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50 梅香
。。。木木屋同学,我把你的《山东之战初探、二探》转入作品相关下边的《枢密院》里了,还有白浪崩云、mymachinegun、下层建筑几位书友的讨论也一并转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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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书一本:
《蟐蟒血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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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前,只因胡家祖上曾于西湖边,灵隐寺前斩杀过一条聆听佛音的赤炎蟐蟒,孽债因此而生。
孤苦少年胡灵峰,这是一个性格倔强,绝不服输的孩子。‘蛇形血印’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他的人生道路。面对未知的,强大而又诡异的,非一己之力可以抗拒的赤蟐,胡灵峰没有屈服,也不会就此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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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迎接上来,丢掉梅瓣,撩起裙裾,下拜恭贺,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邓舍伸手把她扶起,笑道:“自家人,还用得着这般客套?”王夫人满面欢喜之色,喜笑颜开地说道:“殿下送阿志出城、往去济南赴援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家中为父子,出则为君臣’。臣妾与殿下,不也正是如此么?闺房之中,是为夫妻。闺房之外,是为主臣。
“臣妾这一拜,不是为奴的夫君,却是为海东的主公。察罕凶名甚盛,卷带千万众,长驱直入来犯我益都。当其时也,南北惊动。天下英雄,莫不以为益都危险了。主公临危不苟,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如有神助。才不过两个月,就打得察罕落花流水,叫他不得不灰溜溜地西逃遁走。
“主公的威名,想必也早已随着察罕的撤走,响彻北国江南了。君有这样的威名,臣妾以蒲柳之姿,承蒙不弃,居然可以忝陪枕席,也真是十分的倍感荣耀。而我海东的百姓,亦可因此重新安居乐业、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念想及此,奴家心中的欢喜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故此,臣妾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阿水,却也不知,你也好生伶牙俐齿。”伸出手指,在王夫人鼻子上点了一下。王夫人娇笑不依,说道:“玲珑心窍因君开。自闻听察罕败走的消息后,臣妾实在为殿下欢喜。所谓‘情深而意切’。这些话,怎能为伶牙俐齿?实为奴家有感而发。”
俗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王夫人适才的一番话,确实是经过了精心地准备,但她的欢呼雀跃之情,倒也的确不假。有道是:“夫贵妻荣”。邓舍通过此战,不仅击退了强敌,并且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必然也会因此而名声大噪。连带王夫人的地位,也定然水涨船高。
她怎能会不欢喜?
便在邓舍回府前,王夫人还在房中想了很多。不可避免的,也肯定会想到王士诚。若再拿王士诚来与邓舍比较,简直云泥之别。更加鉴证了她选择的正确。试问,如果现在还是王士诚在益都,察罕来袭,他能挡得住么?就以王夫人女流之辈的眼光来看,也是悬乎。
别说“地位水涨船高”。只怕真要如此的话,王士诚一旦兵败,她连求做个民家妇也是难为!相比之下,更不由连呼“幸事”。她怎能会不欢喜!邓舍与她说笑片刻,有下人来禀,晚膳备好了。
两个人自入厅中,饮食用膳不提。
饭罢。邓舍转顾厅外,见连日阴沉的天空,一时云散。院中三两老树,枝桠横生,托出一弯寒月,悬挂在瓦蓝的夜空。远远望去,宛如玻璃琉璃也似。邓舍这些时日甚少有放松的时候,此时因见月光清好,远近楼阁如罩轻纱,景色甚是喜人,观之可爱,不由动了游兴,笑道:“娘子,先前洪先生说的不错,我近日军机繁忙,已有多日未曾与你好好地说过话。难得天晴,今夜月色皎洁,你可有意秉烛夜游么?”
王夫人当然愿意。
当下,出了厅外。邓舍吩咐下人远远地避开,不必跟从。两人携手秉烛,提着灯笼,踏着月色,嗅满院梅香,慢慢地走了会儿。不知不觉来到后院。后院中有专门的园林,假山竹林、梅苑水池,景物更是清丽非常。
王夫人穿的薄,不耐寒意,打了个冷颤。邓舍把大氅解下,为她披上,说道:“夜深寒重。娘子若冷了,不如咱们便就回房?”
因了邓舍的吩咐,园中四周都没有人,静悄悄的。月夜出游,两人同行,携手秉烛,是难得增进感情的机会。王夫人哪里会肯轻轻地放过?她说道:“奴家却不怕冷。只是殿下风寒未愈,要不咱们回房也好。”
邓舍听出来她话中依恋、不肯就走的意思,笑了笑,转过头来,去看她。
只见她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只穿了条窄腰修身的浅紫长裙,红色的大氅拖在地上,越发衬托出摇曳生姿的莲步。长裙的袖子很长,露出半截的葱葱尖指,大约是感受到了邓舍的目光,王夫人含羞似冷地勾下了头。端得楚楚动人。真可谓“雾为襟袖玉为冠,半似羞人半忍寒”。
邓舍挑起她的下巴,笑道:“‘月下观美人,愈增三分色。’古人的这句话,诚不我欺。”
他们正走到几株梅树之下。远听水声淙淙,近闻幽梅吐芬,一时间,月助梅香,梅添秀色。邓舍身处其中,直觉得恍似画里一般。王夫人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两颊飞红,不敢与邓舍对视,偏转螓首,说道:“夫君!”如娇似嗔。
最是那一低头的风情,像是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顺着王夫人的衣襟,邓舍晃眼间,似乎看到了她那胸前的两团瑞雪,忽然心生促狭,一手依旧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提起灯笼来映了一映。
王夫人的肤色并不算白皙,有些黧黑,但这会儿处在溶溶的月色之中,分外不同,被红色的烛光一映,更是滑腻可人。邓舍食指大动,笑道:“真秀色可餐。”探入其襟内,摸了满手软香。
他如今渐渐自居有文武之才的,免不了触景生情,搜肠刮肚,记起了两句诗来,吟道:“胸前瑞雪灯相照,眼底、眼底,……。”下半句却是“眼底桃花酒半醒”,与眼前之景不太相对。王夫人接口续道:“眼底梅香正关情。”以梅香自比,含蓄地表露出了她对邓舍的深情恋意。若再结合上半句,便更有一点玉体横陈,任君采撷的意思了。
要说邓舍的后院之中,姿色出众的侍妾着实不少,但能与王夫人相似,聪慧伶俐的,却是一个也无。至多,高丽的那几个公主,略微堪与比较。但那几个公主的姿色,比之王夫人,却又相差不如。
早先,邓舍本来对王夫人的脾性有些看不惯。但谁知,自从了邓舍后,也许因为把邓舍看作了赖以依靠的夫君,不再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外人,她往日曾有的那些自私、小心眼的脾气竟是悉数收敛,一次也没再表现出来过。绣楼求欢,媚态横生。出入庖厨,素手调羹。出门见客,落落大方。竟然好似“出的厅堂,下的庖厨,上的绣房”。
到底同床相寝,日夜相对,邓舍对她的观感,也就随之有了点改变。
其实,乱世之中,人命如蚁。就连男子汉、大丈夫,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怕也难免会不顾一切,只为求生心切,何况王夫人一介弱质女流?况又从小娇生惯养。这么一想,她虽曾在丰州兵败后,有过种种自私自利、不顾别人的表现,但似乎也就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和原谅了。
接了王夫人的话,邓舍有心调笑,说道:“阿水之才,真就仿佛我家的谢道韫。却不知娘子所说‘眼底关情’,关的甚么情?”
“自然是对殿下的爱恋深情。”
“我少时读书,却曾记得温八叉有一阕《菩萨蛮》,中间有言道:‘春梦正关情’。娘子眼底关情,可也是缘由春梦么?”与察罕的对垒,令邓舍殚心竭虑,如今烽烟战罢,一朝云散,难得清闲,趁好月之夜,牵佳人之手,游赏苑林,谈笑风生,以词相戏。对像邓舍这样有着雄图壮志之心的人来说,权作放松之余,不失为一桩风流雅事。
邓舍提灯笼的手,没有袖子掩盖,一直露在风中。王夫人不舍得,接过灯笼,插在梅树上边,然后将之捧起,握了握,问道:“冷么?”邓舍笑道:“若能再得软香一把,便纵然再冷上些,也是无妨。”
王夫人往左右看了看,除了他两人,并无别的人在。她眼波横转,撩开衣襟,显露出半边酥胸,低声说道:“奴家便连这身子,也全是归王爷所有的。只要殿下不厌,莫说软香一把,即便要奴做更羞人的勾当,但也随意。只求殿下欢喜就好。”
寒风一吹,冻得她瑟瑟发抖,显露在外的雪肤上起了一层冷栗,胸前的两团肉,好似新剥开的鸡头肉也似,虽不甚大,胜在坚挺,上头两点鲜红的小樱桃,颤颤微微,轻轻晃动。邓舍心中一动,把手伸了进入,细细把玩,手感软滑,仿佛塞上酥初凝。月光的映照下,又有疏朗的梅影横斜其上,更添三分的兴致。
王夫人半袒酥胸,邓舍月下玩美。风虽凛冽,却只能更助长*。邓舍玩儿了多时,问道:“你适才说你身子都是我的,可知我喜欢你哪儿么?”
王夫人多日没和邓舍同床,受不住他的挑逗,情火上来,一双眼水汪汪,能滴出水来,腻声说道:“奴家不知。”邓舍笑道:“最喜欢你这两团肉,还有你那一双手。”王夫人的手很好看,纤指葱葱,自取了上来,放在乳下,往上托住了,问道:“好看么?”邓舍笑道:“*葱指,妙不可言。”王夫人顺势抓住了邓舍,用力往乳上捏了一捏,曲声相求,说道:“殿下,咱们回去房中好么?”
邓舍却不肯,道:“良辰美景,岂能荒废?先来梅边,月下品箫。如何?”
王夫人自无不允,半掩罗裙,伏下身形,顾不得地上落叶土脏,只管屈膝跪在了邓舍的腿前,好像拿甚么宝物似的,把他那物事小心翼翼地取出,二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弄拨弦,吞入口中,有滋有味,舔舐品咂,进进出出的同时,还不忘仰起脸,给邓舍绽放出一个讨好似的笑颜。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哥哥续继祖,在莱州一战,因轻敌冒进,遭了关保的埋伏。阵亡乱军阵中。此事,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两天都在想,是不是给你哥哥一个名义呢?要不要奏请朝廷,给他追封一下?”
王夫人口中一顿。
续继祖的阵亡,使得她在益都愈加孤立无助。听到消息后,一个人曾经哭了好几次。这时见邓舍说起,脸上却不敢半点的哀戚之色,短暂地失神之后,她依然地强展笑容,继续卖力吞吃,一边呜呜囔囔地说道:“全,……,呜呜,全凭殿下作主。”
“也好。”
不知怎的,从续继祖,邓舍突然想到了王士诚,又从王士诚想到了李敦儒,再从李敦儒想到了李阿关。又从李阿关,想起了在海东时,历次与她云雨的情景。两个多月没见,倒是颇有些想念。脑中想着李阿关,身下感受着王夫人,邓舍愈发情难自禁。王夫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加快了动作,问道:“殿下,舒,……,呜呜,舒服么?”
邓舍哈哈一笑,教其放口,略整了衣服,横腰把她抱起,说道:“正是渐入佳境。只是有一点不好,不得尝你的妙处。走也,留些余味,且先回去房中再说。”灯笼也不要了,抱着王夫人径往寝室而去。
王夫人敏感,猜出他好端端的,忽然想要回房,肯定是想起了些甚么,问道:“殿下,可是嫌奴家不够滋味么?”邓舍摇了摇头,笑道:“非也。”
王夫人猜的不错,他果然是因为李阿关,又想起了罗官奴、李闺秀等女。又因罗官奴、李闺秀等女,想起了洪继勋。为何想到洪继勋?却又是因为从他被小明王封为燕王后,洪继勋、姚好古诸人,前后曾有多次谏言,以“乾坤”为比拟,劝他早立王妃。
洪继勋的意见:海东既然以辽东、高丽为根基,王妃便该从高丽贵族、或者辽东名门之中选择。比如高丽的那几个公主,抑或罗官奴也行。邓舍不愿选高丽公主,以为她们非为本族。洪继勋退而求其次,改而支持罗官奴。罗姓在高丽虽然算不上显要,但毕竟罗李郎在双城一带也是有些名气的,兼且是勋臣故旧,若选为王妃,也可借此向海东示不忘患难。
邓舍不置可否。
姚好古的意见,则与洪继勋截然不同。他以为:海东虽然是以辽东、高丽为根基,但是主体是为汉人。并且方今元失其鹿,群雄逐之,有见识与抱负的人不应该囿守偏远一地,理当放眼天下。所以,王妃的人选最好不要从辽东、高丽挑出,上策莫过于选择一个割据的诸侯联姻,结为秦晋之好,可为助力。至不济,也应当从中原的豪强士绅中挑选,以此来收揽人心。
早些时候,邓舍入益都,准备动手与王士诚开战前,为免得伤及诸臣的家眷,把杨万虎、郭从龙等的亲人都先后去了海东。其中包括有颜淑容。
姚好古知道后,甚至为此专门写信与邓舍,将之做为一个人选提了出来。认为很合适。亚圣的后裔,尤其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际,很有政治意义。兵争纷乱之时,姚好古还把这做为一件要事,远隔山水,郑而重之地写成信笺,呈交递送邓舍观览。由此亦然可见,海东群臣对立王妃的事宜是何等的重视。
姚好古与洪继勋两人,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各有不少的人支持。方补真、王宗哲等等,这些人支持姚好古。河光秀、朴献忠等等,这些人支持洪继勋。因为见这两种意见僵持不下,故此,邓舍对姚好古的提议,依旧也是一样的不置可否。
就在今天下午出城观看察罕营地的时候,洪继勋还又说及此事。邓舍随口问了下姬宗周、章渝诸人的意见,姬宗周吞吞吐吐,章渝倒是敢大胆直言,表示姚好古的提议似乎比较可取。惹得洪继勋满脸不高兴。
实际上,邓舍对他们的心思都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洪继勋是双城人,他在海东的羽翼势力,也多是以高丽人、辽东人为主。选个王妃,不是寻常事。乾坤、乾坤。王妃的地位就相比如“坤”。如果是由高丽人、或者辽东人来做王妃的话,洪继勋的地位可以想象,定然更加稳固。
而姚好古并非辽东人氏,他是随红巾北伐来到辽东的。他当然不愿意有个海东、或者辽东人来做王妃。
姬宗周、章渝的心意,也便如姚好古一样。姚好古推选颜淑容,颜淑容是山东人。颜之希更与他们投靠邓舍的时间相差不多,又同在益都,平常也早有认识,天然上便较为亲近。故此,他们当然支持姚好古的意见。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却也是姚好古的聪明之处,人未到,就先得到了姬宗周、章渝诸益都派系官员的好感。
不过,虽然他们争论的厉害,尽管邓舍一直以来都没有做出决定,实际上,邓舍胸中早有筹算。只不过在等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把这些事暂时逐出脑海,邓舍抱住王夫人,来入卧室,将她放在床上,随手取下大氅,叫来两个侍女帮手,一并把她的长裙剥下。把她摆了个姿势,也不令侍女退出,吩咐在侧伺候,自就开始提抢上阵。
窗外月明,满室春光。锦衾寒,玉肤腻,王夫人蹙眉*,伏在床上,转过头来,低声问道:“深浅合意无?”
邓舍心情不错,调虐笑道:“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半晌,犹如深堕泥中,猛然意思上来,想看王夫人娇羞神态,又道:“我忽然诗兴大发,欲要吟诗一首。”王夫人道:“奴家恭听。”邓舍放声吟诵,说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脱身出来,教王夫人,“且开口来。”
王夫人忙转过身,便跪在邓舍的面前,轻开檀口,用素手相捧,又把那物事含在口中,啧啧吮吸,不多时,邓舍虎躯一震,令她吃了满口。
王夫人媚眼如丝,用香舌盛住,吐出来,给邓舍看了,然后又咽下去,方才含羞笑道:“奴家今日才知,果然粒粒皆辛苦。可怜奴奴都要禁不住了呢。”边儿上服侍的两个侍女,俏脸绯红。
见邓舍额头出了汗水,王夫人又极其乖巧地叫侍女们去取了床边的丝巾,亲手帮他抹去。一转眼,又看见那物事上还留了些许的脏污,王夫人再曲下身来,用嘴吮吸干净,这才伺候邓舍躺下。
次日一早,邓舍醒来,不觉风寒已愈。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51 酬功
次日,邓舍一早醒来,神清气爽。拉开挂在床边的水晶帘,看见窗外阳光灿烂,投入室内,案几皆明。
因昨夜太过劳累,王夫人还没睡醒。邓舍却不想惊动她,也并不急着下床,托着头,先欣赏了会儿佳人酣睡的美姿。但见其玉腕枕香腮,鬓乱脸酡红,大约夜来炭火太旺,有些嫌热,只用锦被掩住了半个身子,两条俏生生的光腿与半弯恰可供人一握的细乳,都显露在外,嘴角边兀自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男女之事,又叫巫山云雨,便好比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夜云雨过后,再来看这王夫人,果与平时不同,虽是在梦中,鸳鸯锦下玉体横,别有一番妩媚诱人的风情滋味。
邓舍直看得多时,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侍女们听见动静,忙进来伺候洗漱穿衣。
昨夜颠龙倒凤,那王夫人尤且敏感,容易动情,水深火热、意乱神迷的时候总是情难自控,或*连连、或哀求饶过,种种样样,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尽管现在服侍邓舍起床的侍女们并非当时留在室内的两人,却也都有听闻。
她们既能为邓舍的侍女,年岁都不甚大,正在容易羞涩、好奇的时候。一边儿伺候邓舍穿衣,一边儿都是脸颊羞的通红,头也不敢抬一下,却又克制不住好奇,时不时往床上的王夫人身上,飞快地溜上一眼。自以为邓舍没有注意,却不料他早把这些小动作悉数看在眼中。
邓舍心中好笑,故作不知。他府中用来伺候的侍女并不太多,只有五六十人。较之王士诚在时,可以说是大大不如。
王士诚好美色,单只姬妾就有数十人之多,婢女就更可想而知,少说也得数百。邓舍入主益都后,专门命人把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选拣年轻貌美、或有一技之长的,留下了部分自用,其它的悉数赏赐与了立有功劳的文武诸臣。
姬妾、侍女本就没什么地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就连盛世如唐宋,斯文士子之间,还尚且以转赠姬妾为雅事。何况乱世年间?并且,如今在别人看来,邓舍也算“英雄”一流了。美色佳人,若放在怜香惜玉的人眼中,也许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应该好好宠爱。但是,就“英雄”们看来,她们只不过是可用来收揽人心的一种物事罢了。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如果多情了,还怎么能称之为“英雄”?即便如“妻、子”,都不应该在乎。何况些许的胭脂女色?若太过在乎,反为不好。也正因此,邓舍毫不吝啬、拿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赏赐功臣的举动,非但没得到批评,更增加了“仁厚爱人”的名声。
至于那些被当作物品赏赐出去的女子们,会否得到如意的生活,也就只有听天由命罢了。成王败寇。她们原先的主人王士诚尚且兵败失踪,除了曾经负责搜索过他的士卒们之外,早已无人关心。何况好比附属物品的她们?能保有一命就算不错了。
话说回来,王夫人起初对邓舍有的还是好感与爱慕,而现在却渐渐地更多成为了依附与讨好。甚至便在昨夜,在听到邓舍说及续继祖之死的时候,还一丝半点的戚色不敢流露,非但如此,更卖力刻意地巴结求欢。原因何在?也正在于此。
又有李阿关,本来自居高高在上,不把邓舍放在眼中,后来却主动舍弃结发的夫君,心甘情愿地献媚与他,低三下四,花样百出地讨好,便如奴仆也似,除了贪慕邓舍的权势之外,也却正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此。因为,只有依附了强者,才能保证她的荣华富贵。
而就邓舍来言,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他对此还有些反感、自责。就比如李阿关与王夫人,觉得自己是夺人妻子,很不好,担忧会听到儒生文人的流言讽刺,觉得不安。但是,时日一久,却也早已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人的变化总在潜移默化间。
现如今,李阿关之辈献媚与他,他不但毫无内疚,享受得更是心安理得。伺候的舒服了,便赏赐些珠宝绫罗。如果厌烦了,弃之不理就是。就好比用财物豢养个玩物,何乐不为?又或者真要有不识进退、惹得他十分厌烦的,也不打不骂,便干脆像把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赏给功臣一样,也索性赐与臣下。一举两得,还能再传扬下他的“宽仁”之名。
何乐不为?
当然了,也许拿李阿关与王夫人来相提并论,有些不太合适。到底王夫人对邓舍是有好感在先,而且邓舍现在对她,也似因她的讨好与秀慧,而较之比对李阿关更为恩宠。不过,这只是浅层次的。从根本而言,他对待她们两人的态度,其实并无大的不同。便如两件器物,一个少见点,一个寻常点。喜欢少见的,人之常情。但是,器物到底只是器物。
实际上,真要把邓舍的后院诸女,拿来相互比较的话。邓舍对王夫人的态度,别说与对罗官奴的态度相比,乃至连对李闺秀都有不如。
罗官奴年幼,没有心机,天真可爱。邓舍与她相对的时候,总感到非常的轻松自在。李闺秀人如其名,大家闺秀的出身,惨遭战火之乱,沦为陪寝的姬妾。起初在辽阳,关铎教她来侍寝邓舍时,邓舍对她本不太在意,甚至还有点警惕。但随着了解她的身世之凄惨后,又在发现她并没有做甚么密报之类的事,警惕之心一去,难免异样之情顿起。
李闺秀从小锦衣玉食,没做过什么粗活,身体爱惜的好,肤色尤为莹白,远望之便如冰雪。因为遭逢惨变,受到打击,性格内向,平素呆呆的,便好像一个木头人也似。
即使在伺候邓舍的时候,她也好像丝毫不解风情。邓舍叫她做什么,她便一声不响地去做什么。有时流露出来点情绪的变化,比如夜晚梦中,却也总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便好像一只遇到虎狼的小兔一样。
看似无趣,但是若配上她的身世,再衬以其姿容,以及她平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却往往能给邓舍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非关爱意,亦非好感,强为之名,似可称之为“怜”。这种“怜”,又与“怜香惜玉”的“怜”不同。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也只有“我见犹怜”差为相似。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柔软的角落,邓舍也不例外。或许,他对李闺秀的异样感觉,此一种“怜”,便是出自“柔软”。
又或者,只不过是因为他下意识中,对自己平素所为一些事情,诸如同意洪继勋走私高丽女、默许李邺诸将大肆杀俘等等,有些隐隐的愧疚,故而想要通过善待李闺秀来以求良心的安稳罢了。至于究竟真实为何?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莫说外人,便是他自己,怕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邓舍又看了看王夫人的睡态,暂将儿女情事压下心头。任由侍女帮他穿好衣服,盥洗过后,略略吃了些许早饭,即来到前院。
早有侍卫来报,洪继勋诸人等候多时了。
大战才罢,有许多事情需要及时处理。昨日堂上议论,邓舍与洪继勋诸人只是对此战的得失略微地做了下分析,并将城中善后、抚恤百姓的任务交代给了左右司罗李郎、益都知府颜之希而已。
相比民事,军事更为重要。
洪继勋身为海东右丞,虽非行枢密院的长官,然而一向以来,他既为海东谋主之一,实际负有行枢密院之责。诚然,他没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可是参赞军机,却从来无有不与的。战前谋划,战中应对,战后总结,自他投奔邓舍始,就一直如此,也可算为惯例了。
因为今天议论军事,是邓舍昨天堂上议论散后就决定的。故此,除了洪继勋,还有李和尚、毕千牛、鞠胜等人也来了。
另外,又有姬宗周、章渝等人亦在。
他两个人,姬宗周为益都分省右丞,章渝为益都左右司员外郎。姬宗周倒也罢了,章渝本没资格参会。但是激战才罢,强敌方退,邓舍为稳住益都系降官之心,因此特别恩准,也允许了他们一并前来。
邓舍鸣鼓坐堂,诸人络绎进来。
洪继勋为首,十数人跪拜在地,行主臣相见的大礼。邓舍笑道:“诸位皆我心腹,何必多礼?都起来罢!”说及正事前,先问洪继勋,“昨天咱们观看察罕的营地,我吩咐命人将之细细描画下来。可办好了么?”
“察罕营地太大,连绵数十里。并且其所扎建的营寨,因地制宜,故此营式多有不同。臣虽已经调了多人参与描绘,但是急切不得,没有三两天,估计却是难以绘制完成的。请主公放心,待绘制成后,必先请主公观看。然后依照主公的吩咐,再发与诸军及平壤各地的军校,以为参考。”
邓舍点了点头,环顾诸人,说道:“连日来与鞑子交战,诸公多有辛苦。文以谋智,武以英勇。我都看在了眼里。察罕之所以战而无功,最终不得不撤军退走,实际全赖诸位之力。古人云:‘刑以惩恶,赏以酬功’。今天,召集诸位来,就是为商议战后的‘酬功’之事。”
顿了顿,他又说道:“因为赵过、佟生养、张歹儿、陈猱头诸人还没入城,所以,今天咱们大家,也其实就是先议个草案出来。诸位,你们都是从头到尾经历过此战的,此番酬功的章程该是如何?有何提议,不妨畅所欲言。”
赵过为益都左丞,兼任的又有海东行枢密院副枢之职,佟生养现为益都分院的同知,张歹儿为海东行院的同佥,陈猱头为益都分院的副枢。他们几个才是货真价实的枢密院长官,该掌有论功行赏的建议之权。
那么,邓舍为什么不肯等到他们入城之后再议?原因有二。
一则因为如果尽早地能把酬功之章程拿出来,可以起到鼓舞士气、安抚军心的作用,二来,也有点平衡的意思。
赵过、佟生养、张歹儿、陈猱头都是带兵打仗、亲自参与此役的将领,若叫他们自己来论功行赏,难免会有所偏失,肯定会对本部的将校有大力的推荐。将校争功,本非奇事,司空见惯的。
真要等到那个时候,看他们争的脸红脖子粗,未免不是太好。而他们这几个人,又确有大功劳的。若他们把争论交给邓舍裁决,现正在收揽、用人之机,诸将又派系不同,各有山头,邓舍自问,也委实难以裁处。比如陈猱头的降军系,佟生养的女真人,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被他们的部下视之以为“厚此薄彼”。
因而,就有了今天的提前议论。趁诸将未曾入城,先把整体的框架立下。框架一旦立下,就算诸将再去争功,只要出不了章程规定的范围,也就同样出不了邓舍的掌握控制。即使诸将对章程不满,最多不满意参与规定章程的诸臣,却绝不会埋怨到邓舍的身上。此亦可为权术运用的一种。
另一方面,对参与制定章程的诸臣而言,他们中间并非没有聪明人,对邓舍的用意或可猜出一二。不过即便猜了出来,又能如何?正如邓舍方才所言:“诸位皆为心腹。”不是邓舍重视的人,也难以参与此会。换而言之,这也是对他们在海东地位的一个肯定。求之不得。
洪继勋瞅了诸人眼,当仁不让,步出班列,首先说道:“自主公起兵以来,我海东所经历之大小战事,不下百数。但是,历数辽西、双城、辽阳、南韩诸役,实未有惨烈竟如今益都之战者。
“此战,先有赵左丞、李和尚、陈猱头、高延世诸位,或御敌于城外,或坚守于要隘。后有文平章、张歹儿、刘杨诸位,或驰援自海东,或海运以粮饷。慷慨激烈如高延世,可歌可泣如陈猱头,长途奇袭如郭从龙,遇坚而愈勇如张歹儿。又有出谋划策如微臣,舍生取义如刘世泽,临危不惧如杨行健,协防城内如颜之希。诚可谓:文忠而将勇。”
“出谋划策如微臣”,也就只有洪继勋,才能说的出这种话。刘世泽,乃泰安知府刘世民的哥哥,是为莱州知府。关保破莱州,他不肯弃城而走,与城偕亡。这个消息,是邓舍等人才知道不久的。
颜之希,是为益都知府。察罕兵围益都,邓舍多次带臣子登城,颜之希却一次也没有陪伴在侧。并非因邓舍忘了带他,而是因为他肩负安抚城内的职责,实在走不开身。益都能得保全,他功不可没。今日军议本也要请他来的,又因忙于城内的善后,所以没有时间前来。
洪继勋接着说道:“不止文武齐心。三军之将士,在此战中亦无不尽出死力。郭从龙军中有柳三,小小的百户,多次来往文登、益都送信。冒以冰雪,数百里地,三天竟至。既至城外,又视数万元军的包围如若无物,轻骑出入,面色徐徐,不为之变。勇壮可嘉!料来其余诸军之中,也定然多有此类勇武的壮士。
“臣闻:‘不以位卑而忽其功,不为爵高而忽其过。功虽小而必赏,过虽微而必责。是明主之所为也。’此战中,总的伤亡数目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来,只益都与张歹儿两军,便伤亡近万。由此可见,总的伤亡定然不小。
“故此,综上所述,臣以为,主公若想要名符其实的酬功,章程之原则可以三条为上。首先,酬赏需重。不重,则无以抚恤此战之惨烈。其次,酬赏需平。不平,则无以彰显文武之忠贞。其三,酬赏需广。不广,则无以凝聚士卒之军心。
“若能做到这三条,则我海东此战尽管惨胜,主公初入中原,明智有为、奖罚得当的名声却必能因之而传诵南北,稍加推动,必可由此一举而尽得四海猛士之心并及天下智者之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即此意也。”
洪继勋果然不同凡响,头一个发言,不但顺着邓舍的话语,总结出了章程的三原则,更进一步地发挥,点明了此次酬功的重要性,扩充了其中的政治意义。
邓舍初入中原。虽然他在辽东威名卓著,到底隔了个渤海,又因为各地战火阻隔的缘由,海东与内地的消息并不畅通,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江南、北国的有识之士,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经此益都一战,他的名声才算传入北国、江南。打走察罕,可见军功。但是欲待要逐鹿中原,只有军功却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得对天下人表现出来“明主”风范。怎么表现?接下来的酬功之举,正是个绝好的机会。
邓舍颔首,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问姬宗周等人,道,“你们看呢?”诸人皆说:“洪先生高瞻远瞩,议论深刻。正该如此。”
“先生,你说酬赏之原则应有三条。从重、从平、从广。前后两条,我皆明白。从平,如何从平?”
洪继勋答道:“从平,又有两个意思。今此战中,立功的文武皆有。不可只重战功。内若不安,外何以御敌?类如刘世泽、杨行健等人,或慷慨而就义,或督城而资战,他们的功劳应该更值得重视。
“此之为文武需平。是其一也。
“臣观主公往日的酬赏,对待立有功劳的臣下,多加官以为赏。以前,我海东行省初建,百废待兴,空缺的官职甚多,酬之为官,倒也确实应该,不以为过。但现在,有实权的官职多数皆已授出,且此番立功的文武,多数也早已位居高位。如文平章,此番率领援军、救我益都,功实为诸将之首。然而,他已经是朝鲜分省的平章了,若按照以前的惯例,实在封无可封。臣以为,主公封赏功臣的惯例,似乎也到了该改变之时。
“前贤有言:‘官以任能,爵以酬功。’这次酬功,官爵需平,是其二也。”
文华国现为朝鲜分省的平章,诚如洪继勋所言,邓舍还真是没法再升任他的官职了。何止是文华国,还有张歹儿,现为元帅,总镇关北之地,就军权而论,在朝鲜地面上,仅次过文华国,暂时来讲,也是升无可升。其实,别说升无可升,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有些官职,特别显职,就算可以升的,最好也是不升为好。为何?“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
那么,该怎么办?赏赐爵位。
只是,却有一桩难处。邓舍犹豫说道:“先生所言,虽为正理。主公却没与我封爵之权。”瞧了瞧堂下诸人,像突然想起了解决的办法似的,又喜道,“是了,咱们权且先讨论出一个该奖赏的名单来,然后我奏与朝廷,请主公裁决便是。甚好!甚好!便如此作为罢。哈哈。”
洪继勋怫然不乐,亢声说道:“主公此言差矣!”
邓舍愕然,说道:“赏爵之议,乃先生的提议。我遵照先生的意见,做出这样的决定。先生却怎么又不以为然,说不对?何出此言?”
“臣的赏爵之议,是请主公为功臣赏爵,却并不是请安丰为功臣赏爵!”洪继勋此言一出,堂中诸人无不色变。
邓舍高坐堂上,观看诸人的神色,佯笑道:“安丰为朝廷所在,加官进爵,本自朝廷出。先生之言,我殊为不解!”
“礼乐征伐,也本自该为朝廷出。察罕取田丰之济宁诸路,复攻我海东益都等地,却为何不见安丰有征伐动作?岂有征伐不管不问,由我三军将士浴血奋战,酬劳功勋却出自安丰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
洪继勋站起身,转对堂上,目光炯炯,逼视诸臣,问道:“试请问诸公,此战,你们是为安丰打的?抑或为海东打的?”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52 继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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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康乾盛世”这个原本只存在于无耻文人吹捧奴隶主的书里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消灭掉。康熙?此为八旗子弟之糠稀。盛世?此为野蛮满清之剩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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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继勋站起身,转对堂上,目光炯炯,逼视诸臣,问道:“试请问诸公,此战,你们是为安丰打的?抑或为海东打的?”
李和尚、毕千牛等武将,应声而道:“自然为主公而打。”
洪继勋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突然,姬宗周、章渝等文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章渝抬起脚,想要跨列出班说话。姬宗周用袖子掩住手,不动声色地把他又拽了回去。章渝微微转头,姬宗周故作不知,只往堂上去看。堂上邓舍安坐不动,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鞠胜大步出列,一拱手,像是回答洪继勋,又像是对邓舍说道:“李、毕两位将军所言甚是。此战,我益都当然是在主公的指挥之下,方才获胜。”洪继勋问诸人为谁而打,鞠胜却回答说是在邓舍的指挥下方才获胜。轻巧巧一句话,便把洪继勋的本意带走。
邓舍哈哈一笑,顺着他的话风,点了点他,说道:“此战能胜,多赖诸位之功。佥院怎能把功劳都归功与本王?却有拍马屁的嫌疑。”也是避实就虚,故作不解洪继勋之意,将之一笔带过。
他接着又对诸人说道:“洪先生的两个‘酬功需平’,深得我心。诸位,这封赏爵位、‘官爵需平’,咱们暂且先按下不说。只说‘文武需平’。你们都有什么意见?有看法尽管提出来!”
鞠胜道:“洪先生提出‘从重’、‘从平’、‘从广’三条,的确是非常重要之原则。但是,是不是还应该再加上一条?”
“噢?加一条什么?”
“封赏不可太高。”
虽然鞠胜的话里意思对洪继勋的意见表示赞同,说甚么“洪继勋提出的三条原则很重要”,但洪继勋才说的封赏应该“从重”,他就来一个“封赏不可太高”,实际上就是在对“从重”一条表示委婉地反对。
邓舍问道:“为何?”
“此次立功的文武、将士必然很多。臣以为,主公固然应该要重重地赏赐他们。可是这一次大封功臣,也是主公入中原以来的第一次封赏。在此战中,察罕虽退,实力未损。可以预想,日后的战事必然还会有很多。如果此次封赏的起点太高,再接下去的封赏该怎么办?
“主公令臣等定章程。臣以为,这个章程,不仅应该只定这一次该怎么封赏,更应该定下以后该怎么封赏。所以,臣以为此次封赏不可太高。”
鞠胜的意见也挺对。他其实这就是在向邓舍提议,借此次酬功的机会,干脆把海东封赏功臣的制度也确定下来。海东原本也有封赏的制度,但只局限在军中,只是按照军功的大小给以相应的赏赐。严格来说,那只能叫军法,不能叫封赏制度。没有明确的典章、公文规定。
这个提议正说中邓舍的心意,他大喜,夸奖鞠胜,说道:“好一个鞠大眼!说的好。……。那么,这个制度,你觉得该怎么规定?应该以什么做准绳?有没有可供参考的前朝典范?”
“方今战乱,首重战功。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秦、汉之爵,列侯、关内侯以下,计分四等二十级。八级以下为民爵,八级以上为官爵。凡临战,士卒斩敌首一级,即可赐爵一级。而军官则按照其所属部队的斩首数目,二百人作战,斩敌人首级三十三以上为满功,各级军官亦即可赐爵一级。臣以为,秦汉封爵的制度,若放在太平盛世或许无用,但用在当下,却是最合适不过。”
邓舍说道:“秦汉封爵?”
“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这句话并不全对,对了半截。隋唐的武功也很盛。但是隋唐的封爵制度,大致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封赏的。这几等爵位早已约定俗成,历朝历代都肯定是只能由朝廷封赏的。鞠胜之所以只说秦汉,不说隋唐,就是因为要仿照隋唐的话,封赏功臣为“公侯伯子男”,定然绕不过安丰。海东难免有僭越的嫌疑。
但是,如果按秦汉的封爵,自秦汉已降,基本没人用过的,略微地改头换面,大可就奉行无事。就像是邓舍在海东行省之下,又设辽阳、朝鲜、南韩、益都分省一样。分省是什么?其实也就是行省。但是换个名号,就能马马虎虎地说得过去。只要不旗帜鲜明地去挑战朝廷的权威,偏居一隅的安丰就算对此不满,正值用人之际,却也无可奈何,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其实,不但邓舍是这么做的,包括江南的朱元璋,“分省”之号,他也有用过的,曾经设置过“江南分省”。
邓舍沉吟未决,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对鞠胜刮目相看,他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洪继勋想的更深入一点,他说道:“鞠佥院的意见,臣基本同意。唯有一点。秦汉封爵,有四级二十等,未免有些稍多。以臣之见,不如芟繁从简,汉武曾化二十级爵位为十一级,以为特授之武功爵,专授军功。
“臣以为,主公似可考虑。”
邓舍想了会儿,却先不置可否,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问道:“秦汉的军爵制度,依你们两位的意见,似乎不错。但是我却有个疑问,为何后世历朝,不见有用之者?其中是否有什么弊端?”
“秦及西汉初,皆以攻城掠地多少,取敌首级若干,杀、俘敌人官员级别之高低作为记功的标准,分等授爵。其本意,是专为奖励军功。然,景帝之后,天下渐渐承平,授爵也因此而逐渐地开始流之轻、滥,常作为布恩以及筹措朝廷收入的手段,其奖励军功的本意也因此而逐渐地失去。爵位可用钱来买,自然失去了荣耀,从而导致无人重视。
“武帝为鼓励将士与匈奴作战,再次重赏军功。推出了十一级的武功爵。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却也因为可以买卖,而且易得高爵。故此,与军功授爵的本意实则也是颇有背离。
“至东汉,则又恢复了二十等爵制。然而,东汉的爵位只限于将帅,普通的士卒,无由问津。即使获得低等的爵位,也无实惠。故此,其对军队的吸引力其实并不算大。有人评论说道:‘古者爵行之时,民赐爵则喜,夺爵则惧。故可以夺爵而法也。今爵事废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夺之,民亦不惧,赐之,民亦不喜。是空设文书而无用也。’
“东汉末年,除原本的列侯、关内侯外,又增设许多虚封的侯爵。然而,亦因其不食租,毫无价值,受封者不得实惠,是以将士对此也是兴趣不大。综上而论,秦汉之封爵,本意不错,只是在使用的过程中,没有能做到公道分明。因此,延续数百年后,渐泯然无闻。”
“本意不错,用之不当。”
“正是。今以臣观之,秦汉之爵本无错,主公自大可用之。唯在用的过程里,还是臣的那句话:‘需要从平’。《商君书》中有言道:‘夫民力尽而爵随之,功立而赏随之,人君能使其民信于此如明日月,则兵无敌矣。’
“只要赏赐封爵纯以军法而论,不掺人主好恶的私情,则对于鼓励军功,凝聚士气,必然大有好处。”
“先生适才言道,东汉末年封爵,只有空名,没有实惠。是何意也?”
“东汉末年之封爵,便如曹魏之封爵。曹操废二十等爵、武功爵,定爵位九等,计有王、公、侯诸等。此外,又创立有名号侯、关中侯等诸般侯爵。名号侯者,以国内州县之名为侯爵之号。但是,却空有其名,无有封地、食邑。看似彰显了其荣,一旦轻、滥,则必泯然众人。恍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臣称之为‘只有空名,没有实惠’。”
“怎么给实惠?”
“秦之二十等爵,按爵级可获得田宅、奴仆、租税、官职、免除徭役,乃至恕免本人与亲属的罪罚等诸般之待遇。以民爵而论:士卒斩敌首一级,赏爵一级,免除全家的徭役、赋税。士卒斩敌军官一人,赏爵一级,赐田一顷,宅九亩,庶子一人。平时,每个月,庶子需要在主人家中服劳役六天。战时,庶子随主出征服务。是可谓等级森严,封赏分明。
“有功则赏,不但有荣名,更有可得的实惠。以此行军,何敌不破?”“庶子”,就是等同农奴之类的。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主公之前对军中立功将士的封赏,虽未用秦汉之军爵制度,其实却本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凡立功之将士,主公多有将南韩、朝鲜的土地赏赐与之,不但酬劳了功勋,更有助王化地方。天下有识之士,所见略同。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资。臣深表钦服。”
真是难得。洪继勋从来不拍马屁的人,破天荒居然也随手给邓舍戴了个高帽子。猛地一下,邓舍倒是很有些不适应。他笑了笑,又问道:“民爵可按此赏,官爵又该如何赏赐?”
“秦制,七级以下为民,七级以上为官。公大夫是为第七级爵,也是最低的官爵。自此级爵位以上,可与县令抗礼。七级公大夫,八级公乘。公乘者,非临战,可得以乘坐公车。九级五大夫,得爵五大夫者,可食邑三百户。至二十级列侯,金印紫绶,上通天子,食邑多则可至万户。”
民爵与官爵的分界线还是很清晰的。民爵所得的利益多与日常生活有关,在经济上更多一点。官爵不但在经济上有实惠,在政治方面也有很高的优待。
邓舍现在控制的地盘,只有数省之地。若按照这个赏赐法,第九级就可食邑三百户,十个五大夫,就是三千户的食邑。若封赏过多,恐怕会大大不利行省财政的收入。他问道:“先生适才所言,以为秦爵二十等稍多。若以武帝十一级的武功爵来封赏,又该如何?”
“大致也是如此。可分高爵与低爵。高爵即为官爵,低爵即为民爵。
“士卒、百姓、吏员可得民爵,不可得官爵。唯将校、官员,才可授官爵。无论民爵与官爵,凡得爵位,即可获得相应的实惠奖励。功尤大者,不分官、民,可荫其一子。‘天有十日,人分十等。’不以出身论人之高低,单以军功为赏。虽爵位低等,有功则升。纵爵位高等,有过则罚。
“主公若能如此施为,则强秦之兵,必可又现今日。”
洪继勋的整体构想,通过这么几句话上,简单地勾勒出来。
仿照秦制,把爵位分作两大块。民爵给民,官爵给官。立了功劳,即授予爵位。犯了过失,即可夺爵。夺去爵位后,相应的好处当然也要随之收回。奖罚严明,则必三军齐力,百姓同心。换而言之,他是要用这套爵制,把海东彻底地凝聚起来,打造成一个战争机器。
邓舍还没说话,一边的李和尚听出了一个疑问,问道:“先生不是说,武功爵只授予军功?士卒可得爵位,那是自然。但是,百姓、吏员如何可得民爵?”
“先秦汉时,亦有制度。民献粟若干,可得爵位一级。”百姓献上一定的粮食,也可以得到爵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粮饷的重要性不用多提。这姑且也可算为军功。李和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先生之见甚好。”邓舍沉思多时,做出了决定,说道,“不过我有两个提议。说出来,请诸位商量。首先,汉武帝的十一级武功爵,名称太古,若照搬在今日,将士必有多不解其意者。不知其意,则必以之为怪。以之为怪,则必失其庄严。所以,各级爵位的名称需要改一下。另外,也不要总体地用‘武功爵’这个名称,……,称之为‘军衔’即可。”
“军衔?”
“便如官、爵之分。百户、千户为官,十一等为衔。如此可好?”邓舍谨慎,若用“武功爵”的名称,还是有僭越的意思。用“军衔”来称之,则便可解释为是军制改革。这就完全是军中事宜,与封爵无关了。
诸人立即明白了邓舍的心意,都点头同意。
“其次,不同爵位的相关封赏。民爵,可按秦制。给田、给宅、免其徭役。但是用爵位免罪、以及赐与庶子两条,我看就免了吧。可在地方上再多给点经济优待便是。比如,我海东本有制度,家有从军者,去*店购买物事,可予以优惠。合作社组织春耕,也应以其为主,多给帮助。若得爵位,再多点优惠就行了。
“至于官爵,食邑可以给。最低也不必从三百户起,三十户就足够了,最高不可多过千户。每户折钱若干,按月与俸禄一起发放。我记得,前朝宋时,实封的采邑,每户折钱二十五文。现在战时,需将士效死,这个数目有点少,如今的钱制,也与宋时多有不同。你们再商议一下,酌情增加吧。如何?”
洪继勋等没有异议,应声接命。
“我便补充这两条。你们回头拟个条陈,拿与我看。”邓舍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忽然想起一事,他本来是想先议论“文武需平”的,但因为鞠胜的打岔,却把官爵先给议论了,笑道,“说是先议文武需平,鞠大眼,被你这一打岔,却把官爵给先议了。诸位,咱们言归正传。
“‘文武需平’,你们有何看法?”
官爵制度虽然重要,但那是长远之事。要论眼前,还是‘文武需平’最为重要,牵涉到诸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不但邓舍感兴趣,诸人也是精神一振。洪继勋道:“既然名之为‘平’。当然应以‘平’为重。何谓‘平’?五五之分,可为平。臣以为,此次封赏,文武各半,是为最好。”
此战中,文臣的功劳的确不小。有协助武将作战的、有督运粮草过海的。邓舍能坚持到察罕撤军,他们功不可没。但是,洪继勋是站在文臣的角度出发的,李和尚等人顿时大为不满。
毕千牛曾任过邓舍的亲兵队长,人比较稳重,有不满,却不肯先出头。
李和尚管他三七二十一,当即跳出,道:“文武各半,说的轻巧!洪大人,此战我海东军中阵亡以数万计,文官虽有些功劳,怎能相比?主公,臣以为,三七分最好。”武将还没争功,文武之间先争上功了。
洪继勋嗤笑,道:“若无运筹帷幄,何来决胜千里?”
“数万将士的浴血奋战,就无关轻重么?”
“吾所谓‘五五之分’,本指的就是官爵之赏赐。关士卒奋战何事?军士浴血,自有民爵可赏。又且,文武相平,放能显出主公的重儒敬文,对招徕四海俊杰,必有大用。主公,非五五不可。”
“若按五五,如何分之?”
“文官之五,又可分为海东、山东。山东是为主战场,可得其三。海东是为补给,可得其二。山东又应以益都为主,因益都坐镇枢纽,是最重要之处。海东又应以平壤为主,因平壤督运粮饷,亦为转运补给的最重要之处。”
“武官之五,如何分之?”
“若无山东诸军的死战不退,则援军虽到,必无用也。是以,武官之五,也应当以山东诸军为重,可得其三。援军可得其二。
“山东诸军里,陈将军坚守泰安,力保我重镇不失。高延世、李子繁据险泰山,两千人战至只余五百,惨烈之状,令人不忍闻。益都御敌,李、毕、郭、刘诸将,皆有显功,尤为重中之重。因此,山东三分,两分又该归功泰安、泰山、益都三地。”
邓舍眼皮一跳,抬头看了洪继勋一眼。洪继勋神色庄重,又道:“再有援军两分。张歹儿赴援益都,对逼走察罕立有大功,其军虽少,似亦可独得一分。另外一分,文平章所部与水师刘杨可共得之。”
“‘益都御敌,李、毕、郭、刘诸将’?”李和尚诧异说道,“李,当为俺。毕,当为老毕。郭,当为郭从龙。刘,是谁?”
“刘果。”
“刘果有何功劳?他是刘珪的什么来着?族弟对吧?刘珪济南之乱,害我军大败。刘果虽助守益都,寸功未立。他凭什么也得赏赐?”不但李和尚茫然不解,毕千牛等也是莫名其妙。
洪继勋面色不动,徐徐说道:“此战,山东旧军损失惨重。察罕才退,不可不防其生乱。故此,吾以为刘果虽无大功,好比马骨,赏之,可抚山东旧军之心。”向邓舍拜了拜,说道,“此为臣之愚意,是否可行。全凭主公裁断。”
邓舍只是笑,不给以评价,道:“先生文武分功的依据,言之有理。不过,老李的意见也不为错。估计此战的伤亡,怕不下数万。赏赐若薄,怕难免失先生‘酬功从平’之意。这样吧,文四武六。
“察罕来势汹汹,我山东诸军固然劳苦功高,海东援军却也是战功卓著。正如先生言道,如张歹儿,率部急行数百里,破敌伏、援益都,功劳甚大。文平章分兵两路,虚实结合,败华山之贼,会赵过之军,也是功劳极大的。单以将校受赏,似也不可独重山东。
“老李,你是为兼任有行枢密院院之官,具体该怎么酬赏,待各军把功劳簿递上后,你可配合文平章,拟出个名单与我。可好?”
“臣遵命。”
“就先这样吧!”不知为何,邓舍忽然像是有了心事,本该细细讨论的事宜,三两句交代出去,也不等诸人告退,自顾自起身,入了后堂。
洪继勋等分别散去。毕千牛却没走。他的身份较之诸人不同,与邓舍更亲密点。现虽任一衙的长官,与邓舍*时,仍然好比当日担任亲兵队长。他追着邓舍,也来到后堂,见邓舍正在来回踱步,如有所思。
他问道:“主公,在想什么?”
邓舍默然不语。
毕千牛猜道:“可为姬、章、鞠?”他瞧了瞧邓舍的面色,说道,“先前,洪先生问及臣等此战为谁而打的时候。臣也注意到了,姬宗周、章渝两人颇有些小动作。鞠胜又主动把洪先生的话引走。
“主公可是在为此而担忧山东降臣的心意么?”
姬宗周明智有余,为人圆滑。他之所以拽住章渝,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邓舍的心意罢了。不知道洪继勋所说的,到底是邓舍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不肯贸然发言,不足为怪。
而鞠胜把话题转走,不是因为反对。他如果反对,依他的脾气,肯定当场便与洪继勋争辩。故此,他应该只是认为,现在提出此议有些嫌早。对姬宗周、鞠胜等人的性格,邓舍了如指掌,他并没有因此而担忧。
那么,就邓舍来说,他是赞同洪继勋、抑或赞同鞠胜的看法呢?洪继勋之前并没与他商议,但从他后来的应变之中,其实也可以看的出来,他是赞同鞠胜的。虽然他对安丰朝廷一直以来,就没什么臣服之心,不过现如今才立足益都,外有强敌,也是认为此时就提出自立,未免太早。
只不过,这些话不可对外人而言。所以,尽管毕千牛是为亲信、心腹,邓舍听了他的疑问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
“那主公是在想什么?”
邓舍在想洪继勋的分功之论。如果说,洪继勋提议文武各半还可以理解,那么,在他后边的话中,却宁愿冒得罪海东援军的危险,把功劳隐隐地大多归功与山东,就有点突兀了。邓舍喃喃说道:“刘果。刘果。”
到底洪继勋的意见,是从公出发,抑或掺有私利?邓舍既掌高位日久,高处不胜寒,不可避免的,也就对臣下的风吹草动不由自主地更多了点怀疑与警惕。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03 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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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员燕将带领众骑冲破元军的包围,杀了入来,离佟生养隔了还有老远,便鼓声叫道:“将军,左丞有令!”
“什么军令?”
“左丞言道:请将军观我旗帜,若是我退,将军斩我;我亦观将军旗帜,若是将军退,则我斩将军!”
这道军令早在出阵前,赵过就曾下给过诸将。现在又重复了一遍,以示坚决之意。不但又下给了佟生养,而且高延世、胡忠等人处,也都分别遣人又去下达了一遍。“如果他的将旗退,则请诸将斩他”,以身作则,身先士卒。
佟生养闻听罢了,即知赵过这是在促其拼命了。
别看他是邓舍的义弟,战场之上只讲军法,“生死之地,立尸之所”,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言。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岳飞也曾经险些斩了岳云,既然从军打仗,其实也早就应该有这一个心理准备。郾城一战,以少敌多,岳飞命岳云引骑兵先冲敌阵,下令:“不胜,先斩汝。”绝对不存在沽名钓誉,这个命令也绝非儿戏。入伍从军,就是需要如此。当个将军,特别是在乱世的时候,平时可以很威风,出入皆有锦衣健儿前呼后拥,但是到了战场,没有别的可说,该搏命的时候就是只能去搏命。
佟生养本来还想着先退一下,等汇合了主力然后再接着冲击敌阵,此时听过军令,当即打消了念头,简短地应了一声:“诺!”引带十余亲兵,加上这传令燕将带来的三四十人,挥枪大呼,继续勇往直前。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注目左翼,他叫白锁住死战的军令已下,但是见却依然挡不住燕军贯阵,知道此已非人力可及了,只有把希望放在后头的虎林赤身上。
佟生养一身白衣甲,胯下白龙驹,带的亲兵们也都是白甲白马,而元军士卒则很少有穿白色铠甲的,因此他们在万军众里非常显眼。赛因赤答忽观望良久,不禁喟然叹道:“海东贼将何其勇也!海东贼勇者何其多也!久闻邓贼推赤心入人腹中,能得将士死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还是邓舍没有亲自带军。若是换了邓舍“亲征”,真不知海东将士的士气又会高昂到何等的程度!
正在看佟生养与白锁住混战时,后军又有一骑驰来,飞奔到楼下,仰头高呼:“大人!贼将高延世连夺两座吊桥,放火焚之。我军回城的路已经断了。”
“回城?我右翼将胜,左翼未败,中军且不曾动,而贼军苦战大半日,主力已经悉数上阵,等到他们疲倦的时候,俺将中军调出,一个冲击就能把他们打垮!获胜就在眼前,‘回城’二字从何言起?……,你胡言乱语,竟敢乱我军心!军法难饶。来人,拉下去,就地斩了!”
可怜送军报的这使者一句话说错,丢了脑袋。
其实他也没有说错,但只是说得不合适。在错误的地点说出了一句正确的话,得出结论还是错误。也不想想,赛因赤答忽在的位置是什么地方?乃是元军的中军大营。一切命令都是从这里出。如果中军都乱了,或者因为这使者的这句话而都变得人心惶惶了,那么这场仗也就不必打了。
自有军法官应命而出,将这使者拉下马,推到望楼边儿上,二话不说,迫其跪地,手起刀落,便就将其脑袋砍掉。砍掉还不算完,并高挂在旗杆上示众,以为警示三军之用。
赵恒捻着胡须,可着劲儿地眨眼,说道:“大人,事急矣!”
蔡子英也一改先前的态度,开始重视后阵,惊讶地说道:“不意高延世竟这般勇悍!带五百轻骑,於我军重地处,居然能连烧我两座吊桥。”
他迟疑片刻,翘起脚,朝左翼、右翼以及中军阵前分别望了望,沉吟地说道:“燕贼出战已有半个多时辰,大致的布阵应该已然粗略成形。我观其阵势,彼之主力尽在我军左翼,主将赵贼却率数百骑冲我中军。大人,这个阵势有玄虚,有古怪啊!”
“什么玄虚?什么古怪?”
“凡临阵,最坚者无过中军。赵贼不会不知道这个。他不率主力取我左翼,却亲带轻骑攻我中军,隐然与高延世前后呼应。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是卑职料错了?”
“料错?”
“也许赵贼遣高延世入我阵后是真的想断我退路?试图将我军一举歼灭?……,但,但,……。”
“但怎样?”
“但总觉得有点不可能。燕、吴两贼军,总计两万人出头;不说城中的,只我军出城的部队也就差不多快两万人,且我阵后尚有坚城可为依托。赵贼难道真的就这么胆大包天?以为可以在这样的形式下,将我军歼灭?”蔡子英连连摇头,说道,“卑职、卑职总无法相信。”
赵恒说道:“蔡大人言之有理。……,大人,说实话,卑职也无法相信赵贼会有这个胆量。他如果真的是如此打算,何止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妄为了!”
蔡子英接口说道:“无论如何,高贼冲击我军的后阵,连烧两座吊桥,这个消息如若传出,咱们军中必乱。……,大人,卑职请令!请往去后阵督战。”
“先生书生,如何能行此凶险之事?”
“韦睿多病,善战,敌畏之如虎。卑职虽书生,虽不及前贤,但是却也并非没有胆气。”
蔡子英的这句话说得很豪壮,以韦睿自比。能在乱世里,辅佐“明主”,成就一方霸业,首先就说明他不是迂腐之辈,不是腐儒,更不是肩挑不到三两、杀鸡不敢见血的“空谈书生”,也是个很有志气和胆色的人。
“既如此,先生请持俺宝剑去。敢有不从先生令者,任凭先生处决。”
蔡子英接过宝剑,慷慨豪迈,下军令状,说道:“请大人为我击鼓!三通鼓内,若斩不来高延世的头颅,卑职自提首级来见!”言毕,一揖而已,把宝剑捧在怀里,长袖飘飘,转身下了望楼。
阴云,高楼。战鼓,万军。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赵恒忍不住扶栏赞道:“蔡先生,真书生也!不愧河南俊士,果然天下英杰。读圣人书,书生当如是!”
赛因赤答忽守约,命士卒搬了一面战鼓到望楼上,脱去披风,拿过鼓槌,亲自为之击鼓送行、壮志。阴霾天空下,鼓声雄浑,从高高的楼上传出,随风散满全军,连绵不绝。动地的呼声、翻天的杀声,也无法将其遮住。
有传令官四出各营,大声通报:“大人亲击鼓!诸军且奋力!”
中军,在三军之中;望楼,又在中军之中。
一时间,不管元军的士卒、抑或燕军、吴军的士卒,在听到、或者看到赛因赤答忽击鼓后,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或者注目远望、或者举首近观,敌我同瞩目,几万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在了他的身上。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 封赏
在击退了强敌察罕之后,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内部的党争矛盾开始初现。本卷准备在写休养生息之余,再写点党争的内容。
——
议事会散后,洪继勋、姬宗周等分别出了王府。
虽说自察罕围城以来,他们朝夕陪伴在邓舍的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之间可算较为熟悉的了。
但是一来洪继勋自恃海东旧臣,功劳高著,眼高过顶,并不太看得起姬宗周这些降官。二者也正如邓舍的评价,姬宗周此人“明智有余”,说白了,就是太过圆滑,太“识时务”,很认得清楚自己的位置,为了避免引起邓舍的猜疑,因此对洪继勋也是有些敬而远之。
所以,他们的交情其实泛泛。
出了王府,姬宗周恭谨地给洪继勋行了一礼,说道:“今日议事,先生提出以汉武的‘武功爵’做为封赏的依据,实在动中肯綮,正合用在当下。尝闻人称赞先生为海东诸葛,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下官钦佩不已。”
姬宗周有三四十岁了,洪继勋才二十多岁。要按年龄计算,洪继勋与姬宗周的子侄辈差不多。但看眼下,这两个人,偏偏却年龄大的执礼甚恭,年岁小的毫不在乎,态度与年龄刚好反了过来。
洪继勋草草拱手,姑且算回了一礼,说道:“为人臣者,当为主上排忧解难。此是为本官的分内之事,何劳姬大人称赞?”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中午了,本官还有些事。姬大人,先行一步了。”
姬宗周、章渝等人弯腰弓身,送他上了轿子,齐声道:“先生慢行。”洪继勋拉开轿帘,微微对他们点了点头,拍了拍板子,轿夫自四平八稳地将之抬起,迈步开行。诸人直看他去远,方才各自散去。
洪继勋才来益都时,没地方住,本住在邓舍府中。时间短倒是无妨,时间长定然不便。后来,得城中名流刘家献上了一套大宅子,邓舍命颜之希用官钱买了,特地送与他暂住。刘家,即与佟生养交好的那户女真人家。其家有子刘名将,在邓舍入益都时立有功劳,现也在左右司中任职。
邓舍对洪继勋的恩宠不可谓不厚。
海东文武的家宅,的确也有邓舍赏赐的,比如文华国、陈虎、姚好古等人在平壤、辽阳、汉阳府等地的宅院。但是,唯独洪继勋一个,双城赏他一处,平壤赏他一处,辽阳赏他一处,现又在益都赏他一处。固然,一处宅子对邓舍来说不算什么,对洪继勋来说,也不算什么,但这表示的是一种重视和礼遇。已经不单有君臣之谊,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但赏赐宅子,邓舍更曾接连多次把双城、平壤、南韩等地的良田膏腴之处,大量地赏赐与之。累积下来,少说万亩都有了。良田千顷。虽然说,较之元廷动辄赏赐寺庙、臣下数万亩、几十万亩的大手笔,这个数目似乎远远不如。但是单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却也是头一份。邓舍本来就对赏赐臣下田地保持有高度的克制,排在第二的文华国,以邓舍叔叔之亲、朝鲜分省平章之贵的身份,总共也不过才得赏赐良田数千亩罢了。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乃至随时随地的财货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而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辽东、朝鲜、南韩等分省的地方官送来的贡物也是越来越多,不乏精品;又有方国珍、张士诚等送来的交好礼物,以及从原高丽王宫、关铎府库、益都库藏中抄来的书画珠宝,其中更是多有珍贵。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价值几何,只要洪继勋看见,但凡流露出喜欢神色的,邓舍亦然绝不吝啬,一概慷慨予之。
在这方面,文、陈是武将,暂且不与相比。
姚好古,深得邓舍器重,倚之为左膀右臂,先任行省御史中丞,现掌南韩分省大权,已经可与文、陈并坐,要论其地位之高,在文臣中,可以说仅仅处在洪继勋之下。但是若将两人拿来比较,他却也是望尘莫及。
总而言之,洪继勋现今在海东,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姬宗周等人为何对他会如此的恭敬,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了。只不过,世上的事总是没有绝对。洪继勋权势如此,有人敬畏他,自然也就会有人看不惯他。
便在邓舍上次赐他田地时,方补真就曾提出过异议,谏言说道:“方今海东根基初肇,既久经战火,民生凋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公应以俭朴节约为尚,不可开奢侈浪费之源,故此赏赐臣下,不宜过重。”要求邓舍收回成命,不要再赏赐洪继勋田亩了。
邓舍答道:“昔我永平起事,若无洪先生,便无得双城。无得双城,便无得朝鲜。无得朝鲜,便无得辽东。无得辽东,何有今日?先生与我海东,功莫大焉!岂可与寻常臣子相论?非有重赏,不显其功。不显其功,则必伤天下士子之意。”出于种种的考虑,不但坚持原意,更又把本来准备赏赐的田地亩数翻了一番,最后还又把方补真斥责了一顿。
洪继勋府中,也有能人。听了这件事后,有个门客建议洪继勋不如主动请辞,举出的理由是:“月有盈亏,过满则溢。圣人‘中庸之道’是为此也。执其两端,而用其中。这才是为人臣子的道理。”
洪继勋不以为然。他当面没说甚么,私下里与亲信提及,斥之为:“腐儒之言!”他认为,“韩非子说:明主治国,明赏,*劝功;严刑,*亲法。主公赐我良田、宅第,是明赏之举。该我所得的赏赐,为何推辞?如果我推辞了,不就违背了‘明赏、严刑’的本意么?为一己私利,为了所谓‘中庸’,为了明哲保身,就违背行省的制度,我所不取也。”
没几天,他就寻个借口,把那门客给赶走了。
坐在轿中,洪继勋思及往事,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他把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抛开,下意识地用折扇敲打着腿,开始回忆适才在王府与邓舍对谈的情景。
邓舍赞同用“武功爵”为封赏的依据,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随后在说到具体的封赏名额时,邓舍却似乎对“文武各半”有点不认可,并好像对“应以山东为主,以海东为次”的论功条件也有点意见。更指定了文华国与李和尚为议功的首领,把他隔绝在了外边。
对洪继勋来说,这是很少见的。
他喃喃自语地说道:“不得议功也就罢了。但,‘应以山东为主,以海东为次’的论功条件,主公到底怎么想的呢?”他所用的轿夫,原本都是给王士诚抬轿的旧人,邓舍特地赏与给他的。轿子也是王士诚曾用过的。坐着也舒适,走起来更稳稳当当。不知不觉,已经回入府中。
他对姬宗周说他有事,这话不假。才入府中,便有下人小跑着过来,待轿子停下,搬来踏板,一边伺候他下轿,一边禀道:“好叫老爷得知,刘将军几位大人,早一个时辰就来了。正在堂上等着呢。”
“刘将军几位大人?”洪继勋呆了下,问道,“都有谁?”
“刘果刘将军,还有陈、李、翟、史诸位千户、百户老爷。”
陈、李、翟、史,这几个千户、百户都是山东降军的军官。有出身益都旧军的,也有后来从外地调来的。察罕围城时,他们都在城中。因为刘果是他们中间官职最高的一个,因而,向来以刘果为马首是瞻。
洪继勋皱了皱眉头,说道:“告诉刘果,打发这些人都走。留下他一个就行了。”却不先去堂上会客,转去后院,换了身家常衣服,然后这才来入正堂。陈、李、翟、史诸人已经走了,偌大的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侍女候在外边,刘果一人坐在其中。
看见洪继勋来到,刘果忙不迭地站起来,三两步迎上,撩起袍子,便要跪拜行礼。
还没等跪下,洪继勋已经大踏步地从他身边走过,瞧也不瞧一眼,随手摆了摆,说道:“不必多礼了。……,坐。”自管自坐下,吩咐堂外侍女,“看茶。”打开折扇,又合拢住,抬眼瞧了刘果一下,“你怎么还不坐?坐下,坐下。……,以后你再来见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不要带甚么陈、李、翟、史之流。我这是宰执府,不是你的千户宅!”
刘果屁股刚挨着座椅,赶忙又站起来,垂了手,恭声应道:“是。”等了片刻,见洪继勋没别的话说,才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扯出个笑容,带点阿谀,说道,“先生真乃我海东的柱国之臣,大清早的出门,现在才回来。劳累!劳累!主公也真是的,就不能给先生一天半日的休息?”
他是个粗人,马屁拍的没什么水平,太过明显,也很粗俗。洪继勋笑了笑,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懒得理会,没有接腔。待侍女捧上茶水,端住抿了口,说道:“你来求见我,是担忧这次的封赏酬功吧?”
刘果何止担忧这次的封赏酬功,他更担忧的是他日后的身家性命。刘珪之乱,连累杨万虎兵败,丢了重镇济南。虽然刘珪战没军中,但他与刘珪是同族的关系,谁知道邓舍会不会迁怒于他?
前阵子,好容易通过刘名将,巴结上了洪继勋。他端得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短短数天,拜见洪继勋了就不下四五次。只送的礼物就快把他积蓄多年的家产淘净了。终于在昨天,洪继勋总算松了口,答应帮他活动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即将到来的酬功中,替他争取点好处。
刘果在益都到底有几年了,还算称得上耳目通灵的。今天一早,听说邓舍召了洪继勋等人去府上议事,他当即猜到,必然与论功有关,所以当即约了陈、李、翟、史诸人,跑来打探消息。——,陈、李、翟、史几个,则是通过刘果,与洪继勋扯上线的。
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陪笑对洪继勋说道:“小人的这点心思,真是一点儿也逃不过先生的法眼。不过实话说,先生,对这次封赏,小人有自知之明,真还没什么过分的奢想。只是不知,今天议事,主公的心思?”
洪继勋正色道:“主公的心思,岂是你我为臣子者可以猜测的?”
“是,是。小人失言,请先生毋怪。”
洪继勋语气放缓,话音一转,说道:“主公怎么想的,本官是不知道,也不想去猜。不过,在议事会上,本官也重点提出了‘如若酬功,当以益都诸将为重’。刘将军,你在守城中都立下了什么功劳,你自己最清楚。回去之后,不妨再好好想想。估计议功之事,很快就会提上日程。你做好准备便行了。记住,本官不会替你说好话,主公明察秋毫、奖罚严明,总也不致使你受委屈就是了。”
“是,是。”
“还有别的事儿么?”
刘果连椅子还没坐热乎,茶水更半口没喝,听见洪继勋这么一说,急忙又站立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日理万机,小人不敢多做打扰。能得先生一见,已是意外之喜。也没别的事了,这就告退。”
洪继勋微微点了点头,端茶送客,也不起身,只叫下人引了他出去。堂外日上中天,正是午饭时分。
刘果走了不久,又有两人来到堂上。一个年有四旬,一个三十来岁。这两个人,一个叫李兰,一个叫洪继荫。前者是洪继勋原先在朝鲜交好的友朋,后者则与洪继勋是为本族,如今皆充任洪府幕僚的角色。
洪继勋与他两人,或为朋友,或为同族,交情非比寻常,早已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
相比之下,洪继荫与洪继勋更为亲近点。他瞧了瞧刘果留在案几上的茶碗,笑道:“这刘果,来的倒是勤快!他这是将咱们洪府,当作他签押画道的衙门了么?三天两头的来跑。……,是了,十二郎,你应承他的事儿成了么?俺见他方才出去,满面喜色。”注意到洪继勋神色不对,愕然,问道,“怎么?事有不谐?”
“岂止不谐!”
洪继勋示意他两人落座,把议事会的经过简要讲了一遍,说道:“以吾看来,主公虽没明言拒绝与我,但究其本意,还是对海东诸将情有独钟。甚至,咱们先前商议出来的几个说法,还没等我提出来,主公就匆匆退去了堂后。两位,指望借助山东降将来助长咱们的羽翼,好与姚好古分庭抗礼的打算,似难为之!”
邓舍担忧与警惕的,一点儿不错。
洪继勋之所以会在上午的议事中,突兀地提出以“酬功当山东为重”,其出发点,正是为一己之私利。要知道,他虽在海东的地位甚高,与海东诸将的交情却基本全无。海东诸将,有文华国、有陈虎、有赵过,掌握重兵的全是上马贼老人。若说洪继勋是从龙旧人,那么这些将领的资历却比他更老,更与邓舍的关系非常亲近,谁又会把他放在眼里?
即便如张歹儿、杨万虎这些后起之秀、半路从军的,实际上,也是不怎么太过把他当回事儿。
例如张歹儿,当初女真人叛变,洪继勋为解双城之围,曾不经过邓舍,调动各地军马来援。张歹儿虽然以大局为重,接受了他的调令,却同时给邓舍写去了一封信。写信什么意思?说明他本不肯听从洪继勋的调派,只是为双城安稳,不得已而为之。要论效忠的对象,要论海东唯一的权威,还是只有邓舍。他们对洪继勋,尊敬是有,也就仅此而已了。
洪继勋的志向在治国平天下。海东诸将是否服气他,抑或他在海东诸将中有没有权威,他本来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只要邓舍信任他、重用他,就行了。但是,事情的转变从姚好古的到来开始。
姚好古奉关铎之令,去双城夺权的时候,就与洪继勋颇有摩擦。他们两个人的性格,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可谓格格不入。洪继勋本就对他没好感。姚好古呢?说实话,也很不喜欢洪继勋的傲气。只不过,姚好古深沉,深知为臣之道,面子上倒是还能与洪继勋马马虎虎。
他能与洪继勋马马虎虎,不代表洪继勋也能与他马马虎虎。眼看邓舍对姚好古的重用,一天多过一天。洪继勋能没想法么?以前是没有竞争对手,大权独揽,何等风光!现在突然出现个劲敌,何况这劲敌还是降人的身份。
洪继勋为海东鞍前马后、出谋划策的时候,姚好古在哪儿?他凭什么分享本该属洪继勋一人的权力?姚好古有没有才干?确实有!邓舍做为一国之主,该不该大力重用人才?确实该!然而,道理虽然如此,真要放在了个人的身上,洪继勋却难免还是有些不平衡。
如果只是有些不平衡也就罢了。
但是,便在邓舍入益都之前,为调赵过随行,却竟然就又把姚好古派了出去,接过赵过的原先任职,居然便当上了南韩分省的平章!
这可是个大大的实缺。海东现今有四分省之地,辽东、朝鲜贫瘠,益都新得,最富庶的就是南韩。看似姚好古远离了中枢,就任了地方,但只要他在这块富庶之地上作出点功绩,就以邓舍之前对他的重视来看,绝对不会把他就此留在南韩,铁定还会调回行省的。
而一旦他再被调回行省,有实干的功绩在,还能够仅仅是只任一个御史中丞么?十有八九,不是拔擢为宰执,就是执掌行枢密院。
为什么洪继勋认为姚好古有可能会被调入行枢密院?南韩也算新得之地,姚好古就任时,有些山岭野外,还有不少高丽的叛军。沿海岸边,又时常有倭寇骚扰。这些麻烦,也算是兵事了。姚好古如果能将之一一解决,加上他早先在关铎军中曾有过的军事经历,调任行院也实属寻常。
宰执与行院,可就与御史台不同了。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很重要,宰执与行院却更重要。宰执管一省之决策,行院管军旅之事宜。不管姚好古得到哪个职位,对洪继勋来讲,绝对就是一个威胁。他怎能不为此提前筹备、未雨绸缪?他仔细分析了他与姚好古的不同,得出结论:各有优势。
他的优势,首先,在资历比姚好古老;其次,借助几次整顿吏治,在朝鲜的势力也明显强过姚好古。
但是姚好古既然就任了南韩分省的平章,绝对不会不趁此机会,提拔亲信、安插心腹。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洪继勋的第二个优势,其实等同已被姚好古化解。洪继勋在朝鲜的势力大,姚好古在南韩的支持多,不相上下。那么,洪继勋的第一个优势呢?
姚好古的资历定然不如他,但姚好古却也有一个地方,是洪继勋不能相比的。
那就是,关铎覆灭之后,投降海东的辽阳红巾不少。如许人、李靖、胡忠,甚至刘杨等人,全是辽阳系红巾的出身,与姚好古一样。尽管在此类将校中,有些如刘杨诸人的,与姚好古的来往并不多,然而,却还是很有些以姚好古为其靠山也好、为其党首也好的。毕竟,姚好古在辽阳系红巾中,口碑甚好,大多数的人都非常佩服的。
姚好古在军中有支持者。洪继勋每想到此,都甚为不安。与李兰、洪继荫等密谋了多次,他最终决定,也要开始下手,在军中安插一些心腹。刚好,刘果通过刘名将,辗转搭上了他的线。洪继勋也就因此顺水推舟,打算借此次封赏,先把刘果等益都派系的降将拉拢过来。
对刘果,他其实是看不上的。但是,海东诸将他又拉拢不来,没奈何。姑且先用着,待时机成熟,再以此来跳板,若能把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拉拢住,他认为,也许在与姚好古的争权中,大概就能多点把握了。他要的不是军权,而是要有军中的人为他说话。
李兰说道:“主公对海东诸将情有独钟,也是可以理解。这次援军,有文平章亲自率领,若是赏得薄了,未免说不过去。大人无须为此忧虑。以在下之见,只要咱们这回能把刘果的事儿给办成了,其实也就算成功。为何?这等同是在给山东诸将一个信号。先能得其好感,也就足够了。”
“话是如此说。若主公一力反对?”
洪继荫道:“如今益都之战暂告一段落。俺听说,那姚好古在南韩做的风生水起,还曾与孛罗写过一封信。好像察罕的撤军也与此有些干系。说不定,殿下很快就会把他调回行省。
“他更先前提议请立颜淑容为王妃,已经示好给了山东的官员们。十二郎,形势如此,就算主公反对,咱们也定要须得在他回到行省前,务必把此事办妥。要不然,这益都地方,怕可就要没咱的立锥之地了。”
洪继勋沉吟不语,许久,叹了口气,说道:“争权夺利,实我所不欲也。奈何姚好古看似谦虚谨让,实则锋芒毕露,逼人太甚。我已退无可退。为展我心中抱负,襄助主公做出一番成就,说不得,也只有如此了!”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2 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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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居高位者,不管其性格如何,仁厚如刘备、枭雄如曹操、英杰如孙权,对手底下臣子们的态度却有一样是完全相同的。那即是:猜疑与提防。
曹操的多疑自不必多说了。刘备临死,还给诸葛亮来过一手“榻前托孤”。而承父兄之余烈的孙权虽有“任才尚计”的美誉,同时却也又有“性多嫌忌,果于杀戮”的后人之评。有道是:高处不胜寒。此乃为人之常情。
尤其乱世年间,强者为王。
就不说前朝,只拿当下来讲。最鲜明的例子,陈友谅是怎么上位的?先杀倪文俊,再弑徐寿辉。徐寿辉倒也罢了,一直以来,多没有实权,类同傀儡的角色。倪文俊可不同。陈友谅初投军时,就是投的倪文俊。在曾经的天完政权里,此人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握有绝对的实权,也曾经在南方呼风唤雨,兵锋到处,无不披靡。到头来,却与徐寿辉一样,先后都成了陈友谅上位的踏脚石。
有此前车之鉴,身为上位者,怎能还不小心?更而且,通过汪河、孟友德等几个外来的使者,邓舍更也分别进一步了解到了江都与金陵的一些内部斗争。
汪河与孟友德当然不会自卖己赖,但是他两家有仇,挡不住互相揭短。他们自来益都,有段日子了,平时除了进见邓舍,也常常受到海东诸臣的邀请,互相之间有过很多的应酬来往。酒酣耳热之际,为了拉拢海东,彰显己国之强,少不了会抨击一下敌国的政治。
那陈友谅为排除异己,在接连弑主之后,又跟着连杀了多位不服气他的地方重将。这些,邓舍早有耳闻,暂且不提。
只说朱元璋,他本来只是濠州郭子兴麾下的一员将校,名声不显。即使在郭子兴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濠州红巾系中,也是排名较为靠下的。要不是因为原本排名在其上的诸将,比如郭子兴的儿子与郭子兴的小舅子,一个接一个地在攻打金陵前后“离奇”的阵亡,他凭什么能有今日的权势?要知道,在濠州红巾的系统中,若比资历,他甚至连汤和也不如。早在他投郭子兴之前,汤和便已经是滁州红巾的千户了。
计朱元璋之从军,自至正十二年始。先为郭子兴亲兵,后得配郭子兴义女马氏。这一年中,他虽掌过兵事,打过几场仗,却实际上没有军权,指挥的军队都是郭子兴给他的。直到次年五月,他主动提出归乡募兵,得七百余人,六月还至濠州,以所得壮丁献与郭子兴。郭子兴令他将之,任为镇抚。这才算是开始有了自己的部曲。
这是起步。又到次年,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引费聚数骑,深入虎穴,降青军三千,算是扩充。当月,没过几天,又以花云夜袭横涧山,大败了另一股青军,降缪大亨,再得两万人。至此,军声方才大振。而他这两次的招降青军之举动,少则三千,多则两万,如果单凭借他的七百人部曲,能做到么?要没有濠州郭子兴的势力、威望,绝对难以成功。
也就是说,直到至正十四年,他已拥军两万余,但是在濠州系统中,却依然算不得甚么出众的角色。甚也便在当年十月,郭子兴因担忧他的势力渐大,将其的文案抽调走了数人。文案者,实际便是智囊。并“是后四方征讨总兵之事”,也不再令朱元璋参与,把他给隔绝了出去。对此两件事,朱元璋有何反应?也是无可奈何。默认而已。
又次年,至正十五年。郭子兴病卒。诸将推选主帅,郭子兴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次之郭子兴的小舅子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不过排名第三,时任左副元帅。又直到金陵之战,郭、张二帅相继“战死”,朱元璋才算坐实了都元帅之位,正儿八经地成为了滁州系的主帅。
可是即便如此,郭、张系的老人中,还是有一部分对朱元璋很不服气。为首者就是邵荣。这些秘闻,都是邓舍前阵子听孟友德说起的。当时听了,他倒是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却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综合比较陈友谅与朱元璋的发家过程,邓舍发现了一个共同之处:全都是以下克上,充满了阴谋与斗争。
只不过,一个更加明显,赤裸裸不加掩盖。一个更加小心,似乎走的更多是隐秘曲线。当然了,这与他们不同的性格有关,也应该与他两人所面对的不同环境与条件有关。毕竟对陈友谅来说,他要想掌握大权,就必须搞掉倪文俊与徐寿辉。而对朱元璋来说,却因郭子兴的早死,而不再存在有这个障碍。联想到从后世听闻的“小明王之死”,邓舍不禁做出了一个猜测,他想道:“若是郭子兴死的晚一点?”
将心比心,猜测的结果只有一个。郭子兴勇悍善战,而性悻直不能容物,他就算死的晚一点,也早晚是必死无疑。
遍数现今天下各处的割据势力,最出名者,无非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三人。而就只这三个人中,就有两个是以下克上而发达起家的。
张士诚较之陈、朱,似乎稍好一点。但是,这却不能就说他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只能说他的运气不错,从起事开始就是首领,兄弟也多。有亲兄弟、有结拜兄弟,对手下的控制不错。
然而尽管如此,张士诚却也不是没有过内斗杀人的经历。
他初起事时,不算唯一的首脑。还有一人,名叫李华甫,时任泰州判。张士诚只不过是首脑中的一个,论其地位,大约还不如李华甫。李华甫的名声比他大,泰州判的官职就是被元廷地方招安得来的。而张士诚,那会儿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泰安盐场纲司牙侩。
可是,便在他们起事不久,张士诚与结拜兄弟等十有八人,便火拼了李华甫,共杀之,尽得其众。如果严格来讲,这就算不是克上,也是平级夺权。而且当时,张士诚还没有多少地盘。已经如此!
现在海东有四省之地,精兵十万,不管放在哪儿,都绝对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蛋糕。
见过洪继勋在议事会上突然奇怪的表现之后,邓舍怎能不因此而暗生警惕!在与毕千牛谈了几句后,他将之打发出去,独自转入书房,闭门沉思。他想的不止有洪继勋,由此引发出去,他考虑了更多。
洪继勋的权势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他主动给予的。他原本的考虑,洪继勋是个文臣,只要不掌兵权,就算势力再大,料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然而,就洪继勋在议事会上的表现来看,分明却已经开始在觊觎军中。
他喃喃地说道:“我却忘了人心难料,欲壑难平。”
他又从洪继勋想到了别人。洪继勋是如此,位列文臣之首,权倾海东全省,平时所得的赏赐且厚,犹且还不满足。那么,海东诸将呢?相比洪继勋的觊觎军权,海东诸将可是已经掌有了军权。尤其文、陈诸人,心腹、亲信极多,在军中威望甚高,如果他们中有一个,忽然不满足了呢?
说实话,有关诸将军权的事儿,邓舍绝非现在才有考虑到的,其实从海东地盘日渐扩大以来,早就便是他的一个隐忧了。
只不过之前,他迭遇大敌,全幅精力都放在了战事上,无暇多想罢了。如今击退了察罕,暂时可保益都安稳。益都又与海东隔了一道海,他孤悬海外,难免就会因洪继勋的异常反应,把从前的隐忧一并勾引出来了。
陈虎镇守辽阳,先灭潘诚之乱,后逼得纳哈出不能南下一步。文华国治理平壤,坐守中枢要地,又曾总领三军,攻取南韩。不论资历、又或功勋,他们两个人,都是没的说。今番元军来袭,更又一个独挡孛罗,力保辽东无事;另一个亲率军驰援益都,退走察罕。再又分别皆立下大功。
邓舍轻声自问:“‘官以任能,爵以酬功。’就算官,我不能再给他们升。爵,我该怎么赏呢?辽阳、平壤。辽阳、平壤。”
不错,文、陈是邓舍义父的结拜弟兄,也算他的义叔了。可是,那朱元璋与郭天叙还是一家人呢!突然之间,邓舍寒意侵上身来,才击退了强敌察罕的喜悦,不知不觉间已然不翼而飞。
他负手独处,孤行室内,看窗外寒冬冷日,听冰凉的风声四起。过了很久,他才推门出室,吩咐侍卫召来了益都通政司的知事李首生。仍在书房之内,两人密谈甚久,直到夜色深重,李首生方才告退而去。
……
次日傍晚,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等人先后回城。
邓舍一如旧例,依旧约了洪继勋、李和尚、姬宗周等城中要员,亲自至城外迎接。文、赵两人是一起到的,随行的还有邓承志、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胡忠诸将,以及杨行健等人。邓舍出城三十里,手搭凉棚,遥望归师,只见军容整齐、旗帜如林。
他笑问洪继勋,说道:“先生观我此军如何?”
“臣早闻听文平章治军甚严,也曾在平壤亲眼见过文平章治军的手段。虽才经大战,又是长途跋涉地来到,却旗帜不乱、队伍整齐。果然名不虚传。文平章治军,实有名将之风。不同凡响。”
“哈哈。我海东有良将如此,天下虽大,何处去不得?”见归师渐近,邓舍教毕千牛取出提前备下的案几、美酒与杯盏,先一一放好。
停了会儿,他像是临时想到,随口说起似的,又对洪继勋说了一句,说道:“昨天议事,先生提出‘论功当以山东为重’。我仔细了想一下,山东诸将皆本士诚旧人,新附未久,即遭此恶战,损失不小,是该要好好地抚慰一下。这样吧,我会写两封亲笔信,督促陈猱头与高延世诸将也尽快来到益都。至于该怎样封赏为好,到时候,不妨再细细商议。如何?”
“主公英明。”洪继勋心头一跳,抬眼瞧了瞧邓舍,口中回答,心中想道,“昨天匆匆散会,今日却又主动提起?奇怪,却是为何!”
昨天会后,他与李兰、洪继荫商量,本又准备了一大兜的说辞,打算另找个时间,再向邓舍进言,务必要将之说服。却没料到,邓舍不等他再提及,就忽然主动改变了口风,一时间,反而无言以对。
数万人马行军,掀起了很大的烟尘。文华国诸将早接到了传报,纷纷催马急行,越过军队,赶来相见。
邓舍本在马上骑着,瞧见一行人风驰电掣地驰骋过来,知道必是文华国等人。他转顾左右,笑道:“今我益都围解,察罕之所以无功而退,功劳全在海东援军。诸位,功臣来了,咱们且下马相迎?”不等左右答话,他带头一偏腿,跃下马来,丢掉缰绳,步行向前。
他以人主之尊,先迎文华国诸将城外三十里,待等其来到,又下马步行前迎,这份敬重的礼节,给的太大了。洪继勋、李和尚、毕千牛诸人都是心中一动,姬宗周叹道:“主公折节下士,世所罕见!”
诸人也忙各自下马,后边追上。
文华国策马奔行,来到邓舍近前,翻身滚落马鞍,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扑通一声,先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主公!主公!”邓舍措手不及,吓了一跳,慌忙去搀扶他,说道:“阿叔,你这是怎么了!咱们叔侄多月未见,今日相见,本为好事。你为何痛哭流涕?”
文华国身重体沉,拗着力气不肯起来,挣开了邓舍的手臂,“通通通”,可着劲儿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嚎哭,叫道:“狗日的鞑子,入他娘的老匹夫察罕!主公,鞑子兵围益都两个月,你都不知道,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担惊受怕!俺就想,被困在益都里的,咋不就是俺哩?张歹儿那王八犊子!……。”
“张歹儿?”
“就是为了等他的关北军,俺才来益都的这么晚。还有刘杨,面善心里猴的狗东西!俺叫他准备海船,直拖延了大半个月,才勉强凑齐。还有,吴鹤年这老王八,人样虾蛆,呆里撒奸。俺叫他负责粮秣补给,总归就是使唤不动,直用了一个多月,才勉强给俺备齐。主公!这些狗日的,都是脑袋欠砍!他们都不知道,俺这俩月,简直度日如年!要不是姚先生一再来信劝阻,俺怕不早就只引了平壤军,杀来救援主公了!
“主公!主公!”
文华国嗓门粗,哭得惊天动地。地上尘土多,他又狠命地磕头,把脸上糊弄的一块块黑。直看得洪继勋诸人哭笑不得。
他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等人,好像这些人多不忠心似的,实则是没有理由的。关北离平壤远,道路难走,张歹儿临走前,总还得把地方军事安排一下,他能及时赶到平壤,已经是千赶万赶了。
刘杨征集海船,海船好征集,水手不好征集。大半个月就能备下可运输数万人的船只,算是很好的了。
吴鹤年筹措粮秣,这就更不用说了,不但要筹措,还得从各地运输到平壤集中,冰天雪地的,难度更大。也就是吴鹤年了,换个别人,寻常庸才,不够干练的,别说一个多月,两三个月也不一定就能筹好。
文华国的这些抱怨、痛骂,不过是在表示他对邓舍的忠诚而已。看似毫不讲理,越不讲理,效果越好。邓舍失声大笑,他一个人扶不动他,把李和尚、毕千牛叫来,三个人用力,这才算把文华国搀起来。
文华国泪眼花花,抽着鼻涕,抹了把脸,细细地打量邓舍神色,看没几眼,怒从心头起,不由分说,伸手把毕千牛揪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两个大耳刮子。
毕千牛现如今堂堂都指挥使的身份,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莫名其妙地被文华国揍了两巴掌,半声不敢出,懵然不知其解。邓舍大惊,见文华国打了两巴掌似不过瘾,把腿也抬起来了,忙拽住了他,叫道:“阿叔!你这却又是为何?莫非,千牛哪里得罪你了?”
文华国戟指大骂,点着毕千牛的鼻子,叫道:“当日,主公从平壤来益都。你是主公的侍卫队长,俺亲口与你交代,要把主公照顾好!俺且问你,为何比起当日,主公消瘦了这么多?不错,俺听说你升任都指挥使了,莫不是,当了个狗屁官儿,就不把主公当回事儿了么?就把俺给你的交代,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毕千牛有委屈说不出,站直了身子,低着头,诺诺唯唯。
邓舍明白了原委,不由一笑,说道:“阿叔,不必动怒。这却不怪千牛。是前些日子,我自己不太注意,略染了些风寒。如今早已好了。”看文华国脸上太脏,亲用袖子,帮他擦拭干净,笑道,“阿叔年岁不小了,如今且又执掌有一省之权,麾下数万之众,怎么却还像个孩子。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面前,嚎啕大哭,成何体统?”
“一省之权,数万之众,又怎能与主公相比?”文华国转过头,铜铃大的眼,瞪立在身后的诸将,恶狠狠地道,“俺见着主公,心中欢喜,情不自禁。你们谁觉得好笑?老子把你眼给抠出来!”诸将噤若寒蝉。
文华国又将脸转回,拉了邓舍的手,左看右看,大笑起来,说道:“主公,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说。”
“只管说来。”
“你是俺的主公,却也是俺的舍哥儿。舍哥儿,两个月不见,俺怎么看你这个头又像是长高了呢?”
邓舍愕然,又不禁失笑,他虽年少,个子却早长成,怎会俩月不见又有长高?他说道:“阿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是因你太过想念,故而有此错觉吧?”邓舍早先预备的有酬劳、贺功之辞,受文华国这一打产,顿时不好再说出来,显得见外,改而叙说别后相思之情。
正说间,赵过牵马来到。
原来,却是邓舍下马步行的时候,文华国、赵过等人都看见了。文华国、佟生养没有下马,只是快马加鞭,提快了奔行的速度。而赵过却不敢托大,也改为牵马步行,直走到这会儿,才来到相见的地点。
李和尚、毕千牛端来酒案,邓舍与诸将分别斟上,一饮而尽。数万的援军自有人招呼,引去筑营、宿住。文华国等人,则随了邓舍迤逦回入城中。城中早备下酒宴,更请了傅友德也有出席,夜宴庆功。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3 宴起
出席宴会的,若以主宾而论,则是以邓舍为主,海东援军为客,益都群臣相陪。至于赵过、郭从龙,介处于半主半客之间。毕竟他两人一方面自始至终都参与了益都之战,另一方面,也算救援了益都。除此之外,不但又有傅友德与会,汪河、孟友德等外来之使者也有份出席。
文有洪继勋、姬宗周、罗李郎、颜之希、杨行健、章渝、鞠胜、刘名将诸人,武有文华国、赵过、佟生养、邓承志、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胡忠等人。——,张歹儿的入城时间,较之文华国晚了会儿,虽然邓舍没有再亲自出迎与他,不过好歹也算赶上了这场夜宴的庆功。
另外,刘果等一些益都派系的军官,也均有赴宴。
这是邓舍为了表示不分厚薄,特地叫人去通知他们前来的。只不过,因为士诚旧部中,官职最高的陈猱头、高延世诸将还没有回来,留守城中的这些人官职平均较低,军职最高的刘果,才只不过是个在战前方才提拔为的副万户,比之文、赵诸将远远不如,所以大部分都是位处末席。
夜宴的地点,正是王府里的宴宾堂。
早先,王士诚在时,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在王府中别开辟出了一大块的苑林,取名唤作“梁园”。这个宴宾堂,便是正处在梁园的正中。
左右有竹林、梅苑相拥,虽然深冬,郁郁葱葱、暗香浮动;前后有奇石、清泉相望,尽管夜色,水明石秀,陶情宜人。环绕着会堂,周遭更且打起了无数的火把、灯笼,只映照得远远近近亮如白昼。
火光与灯光下,上百的王府卫士,擐甲执戈,或站岗守卫,或来回巡逻。这些卫士,都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一个个皆堪称虎狼之士,无不久经沙场。便算是不动,往那儿一站,就能给人一股冷到骨子里的森然杀气。
这道防线,以宴宾堂为中心,向外散出,直布到梁园的外围。再朝外,自另有王府中其它的卫士负责保卫。
梁园的门外,又站了有不少的诸将之亲兵、以及文臣的随从。王府早给他们规定了活动的范围,没有邓舍的王命,任何人不得出圈子一步,违者格杀勿论。其实,按道理讲,文臣的随从倒也罢了,诸将的亲兵是没资格带武器进入王府的。他们能候在梁园之外,这还是邓舍的格外开恩,给了文华国、赵过、佟生养、张歹儿等寥寥几人特权的缘故。
即便如此,也给他们限定了数目。
比如文华国,可以带入王府的亲兵最多,达到二十人之数。赵过次之,能带十五人。佟生养与张歹儿再次之,可带十人。杨万虎、郭从龙等功劳较大的,也分别得到允许,可以带两到十人之间的亲兵。这也可算是邓舍给他们的一种特别的恩宠吧。
宴会刚刚开始。
便在那梁园的层层布防之中,在充满英武阳刚的卫士警惕戒备之下,宴宾堂门内门外,一队队的淡妆娥眉,高捧着古香古色的杯盏、酒器,进进出出;一行行的下人仆役,低端着热气腾腾的美肴、佳馔,川流不息。
从宴宾堂门而入:门外的火光就已经够明亮了,堂内更加的光彩耀人。
足可容纳一两百人的大厅上,地上全都铺着西域来的羊毛细毯,厚而绵软,色泽绚丽。大厅的两侧,一根根高大的红木柱子,支撑着弧形的穹顶。穹顶之下,有一道道的横梁横穿而过。便在横梁上,悬挂了有数十成百的宫灯,或用青铜而铸,或用丝织而成,有的点燃了香薰红烛,有的直接放上装饰所用的明珠、珍宝。雕梁画栋、珠光宝气。
单要是宫灯的光亮,还不足映得堂内这般辉煌。前后左右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还放置有极多的灯盘;堂上每一个案几的旁边,也都有放置铜制的蜡台。灯盘与蜡台,皆形态百异。有的如美人模样,有的似童子拜佛,还有的形如蟠龙,又有些仿佛梅兰争芳。置身其中,便好似游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尤其灯光点点,越发增加了梦境般的不真实。
邓舍高踞上座,左文右武。
堂上与堂门,并不是直接相连的,留了有一段不小的空间。这空间和左右柱子后的过道连接在一起,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把宴客的地方环绕其内。侍女、下人的端酒奉菜,便是从柱子后走动的。而堂门与堂上的中间,则是留给了乐师、歌姬与舞女。
邓舍顾盼左右,见文皆英俊,看将星灿烂。今夜的这次宴会虽是在益都举办,但海东的菁华,可以说至少有一多半都位列参与了。
邓舍看的多时,以目示意,转头瞧了眼立在身后的侍卫,意思是在问人都到齐了没?那侍卫快步走近,躬身道:“回殿下,都齐了。”
堂上很喧哗,文臣还好,恪守礼节,即便交谈,也多是小声叙话。武将们就不同了,李和尚等守益都的将校与海东援军的诸将很久没见了,又才经过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鏖战,都很兴奋。亲近的,比如李和尚与杨万虎,彼此叙及别情、笑言不断。疏远的,比如刘果与胡忠,本没什么话可说的,却因座次邻的较近,也是说起战事,高谈阔论。乱糟糟一片。
邓舍端杯酒,站起身,咳嗽了声,说道:“诸位。”
他是主公,一发话,堂内逐渐安静了下来,诸人的目光纷纷投注在他的身上。赵过、姬宗周带头,“哗”的一声,数十人也是同时起立。邓舍微笑着看了他们会儿,说道:“今番益都战,实为我海东从没经历过的考验。战事非常惨烈,延续了两个月之久。最危险的时候,益都城几乎不保。全赖诸公之力,方才转危为安。
“特别海东援军。文平章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组织起了数万人的援军,隆冬腊月,横渡瀚海。大小激战十数次,终至能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颓,救益都于水火。不但救了益都,更保全了我益都之全省,没有陷落敌手。行军之劳苦矣!战功也高卓矣!”
邓舍看了看文华国,又看了看洪继勋,再看了看刘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固然,正如我方才之所说,我军之所以能逼退察罕,自然不止有援军之力。若没有益都诸将的舍生忘死、固守孤城,纵然我援军再盛,怕也等不来破敌之时。李、毕两位都指挥使,刘果刘将军,也都有立下不小的功劳。还有,辽阳陈平章、南韩姚平章,他两人今夜虽不在此,但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却也是功不可没。
“诸公,还是那句话,‘全赖诸公之力,此战方才转危为安’。今夜宴会,一来,为文平章、赵左丞诸位功臣们接风洗尘;二则,也是为在座诸位能齐心协力,击退察罕而庆功!”
邓舍一番话出来,堂上诸人神色各异。
姬宗周想道:“夸了在座诸位,又单独夸援军与文平章。夸了援军与文平章,又重点夸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夸了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又附带夸奖没来的陈、姚。夸过了陈、姚,又兜回来,重新夸在座诸位。
“……,主公这到底是在夸谁?”
他瞥了洪继勋一眼,又想道:“不管在夸的是谁,总之,老洪力挺山东诸将的打算,看似已被主公瞧破,而且很不以为然。怕是要落空了。”又抬眼偷觑了一下邓舍,悄悄地弯了点腰,把站姿放得更加恭谨。
洪继勋本正一边拿着折扇,轻轻拍打腿侧,一边听邓舍说话。听完了,他手中折扇微微顿了顿,转眼招了招右边的文华国,心中想道:“主公这番话,前后夸在座诸位,又重点夸文老土,这倒不奇怪。反正在昨日议事上,主公就已经表现出对我力挺山东诸将的不太赞同。
“问题是,却为何又特别点出了陈八与姓姚的那厮?‘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嘿嘿。姓姚的功劳端得不小。俺们这一大票人,千方百计才把察罕打退,姓姚的稳坐南韩不动,就‘计退了孛罗’。
“主公到底是何意思?”
陈虎在邓三的结义兄弟中,排行第八,所以,洪继勋私下里往往称其为“陈八”。而“文老土”自然就是文华国了。文华国总一副暴发户的姿态,喜好披金戴银,恨不得把全幅的家当都挂在身上,言谈举止也总甚是粗鲁,不脱乡土本色。是以,洪继勋对他有此迹近轻蔑的称呼。
他在看文华国时,文华国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冲他呲牙一笑,心中想道:“老姚倒是好运气,人没来,主公还惦记着他。真叫人替他喜欢。只不过,刘果那狗日的,有什么资格能与李和尚、毕千牛并列?
“……,只可惜了陈猱头与高延世到现在没回来益都,这两个人,在山东诸将中倒也还算得上一条好汉。且看日后,要有时间,说不得,俺老文需得寻了他们来,摆上宴席,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正寻思间,他觉得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了,随手一揉,见是个灰粒,远远弹走一遍,暗中想道:“却是见着舍哥儿时,哭的有些忘情。入城赴宴,又太紧促。这狗日的脸,没能洗干净。……,呸呸,‘狗日的脸’?这不骂了老子自己了!他娘的,老文你真是少根弦。”
文武诸臣,各有心思。可是,即使包括文华国,身居高位日久,或许尚且谈不上养气深沉,至少也是稍有城府了。脑中念头急转,脸面上,没一个露出分毫的异样。全都屏气凝神,继续听邓舍说话。
邓舍把杯子举起,神色一正,语调转入低沉,说道:“此番大战,虽赖诸公之力,我海东侥幸惨胜。但是,却也损失惨重。便在宴会前,本王拿到了有关在此战中伤亡士卒、受损百姓的粗略统计。
“益都军、华山营、济南军并及海东援军各部,只阵亡的士卒人数,就有一万多人,将近两万。这还是没有算上泰安军与泰山营的损失,也没有算上伤员的数目。又只益都周边,受战火波及,或者死伤、或者被察罕掳走的百姓,又就有不下万人。此一战!给我海东的打击,实在不可谓不大!
“……,伤亡的将校、士卒,都是我海东的忠勇之士。受苦受难的民间百姓,也都是我海东的赤子忠良。洪先生曾经说过:三军将士,国之爪牙也。姚公亦然曾有言道:兵戈不休,而我民又有何罪!
“诸位,本王提议,咱们这第一杯酒,应当敬与为保境安邦,而不惜牺牲的伤亡将士们。”
诸人齐齐应诺,都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自有侍女再来斟满。邓舍又把杯子举起,接着说道:“第二杯酒,为因此战而受难、流离的百姓。这一杯,不是敬酒,不是他们为流离失所而饮,而是为本王未能保境安民的愧疚而饮!饮下此杯,本王与诸公誓约,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的仇恨,早晚必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数十人同口齐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臣等与主公誓言,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之仇,早晚必报!”
“且饮此杯。”
诸人又或掩袖、又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后,邓舍第三度把酒杯举起。他转顾诸臣,面色稍和,笑道:“第一杯酒,敬的勇士。第二杯酒,牢记此恨。这第三杯酒,诸位,你们说,该有个怎样的名堂、为什么而喝?”
姬宗周想道:“缅怀过亡者,铭记过深仇。此次夜宴,既然以庆功为名,第三杯酒,自然该敬功臣。”他低首敛眉,不由猜测。“再从主公适才夸奖功臣的话中可以听出,虽没说出此战谁的首功,似乎却非文平章不可。”做出了推断,“这第三杯酒,定然是敬文平章。”
他虽猜出了一个答案,却保持低调的作风,不肯露头回答。
两个月来,颜之希一直在忙于安抚城中。这回的夜宴,是他最近时间里,头次参与的大规模群臣聚会。因为休息不足,他此时的气色很不好,面容憔悴,向来保养的又黑又亮的胡须,也变得有些干枯与蓬乱。
昨日的议事会,他尽管没有参与,傍晚迎接文华国,他却是有去。他强忍困倦,心中想道:“今天文平章来到,主公亲迎出三十里,更步行相接。礼节之重,着实罕见。这第三杯酒,自当为敬给文平章无异。”
想到了这儿,他不由又想起见到文华国后,文华国的那些表现。他位置较为靠后,斜斜往前瞄了眼,看了看文华国,又心中想道:“文平章看似粗人,傍晚的那一出,却表现得端是了得!
“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的面前,嚎啕大哭,像是情感外露。但他身为一军主帅,久掌军权,岂会不知为将者,应该以威为重?当着诸将的面,他不顾身份,嚎啕如乡野民夫,却实则为打消主公的疑忌。
“他这一哭,指挥数万精锐,意气风发、转战数百里、逼退察罕的威风顿然全失,救援益都的功劳也顿时全失。
“高明,真是高明!
“不但如此,他还又先后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此三人者,皆主公之心腹。张歹儿坐镇关北重地,刘杨执掌平壤水军,吴鹤年把持民生经济。看起来,文华国是在对他们表示不满。
“然而,换个角度去想,张、刘、吴三人,本来就是主公放在朝鲜以分文平章之权的。文凭在对他们越是不满,主公对他,反而不就是会越放心了么?因为他骂得越狠,越表示朝鲜分省并非一块铁板。
“主公困守益都两月,与平壤几近消息隔绝。文平章既来,又引千军万马,声势一时无两。虽察罕之退,非他一人之功,但就益都全省视之,却多以救星来看。此正主稍疑、臣稍强的微妙之际,稍不留意,后果就不堪设想。殊不料,文平章却奇招迭出,先自堕威风、再痛骂重臣,不过小小的两招,就轻巧巧化解去了主公对他的猜疑。
“更又且,他当时在话中又穿插了姚好古,说姚好古多次阻拦他提前渡海。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地说这些干什么?可不就是为了向主公暗示,此次海东援军之所以能顺利地渡海救驾,非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姚好古也有大功。摆明了此是为分功之举。
“……,文平章,文平章。久闻他在平壤似粗有细,管一省之地,虽大而化之,却从没有过错处,并且有慧眼识人的美誉。俺原先还以为,这无非是些阿谀奉承之徒的溜须拍马之词。以他今日的举动观来,果有其不同常人之处。
“只是不知,这个方法,到底是他自己想出的?抑或别人谏言的?”
文华国也是一脸的洋洋得意,尽管低着头,近处的人、比如赵过,却也能把他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更见他嘴唇蠕动,细细听来,似乎在说些甚么:“此战,……,臣之功虽大,主要还是主公指挥如神,……。”等等的言语。
以赵过的稳重,也不由啼笑皆非。他这却是不等邓舍敬酒,便先在排练谦虚之辞了。邓舍离文华国也不远,一样隐隐听到了些,他微微一笑,往文华国看了看,笑道:“阿叔劳苦功高,自不用多讲。但这第三杯酒,我却不是敬与阿叔的。”
端着酒杯,邓舍走下堂上,来到洪继勋的身前,双手捧杯,神色端重,言辞诚恳,说道:“察罕围城月余,攻战不下数十。若无先生殚精极虑,与本王谋划计策,益都城池能否守住,实在两可之间。无先生,便无益都。无益都,便无本王。无本王,谈何海东?先生之功,实为居首。此杯酒,请先生饮。”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4 宴中
邓舍的第三杯酒,不敬文华国,却敬洪继勋。
这个举动,不但出乎了姬宗周、颜之希等人的意料,更也叫洪继勋没有想到。本来很安静的堂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姬宗周不动声色地瞟了洪继勋一眼,见烛光跳跃,映在他的脸上,阴影与光亮变幻交错。
洪继勋没有接邓舍手中的酒杯,他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朗声说道:“坚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
“当察罕之来时,其势也汹汹,山东震动、益都惊恐。要没有主公身处险地而镇定自如,临危不惧且指挥如意,即便有十个臣,怕也难挡察罕一击。论此战之功,臣岂敢与主公相提并论?又且,益都此战,臣不过出了三两的计谋,要论败敌取胜,临阵杀人,却还全是诸将的功劳。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这一杯酒,臣愿敬与主公,并及诸将。”
“先生何必多辞?
“昔日,汉高定鼎,封赏功臣,以张良万户,萧何八千户,其虽文臣,功皆居诸将之首。诸将都很不满,自以为披坚执锐、攻城略地、劳苦异常,偏为何功居张、萧之下?张良倒也罢了,可算运筹帷幄;萧何又有何功?竟能为功臣之首!乃寻汉高说理。汉高又言道:
“‘诸君知猎乎?知猎狗乎?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今以我海东论之,今以此战论之,则先生临机决策、决胜千里,可谓我之子房。姚公镇海东,保我之后方,供给馈饷,不绝于道,可谓我之萧何。文平章连数万之军,大败察罕,全我齐境,可谓我之韩信。你们三个人,是为此战的‘功人’。至于赵、佟、张、刘、李、毕、杨、郭诸将,‘能得走兽’,虽立些功劳,‘功狗’罢了。
“这杯酒,非先生饮不可。
“又,自永平起兵以来,先生与我相助大矣!人皆见之。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双城的地图,则我无辽东。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平定高丽的计策,则我无海东。这一次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先生坚持固守益都的谏言,则我也不会保有齐地。先生之功大矣!先生之功全矣!海东谁能相比?
“因此,这杯酒,不止为敬先生此战的功劳,更为敬先生一直以来的功高劳苦!”邓舍话语诚挚,情深意切,说完了,又转过身,问堂上诸人,道,“诸君,你们来说,这杯酒,洪先生该不该喝?”
数十人的堂上,又从窃窃私语、转入安静无声。赵过首先出席,跪拜地上,将酒杯高举过头,说道:“诚如主公所言,洪先生功高过人,此杯酒,非先生饮不可!下官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文华国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往邓舍与洪继勋的面上看了又看,也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也随即跟着跨步出位。
他不比赵过,官职与洪继勋相差不大,算是平级,因此没有跪拜,只走到洪继勋面前,也是把酒杯端起,伸手拍了拍洪继勋的肩膀,大笑道:“洪先生,俺也斗胆,与主公共劝。就请你把这杯酒喝了吧!”
他们两个一带头,文如姬宗周、颜之希、章渝、罗李郎,武如张歹儿、邓承志、郭从龙,也纷纷都是或者端酒,或者跪拜,皆高声说道:“臣等亦然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偌大一个堂上,跪倒一片,只邓舍、洪继勋、文华国寥寥数人站立其中,犹如鹤立鸡群。红烛高烧,堂外夜色渐深。有风从北而来,卷动竹林、梅树,时有幽香袭入,连带寒意冷冽,刺骨冰凉。
刘果坐的位子,距离堂门不是太远,他穿的也不甚厚,被风一吹,险些打出个冷颤。不过身上虽冷,他心中却是欢喜,跪在地上,想道:“知道主公看重洪先生。却不料,竟看重到这等的程度!”
邓舍面带笑容,看也不看跪下的众人,只注视洪继勋。洪继勋默然片刻,端起酒,说道:“既如此,主公厚爱,臣虽惶恐,不敢再让。”一饮而尽。
“哈哈!”
邓舍也陪着把杯中酒饮下,右手拿着酒杯,左手往下一甩,倒抓住了袍袖,向诸臣示意,说道:“先生杯酒既饮,诸君,起来吧。……,三杯酒罢,夜宴开始!”吩咐管事,“教堂下的歌舞唱起来、跳起来!……,诸位,这些歌姬舞女,可都是原先专从高丽带来的。统统经过精心的调教,技艺非凡!寒冬过后,必有阳春。此战中,大家都辛苦了。今夜,不醉不散!”
乐声起,歌舞作。诸人皆起身归席,轰然应诺。
邓舍拉住洪继勋的手,笑道:“今夜不醉不散,可不只是说诸将,先生也要如此!……,刚才只敬了先生,没顾上别人。两个月的鏖战,不分文武,都很辛苦。来,来,先生与文平章一起且陪我,再去与诸公敬酒!”
不等洪继勋答话,他把酒杯交给侍女,一手扯了洪继勋,一手扯了文华国,先来到左边席位,给诸将端酒。文华国之下,头一个就是赵过。
邓舍与他不必多说些什么,只教酒杯斟满,连着敬了两杯,笑道:“好事成双。阿过,你守华山,与王保保激战月余,以少敌众,力保防线不失,避免了王保保与察罕连军一处,对我益都功莫大焉。
“……,长白山一战,见战不利,又敢于果断决策,间道撤军,提前与文平章会师,不但保全了我数千百战余生的精锐不致覆灭,更又壮大了援军的声势,一方面使得长白山防线更加安稳,一方面又对益都的察罕造成威胁。察罕之所以如此快的就主动撤退,此中也是有你的功劳。
“种种用兵的手段,可圈可点!我心甚慰。不过,如今察罕虽退,战事却不能算就此停歇。可以预见的将来,必有更加惨烈的激战。两句话送给你: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需得再接再厉!”
赵过恭声应道:“是。”
邓舍点了点头,叫他坐下,自又去给下边诸人敬酒,走没几步,转过头,又像是临时想起似的,随口说道:“阿水近日学会了做一种新粥,据说来自咱们的老家。我尝了几次,以前虽没听说过,但还真是颇有你我小时候经常喝的那种羹汤的味道。待会儿席散了,你不必急着走。我已经吩咐阿水,多做点,好拿来醒酒。你也留下来尝尝。”
“是。”
交代过赵过,下一个敬酒的对象本该是佟生养。按说,他的军职较之张歹儿还是有所稍低,但因与邓舍有义兄弟的关系,所以座次反而在张歹儿之前。不过,邓舍来到他的席前,却没有停步,只微笑说道:“你我兄弟,自家人,端酒不端酒,反显得见外。‘先公而后私。’待会儿你也留下来,等席散了,我另外备的有家宴,咱们再好好痛饮!可好?”
佟生养自无不允。不但答应,还很高兴。长白山一战,他获遭败绩,本就正忐忑不安,唯恐邓舍当着群臣的面训斥他。邓舍虽没给他端酒,但却肯留下他参与家宴,他的不安顿时为之一空,放松了许多。恭恭敬敬地站着,目送邓舍往下一个席位。
再往下,就是张歹儿了。
邓舍先不急着给他敬酒,带着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多时,放声大笑,说道:“当日我赐你铁枪,红脸儿,却不料你竟有今日之功!仅仅以数千健儿,五百里长驱,先取莱州,再破敌围,而后驰援益都。除了势如破竹之外,真没有别的词儿可用来形容你。……,满饮此杯!”
张歹儿谦虚不敢,对文华国笑了笑,再向洪继勋微微颔首,仰起脖子,一口饮尽。
邓舍以主公之尊,给臣下端酒,礼遇非常。能受此礼遇的臣子,自然不会有太多。接下来,诸将大多只得到了温言抚慰,受到敬酒待遇的,只又有郭从龙等几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将校。只不过,却也都是一杯到底。没有人能像赵过,竟然能得到敬酒两杯的殊遇。
转了一圈,来到使者席位。邓舍先与汪河、孟友德叙谈几句,话锋一转,点名傅友德,笑道:“傅将军,坚守益都之战,你为本王出力不少。先是有地道战,后又有突围袭敌。更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要单论战功,比较勇武,尚在李、毕之上。”从侍女手中取了酒壶,亲自把酒杯斟满,道,“我敬的最多的,是阿过,两杯酒。你,三杯饮净!”
汪河、孟友德都是脸色一变。
汪河转过脸,神色古怪,瞧了孟友德,又瞧傅友德。孟友德干笑两声,说道:“在下等本是奉主公之命,来晋见大王的。适逢察罕犯境,我两国同仇敌忾,虽聊助有些许的绵薄之力,怎敢当大王这般的礼重?实不敢当之。……,傅大人,还不快向大王致谢?酒,就免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非饮此酒,不足以表本王之心意。”
“如此,便只饮一杯。”
“也不行。为何本王要敬傅将军三杯?却是有名堂的。”
“愿闻其详。”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家主公,虽为两国。但是察罕,彼鞑虏之种,是为我汉人之共敌。这头一杯,敬的不是傅将军,敬的是我汉人英雄!”
这顶大帽子一扣下去,孟友德连道不敢,却还是力辞,不肯叫傅友德去饮。文华国恼了,哼道:“我家主公敬傅将军是英雄好汉,你却在这边如此推推拖拖,十分的不够爽利,是不识抬举?还是嫌俺这酒不好?”
没奈何,孟友德只得松口,却还是坚持,道:“只此一杯。”傅友德起身,端起头一杯,一饮而尽。文华国问道:“却不知主公第二杯酒为何而敬?”
邓舍笑道:“傅将军助我海东守城,全我益都一地。这第二杯酒,是为益都百姓而敬。”孟友德呆了呆,说道:“保全益都不失,全赖大王与海东俊彦之力。在下等不过是个外来的使者,何敢贪功?”
要说,别国的主公亲来敬酒,这传出去,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脸面,是件好事,助长了西汉的威风。孟友德却为何一再托辞?不是因为其它,正是缘由邓舍近段时日以来,对傅友德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亲近。
他与傅友德同住一处,对邓舍有意拉拢傅友德的举止岂会不知?如若傅友德果真被邓舍拉拢了过去,那眼下的敬酒就不是给西汉脸面,而是耻辱。使者派出去,就相当主公的代言人。没把任务完成,反而被外国给拉拢了过去。这算什么事儿?是在向全天下表明,陈友谅不如邓舍么?
洪继勋说道:“功劳者,有利百姓为功、辛苦办事为劳。现今益都城中,坊间百姓早已传遍了傅将军地道破敌、临阵斩将的事迹。可谓对我益都,有功、且有劳。孟使,何必苦苦推辞?傅将军,请!”
“这,……,万万不行!傅大人,……。”
文华国又焦躁起来,叫道:“我家主公自敬酒与老傅,又不是给你。你作甚一再从中搅和?岂有此理!”
边儿上的汪河,嘿然笑道:“文平章言之有理。”
他不是没有看出邓舍的用意,只是朱元璋与陈友谅不和,而朱元璋又与邓舍同为宋臣,他自然对此乐见其成。轻巧巧一句话,煽风点火。孟友德情急上来,伸手去掩案几上的酒杯。没等他掩住,傅友德已端了起来,道:“洪大人之赞,愧不敢当。殿下的厚意,不敢推辞。”又是一饮而尽。
“傅大人,你!”
邓舍冲孟友德笑了笑,第三杯酒亲手端起,递与傅友德。孟友德忍住怒气,问道:“敢问大王,这第三杯酒,却又是为何。”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这第三杯酒,倒没什么好说的。纯为我想敬与将军。请饮。”
什么是“纯我想敬将军”?赤裸裸的招揽!孟友德面色大变,眼睁睁看着傅友德接过酒杯,听他说道:“殿下厚意,不敢推辞。”再又一饮而尽。
邓舍击退察罕,虽不算大胜,但须知察罕自起兵以来,罕有败绩。海东能在这一场长达两个月的鏖战中,把他逼退,已经堪为了不起的成就了。其间,邓舍的临危不苟,海东群臣的文谋将勇,都给傅友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为重要的,他通过这段时间,耳闻目濡,了解到了邓舍仁厚爱人,但凡用人,必不计亲疏,有才就重用的宽阔胸怀。
傅友德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早先在李喜喜的帐中,锋锐为诸军冠。李喜喜败后,辗转明玉珍、陈友谅麾下,却一直不得重用。本就郁郁寡欢。如今,既见到海东的势力,又了解了邓舍的为人,为荣华富贵也好,为实现抱负也好,他对邓舍的招揽当然求之不得,不会对此表示拒绝。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邓舍有意再三挑拨他与孟友德的关系,包括不避孟友德之面,对他一再示好。这其实也是断绝他后路的做法。傅友德本来就不得陈友谅的重用,出使了一次益都,却别样得到邓舍的青睐。试想,即便他拒绝了邓舍,待返回江都,孟友德会不向陈友谅密报么?陈友谅得知后,又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要说傅友德犹豫过没有?倒是还真犹豫过。有过两次。先前是犹豫海东会不会胜,察罕退走后,他又犹豫他留在江都的家眷。
他从军很长时间了,虽没娶正室,姬妾还是很有一些的。得他宠爱的也有。他要是投了海东,姬妾们肯定只有留在西汉。陈友谅的性格,睚眦必报,一怒之下,十有八九会把她们悉数砍头,要不就发配给披甲者为奴。偶尔一想,还真有些不舍。但是话说回来,妻子岂应关大计?功名只有马上得!为了功名与雄心,这些,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开宴至今,邓舍酬劳了功臣,收服了傅友德。若说前者还是带有些勾心斗角的意思,后者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他见傅友德饮下第三杯酒,大喜过望,丢了洪继勋、文华国,探过席位,抓住傅友德的手,笑道:“我与将军相识的时日虽浅,但是我却可断言:将军绝非池中物!走,与我回去主席,咱们再把臂痛饮,不亦快哉!”
傅友德当然不是池中物。自来到这个时代,傅友德更是邓舍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历经两个月的水磨功夫,千方百计,百般示好,连离间计都用出来了,终得良将相投。他高兴的不得了。
也许,此举会引起陈友谅的不满。但是“远交近攻”,陈友谅离海东的地盘远得很,他再恼怒,暂时也是鞭长莫及。并且,邓舍更可以大胆地断定,只要中间有朱元璋在,只要朱元璋与陈友谅的战事不停,别说拉拢走一个傅友德,即使连孟友德也留下,又能怎样?陈友谅也是一个堪称雄杰的人物,有着雄图大略,为大局考虑,为合纵连横,面对日渐强盛的朱元璋,为得到海东的联合,也只有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真到了那个时候,海东该怎么做,是否与他联合,自然再视局势而论就是。
换而言之,邓舍留下傅友德,看似得罪了陈友谅,其实与大局无妨。
同时,再从另一方面考虑,邓舍这么做,其实也是对朱元璋的一种示好。汪河等人为何来益都?还不就为的向海东示好,以图结盟?邓舍留下了傅友德,等同变相拒绝了陈友谅。整个过程,汪河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他回去,给朱元璋一说,朱元璋对海东的印象,自然便有不同。
那么,就目前来说,邓舍虽有此用意,究竟是否真心想要与朱元璋交好?并不重要。现在需要的,就是给朱元璋一个好印象就行了。到底陈友谅离海东虽远,朱元璋的地盘却离益都不远,而且更要紧的,他的地盘离察罕也不远。在面对强敌察罕的时候,能多得一份助力,当然比少得一份为好。又而且,示好朱元璋,实际上还与张士诚有关。张士诚也临近益都,只不过,这牵涉到了日后的外交,现下倒是还不需多言。
拉拢一个傅友德,既得良将,又关系日后的合纵盟友。一举多得。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抬眼去看。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5 明珠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
抬眼去看,却见是孟友德怒极,带了赴宴的西汉使团要退席而走。邻座的几个海东臣子挽留不住,纷纷抬眼望主座看来。
邓舍只当不见,只管与傅友德推杯换盏。傅友德倒是面有不安,说道:“殿下,不如由臣出面,去与孟大人说几句话?若是因为臣下的原因,导致汉王与殿下交恶。臣实在于心不安。”
邓舍说道:“国之兴盛,全在人才。若以明珠相喻,人才就是国家的明珠。既得将军相投,是楚地之明珠归于我也。是为:‘虽楚有才,晋实用之。’即使或会因此而导致汉王发怒,我又有何惧之?”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较之陈友谅可能会出现的发怒,他更看重傅友德的相投。只要能得到傅友德的相投,即使会因此而导致陈友谅的发怒,他也在所不惜。
傅友德越发不安,说道:“殿下,……。”邓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将军请放宽了心,且来饮酒!”
文华国捋了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之上,叫嚷道:“老傅!俺早在来益都前,便已从露布上看到了你地道战破敌、阵斩萧白朗的事迹。端得是够勇悍!俺老文向来就佩服有胆有识的英雄好汉。与你相见,相见恨晚!
“……,殿下现在饮酒越来越斯文,好生没趣。俺看你也是个不识字的老实人,咱俩对脾气!以后就是自家兄弟。感情有没有,全在杯中见,且来与俺大战三百回合!”换了杯盏,摆上海碗,亲捧了酒坛子,将之倒满。拉住傅友德,非要与他拇战。
傅友德推辞不得,没奈何,只好先把孟友德与陈友谅抛置之脑后,放开了怀抱,提点起精神,与文华国两个人开始吆五喝六。邓舍笑吟吟看了会儿,堂门外进来个卫士军官,转到近前,附耳低语,说道:“伪汉使孟友德带了使团诸人,现正在院门口,要求离开。请问殿下,放与不放?”
邓舍微微颔首,那军官转头就走。邓舍又把他叫回,低声吩咐道:“备下几件礼物,替我送与孟友德。并且使团上下,都要打点一番。再去告诉迎宾馆的人,如果孟友德要回江都,尽量多挽留几天。转告李首生,本王先前交代给他的那件事儿,可以去做了。抓紧时间,要尽快办妥。””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邓舍与傅友德所言“不惧陈友谅发怒”云云,固然是他胸有成竹,的确不怕陈友谅恼怒,但是其中却也不是没有故示不在乎、以此来感动傅友德的意思。真要落到实处,毕竟海东理亏,也不能表现的太过分。送些礼物,表示抚慰,就算不起什么作用,至少聊胜于无。
至于他后半句里交代李首生去办的那件事,却是又与傅友德有关。
傅友德在小孤山驻地有家眷,他可以为了功名抱负而不在乎,邓舍却不能不表示一下关心。多挽留孟友德住几日之用意,便在不让陈友谅过早地知道此事。如此,李首生的通政司就有时间潜入汉国,看看能否找个机会,把傅友德的家眷带来益都。如果成功,当然能更好地笼络住傅友德,让他最短的时间内,死心塌地归属海东。即使失败,最起码邓舍有心,想到这一层了,也不失为笼络。
那军官应命而出。
堂上席间的气氛,因为邓舍敬酒的举动,渐入酣境。
武臣席上的叫声尤高。许多的将校都与文华国一样,将杯盏换了大碗,一口喝下去,顺嘴直流,大呼痛快。而文华国与傅友德已经分别连喝了三四碗,依然划拳不住。
邓舍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两口,目光转动,看向右边的文臣席位。
他今天举行的这场夜宴,名为庆功,说是给海东援军接风洗尘,其实通过他方才种种的举止,有心人多看的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最先的祝酒辞,包括后来与诸将敬酒的顺次,乃至敬酒给洪继勋时,暗示赵过、姬宗周以下全场跪拜奉酒,分明都在隐隐约约地暗示着甚么。
也许大部分的武将性子比较直率,看不出此中的内涵。但是文臣们,一个比一个脑子活络,比如洪继勋、姬宗周、颜之希等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即便包括谨小慎微如罗李郎,也早已看出了其间的蹊跷。
因此,相比武臣席的热闹,文臣席位就安静了许多。尽管也有人在划拳猜枚,多数都心不在焉。
邓舍看向他们时,正见到章渝离席,凑近了颜之希,不知在说些甚么。而颜之希明显的精神不振,哈欠连连,敷衍似的边听边点头。
在他两人的上首,罗李郎举杯发呆,姬宗周保持微笑,扭着头,好像注意力全在堂下歌舞。又在他两人的下首,杨行健正襟危坐,刘名将则跑到了对面的武将席,与佟生养几个混在一起,却是在喧闹着打通关。
以及其它的十数个行省与地方的官员,也都是神色各异。但是,他们却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目光与视线,时不时地都会有意无意溜向右侧最上首的席位。右侧最上首,洪继勋面无表情,正在自斟自饮。
邓舍举起酒杯,微笑道:“诸位,为何这般安静?我刚才可就讲了,今夜不醉不散。……,姬公,歌舞好看么?我记得初来益都时,王士诚却也曾给本王炫耀过他的舞姬。和他那会儿比起来,孰高孰低?”
姬宗周忙起身,恭敬说道:“主公高雅,王府里的歌舞姬,全是来自高丽。高丽舞女,天下闻名。士诚旧人,当然远远不如。郑玉有诗云:‘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鲜。’果然言下无虚!臣今日大开眼界。”
郑玉,字子美,徽州人。至正十四年,曾被元廷除为翰林侍制,不过因当时天下已乱,他称病,没有到任。徽州本为文学鼎盛之地,文风昌盛,此人在当时也是颇有声名的,从其读书的人甚多,以至“所居至不能容”,连他家都住不下了。为此还专门办了个书院,可见门生之众。
邓舍笑道:“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徽州的人文鼎盛,我却是久有神往。不过治国安邦,却绝非单纯文人可为。姬公治理莱州,屯田地连年丰收。比之郑子美,虽诗名不及,才干上却更胜一筹。”
他本来正说着舞女,却顺着姬宗周的话,陡然把话题转到了这方面。姬宗周莫名其妙,心想:“‘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却是好句,只不知谁人所写?”不敢问,只谦虚地说道:“主公称赞,臣不敢当。不过治国安邦,倒是确如主公所言,并非文人可为之事。”
邓舍问洪继勋,说道:“洪先生以为然否?”洪继勋点了点头,道:“主公所言甚是。‘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圣人云:知行合一。些许的诗名文采,确与国家之事上是毫无用处的。”
海东文臣多有干才,但是若论文学,还得以杨行健为上。他有家学,能诗擅画,听过洪继勋的话,有点不以为然,插口说道:“文学之士,虽无大用,然而先生之言未免过矣。至少,赋诗作画,能稍微地陶冶情操。”
“歌舞弦乐,亦能陶冶情操。文学之士,固然对寻常百姓而言,是为可仰慕其风流。但是对人主而言,对殿下而言,不过便好比堂下的歌舞之姬。蓄养之,聊助声色罢了。”洪继勋瞅了杨行健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行健还欲待反驳,邓舍笑了笑,打断了他们的这一番小小争执,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说起来,如今虽然退走强敌,今夜庆功,我其实并不高兴。”杨行健道:“请问主公,为何烦忧?”
“看我海东行省上下,虽然人才济济。但是要论治世的干才,却实在不多,也不过只有洪、姚两位先生,以及诸位罢了。我刚才同傅将军讲,人才就好比明珠。我海东的明珠,委实太少。每念及此事,难免烦忧。”
杨行健开解说道:“此事有何烦忧?主公宽仁爱人,只要继续这样下去,天下高明之士,自然会络绎来投。”
“话虽如此说,我海东不比江南,人才本就少。尤其辽东苦寒之地,更是向来文风不盛。今虽得山东,是为圣人桑梓,但是我海东所有的地方,又不过只是齐鲁的四分。纵我望眼欲穿,怕也是难得贤才!”
杨行健道:“主公爱才,人所共知。眼下的形势,……。”
邓舍拈着杯子,突然又把杨行健的话打断,说道:“洪先生。”杨行健愕然,住口不说。洪继勋应道:“臣在。”邓舍说道:“早在平壤的时候,没来益都之前,我就多次曾经听你提及,说起你有一个族弟?”
“是。”
“名叫洪继荫?”
“是。”
“很有才干?”
“……。”
“还有一个叫李兰的门客。我记得,在取下南高丽之后,你有过推荐他出任汉阳府的知府?当时因南高丽才得未久,地方上需有重将屯驻,故此我没答允。可对么?”
“是。”
汉阳府原为高丽的陪都之一,是南高丽最大的一个府县。要论其繁华的程度,比平壤还要更甚。地位非常重要。当时,文华国与赵过才得南高丽不久,洪继勋就推荐李兰出任此职。邓舍以“地方上需重将屯驻”的原因给以婉拒。当然了,他之所以拒绝,实际上是为了抑制洪继勋势力的发展。其实,直到如今为止,洪继勋在南韩也还是丝毫插不进手的。
不过出于种种的考虑,邓舍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他笑道:“大战才罢,我山东地方上百废待兴。特别莱州、泰安等地,非有真才干者,不能接手。先生,可愿割爱?我有意请你的族弟与李兰出山,就任这两个地方的知府。依你看来,可行么?”
邓舍此言一出,洪继勋沉吟不语,姬宗周诸人皆是一愣。
姬宗周想道:“主公为何突然提出此议?奇怪,奇怪。莱州知府刘世泽战没军中,是该要找个人去接任。但是,泰安知府刘世民却是好好的。主公为何无缘无故要将之换任?莫非是不满刘世民在此战中的表现?
“陈猱头的军报中,对刘世民的评价的确不如杨万虎对杨行健的评价,可他也没犯下甚么错处呀。而且,就算如此,换地方知府非为小事。李兰、洪继荫两人,至今未曾在行省任过一官半职,有何资格才出山就任职如此高位?……,难道,主公是在示好老洪么?”
洪继勋也拿捏不住邓舍的意思,他轻轻拍打折扇,一边措辞,一边说道:“莱州是为屯田要地,兼且为益都与海东的中转枢纽。而泰安临前线,位置也是为极其的要紧。此两地,非有经验、有资历,并且允文允武的人物不能坐镇。臣的族弟洪继荫与门客李兰,虽然有点小小的才能,但是,……。”
“小小的才能?先生何必谦逊!我虽与他两人没有见过,但是他们若只是有些小小的才能,怕先生也不会推荐李兰为汉阳府知府。怎么?先生是不忍割爱?哈哈。”
“绝非因此。”
“又或者是嫌知府之位太低,不足以发挥洪、李二人的才干么?”
“臣惶恐,绝无此意。”
“那么,为何推辞?”
“臣所怕者,所任非人。如果耽误了主公的大事?臣万死难赎。”
“只要先生肯允他两人出任,耽误不耽误国事,自与先生无关。有本王负责。”
“刘世泽战没军中,莱州知府空缺。但是,泰安知府刘世民?”
“刘世民在此战中表现不错,论功当赏。我已决定拔擢他入行省,公文不日就会下达。”
邓舍与洪继勋的对话,渐渐吸引住了大部分坐在前排的文臣。刘世民、刘世泽兄弟都是海东旧臣,姬宗周对他们不算熟悉,杨行健却是很了解。
他想道:“早就听说,两刘兄弟与老洪走的很近。主公提出准备要把刘世民调入行省,又有意任老洪的族弟、门客接任刘氏兄弟的原职。用意何在?是在示好洪继勋么?但主公刚才的祝酒辞里,特别敬酒的时候,分明却对老洪表现了不满。……,难道,是俺理解错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暗道:“待席散,却需得将此事立即写入信中,送与姚公知晓。”
洪继勋沉默片刻,说道:“主公既已决定,臣当然没有异议。”邓舍大喜,转头瞧了瞧傅友德,傅友德与文华国还在拼酒,又把头转回来,笑对文臣,说道:“我海东,又得明珠两颗。可喜可贺。诸位,且饮此杯。”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6 传记
接下去的夜宴乏善可陈,因为文华国等远来初到的缘故,不到二更天,宴席就散了。
邓舍送诸臣出门,在梁园的门口,还一时兴起,与文华国、赵过两人的亲兵们说了几句话。他两人的亲兵多数都是老卒,文华国的亲兵队长更也是上马贼的出身,算是老兄弟了。邓舍与他们都是早就认识的。
燕王殿下过来叙话,那些亲兵们,尤其文华国的亲兵队长顿时就自觉身份与众不同了。一个个激动非常。甚至在出王府的时候,走着路都全是一副腆胸叠肚的样子,还拿着挑剔的目光,一个劲儿地去看其它诸将、特别是文臣们的侍卫与随从,整个的一个瞧不起和高高在上,脸上就差写上“瞧见没?老子是从龙元勋”几个字了。
邓舍看着好笑,但是了解他们的心情,却也不足以奇,只是再三叮嘱,要他们平时务必多加注意,扈卫好文华国与赵过的安全。
文华国、张歹儿诸将现今虽然皆身居高位,却不脱军人的本色,主动提出归营住宿。邓舍没有多做挽留,对文华国说道:“城外驻军数万,不能没有重将镇守。我待会儿的家宴,就不请阿叔参加了。毕竟军务才是最为要紧。军令要严,没有我的命令,城外各营,不管将校、抑或兵卒,一个人也不许入城。违令者,斩杀毋论!”
文华国笑道:“主公尽管放心。有俺在,绝对不会闹出半点乱子。”邓舍点了点头,又笑道:“阿水熬的汤,我刚才已经专门吩咐了人,盛了一些,快马送去阿叔在城外的帅帐了。也请阿叔尝一尝,看看味道如何。”直把文华国等人送出府外,看他们远走,这才转回。
武将们先走,文臣都是坐轿子,走的晚。
邓舍又在门口见着了洪继勋,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手,见他穿的单薄,命侍卫取来大氅,亲手与他披上,笑道:“先生一身,干系我海东全省。方今察罕才退,俗云:‘下雪不冷化雪冷’,最近一段时日,需要去做的事情很多,想来定然会更加忙碌。天冷寒沉,先生可千万要注意身子。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莫要累坏了。”抬头看看天色,“夜色深重,快要二更,我也就不再多送先生了,路上慢行。”
洪继勋道:“是。请主公留步,臣等告退。”顿了顿,又说道,“有关洪、李两人,等臣回去后,自会把主公的意思转告与他们。只是不知,主公明天有没有时间?如果有的话,也好命他两人前来跪拜谢恩。”
“不必了。明天我打算出城巡视营中,看一看将士们。……,这样吧,大约过个两三日,泰安陈大帅与刘世民便能回来益都。等到那个时候,再叫洪继荫与李兰过来,做个交接,顺便直接前去上任就行了。”
洪继勋自无意见,答应了,行个礼,自与姬宗周等人乘轿回去不提。
邓舍的家宴没请几个人,无非赵过、佟生养、邓承志等寥寥数位而已。另外,还有罗李郎。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有四五个人。没在梁园里办,地点放到了后院书房。侍女、下人也一个没用,伺候服侍的全是邓舍的姬妾。案几上摆放三四样小菜,王夫人素手调羹,邓舍亲自温酒。
人虽少,其乐融融,相比刚才的宴客厅热闹喧哗,别有一番情趣。
邓舍一边热酒,一边与赵过等人说话,看窗外夜深、听风声萧瑟,觉院中寒意、而室内温暖如春,忽然间,心生感触,喟然叹息,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的这首诗,我从小就喜欢。可惜的是,却一直以来没有机会行此雅事。
“想当年,自十来岁起,我便随父上阵,先是呼啸黄河两岸,后又跟随义父参加红巾。征战沙场、不得稍歇,忽忽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呼啸黄河两岸之时,我年岁尚小,暂不多讲。单只参加红巾后,历数我所曾参与的战事,大小何止百数!而今想来,尚且历历在目。
“……,阿过,咱俩在一起的日子最久,你可还记得,四年前,咱们投红巾不久,在陕州打的那场仗么?”
“臣、臣记得。当时的对手也是察罕。本来在陕州的驻军并非咱们这一支。因为察罕围城日紧,故此刘太保临时调动我部前去增援。不过军马才动身不久,即、即听说灵宝已丢,为察罕所拔。灵宝是为陕州的后翼,灵宝一丢,陕州军因而军无斗志,弃城西遁。我、我部虽数百里急援,却也没能将之救下。后来,察罕在平陆,追上了陕州军,以铁骑蹙之。
“刚好,我部也赶到了。臣记得当时带兵的指挥是冯、冯长舅,那会儿他还不是副万户,应该是个千户,当、当机立断,趁察罕与陕州军战事胶着的机、机会,率领我军,又从察罕的侧翼对其发动了进攻。一番激战,从中午打到夜半。杀死的鞑子无数,我军死伤的兄弟也是无数。”
邓舍放下酒壶,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左边的胸膛,上边有个显眼的疤痕,长达数寸。红烛高烧之下,看着很是可怕。佟生养、邓承志与罗李郎之前都没有见过,眼中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邓舍说道:“这道疤,便是在那场战事中留下的。四年前,我还小。力气没长成。战场上遇见了个鞑子的勇士,那厮用的一柄大刀。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一刀,便砍飞了我的长枪,顺着劈下来,直把我的铠甲也劈成了两半。”
他往疤痕上比了一比:“再多砍入一指,我这条命就算交代了。……,阿过,全亏了你,奋不顾身,跳上那厮的坐骑,——,是用咬的吧?哈哈,把那厮的耳朵都给咬下来了。给我时间,让我缓了口气,弃枪换刀,合你我二人之力,才总算将那厮杀了。说起来,你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
佟生养等人都是笑。邓承志道:“叔叔,却不曾想,你小时候还有这样的事?把那鞑子的耳朵给咬掉了?哈哈。”
赵过难得的带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当、当年臣也小。那鞑子浑身上下都包着铠甲,像个铁皮人似的。臣、臣无从下手。情势也紧急。一急起来,顾不了许多,一口便咬下去了。但之所以最后能杀了那厮的功劳,却还是全在主公的身上。是主公临危不惧,虽然负伤,越发勇武。要、要不然,怕臣的小命也就要交代在当时了。”
室内虽暖和,邓舍解开衣服,却还是有些冷意。
王夫人伸出手来,帮他重新把衣服穿好,说道:“却是一向来,没有听过殿下提及,原来与叔叔还有过这样一段故事。叔叔,你对殿下既有救命之恩,妾身便给你端杯酒,也好为殿下谢一谢你,可好么?”
赵过忙起身,拘谨地说道:“臣何德何能,不敢劳娘子端酒。遍数往昔战事,要说起来,还是主公救臣的次数更多。”他尽管推辞,王夫人不肯答应,自管自斟了杯酒,端捧与他。
邓舍笑道:“今天家宴,不论主臣。阿过,这是你嫂子的心意,便饮了吧。”
赵过推辞不得,无奈,只好惶恐不安地把酒喝下。
邓舍又悠然说道:“不瞒你们说,近些日子里,我常常夜半醒来,思及往事,恍然一梦。想当初,战场厮杀,朝不保夕。现如今,坐拥数省。当初察罕兵威之盛,我数股联军与敌,犹且不是对手。到现在,我孤军奋战,居然能勉强与之平局。……,阿过,当日厮杀疆场的时候,你却有没有想过,咱们竟也能有今日!”
赵过道:“主公龙凤之姿,自幼便不同凡响。臣、臣小时候就知道,主公绝非池中之物。今天的局面,臣、臣以前是没有想过的。不过细细想来,以主公的雄才,能崛起自草莽,起坐有数省,却也是意料中事。”
“哈哈。好你个赵过,也学会阿谀拍马了!”
笑了一阵,邓舍又给赵过等人把杯子填满,不再回忆往事,殷勤劝酒。
下酒菜不多,却皆出自王夫人之手。色香味俱全,令人观之,不忍下筷。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佟生养等本就在夜宴上饮酒不少,便有了四五分的酒意。酒劲涌上来,不免嫌热。邓舍离开席位,踱步到窗前,拉开了点缝隙。冷风吹进来,顿时精神一振。
他转过身子,与佟生养说道:“阿佟,却有件事儿,我得先给你透露个风声。此番与察罕对战,你部女真骑兵固然立功不少,但是长白山之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待来日论功,怕少不了我需得在诸将的面前,斥责你几句。你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可不要说我不顾兄弟情谊。”
这就是邓舍用人的手腕了。
佟生养有长白山之败,不给点处罚,说不过去。用兵之道,最忌讳的就是用人唯亲、奖罚不明。但是,却有一点:如果佟生养是寻常的汉人将校,邓舍处罚也就处罚了。毕竟,佟生养所部都是女真骑兵,乃为异族。纵有结义兄弟的恩情在,处罚之前,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既顾全了情分,照顾到了女真人的情绪,又不致影响军纪。
佟生养面带羞惭,放下筷箸,出席跪拜,说道:“哥哥信得过俺,叫俺带的女真人,堪为全军第一精锐的骑兵。却在长白山,被关保占了便宜。有负哥哥的厚望与重托。俺自知罪责深重,但请哥哥从重责罚。”
邓舍一笑,扶了他起来,说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的军报,我都看了。要说长白山之败,你部以少击众,虽然落败,过错却也并不算太多。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战败一次不要紧,重要的,你要从中吸引教训,搞清楚,到底哪一点做的不好?吃一堑,长一智。这样就行了。”
淳淳教诲。
又从此话题中延伸开来,帮佟生养分析长白山一战中的利弊。说的兴起,更搬动座椅、案几,摆成地形图。以佟生养为关保,重现当日元军突围的阵势;并由他本人来当佟生养,指挥女真骑兵,截击对垒。
赵过与邓承志也分别参与其中。
邓舍调整了佟生养原本的战术布局,将队伍向外边拉出了十数里地,避开了山路崎岖的地面,更好地发挥了骑兵的优势。并在开战之初,就调遣精锐,抢占住了上风口。如此,则又避开了当后来起风时,导致全军被沙尘迷眼的情况。佟生养当时落败,虽然有寡不敌众的因素,但其实一个地利、一个天时,才是最为决定性的原因。
邓舍总结说道:“阿佟,若论冲锋陷阵,你的确是一把好手。即便是我,要与你相比,怕也自愧不如。但是,冲锋陷阵的再好,也不过只是个将才。你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不知书。以后,待闲暇时候,需得多识些字,多看点书。你要记住:为将者,不可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卷纸,递给佟生养,说道,“这是我昨天从从《宋史》中,抄下来的《王审琦传》。你不妨拿回去看看。”
佟生养恭敬接过,道:“是。”
他不知王审琦何许人也,罗李郎饱读经史,《宋史》虽才编成了不过十来年,他却也曾有读过的,知道王审琦此人。
王审琦,乃为宋太祖布衣时,所结交的“义社十兄弟”之一。其先辽西人,后徙家洛阳。严格意义上讲,佟生养关北人,也算隶属辽东,他两人算是老乡。王审琦善骑射,这一点也与佟生养相似。
他与佟生养不同的地方,性子纯谨,且能文能武,史家赞其为:“重厚有方略”。并且在“义社十兄弟”中,他也算是较为荣华富贵的一个。不但他本人得有宋太祖的恩宠,而且他的九个儿子,也皆得任高官,并有多人得尚公主,可谓显赫一时,时人称之为“九院王氏”。家声连绵数百年不坠,实为“京师甲族”。直到南宋,还曾出过一位宰相。
邓舍之所以会选拣此人的传记交给佟生养去看,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这为人主上者,摘选史书传记给臣子们看。前朝历代不乏其例。有很多话不适合明言,选一个历史上合适的例子,拿过来给对方一看,对方只要聪明,自然心领神会。便不需要再多讲些甚么,全都有了。
邓舍家宴,先不急不忙,与赵过叙旧日交情,再把亲手抄录的传记交给佟生养。诸般铺垫之下,他自觉火候已到,可以转入正题了,瞧了罗李郎一眼,缓缓说出了一番话来。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7 有喜
邓舍瞧了罗李郎一眼,说道:“今天家宴,一来为阿过、阿佟、承志接风,二来,其实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们。便在前天,我接到了海东家里的来信,……。你们猜,信上写了甚么?”
“臣等不知。”
“却是官奴有了身孕,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赵过等人闻言之下,先是愣了愣,继而纷纷露出欢喜的神色,接连起身,跪拜在地,高呼说道:“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佟生养与罗李郎的位置较为靠近。他喜笑颜开,重重地锤了罗李郎一下,带有不满,埋怨道:“老罗,你的口风倒是甚紧!刚才夜宴上,俺却也找你喝过几杯酒,你就不肯把这事儿先告诉与俺?”埋怨完了,却发现,罗李郎竟也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色。佟生养不免奇怪,问道:“怎么?”
邓舍笑了笑,接口说道:“阿佟,此事却须怪不得罗郎中。最近左右司太忙,我也一直没有空闲,所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罗郎中。不但罗郎中,现今益都城中,包括洪先生在内,也还没人知道此事。你们是最先晓得的。趁着家宴的机会,说出来,高兴高兴!”
别说洪继勋、罗李郎,实际上,就连王夫人也是才知道此事。佟生养说罗李郎口风紧,口风最紧的却是邓舍。他之所以直到现在,才肯将此事讲出,原因有两个。一则,正如他所言,这两天的确太忙。二来,却是与随报喜家信而来的另一封信有关。
另一封信是吴鹤年写的。
自文华国驰援海东以来,朝鲜的军政事务就暂时交由了吴鹤年掌管。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邓舍留在平壤的家眷,更是吴鹤年照顾的重中之重。
要说起来,得知罗官奴有喜,中间还有个小插曲。
罗官奴年幼,对怀孕没经验,前期的妊娠反应也不明显,又还是个孩子,整天贪玩,丝毫没有察觉。
还是前阵子,有一次,她与李阿关的女儿提及了一下(早在李敦儒死在益都之前,李阿关就已经把女儿接到了平壤),李阿关的女儿和她年岁相仿,两个人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在缺少同龄人的邓舍后院之中,却是难得少有的玩伴,早已好似闺中密友,无话不说。毕竟怀孕两个多月了,身体上肯定有变化。罗官奴便把这种变化,当作一件怪事,很纳闷地告诉了李阿关的女儿。李阿关的女儿也不懂,无意中,又转而告诉了李阿关。李阿关有经验,听了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找来了吴鹤年。
再通过吴鹤年,请来了大夫,经过检查,是个喜脉。
吴鹤年却也机灵,人有心计,用现在的话讲,很有政治敏感度,深知此事关系重大。那姚好古与洪继勋为劝说邓舍立妃,各执己见,立场鲜明,曾经屡次三番的上书谏言,他虽没参与其间,对此却早有听闻。牵涉到了辽东、海东官场的明争暗斗。如果在这个时候,罗官奴怀孕的事儿被有心人得知,影响可想而知。因此,他当即下了封口令。并请李闺秀写了一封报喜信,连带他自己的一封信,连日送来了益都。
也就是说,罗官奴有喜之事,到目前为止,除了李阿关等人之外,也只有邓舍、吴鹤年,以及今夜参加家宴的几个人知道。
吴鹤年在信中,贺喜之余,并且很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担忧。不过,他很明智,通篇信中,丝毫没有提及“立妃”,更半点没有涉及到有关洪、姚之争的内容,只是在信末写道:
“方今益都才胜,娘子更有身孕,是双喜临与我海东。臣在平壤,虽深居简出,少与同僚来往,然而平素议事、相会,闲暇的时候,也常常听到有人高谈阔论,言及‘乾坤阴阳’云云。双喜临门,固为好事。若教有心人闻之,难免另生波折。主公的心意,臣不敢猜测。但是出于忠诚,却又不能不把这些事情如实地告诉您。该如何处理,伏唯请主公决断。”
计算罗官奴怀孕的日子,应该是在益都战事开始之前,但是,好巧不巧,偏偏在察罕撤退后,这件事才被知晓。对邓舍来说,当然是双喜临门。但是,对有心人来说,说不定就会在这上边做些文章。
吴鹤年的顾虑很对。也因此,邓舍自从前天得悉喜讯以来,便一直在反复考虑。直到此时,考虑成熟了,方才借家宴的时机,告诉了赵过等人。
王夫人神色瞬息百变,邓舍转头去看她,她扮出一幅笑颜,万福行礼,说道:“妾身也恭喜殿下。早先在双城,妾身却也曾有见过官奴妹妹的。当时就看了出来,官奴妹妹生有宜男之相。”捂嘴一笑,眼波如水,仿佛欢喜非常,又说道,“妾身就先预祝殿下,生得贵子。”
“哈哈。那就承你吉言?……,阿过,你们还跪着干什么?都快起来!”
赵过诸人起身,齐齐端起酒杯,表示庆贺。邓舍与他们碰了一杯,一饮而尽,转眼又瞧了瞧罗李郎,似乎漫不经意,说道:“明天,我就打算把这件喜事告诉洪先生等人。……,罗郎中,听说前两天,洪先生邀你去他府上了?你们两人把酒对饮,直到夜半才散,可有此事么?”
“前两天?是了,洪大人是有请微臣去他府上,不过他邀请的却并非只有微臣一个人。还有颜之希、姬宗周诸位大人。也并非为饮酒而邀请的臣等。实为公事。”
“噢?什么公事?”
“主公前数日,不是命臣等要好生抚恤因此战而受到损失的百姓么?这件事的牵扯面太广,要做好,非得分省、益都地方与分省左右司配合不可。因此,洪大人就牵了个头,将姬大人、颜大人与微臣都召集了在一起。确实是直说到夜半,才把各方面的头绪都捋清。”
邓舍道:“原来如此。那抚恤诸事,安排的怎样了?”
“城内百姓,大多已经开始安置落实。周边县、乡里的百姓,至多到明后天,也将要准备开始着手。”
邓舍点了点头,忽然又把话题转开,说道:“官奴还小,一个人在平壤,往常还好,现今有了身孕,怕是免不得会有些想念亲人。我打算过几天就把她接来益都,到时候,给你几天休沐的假期。你们见个面。你看行么?
“……,对了,顺路把你的夫人也接来吧,路上也好有个照看。我知道你府上地方小,也不必再为你夫人另寻地方居住,待她与官奴来到益都之后,便一起住在我这后院里边,也就行了。好么?”
罗李郎唯唯诺诺。
佟生养心中想道:“却也蹊跷!从今儿傍晚迎俺们入城起,直到适才夜宴席上,又到现在,主公看起来,怎么似乎都有点古怪的样子?接俺们入城时,出城三十里不说,还更步行相迎文平章。夜宴上,又分明暗示赵过、姬宗周以下,全部跪拜奉酒以敬洪继勋。这现在说起了娘子有孕的喜事,又东拉西扯,说到洪继勋的身上作甚去?
“……,噫!文平章、洪继勋,此战击退察罕,我海东获得前所未有的大胜。……,娘子有喜。前天便知道了有喜,却直到今天才说。”佟生养倒抽一口冷气,隐隐明白几分,想道,“莫非是因为?”
他装着给众人倒酒,拿眼去瞧邓舍,见邓舍不动声色。偷觑赵过,见赵过呆个脸,便像个泥塑的菩萨,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转过脸,瞄了瞄罗李郎,罗李郎看似镇定,而其实从邓舍话题转入洪继勋起,他放在案下的手就捏紧了衣襟,更脸色发白。
只有邓承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手握着酒杯,一手不停地叨菜,边吃还边称赞:“好吃!好吃!”下酒菜,都是王夫人亲手做的。她巧笑嫣然,说道:“志哥儿,这一个多月来,你都随军征战在外。风餐露宿。想来定是十分辛苦的了。吃着好吃,你就多吃点。若不够,再去给你做。”
“多谢干娘。……,父王,您也吃呀。尝尝这个,真是好吃!”
佟生养倒了一圈酒,坐回本位,越是寻思,越是不安,越是观察,越只觉得室内的气氛忽然间,变得微妙难言。他如坐针毡。邓舍却好似浑然不觉,接口邓承志,笑语晏晏,谈了几件闲事。
罗李郎终于忍耐不住,说道:“臣,臣,……。”
“说是家宴,何必称臣。罗郎中,你这是怎么了?看你面色有些发白。……,”邓舍好像才注意到罗李郎的异样,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罗李郎仓急之下,再度出席跪拜,袖子带倒了案几上的杯盏,“哐啷啷”响成一片。他却也顾不得太多,连连叩头,话语颤抖,说道:“臣自知罪责深重。臣、臣,臣实不该……,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作甚!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如此?到底怎么了?你不该?你不该做甚么?是有什么事儿么?你快快起来,不要这样。咱们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说清楚就行了。……,快起来,快起来。”
邓舍和颜悦色,罗李郎不敢起身。
他俯首在地,说道:“前两天,洪大人邀臣去他府上,臣实不该应许。但是当时,臣所想者,只是为了抚恤善后等诸般事宜。不敢隐瞒主公,娘子有喜的事,若非主公今夜言及,臣真的还是不知道。臣、臣,……,主公,臣自知罪责深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罗郎中、罗郎中,叫我说你什么才好!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你起来罢!要说起来,是我的不对。官奴有喜这件事,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的。你到底是官奴的父亲,与别人不同。”
“你到底是官奴的父亲,与别人不同。”
这句话落入罗李郎的耳中,无异黄钟大吕,震的他心神俱裂。洪、姚之争,支持立罗官奴为王妃的,可不是别人,正是洪继勋。便在得知罗官奴有喜的关头,他却跑到洪继勋的府上,所为者何?不错,当时他是还不知道罗官奴有孕,当时也的确是为了公事,然而,这些重要么?
他不比佟生养,人虽谨小慎微,不是笨人。早在夜宴席上,就发现了邓舍对洪继勋的态度有些许的不对。再联系到眼下,忽然得知罗官奴有喜,并更由此扩展,追溯至洪继勋与姚好古的“立妃”之争。罗李郎心中明白,他陷入了一个大大的漩涡。
他汗如浆出,惶声急道:“主公!主公!”有心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慌不择言,他冲口而出,说道:“主公!臣斗胆,臣实在从没想过立小女,不,立官奴,……。”话一出口,就觉不对,罗官奴虽为他的女儿,现为邓舍的姬妾,名字却早已就不是他所能叫的了,反手狠狠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臣失言。不是官奴。……。”“啪”,又给自己了一巴掌,急的满脸通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有关立王妃之事,臣不敢欺瞒主公,臣自知人微位卑,实在从来未曾想过。主公!主公!”
脑袋直往地上磕。
“立王妃?罗郎中,你怎么想到这儿去了?说好了今天是家宴,之所以把你也请来,就是因为官奴有孕,你毕竟是他的父亲,不可不叫你知道。这却与立王妃有何关系?”
佟生养、邓承志看着罗李郎的窘急之样,面面相觑。想要劝解,不知该说些甚么。
赵过咳嗽了一声,徐徐说道:“罗、罗大人,主公并无它意。你、你何需如此?娘子有喜,是件大喜事。你快起来吧。坐下来,好好说话。”
罗李郎便如找着了救星似的,拽住了赵过的袍子,惶急地说道:“赵大人,咱俩相识甚早,你是知道下官的。下官、下官,……,这立妃之事,下官真的是从没有想过!……,主公,微臣、微臣,微臣罪该万死。”他只觉得百口难辩,翻来覆去,也只好一句“罪该万死”。
他伸手拽的力气太大,赵过一不留神,竟然险些被他从座椅上拉下去,奋力将之挣脱,稳了稳身形,依然面沉如水,不慌不忙地说道:“立、立妃之事,主公今夜虽然并没有议论的意思,但是你既然说到,从、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没有想过便行了。把话说开,不就可以了么?
“罗大人,快请起来吧。这是家宴,你、你总跪在地上,成何体统?”
“罗大人”三个字,赵过咬字甚重。
佟生养灵机一动,却忽然由此想到了别处,他暗中想道:“罗大人?罗郎中!自今夜家宴始起,主公便一直以‘罗郎中’来称呼老罗,说是家宴,却又以官职相称。……,其中意思,耐人寻味。是在提醒老罗,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儿么?”
罗李郎福至心灵,却从赵过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好似溺水的人捞住了救命稻草,连声说道:“是,是!赵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愚昧,下官愚昧。……,主公,微臣明天就去与洪大人讲,有关立妃此事,臣从没想过。”仰着头,又是惶恐,又是乞求,问邓舍,“这样做,可好么?”
邓舍还没说话,王夫人俏声道:“罗郎中,你这是何苦呢?主公本无此意,看你把头都磕的红了。快起来吧。”却是地上铺的有地毯,罗李郎磕头的时候,用力虽大,倒也不曾伤着皮毛。
邓舍一笑,道:“阿水说的对,我本无此意。”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有没有想法,想不想去与洪先生说,却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不过,以我看来,现在你没头没绪的,毫无缘由,突然跑去与洪先生说这些事儿,也没甚么必要。你先起来吧。今夜,咱们只饮酒叙情,不说公务。”
——
1,干娘。
“赵氏干娘,高皇义父之妻也。”高皇,即朱元璋。朱元璋的义父是耿再辰。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8 布局
家宴直到很晚才散,除了赵过坚决要求要回城外营中住之外,佟生养与邓承志都留在了王府里过夜。至于罗李郎,他在益都有住宅,论亲疏远近,也远不及佟生养、邓承志与邓舍的关系,所以邓舍也就没有刻意地留他,甚至连送也没有送,只是吩咐了侍卫,将之扈卫回府就是。
夜很深了。
占地宽广的王府内,大多地方都已经熄了灯火,至少不多的楼阁上,还有些许的烛光。冷风从房舍与房舍之间的缝隙中穿行而过,就像是一条冰寒的小蛇似的,寒冷刺骨。星光黯淡,前后十几重的院落中,种的有不少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被风一吹,时不时便会发出阵呜咽的声响。
安排过佟生养与邓承志的住处,邓舍与王夫人回到房中。他却丝毫也没有睡意,在床上躺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而起,拒绝了王夫人的陪伴,叫来两个侍女,前边打起灯笼,转入院中,踏月散步。
虽然在夜宴、以及家宴上,邓舍都看似谈笑风生,实则这两天来,他的心情都不算太好,有点沉重。
洪继勋那天在议事会上的表现,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间。越琢磨,他越觉得问题严重。当时,洪继勋主要提出了两个意见,一个是在定基调方面,提出此次酬功应以山东派系的文武官员为主,一个是在具体落实方面,隐隐约约透露出了想为陈猱头、高延世、刘果争取功劳的意思。
很明显,洪继勋这是想要插手山东,想要在山东安插羽翼。
说实话,邓舍并不怕臣下揽权,也不怕臣下结党。他很明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党派。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也就必然就会存在斗争。他前世曾经听到过一句话,说的非常正确,八个字,就足以将这种情况概括:“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所以,他对此还是很能理解的。
甚至,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臣子结党,对上位者来说,其实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权衡之道,历来就是帝王心术。分化、瓦解,才是掌握权力的不二法宝。臣子们如果真的都抱成一团,反而不见得是件好事。
也正因此,邓舍虽然对臣子们的结党成派,实际上早有察觉,但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越过限度,他就只当不知道。那么,他的限度是什么?还是他在前世,又听说过另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对这一句话,他深信不疑。他的底限,就是军队。
海东各军的来源很杂,连带屯田军在内,现有的十数万人马,大部分都是来源自降军。高丽降军、关铎降军、潘诚降军。乃至水师,底子也多是投降的倭人。要论正宗的嫡系,严格来讲,只有寥寥不多。
虽然,经过一系列的改编与整合,降军与嫡系的区别已经渐渐不大了。现今得以掌控军权的,也全是邓舍的亲信与心腹。看起来,军队的忠诚度,也好像早就没一点问题了。但是洪继勋的表现,却给他敲响了警钟。
洪继勋想往山东安插羽翼,暂且不讲。只说他想往军中伸手,他是只打算向山东军中伸手,抑或是也向海东军中伸手了?若是前者,他是已经向山东军中伸过手了,抑或是才准备开始伸手?若是后者,他会不会已经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了?如果已经存在势力了,势力有多大?
说白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邓舍所忧虑的,就是洪继勋在军中,现在究竟有没有存在势力。而今,海东的军队,大致分有四块儿,南韩、朝鲜、辽东、益都。细分之下,又可分为八块儿。
南韩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汉阳府,一部分驻扎在南边沿海,带军的将校各不相同。
朝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平壤,一部分驻扎在关北,与南韩一样,名义上归平壤文华国总统,关北的张歹儿实则也有监督平壤的权力。辽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辽阳,一部分驻扎在辽西。由辽阳的陈虎总统,但是辽西的庆千兴、李邺却也有相应的独立性。
而益都的军队,才经过大战,目前集中驻扎在益都与泰安两块儿。不算文华国的援军,握有军权的,一个是赵过,名义上的总统,一个是陈猱头,镇守在地方上的重将。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邓舍的这种驻军之安排,其实本就带有互相牵制的意思。如果换个说法来讲,比如,朝鲜的文华国与张歹儿,实际上就是一个主帅、次帅,并且这两个人,一个是邓舍的叔叔,上马贼的老人,一个是邓舍亲手提拔起来的,与上马贼没什么关系。再如,辽东的陈虎与庆千兴,也是如此。一个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高丽的降军。
——,庆千兴本该随文华国驰援海东,但是,便在文华国出发之前,辽西方面又发生了一场战事,世家宝作势对前线展开了进攻。为防止孛罗与之配合,所以庆千兴就又回去了辽西坐镇。虽然世家宝的进攻很快就被击退了,而孛罗也在不久后即撤军退回了大同,不过他既然没赶上来海东的机会,也就干脆没再动了。
再比如益都,也是同样如此。一个赵过,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陈猱头,山东降军。
这样的安排,按说该是比较可靠的。
但是,既然就连洪继勋这样的文臣之首,都已经开始不满足现有的权势与地位,有了向军中插手的心思;那么,掌控一地军权的地方重将,生杀予夺养成了习惯,会不会也同样的不满足现状,有想要更上一层的想法?如果有,会不会和洪继勋一拍即合?
邓舍思来想去,在院子中走了很久,风很冷,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喃喃自语,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想道:“不管地方重将如何,现在洪继勋的麻烦,需得尽快解决。只是,也不知李首生几时才能把调查出来的结果送来报与我知。如果洪继勋在海东军中已有了势力,该怎么处理才好?山东倒是好说,他想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打回去。刘果、刘果。他既然在那天的议事会上,特别提出了刘果,甚至把刘果与李和尚、毕千牛相提并论,待来日论功,我就好好地把这刘果安排一下。顺便也好借此,给他和山东的文武们一个警告。
“……,话说回来,如今在益都,洪继勋的权势也的确有些太大。未免一枝独秀。今天夜宴上,我把洪继荫与李兰要了过来,他虽然答应了,却明显的表现出有不满。这个人,就是性子太傲。如今察罕已退,也该好好地整顿一下山东。也许,应该找个人来分分他的权了?找谁才好?
“颜之希?不行。资历太浅。罗李郎?不行,此人资历虽然够了,却太过胆小怕事,没有担当。姬宗周?也不行。这个人明智有余,不足以担大任。阿过?也不行。他的性子虽然越来越持重,但是长处却不在政务上。鞠胜、李溢、刘名将、国用安、章渝?全都不行。
“益都地方上,还真是没有谁能与洪继勋相抗衡。看来,只有尽快地从其它地方上提拔了。可是,提拔谁才好呢?
“洪继勋有资历,有才干,寻常人物,在他面前根本无足轻重。姚好古倒是不错,但他在南韩,一时怕走不开。”邓舍在院中停下脚步,沉吟片刻,想起了一个人,“吴鹤年。”
吴鹤年有资历、有干才,人虽圆滑,给邓舍的感觉,却很有点绵里藏针。自然,这个绵里藏针不是对邓舍绵里藏针,而是对别人。
从他前后在双城总管府、行省左右司中所任职做事的情形来看,其人还是很有点手腕,有点用人能耐的。尤其他本在蒙元任官,浮沉宦海二十多年,可谓官场老油条了,熟悉人情世故,且能拿捏得住僚属,若将其调来益都,分权之余,在尽快消化这块儿新得之地上,也是会很有帮助。
“只是,若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平壤的政务,该交由谁去接管?”
邓舍有两个选择,或者直接从行省左右司、又或者直接从朝鲜地方上拔擢一人,抑或者从别的部门、别的地方选取一人。
他想道:“树挪死,人挪活。上策自然非后者莫属。吴鹤年若来益都,猛一下,还不能就把他拔擢的位置太高,必须先得有个过渡。怎么过渡?不如就先任他为益都知府。至于颜之希,索性就把他对调,调去行省左右司,依旧如吴鹤年,并且兼管朝鲜分省政务。”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首先,山东地方的官员,大多还是毛贵、王士诚时所任用的。虽然为了顾全稳定,暂时来说,不能大刀阔斧地进行任免,但是,局部的调整还是没问题的。邓舍早就有心,想要把其中的一部分对调去海东。颜之希,乃是为他的嫡系,先把颜之希调走,可以减轻随后的阻力。
其次,吴鹤年在行省左右司、以及朝鲜等地经营多时,势力不小。如果直接从左右司或者朝鲜地方拔擢官员接任的话,难免还会处在吴鹤年的掌控之中。既决定要把吴鹤年调来益都,邓舍自然就不会再把行省左右司留给他遥控指挥。而若把颜之希调过去,自然就不一样了。他在左右司、在平壤都没有根基,要想坐稳位子,非得依赖邓舍支持不可。
两全其美。
月渐西沉,邓舍依然困意全无,他在院子中走来走去,直把考虑的几件事反复思考成熟,这才作罢。
他想道:“两件事。一来,给刘果调个好地方;二则,将颜之希调走,把吴鹤年调来。有此两个对策,加上在今天夜宴上,我表现出来的对洪继荫与李兰的态度,只要洪继勋聪明,大约也就知道我的想法了。
“……,又则有关海东军中诸派的坐大问题,以及洪继勋是否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此事虽然重要,却不能急躁。同时,通过对文叔与阿过的试探,暂时间似乎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并且大战才过,一时间,确实也不好下手,只有静待李首生的调查结果送来,然后再从长计议。”
回过眼,他注意到那两个侍女早冻得嘴唇乌青,灯笼中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早就换过了一根。他对下人们向来是很体恤的,此时想出了解决洪继勋麻烦的办法,更是心情舒畅许多,微微一笑,说道:“把你们冻坏了。冷了怎么不说?走,回屋里去。”
那两个侍女牙齿打架,看邓舍去的方向,却不是王夫人住处,一人壮起胆子,问道:“殿、殿、殿下,不是去娘子房里么?”
“前几天,田丰不是给我送来了两个美女?说是色目人。我还没有见过。阿水已经睡熟,便不去打扰她了。且去瞧瞧,是怎样的色目美女。”
察罕在的时候,田丰首尾两端。察罕一撤,他立马就改变了态度。尤其在高唐州又吃了察罕一次亏后,他更是前倨后恭,接连给邓舍写了好几封信。前不久,更专程派了使者,山长水远地,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两个色目女子,就是礼物中的一部分。
邓舍当时忙,没空接待他的使者,打发了姬宗周去见的面。姬宗周回来报告,田丰不外乎示好、希望继续结盟之意。
对此,益都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为顾全大局,不妨捐弃前嫌,接受田丰的示好。毕竟,田丰在棣州、河间府还有些地盘,军马不多,也还有数千,能替益都抵挡一下来自大都与河北方面的压力。
另一种意见却截然相反,以为有仇不报非君子,察罕围困益都的时候,田丰既然不肯来援,就没必要再给他好脸色。他不仁,益都何必要义?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至于借助他为益都的屏障云云,他就那么点人马,就算继续与他结盟了,能起到甚么作用?吃到嘴里的,才是实惠。
支持前一种意见的人又提出,田丰人马虽少,但他是山东本地人,在地方上还是很有影响的,不能说全无用处。并且,他到底与海东同为安丰的臣子,若真把他吞并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支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不以为然,李和尚是支持此派意见的主力,他口无遮拦,当时没说什么,私下里却对邓舍说,田丰是安丰的臣子,王士诚就不是了么?
虽然说,我海东之所以搞掉王士诚,是因为他挟持小毛平章以自重,是不守臣道,是不忠,我海东应的是小毛平章之要求。但是,当察罕来袭的时候,田丰坐视不救,难道就没有观望投敌的嫌疑么?抓住这个说法,料来就算把他搞定,安丰也没什么话可说。大丈夫行事,怎能前瞻后顾?
并且,拿下棣州与河间府,益都的防线就能前推一两百里。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山东就再无第二家,海东名正言顺,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何乐而不为?
这两种意见都有道理。邓舍却不急着做出决定。
他考虑的,不但只有单纯的战术,更有整体的战略布局。棣州与河间府的意义,不是夺下来,就能把益都防线前推一两百里、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这么简单。才打走了察罕,如果再把田丰消灭,会给大都、给察罕、给孛罗、以及给安丰、给江南群雄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会不会令元廷觉得海东锋芒太锐?会不会令察罕与孛罗觉得海东虽经鏖战,其实元气未损,因此给他们造成压力?如果给他们造成压力,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又会不会令安丰觉得海东太过桀骜?固然,安丰对海东没什么办法,但是如果导致小明王忍无可忍,直斥海东,对海东的名声会不会不太好?
尽管邓舍从没有过臣服安丰的想法,到底海东还没到可以自立的时候。朱元璋在金陵发展的不错,可不也还是恭恭敬敬地依旧奉小明王为主公么?海东的情况与朱元璋差不多,看似势大,实则危机四伏。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如今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实力,早已经就算不上大树了,但是,打着他们的旗号,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压力,能够壮大一些声势。要知道,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才过去不久,想当年,数十万宋军多路并进,一人呼,百万人应,卷动半壁北国,威势何等之盛!他在北地民间、白莲教、红巾军中,威望还是不低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斟酌。
邓舍心中想道:“击退了察罕,算是外部稍微稳定。等再把洪继勋的麻烦解决掉,把内部也稳定下来。随后,再考虑田丰的事儿吧。”一边想,一边来到了那两个色目美女所住的院中。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9 赐旗
次日,邓舍召集群臣,把罗官奴有喜的消息讲了出去。
果如他的预料、也果如吴鹤年之前的判断,洪继勋等人闻听这个消息之后,果然都是贺喜之余,一个个全都若有所思。因察罕来犯而暂时被压制下去的“立妃之争”,眼看就要因此而再起风潮。邓舍却没他们机会,接连又把那两个在昨夜做出的决定先后抛出。
“点行省左右司郎中吴鹤年为益都知府。进益都知府颜之希为行省左右司员外郎。”
调吴鹤年来益都的理由是:大战才罢,山东凋敝,急需能员干吏前来重整地方。吴鹤年为政海东,政绩卓异,是最合适的人选。改颜之希为行省左右司员外郎的理由则是:海东偏远之地,素来文风不盛。颜之希乃颜子苗裔,将之调任过去,对发展地方学风有积极的作用。
这两个理由都是无可辩驳的。群臣中虽有隐约猜出邓舍心意,看出来调吴鹤年来益都之根本用意所在的,却也或者因不关己事、高高挂起,又或者因与洪继勋有嫌隙而乐见其成,总之,没人反对。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待此两项决定通过之后,邓舍又将后续的几项人事变动一并抛出。
其一,拔擢泰安知府刘世民入行省。
“‘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泰安知府刘世民,在泰安一战中,亲冒矢石,组织得力,胆识俱优。又且,功而不骄,温良有让,有古大臣之风。进益都分省参知政事。”
其二,起洪继荫为泰安知府,起李兰为莱州知府。
刘世民与洪继勋一向交好,来往密切。李兰是洪继勋的门客。洪继荫更是洪继勋的同族兄弟。这三个人,都可算是洪继勋一系的干将。邓舍分别委以重任。尤其是刘世民,更一跃进入了分省宰执的行列。
如此一来,纵然洪继勋对邓舍不打招呼、突然袭击地把洪继荫与李兰两人要走而心存不满,却也是无话可说。要说起来,邓舍要走洪继荫与李兰,给他们任官,应该是件好事,洪继勋为何还有不满?
须知,莱州与泰安,原本的知府刘世民兄弟本即为洪系的官员。邓舍调走刘世民,然后再以洪继荫与李兰接任此两地之知府,对洪继勋来说,他在地方上的势力其实并无扩大。
并且,洪继荫与李兰两人,能成为洪继勋的亲信心腹,就说明这两个人还是有些能耐的。知府的官职,看似不低,洪、李从没在海东任过官,一任官,起步就是这么高,好像邓舍对洪继勋很照顾的样子。实则,就洪继勋认为,这其实是大材小用。地方上一个知府,实权再多,远离中枢,对洪继勋这样心存高远的人来说,有何用处?还不如在分省中任一个闲散官。至少在廷议、论事的时候,还能有个人帮助说话。
又且,泰安与莱州,一个位处前线,一个濒临海边。莱州又是山东的重点屯田区。可以预想,洪、李任职之后,定然疲于政事。有句话说:“不做不错,少做少错,多做做错。”人无完人,特别在政务繁杂的地方,难免总会犯下错处。一旦犯错,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下场堪忧。
有这么几个原因在内,洪继勋怎会不满?
此次察罕来犯,十万强军驰骋胶东半岛,来回蹂躏了好几圈,山东地方的官员或死或降,位置空缺出了不少。洪继勋本来还指望借助这个机会,把他夹带里的人,好好地安插一番。谁知,不等他开口,甚至便在封赏功臣之前,邓舍就先来了这一出。表面上看,恩遇不可谓不厚。其本质,却是把洪继勋还没开口的嘴、提前给堵上了。
听过了邓舍的这几则有关人事调动的命令,堂下群臣,敏感如姬宗周、颜之希等人的,无不暗中挑起大拇指。
姬宗周心中想道:“帝王心术,当真难测。少少的几条任命,似乎是对洪继勋恩宠有加。但若细细寻思,却不免教人一头雾水。委实看不出来,主公到底是信任老洪,抑或是猜忌老洪。如果再把今天的任命,与昨天夜宴上主公对洪继勋的态度联系在一起,更是令人云山雾罩。”
他站在臣子班列里,位置在洪继勋之后,瞧不见洪继勋的表情,拿眼偷瞟,瞧了后边的颜之希一眼,又不由想道:“老颜倒是走运。一道调令,就轻巧巧从地方直升入行省。更远去平壤,避开了益都的是非漩涡。端得前程似锦,赫然新贵。
“……,这几天,却因公务太忙,来往的与他少了些。待得晚上,且以贺喜为名,需得去他府上看看。不管怎么说,都是益都出来的同僚,我在朝中本就根基浅薄,万万不能再和他断了关系。”
姬宗周正胡思乱想,听见洪继勋轻轻咳嗽了两声,紧紧握住折扇,跨步出列,说道:“臣弟继荫,学识浅薄,实无德能。今蒙主公赏识,不以其卑鄙,拔于白衣,委以显任,竟掌一地州牧之职。委实诚惶诚恐。虽然如此,君有命,不敢辞。唯鞠躬尽瘁,以报君恩而已。继荫因为没有官身,现没在堂上。待明日廷议,臣自会令他亲前来谢恩。”
“‘君有命,不敢辞。’……,‘自会令他前来谢恩。’”姬宗周暗中摇头,想道,“老洪也老洪,虽然有才,不会做人。这样的言语,分明还是心有不满。即便你不满,又怎能当着满堂文武、在主公面前发出牢骚?此岂为臣子之道?”悄悄看了看邓舍。
邓舍倒是不以为意,微笑说道:“有其兄,必有其弟。我对继荫久闻其名了,他虽是你的弟弟,先生却也不必太过谦虚。举贤不避亲,即此理也。”
叫洪继勋退回班次,他又对诸臣说道:“前天议事会上,便已决定由文平章与李都指挥使负责此战的论功等事。文平章,你当时还没有入城。现在,我就正式把这项任务交代给你。你需得抓紧时间。马上就要过年了,争取在过年前,把该封赏的都封赏下去。才经大战,民心、士气都急需鼓舞,也好借此让大家高兴高兴,过个好年。”
这事儿在昨天的夜宴上,邓舍就给文华国通过气了。文华国道:“是。”
邓舍又问李和尚,道:“泰安陈大帅与泰山高延世,离益都还有多远?前天你不是说,估算时日,今天就该来到了么?怎么还是全无消息?”
李和尚道:“正要报与主公知晓。今天早上,臣才接到*帅与高将军的军报。因他们两部人马都损失很大,所以在接防的部队抵达后,他们又在原驻地多修养了几天,并且路上走的也不快,现今距离益都大约还有五六十里。已经定下了,明日午时之前,准时到达。”
邓舍颔首,笑了笑,说道:“陈大帅、高延世、李子繁、潘贤二,在此役中立功甚伟。不过明天我有事,怕是没办法亲自去接他们了。这样吧,文平章、张元帅、李都指挥使、郭千户,你们四个人,代我去接一下。如何?”
文华国、张歹儿、李和尚、郭从龙自然没有异议,答应了。
邓舍拍了拍手,四五个侍卫从堂外进来,捧了好几样物事,折叠在一起,似乎旗帜的模样。邓舍转下堂中,亲自取过一个,示意毕千牛上来帮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将之拉开。诸人去看时,但见上边写道:“摧锋军”。
洪继勋诸人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邓舍笑道:“先前,我闻泰安陈大帅坚守孤城的事迹后,心有所感,受其触动,赐他了一面军旗,号之为‘赤胆陈猱头’。那面旗帜,我已经派人与他送去了。而高延世、李子繁以孤军扼泰安、济南之要道,避免了这两地鞑子的互通消息,冒雪苦战,寸步不退。两千人伤亡多半,存者不过五百之数。闻听之下,亦不禁使人动容。
“我又听说,高延世虽临强敌,丝毫无惧。凡有战,即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往往以三二百之骑兵,纵横上万人之敌阵,冲锋其中,贯穿左右,来往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敌之所以屡进而无功,屡战而屡退,多赖其力。斯人虽年少,诚如益都人言语:今之罗士信是也。亦不可不壮之。
“雄师凯旋,不可无赏。而酬功封爵之事,又因功劳还没有计算完毕,眼下又无法进行。故此,我准备仿赐陈大帅军旗之例,把这面‘摧锋’军旗,也先赐给高延世。聊以先慰其功。
“李都指挥使,你立刻派人,将此旗送与高延世军中。待他来入益都,许大张旗鼓。以壮行色。”
把这一面旗交给李和尚。邓舍又展开一面,上边写道:“泰山营。”
他说道:“高延世、李子繁以两千人守要隘,能力保不失,除了高延世善攻敢战之外,其中也有李子繁精擅防守的功劳。敌对万人之众,为高延世之稳固后援,守护营垒有如泰山之不动,功亦显著。李都指挥使,这一面军旗,也即刻派人送与李子繁军中。待其来入益都,一样许他大张旗鼓,以壮军威!”
又把这一面旗帜也交给李和尚。再展开第三面军旗,上面写道:“长弓营。”邓舍问道:“张歹儿何在?”张歹儿出列,拜倒:“臣在。”
邓舍说道:“你以数千人,先取莱州,再破敌伏,驰援益都。十来天内,人不解甲、马不停蹄,转战数百里地,三战三捷,斩杀鞑虏不下三千之众。功也显著!尔部之锐,便如离弦之弓矢,一发不可收拾。
“又,你军中本长弓手多。这一面‘长弓营’的军旗,赐给你。望你部在以后的战事中,再接再砺,不要堕了关北英豪的名号!”
张歹儿双手接过旗帜,非常激动,说道:“谨遵命!”
“明日你去接陈大帅、高延世入城的时候,也许你打起此面旗帜。壮我军容。”
“是!”
“郭从龙何在?”
郭从龙官职低,本没资格参加廷议,邓舍特许叫他来的。此时,他闻声出列,跪拜在地,说道:“末将在。”
邓舍又再取过一面旗帜,与毕千牛一起将之展开。较之前几面旗帜,这面旗帜简单很多,没有“摧锋”、“泰山”、“长弓”之类的形容词,上边只有五个字,简洁明了地写道:“海东郭从龙。”
邓舍也没怎么赞他,只是就把旗帜亲自交与他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武子勉之!”武子,是郭从龙的小名。
四面军旗赐毕,还剩下一面。众人都想:“文、赵两人在此战中劳苦功高,便连高延世、李子繁都有了赏赐,他两人料来也应该不会没有。只是,只剩下了一面旗,却不知主公是打算赐给谁的?”
有机灵的,又想道:“噫,不对。看主公赐旗的顺序,高、李暂且不说,单只说在城内的,先张歹儿、后郭从龙,分明乃是按照官职之高低来赏赐的。文、赵两人,论其品级,尚在张歹儿之上。这剩下的一面旗,莫非,不是准备赐给他两人的?那么,主公又是想赐给谁?”
“傅友德何在?”
昨天夜宴上,傅友德算是正式投了海东。当夜,并就搬出了迎宾馆,由颜之希另外与他安排了宅院暂住。今天议事,邓舍也叫了他来。只是因为还没下达官职的任命,所以排在了群臣之末。
他当下出列,也跪拜在地,道:“末将在。”
“当日城外突围,夜深云密。将军匹马单枪,七进七出敌阵。斩敌将如探囊取物,破敌垒如反手观纹。连斩鞑子将校三五员,连破鞑子营垒四五座。将军之勇,使临城观战如我者,亦然心神激荡。料彼鞑酋,更定然肝胆俱裂。这一面旗,遍数海东英雄,非将军不能得之。”
旗帜展开,两个字:“霹雳。”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0 缺粮
邓舍赐旗的举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赐旗给有功的将士、部队,有助增强他们的荣誉感。军人有了荣誉感,作战自然就会勇敢。并且,有了荣誉感,对其个人所在的部队就会有归属感。有了归属感,就也能够更进一步地增强凝聚力。不管是荣誉感,还是凝聚力,对军队的战斗力与忠诚度都会大有帮助。
二则,在正式酬功之前,先赐下几面旗,也就等同先给文华国、李和尚指明了论功的侧重点。至少,得到旗帜的几员将校的名字,便肯定会因此而出现在论功行赏的名单上,并且还会比较靠前。
新年快到了,赐过旗,颜之希、罗李郎又奉上了七八个庆贺新年的方案。这是邓舍之前就交代过的。众人讨论一番,从中选择了几个,算是就此定下。七嘴八舌地说完,邓舍看堂外天色已然不早,将近午时。他环顾诸人,问道:“还有别的事儿么?”
颜之希出列,说道:“臣尚有一事,需得请主公定夺。”
“何事?”
“有关海东援军。如今,山东的战事已经宣告结束,文平章、张元帅所部也皆已陆续从各个战场上撤出,来到了益都。益都才受察罕之围,城中存粮,剩下来的委实不多。现在城外连带赵左丞部,总共两三万人的军队,短日内还好,如果时日一久,供给上怕是会有些吃力。”
益都城中的存粮不多了,几万人吃喝拉撒,一天下来,耗费极大。颜之希虽然已被任命为行省左右司员外郎,但只要吴鹤年一天不到,益都知府的活儿还就得暂时归他办理。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对海东援军,邓舍是有想法的。
这一场大战,不但地方上的文官死伤甚多,山东降军更是损失惨重。最严重的地方,比如莱州,位处敌我双方激烈的争夺区,多次经历鏖战,原有的驻军可谓十不存一。又比如泰安,陈猱头部尽管骁悍,死伤也是极多。再比如济南,刘珪部万余人,或死或叛,现今剩下的也是寥寥无几。
在察罕来之前,邓舍为求稳,为拉拢刘珪、陈猱头等地方实力派,除了将王士诚的嫡系改编过一部分,另外组建成了一衙之外,大部分的降军建制都没有动。既然现在降军损失甚大,从上到下的建制,可以说已经都被打破了。他就想趁机此会,干脆将之一股脑儿,统统地改编一下。
但是,改编之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
尽管山东降军损失甚大,杂七杂八地加在一起,所存者差不多还得有两万多人。邓舍不打算全留下,他只准备把在此战中表现坚强的留下,不堪一战的,则全部撤销。这就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去选择、去甄别,同时,还得需要有足够的部队去监督、去控制。又并且,改编降军不是说办成就能办成的,在此期间,地方上总还得需要有军队去接防。
这些人手与军队从哪里来?只能从援军中来。所以,海东援军暂时还是不能走的。只不过,颜之希所说的,也的确是一个问题。军粮不好解决。
邓舍沉吟许久,问道:“城中存粮,还够用多久?”
“察罕临走前,把城外县、乡里的粮食大多抢掠一空。城中的存粮,不仅要供给军需,遵照主公的令旨,还需得抚恤百姓。以眼下的消耗速度推算,至多还能支撑一个月。”
“若从别的地方调集呢?”
颜之希只管益都,别的地方不知道。罗李郎出列说道:“济南、泰安以东,除了益都之外,几乎所有的城池都曾被元军侵扰过。各地仓储之剩余数目,统计结果已经报来。东南沿海久为屯田重地,官仓、民间皆富,情形算是最好的,但是也仅够供其当地所需,恐怕是没办法支援益都。”
“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颜之希、罗李郎等人能有什么意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虽略微猜出了邓舍的心意,却也是无计可施。
罗李郎说道:“大战才过,人心思归。快过年了,咱们想过年,将士也想过年。城中粮食又不足够。臣以为,主公若是没有别的安排,不如,就先把他们遣返回去海东。”偷觑了眼邓舍的神色,又说道,“当然,察罕才退,各地原有的驻军损失不小,地方上也不能没有强军接防。主公若是为此而担忧的话,援军倒也不必全部遣返。少留下一部分,城中再紧一紧,大约也还是可以坚持到开春。”
颜之希的意见与他一样,也说道:“罗郎中所言甚是。”
他是益都知府,所考虑的,不止有粮食问题,更有地方治安的问题。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援军现在的驻地,本为察罕当初的营垒,距离益都最近的地方不过十来里地。几万人的大军,又都是才从战场上下来,杀气正盛,离城太近,总不是个事儿。即使文平章、张元帅的军纪再严,臣所忧者,军民之间,早晚难免会出现纠纷。
“如今之上策,臣也以为,还是先把援军遣走一部分的为好。”
“即便遣走一部分,城中的存粮也只能坚持到开春?那开春以后怎么办?罗郎中,你左右司可有对策么?”
“臣已写有折子,正打算呈与主公观看。对策只有两个,或从海东求粮,或从江南买粮。”
“洪先生,你对此有何看法?”
“南韩饱受倭寇骚扰,前高丽朝早已府库空虚。而自去年以来,辽东、朝鲜又迭起大战。至今,辽西、辽阳两地仍然处在战时的状态。指望从海东求粮,怕是难为。”涉及军国要事,洪继勋倒是尽心尽力。他暂且丢下适才的不满,冷静地分析过海东粮储之现状,接着说道:“要想渡此难关,方今之策,唯有从江南买粮一途。”
洪继勋的分析不错,海东存粮仅够自给而已,指望它来支援益都显然是不太现实。邓舍却皱起了眉头,说道:“从江南买粮?”
姬宗周也是闻言之下,紧皱眉头,说道:“现今济宁诸路皆在察罕的手中,等同从陆路上隔断上了咱们与江淮的联系,……。”
“不错。要从江南买粮,只有走海路。”
江南群雄中,临海的只有三人。一个福建陈友定、一个台州方国珍、一个江浙张士诚。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要走海路去江南买粮的话,只能和这三个人打交道。而这三个人,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都接受的有蒙元的官职。或者忠诚蒙元,比如福建陈友定。或者名义上已经降元,比如张士诚、方国珍。
姬宗周说道:“张士诚、方国珍两人,前阵子才派过使者来我益都,表示愿与主公交好。并且,臣又听闻,早在主公才得平壤之时,他两人就也曾经遣派使者去求见过主公。可见,他们虽名义上降元,与蒙元实则同床异梦。现今我益都缺粮,请他们帮个忙,大约应还是没问题的吧?”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不然。”
姬宗周问道:“为何?”
“张士诚、方国珍与我交好,其所欲者,不过通商而已。今我若去买粮,则便是与商贾无关,关系军国根本。张、方两人到底已经降元,尽管他们与蒙元也的确是同床异梦,但是却有个麻烦。方国珍邻近福建,张士诚临近河南。福建有陈友定,河南有察罕。如果消息传出,陈友定与察罕会不会给他们造成压力?如果造成压力,他们会怎么做?实难预测。”
颜之希是个有志气的人,身处乱世,想要做出点功业。因此早在投靠邓舍前,他对天下大势就很关切,对各地的势力也比较了解。
此时听过洪继勋的分析,他很赞同,说道:“张士诚、方国珍与我通使,一来正如洪先生所言,是为与我通商。二来,则也必是因见我势大,故此先来交好。而如今我海东虽退强敌,损失惨重,察罕却元气未损。张、方两人会如何想?确实难以预测。”
说白了,张士诚、方国珍与海东交好,都是纯粹因为利益的关系。经益都一战,海东虽然惨胜,打响了名号,但是伤亡甚重,而察罕的损失却不大。那么,他们会不会冒着得罪察罕的危险,来答应海东买粮的请求?
还真是不好说。但是不管好说、不好说,他两人却是海东现今唯一的希望。邓舍心想:“成与不成,总是做了才知道。”
他当即拍板,说道:“咱们在这里推测,终究只是推测罢了。究竟能不能从江南买来粮食,只有去试一试才能知道答案。张士诚、方国珍前阵子才刚派了使者来,礼尚往来,咱们还没有回礼。洪先生,这件事儿,交给你去办。借回礼的机会,把要求提一提。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此往江浙,关系买粮重任,非常寻常。使者非得能言善道之人不可。臣不敢擅断。请问主公,该选派谁去为好?”
邓舍往堂下看了看,视线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他想了想,说道:“当日我初来益都,士诚宴请与我,自强在席上舌战群儒,一个人就把益都英杰都辩驳得无话可说。胆识俱优,可当此任。”
自强,是杨行健的字。他愣了一下,跨步出列,犹犹豫豫地说道:“主公令旨,臣本不敢辞。只是,……。”他摸了摸耳朵,“张、方皆一地之雄也。臣现今的这幅容貌,若出使大国,怕会有损海东形象。”
杨行健的容貌,面白须浓,刚正庄严,本来还是很不错的。只是当日,邓舍攻取益都,他随行在侧,一不小心,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因此现在有点破相了。这出使敌国,不但要求能言善道,更因为代表了己国的形象,所以通常来说,最好都是选择仪表堂堂的人物。否则站出去一看,像吴鹤年那种,人样虾蛆的,难免叫人笑掉大牙,岂非自讨其辱?
邓舍笑了笑,说道:“杨公容貌,本就庄严。今虽损半耳,是受损在战场,又有何妨?更增英武、杀伐之气。出使外国,实在再好不过。也叫他们瞧瞧,咱们海东男儿都是什么样的人!诸位,我说的对不对?”
姬宗周道:“唐时李长吉有诗云:‘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哪个书生做过万户侯呢?杨大人能文能武,却实为我海东之‘书生万户侯’是也。出使敌国,最合适不过。”
邓舍最欣赏能文能武的读书人,这一点,在海东早就人人皆知了。早先,还是在攻取益都的时候,鞠胜以文士之身,亲自上阵杀敌、以为内应,因此更得到了邓舍“儒生楷模”的赞许。姬宗周化用前人的诗句,夸奖杨行健之同时,小小拍了邓舍一记马屁。杨行健还欲待推辞,邓舍哈哈大笑,说道:“自强,你就不必谦让了。这出使之职,非你莫属。”
杨行健这才无话,接令退下。洪继勋又问道:“张士诚、方国珍两处,使者需得两人。杨大人是一个,另外一个,该选谁去为好?”
早在平壤时,海东就曾与张士诚通过一次使者,那次,派的是罗国器与方补真。不过,现今他两人都不在益都,所以需得另外选人。其实,就算他两人在益都,邓舍这一回也没打算再派他们去。
为什么呢?罗、方两人,口才都是寻常。要是普通的出使任务,倒也足够。此次牵涉到买粮事宜,他两人的能力却是就有些不足了。
邓舍斟酌深思许久,把益都诸臣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姬宗周?颜之希?鞠胜?罗李郎?却是与罗、方两人相似,这些人亦各有不足。或只有胆识,或口才不够。一时间,竟是无人可选,不由踌躇难定。
姬宗周察言观色,说道:“臣有一人推荐。”
“何人?”
“方从哲。”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 11 从哲
“此谁人也?”邓舍好像没听说过。
“主公忘了么?此人原为迎宾馆接待。张士诚、方国珍的使者,就是由他接待的。”
不等姬宗周说完,邓舍想了起来,恍然大悟,说道:“噢!对了,方从哲。方从哲,……,我记得方国珍、张士诚的使者走时,还特地向我提及过他,赞不绝口。尤其方国珍的使者,更是拐弯抹角,想要寻个借口把他要走。当时我就想见见他,不过适逢察罕来犯,就把此事就给忘记了。……,他现在还在迎宾馆?”
“是。不过已经不是接待,因接待方国珍、张士诚使者有功,升了一级,现为主事。”
“你和他很熟悉么?”
“倒也称不上熟悉,有过交往。他本浙西人,应过蒙元的科举,虽然中了,却不肯去任官。后来游历各地。便在主公来益都之前,他也来到了益都。并与臣结识。臣与之交谈,惊讶其才,曾打算把他推荐给士诚。但是却因为他不肯,而最终未能荐成。”
邓舍来了兴趣,说道:“如你所言,他先应鞑子科举,中而不去任官。又来益都,不肯受你的推荐。分明是个野人隐士一流了。你刚才又说,他现任我益都迎宾馆接待,不,主事之职,又是怎么回事?”
“这迎宾馆接待之职,却是在主公得益都后,他主动相应的。”
“主动相应?你不是说,你曾打算把他推荐给王士诚,他却不肯么?又为何换了我来益都,他就肯接受你的推荐了?”
“他之出任迎宾馆,却非因臣的推荐。臣倒是想再推荐他,却依然被他拒绝了。主公当时不是曾有行文招贤么?方从哲知道后,当天即主动前去应征。历经考核,方才得授官为迎宾馆接待。”
“拒绝了你的推荐?主动应征?……,这么说,此人倒还是有些节操的,并且想来也必是自恃才干的了。但是,他历经考核,方才得授官为迎宾馆接待?……,”邓舍微微蹙眉,问罗李郎,说道,“罗卿,当时负责招贤考核的是你,对不对?”
罗李郎恭声应道:“是。”
“我记得,那一批召来的贤人中,最高授官是进了分省左右司,是么?”
“是。”
邓舍顿时大失所望,说道:“迎宾馆接待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吏员,较之分省左右司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他虽曾得到过张、方使者的称赞,但历经考核,才得此任。其人的才学可见一斑。料来,不过是徒有口舌之利,没有甚么真才实学罢了。纵有节操,又有何用?姬公,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推荐?”
姬宗周不慌不忙,说道:“好叫主公得知。要论方补真之才,当时招贤,他其实也是足以进入分省左右司的。”
邓舍疑心大起,见姬宗周信心十足,不免狐疑,瞥了罗李郎一眼,心想:“既有入分省之才,为何却只得授迎宾馆接待?莫非有人徇私舞弊?”问道:“姬公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罗李郎也不知道姬宗周这话是什么意思,额头上的汗珠顿时就下来了。姬宗周笑道:“臣不敢隐瞒主公。其实,这迎宾馆接待之职,却是方从哲早在应征之前,就定下来要去做的位置。”
不但邓舍,堂上诸人全都被姬宗周绕糊涂了。颜之希道:“姬大人的意思是在说,方从哲在应征之前,其实便已经决定了要去做迎宾馆接待?因此,其虽有才,却不屑任分省高官?”
姬宗周道:“正是。”
颜之希连连摇头,说道:“弃高官而就低吏。姬大人,就算你赏识方从哲之才,此话也未免太过荒唐。”邓舍却又来了兴致,问道:“‘弃高官而就低吏’,其中必有原因的吧?姬公,方从哲这却又是为何?”
姬宗周道:“初时,臣也不解其意。后来问他,他回答说:‘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人贵在自知。他深知他本人的才学,重在两个方面,一为典章之学,一为纵横之术。现今乱世,典章轻而纵横重。故此,虽有机会进入分省,位处高位,不过案牍之劳。对他来说,还不如选择去迎宾馆,做个小小的接待。位置虽低,接待来往使臣,却能发挥其学。”
堂上诸人听了,只觉匪夷所思。邓舍惊笑道:“‘人贵有自知’,知易行难。姬公所言若是属实,那么,此人倒还称得上一个妙才。”
“臣所言,句句属实,怎敢欺瞒主公。”
邓舍沉吟片刻,旧话重提,又问道:“你适才说,他曾中举而不应,来益都,又不肯受你推荐。我且问你,他又为何愿出任我海东之吏?”
“此非臣所知也。主公若有意,不妨召他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邓舍点了点,吩咐堂外侍卫,说道:“即传方从哲入见。”自有人应声而去。邓舍转过头,瞧见边儿上洪继勋嘴角冷笑,随口问道:“先生以为此人如何?”洪继勋哼了声,说道:“依臣之见,不过沽名钓誉之辈。”
“此话怎讲?”
“左右司的职任,乃是通上达下,并总揽一省之政务,非干练之才不可为之。自有元以来,行省、中书省的高官多有出自左右司,可见其地位之重要。岂能以‘案牍之劳’四字而论之?此浮夸之言是也。由此可见,此人必虚华不实。‘弃高官而就低吏’,无非为钓声誉而已。
“主公刚才说,认为他‘空有口舌之利,必无真才实学’。臣以为,倒是对此人一阵见血的评价。”
“那他先中举而不应,后拒绝姬公推荐,却又是因何?也是在沽名钓誉么?”
对呀,如果是为了沽名钓誉,为何有任官的机会却不肯去做呢?洪继勋道:“方今天下战乱,他虽中蒙元之举,是个南人,至多任官地方。试请问主公,现在大江南北,何处还有净土?他任官地方,能任到哪儿去?如果他真的去应了官,那才是自寻死路。至于拒绝姬大人的推荐,料来他也只不过是在先抑后扬、待价而沽罢了。”
邓舍一笑,不再与洪继勋多说,话题转开,重又与诸臣开始讨论江南买粮的事宜。因见天已中午,一边说,一边教侍卫去膳房传话,多做些饭菜,留了众人同用。直到把买粮的事儿讨论的差不多,又等午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找方从哲的侍卫这才回来,禀道:“方从哲已经带来。”
邓舍还没离席,停下筷箸,说道:“叫他进来吧。”
只见堂外走进一人,七尺上下,八品官打扮,年纪不大,约有二十多岁。面容清瘦,眉细而长,一双眼乌黑透亮,蓄的有短须,入得堂内,虽然面对海东诸多显官考究打量的目光,却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说道:“迎宾馆主事方从哲,拜见殿下。”声调不高。说的虽为官话,带有明显江浙口音,不过入耳听来,却没有让人觉得他官话不标准,反倒颇觉清朗。
不等邓舍说话,洪继勋先问道:“你就是方从哲?”
“卑职正是。”
“一个时辰前,主公就召你前来。迎宾馆距王府不过几条街的远近,为何你姗姗来迟、至今方到?难道不知道让主公久等,是为不恭不敬么?”
邓舍面带微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方从哲,等他回答。
方从哲答道:“殿下召见卑职时,适逢吴国公使者有事。卑职曾有闻:‘忧公忘私者必不然,但先公后私即自办也。’殿下召见卑职,是为我海东私事。吴国公使者有事,是为我海东公事。卑职职责所在,因此虽得殿下之召,却也不能不先把吴国公使者的事情解决掉,然后才能前来。”
“吴使之事为公,主公召你便是为私?荒唐!主公在议事堂上,遣人召你前来,分明也是为公,怎能说是为私?况且,主公之前就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召你前来,又怎能是为私事?你这是在巧言饰非么?”
洪继勋身为文臣之首,方从哲只不过是个才入流的小官,一番斥责下来,就连旁听的罗李郎等人都不禁心惊肉跳。方从哲却是毫无畏惧之色。
他侃侃而谈,说道:“迎宾馆,是为迎送往来使臣之地。吴使汪河,既出使我国,便是代表吴国公而来。卑职虽然低微,却任职在迎宾馆,便是代表燕王殿下。殿下召我,卑职虽不知为何,即便如天地之大,却也是为我海东内事。吴国公使者有事,卑职职责所在,即便如芥子之小,却也是为我海东外事。两者相比,殿下召卑职,如何不是为私?”
洪继勋指责他,认为他姗姗来迟,是对邓舍的不恭敬,耽误了办理公事。方从哲争辩说,他之所以来晚,却正是因为先公而后私。他们两个人站的角度不同,所以看法也不相同。不能说谁错了,只能说都各有道理。
姬宗周出来打圆场,说道:“方主事,在主公面前,不得无礼!洪先生说的一点儿不错,主公若非是为公事,岂会召你前来?你本来迟,已是为错,怎还敢巧言辩驳?还不快点向主公与先生请罪!”
邓舍一笑,岔开话题,问道:“吴国公使者有何事?竟然耽误你到现在才来?”
“吴使打算这两天就上路,回去金陵。主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本王今早,刚接到了他的请辞条陈。”
“便是因为他打算回去金陵,临走前,想捎带些山东地方的特产。殿下召见卑职的时候,卑职正在外边给他选购。所以,耽误到现在才来。”
他这话一说出口,不但洪继勋嘿然,满堂诸臣无不愕然。
罗李郎道:“只因为吴使选购特产?便耽误至今!”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姬宗周也是面色微变,想帮方从哲说句话,不知该从何说起。选购特产这事儿,实在太小了。姬宗周心道:“中涵本是个聪明人,来晚便是来晚了,刚才的那一番辩解也还不错。只是,却怎么能想出用这么个借口!说不得,怕会引起主公发怒。”偷偷转过头,去看邓舍的神色。
邓舍不动声色,笑道:“你来晚一个时辰,想必为吴使挑选特产是很尽心尽力的了。那么,吴使对此可满意了么?”
方从哲跪拜在地,说道:“令吴使满意容易,得吴国公心却难。”
堂上安静了一下。邓舍又仔细打量方从哲几眼,问道:“噢?此话怎讲?”
“今察罕虽退,我益都受到两个月的战火蹂躏,不但将士的伤亡很大,很多府县的仓储也被察罕抢掠一空,甚至还有些地方全城都被烧毁。百姓流离失所,眼看寒冬难过。尽管主公已经命各地要尽力、尽快地展开对民间之抚恤,但是杯水车薪,料来成效不会太大。我海东现在委实似安而危。卑职斗胆,请问主公,不知对此有何良策?打算用什么办法来渡过这个难关呢?”
邓舍收敛衣襟,把案几上的杯盏、碟盘往外边推了一推,正容问道:“召你来前,本王正与诸公商议此事。以你之见,面对如此难关,该用何策应对为上?”
“卑职也愚钝,人微言轻,本不该妄言。但是卑职也又曾有听闻:‘位卑未敢忘忧国’,故此平常公务之余,也常常夜不能寐、饮食无味,为此忧心。以卑职之见,若想要渡此难关,只有两策可行。”
“何策?”
“用纵横之术,外结强援。循勾践之例,卧薪尝胆。”
“愿闻其详。”
“昔春秋末年,越不如吴,越王勾践乃能忍,入质吴国,臣事吴王。十年积聚,十年生养。苦心励志,卧薪尝胆,积二十年之力,遂竟破强吴,成就霸业。观今之时,晋冀,即昔之强吴是也。海东,即昔之弱越是也。
“益都之战,两月而毕,我军虽胜,而山东积聚为之一空,是我虽胜而犹败。察罕虽败,当其撤退之时,随军运送粮秣财货的车辆不绝于道,且济南也被他占去,是彼虽败而犹胜。今当冬末,冰天雪地,待到来春,天气转暖,若晋冀无事,则李察罕此人,性格坚韧,必会卷土重来。
“请问主公,若当其时,我益都内虚而外弱,必晋冀内实而外强,该以如何应对?”
邓舍不言。
方从哲接着说道:“是以,臣以为,方今两策,于我国内,当效勾践故事,不妨暂且卧薪尝胆,臣事强吴。”他这是在提醒邓舍,不要因为一时的胜利就骄傲自大,而应该看到益都内部的不足,该向察罕低头的时候,就要忍受屈辱,向他低头。邓舍不置可否,说道:“效吴越故事,卧薪尝胆是这样,那么用纵横之术,外结强援,又是什么意思?”
“外结强援者,外结江淮群雄是也。既结江淮群雄,不吝珠宝贵重,不惜阿谀奉承,或与之结盟,或私下交好。如此,便可得有两利。一则,借助其势,可以抗衡晋冀。二来,互通有无,亦能内缓我急。”
颜之希插口说道:“你这只不过是在泛泛而谈。外结强援,人所共知。如今江淮群雄有四五,勾心斗角,我海东该如何结之?该与谁结?便如离我海东最近的两国,张士诚、朱元璋,此两人彼此有仇。则是结好朱元璋,必为张士诚所敌。结好张士诚,必为朱元璋所敌。该如何结交?”
“如今江淮群雄有四五。该如何结交?视与我海东有利者,结交之。视与我海东无利者,不结交之。视与我海东利大者,结交之。视与我海东利小者,不结交之。如此而已。”
听洪继勋、罗李郎、颜之希等人接连与方从哲对谈,武将群中,也有人对此产生了兴趣,赵过接口问道:“如你所言,则谁、谁与我海东有利?谁、谁与我海东无利?谁、谁与我海东利大?谁、谁与我海东利小?”
方从哲道:“卑职不才,愿为殿下讲述天下大势。”
邓舍挥了挥手,吩咐侍卫把案几上的碗碟全都撤下去,正襟危坐,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说道:“请。”
“方今天下,群雄并起。观我海东之地,西连晋冀,南接江淮。晋冀之察罕、孛罗,皆可谓一国之雄是也。江淮之汉、吴、张士诚,亦皆可谓一时之雄是也。又有蜀中明玉珍、福建陈友定、台州方国珍,亦然皆可称其为一地之雄是也。而其中,又以晋、冀、汉、吴、张士诚为最盛。
“此五人者,两在西北,三在东南。晋冀有强兵之锐,汉吴、士诚有富庶之田。试问天下谁敌手?若只论现在,则主公之强敌,是为此五人。若瞻望将来,则主公之强敌,也必然只会出现此五人中。”
姬宗周皱了眉头,说道:“晋、冀、汉、吴、士诚之强,世人皆知。方主事,不必大话炎炎,且请直述重点。”
“晋、冀、汉、吴、士诚之强,固然世人皆知。从哲斗胆,请问诸公,若待五年、十年之后,此五强者,所存者为谁?诸位大人可能预料的出来么?”
“这,……。”姬宗周哑口无言,试探着说道,“察罕必为其一。”
颜之希道:“吴国公处皖、浙之间,西邻陈友谅,东接张士诚。其国虽富,两邻皆强,若无良将,怕终难逃覆灭结局。则朱、陈、张可存者,或为陈、张。”
鞠胜对天下大势也是一直都很关心,很有些心得,他不赞成颜之希的看法,说道:“吴国公虽处两强之间,东邻张士诚富贵而骄脆,西邻陈友谅桀骜而过刚。是此两强,皆有不足。若运用得法,大可以各个击破。以吾之见,朱、陈、张可存者,有可能为吴国公,也有可能为陈友谅。但是张士诚,必然早晚覆灭。”
邓舍兴致勃勃,笑而问道:“为何?”
诸人现在当然皆不知道此数强的最后结局,邓舍却是知道的。鞠胜不能推断出朱元璋与陈友谅谁会剩存,但是却言之确凿地推断出张士诚必然覆灭。这就和真实的史实相差不大了。所以,也难怪邓舍忽有兴致,问了鞠胜这么一句。
鞠胜答道:“张士诚西有朱元璋,北有我海东。是也与吴国公的处境相似,位处两强之间是也。今,臣观士诚与吴国公的历次交战,士诚之谋略,却远逊吴国公。则是士诚邻居之两强,又远甚吴国公邻居之两强。以此推断,则士诚早晚必难逃覆灭。或亡吴手,或被我灭。”
邓舍哈哈大笑,又问他道:“东南三雄,你以为士诚必亡。则西北二雄,察罕、孛罗两人,谁存谁亡?”
鞠胜道:“察罕、孛罗皆为蒙元之将,也是现今蒙元最能战、也最能以为依赖的两个人,所以适才方主事形容他们两人为一国之雄。此两人之谁存谁亡,却是非臣所知。”
察罕、孛罗都是蒙元的将领,与江南群雄不同。江南群雄割据,互相征战起来很自由,没人管。而察罕、孛罗尽管不和,却也会多少受到些大都的约束。故此,鞠胜说他两人谁存谁亡,不是他所知道的。
邓舍点了点头,见洪继勋有一会儿没说话了,问道:“姬公以为,察罕必为五强所存者之一。颜公以为,吴国公或会不存。大眼儿以为,士诚必然不存。先生是高明之士,以你之见,此五强所存者,又会有谁呢?”
洪继勋本不屑回答方从哲的提问,此时见邓舍问及,方才开口。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以臣之见,此五强存者,必察罕、吴国公是也。”
邓舍吃惊失笑,道:“为何?先生就如此确定么?”
“西北两雄,察罕、孛罗,虽同为元将,而势力却早就远远大过元廷。强枝弱干,即为此也。并且他们两人的军队,又多为自己招募而来的,与元廷关系不大。吃、用皆由自给,穿、戴悉从己出,从将校而到士卒,很多都是只知主将,不知元帝。是主将之威,又远高元帝是也。
“又是强枝弱干,又是主将威高。又且此两人早有不和。这样一来,则纵然或因元廷的干预,他们暂时不会大动干戈,一旦时日长久,矛盾加深,元帝必不能制矣。而又如果此两人兵戈相见,察罕之强,显然盛过孛罗。则谁胜谁负,不必多言,自然可见。是以,西北两雄,存者必察罕是也。”
“东南三雄呢?”
“至于东南三雄。存者当然是为吴国公。”
“为何?”
“刚才,鞠大人说,陈友谅不驯且刚,张士诚虽富而脆。这个评价还是很中肯的。鞠大人又说,如果吴国公应对得当,则大可以将此两敌各个击破。这个推断也是很不错的。由这两个评价与推断,自然也就不必多言,便可以得出‘存者必为吴国公’的结论了。”
包括鞠胜在内,都是迷惘不解。鞠胜问道:“先生怎么由此两个评价与推断,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下官洗耳恭听。”
洪继勋瞥了他眼,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便在几个月前,陈友谅大举侵吴,铩羽而归。有关此战,我听说,他本是约了张士诚一起行动的。却因为士诚瞻前顾后,他等不及,所以就单独出军了。也正因此而落败。
“这个例子,不就正是和了你对他两人的评价与推断么?一叶落知天下秋。由此可见,友谅、士诚之间,其心不齐,两个人的性格,又是一刚一柔,一强一弱。如此,这样的敌人就算有三个、四个,又岂会是朱元璋的对手?
“朱元璋此人也,我在这一年多来,听说过他的很多事儿,对他算是略有了解了。其人虽出身草莽,有鸿鹄高飞之志。贵为国公,能谦虚折节下士。勇足以上阵杀敌,夜寝降军营中,安之若素。文足以治国安邦,每当一地,必先求贤士。胸有雄图天下野望,得刘基等四人,说是‘我为天下屈四先生’。此人杰也。此曹操、孙权一流也。
“友谅、士诚有此强邻,而犹且三心两意,不知联手。则此两人之败,多则五六年,少则三四载,诸公必能亲眼见到。”
邓舍拊掌,叹服,说道:“先生之见,果然高明。”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主公称赞,臣不敢当。此常理也。有远见之人,皆可见之。何足称赞?”这话要换个人来讲,比如姚好古,人们会以为他这是在谦虚。但是从洪继勋嘴里出来,味道就变了,就成了高傲。诸臣中,如颜之希、鞠胜、刘名将等,都是不禁为之微微皱眉。
邓舍笑了笑,问方从哲,说道:“洪先生与诸公的分析,都很高明。这个问题是你提出的,你又有什么见解?”
方从哲说道:“诸公之言,皆有道理。而卑职唯与洪大人的见解相同。”
“也就是说,你也认为五强中,存下的会是察罕与吴国公?”
“正是。”
此时堂上诸人,因为刚才是在用饭,所以都在座椅上坐着。只有方从哲一人是站着的。邓舍听过他的回答,先不急着听着他再往下说,示意侍卫取过来一把椅子,放在堂中,说道:“请方主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