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2 三喻
。。。转了两篇呕心沥血方从哲同学的同人在作品相关下边的《同人》里,cxinlu同学在书评区里发的《山东之战之我见》的书评,也转到作品相关下边的《枢密院》里了,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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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从哲对众人行个礼,虽官卑人微,不见丝毫的拘束,坦然落座。
邓舍笑道:“我听说,真正的贤人能够见微知著。洪先生从蛛丝马迹中,便能够大胆推断出天下五雄里,最终存者必为李察罕、吴国公。不管这个推断对不对,最起码‘见微知著’四个字,当之无愧。方主事与洪先生既然所见略同,可见,方主事应该也是一位高明之士。
“我海东目前面临的形势,的确如你所言,内外交困。你适才说解决之道,不外乎‘外结强援,内则卧薪尝胆’。卧薪尝胆我已经知道了。外结强援,愿闻其详。”
“欲外结强援,既名之为‘强’,则首要之重,当然就是要选择强者以为结交。这也是卑职刚才请问诸位大人以为天下之五强,最终所存者为谁的原因。既然所存者,极有可能便是李察罕与吴国公,则我海东欲‘外结强援’,自然非此两人莫属。
“而李察罕,是我生死之敌也。彼晋冀与我山东,譬如两虎相争中原,势必不能容。我海东又既然与晋冀有此水火不容之势,那么,欲接强援,该与谁结,也就呼之欲出,不言可知了。”
“你是说,我海东要想渡过眼下的难关,就只能与吴国公结援?”
“不错。”
“但是,吴国公远在金陵,虽离我不远,中有济宁、河南相隔。‘鞭虽之长,不及马腹’,即便我海东与吴国公结援了,或许可为外在的臂助,于我内困有何帮助?我听说,‘攘外必先安内’,内若不稳,纵有外援,又有何益?”
如今,海东外有强敌,内部空虚。因为陆路上有察罕的阻隔,所以,就算与朱元璋结盟,顶多外部可稍壮声势,对海东内部的空虚却毫无帮助。故此,邓舍有此一问。
方从哲说道:“卑职在山东也久。虽然我进入迎宾馆还没有多长时间,但是在山东有很长时间了,对殿下在海东的作为也早有耳闻。
“殿下以区区八千永平之卒,一二年间,席卷辽东、掩有高丽。强如纳哈出、贵如高丽王,或屈膝纳贡,或俯首称臣,临殿下一怒之威,无不屏息凝气,战战兢兢,莫敢言声。是殿下之势锐,天下少见。
“非但势锐,殿下仁厚爱才之名,也早已传遍北国。残如河光秀,不以其低贱而弃之;勇如郭从龙,不以其勇敢而过宠,贤与不肖,皆得才所用。上至公卿世家,乃至布衣之士,无不对此交口称赞。是殿下之贤,亦然天下少见。
“以殿下之贤,以殿下之锐,今又横渡瀚海,更且击走察罕,是中原逐鹿之英,又多一雄矣。当其时也,南北莫不顾望,东西莫不狐疑。天下英雄顾望、狐疑者为何?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皆不知殿下之心意也。故此,远至台州,南至吴越,西到楚汉,方国珍、张士诚、吴国公、陈友谅,乃竞相遣派使者,携珠宝、带美人,不辞千里之遥,而奔走益都之道。此数人者,皆强国也,不以山水为远,而来益都,求见于殿下之前,游说于群臣之间,所为者何?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欲知殿下之心意也。臣闻之,疑不能久,久则必乱。从殿下过海来益都至今,见过的外国使者也很多了,不管对哪一国的使者,殿下都是笑语殷勤,短时间内还好,如果时间一长,则必然会导致群雄相疑于殿下,群雄一旦相疑于殿下,则我海东又外有强敌,那么,殿下必然就会很难再找到盟友。
“现在的形势,与殿下当初在平壤时是不一样的。在平壤的时候,殿下与群雄相隔有大海,互相只是为贸易商贾之利,殿下与群雄同时交好也无所谓。现今,殿下既渡海而来山东,与群雄之间的利益,就不但只是商贾之薄利,更关系到了群雄的切身根本之利。
“所以,殿下刚才问卑职,结好吴国公,或可为我海东外在之臂助,如何相助我海东内在之空虚?卑职以为,殿下的目光不应该这么短浅。殿下渡过大海,来到益都,是为了什么呢?眼下我海东内在的空虚,只是暂时的难处;长远的发展规划,才应该是殿下考虑的重点。”
“你是说?”
“解决暂时的难关,不过是我海东外交之枝节。而与吴国公结盟,却实在是为我海东外交之根本。”
邓舍问他的是该怎么解决内部困境,方从哲长篇大论,一番话下来,却把重点归结到了“枝节”与“根本”上去。看似文不对题,邓舍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邓舍召他来,为的本是看看他适合不适合做为使者出使外国,换而言之,就是为了解决内部空虚之困境才召他来的。
然而,方从哲大约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向邓舍表现他的才干,所以却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引向了海东的整个外交方针政策。因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东绕西绕下来,解决“内部空虚之困境”,也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枝节”。他并且谏言邓舍,应该“以考虑根本为重”。
也就是说,在方从哲的眼里,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其实是件小事。最重要的,该是如何趁击退察罕的机会,把海东的外交方针给确定下来。
不但邓舍明白了他的意思,颜之希、杨行健等人听到现在,也才算是终于听明白了。颜之希心中想道:“此子虽然只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心志不小。”虽然明白过来了,却没有恼怒,瞧了方从哲几眼,又想道,“口若悬河,口才不错。分析天下大势,见识倒也是不错。”
邓舍连受了方从哲几顶高帽子,又是“殿下之锐”,又是“殿下之贤”的,他也的确是求贤若渴、爱才心切,因此,虽然他所关心的“如何解决内部困境”在方从哲嘴里成了“支微末节”,却是也与颜之希一样,并不恼怒,索性顺着方从哲的话锋,问道:“如你所言,与吴国公结盟是为我海东外交之根本。你这个结论的根据是因为,你认为吴国公会是天下群雄中最终的所存者之一。那么,既然如此,你就不怕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或许是与虎谋皮么?”
对呀。既然朱元璋会是群雄中的胜利者,那么与朱元璋结盟,不就是与虎谋皮了么?
颜之希就是这样想的。他大点其头,提出了与方从哲不同的意见,说道:“选择、并且结交盟友固然为长远之重策,但是该结交谁?却不一定非就是强者。何如结盟弱者,比如张士诚之流?先联手弱者,一起吞食强者。既灭强国,然后再决战弱者,是不是会更省力气?”
方从哲道:“卑职又请为殿下分析群雄之形势。”
“请讲。”
“察罕,据陕西而有晋冀,坚有崤函之固,悍蔽大都之首,居高临下,出则席卷天下,退则足以自守,是为天下之脊也。
“吴国公,占金陵而拥江淮,险有长江之阻,横断南北道路,四通八达,下则囊括江南,上则并吞北国,是为天下之腰也。
“我海东,连关外而坐山东,以辽东为依托,显锋芒在中原,虽侧居天下之东方,西出可击大都之首,南下能通南北之道,是为天下之臂也。
“至于士诚、友谅、国珍、玉珍、有定诸子,无非或为腿、膝,或为脚、趾,其国虽富,其人虽众,无所用力处也。
“今天下大势,盖此三分是也。我海东既然外有察罕之强敌,若要选择结盟,当然便只有选择吴国公了。臣也孤陋,却也只听说过,择其贤者而邻居,从来没有听说过,选其无用者而为盟约。如果不选择吴国公结盟,却去选择与张士诚等结盟,那么,山东必不能守。殿下渡海而来益都所图之事,也必然便会因此而前功尽弃。
“又,殿下以为,择吴国公为盟,或会有与虎谋皮之忧。以卑职看来,此实为杞人忧天。时局总是在变化的,到时候真的发展到这一步了,再说不晚。何况,现在殿下以区区山东之地,就有敢与李察罕争锋的勇气,吴国公虽强,又有何惧?试问殿下,李察罕与吴国公相比,谁为虎焉?”
“方主事所言甚是。你以脊、腰、臂为譬喻,我听起来觉得很好。你能再详细地阐述一下么?”
“卑职又请以此三喻,为殿下分析群雄之短长。”
“请讲。”
“脊者,天下之坚硬处也。日前,殿下与察罕益都激战,长达两月,最酣烈的时候,宇内之群雄无不屏住呼吸、翘起脚尖,敬畏地远远观看。则,殿下对秦军之硬,应该是很有了解的。以秦卒之勇,被坚甲,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这是察罕的长处。
“腰者,天下之柔软处。吴国公处两强之间,数年来,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或侵士诚,或略友谅。而他与两强的战事虽如此的旷日持久,却不但没有窘困不支的景象,反倒是越战越勇。主严以明,将知以武,以吴地之富,积粟如山,这是吴国公的长处。”
“我海东之长呢?”
“较之察罕,我海东之坚甲、利剑不如之。较之吴国公,我海东之积粟、富庶不如之。然,我海东之民,生长黑山白水之间,久处天寒酷冷之中,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却是察罕、吴国公不如我之者远甚。
“为何?臣闻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海东之地,可谓忧患之地是也。臣又闻之,穷山恶水出刁民。我海东之地,可谓穷山恶水之地是也。山既穷,水既恶,地既忧患,则我海东的百姓就没有什么担心可失去的。今主公得山东,是我海东穷山恶水之民,得以从此踏足繁华富庶之中国,主公赏罚又极其严明,得有一功,既享富贵。纵然一死,无有可失。
“是以,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我海东之胜察罕、吴国公者则远甚。”
方从哲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海东太穷,百姓们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了,如今一入中原之地,邓舍又奖罚分明,只要敢打敢杀,就能得到富贵。就算战死,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所以,海东的军队就特别的骁悍敢战。
为何当初海东诸将都认为女真骑兵敢战?就因为女真人太穷。得到的都是赚的,战死了也没啥亏的。只不过,如今在方从哲这些从江浙富庶地区过来的人看来,海东的汉人军队实则也是与女真差不多而已。
至多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说到底,还是都比富地方的军队不怕死。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对方从哲此议颇以为然。
方从哲分析过了三雄之长处,赵过问道:“短、短处呢?”
“民虽少而皆勇,国虽穷而益坚。上下一心,后顾无忧,唯殿下之令而是从。此是为我海东的长处。而我海东的长处,就是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
“李察罕虽有十万之军,虽然占据了晋冀、陕西之地,邻有孛罗之觊觎,上有大都之牵制。是其军虽硬而不能收发由心,是其人虽多谋而不能任意施为。无法做到令从一出,没办法随心所欲。若将他比作猛虎,则孛罗与大都就是他的笼子,柙中之虎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李察罕少的,是天时也。
“吴国公虽积粟如山,虽然麾下的诸将都能征善战,左有友谅之扰,右有士诚窥伺。是其不灭此两强就不能一飞冲天,是其虽殚精竭虑却无法得心应手。若将他比作雄鹰,则友谅与士诚就是他的网罟,罟中之鹰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吴国公少的,是人和也。
“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是这样了,那我海东的短处呢?又是什么?”
“我海东之短在没有地利。山东地四平,条达辐辏,无有名山大川之阻。济宁到泰安,不过百里。从济南至益都,二百余里。马趋人缓,不待倦而可至。北与辽东,相隔瀚海。来往交通,难以畅达。倘若有战,或虞不及接应。若将我海东比作常山之蛇,则海峡就是我的七寸。这就是我海东的短处。”
这个地利之短,是没办法的。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如果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该怎样来实现盟约呢?”
“殿下所问者,不是问该怎样来实现盟约。以卑职以为,殿下其实是想问该怎样来擒虎捉鹰,可对么?”
邓舍不回答,只是笑,说道:“你且来讲讲看。”
“卑职又请仍以先前三喻,为殿下分析如何擒虎捉鹰。”
“请。”
“李察罕为脊,吴国公为腰。窃为殿下计,上策无过先折天下之脊梁,元廷塌陷。再取天下之腰肢,是南北混一。也即是说,擒虎捉鹰的基本原则,应该以灭察罕为先,以取江淮为次。
“那么,进一步地来说,如何擒虎?正如卑职一再所言,如今虎强而我弱,非得与雄鹰联手不可。那么,再进一步地说,如何捉鹰?殿下适才担忧与吴国公联手,会不会与虎谋皮。卑职以为这是杞人忧天。这也的确是杞人忧天,但是,这是否就是说,对吴国公就完全不需要忧虑了呢?是否就一定要等到擒虎以后,才能捉鹰呢?
“也不尽然。先下手为强。擒虎之同时,殿下也可以私下款通友谅与士诚。友谅远而士诚近,借助士诚的力量,以此来消磨吴国公的实力。如此一来,是我擒虎的同时又拔掉鹰羽,折断脊梁的同时又取下腰肢,天下的走势,不就很明显了么?”
综合方从哲的论述,是一个原则,一个确定,一个款通。原则是先取察罕,次取江淮。确定是从江南群雄中选择了朱元璋做为盟友。款通是在与朱元璋结盟的同时,又暗中相助张士诚。
邓舍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没有再表示不屑,慎重地说道:“此国家大事,非一言两语可决。”暂时不表态。邓舍颔首,又听方从哲说道:“卑职尚有一言。”
“讲来。”
“洪大人所言,固然老成谋国。结盟强援之事,也确实非一言两语可决。但是,结盟强援之事,实在是也绝不能久拖而不决!为什么呢?因为我海东如今既已入主益都,便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成为天下之臂了。
“卑职又请为殿下论天下之脊、天下之腰、天下之臂三者的关系。”
“请讲。”
“若无脊,则天下塌。若无腰,则南北绝。而若无臂,则是为脊、腰皆无用。是以,我海东既已为天下之臂,则就算我无意外出,脊、腰也必然会来与我纷争不休。是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海东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
“察罕欲图江南,必先图山东。江南欲图北地,也必先得山东不可。
“我山东是位处四战之地也。而我山东的地利之短,殿下又已经知道了。所以,结盟强援之事,急不容缓!是欲以海峡为我七寸之断,抑或欲挟风云而化飞龙。卑职也人微言轻,不敢多言,唯请殿下决断之。”
既然海东占据了益都,天下大势所趋,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将来,战事必然会一次接着一次。要想立稳脚,结盟强援的事儿,就刻不容缓。
邓舍默然,注意到方从哲说了半天,嘴唇都干了,忽然想起来,方从哲说他是陪吴使去买过土特产之后,随即就来了王府,笑道:“方主事侃侃而谈,竟令我为之忘餐。方主事,你吃过饭了么?”
“没有。”
“来人,为方主事准备膳食。”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儿。等饭菜上来,留下方从哲与刚才没有吃完饭的大臣们在堂上接着用食不提。邓舍与洪继勋等迈步出堂。出了堂门不远,问洪继勋,说道:“方从哲之才,先生以为可用否?”
洪继勋恃才自傲不假,越恃才自傲的人,越有自尊,越不会说假话。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纵横捭阖,辩丽横肆,比较长短,言必称利,此苏秦、张仪之徒也。”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得洪先生一赞,方从哲果有自知之明。”
姬宗周说方从哲有自知,知道他本人的能力一在典章之学,一在纵横之术。苏秦、张仪,都是有名的纵横家。洪继勋称他为“苏、张之徒”,也就等同变相地认可了他在纵横之术上确有所长。
邓舍与洪继勋、姬宗周谈谈说说,快走回到议事堂时,又猛地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问方从哲,吩咐侍卫,说道:“去,问问方从哲,为何他先中举而不应,来益都,又不肯出仕士诚。现如今,却愿为我之臣?”
很快,侍卫回来,原封不动地把方从哲的话重复出来:“卑职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3 下乡
回入议事堂上,邓舍当即下令,拔擢方从哲进任益都分省左右司都事,行迎宾馆主事事。
所谓“进”某官,就是升官的意思。迎宾馆主事是八品,分省左右司都事虽在事实上比行省左右司都事低了半级,但是在名义上,品秩却还是与行省左右司都事一样的,乃为从七品。而所谓“行”,则是兼职的意思,并且指的是比本职低的兼职。
邓舍的这个任命,换成通俗的话来讲,也就是在说:拔擢方从哲为分省都事,同时依旧兼管迎宾馆事。
尽管邓舍与方从哲交谈的时间不长,对此人的印象却还是不错的,也很深刻。当着满堂的高官显宦,初次晋见邓舍,他能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说明有胆识。分析天下大势,语言深入浅出,用的几个比喻非常形象,并且恰当,使人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观点,说明有口才。
最重要的一点,他对天下群雄中最终所存者为谁的分析,非常准确。
也许颜之希等人听了,只会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但是邓舍却是知道历史走势的。察罕是个变故,暂且不提,那朱元璋先后战胜陈友谅与张士诚却是确凿无误的。他对此怎能不大吃一惊,以为奇才?
正如他当时说的那句话:“真正的贤人能够见微知著。”
固然方从哲本为浙西人,早先又曾周游各地,较之颜之希等人,对江南形势之了解,或者会更为深入、更为全面一点。然而,他能够从朱、张、陈友等人的性格、处事御下的风格等等,从这些小事与细节上就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却也不得不说,端得可谓是个贤人了。
方从哲自称,他有两方面的才能,一在典章,一在纵横。他典章方面的学问到底如何,邓舍现在还不知道,至少他的纵横之术、乃至分析天下走势的战略眼光,隐约已可与洪继勋相提并论了。
就在听方从哲侃侃而谈的时候,洪继勋、姬宗周、颜之希等人就知道,此人必会升官了。所以,这会儿,他们对邓舍下达的这道拔擢任命,其实倒是毫不奇怪。不过,就方从哲的才干来看,出使外国的重任虽然可以担当,但他究竟才入分省,分量不够,难以独当一面。
邓舍想了想,做出决定,说道:“罗国器上次出使,很合我的心意。算圆满完成了任务。这样吧,此次出使,台州方国珍处,交由杨行健去办。至于张士诚,则依旧以罗国器为主,方从哲为副使。诸位,你们说可好?”
众人自无异议。
罗国器本来随邓舍来过益都,他如今任的官儿也是益都分省的参知政事。只不过,察罕来袭前,邓舍派他护送小毛平章去了海东。现在还没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开始的时候,邓舍没把他考虑在使者的选择范围之内。既然现在有了口才绝佳的方从哲,原先的决定也就可以因此而改变一下了。邓舍当即传下令旨,命他火速前来。
他心情舒畅,高兴地对诸人说道:“一日而得三个人才。好,好。不瞒诸位,今天,要比知道察罕撤军的那天还要更加令我高兴。姬公,你举荐人才有功,我要大大的赏赐你。……,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来。”
姬宗周谦虚地说道:“臣没有什么才能,蒙主公不弃,竟能高居分省右丞之职,向无功劳,实本忧心。一直来,尸位素餐,早就惶恐不安。虽因侥幸,给主公推荐了一个人才,但却怎敢就妄图赏赐呢?
“臣不愿得主公的赏赐,唯希望我海东能够越来越兴旺。贤者能得其位,有才者皆可任之。如果说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这才是臣想要的。”
邓舍笑道:“姬公之愿,亦我所愿也。”微微沉吟,又道,“有功不赏,非为明也。虽然你什么都不想要,但是我还得赏赐你。不是因为你举荐了人才而赏赐,而是要为其它的人做个例子。”不是赏赐姬宗周,而是想要借此告诉海东诸臣,鼓励他们推荐贤才。吩咐侍卫,说道,“姬公雅擅翰墨,一笔颜体楷书,冠绝益都。取我日常所用的镇纸来,赏与姬公!”不赏珍宝财货,赏赐常用的镇纸,重不在价值,更显亲近之意。
姬宗周拜倒谢恩。察罕围城之时,邓舍曾给过他脸色看,他已经不安了很多天,心头好似总有块巨石压住,沉甸甸的。至此,才算稍微放松。
邓舍又看了看洪继勋,笑道:“姬公有荐举从哲之功,洪先生也有荐举继荫、李兰的功劳。先生好茶,又好琴。只是先生最喜欢的襄阳茶,我这里却是没有的。”命令侍卫,“一并取把好琴来,……,嗯,就取那面放在我室内的仲尼琴来。得自士诚府库。据阿水说,乃为名家所制,是出自赤城朱致远之手。我对琴道不通,明珠暗投。便送与先生。”
“仲尼琴”是琴的一种样式。有元一代,毕竟夷狄入主中原,造琴之风远不及前朝唐宋时。不过,却也是颇有几个斫琴名手的。朱致远,即为当时的一个制琴名家。其所制之琴,既集有唐琴的宏量,又并容宋琴的细润,且古朴苍拙。每所出一琴,价值百千金,时人得之,皆珍为宝。
本来是邓舍出其不意,强征洪继荫、李兰出仕为官的,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成洪继勋主动荐贤了。
从昨晚上起,洪继勋的心里就很不痛快。姬宗周推荐方从哲时,他曾经连连出言贬低;待见着方从哲,他又接连诘问为难,除了心高气傲、见不得别人盖住他的风头外,也未尝不是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见过方从哲,邓舍还特地又问了问他的看法。方从哲确实有才干,他的骄傲也不容他昧着心说假话。窝火之怒气本就越级越盛。
此时,又听邓舍如此一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越发糟糕了。不过好歹他还明白,与邓舍有上下尊卑的关系在,强忍住气,板着脸,行了一揖,说道:“多谢主公恩赐。”谢了恩,一言不发,重又退回本位。
他低着头,心中想道:“昨天夜宴散后,我回去府上,将主公任命的决定告诉了李兰与继荫。他两人对此很有些看法。结合夜宴上主公暗示群臣跪拜奉酒与我,李兰认为,这是主公在向我表示不满。
“又听继荫说,通政司的李首生这几天来,一直鬼鬼祟祟,总见有他的手下在我宅子周边活动,也不知做些甚么。
“‘主公向我表示不满’?我做错什么了?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海东、为主公出谋划策。要没有我,海东能有今日么?‘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身为男儿,生长乱世,想有权力,不就为了淋漓快意?
“我如今不就想举荐几个士诚旧人?又哪里做错了?何必当着群臣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与我!”夜宴上,邓舍暗示群臣跪拜奉酒与他,并及刚才颠倒黑白,把洪继荫与李兰说成是洪继勋主动推荐的,全被他看成了是邓舍对他的羞辱。攥着折扇,怒气冲冲。
他按下火气,又想道:“罢了。李兰说的也对,‘人君心意,本难猜测’。管主公怎么想,我只需去做我该做的事儿,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邓舍恍如不觉,等侍卫取来镇纸与琴,亲手赏给了姬宗周与洪继勋。看堂外天色,已然下午。他早已与颜之希说好,下午要出城,去乡下看一看,巡视民情的。三言两语,把出使的事情定下来,具体的操作,交给洪继勋、姬宗周去协调办理。也不再等方从哲等人过来,邓舍挥了挥手,直接宣布议事结束。群臣山呼千岁,跪拜告退。
待诸人退走,他只带了颜之希、赵过等几人,轻车简从,自出了王府,走东城门,绕开地方县城,径往乡下而去。
出城四望,天高云淡,冷风飒飒,路边的树木尽皆光秃。除了远处的山巅还有稍许的积雪,地上早就干干净净。远近观望,只见一望无垠的平野。马蹄踏在其上,“咚咚”直响,却是天气太寒,地都被冻住了。
察罕数万大军围城,给城边郊外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一路走来,处处断垣残壁,虽然接连数日,都有民夫与士卒在日以继夜地打扫战场,到底曾经交战的范围太大,偶尔还可见有断折的箭矢,以及枪柄、刀头半埋在土中。更有一滩滩的乌黑痕迹,时时出现在道路之上。这些,都是交战时留下的血迹。不太显眼的地方,比如沟底、河湾,还往往能看到一些尸体。从衣着分辨,有些是元军的士卒,有些则是无辜受害的百姓。
邓舍一路行来,倒是还好,没见有海东的军卒暴尸荒野。这是他再三叮嘱、交代下去的。每个营头,原有多少人,阵亡多少人,都必须清清楚楚地报给上级。待其找够阵亡将士的尸体后,再由上级统一检查、安葬。生有所养,死得其葬。也算是显示仁厚、凝聚军心的一个手段。
出城近二十里,又路过察罕的旧营。现在有海东的援军暂时驻扎在内。
邓舍没有惊动营内的将校,只是勒住坐骑,停在高处,远远地看了会儿。淡白的日光下,营内红旗招展。辕门口,士卒巡守森严。一层层的帐幕,遮蔽了视线。只见大概小校场的位置,有烟尘滚滚,隐约可闻喊杀之声。不用想也知道,此必为驻军在进行日常的操练。
邓舍问赵过,道:“驻扎此地者为何营?将校为谁?”
“城东所驻扎的部队,都是臣与杨将军的部下。此营垒中,暂住的是为杨将军所部,应该是安辽军里的丙字营。丙字营千户胡苏北,从济南突围时,负有重伤,尚未痊愈。现在暂管千户事的,是百户方米罕。”
“方米罕?”邓舍好像有点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曾为郭从龙初从军时的上官。胡苏北,则是海东的老人了。他问道:“胡苏北重伤,下边的副千户、镇抚呢?怎么却让一个百户,来暂任千户事?”
“从、从济南突围时,丙字营是前锋。伤亡最重。胡苏北还算好的,只是重伤。下、下边的副千户、镇抚等职,悉数阵亡。百、百人队中的甲队百户也阵亡了。方米罕是乙队百户。按、按照军法,可以递补接任、暂理千户事。”
临战,若上官阵亡,则余下军官顺次递补,是海东军法中的一条重要律令。不过,按照军法,这个递补只是在战时的状态下。战事一结束,就该取消的。或者正式任命,或者另选人来。
之所以与察罕的战事结束多日,方米罕还仍以百户暂理千户,不外乎两个原因。
或者因为杨万虎部损失太大,高级军官所剩无几,无人可派,找不到人来接任丙营千户。又或者因为杨万虎已经决定提拔方米罕为丙营千户,只是直到现在,论功酬赏的工作还没完成,所以,方米罕还在等正式的任命。
邓舍不再追问,策马驰下高地,淡淡地说道:“才经大战,毫无懈怠之意。营防森严,校场练兵不止。这个方米罕,不错。”
不管杨万虎有意没意提拔方米罕,有邓舍这一句称赞,方米罕千户的位置就算是落实了。
赵过会意,附和了两句,说道:“刘、刘珪叛乱,杨将军在万军战中,紧追不舍,阵斩其首。当、当时方米罕的百人队也是随行在侧,立、立下有不小的功劳。”瞧了眼邓舍,又道,“只、只是,打南高丽前,方米罕犯的有错,御下不严。曾受过主公的责罚。”笑了笑,说道,“要、要说,他那会儿就是百户了。连带受贬,罚了一级。只、只不过因在南高丽战中有功,从龙擒拿了高丽王,他顺带又受赏,官复原职。”
邓舍一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错必罚,有功必赏。只要他能改错为正,善莫大焉。”
“是,是。”
遍数海东军中,从百户贬职为十夫长的不多,被贬为十夫长后,短短的时间内,又因功而重新升为百户的更少见。因功重新升为百户,又在接下来的战事中,立有较大功劳,足以再升为千户的更是一个难找。邓舍心知念道:“方米罕。”不同上次在平壤,这一回,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行人打马疾驰,过了军营。又行三四里,来到了一处村落。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4 民心
村名陈家村。
邓舍初得益都时,也曾经白龙鱼服下到乡间看过,第一个去看的村落便也正是这一个陈家村。他还记得,这个村子不大,住的村民不少,当时约略估计至少七八百人。村中大姓是陈,故此得名陈家村。
此时,众人进入村中,入眼满是荒凉,很多的村宅都倒塌了,地上坎坷不平,杂草丛生。沿着村中的土路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影不见。静悄悄的,阒若无人。只有三两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村中的人呢?哪里去了?”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心情沉重地想道,“莫不是全村都毁在了战火之中?”
果然,听颜之希回答道:“当察罕来时,此村离元军的大营最近。村里的百姓大多被元军掳走,有的死在了攻城战中,有的被带去了晋冀。前些日子,奉主公之命,各县地方做了一个户口统计。臣记得,其中损失最重的就是这个陈家村,原有口数八百余,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出头。多数还是老弱妇幼。”
他随行带了有两个小官儿,扭过头,吩咐了两句。
那两人拍马疾走,分道深入村中。过了很久,又似乎很快,他们分别回来。下了马,跪拜禀道:“小人们看遍了村中,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在村头瞧见远处的田地里似有人踪,料来是村民们都下了地,正在劳作。”
众人皆去看邓舍,等他拿主意。
邓舍高踞马上,停驻在凋敝荒凉的村中。北风吹起他的衣襟,卷动披风,冰冷的寒意,透彻体内。缰绳很凉,马鞍很冷。村中的土路绵延向前,连一处好点的房屋也见不到,要不坍塌,要不陋舍,尽是蓬门荜户。
那两个小官儿说的却不对,村中并非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吱呀”一声响,边儿上有间茅屋打开了门。
邓舍忙去看时,见到出来的却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又矮又瘦,脸上黑乎乎的,虽是寒冬腊月,只穿了件大褂子,很长,一直拖到了地面。光着脚,穿了双草鞋。他不知是不是才睡醒,一边出门,一边肉眼,忽然瞧见了邓舍等人,吓了一跳,掉头就想往屋里跑,大约因为太过害怕,被门槛挡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
不等他爬起来,那两个小官儿已经奔到了近前,抓住了他的手,说道:“不要怕,这是城里的官人,来你们村里看看。”
那小孩儿拼命挣扎,挣脱不开,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脏乱,踢腿弹腾,一咧嘴,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叫:“爷爷!爷爷!”叫声极其刺耳。惊动了许多栖息老树枯藤之上的乌鸦,“扑啦啦”地纷纷展翅飞起。
那两个小官儿有点尴尬,哄道:“别叫!别叫!不是爷爷,是大官人。”他们以为这小孩儿是误会了,在求饶,所以叫他们“爷爷”。谁知,便在那小孩儿的哭声中,听见有人咳嗽一声,门内又走出老人。
也不知道这个老人有多大年龄了,拄了一根用粗树枝做成的拐杖,身子佝偻,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脸上堆满了皱纹,眼睛几乎要合成一条缝了,踉踉跄跄地走没几步,扶住门边,微微喘息。
他老眼昏花,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看清楚了邓舍等人。不比小孩儿,他毕竟年老,有些见识,一看就知道,此必为从城里出来的大官儿,忙不迭丢了拐杖,“扑通”一声,想要跪拜,却因年老体衰,没力气,瘦如麻杆的胳膊撑不住,整个人都栽倒了地上。
邓舍一偏腿,跳下马来,大踏步走过去,稳稳地将之扶起。仔细打量,见这老人头发、眉毛、胡须全都稀稀疏疏的,一双眼,浑浊不清。可能因为惶恐,也可能因为太冷,感觉到他在浑身发抖。老人张了张干瘪的嘴唇,也许是想说些甚么,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也不知是因为已经老的不会说话,却只听见含含糊糊的几声咕哝。
“老人家,我从城里来,过来看看你们。你们村子里的人呢?都下地了是吧?只剩下有你们祖孙俩在呀?”
那老人又咕哝了几声,邓舍还是什么也听不明白,招呼颜之希,问道:“老人家在说什么?”
颜之希凑近过来,仔细去听。他毕竟在益都住了不少年,平时来了雅兴,也经常下乡间踏青,对地方上的土语较为了解,听了会儿,连蒙带猜,听出了有七八成,回答道:“老人在说,那个是他的孙女,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大官人。请官人慈悲,饶她一命。还说,他家里就剩下他们祖孙俩了。求官人开恩,给他家留条血脉。”
邓舍又瞧了瞧那小孩儿,以为是个小子,却原来是个小丫头,示意颜之希扶住老人,来到她的面前。因见爷爷出来了,那小丫头已经收住了哭闹。邓舍和颜悦色,蹲下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不肯说,眼睛滴溜溜,直往众人的坐骑上打转。赵过从军多年,早养成有习惯,不管去哪儿,随身必携带清水、干粮。从褡裢里取出两块饼子,递给邓舍。邓舍接过来,放在那小丫头的手中,笑道:“想吃吗?给你。”那小丫头把饼子紧紧抓住,怯生生,点了点头。
赵过问道:“想、想吃,我们这儿还有。大官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么?”小丫头点了点头,邓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喜哥。”
“你家里的大人呢?只有你爷爷了么?你爹呢?”
“爹和叔,被扎小辫子的鞑子给捉走了。说打完仗就能回来,到现在也没见回。村里的姨姨们说,也许是死了。”
“你娘呢?”
“娘也被鞑子抓走了。还有我哥,娘被鞑子抓走的时候,哥哥不愿意。”
“然后呢?”
“被鞑子杀了。”小丫头往村外边指了指,“还被鞑子挂在了村头的树上。本来说埋呢,爷爷挖不动。村里的姨姨们不敢帮忙。直等前几天,鞑子都走了,才刚埋了。家里就一条席,爷爷说,哥哥走了,不能让他光着身子走,把席子也给哥哥了。老爷,你有饼子,能再给喜哥个席子么?爷爷晚上总咳嗽,喜哥听了好难受。草堆里太冷了。”
邓舍对赵过点了点头,赵过走入茅屋里,又出来,说道:“什、什么也没有。只、只有一堆草。”
颜之希接口说道:“察罕围城的时候,因为天太冷,元军要取暖,所以周边的村里,很多人家的床板、桌椅,都被他们抢去了。前阵子搞调查,连带不少百姓家的门窗都被元军拆了。”说着,他点了点茅屋。
邓舍这才发现,这祖孙俩所住茅屋的门明显是新做的。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木栅栏。
颜之希又补充说道:“不但百姓家的东西被元军抢掠一空。咱们来的路上,道边的树也被砍了个七七八八,也都是元军做的。”顿了顿,又道,“牛羊猪狗鸡鸭,也被抢走了很多。”元军过处,还真是鸡犬不留。难怪方才入村,不止见不到人影,甚至连一只家畜、家禽也没看到。
邓舍拽住袖子,把小丫头脸上的污垢一点点擦拭干净,拍了拍她满是冻疮的小手,温言说道:“我在城中,已经听说燕王殿下传下了令旨,凡是百姓家中缺衣少粮的,各地县府衙门都会尽快地给以救济。不但会给你们席子,粮食、饼子、家具、床,都会给你们。”
“真的么?”
“真的。”
“那喜哥的爹爹、叔叔、娘和哥哥呢?老爷会还给喜哥么?”
喜哥童言无忌,邓舍听得心头一酸。他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颜之希忙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殿下救济民间的令旨,小人也听说了,并且听说各地的府衙也早已开始着手进行。只是地方受损太大,所缺的物资太多,急切间难以筹措完备。也就在这几天,大概就能统一下发。……,官人,咱们要不要下地里去看一看?”
他是益都知府,这陈家村处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喜哥那么一说,他生怕邓舍因此不满,故此插话,委婉地解释了两句。
邓舍叹了口气,说道:“尔禄尔俸,民脂民膏。战事已毕近有半月,陈家村距益都不过二三十里,该救济的物资居然都还没发下。再远一点的地方呢?一边是锦衣玉食,一边是饥寒交迫。府衙办事,也太慢了点!”
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时当岁末,正是教牛、种桑之时。相比床、门、桌椅这类东西,农桑才是重中之重。分省左右司专门为此下达了公文,各地救济,应以农桑为先,别的东西应为其次。所以,民家日常用品这块儿的救助,展开的动作就慢了一点。不过,颜之希并不敢争辩,唯唯诺诺。
邓舍站起身,说道:“教各地府衙听了,即日起,凡官吏人等,不分品秩高低,一人负责一村,落实到底。官衙用饭,每日中午,所食者,要与民间同。百姓们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的一个典故,交代颜之希,说道:“回去后,寻人画幅青菜,下边写上:‘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多印一些。给山东的地方官儿们,不,给整个海东的地方官儿们,每个人都送去一副。就说是我赐的。”沉吟片刻,又道,“罢了,画你去找人做。两句题字由我亲写。”
“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
此典故出自明朝时有名的清官徐九经。此人曾在江南句容做过县令,及满去,百姓恋恋不舍,父老儿稚挽衣泣说:“公幸训我!”他回答道:“惟俭与勤及忍耳。”这三个字,也因此就被当地的百姓们称为“徐公三字经”。他任官时,更曾经在大堂上画过一棵菜,下边的题字,写的就是“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这两句鼎鼎有名的为官箴言。
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其实,官员吃民间饭,在历代也都是颇有传统的,有些朝代还将此列为明文的规定。只是执行的严与不严有所区别罢了。因此,颜之希虽觉得那两句话说的很好,对邓舍令官员吃民家饭的命令,却也是不以为奇怪,恭谨应命。
小丫头喜哥攥着饼子,眨眼看邓舍,手指放入嘴里吮吸。
邓舍说道:“看这祖孙俩,老的老,幼的幼。家中丁壮皆无,亲戚也没了。虽可受族民救济一二,时日若久,难免使人生厌。怎么生活下去?海东已有成制,类似这样的民家,一方面,可由合作社日常帮助,另一方面,可由地方里长、族长报与衙门。按其困难的程度,分作多等。由衙门按月出钱给粮,加以赡养。
“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颜公,你乃圣人苗裔,对此的理解应该比我更为深厚。这两件事儿,就交给你负责,也一并命令山东各地,尽快展开施行。
“虽然发展合作社的进程,因为察罕来犯被打断了,各地多还没组织完成。但是各地衙门的分等工作,完全可以先展开进行。给你十天,务必要在吴鹤年来前将之办好。正如你们所说,也好让百姓们过一个好年。”
“官人宅心仁厚,爱民如子。”颜之希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是此虽德政,山东才经战乱,地方凋敝。钱财倒是好说,只是粮食?官人也知道,缺粮的紧。小人以为,以各地现有的能力,怕不足以……。”
下乡前,才与群臣商定了出使借粮之策。地方缺粮,邓舍岂会不知?
他皱了眉头,说道:“救济与赡养不在广,而在做不做!就以益都来说,每村选出一个所需要赡养的对象,全府也不过几百人。这点粮食难道都没有么?如果实在没有,缩减官吏口粮!从我府上开始,你们带头缩减。”
颜之希懂得了邓舍的意思,民间才经受过战乱,海东又刚得益都不久,尽管缺粮,表示爱民的举措却不能不做。他心领神会,说道:“是。”
“走吧,去田间看看。”
赵过问道:“这、这老人和小丫头怎么办?要、要不要叫他们带路?”
邓舍抬脚要走,闻言又停下来,转头看了看老人与小丫头,说道:“田垄就在村外,还用得着叫人带路?老人家年岁已大,行走不便,就请他们留下来吧。阿过,记住回头取些被褥、枕席、床椅,给老人家送来。”
早有侍卫把坐骑牵来,邓舍翻身上马。小丫头喜哥还是年幼,和邓舍说了会儿话,觉得他很和蔼,早先的惧怕早不翼而飞。小孩子又好奇,站在马边上,仰着头,伸手摸了摸马腿,咯咯笑道:“大老爷,骑大马!”
才哭又笑,却是有趣。只是众人见了村中凋落的情形,看残屋破壁,又见丫头笑颜绽放,目睹此景,却是无不恻然。颜之希把小丫头抱走一边,邓舍打马前行。土路崎岖,马蹄踩上去,甚是颠簸。
不多时,出了村落,来到田边。
腊月、正月,这两个月,虽然地里头是空落落的,还没到种植农作物的季节。但是,栽桑、种麻、嫁树、骟树、移栽果木等等,却都非得此时不可。此外,农家需做的农活,还有修农具、开沟渠、修蚕屋、织蚕箔等等。要说起来,需要做的事情还是不少。
这陈家村里,既然丁壮缺少,下田干活的自然九成以上都是妇女。诸人驻马田外,远近观看。
广阔的平野上,一块块田地星罗棋布。顺着地势,农田有高有低。高的地方,引有沟渠,围绕田侧,田地与沟渠之间筑有高垄。并且高垄上,本来植栽的都有成排成列的桑柘,只是如今都只存了树桩。
低矮的地方,则在其欹斜坡陁之处,也有开垦出来的田块。现在里头什么也没,等到季节合适,这些小块地可以用来种植蔬茹麻麦粟豆之类。除掉或高、或低的地方,大部分农田还是都处在较为平坦的地面之上。
也有果园,不过里边的果树,也与高垄上的桑柘一样,大部分都没了。只存下一截截的树桩子,依稀可令人遐想到往常果树收获之日。
不必颜之希再来解释,邓舍也可以想到,这些桑柘、果树也定然都是被元军为烧火取暖而砍伐掉的。
归陈家村所有的农田不少,一眼望不到边。这会儿,正在田中劳作的人,却稀稀疏疏。有些发现了邓舍等人的到来,丢下工具,呆呆地看过来。有些还没有发现,只管勾头弯腰,默不作声地干活。
颜之希说道:“牛、骡等物,不好筹办。桑苗、果树苗等等,有些受兵火影响较小的府县,还是存了一些的。
“奉分省左右司之命,根据‘宽余支援不足,买富家、支援贫家’的原则,各地把宽余的集中起来,统一分配。益都诸县分到的也有。他们在田家、果园里种植的,就是刚又从衙门里转分下来的。”
“开春就要种粮了,粮种准备的怎样了?”
“粮种不足。分省左右司已经向行省左右司告急求助。前分省左右司郎中吴大人亲自回文,说会从朝鲜、南韩分别征调一部分。微臣听说,行省枢密院也特事特办,给平壤水师下达了军令,拨出来了不少的船只,供行省左右司使用。大约至迟到下月中旬,第一批的粮种就能运来山东。粮种之外,耕牛、农具等物,应该也能支援过来一些。”
“这些都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要紧大事。民以食为天,不可大意。吴鹤年很快就会来到益都,你接手左右司之后,首先的重点一定要放在这上边。你了解山东的情况,缺什么,给什么。要办的越快越好。”
颜之希接任吴鹤年,虽然不是以郎中的身份,而是以次一级的员外郎身份。但是,吴鹤年一走,等同行省左右司也就没了郎中,最高的官职就是员外郎了。也就是说,颜之希官职虽低,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听了邓舍的嘱咐,他说道:“请主公放心,臣必不辱君命。”
——,至于为何邓舍不任他郎中,暂时只给他员外郎的位置,却是有别的考虑。一来,颜之希资历浅,骤然给以太高的官位,怕左右司属僚不服。二来,邓舍也存了先试试颜之希能力的心思,能治好一府之地,不代表就也能治好三省民事。看他表现怎样,如果表现不错,再提拔不晚。
“我对农桑不够了解,但是我看农书上说,春秋季节的田地,三十亩必须一人。陈家村丁壮皆无,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耕牛也奇缺少见,现在农事不忙,种种桑树、果苗什么的,马马虎虎地还行。等到春忙,人力必不敷使用,各地府县有何打算?可有章程出来么?”
“别的府县臣不知道,益都已有章程。陈家村是距交战地太近,所以壮丁、耕牛奇缺。远一些的地方,受到的损害会轻一点。等到春忙,府衙打算一如征调树苗、粮种的例子,把各村的劳力都集中起来,互相帮助。同时,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合作社的组织完善一下。”
邓舍喟然,说道:“兵戈纷纷,战乱不休。而我民也何苦,朝不保夕!诸位,你们来说,咱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蒙元无道,民不聊生。主公顺时而起,打仗,正是为了开后世之太平。”
邓舍颔首,说道:“颜公说的不错。自我幼时,随父来往黄河南北,及长,又从军转战河南、河北、山西,远出塞外。历近十年,所睹所见,北国半壁,几无乐土。还记得那年黄河泛滥,前几年河南飞蝗、陕西饥荒、山东地震,死者相枕藉,沟堑尽饿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不意古之惨状,竟重现今日!鞑虏,非我族类,虐我同胞。视我以奴,驱之如犬。主公与刘太保之所以起事颍上,非其所愿,不得已耳。
“我与我父、我叔、我兄、我弟,与文叔、陈叔、阿过等,之所以肯应倡从军,舍生忘死,征战疆场,自入塞外,更多年来,冒矢石、突白刃,浴血奋战,不肯稍息。所为者何?诛元之罪,吊我之民。如此而已。”
诸人皆不解邓舍心意,不知道他为何突发感慨。颜之希道:“主公仁厚爱民,顺天应事,此等心意,臣等皆知。”
邓舍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我起兵的原因,你们固然知道。我所忧者,唯恐百姓不知。颜公,你为我写一篇告山东父老文,要把我的这番心情描述出来。要说清楚,我之起兵,非为富贵,封侯非我愿。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民有所居,人有其田,老有所养,少有所学。为往圣继绝学,不使我名教坠落;为万世开太平,扬我华夏天威。此是为我之愿也。写成之后,即日张榜各地,宣示民间。”
邓舍在山东立足未久,基业不稳。又才经战事,民间凋敝,若遣使借粮之策不得成功,可以预见,缺粮、窘迫等等诸般的内忧定然会越来越严重。要想使百姓不乱,就必须在收揽民心上有所作为。
一篇文字,或许作用不大,但如果再配上他深入乡间、体察民情,以及抚恤老幼、令官员食民家饭、带头裁剪王府日用等等的举措,还是会有一些成效的。又且,更加上他不叫别人去写这篇文书,却令颜之希去写。颜之希乃圣人的后代,人一传,这是“燕王口述、颜子后人所写”,如此一来,有了圣人的光辉,在可信度、说服力上应该也是会更好一点。
颜之希应是不提。
邓舍看了看田间的百姓,既深入乡间,不可不嘘寒问暖,否则枉来一趟。适才那祖孙俩,一老一小,很多事情没法儿问,问也问不清楚。他再又跳下马来,说道:“诸位,走,咱们去地里看看。”众人皆下马,随行而前。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5 威胁
邓舍在陈家村体察民情。
同一时间,察罕从山东撤走、返回晋冀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立场的不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人们的反应自然也就截然不同。有闻讯而喜的,有大惊失色的,有忧心忡忡的,也有欢欣鼓舞的。
但是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却有一个共同点,是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立刻反应过来的,即:在这一个战火越燃越烈的乱世中,益都此战海东获胜的结果,分明就是一种带有明显暗示意味的信号。
至于这信号,到底暗示的是对海东有利,又或者对元廷有利,却也又因为人们出发角度的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种种不同的结论综合在一起,可以大致地分为两类。
其一,认为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乃至对整个的义军也是有利的。继刘福通三路北伐失利之后,曾经一度陷入低潮的北方红巾,似乎又因此战而出现了兴旺的迹象。而曾经在北方所向披靡的察罕军,却也似乎因为此战,而又将要面对一个堪比当年刘福通的强硬对手。
其二,认为对元廷有利。
海东在此战中获胜,诚然会给察罕造成压力。但是,海东北有辽东,南有山东,南北并力,对元廷之所在地大都更会造成压力。压力之下,面对共同的敌人,会不会有可能会导致元廷、察罕与孛罗的放弃矛盾、并且实现联手?
这三方面一旦实现真正的齐心对外,以察罕与孛罗的兵多将广,山东必然非为敌手。
山东既非敌手,被察罕或孛罗占取。北方除了辽东,也就不再有红巾的势力了。更重要的,察罕或孛罗一得山东,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就推进至江淮一线。浙西的张士诚、台州的方国珍,这两个人名义上已经投降蒙元了,察罕与孛罗再一来与他们做邻居,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会不会迫于强压之下,实质上也投降蒙元呢?殊难预料。即便不实质上投降又怎样?凭他两人能挡得住察罕与孛罗么?也是殊难预料!
如若他们挡不住察罕与孛罗,那就等同蒙元的势力再度大举进入江南。加上福建的陈友定,江浙、福建势必就会因此而重新再度落入蒙元之手。蒙元打通了江淮,重新进入江南,把南北连成一片,以江南之富庶,养北地之雄师,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会是对手么?
金陵城中。
朱元璋与刘基等谋臣接连商议了三天三夜,考虑到了种种可能会出现的最终结果,得出了一个应对的办法。
“益都此战,海东虽然惨胜;察罕退走,主要却非因战事的关系。若不是因为孛罗突然返回大同,察罕担忧后防不稳的话,怕战事至今还不会结束。海东调兵遣将,从平壤拉来了数万的援军,战至最后,却连济南都没有保住。这就好比两人角力,一方倾尽全力,而另一方却保存了至少三四分的力气。
“海东此胜,固然有利宣我威风;但是如若在海东的压力之下,察罕与孛罗经过元廷的调解,暂时化解矛盾,解决了后方的不稳,卷土重来,再与益都鏖战一场的话,臣敢断言,燕王却绝对非其对手。”
“先生之意?”
“主公不应该因为此战而就改变对察罕的方略。越是在这种微妙的关头,越是应该滴水不漏。臣以为,等汪河从益都回来后,一方面,主公不妨先仔细询问他一下有关益都的虚实,然后可视情况,决定是否在现有已经示好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与其私底下签订一个盟约;同时,另一方面,也应该尽早、尽快地再准备密使,往去晋冀,见一见察罕。”
“两手准备?”
“对。”
宋濂插口道:“可是,刘公不是说一旦察罕化解了与孛罗的矛盾,再卷土重来的话,燕王绝非对手么?既然如此,我金陵又何必与燕王私底下签订盟约?”
“若以力较力,燕王自然非为察罕的敌手。但是臣闻听,燕王幕府之内,颇有能人。洪继勋、姚好古,此数子者,皆计谋之士。前阵子,晋冀、大同的暗探不也有一封密报呈与主公,说孛罗之所以撤军,其中不无姚好古推波助澜的原因么?
“自古权谋舌辩之士,皆不可小觑。‘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运筹帷幄之中,用三寸不烂之舌,一言足可挑动天下风云之变。或唆外敌骤起战端,或助己国化险为夷。燕王不及察罕,此是为外力也。洪、姚出谋划策,此是为内谋也。外力可断,内谋却不可判。
“故此,示好察罕,是因为察罕外力远胜。盟约燕王,则是因为燕王内谋难测。”
说白了,刘基建议朱元璋,两边下注。海东占上风了,有私下的盟约在,可为盟友。察罕占上风了,最起码也给他示好过,可作壁上观。大争之世,人皆逐利。看他们主臣对话,全围绕着己方的利益,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大宋之臣的这一点事实,却是全都只当不见。没有只字片言涉及。
这也不怪他们。邓舍与群臣议事,每每谈到金陵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言必称利,几时又有人重视过金陵与海东同为宋臣的关系?邓舍与朱元璋一在北,一在南,远隔山水,在面对此问题时,却是出奇的相似与一致。
树大招风。安丰小明王、安丰宋政权,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幌子罢了。甚至,他们两人的经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颇为相似。身为宋政权里现在最大的两个地方实权派,他两个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是从没见去过汴梁、也从没去过安丰,更从没见过小明王的。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我却有一疑,想听听先生的见解。”
“主公请讲。”
“虽然说海东如若在山东站稳了脚跟,确实会对察罕、孛罗、大都同时造成压力,然而海东北据辽西,兵锋直指腹内;南有山东,屯驻河间之外,就以态势而论,他其实对大都造成的威胁是最大的。对察罕与孛罗的压力虽然也有,却不见得会有很大。而察罕与孛罗之间,彼此却存在有激烈的矛盾。又且他两人拥军自重,对大都的命令也不见得会肯听从。
“如此的形势下,以先生看来,此三者因外力而化解矛盾,或者说,察罕与孛罗会肯因海东并不大的威胁、而就甘愿放弃彼此的矛盾,接受大都的调解,从而达成联手的可能性,会有几成?”
朱元璋的眼光不错,做出的分析很对。
实事求是地讲,海东对察罕与孛罗造成的压力其实并不算太大,而察罕与孛罗又彼此不和,并且他两人对大都的命令也不见得肯听从。那么,他们愿意接受大都调解,协力共取山东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要知道,察罕之所以从益都仓促撤军,就是因为他与孛罗之间的矛盾已经几乎快要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他们会因为大都的一道命令就放弃敌视,暂时搁置彼此的矛盾,再联手并取山东么?
如果可以的话,察罕也不致在稳占上风的情况下,匆匆从益都撤军。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察罕、孛罗、大都三方的主事人都识得大局的话,察罕与孛罗也不会内斗不止。甚至大都还从中煽风点火。
刘基悠然答道:“主公所言甚是。察罕与孛罗的不和固然已经激烈渐至不可调和,但是他两人之间的矛盾,为何却发展的如此之快?为何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发展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其中之内在原因,却不可不深究。”
“先生的意思是?”
“他两人矛盾发展的如此之快,当然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缘故,但是根本之症结,却还是正在大都!”
“愿闻其详。”
“当今之元主,人号‘鲁班天子’,以奇技淫巧为工,日益厌政。高丽阉人朴不花以奇氏为内应,得以乘间用事,为奸利。自年来二月,搠思监重入中书省,再任右丞相以来,他两人因同为后党,更结构相表里,气焰熏天,权倾朝野。当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察罕与孛罗之所以渐与元廷离心,并且彼此之间构怨日深,与他两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何以言之?
“臣闻听,搠思监、朴不花堵塞言道,凡四方警报及将臣功状,皆壅不上闻。是察罕与孛罗及其部将,虽有功,难得其赏。奖罚不明,将士心生怨望。时日一久,怎会不与元廷相离?
“臣又闻听,此两人贪货无厌,明知察罕与孛罗不和,不思设法调解,偏以为察罕与孛罗是两大金主,竟视南北两家贿赂之厚薄而分别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密旨与南令其吞北;北之赂厚,则密旨与北令其并南。有这样的朝廷,察罕与孛罗两家,又怎会不构怨日深?是以,孛罗一回大同,察罕即匆忙撤军,其所惧者,正在此也。
“所以臣说,他两人之不和,症结不在别处,关键正在大都。”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请先生继续说。”
“但是当今之元主,得以在位二十余年,尽管昏庸,却也绝非庸碌无为之人。民间传言,死在他手下的权臣、一品大臣已不下数百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大,由此却也可见,此人的能力还是不低的,有过人之处。
“不错,搠思监与朴不花如今权倾内外,但他们得以内外用事,却是建立在元主日益厌政的基础之上的。请问主公,如果当元主忽然发现外部的忧患已经大到朝夕可危的时候了,他已经不能再去心无旁骛地搞些奇技淫巧了,他又是一个颇有能力的人,他会怎么去做?”
朱元璋以为然。
有元一代,世祖忽必烈以下,到当今元主登基之前,短短三四十年间,连换了八九个皇帝,平均在位的时间,不到五年。如今,元主随俺厌政,但是就凭他登基二十多年,到现在帝位还固若金汤,就可知此人的确还是很有些能力的。否则,万万难以保有帝位至今。
“搠思监、朴不花权势虽高,难与伯颜、脱脱相比。察罕、孛罗军马虽众,血脉却非黄金家族。元主积威之下,不动则已,若有所动,必然惊人。翻手可为云,覆手能为雨。
“故此,臣以为,察罕、孛罗构怨虽深,若当大都、若当元主肯亲自出面调停的时候,他两人还是很有可能暂时达成和解的。只不过,这个和解究竟能否达成,却又非只大都一面之力,还要看海东会如何对招。
“正如臣方才所言,海东能人谋士也是很有几个的,他们会不会让大都顺利调解察罕与孛罗成功?却又非臣现在可知。因而,如果主公一定要问可能性有几,臣只能说:五五之数。”
刘基长篇大论下来,看似对大都、孛罗、察罕三方作出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好像说了很多,但是细细回味,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五五之数”,什么意思?归根到底,山东的归属,到底海东与察罕谁能笑到最后,现在他也还看不清楚。也所以,“两边下注”,最为稳妥之策。
但不管如何,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海东如若在山东站稳脚跟,察罕、孛罗也就罢了,大都绝对会因此而感觉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当察罕撤军的消息传入大都,搠思监正在午睡。他闻言而惊,翻身就起,被褥被掀落在地上,丝毫不顾。等不及侍女帮他穿衣,抓了件袍子,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快步往室外走去。一叠声地催促下人:“快!快!备轿,老夫要去见朴院使。……,不,别备轿了,备马!备马!”走没几步,又道,“皇上知道此事了么?”
来报信的是枢密院里的一个同知,他回答道:“还不知道。下官得知讯息后,就直接先来报与相爷了。”
“那就先别给皇上说。皇上最近心情不太好,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的本分。先去见了朴院使,商议出个对策,再奏报圣上知晓不迟。”朴院使,即朴不花。他现今是蒙元资正院的院使。
“是,是。”那同知本为搠思监党人,对搠思监擅权弄事,堵塞言路的行为早就司空见惯,自然没有异议。
搠思监从室内出来,院子里撞见别里虎台。别里虎台乃是为他的亲信,色目人,去年在辽东,曾经作为元军的代表,出使过海东。前数月,刘世民来大都,秘密求见奇氏、搠思监,也是此人从中搭的线。
他见搠思监神色仓皇,不觉奇怪,行了一礼,问道:“相爷,何事惊惶?”
“你却不知,益都之战,察罕退走,已然撤回晋冀了!”
别里虎台顿时面色大变,问道:“消息可确实么?”
搠思监拉了那枢密院的同知,拽到面前,说道:“你问他!你问他!”那同知道:“那告讯的使者是察罕亲自派来的,上午才到的枢密院。并有察罕亲笔所写的奏折,详细诉说原委。据奏折上说,益都兵强,察罕苦战无功,大雪封路,粮饷供给不上,因此不得不暂且撤军。”
“全都撤了?不是说济南已被我军攻下了么?”
“倒也并非全撤,还留了一两万的人马驻在济南、济宁、高唐州等地。只不过前锋部队,在使者出发前,也就是三四日前,便已然回到晋冀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相爷,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事关重大,需尽快要让皇后娘娘知晓。老夫去见朴院使。”
“对,对。此事非同小可,是该尽快告知娘娘。”别里虎台越想越心惊,说道,“海东之军,居然勇锐至斯?连察罕都不是对手?”一边随着搠思监往外走,一边顺着思路往下说,“察罕十万雄军,不支而退。是我大都南边失去了庇护。海东红贼北临辽西、南逼河间,倘若他挟大胜之威,骤然而动,南北夹击,则我大都?哎呀,哎呀,岂不危哉!”
“糊涂!察罕骁兵悍将,近十年来,何尝有过一败?海东红贼立足辽东,穷乡僻壤之地,又是才入山东,他再厉害,能会是察罕的对手么?益都此战,分明是察罕故意放水!以老夫料来,绝非因为‘益都兵强’云云,十有八九倒是因为孛罗先撤回大同的缘故。”
别里虎台呆了一呆,被搠思监搞糊涂了,说道:“相爷的意思是说,察罕撤军是故意的?也就是说,海东不是察罕的对手。海东不是察罕的对手,则我大都南边就还有悍蔽。只要济南、高唐州、济宁等地还在察罕的手中,我大都也就没危险?那相爷又为何如此惶急?”
“老夫问你,去年京都饥荒,饿死百姓一二十万,是谁救了京都的命?”
“福建陈友定。去年夏天,京师大饥,饿殍近有二十万。秋天,陈友定运粮数十万石送至,因此缓解了饥荒。京师百姓由是得活。”
“老夫再来问你,今年四五月,又是谁运粮十一万石,来至京师?”
“浙西张士诚。”
“若没有陈友定与张士诚运粮救济,我大都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早为鬼蜮。”
“他两人运粮,是怎么运来的?”
“海运,……。哎呀,哎呀!是了,今年四五月,张士诚运粮来至大都时,就已经说及,见有甚多的海东红贼战舰,游弋在山东、辽西沿途海域之上。当时,邓贼还没有入主益都,现如今?”说到此处,大冬天的,别里虎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倒抽一口凉气。
当邓舍还没有入主益都,海东的水师势力就已经扩张至山东沿海。现如今,察罕退走,可以料知,邓舍在山东的地位也必会因此而渐趋稳固。
邓舍不比王士诚。王士诚没水师。邓舍不但有,而且经过吞并倭寇、整合高丽水军等等一系列的步骤,早已在北方一枝独秀。那么,其水师的势力,又会更因此而在渤海海峡中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
有察罕与孛罗在,海东在陆地上对大都的威胁,或者不足为忧。但是,察罕一退,山东在海面上对大都造成的威胁才是最为致命。江南漕运之断,造成的后果饿死大都二十万人。海运若是再为之一断,后果可想而知,大都必乱。
别里虎台仓急之下,脱口问道:“相爷!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是好?”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6 去日
也难怪搠思监焦躁。
元初开国,为了便于统治中国,把都城定在了大都,远在北方。大都人口极多,“都城十万家”,不带官衙、驻军,城中的百姓长住人家,就有十万户,四五十万人,加上驻军等等,最繁荣的时候,近有百万。
“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
这么多人,几十万、上百万,衙门日常的需用、官员的薪俸、驻军的粮饷、百姓的吃穿,大部分全都是赖江南供给。千里迢迢,运到大都。主要的途径有两个,一是运河,也即漕运,一是海运,走海路。
元朝在前代的基础上,大规模整修运河,先后开凿、修治了通惠河、通州运粮河、御河、会通河、济州河等等,通过这几条运河,与江南原有的运河相连接,保证了南北水系的贯通、流畅。世祖忽必烈时,大都的粮食供应,就主要是靠这些运河运输。
在整修运河的同时,又大力发展海运。经过较长时间的摸索,最后采取了从长江口的崇明附近出海,向东行,入黑水大洋,北趋成山,经渤海南部,至界河口的直沽,再转运大都的路线。这条海道看似很长,但若是在顺风的情况下,十天左右即可到达。海道运粮,初时不过四万余石,后来逐年增加,至蒙元中期,最多时已可达三百万余石。
较之河运,海运虽有一定的风险,但总的来说,其所耗费还是要远比河运要少的多。所以,自海运高度发展起来之后,运河的重要性就大为降低了,到后来,大都的经济生活便几乎完全依赖海运了。
但是,不管河运也好,海运也罢,有一个地方,却是这两条运输线全都无法绕开的。那就是山东。
走海运,需要过成山,成山位处山东半岛的东部;要走渤海,渤海在辽东与山东的之间。如果邓舍在益都站稳脚跟,海东又有较强的水师,这条道显然就走不成的。
那么,是否可以再一如世祖忽必烈时,放弃海运,改走漕运呢?
走漕运更不可能。原因有三个。
一则,也与海运一样,北方的运河大多在山东境内,太不安全。二来,就算山东境内的运河还有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的,比如济州河,走的是济宁,现在察罕手中。但是自海运兴,这些运河却也多数都被荒废了,再整治,没那个人力、也没那个时间。三来,就算运河没荒废,也不行。为什么?淮泗一带现今盘踞有小明王、刘福通的安丰政权,他们在中间这么一横加插手,便等同彻底断绝了南北水运之道。
其实,早在张士诚攻占高邮之后,南北水运之道就等于被断绝了。
高邮,地位很重要,位处南北漕运之枢纽地带。为何高邮一丢,天下震动?乃至脱脱亲率百万雄师,下江南,往而围之?除因高邮位处江南富庶之地外,断绝了大都的漕运也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虽然说,张士诚因为顶不住朱元璋的压力,后来又投降了蒙元,但是南北之漕运,却也由于红巾遍地的缘故,早就无法再用了。
也就是说,大都现在可以倚仗的只有海运而已。
为何毛贵、王士诚、田丰前后占有山东多年,元主不曾下诏催促察罕东进?又为何邓舍才得益都,元主即下诏令察罕“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无它,只因为毛贵、士诚没有水师。而海东却有水师。辽西、山东一合,大都海运危矣!邓舍得益都,关系到了大都的切身安危。
也正因此,当察罕因孛罗的原因而观望不动之时,元主又一改先前的平衡两方、并稍微偏向孛罗之策,干脆利落地又给孛罗下诏,命其首先北上,军出塞外,以此来化解察罕之疑。
却万万料不到,一番谋划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孛罗竟然敢置大都缺粮而不顾,为一己之私欲,悍然撤回大同。从而导致了察罕不得不在稳占上风之际,仓促回师,给了益都喘息之机。
搠思监怎能不焦躁?
但是,他却是有苦说不出。又是为什么呢?他早就听到风传,说孛罗之所以敢撤军,正是因为朴不花。孛罗还在宜兴州的时候,曾有多次派遣密使、说客,出入朴不花府上。给以厚赂,说动了朴不花,换来了一封密旨。密旨内容为何?不言而喻。
当时搠思监听说,就觉得不对,但是却因他这个中书省右丞相的位置,得来全赖朴不花与奇氏之功,故此不敢加以阻止。他虽然贪财、贪权,到底不比朴不花一个高丽阉人,见识还是有的。可惜,事已至此,徒呼奈何!他与别里虎台两人,轿子也不乘,骑了马,赶往朴府。
事情发生了,总得解决。怎么解决?还不得不去与朴不花商议。他忧心忡忡,想道:“察罕前功尽弃,突然撤军。此事若不能立刻加以解决,邓贼必定会坐大益都。待到来年,张九四该怎么运粮来大都,怕就是个问题了。”
元廷费劲心思,千辛万苦,不久前才与张士诚、方国珍说好,方国珍出船、张士诚出粮,每年至少运一次粮食来入大都。每年运粮的时间,就定在上半年三四月份。马上新年就到了,用不了几个月,便到海运时节。
要不快点把察罕撤军的麻烦解决,不快一点把益都搞定,眼看明年,大都城里就又要再闹饥荒。去年饥荒,死了一二十万,明年再饥荒?可真就要如别里虎台所说:变成鬼蜮了。不用等红巾来打,自己就先崩溃了。
“张九四,张九四。”
江浙不但是海东求粮的主要目标之一,更是大都唯一的指望。搠思监急匆匆,自去寻朴不花商议。朴不花又没在府上,一大早陪着奇氏去了皇太子府,不知议论些什么。等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算是见着了面。
他两人怎生议论,会找出什么对策,暂且不提。益都城里,邓舍才从乡下回来。
他带着颜之希等人跑了半天,不但去了陈家村,周边的村落,也临时选了几个,都不辞劳苦,亲自下到田间,对民情查问的很细。结合左右司的汇报,有关战火对山东民间造成的损害,心中大致有了一个了解。
“不容乐观。”
回到府上后,邓舍没让颜之希等就走,留了下来,吃过饭,又吩咐人把姬宗周、罗李郎找来,把所见所闻简略地与诸人讲了一遍,并又重新把分省左右司递上来的汇报折子摊开,放在了桌上,叫众人讨论。
他说道:“兵灾之害非常的大。缺粮是一个,其它的问题还有很多。劳力不足、耕牛不足、种子不足、农田遭害、灌溉的沟渠受损,等等。开春后,接着就是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麻烦都必须得尽快解决。
“姬公,你久在山东,熟悉情况。罗卿,你的左右司管的就是民事。颜公,你为益都知府,算地方上的代表。都有什么意见?对解决这些麻烦,都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今晚上,咱们畅所欲言。”
“要说起来,缺粮是最大的麻烦。不过,对此,今儿上午经过讨论,主公已经有了对策:往江南求粮,且使者不日就会启程。这个麻烦,就先放下不说。耕牛、种子不足等等,左右司也有对策,可由海东救济。这个麻烦,也可以先放下不说。除却这几个方面之外,臣以为,现今需要尽快解决的,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麻烦:劳力不足。
“没有人,什么也干不成。
“就比如农田遭害、沟渠受损,要想赶在春耕前将之解决,就得有人。等海东的耕牛、农具、粮种运来,要种地,还得有人。所以,臣以为,劳力不足实乃题眼。若能把它解决,一切的困难迎刃而解。”
这是颜之希的意见。
姬宗周说道:“颜大人所言甚是。人为农之本。劳力不足之难题,固然亟需解决,并且应该放在首要来解决。但是,姑且就不先论,此一麻烦改如何解决,就假设咱们能把这个难题解决,能从别处召来劳力。
“又有个困难之处,不知颜大人有没有考虑过?——现在我海东缺粮。在我使者从江南求来粮食之前,就算召来了劳力,用什么来养呢?况且,张士诚、方国珍其意难测,我使者即便很顺利地去了,他们会否肯即答应售粮与我,就目前来说,也委实难以预测,是在两可之间的。
“又假设,我把劳力召来;士诚、国珍却不肯贾粮与我。该如何是好?”
缺粮食,缺劳力。没有粮食,召不来劳力。召不来劳力,来年还是缺粮。这是一个矛盾。
颜之希不以为然,说道:“岂能因噎废食?不召劳力,来年依旧不足粮。召来了劳力,紧巴紧巴,一冬、一春也就过去了。至少等到秋天,我益都可以缓过劲来。……,主公,臣以为,召劳力之举,势在必行,实在拖延不得!当与求粮并为我益都目前之两桩要紧之事。”
姬宗周吧唧吧唧了嘴,有心辩驳,想道:“缺粮而召劳力,太过冒险。一旦粮食紧缺,出现断口,供应不上,必然导致民乱。”却忽然想起近日来益都官场里掀起的一股暗潮,终于还是把辩驳压下,点头说道,“是,是。颜大人高瞻远瞩,所言甚是。”
他想起来的所谓“益都官场之暗潮”,并非别的,还是与立妃有关。
罗官奴有喜的消息传出之后,因察罕来袭而暂时消失的这股风潮,也又再度重新出现。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较之罗李郎,颜之希的官运显然更加亨通,且更能得邓舍信任。比较家世,颜之希更远胜罗李郎。
又有传言,颜淑容自去到海东,邓舍曾多次派人送礼物与她,分明十分地照顾与喜爱。甚至送给颜淑容的东西,比给罗官奴等的还多。再加上罗官奴有喜后,邓舍只是决定把她接来益都,除此之外,没有半句话说。据此推断,他们皆以为邓舍若要立妃,九成九必为颜淑容无异。
颜淑容若为王妃,颜之希就是邓舍的岳父级人物。
姬宗周为人圆滑,拉拢颜之希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为些甚么公事之类的与他产生矛盾与不和。即使现在讨论的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也一样甘愿退避三舍。吹捧了颜之希两句,坐在一边儿,不再说话。
邓舍问罗李郎,道:“罗卿有何看法?”
“姬公、颜公说的都对。两位大人所忧虑的,也皆有道理。这又缺粮、又缺劳力,确实不好办。
“据臣的统计,益都、莱州、泰安、以及长白山周边,还有益都南边的一些州县缺乏劳力的情况最为严重。这些地方,也是兵灾最为严重的地方。十户不存其六。所存之民中,也是多为老弱妇幼。
“而东南沿海、益都东、北各地,因并非敌我主要的交战区,劳力缺乏的情况倒是不太明显。又且,劳力缺乏的府县,也往往就是农田遭害、沟渠受损较为严重的所在。因为当察罕走时,他曾经专门派了一支部队去干这些事。破坏农田、坍塌沟渠。极其之可恨。臣也对此做过统计,要想把受损的农田、沟渠全部恢复,所需之劳力数目是很大的。
“综合上述情况,以臣之见,颜公所言似乎更有道理一点。尽管如今我海东缺粮,劳力却的确是非召不可的。要不然,不止会耽误来年的春耕,来年秋耕,乃至下一季的春秋耕种,怕也会受到耽误。”
罗李郎看了颜之希与姬宗周一眼,他久随在邓舍身边,是当之无愧的亲信,早在双城、平壤的时候,就参见过很多次的军事会议,对邓舍一贯以来的战后建设之构想可谓是非常了解。
他接着说道:“不过姬公担忧粮不足而召劳力,或会导致民间不稳,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当今之上策,不外乎两法。
“要么,以田地为饵,迁海东丽人、女真人,或者吸引淮泗、晋冀的流民来我益都。察罕来犯,虽然对我山东的民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却也因其来犯的缘故,奉主公之命,这一段来,我山东各地又借机杀了不少的地方豪强,清楚了许多的察罕余孽,收归官有的农田数量着实不少。
“便例如益都,到现在为止,全府上下,民间能有百亩之田的人家,已经甚是罕见了。这件事是文平章负责的,主公应该比臣清楚。单单死在他手下的豪强,就不下百人。这也就使咱们得以掌控了大量的空闲田地。
“我海东如今固然缺粮,以闲田为饵,一如海东分田地的故事。臣以为,也不是召不来劳力的。”
察罕退走后,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等没有立刻就来益都城中,而是奉邓舍之命,开入了各个的主要交战区,先把依附过察罕的地主豪强们清理了一遍。如果按照比例来算,文华国杀的人还算少的。
因为,在察罕撤军的时候,很多益都地方的豪强自知留下来不会有好果子吃,跟着察罕一起走了。需要杀的人不多。
杀人最多的,是张歹儿。早在他克复莱州的当时,为保证海东援军能够安全地抵达,就搞过一次大搜查,全城捉拿投靠过关保的地主人家。十天之内,杀了五六百人。许多的地主豪强都是被满门抄斩。人头挂了满城。文华国入城时,还被吓了一跳,笑说张歹儿快赶上李邺了。
李邺在辽西,出了名的杀人狂。所得俘虏一个不留,投敌叛变株连九族。他在辽西不到一年,杀的人少说四五千。且更以亲手杀俘为乐。他因以寡敌众,挡住了世家宝北上的脚步,被元军视之为辽西“铁壁”。他又更因好杀俘、杀降,被元军视之为辽西“悍贼”。当然了,海东诸将,在元军的眼中,都是贼。但是能被元军一提起名字来,就必在其后缀个“贼”字的,邓舍、陈虎之下,李邺是第三个。
陈虎也是好杀人。早在朝鲜定州时,那会儿邓舍才得双城不久,他就曾因区区小事,一夜杀人数百。攻双城,邓舍负伤,又是他下的命令,允许将士屠城。乱世里为将,不铁血,不敢杀人不行,这也是没办法。不杀人无以立威。不过,陈虎、李邺杀的还多是敌人、小民。
文华国、张歹儿这一回,杀的却多为地主、豪强。有一些御史台的官员,便在文、张回城之前,还曾为此而上书邓舍,弹劾他们两个。说他们两人“太过滥杀,怕有损殿下仁厚之名”。
邓舍当面,对这些官员大加鼓励,表示赞许与认可,说他们说的很对,承诺会对文华国与张歹儿,狠狠地加以责罚。转过身,却又对文华国与张歹儿温言抚慰。造反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造反是一场暴动,造反就是要杀人。
邓舍不是不知道地主阶级、文人儒士的重要性,但是中间派,可以拉拢。他对此也一直都是很积极地在拉拢。拉拢不过来的呢?顽固不化的分子,却非杀不可。
邓舍又新得益都不久,战乱才罢,为稳住局势,对待那些顽固的分子,更是要像秋风扫落叶,绝对不可容情。其中,他也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借此机会,也能把毛贵、王士诚的残余势力打掉一批。
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华国、张歹儿杀人的事儿,其实是办的不错的。邓舍当然要温言抚慰了。听了罗李郎的回答,他问道:“你说有两个办法。分田地是其一,另一个办法呢?又是甚么?”
“还是如海东故事。经历此战,士诚旧部多有折损,其所存者,战力也大大降低了。察罕如若卷土重来,他们定非敌手。既然如此,臣以为,不如干脆抽其精锐者,另组一军;用其老弱者,补充屯田。人数或不会太多,毕竟他们原本皆为士卒,可依旧用军法约束之,统一地用来整修农田、修葺沟渠,料来要论成效,应该会比寻常百姓更为好上许多。”
邓舍有意再对士诚旧军做一次改编,罗李郎是知道的。按照他的办法,既改编了军队,又补充了地方上的劳力,可谓一举两得。
罗李郎又道:“改编士诚旧军,事关军务。臣职在左右司,对此不敢妄言。一点浅见,可行与否,请主公裁断。”
邓舍一笑,说道:“军务之事,自然不该你说。不过,你这个提议还是不错的。可以考虑。然事关重大,不可轻断。待我将之发给分省枢密院,着佟生养、李和尚等先议论个章程出来看看,然后再说罢。”
他从案几上,把左右司呈交递上来的折子拿在手中,收了笑容,说道:“察罕临撤军,还给咱们益都来上这一手。又是抢、又是烧,明明为来年做准备。若我所料不差,只要孛罗的忧患一解,至迟来年春夏,他定然还会再来。犹如蝗虫过境也似。我益都若被他再这么来一回?”叹了口气,“实在堪忧。”
堂上众人,皆默默无言。
邓舍转望堂外,去看夜色渐深。几颗寒星,远远地悬挂天边。寒风吹过,时有云层遮掩,星光时隐时现,仿佛摇摇欲坠。他不觉感从心来,低声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时间过的太快了,一天天的过去,察罕虽走,威胁却仍在不远之将来。能否在短日内,抚平战火的伤害,重整旗鼓,充满信心地迎接下一次的挑战?邓舍委实没有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
1,大都运粮。
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运来的。元末,漕运断绝,大都缺粮,蒙元在大都附近搞了一些屯田,但杯水车薪。也有从陕西等地调粮,但调来的也不多。有人分析元朝灭亡的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海运中断,运河也被切断”。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7 整军
次日一早,从益都城的东门里出去了一拨人,到了中午,又从北门里,进来了一拨人。
东门里出去的,是杨行健、方从哲等。杨行健出使台州,方从哲出使浙西。不管去台州也好,抑或去浙西也好,陆路都是走不通的,只有走海路。他们要先到文登,乘坐刘杨水师的船只,然后分道南下。
方从哲只是副使,出使浙西的正使乃为罗国器,尚在海东。邓舍已经传令,也叫他直接先去文登,在那里与方从哲会合。两个使团,正副使以下,抽调的都是精兵强将,无不能言会道之士。带了很多的礼物。
——毛贵、王士诚经营山东多年,还是很有些积蓄的。邓舍选其贵重、罕见的,全都给了使团。并亲自送行,交代杨行健、方从哲:“不惜代价。只要他们答应给粮食,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答应。”
两个使团中,还随行带了有通政司的人。李首生的益都通政司,触角虽还没有深入江浙,但是对张士诚、方国珍手下的权臣、贵人还是有所了解的。带了他们去,也许在关键的时刻能起到点作用。
而且,通政司的人都经受过细作的训练,搞地下工作还是有一手的。
邓舍从来都相信,天生万物,一样米养百样人,必有其用。哪怕土鸡瓦狗,只要放对了地方,也是会大有用处的。送走了使团,他没有回城,一直看着他们身影远去,带了颜之希等,转行向南,继续接着视察民情。
中午,从北门里进来的,是陈猱头、高延世、刘杨等人。
刘杨其实上午就到了,不过因为约定的是午时相迎,所以他又在城外等了会儿。等到陈猱头等人来到,一起进城。
文华国、赵过、张歹儿、傅友德、郭从龙等出城相迎。一样的出城三十里,鼓乐齐鸣。诸将同时打开了邓舍赐下的旗帜,迎风招展。黄天白地,红旗黑字,配上一队队擐甲执戈的卫士,精光耀日。远远望去,十分威武雄壮。
众人相见,自有一番热闹。
文华国做为官职最高的,先来敬酒、表示洗尘。随后,赵过以山东地方长官,益都分省右丞的身份,口述邓舍令旨,把“摧锋军”、“泰山营”两面旗帜,郑重地转交给了高延世与李子繁。高、李跪拜谢恩,并连及陈猱头“赤胆陈猱头”的旗帜也一并打开。
一时间,疾风卷扬,漫起黄沙,枪戈如林,满目皆旗。
文华国瞄了这多面旗帜一眼,想道:“舍哥儿教俺们出城、入城时,都打开旗帜。端得好计策。这两天驻军益都城外,眼见益都民心不振。有这几面旗帜一打过去,招摇过市,对宣我海东军威、振作民间气氛,显然会大有帮助。”暗挑大拇指,啧啧做声。
他与陈猱头等都是彼此闻名已久,初次见面。邓舍早有交代,他深知海东要想在山东立稳脚跟,陈猱头这些地方旧将,是非得拉拢不可的。当下,见官事完毕,主动放低了身段,嘘寒问暖,拉扯了一通闲话。
高延世倒也罢了,没甚么心机。陈猱头心中想道:“早就听说平壤文华国是为主公义叔。攻取南高丽一战,统筹三军,调协诸将,更又披坚执锐,亲临前线,遂大破丽军,生擒丽王,为我海东开疆千里。声威远震。
“今又横渡瀚海,来救我益都之急。临危受命,分毫不乱,驱使张歹儿、赵过、郭从龙诸骁悍勇敢之将,如臂使指。长白山外,迎战关保。想那关保,三千人横扫东南,何等的勇锐!却非他的敌手,一战而告捷,竟将察罕逐走。
“主公还没入益都的时候,就风闻百姓传言,‘海东有三虎,一文、一陈、一诸葛’。果不虚言!委实堪称我海东的顶梁之柱。只是却不曾料到,他身居高位,为人却是这般的随和、没有架子。”
他到底是外系,较为敏感,如果文华国稍有托大,难免便会心生芥蒂。此时见了文、赵诸将的态度,暗中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海东有三虎”云云,是邓舍初来益都时,为争夺益都民心而做的几首民谣。当时由赵忠负责四下散播。又是“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又是“紫气东来”等等。“海东有三虎”,也是其中之一。“文”,自然指的便是文华国;“陈”,则是陈虎;“诸葛”,说的却是洪继勋。
诸人叙话毕,文、赵当先引路,一行人迤逦回城。
尽管陈猱头、高延世所带来的部队,已然转道往去城外营中驻扎。但他们随身,还是带了有数十亲兵的。加上文、赵诸人的侍卫,合在一起,也有三四百人。皆为骑兵。逆风而行,马蹄卷踏,掀起的动静不小。一路奔行,吸引了许多的沿途百姓观看。待进入城中,更是引起轰动。
人皆虎贲,马若游龙。冬日阳光的映照下,铠甲夺目,器械鲜明。
诸将按照主客之分,并及官职高低之顺序,以行军之法,前后相继而行。每间隔十来人,便有一面小旗,是各个十人队的军旗。又每间隔数十人,便又有一面大旗。此即为邓舍所赐之旗。不论小旗、抑或大旗,执旗的旗手,一个个都为高大威猛之士。端坐马上,旗帜高扬。
有识字的,每过去一面旗,便念一遍给围观的百姓们听。
“赤胆陈猱头。……,此是泰安陈大帅。听说他在泰安,以孤军抗击鞑子数万人,大小数十战,毙敌无数,只阵斩的鞑子酋领就不下数十,力保泰安不失。为了表其功绩,这面旗是燕王亲笔提写,赐给他的。”
“摧锋军。……,这却说的是谁?”
高延世在益都人望不低,不少人都认识他,有人接口说道:“看那旗下所坐,分明是高小将军。……,摧锋军?这面旗好。高小将军勇武无敌,也只有‘摧锋’两字才配的上他。这旗不知道是不是燕王亲笔提写的?”
“还用说!俺虽不识字,也看的出来,这面旗与陈大帅那面旗,字写的多像,肯定出自一人之手,铁定也是燕王写的。……,又来了一面旗。请问那位秀才哥儿,上头写的甚么?”
“泰山营。”
有消息灵通之人说道:“这面旗,是燕王赐给李子繁的。”
“李子繁什么人?”
“咱城守李将军你知道吧?李将军当过和尚你知道吧?李将军法号李子简,这一位李子繁,就是他的师弟。在泰山,他与高小将军两人合力,冰天雪地,阻击泰安的鞑子,不让其与济南会合。而泰安的鞑子前后增兵好几万,硬是拿他两人没办法。‘泰山营’,稳如泰山。善战的很呀!”
陈猱头三人,算是“客”,故此走在最前边。
“又来一面旗!‘长弓营’,……。这说的是关北张元帅。‘霹雳’,定然是傅友德了。傅将军乃敢与霹雳斗!你看他那眉毛,被雷火的烧的还没长出来呢。哎呀!他看了俺一眼,吓死俺了,……这叫什么?这就是杀气吧?你们知道不?傅将军本为汉国陈友谅的手下,来我益都出使,见到了咱们的燕王。一见之下,惊如天人!……。”
“惊如天人什么意思?”
“……,咱们燕王是天上星宿下凡,知道么?想那汉高祖刘邦,半夜睡觉,人看见他身上盘了条龙,这也是星宿下凡。专为救天下苍生而来的。”
“怪话!俺却也不是没有见过燕王的。上午,燕王送人出城,俺还远远地看了一眼,咋就没见着什么身上盘条龙?”
说话那人翻起眼,鄙视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城西王老二,谁不知道你?偷鸡摸狗一把好手!就你?也配和傅将军相提并论?傅将军什么人?敢与霹雳斗,你敢么?傅将军也是天人下凡。只不过,他这个天人,不是星宿,比燕王低了点,是天将。专门来辅佐燕王的。所以,一睁慧眼,顿时就看出来了燕王乃是天人。是他所以下凡、要来辅佐之人。
“前朝宋时,康王泥马渡河。这都是有天命的人。陈友谅背主,杀了徐寿辉,你们都听说过了吧?和咱燕王宽厚仁义怎么能比?傅友德既看出了燕王的身份,当即纳头就拜,就此投了咱们海东。”
这人大约是评书先生的出身,一番话神神怪怪,唬的众听众一愣一愣。正说话间,骤然听见街道上的百姓们喝彩连天,临街的高楼上,也纷纷被推开窗户,或者正在酒楼吃饭的客人,或者人家闺房里的少女,到处一片欢呼之声。有胆大的姑娘们,甚至抛出香囊、绣帕。满楼红袖招。
诸人急忙去看时,却见队伍已经快走到了尽头,行在诸将之末的,乃是个年轻英武的将军。身后一面大旗,斜斜打出,上写道:“海东郭从龙。”
“哇!是郭将军也。与察罕首战,三进三出鞑子营,临阵重伤鞑子大将貊高,全身而退,从容不迫。为救东南,杀出重围,马踏连营、再又两战察罕,几十重鞑子营都围不住他。三战文登,两千人雪夜奇袭,手刃敌将,先登城楼,一战告捷,迎来了海东援军。四又激战长白山,身先士卒,巧用智谋,诱使关保轻敌追赶,终落入文平章包围。
“更早先,他才从军,还是个小小的士卒,便擒拿住了高丽王。端得是我海东骁勇第一,良将无双!”
“海东郭从龙!”呼声振地。
这欢呼声,从一条街道蔓延到另一条的街道,发展到最后,竟是全城皆呼。文华国诸人,实在没想到郭从龙居然有如此的声望,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郭从龙也没想到。他有点尴尬,骑在马上,挥手向百姓示意。
走在前头的高延世,凯旋归来,本自洋洋得意,听见了这呼声,心生不忿。猛然间,想起来郭从龙抢走小毛平章的时候,他两人交过手,他还吃了点小亏。
他原本争强好胜之人,越发嫉妒、泛酸。哼了声,催动坐骑,赶着前边的陈猱头,说道:“快点走,快点走。赵右丞不是说,主公备下了酒席,晚上要请咱们喝酒么?看咱们连赶了几天的路,满身征尘,就这么见主公,未免不敬。先回家去洗洗,好换衣服。”
他却不知,郭从龙之所以如此的出名,之所以如此的大占风头,固然有其本身的战绩在,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出自邓舍的暗中推动。
邓舍早在海东时,就很重视文化工作,曾经命令吴鹤年等搞出过许多的“新时代杂剧”。实践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凝聚民心、鼓舞士气之办法。故此,打走察罕后,也又命令姬宗周、罗李郎等,召集文人,短短的几天里,创造出来了许多的杂剧、评书、传奇故事、小曲等等。
并一如海东旧例,把城中说书、唱曲的艺人,全部组织了起来,交给由赵忠管理,统一集中宣传。
如若高延世早几天回来,如若他在城中转上一圈,他会惊讶地发现,如今在益都城中,所有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舍之内,所有的说书先生以及歌伎舞女们,他们说的、唱的几乎全都是有关此战的故事。
“文华国救海东”、“傅友德霹雳斗”、“张歹儿复莱州”、“陈猱头定泰安”、“高延世守泰山”,每一个段子都有。只不过,有关郭从龙的段子最多而已。控制宣传,引导舆论,是从稳定民心的角度出发。
百姓都喜欢听英雄们的传奇故事。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地扫除战火的英雄,抓住民心、重新稳定局势,在施行种种的救济措施之外,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来宣扬海东将士的勇武,不失为一条捷径。
而在这其中,又把郭从龙做为宣传的重点,却是因为邓舍的另一个考虑。
海东才得益都不久,与益都百姓本质上还是有些隔膜的。在这个时候,在才经过一番大战之后,从海东诸将中挑选出一个重点人物,加以大力地宣扬,让百姓们觉得这是个很厉害的人,觉得能与他同为一国,是很自豪和骄傲的事儿。稳定民心至于,也就自然而然地拉近了海东与益都的关系,两全其美。那既如此,在海东诸将中该选择谁为重点呢?
文、陈、赵等皆身居高位,肯定不合适,拿他们来讲故事,一来有失威严,二则他们的声望如若太高,邓舍也不会放心。
郭从龙才是个千户,他生擒高丽王时,更还只是个士卒。官职不太高,人也年轻,又是河北人,和益都的百姓比较接近。以士卒之身,生擒高丽王,不需太多的加工,本身就充满了传奇色彩。宣传他,最合适不过。
果然,效果极其好。满城欢呼,雷动惊天。
一行人城中有宅子的,各回本府,稍作休息。没住处的,先住迎宾馆,由赵过陪着说话。待到晚上,邓舍回来,大摆宴席,宴请不提。
陈猱头兼任有益都分省枢密院副枢之职,在宴席上,邓舍借助罗李郎之口,把想要对益都旧军稍微做下整编的意思稍微吐露出了一二,试探陈猱头的心意。刘珪一亡,陈猱头就是士诚旧部中最大的实力派,他又有坚守泰安之功,假如他不满,对此表示反对的话,这事儿还真不好办。
也许是邓舍赐旗的作用;也许是文华国相迎、执礼到位的作用;也许又或是陈猱头通过此战,算是彻底清楚了海东的实力,已经下了真心相投的决定。当然了,又也许是这几方面的因素合并在一起。
不管怎样,他的表现倒是非常干脆,毫无异议,直接就说道:“刘珪叛变而亡,济南军名存实亡。东南沿海、益都西南诸军也在此战中,都受到了很大的破坏。
“察罕虽退,未曾伤及筋骨,迟则一年,短则数月,他定然还会再来。这些营头若不经过改编,定难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发挥作用。主公打算将之改编,臣完全赞同。其实,就算主公不提,臣在来益都的路上,对此也都有过反复的斟酌与考虑。”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给邓舍,说道,“主公请看,臣连条陈都写好了。若改编,请先从臣部开始。”
邓舍接过条陈,展开细看,见抬头一行字,标题写的是:“臣陈猱头奏请主公改编益都诸军事。”
下边分了有三四条款,头一条、头一款,又写的即为:“臣部经泰安战,十损五六,不经整顿,实已无战力。又且,刘珪一死,益都诸军,诚以臣部为首。为主公计,改编益都诸军,请先从臣部起。”
陈猱头屡次给邓舍以惊奇。先是遣他去守泰安,领命即行;然后孤军困守,虽外无援,死战而不降;现在为整军预备再战察罕,又主动从大局出发,请求先从他的部队开始改编。邓舍不由肃然起敬,感叹说道:“赤胆陈大帅,赤胆陈大帅。”连连说了两遍。亲手斟酒,连敬三杯。
人谁无私?邓舍本来以为,陈猱头即使不会反对改编,——毕竟益都城外,现在驻有数万的海东嫡系,但是料来他也绝不会答应的太过利落。即便他答应了,也肯定会提出一些要求。比如要些地盘、要点实惠之类。
却实在不曾想到,他不但一点要求没有,还更主动为邓舍考虑,不等邓舍细说,就先把条呈递上,提议先从他的营头开始。其间虽有察罕外敌强压的因素,却也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大公忘私。
老实说,自战后起,邓舍就做好了准备,想对益都旧军下手,一直迟迟不动,所虑者,就是陈猱头。一道难题,就这样轻易解开。邓舍怎会不对陈猱头再度刮目相看?
打铁趁热。宴会过后,邓舍即又再开小会。
把佟生养、陈猱头、李和尚、潘贤二、鞠胜、邓承志等人悉数召入议事堂上。这几个人,就是益都枢密院的所有官员。论说益都分院的最高长官是小毛平章,不过人人心知肚明,他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且远在海东,不必理会的。众人一番讨论,将改编诸军的办法算是定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挂上小毛平章的名字,分院发出了一道公文。
决定从益都旧军各部中,抽调其精锐者,打乱编制,重新建成一军。定军名为:安齐都指挥司。计划全军定额八千人。若益都旧军精锐不足的部分,可从海东援军中抽调补充。益都旧军中,凡所被淘汰掉的士卒,一律转入屯田军编制。由原本将校带领,分去各地,协助地方准备春耕。
益都旧军驻扎的地方很分散,由文华国、赵过等分别派出部属,带领军队,前去传达命令、接管防区、同时监督改编事宜,并令陈猱头、高延世等也各自派遣部下之将,一起前往,互为配合。
又接连发出了十数道人事任命,自陈猱头、高延世起,益都诸将无不名列其上。一部分的海东诸将,也有被提及。
陈猱头:泰安元帅,改任莱州翼元帅。原为分院副枢,晋升一级,任分院同知,与佟生养并为益都分院的实际最高官员。他肯主动接受改编,邓舍投桃报李,也是出于“本地人好治理本地士卒”的考虑,并且将新成立的安齐都指挥司也交给了他,由他兼任都指挥使。
先前,毕千牛的定齐都指挥司,也是多从士诚旧部中挑选精锐组建而成的。安齐都指挥司再又一成立,益都旧军便算是从此不复存在。
胡忠:论功调出,改任安齐都指挥司副指挥使。
他在华山战中立了不少的功劳。都指挥司,品秩虽与万户相同,但能被称为“都指挥司”的,都是海东的精锐,地位远远高过普通的万人队。能任一司之长的,也无不皆为邓舍的亲信心腹。他能被任为此职,就代表他已从杂牌旁系中脱颖而出,算是正式地步入邓舍嫡系的行列。
邓承志:原分院佥院,拔擢一级,接替陈猱头,任副枢。高延世:原定齐军副指挥使,仍任此职。拔擢入分院,接替邓承志,任佥院。
等等许多。
因洪继勋等人的军功爵位还没定下,所以暂时都只是封赏官职。其它益都诸军的将校,较有军权的,或者选入新建之安齐军,或者改调入屯田军,充任军职。被淘汰掉的,不想再从军的,转任地方,视其军职的高低,赏赐银钱,给以文职。不过,给的文职都是闲差。意思很明白,用俸禄养着他们就是了。夺了他们的军队,不能不给点补偿。
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如果说大部分还都是在益都群臣的意料之中,其中有两条却就十分的奇怪,是每个人都没想到的,特别地引人注意。
一条乃关系益都诸将。一条乃关系海东诸将。
刘果,守益都有功,论功行赏,改任辽阳某军副万户。令旨下日,着其即时出城。王国毅,原辽阳某军万户,历经与沈阳的多次战事,卓有功勋,论功调出,改任安齐军副指挥使。也是令旨下日,即着其启程。
王国毅,乃为陈虎麾下的猛将,从邓舍永平起兵以来,一向来都是跟随陈虎征战的。人称“虎牙”。可见他与陈虎的密切。突然调来益都,有点奇怪。
若说此事还只是奇怪,可以理解,下给刘果的任命,却更就可称古怪了。刘果,任命上说他有功,却把他调去辽阳。他在辽阳人生地疏,一个人也不认识。被调去那里,下场可想而知。哪里是封赏?简直是流放!
这十几道的任命之下,顿时在山东掀起了改编的浪潮。同一时间,更在益都官场,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暗流。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8 夜访
邓舍的这几道人事任命,对益都官场造成的影响暂且不说,只说洪继勋。
他闻讯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很生气,觉得受到了侮辱。当日论功会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想要给刘果讨些功劳。散了议事回来,还又言之确凿地对刘果暗示说,此事有七八分成了。
这才过去几天?邓舍就来了这么一出。还是绕了开他,在益都分院的议事会上做出的决定。甚么“论功行赏,改任辽阳某军副万户”。刘果,本即为定齐军的副指挥使,虽然排名在高延世之下,可却也早已算是副万户一级的军官了。且,定齐军的编制明显地要比其它的万户为高。
前边说有功,后边却来个平调。平调也就罢了,更名为平调,实则暗降。若再加上其中那点“流放”的意思,叫人情何以堪!
洪继勋生气,倒非为刘果而生气。刘果一介武夫,他本来就瞧不起,推荐刘果,无非想要把他当棋子来用的。几时听说过,有棋手会对棋子的死活、荣辱感兴趣、乃至感同身受的?有用的时候,就用;没用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舍弃。如此而已。
乃至,他也不是为想插手军队失败而生气。
他想插手军队,本意并非为控制军队,只不过因觉得本身的地位受到了姚好古的威胁。而姚好古之所以能得到邓舍的重视、宠信,根据洪继荫、李兰的分析,皆认为又与其隐然为关铎旧部之首领的地位脱不开关系,所以他也想插手军中,找些助力,相与抗衡罢了。一次失败,下次可以再来。反正他对控制军权兴趣不大,也是很无所谓的。
他实在是为邓舍不给面子而生气。
他年不过二十多岁,早先在大都,又因为其父的关系,受够了亲戚的白眼。人有才干,不但得不到发挥,还时时处处受到“庸人”的蔑视,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些早先的经历,对他性格的养成有极大影响。
并且,入海东来,这几年中,他与邓舍朝夕相处。抛开他凡有策出,邓舍定无有不允不提,单说他与邓舍的关系。彼此亲近到什么程度?他可以直入邓舍内室,而邓舍丝毫不以为怪。邓舍每去他府上,他也必会陈姬妾以歌舞、行酒。邓舍的年岁又与他相仿,还要比他小一点。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许在他这样一个自幼受人轻视、自幼没享受过亲朋情谊的人的心目中,邓舍对他,早已不是单纯的“主公”这么简单。是邓舍,给了他扬眉吐气;是海东,给了他如鱼得水。
他可以坐视大都的叔伯因他而获罪,心中不曾生起半点的涟漪;他却不能不因邓舍的忧虑而转辗反侧,不能因海东的困难而殚精竭虑。多少个夜晚,他通晓不眠;当双城变乱,他最先想到的是邓舍之安危。
海东的胜利,就是他的欢喜;邓舍的愉快,就是他的高兴。
他曾经写过一幅字:“士为知己者死”,打算挂在卧室里,却又因为觉得难为情,而将之取下。他不屑如吴鹤年等一样,溜须拍马,赤裸裸地向邓舍表露忠诚。但他偶尔不经意间,却也曾回想起前尘往事,人生至今,他最快乐、最舒畅的日子就是在海东;就是在邓舍的身边。
突然之间,邓舍居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又是生气,像是受到了侮辱;又是失落,像是受到了委屈。
他坐在书房中,看窗外云起云灭。寒风吹卷枯树,便仿佛他此时的萧瑟。案几上放了一架琴,是邓舍前天才赐给他的。他伸手想去抚弹,却因为复杂的情感,而无法奏成曲调。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角落的银瓶里装满了火炭,无生生息地燃烧,又似乎他现在的另一种心情。
他萧瑟,他恼怒。
洪继荫与李兰来劝他,被他赶了出去。最终,他做出了决定,像是赌气似地,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向邓舍告假,说他病了。
他知道,他这是在试探。但他究竟想试探些甚么?是试探邓舍会否因此而改变定议,重将刘果召回,给以重任?抑或只是想要试探邓舍在接到信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会不会亲自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种冲动,催促他、逼迫他、促使他,必须要做出这样的试探。
邓舍接到了信,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派了吴钰林,前去洪府,给洪继勋看病。同时,吩咐王夫人准备了不少的补品,找来毕千牛,叫一并给洪继勋送去。赵过似乎看出了点什么,谏言邓舍:“洪先生病了,主、主公是不是该亲自去看看?”
洪继勋的心思,邓舍岂会不知?他比赵过更明白。
他也想去看看洪继勋,但是却没有时间。大战过后,民生凋敝。察罕虽退,随时有可能再来。巨大的压力之下,自战后到现在,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左右司、益都府,百姓民事都得他亲自过问。如罗李郎、颜之希的建议,招徕劳力、稳定民心,一系列的举措都得他亲自拍板。
更又且,陈猱头、高延世回来,随着昨天那些公文的发出,整顿益都旧军的计划也正式宣告开始。这更是重中之重。牵涉到了几万的军队,稍有不慎,就会酿成严重的后果。他忙的脚打后脑勺,一个人恨不得分布成两个人用,又哪里有功夫顾得上洪继勋的耍脾气呢?
不过,赵过说的也对,不能置之不理。邓舍抬眼,往堂外瞧了瞧,说道:“你先代我去看看。晚些时候,待处理完了公事,我再去。”
赵过也知道,邓舍的确脱不开身。他刚才来见邓舍的时候,过道里看到了少说有二三十个的文武官员,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列,在寒风中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心中叹了口气,想道:“战事才平,内忧外患。洪先生此举,确实有些过了。”恭谨应命,自转身而出,往洪继勋府上而去。
他虽没参加当日筹备论功的议会,他也一向很谨慎与文官们的交往,却并不代表他就耳目不灵。通政司的李首生,也是上马贼的老人。还有李和尚,也算是老战友了。便在前两天,他们还在一起聚了聚,吃了场酒。
邓舍给过李首生命令,教他好好调查一下军中的派系势力,看看有没有与文官来往密切的,并且隐隐约约地,着重点了一下洪继勋。这些事,关系机密,李首生当然不会对赵过说起。
但是,李和尚心粗,说话没有遮拦,他是益都城守,地头蛇,筹备论功的议事会也有曾参加,三分酒力上来,再联系到邓舍在宴请文华国、赵过诸将的酒席上过分抬举洪继勋的表现,自然少不了一通评论。李首生看在上马贼的份儿上,也借此含蓄地给了赵过一个提醒。尽管赵过当即就把他们打断了,但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却顿时也就有了些许的了解。
赵过打小就认识邓舍,两人的交情不是洪继勋、李首生、李和尚等人可以相比的。自从军来,他又常年地亲随在邓舍的左右,鞍前马后,较之别人,对邓舍的了解当然也就会更加的深入。当时他心中就做出了断定,夜宴上抬举洪继勋,是“扬”;依照邓舍的个性,随后必然有“抑”。
果不其然,继“扬”之后,便在昨天,通过流放刘果,做出了“抑”。
一边回想那天李和尚、李首生说的话语,赵过一边出了燕王府,翻身上马,径去寻洪继勋。北风袭来,他打了个寒颤,不觉摇了摇头,又想道:“主公先灭关铎、后灭潘诚;以纳哈出之强,如今困守沈阳,半步难出。
“这三个人,虽难称英雄,亦可谓枭雄。又及王士诚,坐拥山东,自号称王,兵威盛时,何等宣赫!在主公的攻略下,却都或冰消瓦解,或竟无还手之力。
“即便智谋如姚好古,治理头绪繁杂的南韩,如烹小鲜;筹集粮饷、为我后援,易如反掌;一封书信、一条计策,即可退走孛罗。要论其文韬武略,诚然一时之秀。然而,他早先来入双城时,虽有钱士德上千铁骑相助,却在主公的太极推手下,不也是束手束脚,空有韬略,无从施展?就不说关铎死后,他这样重视忠诚的一个人,最终还是投在了主公麾下。
“又有黄驴哥、关世容,当永平起兵日,这两人俨然重将。主公每与相见,哪次不是礼敬有加?就因存有异志,接触到了主公的底线,下场如何?一个身死名裂,早没人想的起;一个远在辽西,也已近被人遗忘。
“主公虽然仁厚,若论铲除异己、杀人无形、用人废人的手段,何止狠辣无情!
“洪先生,洪先生,你虽有才能,随着我海东的蒸蒸日上,随着姚好古、杨行健等人的相继来投,早不复当初的重要。远的不说,就前天,姬宗周荐举的那个方从哲,一番言论下来,不也甚至得到了你的赞许?可以预想,日后来投的人才必然会能更多。你虽为老臣,虽然实事求是地讲,主公现在也还离不开你,但是你博览群书,却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却不知道什么是柔弱胜刚强?却不知道什么才是为臣之道?
“你却不能仍把主公当作双城昔日的主公看待,更应该把主公当作如今海东可用人、也可废人的燕王来看。”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劝劝洪继勋。
待他来到洪府,洪继勋闭门不见。
“洪先生没见你?”
赵过不能对邓舍说假话。他在洪府门外等了半晌,冷的鼻涕直流,手脚麻木,直到天黑,实在没办法,这才不得不来回报邓舍。他犹豫了下,婉转地答道:“臣听洪继荫讲,洪先生病得不轻。怕是起不来床。天也冷,臣也怕洪先生若是强自起来的话,如果再感染了风寒,难免会病上加病。所以,把主公的慰问告诉了洪继荫,请他转告,然后就回来了。”
邓舍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这是吴钰林去给洪继勋看过病后,写下的诊断。他将之递给赵过,说道:“洪先生病的很重,起不来床么?”
吴钰林的诊断,洋洋洒洒写了几百个字,归根到底,最后的病情结论是:“因情志不调,使阴阳失和,导致神气不宁。故有失寐之状。”“失寐”,也就是失眠。失眠,怎会起不来床?赵过伏地,额头出冷汗,不知该如何解释,说道:“臣,臣。”
“你起来吧。”邓舍沉默了会儿,吩咐左右,说道,“叫堂外等候的官员们,先都回去罢。阿过,你陪我一起,再去看看洪先生。”随手要回诊断书,丢入了案几边儿的火炉里。火苗烈烈,将之烧成了灰烬。
邓舍夤夜往去洪府探病,赵过相从。便在洪继勋的卧室中,三人谈了很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往事,或者只是单纯的交谈。
又或者只有守在室外的洪继荫、李兰略微可以猜测出来一些。他们没有听到争吵,在说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反而听到了一阵阵的笑声。先是邓舍在笑,接着是赵过,最后,洪继勋也笑了起来。三人的笑声汇合一处,传出在外,连日严寒的空气,似乎也因此而添上了些许的暖色。
第二天上午,洪继勋的病好了。下午,燕王府发出了一道命令,给洪继勋了一个新头衔,命他以行省右丞的身份,行调协海东左右司与益都左右司事。这不是一个人事任命,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协调任务。
益都左右司已经向海东左右司发出了请求春耕援助的公文。行调协两地左右司事,就等同把眼下救济民生、准备春耕的等等事宜交给了洪继勋去负责。不容置疑,这显然是益都目前最需要紧急办理的事情之一。
洪继勋的劲头很高,他本来就精力过人,现下更充满斗志,虽文案堆积,坐客充满,应对如流,手不停笔。一桩桩的公务从他手底下过去,无不处理的妥妥帖帖。千头万绪的民事、农耕,也渐渐地由此变得有条不紊。
头一批的耕牛、种子、农具,两天后运来了莱州。李兰走马上任,与洪继勋遥相呼应。
益都城附近的州县,因受战火的损害最大,存留的士诚旧部已经不多,改编起来也是最容易的,又加上邻近首府,速度也较快。转入屯田军的士卒们,在军官们以及左右司官员的带领下,不等休整,也立刻地投入了战斗之中。赶去莱州,把海东运来的物资,一车车地拉去了各地。
因洪继勋而掀起的暗流,在经历了夜宴、刘果、邓舍夤夜探病诸事之后,似乎有些虎头蛇尾之嫌,还没等多数臣子来得及做出反应,好像就突然结束,宣布要告一段落了。但是,暗流既已产生,消失会真的就这么简单么?在私底下,在群臣的心中,在无人不渴望权势,在无人不希图利益的他们之心中,他们,是否也能真的就此重新归入安宁与平静?
这是一个问题。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内忧外患的益都在邓舍的总体指挥下,又迈开了向前的步伐。所有的文官,眼睛全放在了救灾、春耕之上;所有的武官,视线也全部投入了整军、改编、备战之上。一天比一天,更加的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很忙碌,所有的人都是连轴转。
这其间,既无关救济、也无关改编,发生了一件小小的趣事。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不妨可以当做一个插曲。却是高延世。
几个月前,他还没投降邓舍,邓舍兵围益都,攻城时,他与刘果向外突围,陷入了胡忠诸将的包围。他在外冲杀呼援,刘果却驻军城门,见死不救。两个人结下了梁子。那会儿,刘果有刘珪做为倚仗,高延世虽然恼怒,也没法子。转眼间,世事变迁,两人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有仇不报非君子。大丈夫快意恩仇。
高延世既衔恨刘果,如今闻听到了他被放去辽阳的消息,岂会不落井下石?便在洪继勋病愈视事的当天下午,刘果出城。高延世单枪匹马,只带了从察罕军中擒获的那个昆仑奴,挟槊持弓,连追了二十多里。在北*边,赶上了刘果。横槊疾冲,弯弓射箭,一箭射掉了刘果的冠缨,再一箭,射掉了他的军旗。高踞马上,问刘果:“刘丑儿,当时在益都城外,你可曾想到有今日?”
刘丑儿,是刘果的小名。
刘果战战栗栗,惶恐不敢言答。高延世又历数旧事,把刘果以前得罪他的地方,尽数翻检出来,痛骂责斥,并又驱驰坐骑,将其军旗来回践踏。刘果随行数十亲兵侍卫,没有一个人敢出头阻拦。这还不算完,高延世痛骂过了,嫌不尽兴,又示意昆仑奴上前,唾了刘果一脸。
刘果擦也不敢擦,吓得跪在地上哀求饶命。他方才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俺的眼里,你连这黑奴也比不上。且就去辽阳,做你的副万户。日后做人,可须得记住谦逊二字!”看也不再看刘果一眼,拨马归城。倒是好笑,他如此跋扈,反倒叫人谦逊。
当夜,李首生便把此事报知了邓舍。邓舍一笑了之。
繁忙而充实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很快,元旦到了。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9 过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年时节,元夜日,乃一年之中,汉人最重要的节日,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之久。每到这一天,历朝历代,上至天家、下到寻常百姓,无不欢天喜地。宫廷、府衙、民间,也都会相应地或官办、或自发地组织起来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庆典活动。
没有年,就没有岁。没有岁月,就浑浑噩噩。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到,日出月落,春夏秋冬变幻,民族与国家的历史便又翻开新的一页。站在年之口上,祭祀祖先,追忆往昔;辞别旧岁,展望未来,意义非常重大。
不但汉人,蒙古人亦早有庆元正的活动。只不过,蒙人的传统习俗与汉人多有不同。自世祖忽必烈迁都大都后,融历代中原王朝节庆的习俗与蒙人的传统节庆习俗为一体,庆祝活动也因此而更加的丰富多彩。
元旦前日,邓舍亲笔题写春联,教佟生养、邓承志将之贴上府门。
办完了公事,当夜,又按照传统,在王府内办起傩戏。召来群臣,一起观看。畅饮美酒,十分热闹。傩戏散后,因洪继勋、文华国、罗李郎等在益都没有亲眷,邓舍又把他们留下,叫出王夫人,另整酒席,君臣欢聚一堂,共同守岁。
说是守岁,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熬一宿。除了佟生养、邓承志两人,年少好玩儿,不肯就睡,别的众人也就等到鸡鸣时分,放过了爆竹,便各去安寝了。鸡鸣,就是丑时,凌晨一点。
第二天,就是元旦。
一大早,群臣来贺。
邓舍带头,备下香案,奉上贺表,又山呼舞蹈,遥向安丰方向,给小明王拜年。这“拜表仪”,是外地臣子必须的礼节。并且早在察罕退走后不久,邓舍也曾经给安丰派去的有使者。一来为汇报益都战事的过程,二来正也是为拜年而去。当时,邓舍就嘱咐,命那使者等过了年再回来。带有很多的礼物,不但有给小明王的,也有给刘福通等权贵大臣的。
给小明王拜过年,群臣接着还要给邓舍拜年。
遵照礼制,他们分别给邓舍献上合乎本身官位的礼物。有很多的礼仪,都不得不走。一通忙乱,直到中午。邓舍接受了洪继勋的建议,依照前朝旧制,再又设宴款待群臣;并赐柏叶、美酒,以示礼尚往来之意。
这庆贺新年,本来依邓舍的意思,民间可以办一办,王府就省了。毕竟才经战事,似乎应以节俭为上,不宜大操大办。洪继勋等坚决反对,他们提出来:就因为才经战事,且海东新得益都未久,所以,这个庆贺的典礼才应该越发办的隆重一点。不然,说不定会引起官员、民心不稳。
也有道理。邓舍从谏如流,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比照惯例,元正应当给假三天。虽然公事很多,邓舍也不能不通情理,早就与臣下们商量好了,分省官员辛苦一点,只给假两天;地方府衙可以给假三天。最辛苦的是益都分枢密院,正值改编关头,只给假一天。另外,休假其间,不管分省、地方,所有的部门都必须留下值班的官员。
中午宴后,邓舍也想放松一下,约了洪继勋等几个近臣,带了王夫人、佟生养、邓承志等,乔装出府,微行游玩,姑且也算与民同乐。
出的燕王府,走不多远,转入大街。
人潮涌动,人声鼎沸。益都本即为大府,察罕来袭的时候,元军又始终未能进城。虽因元军的投石机、火炮等物,有一些的百姓死在了战火中,但是大多数的人家还是安然无恙的。又是首府,战后的救济最为得力。故此,恢复的也最快。元旦是个大节日,出来游逛的百姓着实不少。有呼朋唤友的,有拖家带口的。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街道的两边,摆出有很多的小摊。卖的都是些糖糕、枣糕之类的吃食,以及灯笼、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每个摊子前,都聚集了不少人,尤以小孩子为多。看着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一个个走不到脚步。家里有钱的,大人慷慨,要什么买什么。没钱的,大人也竭尽所能,或买的少一点,或用别的物事来转移注意力,不愿在这好日子里让孩子们不高兴。
邓舍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颜公曾有提起,说益都府衙专门准备了一些小吃、玩意儿,打算分给城中穷苦的人家。这事儿办了么?”
颜之希身为益都知府,越是节日,他越没空,又赶上升迁,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出甚么漏子,主动留下了在府衙值班。因此,没随在邓舍左右。罗李郎对此事略知一二,答道:“昨天下午就分下去了。”
“百姓们都怎么说?”
“很高兴。交口称赞。都说主公仁厚。臣中午宴席上,邻座是益都府的几个官员,还听见他们谈起,说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称赞主公此举,可谓德政。”
的确是德政,而且是借花献佛的德政。益都府衙备下的东西,应邓舍的要求,没一件是衙门出钱的,全是由城中大户置办。像刘名将他家,刘名将现为左右司都事,官儿不低,还有实权,也一样跑不掉。
听了罗李郎这么一说,邓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德政不德政的,倒也罢了。一点儿小玩意儿,值得甚么?老百姓不容易。我身为燕王,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已经很愧疚了。大过年的,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
洪继勋道:“‘师之所出,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益都战事才毕,民生难免艰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主公何必自责?况且,主公到底才得益都未久,益都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说到底,错亦不在主公。还是罪在毛贵、王士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早在海东时,我对益都不太了解。自入益都来,遍观毛贵、士诚旧政,虽有不足,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王士诚倒也罢了,他无非萧规曹随。毛贵此人,还是有点才略的。若他不死,或许益都的民生会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邓舍一提出毛贵,众人无话可答。心中都在想:“毛贵当然有才略,渡海来山东,以客军的身份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并兴兵呼应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曾经打到过大都城外。他要没才略,也做不出这等大事。只是,他若不死,我海东欲得山东,怕也是难上加难。”
两三个小孩儿,在人群中穿来走去,前后追逐,险些撞到邓舍身上。两三个侍卫伸手就要把掩藏在衣下的兵器取出,邓舍笑了笑,将之制止,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儿的脑袋,给他们让开了点路。
看他们欢笑着跑远,邓舍感慨地说道:“天真烂漫!”
心头浮起后世所闻的一篇文字,名之为《少年中国说》。现今益都的形势虽然危急,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但只要有信心,总是会好转的。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继续与众人缓步前行,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前几日,我下到乡间,走了不少的村落,有两个感触。”
洪继勋问道:“哪两个感触?”
“一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百姓们生活太不容易。另一个,当我与百姓叙话时,常常听到他们会说到毛贵。毛贵已死多年,益都民间却至今还仍以‘老平章’称之。每每提及,必恭敬有礼。给我感触很大。”
罗李郎诸人面面相觑。佟生养不解邓舍之意,捋起袖子,说道:“毛贵、毛贵,都死成个鬼了,百姓们还唠唠叨叨、记着他作甚?哥哥若是不喜欢,一道令旨下去,着各地的衙门动手,禁止了就是。若怕衙门的人不够手,干脆就交代给俺,俺去办!抓几个,杀几个,看谁还敢再记?”
邓舍啼笑皆非,道:“胡闹!百姓们记得毛贵,是因他为百姓们做过好事。”叹了口气,对罗李郎等道,“今我海东得益都,你们左右司是专管民事的,毛公前贤,你们该以他为榜样,多多自勉!”
罗李郎道:“是。”
洪继勋道:“主公的意思?莫非是?”
“不错。毛公与我,同为宋臣。毛公之死,是因赵君用之乱。想当年,惊闻益都变乱,我也是非常的愤怒、悲伤。若非远在双城,道路不通,也定会提兵前来,为毛公报仇。虽未成行,一直耿耿在怀。还特地因此遥相祭奠过毛公。
“后来,听说王士诚、续继祖自辽东取海道,来了益都,将赵君用擒杀,算是为主报仇。我很欣慰。又祭奠毛公一次,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谁料到,士诚此人,看似忠贞,实际奸人。得益都后,竟以小毛平章年幼为名,自立为王,行篡权之实。又有田家烈等,甘为爪牙。
“这些事我本不知道,适逢倭寇乱齐,应益都的请求,我亲自率水师前来助剿。你们都知道,我也因此在益都住了些时日,这才渐渐了解内情。深为不满。亏得我还曾多次夸奖过士诚,以为他是真豪杰,不料原来是个奸佞之臣。却究竟此为益都家事,不好干涉。
“托天之幸,小毛平章真是聪明伶俐,又趁机给我写了一封求援书信。字字泣血。得书信日,我怒气勃发!想那毛公,英雄一世,后人却被小人所欺。而且被欺的程度,更远甚我之以为,竟然早已形同软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故而,才甘冒被天下人误会的可能,兴义师,救小毛平章。士诚倒行逆施,一战而亡。我重扶小毛平章登行省丞相位。
“这是我整个入益都的过程。本想当时就功成身退。奈何察罕又骤然来犯,小毛平章请求我再帮他退敌。
“益都战事的过程,你们身历其中,也都很清楚,不须我赘言。察罕虽退,元气未损,眼看年内就很有可能再卷土重来。前日,我接到小毛平章的信,说请我好事做到底,再帮他把益都稳固一下。我海东事物繁杂,虽不愿,但我听说,古代的仁人君子应该急人之所急,扶危救难,方为圣人之道。不得已,勉为其难,拖延到现在,还不能返回辽阳。”
他一通话说下来,明显的颠倒黑白,偏偏言辞恳切,众人听了,又是无言以对。
姬宗周面不改色,说道:“主公宽仁,有长者风。且如主公所言,主公与前毛平章,本同为宋臣,疆土又相邻近。今前毛平章已经不在了,小毛平章年小,主幼则臣疑,请主公前来相助,也是理所应得。”
邓舍道:“话虽如此说。道理不能不讲明。益都民间,百姓思慕前毛平章。你们知道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至今不走,实是全因小毛平章的恳求,实是全因为保益都地方安稳。但是,他们却不见得知道。
“姬公,前毛平章在时,你就是他的左膀右臂,益都肱骨。回头我把小毛平章的信都交给你,你看一下,然后拟一个告示,一如颜之希写的那篇《告益都父老文》,张榜各地!宣谕百姓们知晓。”
“是。”
“却有一点,你需记得。这份告示,不可以我海东的名义,须得要全以小毛平章的口吻来写。”
“是。”
邓舍为得益都民心,先用海东的名义,出一份告示,表明他起兵的目的,是为宣扬他本人的形象。现如今,又打算用小毛平章的名义,再出一份告示,表明他留在益都不走的原因,是为占据名分的大义,有理有据。
两封告示合在一起看,一个仁义、爱民,急人所急、大公无私、乃至舍己为人的燕王形象就较为丰满了。诸臣心中无不暗挑大拇指。
谈谈说说,众人顺着街道,随着人潮,来到勾栏。益都府衙组织的欢庆活动,大多都在此处。沿街,有唱曲的,有说书的,有歌舞,也还有民间的傩戏,以及颜之希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几个西域人,正在耍些吞火玩蛇的把戏。端得锣鼓喧哗,热闹非常。男男女女,熙熙攘攘。
当时风俗,元旦日,百姓出游,喜欢头上戴花。尤其是女子,多喜爱“云鬓插小桃枝”。放眼看去,满城花开。
邓舍兴趣盎然,放下话头,不再说公事,引了诸人,一路走,一路观看。百姓们尽管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因见其人多势众,穿戴多似贵人,却也不敢挡道。因此,凡行到处,人虽多,倒是没有拥挤之苦。
洪继勋人物风流,是一行人中最英俊的一个,手拿折扇,潇潇洒洒。引来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一双双水汪汪的眼,总在他身上勾来荡去。
邓舍调笑道:“晋有潘安,妙有姿容。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今,先生与我等同行出游,看那女子目光,却竟是全都视我等若无物,无不流连先生身上。也可谓是今之檀奴了。”
檀奴,是潘安的小名。
洪继勋晒然,笑道:“徒有容貌,不过好皮囊罢了。主公嗜读史书,岂不闻‘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之句么?”众人皆笑。
适当的与臣子们说笑,有助增进感情。姬宗周一边陪笑,一边想道:“听闻前几天,主公夜访老洪。也不知说了些甚么,这几天看来,老洪倒是一改前些日的阴郁,重新又精神焕发起来。他毕竟是老臣,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非我等可比。我最近与老颜走的太勤了点,别叫老洪因此生了气。过两日,还得抽个时间,借助过年的机会,往去洪府拜访一遭。”
洪继勋与姚好古不对付。姚好古支持立颜淑容为妃,因此,洪继勋与颜之希也很有点不和。姬宗周自知他根基不稳,对这两方,谁也不想得罪,想要左右逢源,却是圆滑的很。
忽然间,他由此想道:“洪继勋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不但默认了刘果的被流放,甚至就连对刘果在城外受辱,也是半个字没与主公提及。这与他的性格,委实不像。难道?是主公在立妃之事上对他做了让步?”
有关立妃,邓舍曾经在之前的家宴上敲打过罗李郎,罗李郎嘴严,没外露过。姬宗周诸人并不知道。对邓舍的心意,他们当然也就更无从知晓。通过洪继勋态度的骤然改变,姬宗周会有此猜测,也不奇怪。
“虽然,看起来主公更照顾老颜,也更照顾颜淑容。但是,听说这回接罗官奴来益都,顺道也还把颜淑容接来了。老颜去平壤上任,主公偏不留颜淑容在平壤,而是接来益都。有些古怪。这样看来,罗官奴有喜,母凭子贵,若真的生个男孩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邓舍对颜淑容有兴趣,益都官场的人都知道。早在他没得益都之前,就曾送过几个婢女给颜淑容。把颜淑容送去海东后,又专门交代文华国、吴鹤年等细心照顾。要没兴趣,也不会做这些事。
所以,后来就有了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
但是,虽有人提议,立妃是大事,男聘女婚,要合乎礼仪。现在,邓舍与颜淑容什么礼仪都没有。颜之希去平壤,他却要把颜淑容接来。看架势,哪里有迎颜淑容为妃的意思?分明像纳个姬妾。纳姬妾,就没那么多礼节了。比如邓舍纳罗官奴、王夫人等,直接迎来后院就算了事。
姬宗周百思不得其解,又想道:“老颜的口风也够紧。我多次试探,问主公接颜淑容来益都,是为何意?他却是从来不肯回答。也罢,管是罗官奴,又或颜淑容,反正这等要事,都是非我可以参与的。
“姬老爷,姬老爷,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儿就成了。老颜、老洪,……。”瞥了边儿上罗李郎一眼,“还有老罗,一个也不能得罪。”
远处,喝彩声响,众人转头看时,却见是从一处说书地方传来。
——
1,床头捉刀人。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甚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0 文宣
远处,喝彩声响,众人转头看时,却见是从一处说书地方传来。
邓舍引了诸人,人流中走过去,见那说书的场所是个茶肆,坐满了人,外边还围了一圈,挤的密密麻麻。侍卫向前,想把堵在外边的人赶走,邓舍摇了摇手,示意不必。姬宗周眼尖,瞅见邻近有个酒楼,跑过去,丢下几锭钞,借用了几把椅子。放在人群外,请邓舍、洪继勋登高观看。
还没等站上去,又听见茶肆里的人一声喝彩,也不知那说书人讲了些甚么,杂在乱轰轰的街道上听不大清楚,随之又是很多听众的大笑之声。邓舍登高看远,瞧的清楚,说书人有两个。
坐在主位的一人,身量甚长,奇瘦无比,大约搽了胭脂,脸颊通红,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下首另坐一人,却是个残疾,缺左眼、少左耳,左边袖子空荡荡的,胳膊也断了一支。
洪继勋奇道:“倒也稀罕!哪里找来的这等残废?眼、耳、臂缺也就缺了,缺少的还都是左边的。好似个半边人。”罗李郎似乎知其来历,开口想要解释,话没出口,又被听众与看客们的笑声打断。
邓舍问王夫人,道:“想上来看看么?”
王夫人带了有面纱,微蹙细眉,往两边瞧了瞧,见人太多,又吵闹,顾忌仪态,且更不愿与小民并肩,只俏生生地立在邓舍的身侧,粲然一笑,说道:“妾身女流之辈,若登高处,怕站不稳。便在这儿听会儿就好。”
邓舍笑了笑,不勉强,袖子耷下去,掩住了手。座椅不太高,王夫人又正好扶在椅背上,顺势握住了。一边把玩玉手,一边听那说书人讲古。
那瘦长个儿的艺人,待听众笑声落下,惊堂木一拍,续往下说道:“且说那乐毅,次日宣谕诸将,言道:‘齐王无道,侵凌诸国,吾今佐燕王,会集秦,魏,韩,赵四国军将,共灭无道齐君,以雪先王之耻。汝等有功者赏,怠慢者斩!’宣谕毕,遂布下七星八斗阵。
“齐帅邹文简领兵三十万,列成坚阵。邹文简出马叫道:‘太平不睹来朝,输赢定在今日!’乐毅道:‘你识吾阵么?’文简道:‘识。’乐毅道:‘何阵?’”端起茶碗,抿了口水,又问那下首残疾人,道,“可知何阵。”
那残疾木口木脸,说道:“俺虽缺一耳,却非聋子。你不才讲的是‘七星八斗阵’?”
“可知这七星八斗阵,为何名之为七星八斗么?”
“问俺就问对了人。”
“怎生讲?”
“你却不知,俺这胳臂是怎么丢的么?”
“愿闻其详。”
“正是随我海东燕王麾下,张元帅,破敌冰水河畔。当时张元帅摆下的,可不就正是这七星八斗阵?”
“当时怎么摆的阵?”
“遣兵调将,按天上七星八斗之形,沿河布阵。”
“威力如何?”
“张元帅见鞑子入阵,将手中白旗一招,变成六十四卦阵。鞑子撞阵,不能得出。多时,只见一人将皂旗亭亭而立;鞑子元帅至近,其人将旗摇动,狂风大作,土雾遮天,不辨高低上下。那鞑子元帅便就此被众军捉住,推见张元帅。”
“张元帅擒了鞑子元帅,又怎生做?可斩了么?”
“我海东军纪严明,无有燕王令旨,张元帅虽痛恨鞑子,却也不敢自作主张。令将槛车收了。”
邓舍从军前,上马贼中许多人都喜欢听说书,他也没少跟着凑热闹,略听片刻,即知道这说书人讲的是《乐毅图齐》。乐毅乃燕国之将,齐乃山东之地。乐毅一战而尽得齐国之地。套用在今时,却是十分贴切。
这两个说书人更匠心独运,把话本里的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借讲古的名义,实际宣扬海东大败察罕之胜。邓舍心知,此必为益都府衙安排的,想道:“颜之希办事不错。借古喻今,做的很好。”
那瘦长说书人道:“俺听说张元帅是个红脸儿,可对么?”
“你欺俺眼少了一只么?张元帅的红脸儿,那是全军皆知。俺虽少了只眼,也能看的清楚,自然是红脸无异。”
瘦长说书人往自己脸上指了指,问道:“可有俺红么?”他搽的有胭脂,殷红欲滴。加上他的表情,做眉做眼,甚是滑稽。
听众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那残疾不乐,说道:“好生无礼!”从腰边摸出一把木刀,威吓他道,“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张元帅,神仙般的人物,岂容你来戏弄?莫不想吃俺一刀?“
瘦长说书人一缩脖子,装着吓了一跳,随即正色说道:“你这残废,俺却把你看低了。没料到你却是人残心不残。诸位,‘米粒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这话说的不错。有句古话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想当年,荆轲刺秦王,同行有一勇士,名叫秦舞阳,年十三敢当街杀人。‘人不敢忤视’,看见他的人都不敢正眼去瞧他。这个人‘怒而面白’,一生气脸就发白,他就是骨勇之人。
“而咱们的张元帅,天生红脸,怒则更赤。此便为血勇之人。也正如这残废所说,端得‘神仙般的人物’,远非常人可比。关云长知道么?桃园三结义,跟随刘皇叔南征北战,讨逆杀贼,武圣是也。他‘面如重枣’,也是天生红脸。这叫甚么?自古英雄,必有非常之处!”
话音未落,喝彩连连。
邓舍笑道:“这厮倒是能言善道。”低声问罗李郎,“可是益都府衙安排的么?”罗李郎道:“是。”邓舍又问道:“那残人说他曾随张歹儿征战,可是真的么?”
有关此次庆贺元旦的活动,益都府衙都曾有向左右司汇报,对有关的节目、表演人,罗李郎多有了解,答道:“是个卒子不假,倒不是张元帅麾下,而是李都指挥使麾下。眼、耳之残,是因此次益都之战。手臂之残,则是因早先南高丽一战。”
邓舍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罗李郎知其心意,海东军法规定,凡因战而伤残者,可发送地方,命妥善安置。那残人因南高丽一战,缺了一臂,按道理说,就不该再留在军中,以免影响战力和士气。
罗李郎补充解释道:“这残人断了一臂后,李都指挥使也曾有想把他送去地方,但是他却坚决不愿。又因为南高丽一战中,此人很立下了一些功劳,故此,格外容情,依旧留了他在军中,放入了亲兵队里。……,有关此事,李都指挥使说,他请示过主公的。”
邓舍“噢”了声,略微有点印象。说道:“是了。此人名叫、名叫,……,骆八五,对么?”
“本是叫这个名字,后来改了名,唤作骆永明。”早些时候,海东曾兴起过一阵改名风,料来这骆八五也应该就是在那会儿改的名字。邓舍心中一动,说道:“永明,永明?改的好名。……。”
白莲教讲究“明王出世,弥勒下凡”,众人皆以为邓舍是因此而说骆八五名字改的好。罗李郎诺诺,道:“是,是。”
听那说书人,言归正传,又接着讲书,说道:“乐毅既摆下七星八斗阵,引那齐兵入阵,亲督百万大军,混战一昼夜。齐兵大败。杀得尸横遍野,血浸成河。齐王无措,引败兵走入齐城不出。
“乐毅遂收军下寨,犒赏四国军兵,烹牛宰马,管待秦将白起,韩将张奢,魏国毕昌,赵国公子。酬劳军卒,不在话下。”话题一转,又问那残人骆永明,道,“你言道你曾为张元帅麾下,这杀的敌人尸横遍野的场面,你可见过么?”
“俺不但曾在张元帅麾下,俺更还曾在赵左丞军中。张元帅屯兵益都城外,当时赵左丞还在华山脚下。为两军取得联系,着俺做为信使,去给赵左丞送信。正碰上鞑子小将王保保,倾巢而出,与赵左丞厮杀。那一仗,就是杀的鞑子尸横遍野、血浸成河!”
“赵左丞?你既然做为信使,应该见过他吧?”
“那是自然。”
“俺听说赵左丞仪表非凡,不知言谈如何?”
“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你可能够学学他说话,叫俺也见识一下,他又怎么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骆永明点头答允,欲待开口,那说书人又道:“且慢。”故作悄声,与听众们道:“你们且看了,俺能叫这厮学鸡叫。”众人皆兴致勃勃。
骆永明道:“当俺见到赵左丞,他正分派诸将,分别迎敌。俺就学他调遣诸将时的说话。他这样说道:‘胡、胡、胡忠胡将军,引、引千人出左营;杨、杨、杨万虎杨将军,引、引千人出右营。……。”
那说书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些许谷子,捧在手中,突然放在骆永明眼前,问道:“此为何物?”
骆永明正在学赵过说话,一下子没反应回来,道:“谷、谷,……。”“谷、谷”正为鸡叫之声。满座皆笑。洪继勋也是忍俊不住,轻笑了一声。邓舍略微不满,心道:“阿过虽然结巴,岂能容这等操下贱之业的人嘲弄?”想起那说书人刚才对张歹儿的说话,按住不满,且听他下边如何再讲。
骆永明大怒而起,木刀架在了那说书人脖上,斥道:“赵左丞自随燕王起兵,善战之名,传闻中外。你好大的狗胆!借此戏弄。不必多说了,今日俺非得砍下你的狗头,看你还敢如此乱言?”
那说书人做惶恐状,连声道:“军爷息怒、军爷息怒!”
骆永明回位坐下。说书人抹了把汗,与众人道:“亏得他只少了一臂,腿还齐全。要不然,摔倒在地,谁扶得起?”不等众人哄笑,神色一正,说道:“赵左丞仪表非凡,实乃我海东栋梁。不过,人无完人,他有些口吃之病。这在咱城中也不是秘密,诸位肯定早有听闻了。
“在那三国时候,曹魏帐中,有个叫做邓艾的,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蜀汉之亡,就多因此人。他先入成都,是为第一功劳。可谓三国后期有数的名将之一。
“你们却不知,这个人,也是有口吃的。今我海东之赵左丞,若拿来与他相比,两个人端得可称‘前后辉映,并称双雄’。
“诸位,这刘皇叔若无关云长,则难得三分;这曹魏若无邓艾,也难灭蜀。方如今,我海东军中,勇武有张元帅,可比关云长;智数有赵左丞,可比邓艾。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你们说,那察罕来犯,怎能不败?”
因为《说三分》是传播最广的话本,百姓也对三国的人物最为熟悉。所以,这说书人拿来做比类的都是三国人物。众人鼓掌叫好。
邓舍转怒为笑,道:“好口才。”问罗李郎,“这说书人叫什么名字?颜公从哪里找来的?却是难得。”罗李郎道:“此人姓马名得宝,字现世。却不是颜公找来的,本为左右司一个小吏。素来诙谐、滑稽。臣知此次的贺年活动意义重大。故此,特派了他来。”
当然意义重大。邓舍令衙门发布告百姓书,是走官道;着府衙组织活动,是走民间之道。以此双管齐下,务必要消解战火的危害,更重要的从长远考虑,也是为要彻底化解益都与海东的隔阂。
他点了点头,说道:“甚好,选此人来,正所得其人。”通过张歹儿、赵过两个段子,总结出了那说书人的套路,心道,“先用戏言,拉近我海东诸将与益都百姓的距离;继而用古人的例子,加以美化,同时不动声色地抬高诸将的地位。我看此人,其貌虽不扬,心思灵活,算个搞宣传的好手。”
说书人马得宝,轻敲案几,待叫好声落,接着讲古,道:“却说乐毅战败了齐军,还了四国军兵,令其各归本国,自率燕国军兵长驱入齐。……。”
他与骆永明一唱一和,已经不只是单纯的说书,还掺杂了有杂剧中用丑角来插科打诨的艺术特点,与后世的相声颇有类似之处。他的口才又便利,确实诙谐有趣。难怪吸引了这么多的听众。
邓舍听了一会儿,忽觉手心微痒,勾头去看。虽隔着面纱,却也见到王夫人面飞红霞,却是因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的手被邓舍牵了这许久,有些害羞,怕被人发现,故此用手指轻挠,以作提醒。
邓舍微微一笑,从椅子上跳下,说道:“这马得宝与骆永明故事讲的不错。娘子喜欢听么?”
王夫人哪里有心思去听。她的心神全都放在邓舍的手上去了,早想将手缩回,又不舍得,怀里像揣了个小鹿,“噗通通”乱跳,胡乱答道:“喜欢。”倒也不知说的是喜欢听说书,还是喜欢邓舍牵她的手。闺房之内,她可以忍住羞涩,任邓舍施为;到底受礼教约束,在外边只是拉拉手,却就难为情起来。似羞又喜的模样,最是动人。邓舍偏偏促狭,更又拽着她的手,往身边拉了一拉。王夫人娇嗔道:“殿下!”
“哈哈。既然娘子喜欢,……。”邓舍吩咐罗李郎,道,“待晚些时辰,叫马得宝与骆永明来我府上,再专为娘子讲上一段。”罗李郎恭谨应命。
“走吧,再去别处逛逛。”自有侍卫扶了洪继勋下来,往去酒楼还了座椅,众人边行边逛,直到薄暮才回。
回到府上,邓舍照例,留诸臣吃饭。饭毕,群臣告退。
热闹了半日,只剩下邓舍与王夫人。想起路上王夫人的羞态,邓舍不觉心热,横腰将之抱起,大笑着转入后房。闺中之乐,有更甚画眉。其中意思,不足与外人道也。云散雨歇,王夫人说了一句话。
邓舍本自欢畅,闻言之下,顿时不喜。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1 武校
云收雨散,王夫人说道:“前几天,听闻殿下提及,说罗家妹妹与颜家小姐过几天要来益都?”
邓舍正处在空虚的时候。男人也,总在某个时候是最为空虚的。一泄如注的激情过去,他既心满意足,又慵慵懒懒,以手支头,一边余兴未消,轻弄王夫人那又挺又翘的双乳,一边微闭双眼,不经意地“嗯”了声。
室内暖气熏人,暖洋洋的,很舒服。
王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邓舍一眼,故意把胸脯挺起,将双乳夹在一团,好方便其玩弄,看他兴致挺高,心情不错,大了胆子,往下说道:“方今察罕才退,益都并不安稳。颜家小姐倒也罢了,只是罗家妹妹怀了身孕,更且天寒地冻的,道路难行。
“奴家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怕她若是路上受了颠簸,益都又不安稳,抑或受到惊吓,说不定会伤及胎气。……,殿下,要不再想想?平壤毕竟是要太平得多。”
邓舍手上的动作一停,睁开了眼,道:“噢?”
王夫人心头一跳,绽出俏笑,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其实呀,殿下如果真的想她了,何不待益都局势稍稳之后,干脆亲自去往海东走一趟?殿下来益都两个月了,也一直没回去过平壤。海东是殿下的根基之地,文叔叔尽管忠心耿耿,要论才略,还是远不及殿下。殿下也好顺道去看看,视察一番,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说完了,又是嫣然一笑,道:“说实话,自上次殿下送奴家来山东,奴家也有一年多没再去过高丽。还真有点想念双城呢。”仰起了脸,做出留恋的样子,又夹杂点兴奋和憧憬,问道,“不知殿下在双城的旧邸,可有变化?奴家还记得,那日殿下有闲,亲手植种了几株腊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现已正旦都过了,想来那几株腊梅也早就开花了?”
王夫人这一番话,先从罗官奴说起,然后转入平壤,最后以双城收尾。好像重点在为邓舍和罗官奴着想,但她的心意,邓舍岂会不知?
他笑了笑,也不接口腊梅云云,直接说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正因为察罕方退,益都不稳,故此我委实没有时间回去海东。阿奴虽然怀有身孕,有姚先生和吴鹤年的照顾,料来路上也不会有甚差错。你就不必为此担忧了。”
“奴家实在是挂念她的身体,海上风波大,……。”
“官奴的身体好着呢,你是不知道。以往在平壤之时,爬高上低的,可要比你这个文弱娘子强多了。”
“文叔叔?”
“待益都旧军整编结束,我就会放文叔回去平壤。文叔这个人,看似粗莽,粗中有细,我对他很放心。”想起数日前,文华国在益都城外又是哭又是骂人的表现,邓舍不觉一笑,心中想道:“倒也难为他了。”说道,“平壤上下,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前阵子,吴鹤年来了封折子,还曾有说及,言称士林赞誉,夸奖文叔‘慧眼辨才,沉静深远’。”
“‘慧眼辨才,沉静深远’?”王夫人吃惊失笑,她怎么也不能把文华国和这八个字联系在一起,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邓舍意味深长地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娘子雅致,读的书不少,难道还不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道理么?”
“奴家,……。”
王夫人还欲待说些甚么,邓舍面色一沉。
他可以允许王夫人使些小心眼,争风吃醋,只要不过分就行,因为这是人之本性使然,管不住;但是却不能允许她点评海东要员,怀疑军政用人事,妇人干政,本为大忌,说道:“文叔人才如何,是为军国要事,这不是你所能评说的。毋要多言,夜了,睡吧。”
不多时,邓舍即睡熟了。听着他平静的呼吸,王夫人却辗转难眠。室内温暖如春,室外冰寒彻骨。她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想了很多的事。
忽然之间,她有点羡慕罗官奴。
她知道洪、姚两人曾因邓舍立妃之事而起过争斗,也知道争斗的焦点就在罗官奴和颜淑容。要说起来,邓舍为燕王已有一年,“成家立业”,家不成,业何为?不管为稳定民心军心也好,又或者为给臣下们一个定心骨也罢,也确实到该定下妃子人选的时候了。
可以预想,伴随着罗官奴与颜淑容的来到益都,大约过不了太久,“立妃”之事肯定便会再被人重新翻起,定然又会有人上书劝说。
王夫人自知身份,她不是不读书不识字的女子,自然晓得历朝历代能以再嫁而成为帝、王正室的,不能说没有,但是少之又少。况且,续继祖一死,她也明白无论行省、抑或军中,都绝对也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有这样尴尬的身份,行省、军中又无支持,而邓舍对她的宠爱,似也不比对罗官奴的多,甚至还远远不如。扪心自问,她并不奢求“正妻”之位。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有一点失落,有一点不安,有一点淡淡的伤感?
月光若水,积于庭前。锦被上,鸳鸯鸟儿正欢乐无限,转首铜镜,如雪清辉里,却只有一张逐渐苍老的容颜。在至正二十一年的元旦深夜,她忍不住回首前尘往事。自随士诚起兵以来,颠沛流离,好似半天安生舒畅的日子也没有过过。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几时?或许是在还没有出阁之前。家有幼女初长成,青春未艾,少女多情,浑不解世间伤心事。
那过去的时光,历历在目,只是有些遥远,如今难以记得。
韶华如水,时光不再。淡淡香炉,云雾深处,一双眼朦胧看去,屏风上,一纸青山为何如此寂寥?待温旧梦,前尘缥缈,已不可追。欲暖残酒,有枕边人,身不可起。辗转反侧,心思难眠,忽忆起,是谁写过,“闲展吴山翠”?王夫人心有所感,喃喃说道:“生在乱世间,恨为女儿身。”
罗官奴即便立不成妃子,至少她还有罗李郎,至少她还有了一个孩子。外有家人为助,内有婴孩固宠。不至无依无靠。
王夫人问自己,她呢?她与家中久不通音信,很早前就听说,因为续继祖、王士诚的关系,家中亲戚被蒙元地方官屠戮一空。便如小雀,无枝可据。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邓舍的手,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一个晚上,她没睡着觉。
次日拂晓,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精神奕奕地笑迎邓舍起床。帮他盥洗,助其更衣。洗素手,亲下厨;捧出羹汤,伺候吃饭。听鸡鸣三声,到了邓舍登堂理事的时辰,再又笑语殷勤,送至后院门口。
看他去远,方才折回内室,拿出没做完的女红。是个为邓舍绣的手帕。放下心怀,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很快便过去了。待到入夜,她推开楼阁的窗户,往院门连望了好几次,不见邓舍归来。
饭食都已过了许久,看到有个人提了灯笼,快步来到,与守院的侍女说了几句话。那侍女上来禀告:“殿下请娘子往前边堂上去。说昨个儿在街上遇到的那个说书先生来了,有新段子要说。请娘子一起听听。”
王夫人来到前边,见堂上已坐了数人。
洪继勋、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罗李郎等皆在位。下边又站了两人,一个瘦高个儿,一个半边残疾,果然便是马得宝与骆永明。邓舍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在旁边坐下,笑道:“昨日在街上,本王的这位娘子听见你们说书,风趣滑稽,甚是喜欢。今儿晚上叫你们来,有三个目的。”
他指了指赵过与张歹儿,“一来,昨天你们又是说赵左丞,又是说红脸儿,说的好生热闹。让你们见见正主。”笑了笑,又道,“二来,也想听听看你们还有没有新段子。至于三来,等一会儿,也有些事情想要相询。”
马得宝口拜倒在地,对邓舍行了个礼,再转过身,给赵过与张歹儿叩头,表示歉意,说道:“小人狗胆子,狗胆包天。昨天在街上胡说八道,万幸王爷、娘子与诸位大人,大人有大度。不与小人一般见识。诚惶诚恐。”
要没有益都分省、枢密分院的同意,给马得宝三个胆子,他也不敢拿赵过与张歹儿说戏。赵过与张歹儿对此都是早已知道的,当然不会见怪。
文华国偏偏故作不豫,斥责道:“正旦之日,欢庆之时。你俩什么不好说,乌七八糟的,却拿朝廷命官来做说笑。何止狗胆包天,简直不知死后!俺且来问你,你怎生就知道,俺们大人有大量?主公自然有大量,洪先生也不消说。难道你却不知,文老爷俺,可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
马得宝不慌不乱,道:“实不敢相瞒,王爷、娘子、文老爷、诸位大人,……。”抬起手,大拇指与食指捏了捏,空出一毫的缝隙,自比说道,“在你们诸位贵人的面前,小人实在就只有这么高。说是蝼蚁,丝毫不过。但是却有一样本领,是小人有,诸位贵人都没有的。”
“什么本领?”
“小人会望气。”
“望甚么气?”
“小人的望气本事,却又与堪舆、占星之流不同。也不望地气,也不望天气。专望人气。”
邓舍来了兴趣,笑道:“何谓人气?”
“人气也者,人皆有气,腾腾头顶之上,绚烂七彩之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色有不同;或虚或实、或介于虚实之间,厚薄亦有不同。”
“或分七彩,或有虚实。那且再问你,这人气是怎么形成的?为何我却从没听说过?”
“人有七窍,便如天上星辰,又如地脉山川。聚之为形是为五官,行之于气便是人气。大凡人之气运,皆可从此中看出。今之天下,会此术者唯小人一人而已,殿下未曾听说过,倒也不足为奇。”
文华国晒然,道:“吹的神乎其神,说还不是堪舆,也不是占星。说到底,原来只不过是个看相的。”
“相面之术,十中其一,已算高手。望气之术,十错其一,已为低手。若强要将此两者相较,便好比硬要拿小人与老爷相比。一低一高,相差悬殊;一贱一贵,云泥之别。相面,雕虫小技。望气,仙人不传之秘。”
马得宝自吹自擂,大言不惭。包括王夫人在内,诸人其实都明白他是在吹牛。看他说的有趣,张歹儿笑吟吟,说道:“你个汉子,休要只管吹嘘!甚么望气之术,真的如此神妙?姑且信你。你都能望出些什么来?”
“若到功力精深,一眼可断生死,一目能定祸福。小人练此功夫未久,就以现在的水平来说,还到不了这个地步。但是,若是只想看看一个人的贵贱、脾气、性子与喜好,则是绰绰有余,立刻了然。”
“那你来看我们,试着说说。”邓舍一拍案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有半分错处,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马得宝胸有成竹,道:“小人便请先从王爷说起。”
“说吧。”
“王爷头顶之气,主色为赤,又带青黑,浓郁如云。色赤,主兵戈,说明王爷的富贵皆从征战中来,是为一个乱世英雄。青为木,黑为水,水木清华,相辅相成。则又说明王爷礼贤下士,且身边有贤人相助。浓郁如云者,是王爷贵不可言也。王爷之气,是为王气。”
邓舍瞅了瞅左右,看那马得宝说的唾沫四溅,陡然想起“王霸之气”四个字来,不觉一笑。又道:“你再来看看洪先生与文平章。”
“洪老爷之气,黑如漆墨,形似板状。黑也者,是水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说明,洪老爷乃是一位智者。形似板状,便如玉笏。洪大人之气,是为文臣显贵之气。文老爷之气,如金似革,犹如铁石。金也者,杀气凛然;犹如铁石,说明文老爷心志坚毅,此是为武臣显贵之气。”
王夫人听得好笑,低声与邓舍说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前边把牛皮吹的比天高,后头说的却全为废话。倒也难为他,一时间,竟能应变快捷如此。”邓舍哈哈一笑,说道:“牛皮也吹过了,却比听你说书有趣。既博得娘子一笑,功劳不浅,赏银两锭。……,你现为左右司何职?”
“小人现为椽吏,分理户曹。”
椽吏是行省最主要的官员,人数也最多。职责为分曹理事、处理案牍。所谓“分曹理事”,即分别在刑、户、吏、礼、兵、工诸曹中办公。远在唐宋时期,这六曹都是归属府县的编制,统称地方胥吏。
不过,在入元之后,“悉罢之”。名义上不再有六曹,而是以左右司首领官统领吏员分理诸曹之务。故此,马得宝说他“现为椽吏,分理户曹”。
邓舍喜他口齿便利,说道:“街上说书,宣扬我海东王化,相助本王得益都民心,你两人立下有功劳。明天起,你便不用去左右司了。改来我燕王府,做个宣使如何?”
宣使,负责上传下达的吏职。就分省吏员来说,相比而言,虽然椽吏的地位最高,一些能干的椽吏,“省臣呼为先生,不以吏遇之”,考满即可升为正七品,调为地方长吏,但是若要与王府宣使一比,自然还是远逊不如。
分省中也设置的有宣使。人评价其为:“去而代宰相行事,一言而纪纲振。”出入皆随行主官,承意指及,宣劳力于列省,外出即贵为使,可见其地位之重要性。马得宝喜形于色,山呼拜倒,说道:“小人为王爷贺。”
邓舍说道:“却也奇怪,是你升了官,为本王贺甚么?”
马得宝严肃地说道:“贺王爷知人善用,擢小人入王府,为宣使,实在慧眼独具。贺喜王爷又得一人才。”
“哈哈。”满堂皆笑。
马得宝这边对答如流,骆永明呆呆地立在旁边,半天没说一句话。邓舍温言说道:“你的胳臂是在南高丽一战中丢去的,身有残疾,本该安置地方。听说你却不愿。李将军因为此,曾专门给本王上过书,我还记得。你是我海东的勇士,虽伤而不肯下战场,其志可嘉。现如今,你又损一耳、一目,怕亲兵也是做不成了。行省有定制,对你定会妥善安排。李将军打算把你安置去什么地方?”
骆永明道:“正要与殿下分说,求殿下开恩。”跪倒叩头。
“你这却是为何?可是李将军安排的地方,你不满意,不想去么?”
“李将军体恤下属,爱兵如子,早几日还与小人说,想要把小人安顿去汉阳府,做一个地方吏员。”
汉阳府,是南高丽数一数二的大邑,出了名的繁华富庶。这该是个美差。邓舍奇道:“怎么?你觉得汉阳府不够好么?那你想去哪里?”
“小人本为军户,投王师前,也曾在鞑子军中待过。自入王师,追随殿下、李将军,战辽东、征高丽、守益都,凡我海东历次大战,无有不与。小人不敢自夸,现也为李将军亲兵队的副百户。无论对鞑子军的虚实,抑或对我海东的战法,也都算的上略有了解。
“小人尽管已为废人,今我海东战事未平,鞑虏强敌未定,却不愿就去地方上享福。只求王爷开恩,若真不能留小人在军中,也请能把小人发去军校,也好能散散余热。”
邓舍知道,有一种人,从军当兵习惯了,要猛然间,让其离开军队,的确很不适应。听了骆永明的话,他微微沉吟。
要说骆永明的条件,以亲兵队副百户的职位,放在外头少说也是百户、副千户,论其职衔、阅历,确也够做个教官。并且据他所言,又有实战经验,又熟悉敌我虚实,很有利的一点。只是,却有一处,有些为难。他说道:“军校里的教官,有一个基本的要求,必须识文断字。你可识字么?”
骆永明笑了,说道:“小人虽军户出身,因叔伯们多,互相周济,幼年时,家中还能顾上温饱,所以也曾有去私塾,读过几年书。此次,李将军之所以点派小人来与马大人配合,一则,因小人略有战功,这残废之身出去,李将军说,有利扬我海东尚武之风;二来,却便是因小人识字。”
邓舍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八分许了。问文华国,道:“文叔,平壤军校是你执掌,目今缺教员有无?情况你最清楚。你看这骆永明,可以么?”
虽为燕王,涉及臣下掌辖之事,不专权、不擅断,以示尊敬有礼。文华国道:“现今军校,第一批学生已经毕业了。一部分留在海东;一部分奉主公之命,正陆续调来益都。因为备战察罕,又遵照主公的吩咐,才又对新招的学生开了扩招之令。这教员,还真是有些不足,稍嫌紧张。”
他曾任过南高丽一战的总指挥,骆永明是李和尚麾下有名的勇士。因此对此人,他早有听闻。平壤士林夸他“沉静深远、慧眼辨才”,是他面对读书人时做出的姿态,究其本质,到底是个武将,喜欢骁勇善战的人。
骆永明受有残废不假,打不成仗,当个教员授授课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又且,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骁勇的教员教出来的学生,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定然也会是敢战、毫不惧死的。
文华国考究地打量了骆永明片刻,说道:“骆八五,俺闻名已久了。既然识字,又打过不少仗,臣以为,当个教员还是可以的。”邓舍笑道:“文叔觉得行,那就是行了。”对骆永明道,“等会儿请文叔与你写个委任状。待你回去后,与李将军说一下,便准备准备,这几天就起程去平壤吧。”
骆永明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
本来找他俩来说书的,书没听成,先给一个升了职,又给一个调了任。邓舍看夜色渐深,听书本为次要,索性不再提说此事。他找马得宝、骆永明来,有一个目的,乃是想问几个问题,这才是重中之重。改口问起,无非有关益都民情、他们说书时听众反应之类。
马得宝、骆永明一一答了。
邓舍非常满意,与洪继勋道:“先生,民心可用也!”赞许罗李郎,“差事办的不错!”忽然听见赵过腹中雷鸣,却是他为忙碌整编益都旧军之事,整整一天不曾吃饭。才处理过公事,又被邓舍叫来府上,因是饿了。邓舍大笑之余,不免慰劳,教膳房立备饭食,留了诸人,请一起吃用。
当夜,骆永明回去,即寻了李和尚,把邓舍的话转述告之。
李和尚也为他高兴,拿了几锭银钞,赠予他,以充行囊。军校教员,看起来没实权,也远不如到汉阳府去做一个小吏,不是肥缺。但是,教出来的学生若有一个两个出人头地,那老师可也就水涨船高,了不得了。
骆永明虽并不在意这些,却也深深地为残废之身又有了用武之地而欢喜,去心似箭。
次日一早,他便辞别了李和尚,单身一人,奔去莱州海港。等不及军船,找到地方府衙,亮出李和尚给他写的手批。莱州知府李兰,才走马上任,见是李和尚的手笔,很给面子,亲自出头,特地给他找了一艘商船,扬帆出海。正好顺风,不到下午,即到达了平壤。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2 永明
骆永明到的平壤海港,谢过了商船,下的船来,远近观望。
虽然元旦才过,还在新年里边,这海港内外却丝毫也不冷清。樯桅如林,白帆如云。粗略一眼看过,少说停泊了有数十条的大小船只。有的离岸较远,不时见有水手在船板上行走;有的临岸较近,或搭了板子、或用小船来往,正在装、卸货物。人很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其中,有穿戴较好的,或绫罗绸缎,或狐裘缓带,保养不错,眉眼中透露出精明,一看就知,此等人必为商船的管事。
不过,既为港口,人群里自然还是以劳力为主。有说高丽语言的,也有说汉话的。说汉话的人中,又有语调生硬,听来怪怪的,大约本为高丽人,才学说汉话不久。一个个大呼小叫,脚步飞快,或扛着麻袋包裹、或用小车推送。大冷的天,全都是汗水淋淋。
夹杂在商船管事与劳力之间,间或又有穿戴吏员服饰的人。有的在与管事沟通,有的在指挥劳力搬运。这些人,骆永明当然也知道,应该就是平壤船舶司的僚属。他缓步行在人群中,边走边看。
两个多月前,他就是从这里随军渡海去的益都。较之两月前,港口似无大的变化。走不多远,因他穿的是军服,有船舶司的吏员注意到了他,快步迎上,作个揖,说道:“作揖,大哥。从哪里来?”
正好有辆手推车经过,骆永明侧身让开,也回个礼,答道:“俺从益都来。”
“如今哪里去?”
“俺往平壤去。”
“这港口来往的都是商船。大哥搭了商船来,不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
“却是为公事而来。”
那吏员一听,很热情,隔了人群,往东边一指,道:“大哥既为公事来,却是用不着俺们船舶司了。您往那边去,不用转弯,直着走,瞧见那处红色的屋檐房顶了么?便是朝鲜分枢密院在这里设置的官衙。一为统调港口驻军,二来,即也专为接待因公而来的军爷们。”
骆永明打量那吏员,看他模样,分明不似汉人。高丽人有一种典型的长相,板子脸、塌鼻梁、小眼睛,眼深而凹陷。若是没见过高丽人的,或许分不清高丽人与汉人的区别,骆永明久在朝鲜,却是能分辨清楚。
他听这吏员汉话说的甚是流利,字正腔圆,半分没有高丽人的口音,有些奇怪,问道:“你莫不是高丽人么?”
“大哥好眼力,俺正是丽人。”
“你是丽人,却怎么汉儿语言说的好?”
那吏员一笑,颇为自豪,说道:“大哥你却不知,俺家里长辈有曾去过内地走商的,打小,就教过俺说汉话。自燕王西来,恢复了我中华衣冠,又在各地置办的皆有学校。俺也又曾在学堂上学过文书来。”
“噢?原来有家学,上过学堂。”骆永明暗自点头,心道:“难怪看他谈吐,颇为文雅。”问道,“在学堂里,你学过甚么书来?”
“《论语》、《孟子》,《小学》也有读过。”
骆永明心中清楚。邓舍为提倡汉话,在原高丽地区施行了种种的措施。类如:凡学会说汉话,不管务农、经商、入仕,都有优惠。务农的,减轻田赋;经商的,减少纳税;入仕的,也更容易得到提拔。
这些措施,对高丽的影响很深。对高丽人来说,他们用的本就是汉字。也有不少人原本就会说一点汉话,尤其在达官贵人中,这种现象最为常见,这本就是地位的象征。因此,学起汉话来,他们没有心理上的抵触。
再加上经济、政治上的各项优惠,各地的汉文学堂十分的兴旺。
邓舍又有规定,小孩儿学说汉话,可以免费、或者少收费;大人学,便需要交钱。像这个吏员,家中经商,有资财,就可以去汉文学堂上学。然而,多数的民间百姓却没这个余钱,但是他们又想学会汉话,以此来得到经济上的优惠、减省赋税的缴纳,又该怎么办呢?
由此,便又产生了一种很有趣的现象。特别在一些乡村地方。往往孩童在村塾学了汉话回来,家里的长辈又跟着孩童去学。农闲垂暮之时,四野闻听汉声。
地方上皆有定期的汉话考试,由儒学提举司统一安排,这是免费的。凡高丽人自认为学的差不多了,便可以前去应试。最低等的汉话考试,不要求认字,会说就行。过了关的,发给凭证,再到缴纳赋税时,把凭证拿出,就能享受优惠。诱之以利,人人争先。据儒学提举司的统计,距离第一期的汉话考试才过去了一年多,应试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十几万。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学说汉话分有两种大的类型,一种去学堂,一种间接学习。放在眼前来说,这吏员和码头上会说汉话的劳力便是此两种例子之典型表现。
这吏员,乃是从成人学堂中学出来的。而劳力中,那些说汉话生硬的,十有八九,便是跟着自家孩子学来的。在南高丽,这类的现象还较为少见。在朝鲜,在平壤,邓舍根基稳固,汉化已深,非常的普遍。
就优惠措施来讲,又是分有等次的。
过了低等考试的,给一个优惠措施;过了中等考试的,又给一个更优惠的措施;过了高等考试的,最为优惠。并且,这个优惠措施也不是一直都给的,有个时限。一次性,只给三年。三年之后,然后再说。
那么,就又有个问题。虽说暂时只在三年中减免赋税,积少成多,会不会影响政府的收入?也不会。为什么?
一者,不可能所有的高丽人同时都学会汉话,分开来,一批一批地学会,已经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影响。二则,高丽原有的赋税很高,重重盘剥之下,十收五六、十收七八的都是寻常可见。为得民心,本就该减免赋税。如今加上学说汉话的条件,其实一举两得。
有关优惠的种种举措,表面上的措施,骆永明知道。内在的深意,他不见得会懂。也不须赘言。
当下,骆永明称赞,说道:“听你说话音正,倒是把俺都比下去了。又读过《论语》、《孟子》,想来汉话的高等考试,你也就早就过了吧?”
那吏员却是谦虚,说道:“汉话的高等考试,俺虽早已过了。但是比起大哥,‘音正’两字实不敢当。汉、丽本为一家,我丽人既为箕子之民,托庇燕王兴王师,恢复了中华衣冠,学汉话理所当然,值不得大哥夸口。
“况且,俺虽没什么学问,也晓得这丽人语言只能用在朝鲜、南韩,好比地方之方言,去的辽东便一句话也对不得。大哥从益都来,自燕王渡海,益都也已成为我海东之土。普天之下,莫不汉儿语言。大哥您说,这汉话不学成么?不管从道理,抑或从实用来看,汉话都不得不学。不学汉话,寸步难行;不学汉话,更是无以为华夏之民。”
骆永明心道:“瞧不出一个小吏,也有这等见识。”
两人说的投机,这吏员主动前头引路,带了骆永明来到朝鲜分院办事处的所在地。他人头很熟,上下打招呼,很快,骆永明就办好了手续。分院里有现成的车、马,照顾骆永明残疾,给他了一辆马车。又征询他的意见,也没进城,与那吏员话别之后,直接往讲武学堂去了。
讲武学堂在平壤城外,距离城池不近,赶到地方,夜幕已然降临。
此时的学堂已经与初建成时大不一样了。初建成时,除了负责戍卫的驻军,几无人来。现如今,隔了大老远,骆永明就看到一片灯火辉煌。正碰上学生放了晚课,才到的学校门口,放眼看去,占地极广的校园一眼看不到边,中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英姿勃发的军人,川流不息。
骆永明打发了马车回去,在校门口站了会儿。又是激动,又是不安。激动,为心愿得偿;不安,为害怕自己水平不够。
他抬起头,看了看门口两侧的对联,一边写的是:“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一边写的是:“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上,有斗大的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他早就听闻,此是为邓舍亲笔题写。借助火把灯笼的光芒,这八个字,越发显得雄迈豪壮。恍惚间,竟好似能通过字迹,看出一番金戈铁马、睥睨天下的气势。
学校门口,有守卫的军卒。
邓舍曾有严令,校区左近,非是军人,无有公文,禁止靠近。骆永明才刚把对联与校名看过,就有人过来问话了。他取出文华国的委任状,递给那人。那人不识字,又请了上官出来。那上官是个百户,检查无误。
不过,却还不能就此放入校内。
百户笑道:“好叫先生得知。俺们这些驻扎在校外的营头,只是负责驻守戍卫,校内的大小事宜却不归俺们管。先生从益都远来,马不停蹄,料来也早疲乏了,且先请入营内稍作休息,吃些饭食,略解饥渴。俺这就遣人去通知校内,待会儿,自会有人出来迎接先生。”
骆永明有心来军校,对军校内外的章程自然早就熟悉。
也许出于安全的考虑,也许是出于制衡的考虑,虽然军校名义上归文华国管理,校外的驻军却全是直接从行省派来的。
校内管不着校外,校外也管不着校内。彼此的长官,又都有互相监督的职责。谁有逾权之处,对方即可直接向上级行文。若事关重大,他们还有越级奏报的特权,也即是说,乃至可以直接给邓舍密报。
骆永明随那百户先来到校门旁边的屋内。
有人端来饭食。吃过不久,校内有人迎出,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但见他个头不甚高,穿着教员的服饰,行走间,步伐矫健、虎虎生风,进入屋里,眼睛往左右一扫,定住在骆永明脸上,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你可就是新来的教员,骆永明?”
“正是。”
“随俺来。”
这人不但举止利落,说话更是言简意赅,微*那百户颔首,权作问好,不等骆永明答话,转身就出了房间。
百户低声说道:“这一位,名叫席结,学堂里出了名的冷面神。现专责教员事。学校里的新来教员,都暂时归他管。来学堂前,他曾在赵左丞的军中担任过镇抚,也是燕王殿下的旧人。脾气如此,骆先生不要见怪。”
“燕王殿下的旧人”,言外之意,上马贼出身,有大根脚。“曾在赵左丞的军中”,是在说他与文华国的旧部不是一系。“担任过镇抚”,专门搞思想工作的。
这百户人不错,又或许是通过适才的交谈,得知了骆永明战功赫赫,故此心生敬重,看在他残疾的份上,略微提点了他两句。骆永明感谢地点了点头,道:“待来日有闲,请将军喝酒。”提起行李,快步撵上了席结。
有席结带路,通行无阻。
进入校园不远,看见路边亭子里,竖立了一块戒石。席结领了骆永明来到近前,略微停步,点了点,说道:“此块戒石,乃是王爷亲笔题写。竖立此处,特为警示学堂师生。写的是甚么?你念一遍。”
“‘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辈武人,国之爪牙。当以服从军纪为天职,当以复我中华为己任。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须好自为之。若有违反,人情可悯,法难姑息!’”
尝闻军中有传言,说从讲武学堂出来的军官,即为燕王门生。骆永明又往那“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几个字上看了看,心道:“原来典故在此。”
席结黑了脸,冷冰冰说道:“服从军纪为天职,复我中华为己任。你要记住了。这几句话不但是讲给学生听的,更也是讲给你们听的。师者,为人师表,言传不如身教。要给学生做一个好的榜样。若有过失,你看清楚了,这最后四个字:‘法难姑息’!”
“是。”
这席结,不愧是搞思想工作出来的,先给骆永明来了个下马威。缓和了语气,又道:“文平章选择教员,甚为谨慎。你既能来此,说明你这个人还不错。你的这些伤残,可都是在战场上受的么?”
“是的。”
“我学堂中的教员,残疾的也有不少,也全都是在战场上受来的伤。‘我辈武人,国之爪牙’,正该如此!”
席结说的很平淡,也不知是在称赞,还是在讲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略略顿了下,转开话题,说道:“虽然如此,你才来学堂,没有经验,还不能立即给你正职。学堂里也有专门培训教员的地方。
“等到明日,俺就会安排你去入听。学期两个月。有考核。优胜劣汰。若你考核可以过关,会再给你安排老资格的教员,你跟着去旁听几节课。再能过关。是试讲。讲的如果还行,才能给你正职。流程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么?”
分为三步:首先,学习教材;其次,学习讲课的技巧。再次,进行试讲。若是都能优秀过关,才算正式成为学堂里的一个教员。
“明白了。”
“在你得正职之前,全归俺管。丑话说在前边,在此期间,若你不能遵守军纪,或在日常规范等等方面上犯有过失,纵你三关皆过,却也是不能转授正职的。俺一句话,就能开革你出校。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
席结声色俱厉,将规矩与骆永明讲的清楚,再度语调转和,说道:“当然了,如果你三关全过,在军纪、校规方面又无过失,得转授正职以后,燕王殿下最是尊师重教,给你们的俸禄也是不差。
“教员之分等,一如军中之分级。初转正职,按百户俸禄。考满若能得优异,即时升迁,按副千户俸禄。以此类推,目前之规定,最高可到元帅俸禄。出了校园,也可与同级军官平起平坐。尔其勉之!”
元帅俸禄,就等同张歹儿的地位了。待遇确实很好。
戒石附近,有不少的学生经过。两人成排,三人成列。见到教员,都是恭敬地行以军礼。骆永明注意到,席结的周围就好像气氛格外与众不同,凡从此路过的学生、甚而教员,无不皆神色一变,行礼时尤为拘谨三分。
他心中想道:“‘冷面神’三字评语,果然贴切。”
第二天,由席结主导,在校园礼堂之中,为骆永明举行了宣誓典礼。这也是学堂的规矩。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员,头次来到学堂的,必须走这个仪式。以示庄重、同时阐明学堂的办学宗旨。待教员转授正职、又或者学生毕业之时,同样的仪式还要再来一次,只不过誓词有所不同。
礼堂很大,没有别人。
只有席结与骆永明两个,站在台上,身形显得有些孤单。但是誓词慷慨有力,他两人的声音也极是宏亮。一个说一句,另一个跟一句,前后相继,此伏彼起,传入堂外,混入新春的气息之中,混入广阔的校区之内,混入成百上千英姿勃勃的学生群中,别有一番难以喻明的感觉。
“自永平之起,我海东之军,日以驱除鞑虏、救我生民为誓。燕王壮哉!燕王也仁。若无燕王,便无我军。若无燕王,亦无我校。今我入校,何以为报?复我中华,耀我祖先。舍我此身,翼护我民。尧舜之疆,炎黄贵胄。不忘前贤,永以为记。”骆永明紧握拳头,心神激荡。
自此之后,待三关过,他便可成为学堂正职一教员。虽不能再上战场杀敌,就好比开花结子,教出的学生,却能把他的心愿带去全国各地。有学堂存在的一日,海东的精神、燕王的精神便能贯彻军中。
“复我中华,耀我祖先!”
鼓声响起,号角鸣放。学堂里又是开始了崭新的一年,又是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
1,高丽人学说汉话。
骆永明和吏员的对话,借用了《老乞大》中的几句。
《老乞大》是元末明初以当时的北京话为标准音而编写的,专供高丽人学汉语的课本。高丽人对学说话,确实没什么心理障碍。《老乞大》中有几句对话是这些写的:
“‘你是高丽人,学他汉儿文书怎麽?’
“‘你说的也是,各自人都有主见。’
“‘你有甚麽主见?你说我听着。’
“‘如今朝廷(元朝)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我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地面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地面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别人将咱们做甚麽人看?’”
——究其话里意思,似乎分明只是把高丽话当作了一种地方的方言。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3 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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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永明在礼堂宣誓的同时,有一艘军船升帆起锚,自平壤驶向了山东。随行另有三四艘较小的战舰,游弋左右,以为护航。
午时前后,这支船队抵达了莱州。莱州知府李兰早几天前,便接到了平壤分省的通知,亲自来到码头迎接。
莱州原有的驻军,在不久前的战事中近乎覆灭,损失殆尽。新任的莱州翼元帅陈猱头又因忙于改编山东旧军事宜,还没有来上任,目前暂时驻扎的仍为张歹儿的关北军。一个千户的编制。
他们也接到了益都分枢密院的命令,调派出最精锐的两个营头,从码头始,直到府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途俱布下了最高规格的戒严。上至千户官,下至镇抚、副千户,并亦悉数全幅披挂,冒着北风,不惧严寒,也来到了码头,与李兰一起殷勤相迎。
码头岸边,停泊的本有不少商船。早在那船队还没到达的时候,李兰便早有命令,吩咐衙役们分别上船,拉起了封锁线,禁止一切人等上下。码头上的劳力也早就被驱赶一空。此时,除了接船的官员与士卒,偌大的港口上,再无一个闲杂人等。有些冷冷清清,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好奇乃人之本性。过往商船上的人虽然被禁止不能上下,但是躲在船舱里往外偷看几眼,谁也管不住。见莱州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未免奇怪。几乎每一艘船上,都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商船来自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都有。来自江浙一带的,不了解情况。有从平壤开来的,消息较为灵通,说道:“四五日前,便已风闻燕王的姬妾里有人怀了身孕。燕王甚为想念,打算将之接来益都。李知府接的船是从平壤来,又搞出这么大的阵势。看样子,定为燕王的娘子到了。”
果然,见那船队才一靠岸,李兰与千户便快步走至近前,乘了小船,登入舱内。
不多会儿,两人又倒退着走出来。军舰上似有人说了句什么,李兰躬身应命,招了招手,又有两艘大一点、好一点的快艇缓缓行至舰边。又等了一会儿,船舰舱中出来了一行人。有男有女,多为仆从侍女的装扮。有空着手的,有拿了些拂尘、如意等物的。
出了船舱,这行人大多分两列站好。
有几个管事却没在队中站列,其中一个像是还穿着官袍,而是与李兰、千户说了几句话,隔得远,听不清楚,也不知说了些甚么,只见李兰不断点头,唯唯诺诺。说没多久,那穿着官袍的人登下快艇,似乎检查了一番。随后,往舰上送了一个信号。留在船上的管事,见到信号,也不再理会李兰与那千户,即转身回走,重又进入舱内。
港口上停泊的一众船只,尽皆寂静无声。
又再等得片刻,终见有三个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入舱的管事弓身弯腰,随从在后。舱外诸人齐齐下跪。瞧不清楚那两三个女子的模样,顺风一吹,看见她们的面前有轻纱状的物事翻起,大约戴的还都有面纱。只见一个个衣帽鲜明,形容明逸。行走间,或柔如至水,或娇若婴孩。
其中最瞩目的有一位,穿件白色狐裘衣,头戴白色狐皮帽,被那碧海蓝天一衬,好似一颗明珠,光彩夺人。船上的人都赞道:“这一位娘子这般出众,看周围人对她如群星捧月,料来必就是李知府要接的正主了。”
还欲待细看,军舰上的人乘坐快艇,分批近至岸边。岸边停有暖轿。后出舱的三个女子分别上轿。前有那千户官引领如狼似虎百十军卒开道,后有莺莺燕燕数十个侍女跟随。左边李兰,携领挺胸衙役;右边那官袍男子,统带凸肚仆从。半点不给别人回味的时间,前呼后拥地径直去了。
人去良久,暗香犹在。
商船上的人猜测的不错,这支所来的舰队,正是为送罗官奴诸人而来。李兰迎住了,先接入府衙。因其人中女子为多,骑不成马,若要坐车,半天到不了益都。故此,当天没走。征用了一个大户人家,住了一宿。
次日一早,李兰又再亲送出城外数十里,直到邻县的边界方才折回。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远离。接下来的路程,一方面自有路经城县里的官员相接迎送,负责膳食、伺候,一方面也自有那千户官率领精锐,继续扈从。走的皆为大道,道路很通畅,薄暮时分,迤逦入了益都城。
罗官奴虽有身孕,年小,她本又生性活泼,坐了半天的船,又连着坐了一天的马车,闷得不轻。
刚开始,她还能规规矩矩,记住来之前母亲的教导:“王爷叫你去,是疼你、宠你。你要记得好。不能再像从前,总没大没小。王爷在益都才打了几场大仗,肯定很累。万一,一个不小心,惹了王爷生气,又是何苦?王爷宠你的时候,可以当你是孩子心性;如果恼你的时候呢?像你以前,听说你竟然敢在王爷的脸上画过小猫?那就是不知尊卑!
“如今你又有了身孕,更要学会安稳一点。尤其在外人、臣子们面前,须得有大家气象,要既稳且娴。”
儿行千里母担忧。罗官奴的母亲啰啰嗦嗦说了很多,罗官奴当面乖乖答应,可惜路没走一半,这些话就全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从小到大,她没出过朝鲜。年幼的时候,又经常听到罗李郎说起中国衣冠,总是一副既向往又自豪的样子,更早就听闻,中国是个大国,富庶远胜海东。难得出一次远门,漂洋过海,来到了神往已久的内地。又且,两个月不见邓舍,她也着实思念。怎能不欢呼雀跃?
从出莱州起,不知道将那轿帘偷偷地拉开过了多少次。看山长水远,也不知道将那夫君想念了多少回。
行走道上,时不时能见到乡间野老,或卷裤过河,或带了孙儿孙女坐地观望。还有些胆大的小孩儿,会一边兴冲冲地随着车队奔跑,一边叫嚷些难懂的村语方言。本不是多有趣的事儿,却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高兴,咯咯的笑声差不多洒遍了一路。
笑过了,她不忘记邓舍,拿出随身带的小本,认认真真、一笔一划,把觉得好玩儿的事全写在其上,留着等见了面,好说与他听。小本很厚,已经满满腾腾地写了十几页。大多都是她在这两个月中记载下来的。合上本子,露出封面,她却还给起了名字,唤作:《绮窗趣事》。
底下一行小字,之乎者也,一本正经地写道:“夫君很忙,难得余闲。若能以此册,博夫君饭后一笑,稍解忧烦,阿奴之所愿也。”并署有她的名字:奴奴。这却是闺房中、私下里,面对邓舍时她的自称,也是邓舍情浓时分对她的昵称。
好容易来入益都,邓舍却因有公事,一时没空来接。他也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更不愿扰民。只派了罗李郎并及几个府内侍卫,轻车简从,远远地出城接住。并直接打发了莱州来的那千户回去,踏着暮色,接入府内。
罗李郎虽然是罗官奴的父亲,没有得到邓舍的允许,两人却也不能私下相见。他循规蹈矩,恭恭敬敬地把罗官奴等送入王府,连门都没进,就去寻邓舍复命了。王府里边,邓舍不在,王夫人就是主人。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后院里收拾出了许多间的干净房子。又从中午就开始妆扮,换上新衣,挽起高髻,轻描黛眉,细点朱唇,粉敷双颊,耳垂玉翠。再三揽镜自照。见那镜中人眼波流转,虽早过二八豆蔻,不复青春年少;却也好比久受云雨滋润的巫山,端得态媚容冶,别有一段妇人的风流,好一个风韵俏佳人,方才满意。
这会儿,见轿子来入院中。
她不慌不乱,正要吩咐侍女上前打起轿帘。不等她发话,头前第一个轿子里,轿中人自己把帘子给掀开了,也不用侍女来扶,三两步蹦跳下来。立定了,一手扶住轿栏,好奇兮兮地东张西望,左右观瞧。
暮色低沉,院中已打起了灯笼。
王夫人定睛细看,只见出来的这人,童颜如玉,容色可爱,绛唇皓齿,星眸微转处,憨态可掬,年不过十四五岁,分明却还是少女。两人目光相对,这少女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好似忆起了些甚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颜如花,脆生生地说道:“是续家姐姐!”
早在双城时,王夫人与罗官奴便曾经见过面的。她也认出来了,忙移步过来,笑道:“罗家妹妹。一晃眼,年余未见。……。”握住了罗官奴的手,细细打量,夸奖道,“妹妹出落的越发俏丽了。”
罗官奴倒不扭捏,大大方方,受了王夫人的称赞,也细细去看对方,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说道:“姐姐才是好看!”
一年多前,她两人初见的时候,一个是堂堂一地诸侯的正室,一个只不过是小小双城城主的侍女。想当时,王士诚是连邓舍也处心积虑想要结好的对象,王夫人又何尝特别正视过罗官奴?也不过拿她当侍婢一流对待。谁曾料想,岁月变迁,时转境移,现如今,两个人竟平起平坐,共侍一夫,甚至,王夫人的地位还稍有不及与罗官奴。
要论阴差阳错,实令人只能感造化之神奇,叹际遇之玄妙。王夫人感慨万千,面上分毫不露,放下了往日的架子,笑语殷勤,嘘寒问暖。略略说过几句。她注意到,后边两台暖轿里,一直没见动静。
她早前听邓舍说,晓得此次来益都的有两个人,一个罗官奴、一个颜淑容。现在罗官奴已然下轿,她心中想道:“后头还有两台轿子,其中一个定为颜淑容无异。却不知另一台轿子里,坐的却是谁人?”暗自生疑。
她问道:“这后边轿中?”
罗官奴抬起手,指了指第二个轿子,说道:“坐的颜家姐姐。”
颜淑容的年岁也不大,虽也一样的年少天真,却又与罗官奴有些不同,毕竟圣人家教,讲究礼仪,人不来迎,便不好意思出轿。王夫人对此,她还是十分了然的,笑了一笑,拉了罗官奴的手,来至其前,正欲待起帘,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从院门外直到院内,伴随着这阵脚步声,一拨拨的侍卫、侍女接连跪倒,跪拜呼喊的声音相连不绝,或雄浑、或娇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皆相同无二,说的俱为:“恭迎王爷回府。”声音之大,惊飞宿鸟,掠过暮空。
王夫人回眸一笑,望向院门,说道:“是殿下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数十人的簇拥下,一个人的身影出现门口。可不正是邓舍是谁?
罗官奴猛地挣脱了王夫人的手,用力很大,吓了她一跳,来不及再去扯住,但只见罗官奴连蹦带跳,飞快地绕过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钻入邓舍怀里,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欢喜大叫:“爹爹!爹爹!”
邓舍才办完公事,也是想罗官奴,所以没吃饭,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看罗官奴飞奔过来,他也与王夫人一样,顿时被吓了一跳,想要出声阻止,又怕惊住了她,提心吊胆,直等到一个暖香温玉的身子扑入怀中,才定下神来。听她在耳边开心大叫,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后怕。
随他一起回来的诸人,多为侍卫,从平壤陪行而来的那个官袍男子亦在其中。看见罗官奴与邓舍相拥一处,侍卫们非礼勿视,跪安罢了,自去入值不提。那官袍男子笑嘻嘻,却会凑趣,说道:“罗家娘子想念殿下,还在平壤没出发的时候,就一会儿一问,连问了好几次到益都需得多久。终于见到了殿下,高兴也是难免。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邓舍本想说罗官奴两句,有了身孕,不该如此冒失。
听了这男子故作文雅,掉书袋似的说话,他不由一笑,放下了罗官奴,虚虚抬脚,踢了那男子一下,笑骂道:“滚你的去罢!甚么‘情难自禁’?说的这般无礼!几个月不见,你的学问还是不见有半点的长进!”
“是,是。其实主公的教导,小人时刻都是记在心中的。只不过,平素公务太忙,实在抽不出空儿来读书。主公不知,那狗日的王祺整天装神弄鬼,披头散发地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让人讨厌。还有那小毛平章,人小鬼大,小孩儿一个,非装老成。这两位老爷,真是难伺候的紧!”
这男子胡须浓密,嗓音尖利,虽着朱紫官袍,卑躬屈膝,口口声声必自称“小人”。挨了邓舍两句骂,受了邓舍一脚踢,一丁点儿的惶恐不见,反而眉开眼笑,好像三伏天灌下了一大碗冰冻酸梅汤似的,说不出的舒畅快活。除了河光秀,海东全省上下,再无第二个这样的人物。
“行了。”邓舍懒得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叫来远处一个侍卫,道,“领了河大人,去前院安歇。”与河光秀说道,“你鞍前马后,护送娘子来到。路上多有辛苦,我已命备下膳食,你且去吃些,好生休息。等明天,我再找你说话。”
河光秀眉开眼笑,说道:“是,是。小人能得送娘子来益都,见到主公,已是天大的福分。海东的那些官儿们,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小人呢!鞍前马后不敢当,微末寸功也不敢有。主公体恤下情,还专为小人备下了饭食,小人真是,……,小人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这词儿说的很对。就是你这脸上怎么笑容满面的,有些和词中意思不和。”邓舍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与他,任其跪倒拜去,管自携了罗官奴的手,步入院内。暮色深重,夜色渐至。
他瞧见了三顶轿子,问王夫人,道:“颜家小姐呢?”
“还在轿中未出。”
邓舍笑道:“大家闺秀,果与常人不同。”捏了罗官奴的鼻子,调笑道,“看人家多好的坐性,非等到我来,才肯出来。瞧瞧你,野丫头一个。”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叫大夫诊过脉了么?”
罗官奴紧紧抱住邓舍的胳臂,答道:“才来,刚下轿子,还没有看大夫哩!下午时候,在前头城里诊过了一次脉,没一点儿的事儿。”
邓舍说她野丫头,她也不生气,往轿子那边照了一照,由衷说道:“颜家姐姐本就好脾气,*子,识字读书也多。还会弹琴画画,又会写诗填词,奴奴向来就很羡慕,自知相比不上的呢。不过,如果殿下喜欢,颜家姐姐也说了,以后若有空闲,也会教奴奴画画、写诗。”
她童言浪漫,难得半点嫉妒心也无。邓舍每每政务军纪繁杂之余,又怎会不喜欢与她说话逗趣?
王夫人在前相引,素手轻提灯笼,一晃一荡,走过散满幽香,扑鼻缭绕。举步行动,用足了身段,腰如柔柳,婀娜秀美,翘臀晃动,曲意摇摆,莲步款款,带了邓舍与罗官奴又重来到第二顶轿前。
邓舍亲手掀开轿帘,接过王夫人的灯笼,凑近往里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身穿白色狐裘、头戴白色皮帽的少年女子,正坐在其中。
她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宛如水晶,颈项纤细温柔,肌肤晶莹细嫩,虽在轿中闷了这许久,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脸上有一种安闲的态度,无法形容。邓舍倒退了两步,唇干舌燥,心头乱跳。
初春的夜安静无声,笼罩了天地。有星光探出了头,闪烁明亮。
邓舍道:“颜、颜小姐。”
颜淑容缓缓起身,闲步出轿,她与邓舍只见过一面,举止间却落落大方。若说罗官奴坦然承受王夫人称赞时的大方,是娇憨不认生;那么,她此时的大方,便是文雅而自然。她裣衽行礼,道:“万福,燕王殿下。”
“请起,请起。”
征战疆场、驰骋万军阵中,也从不会有畏惧的邓舍,猛然里,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又往后退了两步,好似才脱开了那叫他窒息的感觉,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呼声未落,听见边儿上又一声深深地呼吸,转头去看,却见是王夫人。很显然,颜淑容的容貌与仪态也把她给镇住了。
上次邓舍见颜淑容,颜淑容穿的是男装,匆匆一见,已把他吸引。这一次,颜淑容换回了女装,更有灯下月光的映照,平添三分姿色,再加上坐姿娴雅,又与上次截然不同。邓舍不经意之下,自然难以吃消。
他定住心神,问道:“奇怪。阿奴,不是只你和颜小姐来了么?这第三顶轿子,坐的是谁?”想道,“莫不是李阿关,又或李闺秀谁也来了?”
罗官奴道:“是李家妹妹。”
“哪个李家妹妹?”
“关家姐姐的女儿。”
“李家妹妹”,“关家姐姐的女儿”。邓舍莫名其妙,转眼见王夫人也是一头雾水,他忽然隐约猜出点甚么,道:“请她下来吧。”
一个与罗官奴年岁相仿的少女从轿中走出,眉眼依稀,长的好似李阿关。行过一礼,勾着头,不声不响。邓舍皱了眉,问道:“你是阿关的女儿?”那少女应了声是,道:“奴家宝口,便是关家娘子女儿。”
邓舍不满,说道:“却怎么把她带来了?”早些时候,李阿关说过,想叫她女儿也一起来。邓舍没答应,拒绝了。拒绝过的事儿,李阿关还不肯放弃,他当然生气。
罗官奴好心解释,说道:“奴奴在平壤,没甚么玩伴,便只有李家妹妹常常相陪玩耍。远来益都,爹爹又忙。关家姐姐怕奴奴发闷,因此就也送了李家妹妹一起同来。爹爹毋恼,关家姐姐却是为奴奴着想。”
邓舍勉强收起怒气,请颜淑容先行。
他们都还没饭食,且往堂上用膳。看到邓舍恼怒,李阿关的女儿没有人敢去招呼,要不是罗官奴频频回首相叫,怕她不得在轿子旁边站上半夜。跟上了诸人的脚步,她一副恭谨的样子。没人注意之时,她悄悄抬起了头,目光盯在邓舍的背上,借助灯光,可见一点仇恨的光芒闪过。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4 宝口
李宝口的身世其实很可怜。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投了军,随关铎转战,从中原杀到塞外。一个小孩子,跋山涉水几千里,风餐露宿。倘若再逢上风雨,道路泥泞;天降寒雪,山河俱冻,成年男子都受不了的,何况是她?
要说起来,平时还好。苦是苦了点,有李阿关的照顾,最起码安全有保证。可哪儿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如果碰上败仗,前军后阵一窝蜂似的,大队溃逃,谁也顾不上谁。乱马交枪的。有好几回,李阿关都差点把她给丢了。全靠了李敦儒,不顾危险,不辞艰辛,再又掉回头去找她。
想想当时的情景:其后元军追赶,喊杀震天;左右红巾丢盔弃甲,纷纷窜逃。放眼看去,追兵与败军皆望不到边际。唯闻马嘶人叫,地动山崩;只见遍地残肢,血流成河。若再加点如晦的风雨,天地飘摇。
人潮人海里,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当马蹄践踏过来,躲无可躲;当败卒拥挤过来,藏无可藏。又脏又冷,惶恐害怕。
就在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天快要塌下来时,忽然之间,看到一个骑着骏马的男子奔驰过来,滚落下鞍,把她抱起。嗅着那熟悉的味道,看着那又惊又喜的面容。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依赖在那男子的宽阔厚实的怀抱之中,顿被温暖、安全包围,似将风雨、将战场全都阻隔在外。
对她来说,李敦儒就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存在,只要有她的父亲在,这个世道虽乱,却也好似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她感到恐惧。
因为她知道,不管她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不管她会在甚么地方,他,李敦儒,她的父亲,总会奋不顾身、勇敢无畏地前来把她解救,把她从危险中带出去,然后给她温暖与安全。可是,如今李敦儒死了。
就在她的母亲李阿关被邓舍“强行夺去”之后不久,她的父亲李敦儒也因出使益都而被害了。
虽然所有的人众口一词,包括李阿关在内,都对她说,杀了李敦儒的是王士诚。她又不是真的三四岁的小孩子,一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么?要不是邓舍图谋益都,李敦儒怎会被杀。邓舍分明没有把李敦儒的死活放在心上,甚而言之,他明明就是故意派李敦儒去送死的。把李敦儒送去益都,名之为“使者”,实际为麻痹王士诚、田家烈诸人。
她还记得,当李敦儒被定为使者,将要出使益都之前的那个夜晚,整宿都没有睡。一个人在院子里,举首望明月,低头长嗟叹。
她问道:“爹爹,你怎么了?”李敦儒没有回答,眼中透着爱怜、悲伤,还似乎有一点不甘,过了很久,方才说道:“你母亲早就想把你接去平壤,你收拾一下,明天就随为父一起出发吧。刚好顺路能把你送去。”
她不喜欢她的母亲,虽然她一直认为她的母亲是被邓舍“强行夺去”的,乃至在从侍女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其实是她母亲“主动勾引”的邓舍,她也还是坚持固执地那样认为。但是,她也还是不喜欢她的母亲。
“强行夺去”并不是理由。看着李敦儒一天天的消瘦,快乐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的心中,剩下的只有对她母亲的愤怒,以及日渐强烈的厌恶。
她不愿意去平壤,李敦儒坚持带了她去。李敦儒也许懦弱、没有胆量,面对权势,他不敢反抗,任凭命运,随波起伏。但他毕竟是一个父亲。他送了李宝口去到平壤,交给了李阿关。没有多做停留,即直接渡海又去了益都。从此之后,李宝口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没有想到,那一夜、那一面,竟是诀别。
她恸哭、她发狂,她大吵大闹,她不但觉得失去了乱世里唯一的依靠,她更觉得她的天空真的就此塌陷了。然后她平静,她安详,她的仇恨每个日夜都在生根发芽。她恨李阿关,她恨平壤,她恨海东的一切。每当听到人提起“燕王”、“殿下”,她的小拳头总都会不由自主地握紧。
后来,她认识了罗官奴。罗官奴没有心机,她曲意讨好,很快就将之哄骗住了,得到了罗官奴赤诚相待的友谊。
再后来,她见到了颜淑容。颜淑容读过很多书,会讲故事,给她们讲了很多古代女子的传说。有北魏的花木兰从军,有汉时的缇萦救父,又有唐时的卫无忌为父报仇等等。颜淑容的本意并无错处,缇萦救父、卫无忌为父报仇,这些故事本就都是在历代史书之中的《列女传》中有记的。
《列女传》,也就等同女子的楷模。只是颜淑容不知道李宝口的身世,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是为成年,李宝口也就快要到十五岁了。白天听了故事,她强颜欢笑;晚上夜深人静,她被仇恨折磨,想念父亲、厌恶母亲、痛恨邓舍,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她对自己说:“我已经不再是个孩童,我已经快要及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缇萦做到的,我没有做到。卫无忌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到?”
花木兰、缇萦、卫无忌便是她学习的榜样。
再后来,李阿关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在得知邓舍要接罗官奴入益都后,千方百计地与罗官奴说好,把李宝口也塞入了船队。于是,李宝口便随着颜淑容与罗官奴,一起来到了益都。临行前,又是一个夜晚。李阿关来到了李宝口的房中,给她说了一段话。
李阿关说道:“娘知道,你看不起娘。娘也知道,你想你的爹爹。现在这年月,到处兵荒马乱,是个什么样的世道?你随着你爹,随着为娘从家乡来到塞外,又从塞外来到海东。见了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又见过了多少冻死、饿死的路倒尸?你跟在为娘的身边,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你吃,有好衣服也紧着你穿,没教你受多少的苦。可是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小时候在军中的玩伴,如今还剩下几个?都哪儿去了?
“有的死在了战中;有的父母死了,没人管,丢在路边,除了饿死、被杀,他们还能怎样?为娘一直没有对你说,小时候你最喜欢的黄家哥哥,他爹是个百户,战死了,你知道你的黄家哥哥去哪儿了么?
“被沙刘二的人碰见了,抓走了,煮了吃了。你伯伯关铎为此还和沙刘二吵了一架。又能怎样?死也死了,吃也吃了。人如果饿红了眼,别说一个没了爹的小孩儿,天王老子也顾不上!要想活命,就得有靠山。
“你也快是个大人了,和娘一样,咱们都是女人家。女人的靠山是什么?是男人。要想活命,就得有男人!要想活的好,就得有个好男人!甚么是好男人?有权有势的就是好男人。过了年,你娘快要三十了。女人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娘一老,你爹也死了,谁照顾你?
“殿下是个好男人。有权、有势,有本事、有能耐,人心眼也好。你看娘从了他后,不缺衣、不少食,也从没受过气,连一句骂都没有挨过。这样的男人去哪儿找?你听娘的话,为了你,也为了娘,去了益都,好好伺候殿下。你年少、漂亮,殿下喜欢你这样的人。看看你的官奴姐姐,日子过的多好。没听到传言,殿下还有可能立她为妃!你哪里比她差了?
“你就不想也像她一样过上好日子么?从此衣食无忧,再无可以让你害怕的、恐惧的东西。人要想过的好,男人可以去杀人、男人可以去读书,男人的功名可以从马上来。女人呢?只有靠你的脸,只有靠你的容貌,只有趁你年少,只有靠你贴心小意地去伺候男人。
“……,娘好歹也跟了殿下不少日子,有一些伺候殿下的经验,也有点技巧,以往想给你说,你不乐意听。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儿晚上咱娘俩好好唠唠。娘都说给你听。娘是你的娘,能害你么?都是为你好!”
李阿关的“经验”与“技巧”都是些甚么?她又都给李宝口讲了些甚么?外人不得而知。而李宝口以前不愿听,为何这一次却又改变了主意,竟强忍着仇恨与厌恶,老老实实听了一宿?她的想法,外人一样无从得知。
来到益都第四天,除了头天晚上,她一直没有再见到过邓舍。
王夫人把她安排到了后院最边儿上的一栋楼阁里,面子上还过得去,也拨了两个侍女。只不过,也许是奉邓舍的命令,又或者是王夫人揣摩邓舍之意,私自安排的,一天到晚,从早上到入夜,再从入夜到天亮,楼阁外总有值班的麽麽,除非罗官奴派人来找她时,别的时间,一概不许其自由出入。简直形同软禁。
李阿关教给她的那些所谓的“经验”与羞人的“技巧”,一时间,看似没有了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件好事。但她小小脑袋中,隐藏着的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念头,一时间,却也看似毫无了可以实施的机会。
这又不免叫她度日如年。她就像是一头小小的困兽,被圈禁在窄窄的空间之中。空有志气,只能磨牙擦爪。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烦躁不安。
每一日,邓舍出院;每一夜,邓舍回来,她都能听见,也都能登高望见。仇人近在咫尺,她却无能为力。她敏感,她多疑,侍女们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麽麽们一句无意的说话,都极有可能会引起她的猜测。都极有可能会让她认为,她们是在嘲笑她,在嘲笑她和她的母亲,在嘲笑李敦儒。
“多一点耐心。不要着急。”她这样对自己说道。
有一次,她去陪罗官奴说话,故意地拣些罗官奴感兴趣的话题,刻意地巴结,哄其开心。试图以此来拖延罗官奴送她回去的时间。她知道,邓舍每夜归来,必会先来看一看罗官奴。她也几乎就要成功了,她已经听到了邓舍在室外走廊上的脚步声,但那可恶的麽麽,却突然地出现,不由分说,带了她就走。而罗官奴也立刻就把她忘掉了,毫不犹豫地丢下了她,一个人跑了出去。她没有办法,只有离开。
在拐角,她瞧见了邓舍的背影。
按照规矩,即便只是见到了邓舍的背影,她也得与侍女、麽麽们跪拜行礼。一如她初来益都的当夜,她拘谨、恭敬,她的礼节无可挑剔,外在的表现正如一个年未及笄、身形单薄、无依无靠、楚楚可怜的少女。
她深深地伏在了地上。她低着头,没人看到她的眼睛。她的仇恨更加深重了。仿佛火苗,茁壮燃烧。
又随后,好多天邓舍早出晚归,她站在她的楼阁上,就好似一只在暗中窥伺猎物的小狼。她发现邓舍出院的时辰越来越早,又发现他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往往四更、五更就出去,两更、三更还不见回。披星戴月。她虽不知是怎么了,也猜得出来,益都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很谨慎,虽然奇怪,却不肯去问罗官奴。她也很聪明,通过旁敲侧击,果然,从侍女们的口中知道了原因。的确是出现了不算小的事,而且不是一件,而是三件。不过,却都并非发生在益都。
一件发生在函山。
函山邻近济南。济南城里的元军出外掠食,与海东的巡逻部队在此相遇,产生了冲突,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交锋。具体的过程,侍女们不太清楚。只知道海东的军队因为事出仓促,措不及防,很吃了点小亏。
李宝口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第二件事,发生在莱芜。
莱芜也离济南不远,西边便是泰安。函山的交锋,虽然很快就得到了平息。但邓舍对此非常重视,专门派了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听说叫甚么“鞠胜”的,前去调查。路过莱芜,发现了一件事。
当地官员贪污,把海东运来的粮种、耕牛等物,私下买卖,大部分都没有如实分给平民,而是作价卖给了富户。据说,邓舍为此大发雷霆,差点亲自出马,要前去查办。亏得被洪继勋劝住了。改而指派赵过,给了“当机立断、生杀重权”,两日前才刚刚启程,去了莱芜。
李宝口也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第三件事,发生在安丰。
邓舍派去安丰的使者回来了,并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小明王很关心邓舍,知道了他还没有立妃,认为很不妥,说“燕王位高,权掌一国。地远千里,民有千万。无有婚姻,则无嫡长,无有嫡长,则国难稳。又且,谨婚姻以正王化之原,此天地之常,国家之大典也。宜偕室家”。
据此,他希望邓舍能快点立妃,且又认为,“燕王天资英明,忠诚仁厚,非有良家,难为其配”。为表示恩宠,绕来绕去,说出了最终之目的,——打算要把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
李宝口一点儿也不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她不是不高兴小明王想给邓舍立个妃子,她是不高兴小明王对邓舍的夸奖。这样一个阴险、卑鄙、无耻的小人!值得甚么夸奖?还“天资英明、忠诚仁厚”。她又在心中给邓舍加上了一条罪状:虚伪、骗人。
她对邓舍的痛恨,邓舍当然不知道。
只这三件事,已经把他忙的焦头烂额。夜已深,他还在前院堂中,与洪继勋、文华国、姬宗周、罗李郎诸臣挑灯夜议。
若说函山的冲突,因察罕之暂时无力,也因益都的暂时疲累而还好解决;莱芜之贪腐,估计赵过也快要到了,虽令人生气,也不难收拾。唯独小明王想要嫁刘福通之女来海东,该怎生处理?接受?抑或拒绝?
群臣意见不一。
——
1,卫无忌为父报仇。
“绛州孝女卫氏,字无忌,夏县人也。初,其父为乡人卫长则所杀。无忌年六岁,母又改嫁,无兄弟。及长,常思复仇。无忌从伯常设宴为乐,长则时亦预坐,无忌以砖击杀之。既而诣吏,称父仇既报,请就刑戮。巡察大使、黄门侍郎褚遂良以闻,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给传乘徙于雍州,并给田宅,仍令州县以礼嫁之。”
古代为父报仇的例子很多。
唐朝时候,大诗人杜审言受同僚周季重、郭若讷的诬陷受拘入狱,他的儿子杜并年方十三,“伺季重等酬宴,怀密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已见害”。周季重临死,叹气说道:“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
古人讲究孝道,鼓励孝行,每遇到这种事情,当事人往往能得到美名流传。很多时候,皇帝也并不责罚。比如卫无忌,“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给传乘徙于雍州,并给田宅,仍令州县以礼嫁之”。不但没处罚,更形同奖励。
而又如杜并,他刺死周季重后,杜审言虽因此而被免官。但是,给杜并写墓志的是苏颋,给他写祭文的是刘允济。这两个人在当时都是很有名气的。苏颋与张说齐名,刘允济与王勃并称。杜审言并也亲自给杜并写祭文。再后来,武则天又召见了杜审言,“甚加叹异,屡迁膳部员外”。仕途不但没有受到影响,还因养出了一个孝子而多次受到升迁。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5 惩贪
邓舍有点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洪继勋、姚好古上书请他立妃的时候,他就该把妃子定下。拖延至今,搞的安丰朝廷又过来横插一杠子。接受吧?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会一个人来么?肯定会随行带一些人,这就等同放手安丰,任其插手到了海东。不接受吧?这可是小明王的意见,“皇上赐婚”,天大的恩宠。怎么拒绝?敢不给“主公”面子,成何体统?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以手支头,听着群臣争执。
群臣立场鲜明,洪继勋坚决反对。文华国也不同意。罗李郎不知是因避嫌还是怎么,闭口不言。姬宗周与他一样,也是保持缄默,不管谁发言,都是只管笑眯眯地点头。只有章渝,一力支持,对此表示十分的赞同。
章渝唾沫四溅,吹得胡须乱飞,站在堂上,大声地说道:“皇上赐婚,臣岂能辞?君为臣纲。皇上赐婚与主公,是天大的恩宠。主公若是不肯答应,试请问诸公,奈天下何?奈海东臣子何?天下人会怎样看主公?海东的臣子与百姓又会怎样看主公?
“‘夫人臣之于君也,犹四肢之载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岂有四肢不从元首,有耳目竟违心使?主公若是拒绝,臣也闻言:‘上不正,下参差’。无有礼,无有纲,必上下瓦解。臣也不知其可!”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维系制度稳定的基础。邓舍不但是安丰的臣子,更且是海东的主公,他如果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他是海东的主公,行为四省之规范,都不能做到以身作则,何以要求臣下?
洪继勋嗤笑,说道:“天子赐婚,臣而拒绝。自古至今,历代并不乏见。朝廷虽为好意,主公就一定要接受么?先封主公燕王,再以太保之女赐婚,天子之恩宠固为重矣!当察罕来时,为何却不见天子之军?”
他认为章渝未免有些上纲上线。
话里意思隐约点出,海东虽与安丰名为君臣,却不一定就非要什么都得听安丰的。为什么察罕来袭时,安丰没有援军?如今察罕退走,小明王倒是想要来“赐婚”了。小明王与刘福通的意思昭然若揭,分明只不过想藉此插手益都罢了。况且,益都有急时,安丰不救,本就是小明王亏理在先。为人君者,见死不救;又怎能要求为人臣者恪守“纲常”?
——,这其实也正是借用章渝适才所说“上不正,下参差”的意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章渝说道:“察罕来犯之时,朝廷怎无援军?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当日,就已经明明讲到,说当察罕与我在益都激战,皇上与刘太保闻讯之后,也是当即就遣了有军马前来支援的。只是因为察罕势大,所以未能入我山东之境。洪先生当时也在场,难道没有听见使者的这句说话么?”
“未入我境,岂能称为援军?可笑,可笑!”洪继勋晒然。
听他强词夺理,章渝激动的脸都红了,有心斥责,没有胆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你,你!”他冲着邓舍跪拜在地,伏首叩头,说道:“‘从命利君谓之顺,逆命利君谓之忠。’夫为人臣者,不亦难乎?臣之所以坚请主公答应皇上的赐婚,实出肺腑忠诚。主公,万万不可拒绝!”
言辞诚恳,只差把一片忠心掏出。
邓舍笑道:“章公之意,我已知矣。你的忠诚,我也很明白。”洪继勋哼了声,道:“‘坚请’不错,‘忠诚’未必。”邓舍一笑,不等章渝辩解,问姬宗周,说道:“姬大人,你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你的意见呢?对此事,你怎么看?‘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尽管讲来。”
“臣以为,洪先生与章大人说的都有道理。以臣看来,洪先生所虑者,不外乎是在担忧,如果主公答应了,刘太保之女嫁来海东,或许会出现后妃干政之事。毕竟刘太保之女有安丰以为倚仗。刘太保亦天下之雄杰也,颇有人望。臣以为,这个担忧是不无道理的。”
“如此,你是赞成洪先生的意见了?”
“章大人所言也对。主公要是不答应,影响不好。对海东的影响倒也罢了。主公仁厚爱人,海东上下无不爱戴。臣子们与百姓对主公的敬仰,绝不会因此事而就出现改变。但是,天下人会怎么想呢?不可不深思。”
“天下人会怎么想?”
“臣愚钝,不敢妄言。”
“说了‘言者无罪’。你且讲来,听听看。”
“臣的一点浅薄陋见。若是主公拒绝了,则我海东与安丰必生裂隙。将我内部的裂隙出示给外人观看,怕有些不妥。察罕来犯我境的时候,安丰的援军虽未能入境,到底还是有援军来了,间接地也减轻了一下我益都的压力。主公一旦拒绝,当若察罕再来的话,怎么办?主公又想与吴国公结盟,我海东若想要连同金陵,也绕不开安丰。”
姬宗周遮遮掩掩地说了很多。许多话不能明言。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如果邓舍拒绝,就等同把不臣之心宣示给了天下。如此一来,就又等同给了察罕从中取利的机会;同时,想要再与朱元璋交好,怕也就难为。
邓舍沉吟不语。洪继勋只是冷笑。
文华国插口问道:“这么说,姬大人其实是赞同章大人的意见了?”
姬宗周偷眼观瞧邓舍的神色,缓了一缓,又道:“要说起来,此本为主公家事。臣也低微,是不敢替主公下决定的。只是,臣也曾有读过史书,观历代之后妃,请以前朝隋唐为例,与主公说之。
“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乃为周大司马独孤信之女。唐高祖的皇后窦氏,乃为隋神武公窦毅之女。此皆名门闺秀。如若以此来看,主公若能得刘太保之女为妃,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话里又有一层意思,洪继勋担忧后妃干政,这是不错。但是,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也还能借用刘福通的名望,化弊为利。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姬公所举之例,皆开国之帝王。我只不过是宋室一臣,岂能如此类比?不妥,不妥。”姬宗周道:“是,是。臣一时疏忽,举错了例子。该死,该死。愿请主公责罚。”
见邓舍笑的舒畅,他暗自里却对所举两例甚为满意。
邓舍本来对安丰就没多少忠诚之心,自称宋室臣子,不过大树底下好乘凉。此一道理,人人心知肚明。要说他心无异志,谁也不会相信。否则,他如若当真忠心耿耿,又何必还为小明王的“赐婚”而大感头疼?
邓舍又问罗李郎,道:“罗卿何意?有何见解?且说来。”
听洪继勋、章渝争执了这么长时间,邓舍对自己的想法却丝毫半点没有吐露。罗李郎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晓得他究竟是倾向同意,抑或是倾向反对。不过说实话,罗李郎的想法却是与洪继勋、文华国相同。
他实际上对此也并不赞同。
但是,如果反对,又害怕邓舍怀疑他存有私心。他左右为难,讷讷半晌,憋出来一句,说道:“姬公所言甚是,此为主公家事。何必询问臣下?若强要臣来言之,臣委实孤陋寡闻,从未曾闻听过刘太保有女。”
罗李郎急得额头出汗。他此言一出,洪继勋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是您的家事,不必询问臣下。如果一定要问,我连刘福通有女儿没有都不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好说。”满堂皆笑。邓舍大笑道:“罗卿、罗卿,何必如此惶急?我与你相识多年,却不知你原也是一个妙人。”
“臣惶恐,臣惶恐。”
“文叔,你的意见呢?”
一群文臣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文华国说话直,直言不讳,说道:“刘太保,俺不识得。他的女儿,俺也没见过。主公千辛万苦,弟兄们拼死拼活,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好容易立足方稳,却不是做饭给别人吃的!”
“怎么说?”
“刘太保之女一来,安丰离咱又咫尺之遥。臣没读过书,臣也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事儿麻烦的很,处理起来也定然棘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就不答应?至于不答应的原因,也好说。主公后院佳丽三千,选一个,然后给安丰回话,就说妃子已经定下了。‘人无信、人无信’,……那个怎么着怎么着?姬大人,你学问深,这句话是怎么说的?”
姬宗周干笑了两声,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对呀!人要不讲信用,连饥渴都不知道。连饥渴都不知道,还能叫人么?所以,臣以为,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儿给打发了。主公以为如何?”
姬宗周似乎出自好心,解释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个‘可’,却不是饥渴的‘渴’,而是可以的‘可’。意思是说,……。”文华国不等他说完,一挥手,将之打断,大大咧咧地道:“一个意思!”
邓舍一一问过诸人,做出了决定,不过却不肯就说。
他简单地做了总结,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全清楚了。此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诸位稍安勿躁。待到明日,我自会召使者来见,把我的答复告诉与他。并呈送奏折,上至安丰。”接着话锋一转,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入了另外两件事体,蹙眉说道,“函山之战、莱芜贪腐。对此两事,诸位有何见解?趁此机会,也一起来议议。”
洪继勋道:“函山之战,我军虽稍有失利。臣以为,却是无足挂齿。不必为忧。”
“为何?”
“济南之元军,不过万人。仅足其自守,不足其外侵。探究察罕虽然撤退,却不肯放弃济南的用意,无非打算以此来做跳板,好为下一次来取我山东做准备。但是就以济南来看,固为齐鲁名邑,城坚而沟深,垒高且墙宽。然而,察罕却忽略了,济南的西边,即为黄河。
“现在还好,河水结冰。济南若有事,他可立即从西边的高唐州等地调遣军马来援。待到二三月间,等冰河开化,以黄河之水,滔滔万里之势,奔腾卷袭之涌,何止可以用天堑来言之!若我当其时,尽起大军,径袭济南。察罕以何来援之?济南对察罕来说,中有黄河之间隔,不过无根之木。济南对我益都来说,其间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却是探手可及。是以,函山之战,我军虽小有失利;纵观全局,却是不足为忧。”
济南的西边是黄河,天冷结冰,察罕的军队可以来往便利。一旦河水开化,济南便成孤悬之势,等同了一座孤城。城池虽大,虽坚,若邓舍到时候能下决心,倾益都之力,往去取之。察罕的军队未必能守得住。
当然,前提有两个。首先,察罕与孛罗依然保持不和,察罕无力顾及济南。其次,益都的民生恢复得不错,损失惨重的军队能得到及时的补充。并且有信心,在夺回济南后,有能力应付察罕或许会随之而来的报复。
济南,是山东的重镇。要想打破察罕的钳制包围之态势,是必须要先把济南夺取回来的。有关如何夺取济南,邓舍早就与洪继勋等计议成熟了。济南若为根本,函山最多皮毛。因此,函山一战,确实不值得太过重视。
邓舍颔首,又问道:“那么,莱芜贪腐呢?”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地方官不知体恤国事。论法惩处就是。”
“我问的就是该怎么惩处?”
“治乱世,当用重典。以前秦之暴,汉承之以宽。此是为‘宽以济猛’。以汉末之乱,曹魏行之以刑。此是为‘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自蒙元入主中原,沐猴而冠,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贪腐成风。因贪腐而生变,因变动而生乱。是如今之时,又一乱世。不以重典,无以刑之。臣以为,当从重、从严。”
“如何从重?怎么才算从严?”
“查如属实,斩立决!”
邓舍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斩立决?不然,不然。”洪继勋道:“主公莫是嫌重?”文华国是从苦人家出来的,最恨贪官污吏,叫道:“不重,不重,却还嫌轻!”罗李郎地方士绅出身,对此类事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是多大的问题,有几个官不贪?他嗫嚅了几下,想发言,没说。
姬宗周自以为猜到了邓舍的心思,笑着说道:“主公仁厚。若不想杀之,何妨由赵左丞上书?由他来提议从重处罚。待其书至,主公可以给以批示,吩咐斟酌减刑。此是为‘恩从上出’。”恶人让赵过去做,好人则由邓舍为之。此亦可算为自古以来,帝王施恩臣下、显示宽仁的不二秘诀。
邓舍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食君之禄,不为君分忧,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用国家之公器,图谋一己之私利。是为不忠!乃不忠国家。
“身居州牧之职,不以生民为念。尸位素餐。为区区财货之欲,罔顾百姓死活。是为不仁!乃不仁苍生。
“鞑虏膻腥我中原几近百年,中华衣冠因之而沦陷亦几近乎百年之久!当此英雄奋起,风起云涌之时,正为驱除鞑虏、光复中华的关键时刻,无为民族,贪图蝇头小利。是为不义。乃不义民族。
“前有列贤,不追慕列贤的伟行,是为无礼。乃无礼列贤。上有祖宗,不思为祖宗报仇,辱没门楣,枉为人子,是为不孝。乃不孝祖宗。生而为人、读圣人书,不学圣人之道,是为不学无术。乃使天下人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贻笑大方,丢尽尔等圣人子弟的容面!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无礼、不孝、不学无术之徒!斩立决?未免太过轻饶!我再三细思,只把‘当机立断、可断生杀’的权力给阿过,远是不足。此等人,怎可一杀了之?”
邓舍凛凛发威,群臣慑服。姬宗周大起胆子,问道:“然则,主公之意?”
“查经属实,不论尊卑、不乱贪腐数目,即悉数拉去街上,当众剥皮充草。斩其头,传首山东;悬其身,城门示众。株三族!以儆效尤,为后来者戒。”
只听得“嘡啷”一声,众人去看,却是罗李郎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洪继勋以下,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论贪腐数量,一概剥皮充草。已经算是很重了。严重点说,简直惨无人道。什么是剥皮充草?把人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剥皮的过程中,受刑人还不能断气。皮剥下来后,以草充实之,再缝起来。往地上一放,还是个人形。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恐惧。更且只是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
姬宗周喃喃说道:“太重,太重。”
章渝也是一脸骇然,挺身欲出,想要谏言。邓舍不容置疑,说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了。天已很晚,诸位请各自退去吧。”挥袖转入后堂。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无奈只得跪拜告退。
他们出的堂外,没走多远,后边追上来个侍卫,说是奉邓舍之令,又把洪继勋与文华国给叫了回去。
——
1,察罕来犯时,朝廷怎无援军?
元军攻取山东的时候,“九月,刘福通以兵援田丰,至火星埠,(时察罕已死)扩廓帖木儿遣关保邀击,大破之”。火星埠,在临朐县南。
2,剥皮充草之说。
有说朱元璋将贪官污吏剥皮充草。“国朝初严于吏治,宪典火烈,……,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旁各置剥皮实草之袋,欲使尝接于目而儆于心。”又有说这其实并不是真的。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6 巡抚
“士诚旧臣,究竟与我不能同心。”洪继勋在后堂见到邓舍,劈头第一句话便如此说道。邓舍愕然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洪继勋说道:“刘福通女若来海东,对我海东或许会有些好处不假,然而,确实弊大于利。这其中的道理,不必臣多讲,想必主公其实也早已心中有数。姬宗周、章渝,皆非庸人,难道他们就看不出来么?却一力建议主公答应安丰的‘赐婚’,接纳刘福通之女,立以为妃。所为者何?以臣看来,无非希图以此来引进外力,以固其权势。其心可诛!”
邓舍笑道:“先生此言,未免过矣。适才议事,本即为畅所欲言。姬、章二公虽与先生见解不同,大约也是因个人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不一,因此而有些争论,也是纯属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主公糊涂!”
“怎么说?”
“想那章渝,本为田家烈党人。当主公军围益都的时候,他主动请缨,登临城墙,痛骂主公。侮辱之声,三军皆闻。主公虽然宽容,既往不咎,依旧给他以原职,不但给原职,且有加封。但是,他岂会不心中忧惧?
“再想那姬宗周,原为士诚股肱。并且,又在毛贵未入山东之前,他便已为官益都。先蒙元、继毛贵、又士诚,先后事两朝,历三主。不但不倒,官儿还越做越大。加上主公,已经是他的第四位君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五代之冯道是也。
“主公评价他说:‘明智有余,不可假以雄职。’甚矣!至矣!主公真的是有识人之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心所要的,他一心想保的,无非个人之得失。至于主公之利益、海东之前途,又岂会是他所考虑的?
“为了个人的得失,他可以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不顾廉耻至此!又为了个人的得失,他丝毫不顾海东之利,执意请求主公纳刘福通之女为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以臣看来,这才是‘纯属寻常’。”
邓舍默然。
姬宗周、章渝非是海东嫡系,虽一向来,邓舍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客气中却透露出见外。正如洪继勋所言,此两人皆非庸才,沉浮宦海多少年,又在乱世,难免敏感,对此岂会不有所察觉?
既有察觉,少不了便有想法。
洪继勋说姬宗周,“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姬宗周岂会不知,洪继勋与颜之希虽谈不上水火不容,却也是面和心不合,格格不入的?须知,坚决反对立颜淑容为妃的,正是洪继勋。他却偏偏摆出一副俨然超出事外,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架势,还不为的就是以后做打算?两边都不得罪,不管日后谁得了势,料来也都不会为难他。
朝中有人好做官。未雨绸缪。在朝堂中寻找到一个强援,好以为靠山。
奈何,颜之希虽为圣人苗裔,为人却不古板,很有点圆滑的意思;而洪继勋,则更不必说,自恃才高,卓然不群。尽管他两人在表面上对姬宗周的态度不一,底子里却是完全相同。有笼络,有敷衍,有笑语相见,有言谈甚欢,同时却也有一层隔阂始终不能透破。
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往朝堂上一站,也是仪表堂堂,望之不俗。用老百姓的话来讲,是一个很有“官威”的人。但他心中的惶恐与不安,却实在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洪继勋说的不错,他先后事两朝,历三主,所为者何?远的不说,只说最近,当初要不是他偷开了清州的城门,王士诚也不会兵败的如此之快,并终导致落得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下场。他肯这么做,还不为的就是个人之得失!个人之权势!若不为权势,何不做个忠臣?
罗官奴乃双城勋旧之女,颜淑容是益都新贵之后。姬宗周自知没有资格去参与这其中的立妃之争。所以,选择了高高挂起,两不得罪的对策。
但也许是受了前阵子被邓舍斥责的影响,又或许是受了邓舍一言之下,刘果即被远贬至海东的影响,更有可能,则是因为受到了邓舍只肯给他高职,却从来不肯给他以实权的刺激。当然,也或者还有洪继勋、颜之希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惶恐、彷徨、不安。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说了安丰有意“赐婚”邓舍。他有些想法,想搞些小动作出来,也的确毫不奇怪。若能促使邓舍接受赐婚,他是不是就能通过刘福通之女,搭上安丰、搭上刘福通的桥呢?
再借助刘福通的影响,来巩固他在益都的权势。
他不是不知,安丰名存实亡,要论实力,早已远不及海东。他也不是不知,一旦引了刘福通的势力来入益都,必然会对海东的稳定造成不好的影响。至少,从此以后,邓舍免不了会有些束手束脚。
但是,在个人的权势日渐受到威胁,在个人的地位也越来越不稳当的危机关头,他狗急跳墙,出此之策,似乎也能说的通。
再考究他与章渝在先前议事上的表现。先用章渝来打头阵,试探邓舍的心意。邓舍不表态,然后他再出头。出头也就罢了,所说的话里,还处处给自己留下余地。甚么“此是为主公家事”,好像他本来不想发言似的。随之,一见风头不妙,马上闭口不言。
邓舍越琢磨,越觉得洪继勋言之有理。
洪继勋纵然有种种不是,有两个好处。其一,忠心耿耿。其二,没那么多心机,或而言之,他不屑隐瞒。事无不可对人言。除了试图拉拢刘果等人之外,从来没对邓舍隐瞒过甚么。总是有甚么就说甚么。像姬宗周“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这种话,他都能当着邓舍的面说出来。
邓舍叹道:“洪先生,洪先生,真是赤子之心。”
他对洪继勋有不满,但要论猜忌,在洪继勋插手军中之前,怕还远远不及对姚好古、对文华国、对陈虎。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洪继勋耍脾气、告病假之时,放下繁忙的公务,主动放下身段,前去夜访叙话。
他沉吟片刻,说道:“先生所言,或有道理。但是人谁无私心呢?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这还不过分?主公说那莱芜贪官,是为不忠不仁之徒。以臣看来,姬宗周、章渝也是不忠不仁之辈!”
洪继勋是真的把海东看作了他的孩子一般。海东能有今日,他付出的心血太多。虽然李兰、洪继荫之前,包括去外地做官前,都曾有多次劝他:“放下一点脾气、多一点油滑,学学姚好古的为人处事,不要和同僚弄的太僵,多下点功夫拉拢益都旧人。”他当时也深以为然,表示同意。
但是,如今事关海东前途,事关邓舍利益,他却也顾不得太多,将李兰、洪继荫的嘱咐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跪拜在地,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说道:“此等不忠不仁之辈,此等五代冯道之徒,臣虽不才,与之同列为官,却也是深以为羞,窃以为耻!臣请主公,即下令旨,剥其职、夺其官,驱使流放,逐出朝堂!”
姬宗周、章渝,现在是为士诚旧臣的代表人物。就目前来说,不管他们犯下了多大的过错,都不适合从重处罚。
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邓舍对姬宗周、章渝也没多少好感。为人主者,都是喜欢忠臣。一边要求臣下忠诚,一边又希望敌国的臣子不忠诚。如若敌国的臣子真的不忠诚了,投降过来了,反而又定会对他们产生猜疑。可是产生猜疑了,又不能处置。还得对待他们很好。否则,谁还会来投降?要真的想秋后算账,也只能等到稳定了再说。
要说姚好古也是投降过来的。那为什么邓舍对他又有不同?赞许他为“真儒”?无它。与姬宗周、章渝相比,姚好古更有人格魅力。姬宗周、章渝全是为个人之地位而已,而姚好古却有着更为崇高的抱负。
邓舍英雄重英雄,与姚好古惺惺相惜。
并且,姚好古之投降,也不是卖主求荣的投降,也不是当时立即、二话不说的主动投降。邓舍为得到他的效忠,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并且,姚好古之最终肯投降,也与其图谋个人的地位、权势无关,是因为他发现邓舍有能力,更重要的,也有抱负。若效忠邓舍,则“道之可行”。
也就因此,邓舍对这两者的态度,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他说道:“先生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先生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只是,姬、章两公,能力还是有的。况且,先生所言,也不过全为猜测。以猜测之言,遽定重臣之罪。我以为不太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
“另外,有关此事,你知、我知、文叔知即可,以后都不要再说了。更不要传出去。要不然,恐会伤及大臣之心,也会有失主臣间的和气。”
洪继勋还欲待谏言,文华国抢先说道:“臣知道了。请主公放心,臣的耳朵是属龙的,不该用的时候就是一个聋子。刚才的话,臣甚么也没听到。”微微一顿,挠了挠头,转口问道,“既然如此,臣请敢问主公,这明天接见使者,回复安丰之文,主公打算怎么写?是接受,还是拒绝?”
邓舍一笑,说道:“文叔不是已经给我想好理由了么?洪先生,要不这道回文就劳驾你来写吧?便替我谢过主公的恩宠厚意,只是后妃的人选已有定下,不好改换。说不得,只有谢恩、谢罪了事。”
洪继勋从地上起来,目光炯炯,说道:“臣也请敢问主公,不知回文里该写定下了谁家的女儿?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文华国顿时也支棱起了耳朵,一边故意把头转去别处,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一边聚精会神,听邓舍回答。
邓舍打个哈哈,一笑,说道:“回文里不必明提就是。把意思说清楚就行了。”见洪继勋似有话说,他面色一正,带走了话题,言归正传,讲起正事,说道,“我叫两位回来,正是有两件事想要相询。”
文华国问道:“何事?”
“一件改编益都旧军。一件对莱芜贪腐,我又有了一个想法。”邓舍先问改编益都旧军,问文华国,道:“这两天,我没去益都分枢密院。只在条陈上见说改编事宜颇为顺利。文叔,具体的进展情况如何了?”
“进展还算快。计益都旧军,包括原本的益都屯田、地方府军,以及少部分的察罕俘虏等等,如今所有者,总共两万四千三百余人。遵照主公去弱存菁的命令,已经将之改编了八成,共得精壮士卒六千余人。预计至多三五日内,便可全部改编完成。总计得精卒,应在八九千人上下。不用再从海东抽调军队补充,已经足够再重新编制成一个都指挥使司了。”
“将要重新编制成的都指挥使司里,军官的组成,现在可有定案了么?”
“八千人,需都指挥使一人,镇抚一人。十个左右的千户,一百个左右的百户,八百个左右的九夫长。另需副千户十人,弹压官十人左右、军司官百人左右。并及经历、知事、参谋、文案诸般文职官员。粗略计算,九夫长之外,共计需要武官百户以上者,大约一百二十一人。镇抚官军司以上者,大约一百一十一人。文职官亦需百人上下。”
经过邓舍一系列的调整,有改变固有军职权责的,有加入新设职官的,海东军中目前有三个系统。
一个是武将系统,都指挥使、千户、百户之类,是为主官,负责杀敌、守城等事。一个是镇抚司系统,镇抚、弹压、军司之类,是为政委性质的官员,专职给士卒们做思想工作,战前动员、战后抚恤,并有一部分的监督武将之权。这类官员,介于文职与武职之间。
一个是文职系统,经历、知事、参谋、文案之类。掌职军中的后勤、辎重、地图、档案、来往文书,以及军饷之分放等事,并类如参谋,且有参与军机、谋划战事的职责。不过,他们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最终的命令决策,还是必须得由主官做出。
这部分文官,大致控制了军队的物资补给,并且与镇抚司官员一样,也有一些监督武将、同时监督镇抚司官员之权。
这三个系统的军官、文官之来源与任命,也各有不同。
武将系统之军官,或者是出自行伍,或者是来自军校,全部是由枢密院任命的。
镇抚司系统之官员,现在海东的军校里也专有这门课程,也或者是来自军校,也或者是起于行伍。给士卒们做思想工作,总不能不熟悉军中的情况。所以,这类的官员说是军职,只管政治工作;说是文职,却也不是弱不禁风。这一系统之官员的任命,名义上亦然由枢密院下达委任状,实则悉数出自枢密院的下辖机构,——都镇抚司。
相比之下,文官系统之官员的来源就比较杂了。有从军职转为文职的,有从行省直接选任的,也有一部分也是出自军校的。不过他们有个相同点,委任的命令皆不是由枢密院所出,而是由分省亲自任命。
看起来,三个系统,很繁乱。其实井井有条。因为权责分明。
邓舍施行的是为主官负责制。凡涉及军事,行军打仗、布防城池,镇抚司官员与文职官员一概不许插手。打仗失利了,首先追究主官责任。若因镇抚动员不利,再追究镇抚责任。若是后勤不利,则再追究文官之责。若因文案辨识文书有误,导致失利,则再追究文案责任。并且,如若真的是单纯由于文案辨识文书有误之责,那么主官就“免坐”,不再追究。
简而言之,训练军队、设置布防,遇敌及战与临机决策之权,只有主官可以有。总揽全局。其余官员人等,只要管好他们的一摊就可以了,他们管的是“务”,各种各样的“庶务”。军事方面,却是严禁他们涉及。
文华国说道:“林林总总,所需的各类官员,百户以上的共有三百余人。遵奉主公的意思,四分从益都旧军中选,两分从军校中选,四分从海东军中选。目前已经定下的,有二百来人。也大约至迟三五日内,便可全部定下。到时候,臣再呈与主公,请主公定夺。”
“此事要紧,不可掉以轻心。”
“是。淘汰下来的益都旧军,也悉数按主公的吩咐,大多已经转为屯田军,也已然分发各地去了不少。莱州是为毛贵屯田的重点地区,主公早先曾有调辽左的屯田军去。因察罕来犯,辽左屯田军几乎损失殆尽。
“臣早几天,与赵左丞商议过了,根据益都民屯司的意见,打算把剩下来的那部分已被淘汰,却还没改编成屯田军的益都旧军,待改编好之后,全部派去莱州。请主公毋忧,定然能赶在开春耕种之前,将之调配得当。”
邓舍颔首,道:“民以食为天。屯田之事也需要抓紧。一定要重视。重视的程度,甚至要大过重编都指挥使司。”
“是。”
“说起这个都指挥使司。我有个想法。改编,是将之全部打乱的。现今内忧外患,没有时间缓缓消化。即便仓促成军,怕也没多少战力。我以为,不如把他们干脆调去海东得了。徐徐操练,省的急躁。”
“那山东防守的重任?”
“各地府县之中,已有你与张歹儿所带来的部分军队接防。所差者,只是少了一支主力部队。你与张歹儿带来益都的军队有数万之众,不妨从中选出来一些,并再从辽阳挑选、调拨过来一些,有个一两万人,料来也足够使用了。从而也能放心大胆地接替益都防守之重任。你看如何?”
文华国、张歹儿带来的部队多是他们的旧部,大多皆是他们一手训练出来的。尤其张歹儿的关北军,他初去关北,只有几千人,现今已然扩大至万余人。邓舍轻巧一句话,就等同削弱了他们的势力。
洪继勋心中想道:“主公此是为学汉高取韩信之军,以减其军权之故计。”
楚汉相争时,刘邦多次夺取韩信的军权,把他训练出来的军队归为己用。文华国不读书,不知道这段故事,但是他却半点没有犹豫,说道:“主公此策,实在绝妙。而今辽阳、朝鲜各地,日渐安稳,空有十万雄兵悍将,无用武之地。正该换来益都,以敌察罕秦晋之锐卒。”
他对此全无异议,不过却有个疑惑,问道:“先前,主公已任陈猱头为新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并任胡忠、王国毅为副指挥使。若调此军入海东,则陈猱头、胡忠、王国毅三人该怎么办?”陈猱头的部属都已编入了新军,若再把陈猱头调离,改任新职,他难免疑心。而若不把他调离,也命他随军去海东,则山东旧将却又不免会为因之惊疑。
邓舍早就考虑纯熟,说道:“不妨。陈猱头部属编入新军中的,不过一两千人。抽调出来,划入莱州翼元帅府,仍归陈猱头指挥。调度辽军来益都,改任陈猱头为度辽都指挥使。胡忠、王国毅,亦改任度辽军副指挥使。”
度辽军,是海东五衙中唯一的骑军。参加过辽西鏖战,后来世家宝大败而退,这支骑兵也就改而驻扎在了辽阳与平壤之间。既然海东的政权,而今在辽东与朝鲜日渐稳固,如果还把它放在那里,就近似浪费。
趁此机会,调来山东。这样一来,海东五衙就有了三衙都在山东,加上战前组建的毕千牛之定齐军,三支步卒,一支骑卒,除掉战中损失,还有差不多两万人的部队。若再加上赵过部、佟生养部,合计不下三万人。用之来进攻或许不足,但是只用为防守,却是完全足够的了。
“度辽军都指挥使,本为陆千十二。若调陈猱头接任,则陆千十二又该怎么办?”
邓舍说道:“暂可接任新军都指挥使之职。”
可接任就是可接任,甚么是“暂可接任”?文华国心头一跳,想起了左车儿之死。若不是因为陆千十二,左车儿也不会阵亡。自左车儿战死,邓舍对陆千十二就有明显地疏远。
要按陆千十二的资历,上马贼老人;要按他的地位,一衙之长官。不可谓不亲近,不可谓不显赫。邓舍来益都,却带了赵过,带了佟生养,带了杨万虎,乃至带了胡忠等人,偏偏就是没带陆千十二。
方今察罕才退,就又立刻把陆千十二的度辽军改而交给陈猱头。陆千十二是个骑将,却命他接任新组建的步军长官。还不是“接任”,而是“暂任”。其中意思,分明深远。
骤降重将,且是旧人,很不合适。但是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慢慢地将之剔出核心,却是谁也不好说什么的。文华国偷偷瞧了邓舍一眼,见邓舍面沉如水,好似若无其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恭谨地应道:“是。”
“你若无意见,此事便如此定下。明日便发文给辽阳,请陈叔拨出五千精锐,与度辽军一起,即日启程,速来益都。”
文华国应了。邓舍忽由此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卖我莱州,致使莱州屯田军几近覆灭的那个谁,他不是有个弟弟有个沈阳?我早先已传文给陈叔,命他问纳哈出要人。纳哈出把人交出来了么?”
“昨天才接到辽阳军报,纳哈出已把人交出来了。他起初还不愿意,陈平章威胁以攻,军队还没出辽阳城,他就立即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地遵从了主公之意。”说起此事,文华国扬眉吐气。当日的强敌,如今却已成为为图微薄之存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弱者,实在大快人心。
他笑道:“老陈在辽阳做的不错。十日一掠,半月一扰。搞的纳哈出毫无喘息之机。想当年,沈阳何等势大。听说现如今,纳哈出的军马连五千人都没有了。只每日各鞑子部族问他要粮要饷,便整得他焦头烂额。”
邓舍也是笑了笑,说道:“陈叔办事,当然没的说。只是有一点,文叔,等你回去平壤,且须记得,时刻提醒一下陈叔,不要真把纳哈出给逼得走投无路。过犹不及。现在,没时间去理会沈阳。咱们还是需要他在位,以为西边的屏障。”真要把纳哈出逼下了台,蒙古各部一乱,反为不美。
改编军队这件事说过,邓舍对洪继勋道:“有关莱州贪腐,我有个想法,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主公请说。”
“剥皮充草、株连三族的处罚,你是否觉得太重?”
“虽说治乱世,当用重典。臣以为,的确有些过重。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兔死狐悲。若因此而引起臣下的惊惶?主公,‘过犹不及’也。”
用邓舍的话来劝阻邓舍。邓舍一笑,说道:“此中道理,我岂会不知?唯因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果处置的轻了,难以为后来者戒。前宋名臣范文正公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仁是大仁之贼。”
“若是为后来者戒,此举倒也不算过分。”洪继勋顿了顿,又道,“等到将来处置莱芜贪腐官员之时,主公可别忘记了,务必需得吩咐赵左丞在文书中把这一点说明。以示主公之深意,以宽臣子之忧惧。”
邓舍点头答应。
洪继勋看似没有甚么别的意见了,文华国突地冒出来一句,说道:“先前听主公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端得好言语,似乎民谚。恕臣不识字,只是不知‘红薯’是为何物?”
原来,当时还没有红薯传入。
邓舍哑然,呆了一呆,含糊带过,随便觉了一种吃食,说是别称。文华国叹道:“主公博学。”邓舍不免心虚,不愿在此话题上纠缠,说道:“我是这样想的,莱芜官员的渎职、贪污,绝非个案。料来山东各地,远至海东州府,此类的事件定然也会还有很多。即便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为澄清吏治,是不是可以想一个办法?形成制度。有则纠之,无则杜绝。”
“主公的意思是?”
“制度的完善不是一朝一日,现在我也没甚么特别的办法。通过派阿过去查处此事,我突然想到,何不以此为例,由行省、行御史台分别举荐出一批官员,以为巡游各地,抚军安民,并总揽督理地方之吏治?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专责抚农事、安生民、纠风纪、劾贪渎。若有地方官不称职的,也不用等到考核,可以及早发现,及早黜罚。而若地方官卓异的,也不必再等到年考,同样可以及早发现,及早拔擢。且若遇到乡野贤人,也能及时地向我推荐。不使人才无用。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熟思良久,说道:“听主公之言,似乎此便如汉之绣衣直指、隋唐之监察御史。诚为良法也。不知主公打算以何名之?”
“便以‘巡抚’名之。”
“拟遣谁人专责?”
“暂打算调方补真来益都。并选行省、行御史台五品以上官员十人。分作两队,一队巡抚益都,一队巡抚海东。”
“一次的巡抚时间以多久为好?”
“长则年余,短则数月。不经我的命令,便一直巡抚下去。一批巡抚罢了,可以接着再换另一批巡抚。”这却与汉朝的绣衣直指,隋唐的监察御史有所不同了。负责巡按州郡的官员是灵活的,是机动的,是随时可换的。似乎更能杜绝人情,更好地发挥监督地方的职责。
洪继勋道:“调方补真来办此事,最好不过。巡抚时间不定,也很好。臣位列宰执,不能及早地想出办法,来杜绝地方官之贪污、渎职,已然罪莫大焉。今主公既有良策,臣当全力配合。”
邓舍笑道:“海东州县数百,你怎会能一一看的过来?错不在你。你既然赞同,待到明日,也便一并将此事办了吧。即发文召方补真来。”
方补真喜欢“喷人”,平素看起来,文质彬彬,脾气一上来,连邓舍他都敢照“喷”不误,何况别人?洪继勋对此人,也是久有领教。用他来办此事,真是得才所用。文华国在一边儿暗中想道:“也不知有多少可怜虫,将会因这道任命而要把乌纱帽子丢掉。”
洪继勋应了声是。
邓舍两件事情交代完毕,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堂外夜沉,将近三更了。王府中四外寂静,万籁无声。唯有摆在墙角的火盆,偶尔爆出个火星,带出点“兹兹”的声响,清晰可闻。文华国识趣,说道:“若无别事,臣等便告退了。夜已深,请主公早些安歇。”
“好。你们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臣还有一事。”
“噢?先生有何事?”
“说是一事,实为两事。”
“请讲。”
“数日前,罗家娘子与颜家小姐已来到益都,且已住入主公府内。颜家小姐是颜之希之女,乃堂堂命官之女。主公私下接她来入王府,不知打算如何安排她?此事关礼仪。颜之希虽不问,臣却不能不问。”
洪继勋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恪守礼仪的人,他这么问,分明别有目的。
不过,此事也确实与礼不合。邓舍心中理亏。其实,他接颜淑容入府,只不过是因为当日匆匆一别,多月不见,委实太过想念,所以接了来,一解相思之渴。要说他知道不知道不和礼制?他知道。但是他是谁,燕王,海东之主。礼仪,是给不得不遵守的人设置的,不是给他设置的。
如果真的说礼仪,王夫人是敌国之正室、李阿关乃臣下之发妻。王夫人倒也罢了,他把李阿关收为姬妾,合适么?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适应,有些自责,还是很在意的。但是掌握权力日久,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权力带来的特殊,发展至今,他根本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他的地位决定了,他有权力不在乎。
但是这话不能直说。听了洪继勋的质问,他勉强答道:“我接颜家小姐入府,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阿奴。阿奴有孕,又与颜家小姐交好。故此,我把颜家小姐接了来,也好阿奴有个说话的伴儿。”
“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洪继勋问出了第二件事。这也是他对“立妃”人选的第二次直问。邓舍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出来了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