那五千军马,有没有也已经准备妥当?”

    “殿下放心。俺十日前就给他们送去了密信。估算时日,密信早就应该送到。料来,他们也定然已经准备妥当了。”

    “甚好!有我益都两万人,棣州五千人,合计两万五千人担任主攻、并及负责牵制察罕部,又再有安丰五千人担任掩护、并及负责牵制士诚部。三万人,攻打一个徐州城,十拿九稳!大人,你就等着听候捷报吧。”

    “只是那浙西士诚的使者,昨日却也来了。战事若一打响,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向他解释?”

    “他来的是我益都。即便战事打响,他有所听闻,难道却还需要我向他解释么?”如果战事打响,张士诚的使者来入益都,就是羊入虎口。胆小的,怕会担忧性命;即使胆大的,难不成还敢硬闯燕王府,痛斥大骂?

    刘十九一跳大拇指,笑道:“殿下能有此决心,自然是再好不过。”行了一礼,告辞出门。

    邓舍亲自送他离开,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低声吩咐了侍卫两句,不多时,洪继勋、吴鹤年、李首生等文臣,并及赵过、李和尚、毕千牛、傅友德、郭从龙、胡忠、王国毅等诸将,悉数再次出现。

    邓舍令侍卫:“戒严室外,百步之内,不许有人。”掩上门窗,高烧红烛。与诸臣、诸将密议。有关此战,种种的细节,所来的诸人早已知晓。不需再来多讲。邓舍话语简洁,只是把分别交给诸人的任务又重复了一遍,先看李首生,沉声问道:“济南鞑子出没之情形,近期可有变化?”

    “回主公,并无变化。”

    “如此,一切诸事,皆依旧按原计划行事。此事能成与否,全看你通政司的情报到底是否准确。从今夜起,你就不用回家了。吃住衙门之内。要时刻与分枢密院保持紧密的联系。……,从济南送来的情报,还是一日三次么?”

    “自昨日起,臣已将之改为了半个时辰一次。”半个时辰一次,一天就是二十四次。为了此事,李首生几乎把通政司的人手全都派遣了出去。邓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甚好。还有,你要记住,在保密方面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在我军发动之前,绝对不能走漏半点的风声!”

    李首生凛然接令,说道:“是!”

    邓舍再看吴鹤年,问道:“军粮诸物,现在情况怎样?”

    “臣奉主公之命,从分枢密院借来了五百精卒,现今专责看管粮仓。并也已经将运粮所需的民夫名册定好了。只待开战,如果前线陷入僵持,又或者察罕反扑,臣可保证,至多三五日内,粮饷诸物便可送到济南。”

    兵马未行,粮草先动。只要粮饷备好,没有问题,邓舍就宽心许多。

    他点了点头,又问洪继勋,说道:“明日上午我大婚,明日下午战斗就要打响。战斗一旦打响,刘十九等人的动向必须注意。还有徐州一带的五千安丰朝廷军,也一样需要谨慎防备。此两事,先生可准备好了么?”

    “已然准备妥当。刘十九等人处、以及五千安丰朝廷军处,通政司都早已派去了有人,远远监视。这两拨人马,现今皆归臣管。不管是哪一处,只要有丁点、任何的异动,臣即会按照先前定好的方案,给以应对。”

    所谓“任何的异动”。

    那五千的安丰朝廷军,不必多讲。它若异动,只有两个可能,或者回去安丰,或者闯入益都。若其回去安丰,则不需理会;若其果然有胆子闯入益都,则邓舍早备下的有预备队,泰安一带的军马都不会参与此次的战事,当会给安丰朝廷军以迎头截击。其实,话说回来,这后一种的可能性并不会有太大。但是防患于未然,做些准备总还是没有错的。

    而至于刘十九,他若有异动,最大的可能不外乎四处散播谣言,动摇益都士气、民心,又或者联络士诚旧将,图谋趁机作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十九等单人匹马,人数极少,都好是对付。

    同时,也有会出现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刘十九也受到了蒙骗,以为济南之战确实是突发事件。若是他果真如此认为,则自然便是另一种应对,遣能说会道人,给其安抚就是。

    究此几种可能,依洪继勋推测,还是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至多,在战事快要结束、又抑或已经结束之后,刘十九可能才会反应过来,晓得这是益都在“瞒天过海”。可到那时,尘埃已经落定,即便他反应过来,也于事无补了。邓舍颔首,问过情报、粮饷、后方安稳,然后才问前线准备,问赵过,头一个问题却也还不是本部己军,而是问的棣州田丰。

    他问道:“棣州田丰处,可有异样?”

    “据我军派去的将校回报,并无异样。头批借给他的粮食,十数日前已经送到。田丰得到粮食后,即开始厉兵秣马,并点派了数员骁悍之将,做为准备带军出征的统率,以及其所选出的五千精卒也亦然早几日便开始枕戈待旦。看其动作,观其行为,应该是肯定会出军不错的。”

    “他肯定会出军不重要,最要紧一条,要防备他知道我军打算先取济南后,忽然改变主意、按兵不动。为预防此变出现而准备的后手如何了?”

    “南部沿海一带,我军已经集中了数千精卒。只要田丰果有异变,真的不肯随我军攻击济南,那么,我军的这数千精卒就会造出声势,往棣州周边开动。遵照主公之令,绝对会给田丰造成一种他若不肯随我出军,则我军在取济南之后,便会立即以此为借口,转头再来取棣州的假象。”

    上次察罕来犯,数万大军围困益都,田丰就坐视不救。这次,邓舍已经借给他粮食了,而且又是“对敌”察罕,并还有小明王令邓舍节制海东、益都两地的圣旨,如他还是不肯出军。那就说明,他是完全没有一丝半点的同僚之谊,更远远谈不上忠心宋室。如此,邓舍即便以讨伐“不忠”的名义,主动出军前去攻打与他,也是没人可以对此说出一个“不”字。

    一边用粮食做诱饵,一边用大军压境做威胁。总而言之,务要迫使田丰老实听话。所以想让他老实听话,看重的并非是安丰所给邓舍之节制两地的权力,而主要是想要用他的五千精卒,从而来减轻海东军队的伤亡。

    “对棣州田丰,既有把握便好。”直到此时,邓舍才开始转问前线的布置,问道,“前线各部,准备怎样?”

    赵过答道:“两万主力,多从诸衙之中调出。谨遵主公令旨,截止目前,各军皆已准备妥当。给将士们的宣传,说的还是南下打徐州。只有军中副万户以上者,才知道我军欲取之目标实为济南。待到明日,战斗打响,按照预定方略,可保证在三个时辰内,便能将新的作战命令传发下去。”

    毕千牛、李和尚、胡忠、郭从龙等,皆迈步向前,一一奏道:“末将本部若干营,目前已经运动至某地,现在某城驻扎。实有人数多少,配备军械怎样,作战任务为何,主将者分别为某某人。皆已备好,只等战起。”

    “战事将起,军中不可没有重将。诸位,今夜,你们便启程出城去吧。明日午时前,务必要求各归其位。按通政司的情报,至迟到明日酉时,我军布置在函山一带的营头,就会‘遭遇’鞑子出城哨粮的军队。

    “戌时左右,函山的战事会结束。军报送至益都,按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大约会在夜半子时。我接到军报,即会立刻去寻刘十九,通知他我军将要改变计划。然后,我便会遣派快马,分头给你们送去攻击济南的命令。

    “也就是说,后日寅时前后,你们就能接到正式的开战命令。你们一定要在三个时辰内,把命令转发各军。后日巳时三刻,我要听到你们打响攻取济南的炮声!……,赵左丞,还有棣州田丰之军,我也希望能够在后日巳时三刻,听到他们已经出城的消息!……,诸位,还有何疑问?”

    赵过问道:“早先,主公送去给棣州的密信?”

    邓舍一笑,答道:“其中一封,已被‘盗贼’抢去。只是为保密起见,还没公布。大约明后两天,也就会公布于众了。”这密信,如若是公布得太早,未免打草惊蛇。不到开战,绝对是不会公布的。

    赵过又问道:“莱州方面?”

    莱州翼元帅陈猱头。邓舍想也没想,直接答道:“此战,不需陈将军上阵。待战事打响,再告诉他就是。他的任务,只要看好莱州,战事若陷入僵持,保证作为我益都与海东中转港口的莱州能顺利畅通便可以了。”

    “是。”

    “城中高延世等益都诸将?”

    “也不必告诉他们。一样待战斗打响,再教他们知晓。”

    赵过接令。

    “又有水师刘杨部。刘杨路远,他已然赶去了船上。赵左丞,和水师的联系也要时刻保持。诸位,事能成否,便在明日!我也不和你们多说甚么了。都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斗志!天色不早,你们速速出城去吧。”

    诸将慨然应道:“誓死不辱君命!”齐刷刷,行个军礼,转身而出。

    说是军中不可无重将,益都却也需有重将坐镇。赵过、毕千牛两人的职责,就是负责益都的安稳。他两人不用去前线。李和尚、傅友德等出了燕王府,先回本家,取了披挂,各带或多或少的亲兵卫士,即卷驰出城。

    马蹄奔驰的声响,在寂静深沉的夜中,传出甚远。

    燕王府内,刘十九夜深未眠,他也听到了。他住的房舍是个独立的楼阁,登上高处,推窗远望,只见夜色苍茫,笼罩城池。远远近近,偶有灯光。间或风声萧萧,卷动道路林木。除此之外,寂然无声。

    早已就悄然无人的街道上,此时却忽然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骑士,从不同的方向出来,打着火把,便如一条又一条的火蛇,驰骋其上,飞驰远去。观其方向,多汇集到了西边城门。惊动了许多人家的狗,犬吠一片。

    他知道,这必是城中诸将奉旨出城,要往前线去了。他仰望夜色,天空阴云密布,喃喃说道:“臣来益都,呕心沥血,终说动燕王出军南下。皇上、太保,如今燕王一动,我安丰暂时来讲,便可算安然无恙了!”

    人各为其主。他殚精竭虑,为了安丰的安危,而或明说、或暗劝,手段迭出,计谋接连,一心想要说动邓舍南下。如今见木已成舟,海东南下似乎已成定局,他自然如释重负,自认为不愧小明王、刘福通的重托。

    而同一时间,邓舍在室内展开了地图,铺展地上。

    他倒提短剑,行走图上。近至济南前边,一手按腰,一手用短剑指点。此处济南、此处函山、此处泰安、此处莱芜、此处棣州,……。满腹心思,全是围绕战事。至若明日之大婚,他却好似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将要攻取济南之战,似乎一切的计划都已经稳当。

    只是奈何,作战从来都不是一方一厢情愿。其中一方的计划,做为敌人的另一方并不见得就能遵从。计划赶不上变化。便在邓舍直到夜深、方才安寝之时,一场小小的变故发生在了数百里外的济南城外。

    ——

    1,辛丑年,辛卯月,乙巳日。

    有元一代,“举行婚礼的日期,要选所谓‘十全吉日’,即壬子、丙子、乙丑、丁丑、癸丑、丁卯、癸卯、己卯、乙卯、乙巳。”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0 亲迎

济南城外的夜变,直到夜半才宣告一段落;又知道次日早晨,有关的军报才送入益都。

    今日,乃邓舍大婚之日。

    他天没亮就起了身。新郎官大婚,不能一个人去迎亲。便在早几天,为表示不忘旧人之意,他还就特地从驻守益都的军中召来了许多上马贼的老弟兄,以及不少八百老卒中的老人,还有一些自永平起事就追随左右的有功将士。共计有四五十人。与之约定好了,即便由他们做为随同迎亲的队伍,以赵过为为首之人,到时候陪伴邓舍一同前去罗家。

    此一日,诸人亦天还没亮就来到了燕王府外。一个个皆是软甲在内,锦袍在外。远处看去,尽皆昂藏大汉;近处细观,无不英俊勃发。大约因为行伍的习惯,其中有几个人,还都随身带的有长刀短刃。

    赵过瞧见了,走至近前,蹙了眉头,说道:“今、今天主公大喜之日。你、你们还带着这些劳什子作甚?还、还不快快取下!”来的诸人,多数都是年岁不大,二十出头、三十上下,闻言皆笑。那几个带了军器的,听了赵过的训斥,不敢分辨,嘿然一笑,将之取下,递给了门口的侍卫。

    门口两侧,大红的灯笼高高挑起。除了这些陪同迎亲的人们之外,又有数百的精锐士卒,有骑马的,有徒步的。他们之任务,是在来回清道,并兼有扈卫之职。因天色尚暗,不少人还打着火把。与灯笼互相映衬,把燕王府门前的这一整条街道映照的都是红彤彤。

    又有许多的府上仆役,或用捧、或用抬,一一取出迎亲时所会用到的物事。这些物事,都早安排了有专人看管,分别都分发下去。

    不过,人虽多,事虽繁忙。说话的却没几个。夜色未去,静悄无声。也不知过了很久,又似乎刚刚过去片刻,总之,便在天色欲亮未亮之时,猛然间,听到府内有人似乎高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府内传出来了一片喧哗之声。陪同迎亲的诸人窃窃私语:“莫不是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府门口,昂首阔步走出一人。一身大红的吉袍。观其穿戴,虽可看出是新郎官的打扮,却又与时下流行的装扮有所不同。诸人中,却是也有消息灵通的,低声说道:“早就听闻,今日主公大婚,专从城中刘裁缝铺子处,订做了一套仿宋的吉服。看来,应该便就是这一身了。”

    再去看出来此人,年不过二十,神采飞扬,灯笼映照之下,满面喜气堂堂。其身后,又有十数文武大臣相随。左边乃是刘十九,右边则为洪继勋。府前诸人、诸军,骑在马上的,纷纷跳下;执有军器的,纷纷平放。呼喇喇一声,近千人跪拜在地,齐声高呼:“恭贺殿下大喜!”声震屋瓦。

    这出来此人,正是邓舍。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今天,是我大婚之日。咱们不叙君臣之礼,诸位且请起身。适才礼仪官儿说,吉时已到。……,诸位,咱们这便出发?”转回身,与洪继勋等人道,“天色尚早,路上风大。诸位大人,多有年老者,不必随我去了。刘大人,你身份非比寻常,我也不敢劳动你的大驾。洪先生,吴知府,你们两人便就留在我的府上,替我陪好诸公就是。”

    洪继勋、吴鹤年躬身应是。

    时三千转出,将邓舍的坐骑牵来。

    邓舍更不多话,一手按住马鞍,不等时三千屈膝、做人蹬子,即手、脚用力,翻身上马。他到底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虽多时不曾上阵,这上马、下马的动作却像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似的。一套凭鞍上蹬的动作使出来,端得漂亮,便好似行云流水。尤其还穿着新郎官的礼服,更是增色三分。

    随从迎亲诸人里边,那上马贼的老兄弟、乃至八百老卒中的老人,与邓舍的关系自不必多言。货真价实的自己人。更又且这些人都是行伍的出身,性格多数粗豪,目睹此景,都是忍不住,一叠声,大声喝彩。

    邓舍高踞马上,面带笑容,与诸人抱了个四方拳。

    赵过快步过来,仰起脸,问道:“这、这就走么?”邓舍笑容不改,也不看赵过,仍旧还是一边与诸人抱拳道谢,谢他们喝彩,一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赵过转身待走,邓舍又把他叫回,轻声问道:“老毕那里?”

    “请主公宽心。两刻钟前,毕将军才送来一道军报,城中、城外守军各营皆安然无恙。”毕千牛有守城的重任,邓舍的婚礼,他是没办法参加了,现正在城中军营里边坐镇。邓舍微微颔首,说道:“且带了弟兄,前头带路,这便起身,往去罗家。”赵过遵令,转身高呼:“奏乐,起行。”

    按照礼制,婚礼不用乐。但自前宋时,就已经普遍开始用乐。每有婚礼之时,往往迎亲的队伍所过之处,“鼓乐喧天,笙歌聒耳”。

    赵过一令既下,顿时音乐具举,一时间,声破夜空,热闹非凡。

    前头乐队鼓吹,中间邓舍与众迎亲的伴当策马徐行。其后,又有成百的家人、仆役抬举着诸般诸样的物事,有花瓶、有花烛、有洗漱妆台、有裙箱、有衣匣等等,跟随而行。并在邓舍等人之前,有人抬着花轿。

    ——,迎亲之礼,向来有专用花车。只不过,也是从前宋的时候起,民间便改为流行用花轿了。

    再往前,在乐队之前,又有二三百步卒开道,火把照亮。再往后,仆役之后,又也仍有二三百步卒殿后,一样的火把通明。而在队伍的两侧,则俱为是如狼似虎的骑军。

    沿着街道,队伍缓缓前行。有临街的百姓,早知道今日邓舍大婚,很多人家也都是彻夜未眠,只为了看一看海东燕王的排场。

    寻常人家,没有楼阁,因有禁令,也不许出门,便举家带口地聚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外观瞧。而至于富贵豪绅,则自可登楼上阁,呼朋唤友,自高处从容远望。更还有那一些的好事之人,家本不在迎亲队伍要走的街上,却因为想要瞧一瞧热闹,少不得走亲戚、寻朋友,也是早早地便找着了能借给他们地方的路上家户,凑做一处,同样地欢喜观看。

    正所谓:最是燕王大婚日,喜庆惊动全城时。

    这一番排场,不必一一细表。

    只说那街道两侧的百姓人家,看的人中,不但有男子,还有为数甚多的妇女。都是或近或远的看去,看见邓舍骑在马上,身姿英武、意气昂昂;再又往左右前后看,又见有无数的飒飒少年,簇拥随行。真如众星捧月也似。却也不知,有多少待字闺阁之中的少女,因此而被逗起了相思;却又也不知,又有多少早已嫁为人妻的少妇,亦然因此而被挑起了*。

    这迎亲队伍该要走的街道,却都是提前便就规定好的。绕着益都城,转了足有半圈,总算来至了罗家门外。天光已然大亮。诸军熄灭了火把,各按位置,纷纷站立。

    到了地方,却又不是立刻就能见着新娘子的。自古有风俗,要先“起檐子”。何为“起檐子”?就是作乐催妆,促请新娘子上轿。待诸军、诸人、并及前头的乐队等等悉数站定,赵过等人先行下马,都是转脸去看邓舍。赵过为人,性子谨慎,虽然与邓舍是为总角之交,这会儿却不肯多说话,只是笑。随从迎亲的伴当中,有胆大者,喧哗高叫。或者嚷嚷:“将军!还不快请下马?”或者嬉笑:“新娘子,怕都等得急了!”

    邓舍一笑,也不责备他们没大没小,自下了马。由诸人拥护着,来到花轿边儿上。花轿就停在了罗家门外的正中当间。

    罗家的门没开,紧锁关闭,外头一个人也没有。鼓乐稍歇。赵过扭转过头,看了看后边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请示了邓舍两句,一挥手,乐声再起。邓舍带头,叫道:“新妇之,……。”诸人齐声随叫:“催出来!”

    要按规矩,估计得叫嚷好一会儿,新娘子才会出来。邓舍毕竟燕王,罗李郎又谨小慎微,哪儿有胆子让邓舍久等?一声大叫未毕,罗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连带赵过在内,诸人都是不由大笑。

    有年岁较大的随从伴当笑道:“当年在老家,俺也曾经有过随乡人迎亲。却几时有曾见过?叫嚷一声,新娘子便会出门的?哈哈!”恭维邓舍,“将军之威,果然了得!”此话一出,诸人更是笑个不住。

    邓舍看时,认得此人,乃是八百老卒的一个,军中出了名的骁悍能战,抬起手来,往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笑骂说道:“多嘴!”

    罗家府门之内,远远见有一行人走将出来。邓舍正欲待去看,听见身侧骚动。急忙转头,见一人满头大汗拥挤进来。却是邓承志。邓舍今天大婚,有两个亲近人都没有参加,一个佟生养,另一个人便是为邓承志。

    邓承志为邓舍之义子,佟生养为邓舍为之义弟,他两人本来是应该来的。只是却因前线战事将起,益都分院不可没有亲信之人坐守。而邓承志现居官职,益都分院副枢;佟生养现居官职,益都分院同知。

    故此,邓舍留了他们两人,一替一个,轮班值勤。如此一来,若有前线的紧急军务,不致延误。

    见是邓承志来到,邓舍心中一跳。赵过也看见邓承志了,忙上前,帮他清开道路。邓承志来不及与赵过说话,疾奔至邓舍身前,附耳低语,说道:“昨夜,济南城外。我军与鞑子的巡逻队狭路相逢,提前碰面。”

    “狭路相逢?怎么回事?”

    “通政司的情报,鞑子从没夜间出城的习惯。但是便在昨夜,却忽有一个百人队的鞑子骑兵,趁夜远出城外,去了函山边的一处县城乡间掠粮。正碰上地方上的巡逻守军。两下交战。守军人少,不敌众。败绩。遁入函山。鞑子紧追不舍,又恰好撞见了我军埋伏在函山的那两个营头。”

    “撞见之后怎样?”

    “带队的柳三郎,当机立断,发动埋伏。可惜,却没能将其尽数全歼。逃走了约有三四人。”没能全歼,叫元军逃出了三四个。邓舍闻言,面色陡变,霍然转首,说道:“如此说,我军埋伏的消息走漏了?”

    消息一旦走漏,济南城中的元军定然就会有所防备。济南城中的元军一有防备,原本预定在今日下午会发生的函山遭遇战,怕就又会难免因此生变。一旦遭遇战因此生变,整个的作战计划就也会随之付诸东流。

    邓承志低声道:“说是走漏,消息确实走漏。

    “但是,柳三郎还算做的不错,又当机立断,引了人,追踪鞑子,直到济南城下。并又便在城下,射死一人,斩杀一人。耀武扬威。终将城中的鞑子激怒,诱了数百人出来。柳三即转马而走,且战且行。虽未能全部按照计划行事,但是好歹也算是丢了两个县城给与鞑子。”

    按照海东原本的方略,应该是接连放弃三座县城,以之诱使济南城中的元军深入益都腹内,从而好借此向刘十九夸大其之威胁。又进而,再据此顺水推舟、改变南下之计划,转而先取济南。柳三郎的接连两次临机应变,虽未能全部完成原定计划之目标,但细想之下,却也算是不错了。

    邓舍心中一松,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又是眉头紧蹙,问道:“这两座县城,都是昨天晚上丢的么?”邓承志答道:“是。”

    又再按照预定的方略,丢失县城应在今日下午,开战应该是在明天中午。但是如今,却在昨天晚上就把县城给丢了。也就是说,县城丢失的时间提前了大半天。那么,现在就有一个抉择,摆在了邓舍的面前。是继续按照预定之方略,依然等到明天再开战?又或者还是改变计划,既然县城提前丢失了,那么,索性就便把攻取济南的攻势也提前发动?

    “你们分院的意见是甚么?”

    “时间若长,必有漏洞。”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邓舍埋伏两营军马在函山角落?又为什么柳三郎悍不畏死,主动去济南城下挑衅?又是为什么,数百元军出城,就能轻巧地连续攻取下两座县城?诚如邓承志所言,如果拖延的时间一长,济南城中的元军有很大的可能就会反应过来。虽然说,他们也许不会由此就能猜出邓舍的真实用意,然而,必有防备却是肯定的。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再要去攻打济南,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是轻,难以速胜则重。

    邓舍做出了决定,说道:“即传令,命各部备战。八百里加急、快马送信,问李和尚诸将到了没?若是到了,传我将令,作战时间,提前至今日午时。”不管李和尚诸将现在到了没,午时之前,定然是都能赶到的。先令各部提前展开动员,待诸统军的重将赶到,即展开攻取济南之战。

    “是。”邓承志凛然接令。

    “佟生养呢?”

    “昨夜是佟叔值勤。熬了一宿,刚回去府上休息。”

    “叫他起来。准备好他的骑军。事既有变,不可不防。他的这一支预备队,没准儿也会就此提前用上。”

    邓承志接令,又问道:“棣州田丰那边?”

    “也是八百里加急、快马给他送信。就说计划改变,我军要先取济南。令他至迟到明天夜间,要把军队开到济南城外!”

    棣州距离济南两百来里地,即便是急行军,一天的功夫也是赶不到的。何况,中间还需要排除去送信与田丰的时间?所以,只有令他明日必须赶到。这也还是非得要他拼了老命,从接令就出发,紧走慢赶不可。

    邓承志奉令而去。

    邓舍与他的说话,都是低声,又且鼓乐齐鸣,周围的环境吵闹不堪。是以,没有外人听到。赵过注意到,邓舍隐有忧色,凑过来,低声询问:“主公?承志来是为何事?可是前线,……?”邓舍简单答道:“昨夜遇敌,攻城之战,我已令提前发动。”声乐入耳,罗家人已经走出门外。

    百十人拥簇之间,正中一人,凤冠霞帔,带着花冠,大红的盖头。

    虽瞧不见容貌,诸人却也尽知,此必便是新娘子罗官奴了。罗李郎亲自随行左右。这新娘子出门,自出厅堂起,一直到上轿,有一个规矩,脚下不能沾尘,也不可落地。即便必须着地,也得有人背。通常都是兄弟或舅辈。罗官奴没有兄弟,舅舅倒是有。但是,却仍旧又还是因了邓舍的身份,她的舅舅们虽然为了此一婚事而早就来到了益都,却硬是没一个人敢背的。燕王妃,太尊贵。最重要的,还有身孕。背出来个问题怎么办?没人有这个胆量。不过,这也没关系。前边铺上毡子、地毯就是。

    此一风俗,早在唐时,便就有了。当时叫做“传毡”。白乐天《春深娶妇家》诗云:“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有个说法,意谓不能父母家的土带走,也即是说,不能把父母家的祖传财富带走。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既然嫁出去,那就是别家的人了。两块毡子,前后传递。新娘子走到哪儿,毡子便铺在哪儿。中原一带,也有用袋子的,称之为“传袋”,意思不言而喻,“传宗接代”。

    邓舍身为海东之主,虽然俭约,却也不差这么一块两块的毡子,虽然规矩如此,做的地毯倒是不妨可以大一点。大红的地毯,羊毛质料,雍容华贵。倒却也是因此,免去了一些罗家下人们的传递之劳。

    新娘子已出,诸伴当齐声高呼,又是一阵大叫:“新妇之,催上轿!”

    这一句,却是没这个规矩的。人皆好热闹,喊叫几声,也是凑趣。邓舍不以为怪。罗官奴上轿。上了轿子,却还不能就行。要赏赐花红,给利市钱。否则,迎亲队伍不肯起步抬轿。有读过些书的,乱声喧闹:“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讨个好口彩。说的新娘子高兴了,大把的花红自洒将出去。邓舍掩住心事,笑眯眯,任诸人去闹。直闹了多时,等迎亲的伴当对拿到手的花红都表示出满意了,这才鼓乐一声又起响,打道转回燕王府。

    随从邓舍迎亲的诸伴当,可不比罗李郎。

    他们能被邓舍挑中,本身就已经说明他们皆是为邓舍的梯己人。其中胆大包天的,着实很有几个。邓舍是主公,罗官奴过了门,便即为主母,该有的礼节肯定不能缺,但是该闹的,他们却也是肯定会去闹一闹。所以,要花红、要利市,没一个人肯手软。甚而有之,还有去逗罗李郎的。

    依照规矩,女家需用酒礼来款待迎亲的来人。罗李郎又亲自出马,当了主陪之人。他本也是一身吉服,穿戴的整整齐齐,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军爷们没人贪酒,更没有去叨菜,反而打个唿哨,一拥而上,把他围住,掏兜的掏兜,摸怀的摸怀,只去找钱,搞得他衣衫凌乱。

    他却是还不敢生气,唯有陪笑不已。还是赵过看不下去了,斥责了几句,诸人方才罢手。跟了轿子,随从邓舍,转回去向燕王府。

    这接了新娘子,回府上的路上,却是还有个风俗。亦然还是早在唐时就有。称之为“障车”。即市井无赖、乃至王公拦路求酒、要钱财。北宋初年,此俗仍有流行。大约是闹的太不成样子,宋太祖还专门为此下了严诏禁止。此后,此风遂有所减。邓舍是燕王,没人敢拦他的车。此一条,却是不许多说。但是,没人“障车”,却有人“拦门”。

    “障车”之风俗被禁后,便就出现了“拦门”。即在迎亲队伍回到男家门口时,乐师、歌使等人不让新娘子下轿进门,念些礼颂诗,仍旧还是讨要利市钱。

    这到了燕王府外,有早被选出来“拦门”的一个乐师,壮起胆色,来到门首,伸开双臂,念诵礼颂诗,说道:“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赵过迈步出来,答道:“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求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这几句,则便是为代男家答复的《答拦门诗》。赵过熟读成诵,又是提足了精神,却是难得,居然在念的时候没有结巴。答复过了,再有利市钱洒出。观看天色,已至巳时。邓舍与罗官奴,喜气洋洋,前后入府。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1 交拜

邓舍与罗官奴,欢天喜地,前后入府。

    而便在同一时间,济南前线,小清河畔,柳三引百十人正驻马饮水。经过多半夜的激战,原本埋伏在函山一带的共有两个营头、两百余骑,现今已经折损过半。柳三原本百户,因在益都一战中,来回传递军报有功,战后受到封赏,被拔擢成为了副千户。并得授军衔,现为下等校。

    他是副千户,可以直接统带一个营头。两个营头,他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本来还另有一个百户与他属下的,带的是另外一百骑军。只是昨夜与元军的交战实在太过激烈,那个百户早在济南城下时,就已然阵亡了。

    士卒们驱马入河。征战半夜,人、马俱累。

    但是骑卒所以为骑卒,就是因为有坐骑。人人皆知爱惜战马。都是强忍疲累,先照顾过战马饮水、吃马料。有些特别爱惜坐骑的,或者与坐骑相伴征战已久、已经产生了非常浓厚感情的,更是还取出马刷,小心细致地还给坐骑刷去尘土、以及在战时迸溅在战马身上的血迹。

    然后,也顾不得寒冷,他们这才纷纷下水,或饮、或洗。诸士卒的铠甲、脸上、乃至头发里,也皆与战马一样,全是血迹。铠甲上的倒也罢了,脸上与头发里的,粘在其中,十分难受,不洗不行。

    柳三人物俊朗。他的风流蕴藉在海东全军里都是甚为出名的,此时却因有带军之责,却也是根本无意在乎这些末节了。看诸士卒皆下水洗浴,他却不去,只是随随便便地把沾在眼皮边儿上的几个血块抠掉,以免影响视力,即便带了两三亲兵,驰上邻近的一处土山。登高远望。

    “半夜鏖战,我部连连诈败,已经丢掉了两处县城。也不知派去传讯的弟兄将此消息送去了前线大营没有?”

    柳三往远处看了良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天色阴沉,日光显得有些阴暗。冷风一吹,掀起弥漫的沙土。沙土飞扬之中,有许多的树木,或高或矮,皆随风摇摆。再往远处,隐隐有几道黑烟,升腾翻卷,直上云空。

    亲兵之一,指着那烟说道:“看那黑烟起处,便是才丢的县城所在。想来,应该是鞑子抢掠已毕,开始烧城了。”按照预定的方案,应该在丢弃县城前,先把百姓撤出来。但是,昨夜的变化来得太快,没有时间再去预警。故此,所丢失的两座县城里,百姓都还没有来得及撤出。

    柳三没有答话,眯着眼,迎着黯淡的日光,又往远处看了会儿。他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一个亲兵接口问道:“什么不对?”

    “我部从济南城下,诈败东奔的时候,追在咱们后边的足有七八百鞑子的骑军。后来,派了弟兄绕回去看,又见少说有上千的鞑子步卒出来。”

    “将军不是早有推测,认为鞑子的这千余步卒,必定是为接应骑卒,所以出来的么?”

    “不错。先出城的鞑子骑兵,是因受了俺的激将计。由此可见,这鞑子骑兵之统率必定是为一个无谋之人。而随后,步卒即出。绕回去看的那弟兄回报,说出城之鞑子步卒,旗帜鲜明、队伍整齐。又由此可见,这后出之鞑子步卒的统率,却显然与那骑兵统率不同,如果俺所料不差,必定应该是为一个有勇有谋之人。黎明前后,又有斥候来报,连夺我两县者,皆是鞑子之骑兵,而非鞑子之步卒。现在距黎明,已有将近两个时辰过去。距离咱们上次与鞑子交锋,也快有一个多时辰了。……,俺且来问你们,为何鞑子的骑兵和步卒,皆忽然不见踪影了呢?”

    “将军的意思是在说?”

    “与我部多次交手者,皆鞑子之骑兵。步卒速度慢,计算咱们如今离济南的路程,鞑子之步卒若想赶上鞑子之骑兵,非得两个时辰不可。你们看,远方烟起。你刚才猜的不错,定是为鞑子抢掠过了,正在开始烧城。……,俺再来问你们,鞑子为何烧城?”

    “抢掠过了,自然烧城。年前,察罕来犯,与我海东交战益都,因不敌我军,败走撤退的时候,他们不就是这么干的么?抢过、烧光。”

    “正是!鞑子临撤退之前,必抢过、烧光。这一次,他们也还是抢过、烧光,其必无久留县城之意!”

    “将军之意?”

    “定是鞑子的步卒追上了骑兵,并且那步卒带军之统率定然也是已经说动了骑兵之统将!”

    “将军以为?”

    “鞑子要撤军,回去济南!”

    诸亲兵皆倒抽一口冷气,有人说道:“我部千辛万苦,方才总算是将鞑子诱使出城。且又,也已经丢掉了两座县城。若是鞑子此时撤军,而我前线大营尚且无备。这,这,……,这岂非功亏一篑?”

    何止功亏一篑,好容易诱出了元军,县城也丢了,百姓也死了那么多。更且,两座县城也都被元军一把火,付之一炬了。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鞑子退回济南。要论军法,这就是没能完成任务,砍头都算是轻的了。

    尽管,责任不全在柳三的身上,但是,谁叫前线的大营偏偏却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呢?不管出于何种的原因,恐怕他却也定是难逃其责。

    “将军,该如何是好?”

    柳三略一沉吟,再一次的当机立断,往河中看了一眼,下令说道:“即再遣信使,速去前线大营报讯。多派几个人去,情报一定要送到。至于其余诸人,传我军令,命悉数上马,即随俺,前往去黑烟起处,再寻那鞑子斗上一场!不管怎样,务必要将其缠住不放。主力不出,我部不退。”

    两百余骑,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虽然伤亡已然过半,柳三军令一下,所存者百十人却半点儿犹豫也没,当即呼喝上马。

    柳三虽是乐工出身,但毕竟久经沙场,鼓舞士气自有一套,兜转坐骑,奔下土山,近至河边,来回驰骋,抽出马刀,与诸士卒高呼说道:“尔等皆为老卒,追随大将军已久。今天,是大将军大婚的日子。兄弟们,你们高兴不高兴?”百余人俱高举枪戈,齐声同喝:“高兴!高兴!”

    “想不想送份大礼给大将军?”

    “想!”

    “既如此,随俺来。”柳三拨马就走,马蹄飞踏,掀起尘土。百十人尾随奔行。柳三骑术不错,一手揽辔,另一手把马刀收回,拿出长笛。他这长笛,乃是向来都贴身携带,形影不离的。放在嘴边吹响,一曲高昂激荡的调子,随风而起。诸军皆应之而歌:“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诸士卒,皆为沙场老卒了。谁人不知?这一去,十有八九就是赴死。但是一则,因为邓舍在军中的威望;二来,也因为柳三平时爱兵如子。再有,这百余人,颇有得授“士”衔的,邓舍想要“养士”在行伍走卒中的想法已经初步地贯彻下去了,平时他们在军中得到的赞誉极多,也是爱惜荣誉。是以,多方面相结合,虽明知赴死,亦然是慷慨相从。

    笛声远去,歌声远去。风渐变大,沙尘飞扬,渐渐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人已去,河水流。

    一条小清河,横穿过北方的山东大地,奔流不停,汇向大海。那带着寒意的水波起伏,时不时会露出些许鲜艳的红色。这却是适才诸士卒在水中冲洗马匹、铠甲的时候,洗刷下来的血迹。如墨,洇入水中,散开来。与已然远去的、已经消失不见的士卒;与已被风沙遮掩的点点红旗,遥相呼应。在冷风中,在阴霾的天空下,这点色彩,似是唯一可见的暖色。

    ……

    喜婆掀开了轿帘,罗官奴出来。依然在轿子前,摆放了两块地毯。又有“阴阳人”,也即道士之流,手拿花斗,斗中装着谷、豆、铜钱、彩果等物,一边念咒文,一边望门而撒。孩子们争相拾取。此俗,名叫“撒豆谷”,相传源自西汉,目的在于避“三煞”,俗云压青羊诸杀神。

    争相拾取豆、谷等物的孩子们,人数不少,七八十个。不过,却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来的,而是由姬宗周等人提前便就挑选好了的。多数皆为城中豪绅家的子侄。不过,应邓舍的要求,也有一些小户人家的子弟。

    能被选来做这个事儿,对士、民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回头家中的大人与人说起,燕王大婚那日,去抢豆、谷的孩子中,便有自家的子侄,多骄傲。而反过来,对邓舍来说,这却也是对士、民的一个拉拢。

    “君无戏言”。身为人主,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哪怕是大婚,具体到细节某处的安排上,也是都需得有深意在内。不过,邓舍身居上位者也有挺长一段日子了,对此,却也倒是早就习以为常。

    他喜气满面,入了府内。接下来,就该拜堂。只是,却也还不能直接就去拜堂。还得有风俗与仪式走到。

    罗官奴踩踏青色的地毯,行走入中门。中门处,摆放的有一个马鞍。由人扶着,她从马鞍上跨步而过。这一俗,行的是跨马鞍之仪,“鞍”与“安”谐音,取意祈求平安。此一俗,据说传自唐五代时期。

    缘由当时胡人骑鞍马风盛,因此便有了此一婚俗。

    随后,有人送上镜子,罗官奴做个样子,取镜照面。嫁人为妇,要注重仪容。“妇容”,也是妇德之一。自此非是女儿时,需要时刻注意端庄有礼。再往前走,到三重门。此处,需得请人开弓射箭,连射三箭。此一俗,也是与“撒豆谷”相似,为避神煞。

    邓舍麾下,能射之人多有。但是这射箭,却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射的,邓舍选了刘名将。其实,他本来是想用鞠胜的,只是鞠胜出外传旨,尚未归来。所以,转而用了刘名将。刘名将,与佟生养交好,乃是邓舍得益都后,才入仕海东的。由他来射这三箭,算是代表了益都群臣。

    刘名将三箭射罢。

    他家本为女真人,虽是熟女真,迁来山东已久,但是骑射的功夫却没落下。三箭射得漂亮。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引来旁观诸人高声喝彩。他拱手道谢,还了弓箭。邓舍拍拍他的臂膀,笑道:“见你射这三箭,端得利索,我却是后悔把你任职在了益都分院。来日若有战,你既有如此的武艺,可有胆量上去战场,用你的箭术来为我杀敌么?”

    刘名将说道:“但凡主公有令,上刀山、下火海,臣不敢辞。”

    “好!有志气。男儿当如是。”邓舍放声大笑。赵过等人也皆是笑。罗官奴走过三重门,入了新房。一路上,皆是从地毯上踩踏而过。拜堂之前,她先要在房中坐一会儿。此之谓:“坐富贵。”房中不能只有她一人,伺候丫鬟可在。此外,还得有个小孩子。大约便如“压床孩”之类的意思,也与“传代”相仿,都是想讨个好口彩,有婚后求子之意。

    到了这个时候,罗家来送亲来的娘家人,就该要走了。不过在他们走前,有早就给其预备下的三杯酒要先喝过。此一俗,唤作“亲送客”。这个仪式,不用邓舍亲自去做,委托给亲戚就行。他没甚么亲戚,任务就交给了赵过。三盏酒过,罗家人告辞退走。赵过等送至出门,此为“走送”。

    罗官奴娘家人已走,说明亲迎的仪式已经走过,可以拜堂了。

    按照宋时的风俗,新郎官所穿的衣服,却还并非是后世的大红礼服,而是绿色的衣裳,戴花幞头。邓舍不愿穿绿衣,选了红袍。来入新房,在床前请罗官奴出。借这机会,细细地打量她了好几眼。

    从早晨至今,邓舍一直都在忙着种种的仪式,这也是头一次有空来看罗官奴。见她坐在床上,分毫不乱。一双纤纤玉手,露在衣袖之外,安静地放在膝盖上边,也是稳稳当当,甚是从容,半点不见有惊乱的迹象。

    邓舍心中暗暗称奇,不觉想道:“不料阿奴小小年纪,人却倒是十分镇静。这周围人声嘈杂,且嫁为人妇,何等大事?竟是一点不见她有慌乱。”他因低声说道:“阿奴,怕么?”半晌没听见回答,又问了一遍。

    罗官奴抬过头,——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应该是下意识的动作,轻声答道:“怕却不怕,只是好生气闷。”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她的盖头就没掀开过。只听到热热闹闹,却眼前丁点的光景不见,她要不气闷,倒却才是奇怪。

    邓舍却是没有想到她会给出一个这样的回答,失笑说道:“且再忍耐片刻。我这就可以把你的盖头掀开了。”

    见罗官奴盖头微动,却是她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爹爹,奴奴……。”也不知她想说些甚么,邓舍却顿时被吓了一跳,生怕别人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急忙将之打断:“我早先就给你说过,这个称呼以后不要再提。以后你就是我的燕王妃,更是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称呼与我。”

    “是了。殿下,奴奴,……。”

    “也不要这样称呼你。”

    “殿下,妾身,……。”

    罗官奴连换了三次称呼,话才起个头,就听到门外的礼仪郎高声说了几句甚么。即有人捧着一样东西,行走入内,双手奉上。却是一个同心结,乃是用红、绿两色的彩缎绾成。而这彩缎,则又是由燕王府与罗家各出一条。此一俗,谓之“牵巾”。象征恩爱。罗官奴用手拿住,邓舍挂在笏上。又有人奉上小秤一个,邓舍接住,用之挑开了罗官奴的盖头。

    盖头掀开,邓舍只觉眼前一亮。见惯了罗官奴小女儿的打扮,此时开了面、梳起妇人的发髻,别有一番风味。也许因了室内太热,又或者是因“气闷”,罗官奴两颊红润,宛如霞飞。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哪儿也不去看,也与邓舍一样,先就朝往邓舍的脸上看去,看过脸,又看衣服。一句话脱口而出:“爹爹,你今天的打扮真是好看!”

    邓舍啼笑皆非。刚才提醒过她,转眼就忘,却还是用的这个称呼。好在室外喧闹,罗官奴话音也低,没有别人听到。不过,却有耳朵伶俐的,听到了点她的后半句话,都是不由闻言即笑,不免凑趣说道:“主公可是今天的新郎官,打扮的怎能不好看?”诸人皆哄堂大笑。

    两人牵巾,邓舍在前,倒退而行,牵引着罗官奴,面对面出来,来到家庙之中。

    燕王府里,本无家庙。为因大婚,特地辟出来了一处房舍,供奉上有邓舍这一世的父母、祖辈,并及邓三的画像和神主。拜堂之前,还需得先要拜见祖先神灵。邓舍与罗官奴行叩拜大礼。然后,换了罗官奴倒着出来。她既嫁给邓舍,就是邓舍的人,这是在表示对夫家祖先的尊敬。

    又还有拜亲戚等礼,邓舍没亲戚,这一个就可以省了去。

    两人再转回新房。房中铺席,邓舍站在东边,罗官奴站在西边。夫妻交拜,此时可行。罗官奴先拜,邓舍答拜。按照宋时风俗,邓舍拜两次,罗官奴要拜四次。交拜礼毕,送入洞房。这时,又有“撒帐”。

    礼仪郎一边不断地吟诵喜词,一边拿着同心花果和特制的钱币撒向帏幕间,钱币上刻有“长命富贵”等吉祥的话。其所撒之方位,则包括有东、西、南、北、上、中、下、前、后。一时间,室内人满,室外拥挤。

    邓舍坐在床上,侧有玉人,看喜庆的糖果与钱币到处纷飞。听礼仪郎吟诵说道:“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朗朗的吟诵声,传入院中,混入风里。

    邓舍的视线,也从礼仪郎、房内诸人的身上,随之渐渐地转去室外。他虽面容欢喜,但却若有所思。诸人的喧闹、礼仪郎的吟诵都皆慢慢隐去,他的耳中,似忽有干戈铁马入来。日头高升,已快午时。益都前线,不知如何?他转眼去往室外的人群里看,邓承志又匆匆而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2 喜宴

新房里,礼仪郎“撒帐”。

    新房外,人群簇拥,邓承志夹杂在人群之中,神色焦急。正午的阳光晒下来,暖暖的,驱散了清晨时有的寒意。邓舍坐在床上,视线穿出门外,透过人群,分明地看到,邓承志的额头上亮晶晶的,皆是汗水所反射出的光。较之上午时分,他流出的汗水也显然是更加得多了。

    在人群中,邓舍还看到了洪继勋。还有赵过,他刚刚送走了罗家的亲戚,也才转回过来。

    洪继勋与赵过两人亦不约而同,发现了邓承志。挤过去。三人凑在一处,低语了片刻。随即,赵过便又挤出人群,出去的路上,碰见了许多随从邓舍迎亲的伴当,皆是或轻拍其肩头、或附耳低声,连连从其中挑出了五六个,随其同出。邓舍注意到,那被赵过挑出的五六人,全是上马贼的老兄弟,亲信中的亲信,且军职也都很高,最低的一个也是副千户。

    看他们从人群中挤出去,走到院中的一处角落。赵过轻声细语,像是吩咐了几句甚么,那几个伴当的表情,笑容随即敛去,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到得后来,有一两人甚至下意识地并起双腿,一副想要行军礼的样子。好在赵过眼疾手快,急忙将之制止住了。又小声说了几句话,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勉强将严肃的表情收起,再度绽出了欢喜笑容。

    赵过像是还不放心,又用审视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打量而过,见寻不到什么破绽了,这才微微点头。诸人即散为两三路,重新混入人群,一边与相熟的伙伴高声言笑,一边若无其事也似,不动声色地一一离去。

    再看洪继勋,虽站在人群中纹丝不动,但眼神却时不时地游移开来。时而往院中顾盼,去看赵过;时而往室内盯视,去瞧那正在主持仪式的礼仪郎。不经意间,眼角眉梢便会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几次抬腿,像是想往室内来;但是又几次克制,连连抬头,转而观望天色。

    邓舍笑容不改,心中却知,必是前线又发生了变化。但婚仪正在进行中,却绝对不能突然中止。否则,大战将即,必然会对民心、士气造成一个不好的影响。他故作不知,听那礼仪郎说道:“撒帐已毕,该合髻了。”

    合髻,就是结发。

    “男左女右,留少头发,二家出匹缎、钗子、木梳、头须之类,谓之‘合髻’”。表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命运与共。邓舍遵照礼仪郎的唱礼,一丝不苟,与罗官奴同时动手,分别拿起早就备好的发须,用梳子梳得整齐了,然后将之互绾、缠绕起来。有时,两人的手会触碰在一处。

    每当此时,邓舍便会微微一笑。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罗官奴虽然娇憨,当此情景,却难免羞涩。怀中就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心里砰砰直跳,说不得身酥体软,乃至霞飞双颊,酡红欲滴。更有一种感觉,说不出是满足、抑或是幸福,把她的心中满满充塞。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对她说的一句话:“结发,就是一辈子。”这句话便是昨夜,她母亲才与她说过的。

    她不知道邓舍的心事,但是她却非常清楚她自己的。她把她母亲说给她的话,反复再想,然后偷看邓舍。她此时的感觉,又是奇怪,又是快乐,她不由自主地想道:“为什么奴奴的心跳得如此快?为什么奴奴的身如此酥软无力?颜家姐姐说,有种感觉叫甜蜜。……,这,就是甜蜜么?”

    “合髻”之后,该饮“交杯酒”。

    交杯酒之仪,源自古之合卺,在唐代便已盛行。“卺”,即一种匏瓜,俗称苦葫芦。所谓合卺,就是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用红线系在两瓢之柄,新郎新娘各执其一,饮之。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

    且又据说,卺酒异常苦涩,本就是用的苦葫芦做为酒具,“苦葫芦”所以为“苦葫芦”,就是因其味苦不可言。这又象征夫妇两人今后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再又且,卺,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合卺”,也还象征新郎与新娘婚后会琴瑟相和。是对新婚夫妇的一个美好祝愿。

    而交杯,便是从这个仪式演变过来的。“古者婚礼合卺,今也以双杯彩丝连足,夫妇传饮,谓之交杯。”其实,在唐朝的时候,合卺也还是用瓢的,一分为二,夫妻对饮,饮后还原为一瓢。至前宋,开始不用瓢,改换用盏。唐代夫妻各饮三次,而宋代,则是夫妻对饮并且交换酒杯。

    邓舍与罗官奴相对而立,手中银盏,两个酒杯用红线连足,对饮一杯,交换酒盏。不论房内、抑或房外,数十成百的人同声欢喜乱嚷。声音之大,震动房梁,都是簌簌地往下掉落粉尘。邓舍也是欢畅而笑,转身,看了看诸人,携手罗官奴,将酒盏与花冠子丢掷到了床榻的下边。

    这也是前宋的风俗之一。“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则众贺喜。”诸人的目光,随着邓舍与罗官奴的举动,急往床下去看。果然见两个酒盏,一仰一合。这真是难得。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跪拜在地,叩首高呼,大声贺喜。诸人皆随之拜倒。贺喜的声音就如浪潮,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

    婚仪至此,大部分的仪式就算是已经走过。

    此外,还有“新妇拜堂”、“拜舅姑”、“送三朝”、“拜门”等等。不过,这都是要等到次日之后才能去做的。交杯酒饮讫,邓舍抱拳,冲室内室外诸人行礼,权作答谢。又请跪拜诸人起来,笑道:“忙了半天,诸位怕都饿了。我已在‘梁园’备下了筵席。诸位,请移步,且吃酒去也。”

    诸人皆道:“主公不去,俺等怎去?”七嘴八舌,都催促邓舍出门,好去喝酒热闹。邓舍笑道:“安丰刘大人,并及各地来给我贺喜的使者,现在也都还在偏房中等候。我得先去给他们略略叙话。顺便,也好请了他们共去赴宴。诸位,你们请先行一步。稍顷,我便会前去。”

    有人叫道:“新婚三天没大小。大将军,你虽为俺们的主公,今天的这场酒,你却也是休想逃掉的!”又有人道:“李疯子,你这话俺们可记下来了。待会儿,到了给将军敬酒的时候,你可别装熊。且看你的手段!”那人大大咧咧,说道:“周豆子,何须多讲!不晓得你家李爷,最不吃的就是激将计么?”看似是个浑人,却也十分滑头。诸人皆放声大笑。

    邓舍也是笑,只说道:“诸位,请先去赴宴吧。……,洪先生,阿过,阿志,你们留一下。陪我一起去请刘大人并及诸位来使。”诸人齐应一声,拍手叫嚷,与各自相好之人勾肩搭背,乱糟糟的,自纷纷离去。

    他们先去赴宴不提。

    洪继勋、赵过、邓承志三人见他们走远,院中安静下来,抬步迈腿,来入房内。那礼仪郎也随诸人已然前去梁园了,房内只有邓舍与罗官奴两人。赵过与邓承志拘束礼节,罗官奴现在就是他们的主母了,特别是邓承志,更且是他的义母。虽说罗官奴的年龄要比他两人都小上很多,但是礼节不能不守。两人行跪拜大礼,先参见邓舍,再又参加罗官奴。

    洪继勋没他们两个那样拘束,直接来到邓舍身边,说道:“主公,……。”

    邓舍一挥手,制止了他,转过身,握住罗官奴的手,面带微笑,温言说道:“阿奴,你也累了半天,饿了没?”罗官奴羞怯怯地摇了摇头,这半天,她都是既好奇,又开心,更甜蜜,哪里还会觉得饿呢?

    “既如此,你先在房内休息会儿。若何时饿了,尽管教婆子们去给你准备饭食。今天来赴喜宴的人中,有很多我的老弟兄,熟不拘礼,其中更有不少胆大之辈。也许,过一会儿,他们还会嚷嚷着要给你敬酒。若果真如此,我便会令人再来叫你。……。”看罗官奴显出害怕的样子,邓舍不由一笑,笑了笑,抚慰她道:“你提起胆子,也没甚么可害怕的。”

    说了几句话,招呼赵过、邓承志起身,引了他们与洪继勋先后出门。

    “前线战事如何?”

    “刚才送来军报,出济南城的鞑子有两队。骑兵七八百,步卒千余人,总计两千人上下。他们夺了柳三故意丢给他们的那两座县城之后,先是抢掠、继而放火。似乎没有久留之意,好像想要便即缩回济南。”

    邓舍微一停步,蓦然转首,看着邓承志,说道:“‘缩回济南’?若教他们缩回,我军岂非前功尽弃?”

    若叫元军顺利缩回,那么,他们至多就是出来抢掠了一番。只是抢掠,却没有掠地陷城。那就只能说其是“危害”,而远远难以称之为“威胁”。若是难以称为“威胁”,又怎么好去与刘十九分说,改南下为先取济南?

    “请父王毋忧。军报有两份,一份由前线大营所写,一份由柳三所写。两份军报,悉数皆是由前线大营送来的。柳三在军报中说,他已带本部往去所丢之县城处了。”邓承志从怀里取出军报,双手呈给邓舍。

    邓舍接住,一边行走,一边展开观看,放在上边的那一份,正是柳三军报。他一目十行,大略扫过,目光停留在末尾几句,念道:“观鞑子似有遁回济南之意,末将已率本部,重杀回县城。无论如何,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此来阻碍鞑子回城之路。然末将本部伤亡颇重,所存者百十人而已。怕不能坚持长久,请大营早日遣派军马,以为驰援。”

    邓舍蹙起眉头,又去看下边一份军报,内容没有很多,只写了有五六行,大意是前线诸军尚未准备妥当。但请邓舍放心,因为大营已经决定先遣派出数百骑军,速去县城柳三与元军交战处,以为呼应。并在末尾,又再次强调,立下了军令状,保证:绝对不会放任何一个元军回城的。

    邓舍蹙眉,问赵过,说道:“阿过,你不是说,保证三个时辰内,便可完成全军动员么?自昨夜至今,何止三个时辰!柳三半夜半日之间,转战一两百里,何其苦!却为何直到现在,前线诸军居然还没有准备好?”

    赵过答道:“军、军报从前线送至益都,需要两三个时辰。推、推算军报从前线大营发出时,至、至多巳时前后。现、现在,定然应该已然动员完毕了。各军之主将,李和尚等是昨夜离开的益都。估算时辰,此时也应该都已经抵达各军了。如、如臣所料不差,也许,各部现已有发动。”

    邓承志接口说道:“父王令各军提前发动的军令,早在巳时前,孩儿就已经奉父王之命,将之传发出去了。依然用的八百里快马加急,现在也应该已经到了前线大营。赵左丞所言甚是,也许,前线如今已经开战。”

    洪继勋说道:“开战不开战,只有下封军报送到才知。现在咱们所知道的,只有元军欲遁回城,柳三郎疾驰抄袭。”

    邓舍举目,往远处看了一眼,瞧见院中的树木枝桠横生。才过寒冬,新春刚至,有很多的枝杈,还没有生出叶子,既瘦且直,便如细线。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可惜,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

    益都与济南的距离其实不算很远,几百里地;但是却只能依靠快马传递情报。也不知此时前线的情形究竟如何?到底是如赵过、邓承志的猜测,已然开战?又或者是降洪继勋所说,只知道柳三郎疾驰抄袭,但是有没有抄袭成功,却难以预料?若是柳三没有成功,叫元军顺利遁回济南?

    邓舍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笑道:“洪先生所言甚是,前线如今情形如何,咱们难以猜测。但是,不管柳三郎抄袭成功与否,鞑子,最起码已经出了济南城,且与我军交过战,并占据了两座县城。”行走间,见已快到刘十九等在的院落,问邓承志,说道,“……,阿志,你把前封军报带来了么?”邓承志点了点头,又摸出一封军报呈给了他。

    邓舍不再多说,拿了军报,撩起前襟,做出急匆匆的模样,径直冲入院中。洪继勋等紧随其后。奔入院内,邓舍随手抓住一个跪拜相迎的下人,急声问道:“刘大人何在?”那下人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洪继勋抬腿,一脚将之踢翻,厉声喝问,说道:“主公不是在问你话么?刘大人何在!”

    那下人可怜兮兮,滚在地上,不敢起身,张皇四顾,指了指一间房舍,颤声答道:“刘大人便在那里。”

    邓舍疾走,未至门前,但见门帘挑开,一人走了出来。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刘十九么?刘十九还不知内情,因听见声音,所以出来观看,见是邓舍,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笑道:“殿下,今日大喜,为何如此急匆匆?”瞥了瞥那下人,心中生疑,说道,“便是急着寻俺吃酒,却也无须这样急躁。哈哈。……,殿下,快屋里请。吃你酒前,先吃俺酒。”

    “刘大人,……。”邓舍伸手,抓住了刘十九的胳臂,急声说道,“现却非吃酒时候。济南才给我送来军报,昨夜三更前后,济南城中的鞑子突然出城,先是攻占了函山,继而连夺我两处县城!现今前线,尚在激战。”

    “啊?”

    “这是军报,请大人细看。”

    “这,这,这从何说起?”

    洪继勋道:“以吾之见,必是元军因见今日主公大喜,猜测我前线诸军必无防备,故此突然袭击,接连取我城池。”

    “丢失县城两座?”刘十九急展军报,待看,忽然想起来他不认字,反手抓住洪继勋,把军报塞入他的手里,连声说道,“烦请先生,为俺一读。”洪继勋大声读了一遍。刘十九抽回胳臂,搓着手,原地打转,说道:“鞑子可恶!鞑子可恶!趁殿下大喜,竟敢妄自开衅。这,这,可该如何是好?”面上的笑容早不翼而飞,抓住邓舍,道,“本计划这两日就要南下,济南偏偏此时开战。……,殿下,有何打算?计将安出?”

    不等邓舍说话,洪继勋亢声道:“元军已经打上门来,还问‘计将安出’?即便南下,若济南不稳,试请问主公,又如何南下?”刘十九惊疑不定,问洪继勋,道:“然则,以洪先生之见?”洪继勋斩钉截铁,说道:“内若不安,如何攘外?以臣之见,当今之计,只有先给犯我境之元军以迎头痛击!”刘十九倒抽一口凉气,说道:“济南若是开战,则如何南下?”

    洪继勋道:“元军料我无备,又岂会知晓我军早有南下之意,已经布下了数万精锐便在济南周边?南下,大事也;济南,小患耳。然不除小患,无以济大事。方今之策,正合先用我虎狼之精锐,先取济南!济南一下,则我军后顾无忧,再联手田丞相,随后南下就是。舍此之外,别无二策。”

    赵过、邓承志知道,该他们出场的时候了,皆抽刀在手,雄赳赳、气昂昂,单腿屈膝,刀插在地,慷慨请命,说道:“请主公下令,臣等愿引五千虎贲,即刻出城,驰奔前线。用济南之城池,为做主公大婚之贺礼。”

    邓舍故作犹豫,说道:“然,早先军令,是命三军南下。若此时忽然变令,便是朝令夕改,则军心、士气?”

    “济南本我益都之地,陷落察罕之手。三军将士,无不以之为耻。臣等夙夜兴叹,磨枪砺剑,亦时时刻刻都在想早日将之光复。今,济南城中的元军趁着主公大婚,又来犯我。是无礼之极!虽朝令夕改,军中士气定然如虹!”洪继勋、赵过、邓承志众口一词,即请邓舍下令,取济南。

    邓舍去看刘十九,问道:“刘大人,……,你以为呢?”

    洪继勋等抬出了济南的元军趁着邓舍大婚的机会来犯、无礼之极的理由,刘十九也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察罕与益都本为敌人,何来有礼、无礼?那也太不尊重邓舍了。何况,若真如军报上所言,益都连丢两座县城,便货真价实的是为后方不稳。后方既不稳,明显地也是无法南下。

    他脑中急转,往邓舍、洪继勋、赵过等人的脸上看了又看,终于做出决定,说道:“事既至此,也只好先退济南之敌。殿下,便请下令吧。”

    邓舍却不就下令,又说道:“济南之敌若是轻出,则这场仗便好打。我军迎头痛击,将之打回去就行了。但是,如果济南之敌是蓄谋已久、准备充足,那么,这场仗怕就得要拖延些时日了。朝廷那边?”

    “自有俺上书解释。”

    “好!有刘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赵过、邓承志。”

    “在。”

    “即传我令,着前线各军,即展开反击。”

    “是!”

    “军报上说,已经给棣州送去消息,请棣州田丞相前去相助。这件事,前线大营做的很好。为速战速决,还真是非得请田丞相出军不可。即再传我令旨,催促田丞相出军。……,只要我益都、棣州两处军马能合为一处,只要鞑子不是准备充分,料来此战,我军获胜定会容易!”

    赵过、邓承志接令。

    刘十九问道:“前线战起,那‘梁园’酒筵?”

    “昔日晋时,与前秦淝水之战。西晋统军之主将,乃是为谢安的子侄。获胜。捷报到时,谢安在与客人下棋。客人问:‘战事如何?’谢安从容语道:‘小儿辈已破敌矣。’刘大人,你可愿做与谢安下棋的客人么?”

    邓舍言下之意,谢安能从容,他也能从容。婚宴继续,酒席不变。刘十九不觉佩服,说道:“殿下真举重若轻,有从容不迫之风。”

    赵过、邓承志自装模作样,再又去传送军令。

    邓舍与洪继勋、刘十九,并及又转而去请了各地的来使,一行十数人,来入梁园。由侍卫引路,行至酒筵场所。入得门来,见堂上人满,觥筹交错。抬眼看去,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喧闹之声,扑面而来。

    礼仪郎高声说道:“殿下驾到。”堂内稍静,诸人皆起,拜伏贺礼:“臣等恭祝殿下大喜。”邓舍微笑,示意诸人起身,迈步入内。

    燕王府内,梁园之中,邓舍入内迈步。而便在数百里外,函山之侧,柳三正在催马快行,引本部第六次横入县城,截击元军。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3 宴酣

柳三拨马疾驰,引七八骑从县城的正门冲了进去。

    天刚正午,日光洒下;马蹄奔驰,掀起尘烟。县城之中,火光冲天;黑烟涨天,直入云霄。那烟雾,被凉风一吹,又四下里弥漫散开,笼罩了全城。呼入鼻来,净是呛人的味道。柳三举刀高呼:“王二,左边来;刘卅,西边去!余者弟兄,随俺急冲!”七八骑齐声呼应:“杀!杀!”

    虽只十来人,气势难挡,杀入城内。

    却说便在一两个时辰前,柳三兜回、才又来到这县城之时,刚好碰上元军抢罢、烧过,正准备出城。元军抢占的益都县城有两座,在此一座中的,乃是为元军的主力,有一千多人。五六百骑兵,七八百步卒。他们既然撤军、准备返回济南,肯定是骑兵在前,步卒在后。

    柳三赶到时,恰恰见到元军骑兵的大旗才从城门洞里探出。柳三深知,若是叫这股元军的主力出了城,就凭他这百数十人,万难阻挡。因此,又再一次的“当机立断”,即令部属散开,齐齐搭弓,箭如雨下。其所射之箭,皆为提前在赶来路上的时候便就预备好的,多为火箭。

    箭矢到处,顿时起火。更还有三四个力大、臂长的,随身携带的又有“手雷”,也皆拿出,点着了引线,抛掷出去。手雷炸开,硝烟冒出。

    三四个手雷一起炸响,动静极大。烟中又有毒性。一下子,惊得元军人仰马翻。也不知是被打蒙了,还是被吓蒙了。海东这是初次使用新式的手雷,元军不明所以,受到惊吓、却也是自然。许多人纷乱嚷叫:“霹雳炮、霹雳炮!”却又也不知是误会了柳三搬来了火炮,又或者是以为柳三等人在施放霹雳。城门洞里的大旗,“唰”的一声,就缩了回去。

    只留下了两三匹或被火箭射中、或被地雷炸伤的战马,并及七八个伤卒,在地上辗转呻吟。

    柳三部人少,城中元军人多。要想顺利完成截击,将之留下,最好的办法当然不是厮杀,而是堵住城门,不放他们出来就是了。如此,等到援军赶到,再行歼灭不晚。因此,柳三一见如此形势,自然将计就计。

    他当即便分开部属,分作两队,一队由他亲率,堵住正门;一队则命由一个副百户带领,前去围堵侧门。百十人分作两处。县城的两座门外,各放了五十来骑。也不去冲杀,若有元军出来,便远远地放箭、丢掷手雷。并分出数人,去召集散落城外的百姓,或砍树、或抬石、或掘土,或便索性用已坍塌的城门,悉数堆积在门洞之外,借以来阻碍元军行动。

    此一计,唤作:“瓮中捉鳖。”

    要说起来,柳三的打算本是不错。他的所部尽皆精悍,五十来人守一座小小的城门,或许不能持久,但是拖延会儿完全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奈何县城的城墙不高,又且城内不但有骑兵,还有步卒。

    元军的骑兵往外冲了两次,见死伤太大,那手雷又确实是为对付战马的一种利器,难以应付。便干脆不再用骑兵往外头冲了,改而选出了百十敢死的步卒,用绳子槌了,自城墙而下。有元卒出城,柳三便得分兵前去截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渐渐的,就从围城堵门变成了两军混战。

    两军一混战,柳三就落了下风。百十人越战越少。他见势不妙,又再一次“当机立断”,改守为攻,以攻为守。如元军的做法,留下一部分人继续在城外截杀,同时亲自带队,率领余者直入城内。

    不过虽然入城,他却依然不是以冲杀为主。城内本就已经起火,他带着军卒入城之后,纵马奔腾,更是接着放火,到处乱射火箭。围不住元军,便干脆用火把他们烧死。这样一来,元军就不得不像柳三应付从城墙出城的元卒一样,也是无奈之下,只好分兵,往外冲的同时,还得救火。

    柳三也不恋战,每过两刻钟就冲一次。而每次冲杀,却又是入城不远,便即折回。城中元军一千多人,想用火把他们烧死,其实也是不太可能。最主要的,他是想给元军制造一些麻烦。饶是如此,他身边的士卒也还是越来越少。第一次入城时,他带的有十五六骑;第二次入城时,他带的也还有十二三骑;到这第六次入城,他所带的士卒便只剩下了七八骑。连带负责城外截杀的,原本共计五十来人,此时合在一处,也不到二十。

    他心中焦急,暗中想道:“援军,却怎的还不来到?”脸上神色却镇定自若,引了诸人冲入城内,哈哈大笑:“城中鞑子听着:你家柳大老爷又给你们送礼来也!”拉弓便射。身后诸人也是同时骑射,火箭四发。

    他冲了六回了,城内元军岂会无备?但是却有一点,柳三可以在城外摆放阻碍,元军却不能在城内摆放阻碍。若在城内摆放阻碍,不但断了柳三入内之路,不也更是断了元军出城之路么?步卒可以顺墙爬出去,骑兵呢?总不能把马都丢了。真要把这七八百匹马丢了,就算回去济南,也是死罪。没办法,只有用人来挡。元军出城,本意是为了野战,大型的军械也都没带。虽得了两处县城,城中储存的军器,也早在城池陷落之前就被柳三等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柳三用箭,他们也只好用箭。

    两侧高处,埋伏了很多的箭手、火铳手。正面相对,摆下了数十的盾牌、刀斧手。

    柳三诸人虽是轻骑入城,却皆身披重铠,——战死的士卒多有,把他们的盔甲扒下来,一人穿两套,乃至有力气特别大,穿三套的,三重铠甲,单就防御的效果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对两侧的箭雨、弹石视若不见。

    身穿三重铠的那位大力士,胯下战马也是精选出来,极其神骏。本为邓舍坐骑,后因柳三在益都战中,往返传递军报有功,赏给了柳三。柳三此时又转借给他来骑乘。原是产自大苑的良马,尽管驮了两三百斤的重量,不见吃力,奔腾自如。方入城,即提前奔出,驰在了柳三之前。

    那大力士手中没拿箭矢,而是横执了一根粗大的树干。但见他奋起千钧力,大喝一声,挥舞起来,将之丢入了元军的盾牌阵中。夹有战马的奔驰之力,这树干重量极沉。“呼呼”风响,落入阵中。

    霎时间,便将元军的阵线砸得东倒西歪。

    柳三朗声长笑,引三四骑上前,枪刺刀砍,杀出一条路来。他们在阵中搅拌,余下三四骑径直从其中穿过,入得城内,四处乱放了一阵火箭,拨马转回。两队再又会合一处,击退了元军的纠缠,纵马出城。待出城外,柳三检点诸骑,七八骑,又折损两人。存者亦皆无不带伤。

    “县城中路窄,鞑子的骑兵发挥不出威力,步卒也难以抱团。是以,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多不如人少。且咱们又无夺城之意,骚扰过即回。故此,能得以坚持到现在。但是,……。”

    柳三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尽是血迹与烟尘,一抹之下,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可怖骇人。这时看去,他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风流蕴藉”?变了面色,他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顾盼诸人,说道:“但是,若援军迟迟不到,怕咱们也坚持不了太久。弟兄们,俺有一计,若能成功,或许还可以多为咱们拖延些时辰。只是稍有危险,不知诸位可敢从否?”

    诸人皆是笑,纷纷说道:“刀山火海也闯了,龙潭虎穴也过了。以咱们区区百十人,阻挡近两千人的鞑子,至今已足有两个时辰,使得其出城不得。还有甚么比这更危险的?将军尽管吩咐,俺们无有不从。”

    “鞑子所占县城两座,此座中的是其主力,另一座中又还有二三百偏师。便在一个时辰前,已有百十鞑子从那处城中出来,赶来此处参战。因其骑兵少、步卒多,故此,被我部击退。

    “但是计算路程,料来至多一两刻钟后,那处城中的鞑子必定又会来到。这次若来,估计就不会是只有百十人了,很大的可能,他们会倾城而出。到那时候,内外夹击,我部是万难阻挡的。且诸位久战,人马俱疲。此皆我部之不利。若想破局,如今看来,只有用‘诈’一条。”

    “如此用‘诈’?”

    “遣派数人,驱赶百姓,往去远处,或用树枝拖地、或纵马驰骋,搞些烟尘出来,做出我部援军已到的架势。”

    诸人听了,都觉得耳熟。这不是说三分里,张飞在长坂坡所用之计么?柳三是乐工出身,常年在勾栏之内,熟知说三分,却也不足为奇。诸人寻思片刻,有一人出言问道:“请问将军,若用此计,何险之有?”

    “鞑子见我援军到,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退缩城内,固守亦然待援。另外一种,却也极有可能会狗急跳墙,拼命出城。若是前者,那么,俺此计得售。若是后者,则我部必无以支撑,内外受敌,是为大险。”

    诸人皆道:“观如今形势,非将军此计不可。有五五之数,便足可施为。”

    诸人既无意见,柳三即遣出一人,将此决定告之了侧门外的那个副百户。两边凑出四五伤势较重之人,驱赶百姓,向着南边,迤逦远去。见他们远去之后,柳三登高远望,不多时,果然见到西边又忽有烟尘起来。这西边,就是另外一处县城的所在。柳三急忙转眼,再往南看。

    几乎是与西方同时,南方也是烟尘顿起。柳三左右扭头,观看两侧,因不知此计是否能够奏效,不免提心在口,催促留守的诸骑,皆执弓持枪,做好战斗的准备。又挑出数人,故作来回奔驰,欢呼高叫:“援军到了。”

    这西边来的元军,似乎也发现了南边的烟尘,微微停顿。

    柳三目不转睛,遥遥注视,这股元军到底会退、会停、抑或接着来袭?暂时之间,实难以知晓。便在此时,县城内的元军听到了城外诸人的欢呼,有将校打扮之人登上城头,往南边与西边分别看了几眼。随即下城。

    柳三一双眼,要看三处地方。只觉得不够用。火还在烧,烟还在弥漫,日头缓缓西落,已过午时。四野安静,除了诸骑欢呼之声,连声鸟叫也听闻不到。骤然间,地动山摇一声巨响。城内元军发一声喊,奔突出城。

    似乎呼应,西边来的那支元军也几乎便是在同一时间,招展旗帜,骑兵出列、步卒紧随,猛地就往这城门处奔来。

    柳三暗叫一声:“不好!”猜出了元军的心意,其或许不是看出了柳三此计的破绽,而定为是想趁益都援军未到之前,先将柳三所部击溃,然后两下聚集一处,好在与来敌交战。内外皆敌,如何应对?

    柳三咬了咬牙。他心知,对他们而言,此时的最上策当然是即刻撤退。但是拼了力气、将元军已经阻挡了这么长的时间,怎又甘心便就此撤走?他往下边一望,见诸人都是策马兜转,正在仰脸看他。

    他用长刀重重地拍了两下马鞍,做出决定,高呼叫道:“弟兄们,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怎可就退?若传闻出去,岂不落尽了咱们的脸面?又怎对得起战死的兄弟?更如何去面见殿下?唯有死战!”

    诸人皆举刀相应,呼叫:“死战!死战!”

    柳三驱马,从高处奔下,与诸人会在一处,指点远近,分析说道:“城门近,西边远。若守城门,我部必内外交困,难做久持。俺见西边来敌,多为步卒。弟兄们,咱们不如舍了城门,且去西边战斗。不求杀敌,只要能利用咱们骑射的长处,把他们再牢牢地拖住一会儿,便是无愧!”

    不说有功,只求无愧。从这句话就可看出,柳三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既接受了埋伏函山的命令,他便一定要想方设法,将敌军缠住,非要等到援军赶来不可。诸人无不应命。又即施放鸣镝,遣人奔去侧门,叫了那个副百户引领部属过来。人喊马嘶,两边的人马拢为一军。

    柳三左顾右盼,见所存者,加在一起,已经不到四十人。

    人数虽少,斗志昂扬。人人抽刀,高唱军歌,排成阵型,只等着柳三一声令下,便要往去截杀西边的来敌。便在此时,柳三放去往南边做伪装之人,忽然催动坐骑,飞快地奔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援军、援军到了。”众人齐齐回首,有人杀迷瞪了,脑子转得慢,往地上啐了口,骂道:“他奶奶的,还喊!没看到鞑子已经准备与咱争个鱼死网破?”

    那人仍是一路高叫,奔至近处,柳三等人看得清楚,见他欣喜若狂。柳三心中一动,听那人叫道:“南边!南边!大营的援军到了。”柳三大喜,急忙问道:“来者谁人?所带军马几何?是骑军?抑或步卒?”

    “皆为骑军,千人上下。俺见其前边打出的大旗,上写斗大两个,……。”

    “斗大两个什么?”

    “将军,小人不识字。”

    这传信之人也是乐糊涂了,话说半截,才猛然想起,他虽然是看到了一面海东的大旗,但是却不认得上边写了什么字。柳三哈哈大笑,不及细问,再转看城门、西边。见城门中,元军的骑兵已经出来了一部分;而从西所来的敌人,也已经又往前逼近了百十步,近在咫尺之遥了。

    柳三又一次“当机立断”,下令,说道:“我部援军已到,城中鞑子出来、却是正好送死。唯有一条,不可任其列成阵势。”命那副百户,“引你所部,即散在城门周围,骚扰出城的元军,务必不可使其成阵。至若其余人众,则仍是随俺往西边去,先冲杀一阵。只要能把他们的阵势也给搅乱了。来敌虽多,对我援军来说,也顶多不过是块案上的肉。任我宰割。”

    诸人接令。一路骚扰城门,一路直冲西去。

    往西边去的这一路人马,半路上,有人马力不足,马失前蹄。那马上的士卒没有提防,一下子被摔倒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后边之人又已奔到。躲闪不及。几百斤重的坐骑,顿时一脚踏在了那人的腿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不用说,这人的腿定然断了。

    这后边之人与这断腿之人,却又恰好是为兄弟,眼见此情,不由“啊哟”一声痛叫,却因敌人便在眼前,顾不得下马照顾,忍住心痛,只扭头叫了声:“小四,等哥哥回来!”再转回首处,元军的箭矢已迎面射来。眼看又是不及闪躲,柳三长刀横劈,帮他挡开。两军相接,一番鏖战。

    一二十人,对敌数百人,又不比方才是在县城中狭窄的街道上接战,现在是野战。

    野战、地方空旷。元军人多势众的优势,立时得以展现。带队的元军将校军旗挥动,把部属分为三队,中军应战,左、右翼包抄。眨眼间,便把柳三等人围在了中间。柳三等人马皆累,战不须臾,连连有人落马。

    柳三虽是勇敢,无奈力气不支,渐渐地也就有些支持不住。便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身处嘈杂、纷乱的战场之上,忽感觉到地表震动。前后左右都是元军,密密麻麻,透过他们的缝隙往远处去看,只见一大一小两面红色的军旗飞舞,一片黑压压的骑军,出现在了县城左近。

    他拿眼观瞧,看得明白,见那两面旗上,分别有字,都是用黑线绣成。较小的一面上边,有一个字,龙飞凤舞是个“傅”字。较大的一面上边,则有两个字,银钩铁画,写得分明乃是为“霹雳”二字。

    “傅友德!”

    包围他们的元军,比他们更早地看到了这面旗帜。从外到内,因此而引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有认识汉字的,惊叫不已。先是一两人、接着一二十人,再接着百数十人,到得最后,三百多元卒一起大叫:“霹雳将军!霹雳将军!红贼来的援军,带队之人傅友德!霹雳将军。”

    早先,傅友德在益都城下对阵察罕勇将,一呼之威,能灭冬雷。他的大名,早就传遍了察罕军中。谁人不知?海东猛将如云,其实更有数人,都是万人敌。其中又再有最出众者,一个郭从龙,另一个正是傅友德。

    见是他来,元军士气顿落。

    傅友德从南边而来。柳三长出了一口气,心还未曾落下,只听得东边又是马蹄如雷,又有一彪军马杀至。他扭头去看,还没等他看清楚,听得周围的元军叫声更惊,无数声音汇在一起,响遏行云:“海东郭从龙!”

    东边所来之将,却是郭从龙,一样带了有千人骑军。傅、郭齐现,元军士气不振。又忽从西边,再又转出一彪人马。大旗飘扬,其上只有一个字:“杨。”——,安辽军都指挥使杨万虎。这一路人马,却全是步卒。

    原来,杨万虎的任务,本来是去收拾西边县城中的元军,因是步卒,去得晚了,到县城时,元军已出。所以,抄了小路,尾随急追。便在此时,终是追上。之前,察罕与海东在益都交战月余,其部下们与海东诸将多次交手,互相都是很熟悉的了。便在察罕军中,有好事者曾经在私下里,给海东诸将排了一个名次,郭从龙、傅友德、杨万虎,皆是在前五之列。

    海东的援军不来便罢,一来就是三员上将。元军士气全无。

    城内的千余人被及时赶到的傅友德堵住了,出不来;城外的三百来人,见势不好,也无心再战,带队的将校拨转马匹,撤开包围,引了众士卒就走。三面都有敌,慌不择路,只有往北边逃遁。柳三有心纠缠,他左右所剩不过只有五六人,坐骑也没了力,人更疲惫不堪。拦阻不得。

    郭从龙的骑军,奔跑快速。元军前脚才撤,他们后脚就到。这柳三,本就是郭从龙的部将。郭从龙驱马奔至,也不下马,甩了甩马鞭,瞧了一眼柳三,笑道:“今日此战,三郎不错!”便从坐骑上取下水囊,掷给他,吩咐说道,“且喝些水,下马休息。看本将如何杀敌!”轻描淡写的一句夸奖,便即不再理会柳三,驱马带队,追逐逃窜之元军去了。

    再看柳三,受了郭从龙此夸,浑身的疲惫好似顿时消去,精神陡涨,喜笑颜开。连带所存的那五六人,也一个个与有荣焉。郭从龙治军,得自邓舍的亲传,与杨万虎、傅友德等人皆不相同。虽然宽和,但是素来很少夸人。能得他一句称赞,真是十分不易。柳三等下马,看郭从龙杀敌。

    郭从龙留了十来亲兵,陪伴柳三,同时帮伤员裹伤。

    先前那坠马之人与他的哥哥两个都已经战死。柳三强撑体力,略裹伤毕,即带了存者,请亲兵帮忙,把附近阵亡士卒的尸体、并及战死的坐骑都收在一处。半夜半日的苦战,两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个不到。便加上城门处的那支队伍,没有阵亡的、也还没有二十人。存者不及十一。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待城门口的那支队伍也撤下了战场,众人再次会合。彼此环顾。一时间,柳三诸人难免悲恸。

    这会儿,杨万虎的步卒也加入了围攻县城的行列。

    柳三等展目远看,见远处,郭从龙所带的千人骑军,散开阵线,追杀元军不住;看近处,县城里也是杀声震天。天上云低,时有野雁掠过。凉风吹袭,旷野苍茫。柳三乃盘坐马下,横笛而吹。一声笛响,响声苍凉。

    十来存者皆环列阵亡士卒的尸体之前,应声和歌,高歌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数骑从北方奔来,丢下了二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叫道:“奉郭将军令,以此鞑虏之首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并及那十来个亲兵,诸人放好了首级,跪拜在地,慷慨悲歌,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片刻,又有数骑从城门处奔来,依旧丢下一二十个人头,叫道:“奉杨将军令,以此鞑虏之首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诸人把首级堆放一处,皆抽刀、击打铠甲,随着柳三的笛音,尽皆伤痛,竟乃至有痛哭流涕、泪如雨下的,几乎像是在嘶嚎,他们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音未落,又有数骑从城门处奔来,也是丢下了一二十个人头,叫道:“奉傅将军令,以此鞑虏之首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

    诸人泪眼模糊。数十个首级堆在一处,似可一消诸人的郁积垒块,可惜,阵亡者却没有人可以看到。同袍之情,非常深厚。柳三笛音激昂,吹破了调子。诸人皆免兜鍪,顿首在地,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咏叹再三,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杀敌干净。或驱骑、或步行,皆率部过来。步卒执戈、骑卒下马,将校去盔,军士行礼,数千人皆伴随柳三的笛声,高歌齐呼:“魂兮归来,守我家国!”天地苍茫,歌声雄浑。

    这短短的一句,是邓舍有一次在祭奠阵亡将士时所说的话,因其悲壮慷慨,而被海东军中牢记。自此之后,凡有交战,往往就会有人用这两句话来祭奠阵亡的将士。祭奠之后,柳三起身,收起笛子,拜见诸将。

    他问道:“鞑子已经出城,诸位将军也已然将之歼灭。不知下步,我军该如何行动?前线大营,可有命令?城中主公,军令是否已下?”

    郭从龙答道:“主公军令已下,前线大营传命,三军皆动,即日攻取济南。杨将军、傅将军并及俺之所部,本为先锋。今,既已歼灭了出城的鞑子,下一步,当然便是开往济南。……,三郎,你多辛苦,且带本部回营中休整。这攻取济南之战,便不用你参加了。你阻拦鞑子成功,已是大功一件。待到战后,俺必会为你上书主公,亲自为你等请功!”

    柳三怎肯答应,他说道:“将军,战死的弟兄那么多,末将要为他们报仇。攻取济南之战,务求将军准许末将随行。”他看了看郭从龙,又转目去看了看杨万虎与傅友德,说道,“今取济南,末将有一计在此。”

    “何计?”

    柳三不急不躁,说出了几句话。诸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都是喝彩。

    ……

    喝彩之声,同一时间也在数百里外的益都城里、燕王府中响起。

    梁园之内,喜宴正酣。

    刘十九用大碗,连倒了三碗酒,请邓舍饮。邓舍半句不推辞,碗到酒干。喝过了,一亮碗,诸人都是叫好。邓舍微微一笑,放碗回案,似是不经意,视线转出堂内,看了一眼外边天色。见日头西沉,却是刚过申时。

    堂内欢闹,他想道:“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4 洞房

却说柳三,与杨万虎、傅友德、郭从龙诸将提出一计。郭从龙问道:“计将安出?”柳三缓缓道来。诸将听后,皆是喝彩。

    原来,柳三的计策简而言之一个字:“赚。”用计赚城。细分下来,却又分作两步。第一步,杨万虎、傅友德适才攻打县城,围剿元军,却是并没有把元军全部杀光,有一二百投降的,还没有处理。便用这一二百人,连带再从诸将本部选出三四百人,将之裹挟了,皆披挂元军的铠甲,用元军的大旗,以为先头部队,先开去济南。观看天色,如今刚过申时;计算路程,待诸军赶到济南城下,正好夜色降临。借助夜色,便只教这股人扮作元军的败卒,等到了济南城下,就乱声喊叫。如能借此赚开城池,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却也是无所谓。他的计策还有第二步。

    须知,诈为败卒,赚开城门。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想那两军交战,城池的防范是何等森严!尤其是在到了晚上的时候,往往守城的一方就会有规定,过了某个时辰之后,全城便会戒严。别说开城门了,在城中走一走都是不行的。扮作败卒,就能哄骗得敌人把城门打开,却也未免太过轻巧。不过说回来,有没有这种可能?还是有的。

    但是要想实现这种可能,却非得有两个前提不可。

    其一,扮作败卒的一方对敌人的口令、守将、内部虚实等等都已经是摸得非常清楚;若有敌人投降的将校带头,那更是再妙不过。其二,敌人守城的将校还非得是一个无谋之辈。一见到有人来赚城,就立刻很积极地做出响应,十分配合地把城池让给对方。相比而言,与其赚城,实在还不如下功夫在对方的城中找个内应,这样反而也许会更加妥当。

    所以,柳三其实也并不指望借此便能赚开济南城门。

    他的第二步就是,若济南守将不肯开门,就由在后追赶的海东骑兵出场。反正派去赚开城门的部队里,确实是有一二百元军的降卒,就将错就错,在城内元军的众目睽睽、临高观望之下,将之全部斩杀。

    此举又有两个用意。眼看着战友被敌人杀戮,元军的将士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两种反应。或者有热血冲头的,没准儿就会把城门打开,冲出来救援。若果然如此,海东便就一声炮响,顿时伏兵四起,趁乱再去争抢城门。又或者,元军军纪严明,他们不敢出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被杀。这样一来,对他们的士气自然就会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所谓“先声夺人”。

    战事未起,海东的声势就占了上风。对随后的攻城战,必会有所帮助。郭从龙赞道:“‘一石两鸟’,果然好计。”诸将皆无反对。

    当即,便按照柳三的此计,驱赶了城中俘虏出来,尽数夺去他们的兵器。又选出了三四百的精锐,皆刀剑出鞘,横戈执矛。两队人并在一处。又再从降军中找出来一个愿意带头的百户,等到了城下,就由此人叫门。

    在场诸将,杨万虎军职最高。选出了“败卒”后,便即由他作为主导,诸将开了一个临时的战前军议,三言两语,将各自的任务分别明白。

    杨万虎步卒较慢,先行半个时辰,待至济南,许其因地制宜,选好地方,埋伏在城门边儿上。他的任务,是等赚开城门后,闻听炮响,即掩杀出来,争夺城门。郭从龙则带领本部,跟随“败卒”后行。他的任务,是如赚不开城门,就将元军的降卒尽数屠之。而傅友德,则又随在郭从龙之后。其之任务,却又是做预备队,专门负责接应杨万虎、郭从龙二将。

    准备妥当,等杨万虎部先行了有半个时辰,“败卒”、郭从龙、傅友德诸军开拔。果如柳三的计算,一路行来,等到了济南城下,夜色早至。

    这几天的天气,除了今天上午时候晴了会儿之外,一直都是说阴不阴,说晴不晴。此时虽才戌时,夜色已然深重。虽不能说伸手不见五指,但却也是相隔数步,便人影憧憧,难以仔细分辨容颜。

    仰头望天,但见云层甚厚。低首行路,只觉星月无光。

    济南城池甚大,大约因为戒严的关系,城中并无多少的烛火。只是沿着周圈儿的城墙,有一溜的火把燃烧、灯笼高照,惜乎夜色太深,却也是没有能照出太远。郭从龙远远地停下了行军,寻处所在,埋伏下来。透过林木、起伏的土山,眯起眼,细细观看。见前头的“败卒”奔跑走窜,连连冲过了数股元军的巡逻哨探,一窝蜂也似的,拥至了济南门外。

    高呼乱叫之声,透过夜色,遥遥地传递过来。

    柳三凑近郭从龙的身边,低声说道:“成败与否,在此一举。”郭从龙笑道:“城中鞑子守将关保,性子谨慎,有勇有谋。是察罕麾下有数的名将。若今夜他刚好有巡逻城墙,三郎,你的此计便怕是不能得售。”

    柳三以为然,答道:“是以,末将还提出了第二步。这头一步本就并不指望。”他杀气腾腾,“末将的本部几近覆没,弟兄们死伤惨重。只要这第二步能顺利施行,也就心满意足,算是稍微消减了末将的心头之恨。”

    郭从龙一笑,说道:“必能如三郎所愿。”

    因为夜色的关系,前头“败卒”的动作,郭从龙等人其实并不能看的很清楚。影影绰绰。只见到济南城头,有士卒举着火把来回奔走,先是射下了靶箭,以此来限制住了败卒的行动,再往前走,只要越过箭地,便要格杀勿论了。稍顷,有一将校打扮的人出现,往城外探了探头,似乎问了几句什么。随后,这人即离去了。不多时,又有一将校出现。因其盔甲鲜明,虽然隔得老远,郭从龙等人也从他身上看到了反射出的光芒。

    柳三说道:“观其铠甲,必为上将。”与郭从龙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关保!”那城头之将,问话甚详。问了足有一刻钟之久。“败卒”之中,本就有一二百真正的元军之降卒,郭从龙却并不担忧会被关保看出破绽。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渐渐觉得不对。

    他低声对柳三说道:“关保虽然谨慎,不致如此谨慎!他若是想要放‘败卒’入城,不会拖延至今。看其行为,十有八九却是在抚慰‘败卒’了。夜色渐深,城门难开。也许,他是想等天亮之后,再放‘败卒’入城?”

    等到天亮,远近都可看得清楚。杨万虎、傅友德、郭从龙等部当然也就便隐藏不住了。柳三道:“那以将军之见?”郭从龙道:“只有跳开第一步,行你计策的第二步了。传下令去,教各营准备,待俺展开旗帜,即便全军出动,把‘降卒’掩杀!”诸人接令,一个接一个,把命令传下。

    夜色寂静,空气凝滞。千人的骑卒皆小心谨慎、轻手轻脚地翻身上马,或抽出马刀,或备好弓箭。士卒皆看九夫长,九夫长皆看百户;而百户们的视线,却又皆无一例外,全数投放在了郭从龙身侧掌旗将的身上。

    郭从龙紧盯城头,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放在掌旗将的肩膀,轻开嘴唇,“出发”两字,似乎随时可以说出。

    便在此三军无声,远近悄然的时刻,忽有数声清脆的鸟鸣,传入耳中。他扭头去看,见远远的夜空上,有一群归宿的夜鸟正展翅飞来。云层之下,鸟飞甚速。郭从龙心头一跳。柳三说道:“将军?”

    ……

    喜宴散罢,邓舍扶醉,踏着夜色,由灯笼引路,转入后院。

    穿过走廊,经过几处楼阁,来到新房门外。有贴身的随从想帮他推门,他伸手止住。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转过头,向后院的角落望去。角落处,有一座小楼,分有两层。底层已然无光,上层却隔着窗纱,隐约有烛光跳动。他方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人盯了一眼似的。问左右:“那楼上住的何人?”随从答道:“关家娘子之女,李宝口。”

    “噢!”邓舍以手加额,想了起来。

    说实话,他对李宝口早已经就没有甚么印象了。只是在她来时,曾经见过一面。当时也没细看,只记得似乎是个挺瘦小、恭顺的小女孩儿。当下,也没有多想。只是又往哪个方向瞧了两眼,心中想道:“应该是日有所思,所以适才忽有感触。……,也不知,前线战事如何了?”

    李宝口所住小楼的位置,正在院中西侧。恰是济南的方向。

    便在刚才宴席散后,邓承志又送来了一封军报,说是前线大营已然准备妥当。并且按照预定的计划,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也已然在午时前后便开拔出军,前去接应柳三了。估算时辰,现在应该已将出城之元军歼灭了,若是歼灭顺利,又或者,此时也有可能已开到了济南城下。

    邓舍吩咐随从:“去命侍女给我盛碗醒酒汤来。……,你们也是累了一天,不必随侍,这就且各去休息吧。”诸人恭声应是,待邓舍推门入内之后,自各散去。邓舍入得房内,看房中之人。红烛高照,新人如玉。

    房内除了罗官奴,还有两个侍女。却不是原本燕王府的侍女,而是罗官奴从罗家带过来的。

    邓舍入得房内之时,这两个侍女一个在陪罗官奴说话,另一个却是正在抚琴。琴音清和,润雅淡静。声不甚高,流连室内。邓舍恍惚听来,如见两鸟,相互追逐。清淡悠长之余,却更自别有一番缠绵、婉转之意。

    “此为何曲?”

    抚琴的侍女非常用心,听见邓舍问话,才发觉了他,急忙抽手下拜,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此一曲,名为《凤求凰》。”

    邓舍点了点头,瞧了这侍女眼,见她容貌虽不甚美,至多中人之姿,但是一举一动,却皆落落大方,不由称奇。只是今夜洞房,且前线战事正急,没有心思去与一个侍女多说话,只略一挥手,吩咐她道:“你琴弹得不错,且去再弹。”来至床边,看罗官奴。陪罗官奴说话的另一侍女,早退开一边,跪在了地上。邓舍笑道:“阿奴,你跟了我多年,我却还从没见过,你居然也会能脸红至此!……,可是房内太热了么?”

    若说上午时,给罗官奴的感觉是热闹;而下午时,给罗官奴的感觉又是多为好奇;那么此时,给罗官奴的感觉却就是忐忑不安。她羞红了脸,低了头,扭着衣角,悄声说道:“爹爹好坏,没得来调戏人家。”

    邓舍失声而笑,说道:“我调戏你?哈哈!阿奴,阿奴,何其娇憨。”

    罗官奴想起了她母亲的交代,壮起胆色,与邓舍说道:“爹爹,你可知道,越娃在弹的那曲《凤求凰》,却是还有曲词儿的么?”越娃,便是那个正在弹琴的侍女。罗官奴的这两个侍女,一个叫越娃,一个叫楚娃。

    “什么词儿?”

    “爹爹可曾听说过王实甫么?”

    “‘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此人可与关汉卿齐名,我当然是知道他的。”

    王实甫乃大都人,其父从质子军,曾随成吉思汗征过西域。他的母亲是阿噜浑氏。阿噜浑人,是回回的一种,也算是色目人。他的父亲曾官至礼部尚书,受封太原郡侯。他的儿子王结,以宿卫入仕,官至中书左丞、中书参知政事。而王实甫本人,也曾官至陕西行台监察御史。

    他不但写杂剧出名,而且家世显赫,接连三代,其父、其子、连带他本人,皆曾经有出任高官。邓舍对他,就不说前世的见闻,只说这一世,也早就是如雷贯耳了。他刚才话中,引了一句“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这一句,其实便也就是当时人对《西厢记》的赞誉。

    王实甫后来弃官归隐,加入了大都的玉京书会。玉京书会,即为当时的杂剧家们组织起来的一个书会,非常有名。关汉卿、白朴等皆是此会中人。王实甫与他们志同道合,互相交往。不久后,即写出了《西厢记》。《西厢记》一出,堪称元杂剧的巅峰之作,风靡天下。王实甫虽然弃官,却更胜居官,只凭借这一折杂剧,便足以使得他名传后世、千古流芳。

    罗官奴说道:“奴家所说的《凤求凰》之曲子词儿,便是此人所写。”

    她从床上站起,清清嗓子,脸兀自通红,却勇敢地看着邓舍,等琴音稍歇,让那叫做越娃的侍女再度从头弹起。伴着琴音,她轻声而歌,唱道:“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合了音调,这曲子词入耳,缠绵迂回。

    邓舍静静地看着她。红烛跳动,烛影摇红,映上罗帐,越发映衬得罗官奴脸红如霞。眼见美人如玉,耳听歌声悠扬。不由不令人心生温柔。

    曲至半处,罗官奴歌声微停。邓舍握住了她的手。窗外风声,室内暖春。一只鸟低飞而过,被剪影在窗纸之上,留下了几声脆鸣。

    ……

    济南城外,夜鸟群飞。经过郭从龙等埋伏所在的地方,受到了惊吓。骤然惊鸣,四散乱飞。柳三急闪目,再去看远处城头。见城上元军,正在问话的那个元将,似乎也听到了鸟叫的声音,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

    柳三心知不妙,二度叫道:“将军!”郭从龙放在掌旗将肩膀上的那只手,猛地往下一压,一面赤红的大旗,随之举起。郭从龙一跃上马,拔刀、转首、疾呼:“弟兄们,冲!”千人骑军闻令而动,带马驰骋,跃出平地。便如一阵风、又如震天雷,呼叫呐喊。霎那间,无数人打起火把;顿时处,掀起沸腾铁流。诸人紧随在郭从龙之后,卷带尘土,径往济南奔来。

    城头上元军失色。高高的望楼里,有人眼尖,瞧清楚了郭从龙的大旗,高声大叫:“海东郭从龙!海东郭从龙!”将校惊惶,军卒奔走。郭从龙未至城下,城上的元军已然乱作一团。好在那带军的主将却到底不愧名将本色,还是保持了镇定,连连喝斥,一再勒令。元军勉强安定。

    那元将伸手召唤,叫过来了数十个嗓门大的亲兵,吩咐了几句。亲兵们齐声大呼:“请问来将,可是海东郭从龙?”

    郭从龙已奔至城下,却先不答话,而是有条不紊地列阵两三里外。待布好了阵势,接着又调出来两个百人队,继续往前奔驰,会合了“败卒”,开始杀戮元军之降卒。然后,这才挟持弓箭,也不带亲兵,只与柳三两个,拍马而出,轻骑出阵,来到了元军先前所射之“箭靶”之外。

    他放声大笑,说道:“来将谁人,并不重要。敢问城上,可是关保?”城头答话:“正是本将。”郭从龙道:“你且看了。”关保不解其意,正迷惑间,见郭从龙开弓搭箭。弓拉成满,箭去如飞。眨眼间,那箭矢已经越过空地,近至眼前。关保匆忙躲闪,险些被射中面门。郭从龙收起长弓,单手握住,负在身后马上,高声笑问道:“关保将军,请看俺此箭如何?”

    他射箭的地方,距离元军的“箭靶”还足有数十步之远。城头的元军皆是大吃一惊,都说道:“好强的臂力,好劲的硬弓。”

    关保惊魂未定,扭头去看,见郭从龙射来的那箭矢,又往后疾飞了甚远,牢牢地钉在了一个旗杆之上。直到此时,他身后冷汗才出,不由心中想道:“果然海东郭从龙。”强自一笑,答话说道,“将军此箭,远则足矣,唯是可惜不准。”郭从龙一笑。——,这“一笑”的表情,本是邓舍多有,郭从龙因为长日侍从邓舍左右,把他这一笑的动作却也是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笑与关保说道:“箭或不准,俺却还有一份大礼送与将军。”

    “何礼?”

    郭从龙斜指边侧,便就在他身侧不远,对“败卒”的屠杀如火如荼。每杀一人,即有人高叫:“斩杀鞑子某某一人,姓为何,名为何。取得首级在此。斩杀者,某营某队某人,依我海东军法,记功一次!”

    那一二百的元军士卒被俘虏之后,就早被郭从龙诸将遣人问清了姓名。这会儿,每杀一人,即有专人将被杀之人的姓名报出。又把海东士卒里杀人者的名字也报出。“依我海东军法,记功一次”云云,言下之意,在海东军卒看来,元卒的脑袋,就是等着他们去砍的,就是他们的功劳。

    元军皆是愤怒。

    连着有数人,跪倒关保面前,请求出城救援。关保却又怎肯放他们出去?明知道城外来了海东的军队,明处看,是只有郭从龙这千许人,可是谁又知道,海东会不会在暗处又埋伏得有人呢?可是若不放将士出城援救,海东杀十个、二十个降卒或许还没关系,只会引起元卒的暴怒,反而有利振奋士气。但是,一两百人?连着看一两百人手无寸铁,死在海东军卒的刀下,这对士气,怕就不是振奋,而必会变成打击了。

    关保沉了面色,说道:“郭将军,你的主公素有仁名。如今你却在城下杀降。这怕是会有损你主公的仁名吧?”

    “两军交战,即为敌也。你们斩杀我军弟兄的时候,却怎么就没为你们的主公想想仁名?”郭从龙晒然,笑道,“关保将军,你空有名将的声望,不料却也竟如此迂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真是让叫俺失望。”

    郭从龙是邓舍一手带出来的,他又怎会怕敌人骂阵?关保哑口无言,吩咐左右,传下命令,拉来了投石车、火炮,对准城外杀戮之地,就要释放。郭从龙心中佩服,想道:“反正城门是不会开的,与其任敌人杀戮降卒,还不如由他们自己来动手。既显无奈,又可借此以增士卒的悲愤。”

    果然,关保高声说道:“诸军!城外有敌,红贼已至。咱们的城门是万万是不能开的。与其看城外的兄弟们任人宰割,不如由咱们动手,送他们上路。男儿大丈夫,生则顶天立地,死亦不跪仇雠。红贼无仁,杀我降军。诸军!此仇且记下来了。城外弟兄们的仇,咱们来日必为其报!”

    不等他下令开炮,郭从龙已提前下令,驱赶了败卒,退后至炮火射程之外。特地令人多多打起了火把,把屠杀的场地映照得亮如白昼。他笑声不绝,元军的降卒临死前的惨叫亦然不断。每杀一人,便立一竿,悬首其上,环立城外。此一手段,却又是辽西李邺首创,常用来威慑敌军的。因为其效果确实不错,被总结成了经验,如今海东军中上下,多有学者。郭从龙,也是其中之一。看关保铁了心,不肯出城。郭从龙令诸军齐叫:“关保!关保!见部曲战死而不救,是为无情。任军卒横尸而无动,是为无仁。关保,无情而无仁,如何带军!”

    关保怒气冲天,苦无对策。城头上千的元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二百的战友被海东军卒杀了个干干净净。其中多有人,与被杀者是亲戚、朋友,悲痛可知。但是,对他们的士气打击,却也是诚然不小。

    待杀过降卒,郭从龙却还不就走,令军中吹响号角,擂起大鼓。

    号角雄浑,大鼓声壮,随风散开,惊动郊野。鼓声、号角未落,城头上的元军只见远处,又突有望不到边际的骑卒奔来,与郭从龙两军合在一处,旗帜蔽天。城池两侧,三声炮响,又有数千的步卒奔涌而近,喊杀盈野。因为夜色,看不清楚,也不知共来了有多少人,只觉得铺天盖地,声势惊人。先见海东杀人之悍,再见海东军威之盛,元卒诸军尽皆胆寒。

    海东三军举戈,万众齐呼:“我皇宋海东燕王殿下大将军令旨:凡我海东军民,非战功无以赏衔;非战功无以授田。今则死战,明则富贵。死徒一身,富则千万。欲得功名者,杀!欲得富贵者,杀!欲显我汉儿勇武、并及藐视鞑虏者,杀!杀!杀!”

    每一呼“杀”,骑卒便策马踏地,步卒亦然同时顿戈、踩踏。火光、夜色、尘土,彼此混合,凑在一处,变成杀气。杀气腾腾,黑云压城。元军在城头观看,只觉海东三军便如一头猛虎也似,咆哮城外,何止似欲噬人,简直仿佛便要噬城!又听海东诸军喊杀过了,继而高歌:“鞑虏之头也,可以为功名;鞑虏之头也,可以为富贵。鞑虏之头也,可以雪我汉儿耻、可以报我汉儿仇。”歌声毕,又是接连三声高呼:“杀!杀!杀!”。

    这一曲歌,却是傅友德为本部所编的军歌,临时教会了杨万虎、郭从龙部,故此这会儿能够做到同声高歌。关保虽不知道,听过之后,却也难免骇然,惊道:“早先益都一战,本将与红贼多有交手,却罕有见如此勇者!嗜杀如命,以杀敌为快,足以可用骁悍相称。听闻邓贼年前从辽东调来了数万精锐。此必为海东五衙。”

    关保骇然,惊道:“早先益都一战,本将与红贼多有交手,却罕有见如此勇者!听闻邓贼年前从辽东调来了数万精锐。此必为海东五衙。”

    望楼中的士卒也看清了杨万虎与傅友德的旗号,连声大叫,报了出来。城头上的元卒,更是惊骇。杨万虎执斧昂立,大笑三声,说道:“便再给尔等一夜好睡。待得明晨,……,关保,你且俺们如何万军夺城!”大旗挥动,步卒先退。郭从龙、傅友德各引本部,绕着济南城池又再驰骋一周,耀武扬威得够了,这才吹角、鸣鼓,退入夜幕深处。

    他们已经退走了良久,鼓声与角鸣,似乎尚且犹自未绝。余音缭绕,回荡在城头守军的耳中。几乎每一个城头的戍卒都依然把惊恐的视线投入夜中,久久不肯收回。就好像这海东的诸军随时都会再从夜幕中冲出来也似。

    ……

    琴音古雅,歌声动听。夜鸟过,曲子催,罗官奴又接着往下唱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唱过了,她娇羞无限,偷看邓舍。

    邓舍体会到了词中的相思缠绵之意,微微感动。

    罗官奴年岁尚小,平时很少与邓舍说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此时突然听到,且又是在洞房花烛的夜晚,他当然不免心动。握住罗官奴暖暖的细手,他柔声说道:“王实甫这首琴词,我之前是没用听过。但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我却是曾有看过。

    “我还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阿奴,今你嫁我为妃,我愿与你相执手,共偕老。”罗官奴闻听此言,虽然年少,当此情景,却一下子就明白了邓舍的心意,她的身子都像是快要融化了,心中怦怦直跳,眼中几欲滴出水来,情意绵绵,说道:“夫君!”

    “时间不早,夜色已深。”

    聆听燕王府中,三更鼓传。邓舍调笑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阿奴,咱们安寝吧。多睡一刻,便多赚千金。”罗官奴娇嗔说道:“夫君!你又来调戏人家。”这个“调戏”,却又与上一个“调戏”不同。若说上一个“调戏”是娇憨,那么这一句“调戏”,就全然是一副小儿女的姿态了。邓舍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说实话,却也是头一回见她显露出如此娇怯含羞的模样,心中欢畅且美,哈哈一笑,吩咐侍女退下。即携手罗官奴,正准备上床安寝,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又再披衣,转出门外,绕着新房转了两转,确定没人偷听,方才放心,重又回房。这新婚“听夜”之俗,早在汉时就便有了。袁绍年青时,便曾随曹操潜入过别人家听夜。邓舍虽为燕王,不排除有胆大包天之辈,对此却也是不可不防。回入室内,一夜春宵,不必多讲。

    未到天亮,门外来人。脚步匆匆。听其声音,却是邓承志。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5 拜堂

邓承志来到门外,却不能入。院中的侍卫把他拦住。

    按照习俗,这洞房的次日便是该到拜堂。通常都是在五更时分,用一桌盛镜台,放镜子在其上,望堂展拜,谓之:“新妇拜堂。”拜过堂,还要“次拜尊长及亲戚,各有彩缎、巧作、鞋袜等为献,谓之赏贺;尊长则换一匹回之,谓之答贺”。这大约便是后世“磕头礼”的由来。

    唐时颍川(即许昌)人王建有诗云:“双杯行酒六亲喜,我家新妇宜拜堂。”即此谓也。只是邓舍在这一世,如今并没有什么亲戚,所以“赏贺”、“答贺”之礼也便就姑且算是免了。

    邓承志来时,正好五更。邓舍与罗官奴早早起来,由侍女们备好了镜台、镜子等物,也刚好正在准备拜堂。故此,门外的侍卫将邓承志拦下。邓舍听他来到,知必是又有前线军报送至,却也不急,笑与罗官奴说道:“阿奴,时辰将到,且来拜堂吧。”罗官奴娇羞地应了,两人跪拜镜前。

    “新妇拜堂”,却并非只新娘子一人拜堂,新郎也得同拜。邓舍与罗官奴夫妇两人,随着礼仪郎的唱赞,望上而拜。——,那礼仪郎,却是在邓承志之前就来了的。

    这“拜堂”之礼虽然简单,却是夫妻新婚最重要的一个礼节。表示新妇正式成为了男家之人,同时,亦有跪拜天地、告示祖宗之意。非常的严肃。邓舍一丝不苟,行礼认认真真。他此时的心中在想些甚么?是在想他这一世的亲人、抑或是在想他上一世的亲人?能看到的,只是他表情庄严,端重肃然,至于他内心中的想法,却就是不得而知了。

    拜过堂,送走了礼仪郎。邓舍晓得罗官奴昨夜没有睡好,吩咐了侍女伺候她睡下,再补会儿觉,推门而出,自去见邓承志。夜色未去,天光尚暗,院中灯笼高照。晨风阵阵,邓承志立在院中。见邓舍初来,他忙拜倒,贺喜说道:“恭祝父王新婚大喜。”邓舍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邓承志起身,袖中摸出一叠文书,呈与邓舍,奏道:“前线又有军报送来。”邓舍接住,展开观看。邓承志取了一个灯笼,给他照亮。借助灯光,邓舍一目十行,很快将军报看过,面现喜色,说道:“好!好!”

    “前线各军皆已开至济南城下。并专有一军,抄济南的后路,断绝了济南与高唐州的联系。观现今之形势,济南实际已成孤城。昨日下午,杨、郭、傅三位将军,顺利地把出城之鞑子歼灭后,用柳三之计,入夜时分,用‘败卒’去哄济南之城门,虽未获得成功,但是却也对鞑子的士气有了一个不小的打击。我军部署已毕,士气如虹;鞑子困守孤城,士气低迷。李、毕诸帅皆信心百倍,都下了军令状,言道:五日内,必克济南。”

    “济南大城,守将关保亦堪称名将。想当日,他以数千人马横扫我东南沿海,如入无人之境。今济南虽成孤城,困兽犹斗。不可小觑。传我军令,教前线诸将务必谨慎。不要贪功,不要抢功,更不要争功。莫说五日,只要能在十日内攻克济南,我便算是他们每人大功一件。”

    虽然开局不错,邓舍却依然保持冷静,想了片刻,又说道:“先前诸将出城之时,我就曾有军令。命前线大营诸军,以李和尚为主,用毕千牛为辅。潘贤二为其谋士。此一战,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绝不可失利。你再传我军令,将此重申。凡若诸将有不遵上令,妄动轻战者,斩!”

    邓承志凛然接令。

    此次参战的海东诸军,悉为五衙老卒,尽皆精锐;且诸将之中,多有勇悍,像是如杨万虎、郭从龙,乃至刚刚才从辽阳调过来的王国毅,以及本为赵过麾下的胡忠,等等诸人,全都是战功显赫,杀人如麻,又有哪一个不是桀骜不驯之徒?尽管李和尚资格够老,毕千牛与邓舍的关系够亲近,但是,邓舍却还是有些隐隐担忧,怕他两人会压不住场面。

    原地转了两圈,走得几步,针对这个问题,他越想越是不安,抬头看看天,转头瞧瞧邓承志,寻思想道:“李和尚太直,性子稍嫌暴躁。毕千牛不善言辞。却还是需得有能言善道、且在海东有威望之人,前去调和。”

    该选谁去?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人,说道:“杨行健现在何处?”邓承志怎会知晓?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天色尚早,应该还在府中?”

    杨行健与罗国器、方从哲先后出使,他去的是台州。台州方国珍,所占之地只有三郡,且多沿海,其国中虽富,仓储却不及浙西。一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二则,大约也是因海东太远,与台州的利害关系不算太深,是以,方国珍高高挂起,没有同意借粮。不过,杨行健也不是无功而返。

    仿照张士诚给大都运粮,是由浙西出粮,台州出船的旧例。他问方国珍借来了十来条大船。前阵子,浙西借给海东的粮食,所以能运得那么快,短短半个多月就全部运来了益都,其中却也还就是不乏方国珍的功劳。

    杨行健他本来任官济南知府,此次攻打济南,他曾有多次请命,想随军同去,一雪前仇。只是因为他非常熟悉济南内部的情形,通政司研究情报,暂时来说,离不开他的协助。故此,邓舍一直没有放他出去。

    如今战事已起,相对而言,济南内部的情报不是很重要了,也应该到了可以放他出去的时候了。邓舍即下令,说道:“教集贤院起草一道令旨,命杨行健即日赶赴济南。”邓承志问道:“以何名义?”邓舍不假思索,道:“依旧挂济南知府衔,加巡抚前线事,有参赞军机、勾画军务之权。”

    “参赞军机、勾画军务之权”,这一条是虚的;“巡抚前线事”,这一条才是实的。明眼人一看即知,邓舍给的这个头衔,分明就是让他去协调诸将的。

    杨行健曾和杨万虎搭档,在先前的济南战中表现不错,颇得军中认可;又曾在华不注山脚下与赵过处过一军,也与胡忠相熟,并且他此次又是奉邓舍之命前去的,毕千牛肯定也会尊重他。洪继勋、赵过因本身职责所在,不能轻出。算来算去,若说“协调诸将”,也就还是他最为合适。

    邓承志领命记下,说道:“父王英明。今我军取济南,出其不意,在军事上已占上风。父王又遣杨大人去,是诸将必和。军事既优,诸将且和。又且,李、杨、郭、傅诸将尽皆勇悍。则此番济南的战事,我军必胜。”

    邓舍笑了笑,说道:“阿志,你却怎的也学会了拍马屁?”两人相对一笑。自有侍卫、随从等,即刻接令,前去了集贤院。

    不多时,令旨送来。邓舍看过,确定无误,吩咐掌印盖上了燕王的宝印。交与邓承志。邓承志接住令旨,却不就走,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问道:“父王,不知道您这两天有没有见过方从哲?”

    方从哲在迎宾馆陪伴各地来使,邓舍当然没有见到过他,问道:“怎么?”

    邓承志答道:“益都分院离迎宾馆不远,昨天,俺在路上碰着了他。听他说起,似是想要来求见父王。大约迎宾馆中的诸位外地来使有些异常的表现。”邓承志此话,立刻引起了邓舍的重视,问道:“什么异常表现?”

    “好像是我军攻取济南之事,已有使者知晓。”

    海东谋取济南,虽然极其秘密。但是从昨日战起,至今却也已有一日一夜过去。济南离益都又不甚远,消息来往传递极快。而这些外地所来的使者,本来他们的主公就是多有在益都安插细作的。比如朱元璋,那何必聚不就是去了又来,月前才刚又来到益都?因此,细想之下,诸使能这么快的就得悉了此事,其实却也是丝毫半点都不出奇。

    邓舍微皱眉头,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且去吧,看你脸色,定然一夜未睡。上午给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一下。至于分院,佟生养不可离开军中,可教刘名将暂且代替。另外,你去把李首生给我找来。”

    邓承志应道:“是。”倒退几步,转身离去。

    邓舍负手院中,陷入沉思。

    济南的战事,诚如邓承志所言,经过一系列隐秘而充分的战前准备,海东如今已占先机,兵力上也占据有优势,并且诸将皆勇,待杨行健奉令出发,赶到之后,再有他协调诸将,济南城中守将虽是关保,但是料来却也绝对难以抵挡。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此战之关键,其实不在开战,而在战前。虽然是便就在昨天,经过了一场小小的波折,但是海东现今明显地布局已定,不用等到战后,此时就可断定,济南此战必胜无疑。

    夫庙算,多算胜,少算不胜。既胜券在握,邓舍此时的沉思当然就并非为此。却是因受到了邓承志的提醒,他开始把思考的重点转移到了迎宾馆中诸位使者的身上。军事是什么?归根到底,军事只是手段,根本却还是政治。益都之战,刚刚才过去。转眼间,邓舍便又主动与察罕开战。这个消息若是一旦传出,必然就会再度引起南方群雄的高度注意。

    如此,是不是便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再来扩大一下海东的影响,并制造舆论,为下一步海东的行动打下基础?

    至多十来天内,济南应该便可收复。收复济南之后,小明王命令海东南下之事,定然就会被刘十九再度提出。若察罕果然因受了孛罗的牵制,没有展开反扑。那么,海东还有何借口来拒绝小明王的圣旨?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先下手为强。用种种的手段,造成一个时势出来。造出一个有利海东的时势。不是我海东抗旨,而是时势使然,没有办法遵旨。

    相比之下,这似乎是唯一的上策。然则,这个时势如何造法?就得先从诸位外地来使的身上入手。

    凌晨的天气很冷,邓舍披着大氅,在院内踱步。隐隐地,有晨曦在东方展开。天光微明,将要破晓。一夜风寒,铺陈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尽是露水,院角的树木、花草,逐渐地露出轮廓出来。邓舍转首观望,见云层的后面,鲜红的朝霞喷薄而出。夜色已逝,朝阳东升。侍卫与随从们七手八脚地把灯笼熄灭。院外有人来报:“李首生、方从哲求见。”

    ……

    济南城内。

    初升的日头,将光芒洒满了全城。阳光在云片上渲染开去,天空呈现出明亮的玛瑙红,把整个城池、并及远近山川,都抹得光彩晃目。从城头上往外看去,昨天还是空荡荡的,而今却仿佛一夜之间,平地起了无数的营寨。连绵不绝,旗帜如林。时有斥候、探马或出或入,疾驰如飞。

    清凉的晨风,夹带野外的气息,卷上城头,扑鼻而来。若在寻常时刻,这必定会使人心旷神怡,不觉精神一振。而当此时,望着那铺天盖地的海东营地,济南城上的戍卒却无不面如土色。胆小者,竟至双股憟憟。

    关保也如邓承志,一夜没睡。只不过他两人,一个是牵挂军报,另一个却是心忧城防。关保引了百十护卫,在城头上巡察一遍,转入棚中。五六人在其后相从。分别坐定。关保问道:“昨夜遣出的信使,可有回音?”

    昨天晚上,郭从龙等退走不久,关保即接连派出了三四路信使,前去高唐州告急。但是却无一例外,至今未曾见有一个有回音送来。

    他左侧一人答道:“红贼在我城后,亦布下了一彪军马。将军所遣之出城信使,之所以没有回音,估计却都是没能冲破阻截。末将方从城西过来。在城西的城头上,远远望见,阻截我信使的红贼高高打起有一面旗帜。末将遣了探马去看,却见其上是写了一个‘方’字。”

    “一个‘方’字?”关保蹙起眉头,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问道,“红贼军中,有哪个贼将是姓方的?”

    “应为方米罕。”

    “方米罕?”

    “此人年岁不大,在海东军中虽然并不以骁勇闻名,却是出了名的踏实肯干。从一个小卒,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已升至千户。现在杨万虎麾下。早先益都之战的时候,末将随少帅攻打济南,曾经与他交过手。”说话此人名叫普贤奴。先前,王保保攻取济南,他是为辅佐诸将之一。当时,守济南的海东将领正是杨万虎,因此,他对杨万虎的部将多有熟悉。说完了,又补充一句,“此外,末将听说,那郭从龙本来就是他的部曲。”

    “‘踏实肯干。’你的意思就是说,有他做西边的截杀,我军难用计突围了?”

    普贤奴道:“为战者,不惧敌勇、亦不惧敌智。敌勇,我可以智取;敌智,我可以勇胜。唯有一种敌人,不好对付。那便是无勇亦无智,却踏实肯干。对上级的命令奉如令旨,丝毫不敢逾越、亦然丝毫不肯改变。就像是乌龟缩在了壳子里,委实叫人无从下手。这方米罕,就末将与他交手的经验,他就是这种人。据说,还是早在红贼未曾得南高丽之前,因为违反军纪,他受过一次邓贼的责罚。自此之后,更是循规蹈矩。”

    不说邓舍还好,一提起邓舍,关保便就忍不住地怒气填膺,脱口而出,痛声大骂,道:“邓贼实在狡猾!……,居然趁他大婚之日,发军来袭我城。趁他大婚之日也就罢了,还更早先放出烟雾,说是甚么刘十九去益都,是为促其南下。他娘的奸贼,南下、南下,反而是取我济南来了!”

    邓舍能在济南城中安插细作,关保自然也可以在益都安插细作。前阵子,刘十九奉旨上益都,有风声传出,是为小明王想使邓舍南下。又刚好逢上邓舍大婚。两重*打出来,饶是关保名将,却也是不免因此上当。

    他座下右侧,一将言道:“邓贼奸诈,世人共知。奈何我军不备,中了他计。如今,红贼大军压境,且已切断了我军的外援,将军,计将安出?”问话者,郭云是也。这一位,也是察罕军中猛将。益都战时,颇显锋芒。

    “如今黄河水开化,与高唐州来往不便。即便红贼没有切断我军的外援,若想等高唐州的驻军来救,也非得十来日,他们才能够来到。现在,我军的信使虽然出不去,但是红贼压境,声势甚大,高唐州与我只一水之隔,早晚必知,也就是顶多这两三天内,也许他们就会把援军备好、派来。如今形势如此,别无它计。要问本将的对策,只有一个字。”

    “敢问将军,是哪一个字?”

    “守。”

    “守?”

    “坚守城池,等待援军。我城中存粮甚多,足可够供应三军数月之吃用。又且济南城坚,红贼虽众,我军数目亦然不少,料来其定然难以速克。只要咱们能坚守个十天半月,则高唐州的援军必到。等援军赶到,我城中守军与援军内外呼应,……,当其时也,诸位,俺却有一个比喻。”

    “怎么说?”

    “就好比倒吃甘蔗。”

    “此何意也?”

    “后头甜!”尽管因上了邓舍的当,关保非常恼怒,但是对守城,却倒还是信心十足。诸将面面相觑。普贤奴说道:“将军此计,果然妙计。但是,我军城西、黄河之畔,如今既有红贼据守,想那高唐州的援军,纵然三两日内可以备好,想要渡河,怕是不会太过容易吧?”

    “岂有此理!高唐州守将严平章,勇敢善战,多谋有智,在我军中,素有威名。且其副手韩札儿,与郭将军并称‘郭韩’,亦骁悍之士,及其所部的长枪骑军,更是足可以堪称我北地精锐。诸位,莫非你们以为,严参政与韩将军,竟是还比不过区区红贼中一方米罕么?”

    严参政,名叫严奉先。亦察罕帐中的一位多谋善战之人。

    见关保发怒,郭云、普贤奴等人不敢再与他争辩,皆道:“将军所言甚是。”

    郭云虽然勇悍,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熟读《汉书》,可称文武双全,随着诸人同声回答过了,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将军,今来犯我之敌,粗略估算,不下数万之众。且杨、郭、傅几人,又尽皆红贼之中有数的悍将。不可轻视。高唐州的援军,虽如将军所言,或许十数日内便必会来到。但是,以末将之见,我军却也不可不没有后手,以为预防。”

    “预防甚么?”

    “倘若严参政、韩将军两位得知我军被围的消息晚了些,又倘若他两位应变的速度慢了点?俗云:求人不如求己。以末将看来,咱们城中却也是需要早有准备。”

    “准备甚么?”

    “若红贼势大,我军难支,……。”

    “如何?”

    “末将以为,将军应该及早定下我军突围的方向。”

    “突围的方向?你是在说弃城么?”

    “末将斗胆,然用军者,不可不顾后路。此事,确实不可不提早预备。”

    关保拍案而起,喝斥道:“大胆!你果然斗胆。未及战,先言走。此惧敌之罪。若按军法,你这就是在乱我军心、士气。按法当斩!”“嘡啷”一声,短剑出鞘。普贤奴等皆是色变,慌忙也起身、拜倒,替郭云求情。

    “罢了。且看在诸将面上,饶你性命。再敢有此类言出,定斩不饶!”

    郭云拜谢。

    关保缓和了语气,环视诸人,说道:“诸位,济南对我晋冀的重要,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是非常得清楚。当日益都之战,何等惨烈。经过月余的苦战,我军好不容易才夺下了济南。济南是甚么?只是一座城池么?济南,益都之门户是也。只要济南还在我军的手中,益都红贼就不敢轻举妄动。往前,我军可轻取益都;退后,我军亦可以此保晋冀安稳。大帅为何派了俺镇守此地?大帅又为何派了诸位协助帮俺?由此,亦足以可见大帅对济南的重视。诸位,咱们既得大帅信用,岂能不为主分忧?”

    诸将皆道:“是!”

    关保单手提剑,传下将令:“从现在起,三军同志,坚守城池!若敢再有言走者,无论将校、抑或军卒,斩!”

    日头高升,城外喧闹。只听得忽然角鼓齐鸣,万众喊杀。却是海东正是开始了攻势。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6 三朝

海东既已然展开攻势,前线大营里的军报便如潮水也似,一拨又一拨地送回益都。多的时候,一天就能有十几封;少的时候,也不下五六封。

    通过这一封封的军报,通过军报上那一段段简洁明了的文字,前线大营里的将校指挥们,给邓舍构建出了一个形象的、立体的场景。他仿佛就能透过这军报,透过这些似乎还残留有前线战士的余温、并且满布硝烟的一封封军报,直接看到有一场残酷而激烈的鏖战,正发生在济南城下。

    “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二,丙午日。柳三诱敌出城,并以少击多,阻敌于县城。杨、郭、傅诸将及时驰援,歼敌一千四百余。入夜,诸军抵济南。用柳三计,欲赚城门。计不成,为关保识破。郭从龙乃杀俘,斩首二百余。俘虏手无寸铁,号哭震天动地。城头鞑子观看之,士气大沮。”

    “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三,丁未日。晨,我前线诸军皆已就位。辰时,展开攻势。定东军攻东门,安辽军攻西门,定齐军攻南门。毕千牛、杨万虎诸将皆冒矢石、身先士卒。李和尚、潘贤二居中调度。空出北门未攻,有郭从龙、傅友德等骑兵列阵门外以待,防鞑子突围。敌将普贤奴、郭云等,或守东门、或守西门、或守南门,亦皆亲临前阵。战至午时,我军稍歇,全军撤退,食午饭。统计战果,杀伤敌人三百余,自损二百。”

    杀敌三百,自损二百。邓舍观看军报至此,虽知前线战事紧急,却也是不由微有自得。海东五衙,果非益都旧军可比。在敌守我攻的情况下,伤亡数目还是远远少于元军。虽然不排除有济南城中守军并非是察罕最精锐部队的因素在内,但是,却也由此可见,海东五衙的善战程度。

    练兵千日,用在一朝。总算是不枉费了邓舍将野战军与守城军分开、并给与野战军最高待遇的一番良苦用心。

    不过,自得之余,他却也不免心疼。海东五衙的精卒就那么几万人,还都是历经了多年血战方才磨砺出来的。阵亡一个,就少一个。他沉吟片刻,回书信一封,遣人快马送去前线。在书信中,他明确指出:“要体恤士卒,能智取,便不要强攻。”并在信末,专写了一句话给潘贤二看:“十年磨剑,今试霜刃。吾闻之,‘自古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潘君勉之!”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这是贾岛的一首诗。比喻多年刻苦磨练,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大显身手。邓舍把潘贤二的心思摸的很透彻,用这首诗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态,确实再合适不过。

    “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三,丁未日。诸军午饭毕,二度攻城。我军设百炮环城,投石机、火炮相继连发,济南楼堞皆尽。关保在城上立木栅以拒之。我军杨万虎部登城,关保束蒿灌脂,焚而投之,我军不能上。时,东城门,敌将普贤奴趁隙而出,欲斫我营。毕千牛引百骑,突白刃,直冲普贤奴阵,人马辟易,敌遂退。自未至酉,战至入夜,杀鞑子千余人。流血染城。戌时,我军退,食晚饭。计算战损,伤亡将近八百。”

    “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三,丁未日。我军晚饭毕,三度攻城。尽熄火把,用潘贤二计,漆黑箭矢,并在昼时,我军已环绕城池,多作高楼,居高以临之,齐齐施放。矢如雨下。因夜色深重,我军箭矢又尽皆涂为黑色,鞑子不能辨,中矢者甚众。皆惊呼:‘此索命之夜箭是也。’满城惊乱,声闻百里外。亥时,棣州田丰军至。因见其疲惫,未曾让其上阵。”

    “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四,戊申日。昨夜箭袭,直到卯时方住。棣州军修养半夜,恢复了战力。辰时,与毕千牛合,齐攻东门。毕将军以之为前锋,驱使上城。其军中诸将虽然略有不满,然终不敢言。

    “苦战至午时,棣州军卒冒矢石,用冲车,施大钩在车端,以牵楼堞,坏其城墙。毕将军厉将士入城,关保亲出,与我军激战城下。棣州军卒所坏之城墙,宽不过丈余,通道狭窄。毕将军身中三创,意气弥厉。关保分其众为三,后以木女墙为蔽,且休且战。普贤奴亲督民夫,又在木女墙之后,筑垒新墙。至申时,鞑子新墙成,我军无功而退。

    “棣州军卒退,定齐军主力接替。毕将军虽负创,不肯下,继续指挥攻城。战至亥时。时,济南四方城门,三方皆有我军猛攻,而唯东城杀声最烈。子时,我军退。计算战果,杀敌一千六百余,阵斩敌百户以上者四名。我军自损千人,百户以上战死者,计有两人;九夫长以上战死者,计有六人。兹列其姓名在右。定齐军丙营丁队百户某某,棣州军百户某某。定齐军乙营丙队九夫长某某,定齐军乙营丙队九夫长某某,……。”

    九夫长以上阵亡八人。

    邓舍仔细看过,这八个人中,三个是棣州军的;其余五个里边,又有四个都是定齐军的。从定齐军中军官阵亡的数目就可看出,在此一战中,定齐军是显然的主攻部队。邓舍掩上军报,起身在室内转了几圈。开战已有三日,只从军报上来看,截止目前,占据上风的依然还是海东。这是一个很好的势头,应该把它保持下去。邓舍久经沙场,深知士气可鼓不可泄,思忖已定,转回案前,提笔又与前线大营写了一封回文。

    大意如下:

    “棣州军远来为客,不可仗势欺人。打仗,是需要同心协力的。凡是棣州军阵亡之将士,都要给以妥善的酬功与抚恤。酬功及抚恤之标准,当与我军相同。毕千牛猛攻东门,中创不退,壮志可嘉!然及战,将之责不在冲锋,而在指挥。将之安危,军之所重。千牛身为前线大营之副帅,不但要为攻东城门负责,更要对全军负责。接此信之日,即令毕千牛下前阵,不得再亲临战,只需上接李和尚,下协棣州诸军,做好本职即可。”

    写完了,到底心牵前线,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问道:“高唐州鞑子怎样?有何动静?是否已经闻讯?河之对岸,可否有见其援军?今我军取济南,首要之重,不在攻城,而在彻底断绝鞑子之救援。此系重中之重,诸将不可忽视。着令沿河驻军方米罕部,打起精神,万万不可大意。”

    叫来随从,把回信密封好了,吩咐即送去前线。随从才走,又有一人入来,看时,却是时三千。说道:“主公,外边刘十九求见。”

    前线诸军,只管打好仗就行,能把城池夺下,就是功劳。邓舍在后方却不行,他不能只管军事。便在这两三天里,他不但时时刻刻地都在注意前线的战事,并且通过两日前与李首生、方从哲的密议,也已经为战后、为攻取济南之后可能会重新再度面临的南下难题,开始着手制造舆论。

    至于具体来说,这个舆论应该如何的造法,该怎样去引导,其中既有洪继勋的提议,又也有吴鹤年等的补充。分为两个步骤。

    一个是外,一个是内。

    外部由方从哲负责,适当放宽迎宾馆的戒备。给各地的使者制造出一个较为宽松的与外部接触的环境。以此,来使得他们可以更多地听说一些市井传言。比如浙西张士诚的使者,便在昨天听说到了一个消息。

    他当即便前来求见邓舍,与邓舍说道:“明公仁义之名,誉满中原。先前,明公遣使来我浙西借粮,我家主公当即应允,借给了明公粮十万石。何等慷慨!前盟尚在,距今不过一两月而已。可是,在下今日在街上却忽然风闻,听到一个传言,说贵国朝廷有意令明公南下,取我徐州。道听途说之言,本不敢信。然事关两国邦交,不可谓不重大。是以,在下却也不敢怠慢。特地前来,便是想请明公给个准信儿。此事究竟有无?”

    邓舍当时愕然,说道:“这却是从何讲起?”问那使者,“不知尊使是从何处听来的?”

    “便在东坊酒楼。听楼上酒客说起。消息来源有二。有的说,是从贵国的刘十九刘大人侍从处听说到的。又有的说,却是在益都至棣州间,盘踞有数股盗匪,便在数日前,其中有一股劫道,得来了一封书信。”

    “什么书信?”

    “是贵国刘十九刘大人写给棣州田丰的。”

    “何样内容?”

    “贵国刘十九刘大人要求田丰即刻出军,配合殿下南下、取我徐州。”

    邓舍不由大笑,说道:“盗贼所言,岂可为凭?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浙西使者坚持,固请邓舍给个准确的答复。

    邓舍笑道:“尊使请想一想,若是我海东果有南下之意,又怎会如此疏于防范?竟至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尊使且请只管放心。”

    浙西使者还是不满意,说道:“殿下或无此意,那么贵国朝廷呢?忽然遣刘十九来益都,是为何事?刘十九刘大人是否确有此意呢?”

    “刘大人来益都,是奉朝廷之令。朝廷因见我益都战事频发,不可无大员坐镇,故此遣了刘大人来,新任为益都丞相。有关此事,尊使不就早就知道了么?刘大人现便在我的府中,你若不肯信我,可以过去问他。”

    浙西使者还真的就去找刘十九了。尽管安丰与浙西是处在敌对的状态之下,只是,去攻打人家的城池,这种事情,怎好当面与人明言?刘十九吱吱呜呜,含混其辞。说的倒是与邓舍相似,不外乎“流言蜚语”云云。

    对待刘十九,浙西使者就没那么客气,直言说道:“要是没有这回事儿,当然最好。但是,如果确有其事,我浙西却也不惧。海东虽强,南有我浙西,西有察罕。只要不怕全军覆灭,尽管请来。”

    其实,就这个浙西使者而言,他对此事其实也并不见得就相信。就像邓舍说的,海东如果真有意南下,又岂会任此事到处流传?本系捕风捉影,只是他身负使者之责,不能不加以重视而已。

    他给使团中人鼓气:“数月前,方从哲出使我浙西,一席话,说动了咱们的主公,不辱使命,名扬江南。如今,既然咱们也刚好来海东出使了,适逢此事。不管真假,总要得尽力而为,务必要促使燕王打消此一念头。”

    这使者既然抱了这个念头,想着要效仿方从哲,一来可在海东扬名;二则可以回去向张士诚请功,自然十分积极。

    连着两天,他都是带领使团,天不亮便来到燕王府,直到晚上才肯离去。邓舍公务繁忙,且刚刚新婚,有时候不一定有空接见他们。没关系,他们也不抱怨,反正刘十九也还在燕王府中居住,便依旧去找刘十九。翻来覆去,一定要刘十九给个确切的回答。刘十九被他们扰得烦不胜烦。

    听了随从来报,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虽然我很忙,但是刘大人来,不可不见。快快请他入内。”

    刘十九撩着袍子,大步流星,来入室内。见了邓舍,不等邓舍说话,也不行礼,他当头一句便是:“殿下,皇上令你南下、取徐州,此事何等隐秘!那浙西使者,又是如何得知?天天来纠缠与俺,好生叫人厌烦!”

    邓舍徐徐答道:“皇上令我南下,此事出自你口,入于我耳。我从来没有对外说起。浙西使者如何得知?我却也是正在茫然。”

    边儿上一个随从接口说道:“好叫主公得知,浙西等地邻我益都,便在我益都城中,多有他们的暗线。”冲刘十九行个礼,接着说道,“刘大人今来益都,侍从甚多。人多口杂,也许是谁不经意露了口风,被浙西的暗线得悉,又因此传入了浙西使者的耳中,却也是有些可能的。”

    刘十九大怒,说道:“岂有此理!”邓舍这一手,分明是把责任又推到了他的身上。表面上怒气冲冲,内心中,他其实却也颇是忐忑。

    他此来益都,所带的人确实很多,知道此事的也不少。其中更有几个好酒的。若是真如邓舍那随从所说,是谁酒后失言?越想他越是不安。越是不安,越是声色俱厉,他说道:“殿下,俺听那浙西使者言道,他却是说,这消息最先乃是从盗贼的口中传开的。殿下,你身为,……。”

    说到此处,却卡住了壳。

    邓舍是燕王不假,他现在实授的官职只为辽阳丞相。益都的盗贼,却是与他没甚么关系。邓舍颔首,说道:“大人的意思我晓得。这益都久经战事,盗贼丛生,地方上的治安,确实也到了该整顿一下的时候。大人,你如今是为益都丞相,任重道远。对于此事,你若是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想法,只管讲来。我身为燕王,皇上又新近才令我节制海东、益都两地。只要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必和我客气。”

    刘十九瞠目结舌,半晌,勉强缓和了语气,说道:“事已至此,风声已漏。俺今番此来,却也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俗云:‘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咱们该如何收场?怎么应对?殿下,可有良策么?俺洗耳恭听。”

    “诚如大人所言。此事风声已漏。该如何收场、怎么应对?我却是尚无成策。刘大人,你可有甚么好办法么?”

    刘十九能有什么好办法。他想起临来益都前,刘福通给他的交代,有一句话,刘福通连说了三遍。哪一句话?“小邓计多。你去到益都之后,要立刻催促他南下,绝不能给其任何拖延的机会。以防止夜长梦多。”

    刘福通说话时的语气、表情,刘十九还记忆犹新,至今历历在目。他那会儿还不以为意,谁知道,转眼间,果然便是真如刘福通的担忧,南下之事,变成了“夜长梦多”。

    他气急败坏,说道:“殿下!安丰朝野内外,上至天子,下至黔首,无不对殿下抱有厚望。南下之事,实在关系安丰性命。殿下、殿下,你怎可如此!”刘十九福至心灵,忽然由此想开,不知怎的,便就联系到眼下的济南之战上去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跃上了他的心头。他想道:“‘夜长梦多’、‘夜长梦多’。却也古怪,怎的前边刚定下南下,后头就济南起了战火?难道?……,莫非?哎哟,十有八九,此必为小邓故意之举!”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攥了拳头,站在邓舍的面前,怒目而视。连连后悔不迭,想道:“一时不察,到底中了你的奸计!”

    邓舍不知他心中变化,作出一副好意安慰的模样,说道:“大人也不必焦躁。”转回案前,从案牍堆里,拣出了一叠纸,很厚,足有好几十页,递给刘十九,继续说道,“要说起来,大人来的挺巧。我这里刚好有些东西,都是益都的大臣、并及些许地方上的士子写给我的。请大人细看。”

    刘十九接住,怒气冲冲,展开来,略微瞧了几眼。他不认字,又还给邓舍,由一个随从拿起了放在最上边的一份,大声念道:“臣昨日在街上,听人说,主公有南下、取徐州之意。不知此事真伪?

    “若是伪,本无此事,却街头巷语至此,难道通政司就没有一封密报奏与主公么?此是为通政司失职之罪。并且,浙西前来为主公贺喜的使者如今便在益都城中,还没有走。想来,既然臣能听说此事,或早或晚,那浙西的使者必然也可闻知。他若是闻知了此事,会作何感想?是平白有损主公的仁义之名,且因子虚乌有之传言,而竟化一盟友为成敌国矣。

    “而若是真,此为军国要事,怎可如此大意,竟令人人皆知?浙西使者知,便是士诚知。士诚知,便是徐州必有防备。徐州有防备,便是我军纵然南下,也定然难以获胜。我军定然难以获胜,是南下之事,亦因此而必不能得行矣。南下之事不能得行,便是无利。没有利,便是又平白有损主公的仁义之名,且因子虚乌有之传言,而竟化一盟友为成敌国矣。

    “无论真伪,以臣之见,现下的当务之急有二。其一,着令有司,严查传言来源,务必要将散布传言之人缉拿归案,并明正典刑,以示此为谣言。其二,应立刻召见浙西来使,明言相告,此非为实,以释其疑。”

    念过第一份,那随从又展开第二份,接着念道:“臣上午在茶楼,闻听有人说起,主公有取徐州的打算。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这第二份的开头,却是与第一份大致相同。以下的说辞也多有相似。只是在分析的过程中,较之第一份,多出来了一点的内容,这样写道:

    “臣有闻,茶楼之人,有明见之士,如此说道:‘海东存,则益都存;益都存,则安丰存。今主公若果有南下之意,是必为驰援安丰而去。而事机已泄。若肉食者有谋,因此作罢便了。而若仍一意孤行,明知事泄,还是要南下而去。则我益都南边明敌士诚,北方接战察罕,必败无疑。

    “‘而若我南下战败,则我益都必然难保。为什么呢?我益都现今敌一察罕,已觉吃力,今又交恶士诚,设若士诚联手察罕,同取我地,如何抵挡?而若益都不保,则便又是安丰必危。又为什么呢?有我益都在,可以牵制察罕与士诚。而我益都若失,则察罕与士诚必全力攻取安丰。安丰区区数城之地,如何应对?因此,是海东存,则益都存;益都存,则安丰存。’主公明鉴,一个茶楼的茶客,尚有如此见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臣也不知此事究竟真假,只请主公三思。不可轻举而任为。”

    随从高声念诵,这第二份还没念完,刘十九便将之打断,说道:“殿下,你拿出这些谏言,让俺来听,是何用意?”

    这些谏言,却就是邓舍制造舆论的第二步,由通政司负责。选择了一些可靠、能信任的臣子并及地方上的士子,暗示他们上书劝谏。外有浙西使者奔走,内有海东臣、民反对,如此,互为应和。给刘十九造成压力,迫使其改变立场,最终不得不站在海东的这一边,帮海东向安丰解释。

    邓舍笑道:“适才大人不是问我可有对策?我是没有什么对策。但是这些臣民的上书,以我看来,其中却不乏真知灼见。故此,请大人看一看,请大人听一听,看看是否有可取之处。……,大人听过之后,以为如何?”

    那随从念给刘十九听的这两份谏言,确实都是言之有理。刘十九说道:“‘真知灼见’、‘可取之处’?然则,殿下是已决定,便用此为对策了?”

    “我还没有决定。以大人以为呢?可否按此?”

    “好!好!好!”刘十九连道了三个“好”字,转头就走。

    邓舍也不留他,笑眯眯,看他远去,吩咐时三千,说道:“前几天,姚平章不是给我送来了几个南韩女子?选两个相貌出众、多才多艺的,给刘大人送去。并叫河光秀从府库中,挑些贵重的珠宝玩意儿,也给刘大人送去,请他笑纳。”河光秀来了益都后,邓舍给他加了个差事,看管王祺之余,连带益都燕王府的府库,也交给他看管了。时三千接令而去。

    这叫“一手硬、一手软”。泄密的事实已经造成,刘十九无计奈何。再送去些贿赂,消消他的怒火。双管齐下,不怕他不改变立场。

    按照风俗,婚后三日或七日,新郎与新娘回拜娘家,叫“拜门”。不过,却也并非一定都是要等三日后才可以去拜门的。“婿复参妇家谓之拜门。有力能促办,次日即往,谓之复面拜门。不然,三日、七日,皆可赏贺。”如果有能力,婚后次日、也就是拜堂的那一天就可以去拜门了。便在前天,邓舍与罗官奴已经去过罗家。“拜门”之后,就是“送三朝”。

    婚后三天,女家要置办礼物送婿家,称“送三朝”,又叫“暖女”。

    刘十九才去不久,罗家送礼的人就到了。邓舍引带随从,亲迎出院。刚出院子,走没几步,就看见邓承志乌黑眼圈,手捏军文,急匆匆快步走来,正好碰见。他匆忙行礼,仓促起身,说道:“父王,前线军报又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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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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