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6 奇正
一拨拨精挑细选出来的元军探马,由益都出发,或者北上,或者东去。察罕本来在东南沿海布下的斥候便有不少,如今加上补充,真如关保的保证所言:堪谓“天罗地网”。
海东虽然打下了莱州,但是兵家贵奇正之道,因此却也并不能就排除他们的援军还有继续在文登登陆的可能。所以,察罕军马斥候的主要监视区就有两个,一个莱州,一个文登。虽不至于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立即地了如指掌,最起码海东若有大规模的调兵行动,绝难逃过侦察。
最远的斥候放出了二百里远,十里一站,互相接力。大大小小的情报犹如潮水也似,正好像斥候放出去时的景象一般,又源源不断地一波波汇入关保手中。由他整理了,一天三次,然后再报与察罕。
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察罕稍微放松了对益都的攻势。以此来休养军力。他原本备下的生力军,——也即是不参加攻城的只有万人。现在扩大了休整的规模,把这个数字提高到了两万。同时,快马通知济南、泰安等地,吩咐王保保、阎思孝等人时刻做好开战的准备。
又同时,一改对赵过部置之不理的态度,接连派出小规模的骑兵,轮番相代,对其驻扎在华山脚下的营地进行长途袭扰。不去正儿八经地攻打他们,只是把部队开过去,日则耀武,夜则疲敌。
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
其一,不管海东援军在或来益都救主与或去济南抄袭之间选择了哪一个,赵过所部的近万人都不是个摆设,需得先行疲惫之,最起码可以先减轻一些压力。其二,他这也是在故示以诈。等同在对海东援军说:“本帅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打算,你们想要去济南抄本帅的后路。故此,本帅先未雨绸缪,恭候尔等大驾。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算心理战的一种,让海东援军摸不着头脑。好处又有两个,首先,若援军真的打算先去济南,看见此情此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甚或临阵变计,一变计,定有漏洞。“三军之灾,起于狐疑。”也许察罕获胜之良机便在此处了。其次,若援军打算先来益都救主,更好。给他们造成错觉,让他们以为察罕防御之重点是在济南,麻痹之,使其轻敌大意。“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果若如此,海东援军的覆灭不为远也。
兵者,凶器。凡征战之事,没有大小。决定最后胜利的,很多都不在兵马的多众强弱,而全在主帅的运筹帷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除了地利之外,天时与人和都和人的心理有关。谁能把握出敌人的心理,谁就最有可能获得胜利。越细节处,越显出功底。察罕的这一小小举措,看起来像无关紧要,好似一着闲棋,实际包涵了他用兵多年的老谋深算。
又同时,察罕再次遣使赍书与田丰。
上次,田丰接到察罕的招降书,正准备出城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郭从龙攻克文登的消息。明眼人一看皆知,文登一下,海东的援军很快就可到达。故此,他又当即改变主意,收兵回营,缩回了棣州。继续作壁上观。
对田丰而言,“反”还是“降”,其实并不是问题。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问刘邦与项羽,哪怕陈胜和吴广,他们初起兵时或许为的是“反”,到的最后,难道还是单纯的一个造反么?终极之目的,无非在问九鼎之轻重。欲得此鹿,要问鼎重,一时的委曲求全压根儿不在话下。
刘邦不也赴过鸿门宴,光武帝不也曾讨好过杀兄的仇人?方今天下战乱,英雄争的是“势”,而不是“时”。但问题却就出在,往往没几个人能看的出“势”到底是什么。所以田丰狐疑不决。察罕世之枭雄,对此倒还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代表放纵,他的第一封招降书已经算是言简意赅了,这第二封更是简单,霸气十足,只有两句话:
“问君愿五鼎食,抑或欲五鼎烹?”
田丰也称得上一时豪杰了,接信当时,看罢这十二个字,汗流浃背。他把此信放在案上,挨在边儿上不远,又有一封展开的书信,却是邓舍刚刚又遣使送来的,也很简单,言辞委婉,与察罕的相映成趣。上写道:
“我援军已到。我将起益都,盼公出棣州。翻云覆雨,此其时也。不图公雪中送炭,唯请愿锦上添花。近读《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得有一句,感触良多,愿与公分享。言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田丰万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更重要的,他在济宁诸路还有不少被打散的残兵,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还有不少。比如续继祖去东南,几天的功夫,就招揽了溃卒几千人。潜力很大。因而,当此战局进入关键的时刻,即便以忠厚仁义著称的邓舍,也终于按捺不住,尽管委婉,其信中蕴含的威胁之意,却实则与察罕不相上下。
田丰看看左边察罕的信,再看看右边邓舍的信,左右为难。刚好崔世英在,问道:“主公之意?”
田丰沉吟良久,难下决断。察罕的军锋固锐,海东以往的战绩却也不同凡响。如今他援军已到,一边是久顿城下的疲军师老,一边是斗志昂扬的生力军马。谁胜谁负?一时间,还真是难以预料。他道:“且再等等,且再等等。”按下两封书信,决定谁的也不回复。
关保回营第二天。
早晨,有一个较为重要的情报从文登方向送来。说见有三四骑趁夜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入夜,栖霞方向又传来军报。说有从东南来的数骑,迤逦急行,看样子,像是要往莱州去。次日午时,莱州消息传来,这数骑果然入了莱州城。几个情报综合起来,引起了关保的重视。
海东才克莱州,文登与莱州间有人来往并不奇怪。但奇怪的却是,莱州新克,本该张歹儿给郭从龙送捷报的。为什么张歹儿的捷报还没到文登,就在克城的次日,郭从龙就遣人赶去莱州了呢?莫非郭从龙有先见之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可以断定,文登的数骑出城前,并不知道莱州已克,他们实际去的不是莱州,而是要找张歹儿。那么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能促使他们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星夜兼程,一天多疾驰二百多里。关保做出判断:不是文登内部出现了急事,就定然与海东援军有关。他把情报并及个人的判断,当即送去察罕帅帐。
“你以为会是何事?”
“要么文登有变。要么红贼援军有事。”
“文登有变?会有何变?”
“文登城外防守森严,末将的斥候难入三十里内。会有何变,诚难知晓。末将只是在依据事理推测。”说完了,关保又补充道,“不过以末将的分析,认为相比文登生变,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也许会更大一点。”
“为何?”
“良将拔于卒伍。郭从龙从马前卒子,做到如今千户,都是从战功中来。称其良将,不为过也。末将也有听闻他伤貊高之事,身处险阵,谈笑伤敌,全身而退,可谓有勇有谋。莱州小城,虽数月间连易三主,或许内中不稳,但有他以精兵镇压,短日内,估计却也可足保无虞。故此,末将认为,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莱州先是王士诚旧地,随后归邓舍,接着被关保克之,不久郭从龙光复。关保口中所说的“连易三主”云云,即从此来。察罕颔首,接着问道:“若是红贼援军有事,会是何事?”
“末将以为,不出两个可能。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提前到来,所以郭从龙去通知张歹儿,顺便了解莱州战况,为援军的登陆做计划。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推迟到来,所以郭从龙星夜兼程,急遣人前去转告张歹儿。给他一个心理准备。”
“到底会是提前,抑或推迟?”
“红贼打下莱州,很明显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援军铺路。末将临弃莱州前,已经尽数焚毁了沿海港口,且在其中布下了眼线。究竟红贼援军会提前、抑或推迟,以现在的情报还难以分析。只有等莱州沿海的港口送来情报,我军才能知晓。若红贼加紧修复港口,则必为提前无疑!”
“且去再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中。
张歹儿缓缓展开了郭从龙的来信。与关保猜测的不同,郭从龙信中洋洋洒洒数百言,没半个字是有关援军的。张歹儿看罢,对左右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所见略同。从龙远在文登,却也猜出了鞑子或许会诈败弃城,诱我军入伏。”叹道,“惜乎前日一战,不是与从龙比肩。”
要是前日一战,他是与郭从龙并肩的话,纵然关保佯北设伏的招数再巧妙,料来援军也定然不会上当。也不致军马初到,未及与察罕交锋,就先大败一场,损失了近千的平壤精锐。堂上平壤诸将,闻言羞愧难当。
说及前日战事,张歹儿想起一事,问道:“还没找着续平章的尸首么?”
“没有。”
“叫本将怎与主公交代!”他面转忧色,偷眼观瞧诸将。平壤诸人,皆惶恐不安。高望山中伏,虽然损失了数百的精锐,往好的一方面来看,张歹儿却也趁此竖立了在平壤军中的威望。忧心忡忡地叹了气,他又故作强打精神,好言抚慰,对诸将说道:“诸君但请宽怀。本将身为主帅,高望山一战,战败之责不在你们。无论续平章生死,此事自有本将担当。我援军将至,苦战在后。一时之挫,算得甚么?主公向来奖罚分明。我辈男儿,出生入死,在随后即将来到的苦战中,大可以戴罪立功!”
诸将凛然,齐齐应诺。
……
从繁杂的事物表面,抽取种种有关、抑或看似无关的线索,从而总结出敌人的动向,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本就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非有出类拔萃的洞察力与分析力,大多数的人都是不能做好的。关保因郭从龙遣人去莱州,判断海东援军有事,这虽然是一个判断的错误,但他的整体方向没有错。第五天,莱州沿海港口送来了一份军报。
张歹儿分兵四出,用三天的时间稳定了莱州周边的局势,歼灭了多股关保没有带走的地方青军,对各处县城进行了清洗,警戒范围推出了有八十里远,把可用来登陆的口岸悉数置入了牢牢地控制之中。从第四天起,征集民夫,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关保焚毁了港口不假,有基础在,修整起来也是会很快的。又不需要有多好看,管用就行。
“张歹儿已然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
“现在才开始抢修?看来你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海东援军没有提前到来的预兆。那么,会是延迟到来?……,那张歹儿除了抢修港口,有没有别的甚么举动?”察罕拈髯细思,向关保询问说道。
“没有甚么特别的举动。也就加强戒严,搜刮民间存粮而已。”
“且再去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外。
张歹儿亲自监督抢修港口。他可是曾经给文华国立下过军令状的,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关系而造成第二批援军抵达的延迟。推算时间,剩下可供他用的不过三四天。任务很重。好在平定莱州左近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过多耽搁时日。他问负责抢修施工的匠营百户:“还需得多少工时?”
“三天内,定可完工。”
……
第八日,关保又得到了一通从文登来的情报。
通过收买文登沿海的渔民,混入附近小岛上的斥候,发现郭从龙近日多次出城,来到海边。一如上次迎接张歹儿到来的举止,在临海的口岸周围重新布置岗哨,并又征集渔船。由上次的经验可知,海东水师有颇多的战船,因为太大,所以无法靠岸。征集渔船,应该是为接应所做的预备。一方面,莱州抢修港口,一方面文登做接应预备。这两方面结合一起,似乎推翻了关保海东援军会从莱州登陆的断定。
“末将以为,文登此举,不外乎两种原因。”
“哪两种原因?”
“或者红贼援军预定登陆的地点不止莱州一处。或者郭从龙是在故布疑阵,意图迷惑我军判断。”文登远比莱州距离益都要远,如果元军相信了海东援军会有一部分在文登登陆,那么很明显,他们对海东援军何时会发动攻势的判断也就会因此受到误导。
察罕依旧不置一词,道:“且去再探。”
……
续继祖生死不知的情况,郭从龙已然知晓。续继祖在文登留下的有数百步卒,协助守城。为以免引起军心浮动,郭从龙将这消息按下不发。他在沿海布置岗哨、征集渔船等等的诸般举动,其实全是早与张歹儿商议好的。关保的两个推断其实都对。
狡兔三窟,不能把宝都押在莱州,万一莱州有变怎么办?抑或在第二批援军抵达时,口岸还没修好。那么,文登便可做备用港口。如果莱州无事,口岸也及时修好了,那么这番的预备举动也不算白费,便也正可做为“故布疑阵”。
……
沙漏滴沙,流水东逝。斗转星移,第九天来到。
在这多天中,关保凡所接到之大大小小的情报,足可以堆积有一尺多高。然而,即便把这所有的情报加在一起,也不如他在第九天的傍晚收到的这一条消息重要:海东援军抵达莱州。帆樯连天,远望如云。声势之盛,震动东南。粗略估计,船只大小二百余艘,连绵海上数十里。
抵达当天,一份署名海东邓舍、文华国的檄文,几乎同一时间,张榜海东控制下的所有县城、村镇,传遍沿海。
斥候抄下了其中的几句,这样写道:“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浩荡雄师北来,何止为救我益都。十万虎贲伐南,意在取察罕之首。自古胡人无百年运。试看明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要只说为救益都,气势上难免落人一头。直言为取察罕首级而来,非常鼓舞人心。第十三天,军报再至。文登郭从龙,引千余骑,与莱州会师。第十四天,莱州军马齐齐出城,兵分两路。一趋益都,一赴济南。
两军皆拉长队形,远看烟尘弥天。军中两杆帅旗,分别上边皆写着一个“文”字。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7 西京
海东,平壤。
清晨的风凛冽催人寒。大批赶赴海东的援军刚刚出海没有几天,城中因此陡然变得有些冷清。当初临时扎在城外的军营,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拆毁,曾经数万人驻扎,喧闹不堪,而现如今空无一人。从城头上远望,寂静的令人感觉到不适应。偶尔有北风盘旋而过,卷起满地的积雪、士卒们遗落下来的种种杂物,扶摇而上九霄。但很快,风过去了,又都纷纷落地。只有城头上飒飒的军旗,孤单地与之相对应。
援军虽已渡海,但留下的紧张气氛,却依然笼罩城池的上空。最近些时日来,居民们出门、说话,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他们的小心翼翼,不止为远在海外的益都战事,还为西边的辽东地带。
孛罗帖木儿屯重兵在宜兴州,号称步骑三十万。纵然其中有夸大的成分,却也不折不扣地是对辽东、乃至海东的一个巨大威胁。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孛罗的威胁更远甚益都。毕竟,平壤城中居住的多为高丽人。
邓舍虽然年余来一直在大力地推行汉、丽一家之政策,并且也的确给了高丽的底层百姓们一些经济方面的利益,到底时日尚短,不能彻底得到他们死心塌地地拥护。
又且南高丽一战后,邓舍曾经连续多次,把原高丽王京以及汉阳府等地的高丽遗老遗少们都尽数迁徙来到了平壤。对他们而言,更怕是每一个人都在私心中盼望着,益都越早覆败越好。所以,对益都的战事,他们都不是太关心,更多抱的是幸灾乐祸、乐见其败之心态。
但是辽东就不同了。
如若赤峰一线挡不住孛罗,蒙古人必然长驱东进。要在高丽没亡国时还好,最起码鸭绿江沿线有兵马布防。往好的方面说,没准儿还会有上下其手,浑水摸鱼的机会。可惜现在形势迥异。为支援益都,海东的军马被抽调了大半,倘若辽东不是孛罗的对手,高丽的下场可想而知。
说实话,相比邓舍较为柔和,或者可以称之为“较为虚伪”的民族政策,不论是普通的高丽百姓,抑或遗老遗少们,都是更不能接受蒙古人的野蛮与粗暴。至少,邓舍提出的口号:“汉、丽一家”。而蒙古人却是完全把高丽人视作异族,且是低人一等的异族。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高丽人的想法,并不排除还有少量的原有亲元派之与众不同。便在昨日,文华国才出海后的第三天,姚好古就接到了通政司王老德的密报,说有一小部分高丽人,开始私下串联。串联的内容不得而知,料来无非蠢蠢欲动,打算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重新复国之类。
早先邓舍有过计划,把小毛平章送去辽阳,然后再把高丽旧王调来益都。但是却因为战火起的太快,只来得及把小毛平章送走了,没顾上把王祺接来。故此,而今王祺还在平壤。蛇无头不行。蛇有头在此,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情,需要谨慎应对。
这一日,姚好古召来了河光秀。
姚好古本来南韩行省的平章,是在南高丽,因文华国远去益都、平壤身为南北交通之要枢、不可没有重臣坐镇的关系,才来到平壤不久。
南韩方面,现暂由方补真顶替监督。方补真或许不够聪明,却够直。他连对邓舍都敢当面喷之,何况些许地方小人辈?胆子足够的大,敢杀敢为。这样的性子,肯定不足以长期执掌地方,但在短日内、尤其目前南高丽正需要强压管制的情况下,他却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更重要的,他是姚好古的心腹。也只有用他顶替,姚好古才能放心。
河光秀容颜憔悴,他对邓舍忠心耿耿,这几个月心忧益都战事,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两三圈。晃晃悠悠走在路上,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来入堂上,他跪拜在地,强振精神,向姚好古施礼,问好,说道:“下官河光秀,见过平章大人。”
“河总理请起。”
姚好古不像洪继勋,他对待下官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亲手把河光秀扶起来,打量几眼,说道:“河总理近日清减的厉害,却是怎么回事?”河光秀叹了口气,顺着姚好古的手臂站起身来,说道:“心忧益都,怎能不瘦?”姚好古道:“越是紧急危险之秋,你我臣子越须得多加注意身体。也只有这样,才能帮主公分担解忧。万不能就此垮掉。要不然,主公之大业,岂非就无人可来襄助了么?河总理,你说我说的可对么?”
“大人所言,道理不错。但是心中忧虑,实在无以排遣。”
河光秀受了邓舍几次训斥,性子渐由张扬外露转变内敛深沉。又因见邓舍大力提倡诸将读书的缘故,他积极响应号召,也有事儿没事儿地混入学堂,跟着夫子之乎者也一番。人一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外在的表现就截然不同,给人的观感大不一样,言谈举止,颇有长进。
姚好古道:“河总理赤胆忠心,吾固知矣!今日约你前来,正为商议一桩要事。”
河光秀道:“请大人示下。”姚好古请他入座,吩咐侍女端上茶水。时当下午,虽有阳光,室内清冷。又令仆从多往炭盆中放了些火炭,温度微微上升。姚好古这才说道:“昨日,吾接了一封密报,言称城中的高丽旧官因见我海东战火四起,近日来很有点不安分。河总理执掌高丽旧主王祺之内外事宜,故此,请你来,想问问王祺最近可有异常么?”
“王祺?要说异常,倒也没有。不瞒大人,下官虽然无能,看住个人还是没一点问题的。虽因奉主公之名,凡其所要,下官无不与之。但是,自主公远去益都至今,下官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见过一个外人。不但没有见过一个外人,连其所居之王府,他也没能走出去过半步!”
“府内伺候他的人呢?”
“下官在府外安排了数百的护卫,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莫说人,飞鸟难入!伺候他的那些个阉人、宫女,也绝对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即便采办食材、日常用务等等,也都是下官不假他人,亲自操办的。所以,大人尽可放心。”
说到这儿,河光秀想起一事,又道:“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倒是有过一次,一个阉人想要潜出去。不过随即被下官发现,当场打死。随后,下官更加强了防备。每天不定时点名集合。可以担保,不会有半个人能混的出去。”说完了,他问道,“大人适才所言,说城内高丽遗民怎么个不安分?”
“不外乎因见我两面受敌,有些别样心思罢了。”
河光秀正忧心益都战事的时候,闻言咬牙切齿,道:“一帮养不熟的狗!主公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迁来平壤,好吃好喝地招待,不知感恩图报,反而私下生起异心。”他“霍”地立起来,猛一拍案几,说道,“下官请命,这就点齐府军,把这帮狗东西抓了砍头了事!”
“府军”云云,即看守王祺住处的数百护卫。他现在虽无大的兵权,但这府军数百人,还是算其下属,归其调遣的。
姚好古笑道:“总理且请息怒。我海东主力虽然已然过海,但是仍有数万精锐驻扎。区区些许的城狐社鼠,既无兵马,又无民望,纵有异志,借给他们胆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今日不比往日,对王祺,必须要更加的多加提防!切切不可疏忽大意。”
姚好古点到即止,下边没有细说。言外之意,如果河光秀万一没看住王祺,教他给跑了,小风浪也或要成为大风浪。河光秀心领神会,坐回椅子,说道:“下官理会的。”究竟不能安心,又问道,“但是那些遗老遗少,就这么放任不管么?”
姚好古沉吟,说道:“现今益都战事正酣,要一点儿也不管,自然也不成。此事,宜疏不宜堵。不可有大动作。动作太大,难免惊扰民间。要因此激起反弹,给了贼子们鼓动人心的借口,反倒不美。”
“大人之意?”
“先礼后兵!河总理,你是丽人,名义上又总理高丽王宫内外事宜,与王祺最为亲近。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
“怎么出面?”
“召高丽旧官,往去你府上赴宴。席间,可以言语警告。就说我海东援军过海,益都之围不日即解。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孛罗帖木儿也定然不日就会撤军西走。最好能把他们的不轨异动给吓回去。”
“要吓不回去呢?”
“说不得,还真的就请你河总理麾下的府军发发威风!”堂外冷风,庭木瑟瑟,姚好古轻描淡写的一句,杀气凛然。他对人尽管和善,不代表他没有铁腕的手段。小仁为大仁之贼,他转目室外天空,遥望城中栉比高耸的楼阁,悠然叹息,说道,“本官非好杀之人,血流成河实非我愿。只希望这些人,不至于太过不识时务吧。”
“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但是大人,话可以如此说。孛罗帖木儿那边,屯兵宜兴州,虎视眈眈。眼看积雪将化,道路要通。确实我心腹大患也。”
姚好古一笑,道:“孛罗之意,不在辽阳。其势汹汹,实则观望。只要益都我方不落下风,他便不足为虑。”河光秀道:“下官愚钝。”姚好古解释道:“孛罗要想攻我,等不到今日。他坐望至今,不过是在犹豫不决。”河光秀问道:“犹豫甚么?”姚好古伸出两个手指,道:“不愿山东落入察罕之手,此为他犹豫之一。是否该趁益都战事胶着而借察罕无力回顾之机返回大同、开衅冀宁,是其不决之二。”
河光秀若有所思。
姚好古又道:“吾已写信一封,快马送与陈平章。请他看后,若是觉得可行,便署上他的名字,转交给孛罗。”河光秀来了兴趣,问道:“下官斗胆,不知大人信中内容如何?都写了些甚么?”
姚好古知他为邓舍亲信,也不隐瞒,取出草稿,递给他看。河光秀入学堂读了几天书不假,多是人云亦云,认的字却是不多。姚好古写的又是草书,他拿来一看,十个字里边能认得一个就了不起了,汗颜,道:“大人墨宝,下官学浅,难以认全。”说的还文绉绉的。姚好古笑了笑,又接过来,给他读过:
“闻将军秋末而来,驻马宜兴。隆冬将尽,犹踌躇不进。不知是何意也?
“久闻将军天下英雄,吾虽辽东野人,仰慕之情,江水滔滔。以吾之不才,妄度将军心意,试为分析将军不进的原因:河南察罕,以布衣而起,趁乱用武,数年间,而至掩有北国六分。方今益都战酣,若山东为其所得,则势必如虎添翼,天下之大势可知矣。将军何去何从?纵得辽东,宛如鸡肋。且我海东虽弱,亦有强军数衙,将军不免因此损兵折将。是其将军踌躇不进也。
“而上有天子旨意,不得辽东,将军难还。是其将军又踌躇难退也。此正所谓:进亦难,退亦难。将军之进退两难,吾已明矣。然,当此之时,以何策为上?
“吾也浅陋,窃为将军计:彼察罕,色目人耳。以世祖皇帝之明,尚有阿合马之乱,前鉴不远,岂可覆辙重蹈?设若山东为察罕所得,则非但将军,元室之天下,又将何去何从?将军忠贞之士,岂不知孰重孰轻?
“是以,将军之上策,不在进,当在退。趁察罕用兵益都,提十万虎贲,挥军河北、山西。河北、山西定,则将军定。将军定,则元室定。
“纵若不成,你我三家,亦可为三国故事。察罕者,强魏也。将军者,江东孙权也。我家主公者,或可为刘备也。愿与将军盟好,共戮察罕。事若成日,何妨再决战中原?将军若从,则请退。雅不愿,但请西来,吾当奋海东健儿,尽起辽东良家子,与将军一决高下!谁胜谁败,听天知晓。”
当今元帝坐位垂二十余年,威望不低,孛罗又非黄金家族的成员,或许不会明目张胆地起篡位之念,但方今群雄争起,摆明了乱世年间。纵不敢谋朝篡位,做一个当朝权臣的想法,孛罗却肯定会有。“三国故事”四个字,却是姚好古此信中的关键,以常理推测,十有八九会正好说中孛罗的心事,得到他的认可。
河光秀连连点头,对姚好古十分佩服。想起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又不觉讶然,说道:“大人此信,有理有据,实在绝妙的好文字。下官却有点不明白的地方。”问道,“为何不直接以大人之名落款,反倒要署上陈平章的名字?”殊为不解。不知道姚好古此举何意。
姚好古笑道:“陈平章镇守辽东,正是孛罗的对手。不署他的名字,又怎能落款本官之名?署名陈平章,才是名正言顺。”
河光秀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更加佩服,说道:“大人心细如发。下官心服口服。”他的性子,本就是很外露、喜出风头的那种,尽管如今有些收敛,还是不脱本性。要换了他行此事,铁定不会让别人沾光。对姚好古不重虚名之“心服口服”,确确实实。
他却不知,姚好古不肯署名自己,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的。自古功高震主之臣,有好下场的有几人?自文华国渡海而去平壤,全高丽旧境,等同他一人在管辖。此等的权力,实在太大。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数遍海东重臣,洪继勋、文华国、陈虎,谁能有过这样的威势?权辖一国之地,令从一人而出。办的不好,是错。办的太好了,还是错。
因此,他尽管乃心王室,还是一样之殚精极虑地为海东出谋划策,却委实不愿落太多的功劳。心甘情愿把这份书信的落款写与陈虎。设若真的成了,便是陈虎之功。处大权大位兼享大名者,需把权位设法退让几许,才不致引主上生疑,导致晚场不可收拾。
也正是从这层意思出发,为了分功名、为了分权位,所以他也才请河光秀来,与之商议该如何处置城中少部分高丽人之蠢蠢欲动的。既然河光秀对此没有疑义,当下两人定下章程,即准备照此实行。
日头西落,暮色萧疏。平壤的城门缓缓关闭,刁斗森严的城楼上,士卒们吹响号角。雄浑的角声,散入四野,惊飞起无数林间的栖鸟以及水畔的野鸭。河水悠悠,群山默然。冬日已深,而益都的战事,却短暂的相持后,更进入又一次的激烈对抗。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8 铁枪
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
海东的援军自莱州登陆,分兵两路,一起浩浩荡荡。一路奔益都,一路赴济南。同时这两路人马也都遣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把行军所至沿途二十里方圆内的道路全都清理地干干净净。文华国提出的口号:鸡犬不留。
这个“鸡犬不留”,不是要把人杀的鸡犬不留,而是争取要把人撵的鸡犬不留。尽量做到凡是军队行走到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以此来达成最大限度的军事保密。
察罕派出的斥候虽多,却也只能远观,不可近看。斥候有经验,看不出行军部队的虚实,便落在后边,观察海东援军走过后留下来的脚印、马蹄印、以及辎重车碾出来的车辙等等。甚至牛马粪便。
一支军队行军,人多人少好伪装。三国时,莽撞如张飞也曾心细如发,晓得用骑兵拖拉灌木往返奔走,以造成尘烟,冒充骑军众多,从而以此来混淆敌人的判断。
但是,一支军队到底随行带了多少的辎重、牛马,就不好伪装了。辎重车还好说,多做几辆车,里边放些重物。碾出来的车辙一样看起来也是很深,似乎装的物事不少。牛马呢?不太好办。文华国却也有奇招。
这两支军马中,肯定有一支是假的。假的这一路其实士卒不多。文华国分了些牛马给他们,行军路上,教其阵内的士卒与牛马来回走动。并且也学张飞的计策,两支军队所带牛马的尾上,全都尽数捆绑灌木。牛马在前边走过去,后边的灌木能把它们的脚印抹去。只不过这抹去,却并非全部地抹去,定然还会剩下些许浅浅的印子。元军的斥候看到,便不好判断。要说脚印不多,没准儿是抹去了。要说脚印多,剩下能看到的又似乎不太多。而凡有牛马粪便,又一概有专人看管,全部带走,一点不许留下。走过去的路,除了些积雪与烟尘,以及足迹与车辙之外,简直空无一物。
情报传入益都城外的元军大营,关保紧紧皱起了眉头。殊难决断。事关重大,他当即报与察罕知晓。
“文华国猛张飞似的人物,不料却也竟有此策。”两军对阵,实际就是双方的将军们斗勇比智。“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只有了解了对方阵营中将校的性格与脾气,战争才有打赢的可能。所以,察罕对海东诸将分别各自不同的喜好、脾性,还算是比较了解的。曾经专门下过大功夫去收集。对文华国往日所做过的事情也是颇有所闻,知道他其实并不算多谋。现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还真有点出乎意料。
“海东谋主有两人,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现今洪继勋在益都,姚好古在高丽。或许此策,是姚好古给文华国出的也不一定。”
察罕笑了笑,意外归意外,但要破解此疑,对他来讲,却也不难。他说道:“区区雕虫小技,若真是姚好古出的主意,倒也好了。海东无人!老夫且来问你,红贼两军分别行军之速度各有几何?”
“不相上下,都是一日五十里。算不得快,但要按三万人行军来说,也不算慢。”
的确不慢。莱州距离益都与济南,益都较近,济南较远。但不管是益都抑或济南,按照海东援军一天五十里的速度,最晚也就是四五天就可以到达。换而言之,察罕必须立刻判断出其两支军马之虚实。否则,若晚上那么一两天,他的伏兵便没办法提前安置了。
“老夫有两策,可破其计。”
“敢问大帅,是哪两策?”
“遣一支骑兵,佯装诈攻,当场可知虚实。此其一也。不过老夫并不打算用这一策。”
“为何?”
“打草惊蛇。他既故布疑阵,我便也装作不知。将计就计不是更好么?不但要将计就计,老夫还要故作上当。”
“怎么故作上当?”
“传令!即遣三千人马,也如红贼模样,拉长阵型,佯装伏兵,即日赶赴益都城外,咱们早先挑好的埋伏地点。首要之务,须得叫文华国发现与知晓。并调济南保保,明日起,做出出城进攻赵过部的架势。”
“末将实不解大帅之意。莫非大帅断定,红贼的实际意图是在济南?”
“不错。”
关保一头雾水,问道:“末将鲁钝。请问大帅,却是怎生断定的?从哪里看出来的?”
“红贼两军之行军速度相当。老夫便是由此看出来的。较之济南,益都为近。因此,红贼若想要更好地哄骗我军,他两支军马的行军速度便不该齐头并进,而应一路快,一路慢。来益都的慢,去济南的快。但是,他现在却偏偏地两路军马速度相仿。是为何?”
关保好似云雾中见到一丝光亮,脱口而出,答道:“红贼想诱使我军由此作出错误的判断。”
“什么样的错误判断?”
“益都近,济南远,则其来益都的军马先到。若按常理推测,在我方不知其虚实的情况下,或许便会因而先设伏在益都。因为益都近,即便我军设伏之后,发现来犯之敌其实是疑兵,还有机会转赴济南。”关保以手加额,道,“是了!大帅远见万里。红贼试图让我军以为其要来救援益都,这便是他们想要诱使我军作出的误判。”
“不但如此。华不注山脚下的赵过部,为救益都,至今仍不肯南下泰安半步。他虽明知僵守华山此举,对战局无益,却依然甘作死棋。善为将者,因利施导并不算本事,能化弊为利的,才算名手。姚好古运筹帷幄或不及洪继勋,但是却也颇有智数。他绝不会把赵过这个死棋给忘了的。
“所以,他故意作出红贼将要援救益都的假象。我军既已有赵过为救益都而死撑的先入为主,一旦做出这个判断后,你说,会不会因此而更信呢?”
关保连连点头,钦佩神色溢于言表。他犹豫片刻,又道:“大帅所言固然极对。然而战阵之事,瞬息数变。虚实之间,难以断定。末将却有个疑虑。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红贼的本意其实却是在益都,刚才大帅的分析才正是他们想要诱使我做出的误判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说实话,察罕适才的两点分析,并没有坚实的事实基础,全是从对海东诸将的分析而得出的结论。说的好听点,这叫“洞察人心”,说的不好听点,无非“臆测”罢了。关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察罕“臆测”错了,产生的后果,非但关系到将来伏击一战的成败,实则更加关系到日后益都战局之整体走向,影响深远。委实不可大意。
察罕一笑,说道:“为大事者,不可没有后手。老夫破红贼此计的第二个办法,便在适才命令设伏益都城外的三千人马身上。若你是红贼,真实的意图又实在益都。那么,现今,你既然知晓了老夫已经大张旗鼓设伏在益都要隘了,你会怎么做?”
“这,……。或者变计奇袭济南。或者索性明火执仗,化暗为明,强攻益都。”关保顿了顿,随即又道,“当然上策不是强攻,而是变计。”说到此处,不由拜倒在地,赞道,“大帅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口中这样说,心中实际还是有疑惑的。将信将疑。
在他看来,察罕的第二策看似高明,要论稳妥,却远远不及第一策。换了他为主将,他肯定会选择第一个办法。干脆先把局势挑明了,又何必像现在这样蒙着眼猜测?如若有误,后果严重。
察罕看出了他的心事,正色道:“我军入山东,已有近两个月。雪后天气更冷,三军冻伤不少。粮食转运困难。且孛罗驻军宜兴州迟迟不进。故此,我军此战必须速决!晚则势必生变。老夫若用第一策,那战事又将会推迟到什么时候?第二策似乎行险,将若无胆,岂可率引三军!
“又且,自古成大事者,半看人力,半听天命。你我但尽人事,至于是否能成,听凭天命便是。又有何疑?貊高伤势已然好了大半,此次济南埋伏,即由你两人为将。吾在营中,候尔捷报。”
关保接令。临走,察罕又叫住他,屏退帐内左右,取出一方锦囊,与之附耳低语了几句。关保闻言,精神大振,半信半疑的心态顿时为之一去。心悦诚服地又向察罕拜了几拜,转身自去。回入本军帐中,会齐貊高诸将,点齐军马,共计两万出头,偃旗息鼓,迤逦往济南去了。
……
察罕推测的不错。
文华国两支军马,取益都的正是偏师。先克济南才恰为他们的真实意图。会师赵过,以雷霆万钧之势,先下济南,然后席卷泰安。成关门打狗之态。最好的结果,歼灭察罕全军。退一步来讲,也可围魏救赵。
只不过,佯取益都的偏师,不但负有迷惑敌人的职责,同时还有一条任务,要尽力地把益都城外之元军牵制住。所以军马虽然不多,也不太少,有五千之数。率军之主将,正是张歹儿。
五千人,多半是他的关北嫡系。因为文华国将其所部的女真骑兵全给抽调走了,所以,给他另外补充了还有一千多的平壤军马。也就是他打莱州时所带的。经高望山中伏一战,这些平壤的将校们老实了很多。
文华国来到莱州后,知道了中伏的经过,大发雷霆,险些当场砍掉几个人的脑袋。亏得还是张歹儿劝解,说:“临战杀将不祥。”方才免其死罪,准许戴罪立功。他们这些人的脑袋都等同张歹儿救的,也不能不老实。
军行两日,距益都不足二百里。
道路上的积雪多半已然消融,泥泞不堪。人马踩踏其上,不时泥水四溅。辎重车中载满了石头等物,拉运起来,十分吃力。牛马走过,尾上捆绑的灌木,更把地上糊弄得狼藉一片。牵马赶牛的士卒们,一个个满身满脸的泥水。张歹儿停马路边,临时检查往返的牛马群,问道:“这是第几遍了?”带队的百户回答:“小人等是丁队,这已是最近十里内的第三次来回走动了。”张歹儿微微点头,说道:“且再多行两遍。”
不但牛马来回走,士卒也是来回走。这一支偏师的行军阵型,布置在两边的士卒拉的很长,中间空虚,有足够的空当做手脚。
听见马蹄声响,张歹儿扭头去看。见是撒出去的探马回来。三两骑士,骑术高超,绕着外边阵型兜了一转,打起令旗,斜斜插入进来。战马奔走,带起泥水与雪屑,经过的士卒纷纷忙不迭地给他们让道。
探马觑着将旗方向,径直奔驰近前。顾不得地上泥泞,数人滚落马鞍,跪拜张歹儿马前,领头的是个九夫长,禀道:“报将军。小人等是天字第一号探马斥候队。”天字第一号,是放出去最远的探马队伍,张歹儿点头,表示知道,听那九夫长接着说道:“俺们才从益都城外三十里处回来。”
“鞑子有何动静?”
“果中文帅妙计!小人等探知明白,接连数日,鞑子调兵遣将,先后有数股人马进至城外要道某处埋伏。每股约有三千人,总计不下两万。”每股有三千人不错,只不过这斥候探知的“数股”,实则却都是这同一股的三千人。昼去夜归。第二天,继续从益都出发。做出的假象好像便如数万人马一样。
斥候话音才落,张歹儿还没说话,周边诸将面色多变。有人问道:“两万?你等可探知确切了么?”那探马道:“千真万确。”诸将齐齐转看张歹儿,又有人道:“察罕设伏之所在,乃我军必经之地。鞑子果然中计,对文帅而言,确实喜事。对我军而言却不尽然。我军少而敌众,且我军长途跋涉,鞑子以逸待劳。将军,需得三思,该以何计破贼!”
张歹儿横放长枪,哈哈大笑,道:“鞑子既已入我彀中,此天赐良机,何用多思?传命三军,军行速度不变。我军只当做不知。教后队主力刀剑出鞘,时刻备战。”招呼探马,又道,“即快马报与文帅。”微微沉吟,吩咐亲兵取出纸笔,写了几行字,叠好封住,递给斥候,命令道,“见到文帅后,记得把本将此信呈交递上。信中关系军机,不可落入敌手。”
几个探马接令,收好了信,上马远去。
有将校问道:“不知将军信中,写了些甚么?”张歹儿笑了笑,不肯说,转眼看见几个军官面带忧色。不用说,肯定是在察罕伏军之事担忧。大凡一军之中,有勇将,也会有不够勇敢的将校。不可能每个人都视死如归,轻生敢战。他摸了摸手中的铁枪,不等再有人谏,顾盼左右,沉声问道:“诸君,可知本将此枪的来历么?”
“主公所赐。”
“主公赐本将此枪,为的什么?”
“为激励将军杀贼。”
张歹儿慨然说道:“不错!主公赐本将此枪,非为装饰。赐枪当时,有一言授俺。主公说道:此枪跟随他数年,杀敌何止百数。如今转赐与俺,希望不要堕了威风。前番高望山中,我军中伏,败了一场,本将身为主将,难脱其责。此已是有辱此枪雄风之一也。有一,不可有二。今临强敌,本将以枪为誓,再有犯军法、不从军令者,斩!本将法,不可违也。”
策马雪上,寒风盘旋身侧,迎着西边下山的夕阳,张歹儿手提铁枪,神色凛然。诸将不复敢再有异言。未接敌时,需怯。怯则生稳。接敌时,需勇。勇则能胜。张歹儿为将,就是这种。当在莱州城外,他疑心重重,总怕中计,是可谓怯。今日遇到劲敌,勇气百倍,是可谓勇。
传下军令,张歹儿退散诸将,命他们各自预备。又召来关北的嫡系亲信数人,与之言道:“察罕用兵老练,向有谨慎之名。他今日设伏,本该十分隐秘的事情,却居然能被我军少少的几个斥候探知,殊为可疑。本将方才写与文帅的信上,讲的就是这点。我军也不可不防。你等几人,如此如此。”此数将心领神会,接令自去。
张歹儿是一军的主将,心有所疑,不能对三军明言。那样的话,只会动摇军心。主将尚且狐疑,何况下边的士卒?因此,他不当着众人的面讲,只叫来心腹,私下安排。安排妥当,他极目远眺,北风从络绎不绝的队伍上头掠过,卷动如林的红旗,呼啸着向南方刮去。
南方,益都城外的某处,察罕的伏军到底是真是假?等着他的又究竟是些甚么?也许,他很快就可以知晓。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9 闯伏 (上)
张歹儿的密报,很快送至了文华国军中。
文华国所引的军马总计有两万六七千,两万五千的援军,千余的郭从龙部骑兵,另外还有数百人的续继祖旧部步卒。他与张歹儿部不同,张歹儿的行军路线是往西偏南,而他的行军路线则是大致贴着海岸线向西而走。张歹儿的军报到时,他刚刚过了胶水,行至昌邑一带。
胶水是一条很古老的河流。山东半岛东部的地区又称作胶东半岛,所谓的“胶东”,指的就是胶莱河。胶莱河之北端即为胶水。
元世祖年间,曾在此开凿运河,连通了胶莱河南北的两段,并广开新河。其最盛时,漕运的规模相当江南漕运之六成。河道上的水手、军人数万,船只千艘,岁运米数十万石。不过因耗资太大,所以只不过运行了数年,就废弃不用。但规模尚存,太平年间,也是帆樯如云,商旅往来,十分的热闹兴盛。现今乱世,纵有毛贵、王士诚的先后经营,依然常用此道运输粮食,但较之以前,却毕竟凋零了许多。
更况且最近的益都之战,拖延近有两月,战火至今尚且未曾平息。文华国过河的时候,远近数十里,少见人烟。
昌邑,也是一座名城。其城池不大,方圆数里而已。但若要追溯历史,可到千余年前。秦末,刘邦麾下有一员名将,名叫彭越的,堪与韩信、英布齐名,后来被封为梁王。他就是昌邑人。司马迁称赞其:“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不愧齐鲁英豪。
刘邦在这儿打过仗。到了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名将周亚夫攻梁国,亦曾屯兵此地。后国除,改山阳郡,昌邑为治。至东汉,又为兖州治的所在。吕布与曹操争兖州,也曾经屯驻山阳。
山东齐鲁名国,自古四战之地,这话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也许脚下踩到的土地便曾经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其实,又何止山东。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放眼南北,无论东西,无数的名城重镇,动辄千百年计。其间也不知到底出过有多少的英雄豪杰,能人志士。也不知到底有过多少或风流、或慷慨,或名流千古,又或者早已湮灭的故事。
然而细细数来,令人神往之余,看青山白水,却也不免为之怅然。
后人有首词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活一世,短短数十的春秋,究竟该怎样去度过人生,是随波逐流,抑或坚持信念,即便有大才能的人有时候也会不免地茫然。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当然了,登高吊古,是为文人骚客的雅兴。文华国出身马贼,对此却是丝毫没有兴趣的。他帐中也有谋臣、文案之属,许多都是辽东人。自来到山东,操办公务之余,尽管战事紧急,依然还是有几个文案很有些闲心思到处去凭吊,回来营中,再滔滔不绝地讲述故事,好似显示才能。
文华国心中有事,此时却哪里有心情听他们谈论古今?避之不及。私下里对亲兵们说道:“难怪主公上次酒后给俺说道,儒分多类,有真有假。如姚先生可谓真儒。像这些的酸儒腐儒,闻之迎风能臭八百里。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在哪儿纸上谈兵、论事讲古。岂有此理!”
自潘贤二出卖潘诚后,邓舍对军中诸将的幕僚控制得更为严格。文华国麾下的那几个文案,都是行省给与统一调派的。他没有任免权,只要文案们在公务上没有差错,就无权管辖。并且文华国这个人,虽然本不识字,对读书人倒是颇有尊重的。也算响应邓舍的号召。因而,纵然看不惯,也就私下发发牢骚,明面上,依旧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嘴脸。至多了,不和那几个文案多有接触便是。
邓舍军法:诸将多不识字,来往公文、军报全赖文案。故此,若有因公文讲解差错而导致出现军事行动失败的,论文案之罪,法不坐诸将。所以,倒也不怕文案们由于游兴大发的缘故,玩忽职守。
亲兵笑道:“无非想引起大人的注意,升官发财罢了。”
依照邓舍的军法,文案与诸将虽然分属两个系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在内。但是文案既在军中,想要升官,其实还是离不开带军主将的赞许。自然,主将要有过错,文案密报与上,也可算一条升官的途径。
只不过文华国是海东第二人,位高权重,指望拿他的错处,实在不易。相比之下,还是第一个办法比较稳当。文华国的亲兵倒也说的不差,那几个四处吊古的文案,还真是醉翁之意,并不在游玩景色。不过借机表现他们的学识渊博罢了,希图以此来引起文华国的赏识。
文华国面相憨厚朴实,实际并非心中无数之人。用夜壶赶走绣花枕头的事儿他都能做的出来,又岂会只因为几个“酸腐之儒”的侃侃而谈,便对他们另眼高看?却也是那几个文案们没有识人之明,万没料到,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委实有些殊料未及。
抛开这些琐事,文华国言归正传,吩咐亲兵招呼幕僚、文案们过来,把张歹儿才送来的军报递给他们,问道:“老张的军报讲了些甚么?”
文案接过来,看了一遍,回答道:“回平章大人。张帅言道:鞑子设伏益都城外,彼部斥候探明,计有两万上下。”
“就这些?”文华国伸头探过去,他明明记得军报上写了足有两三行,怎会只有这么区区几个字?怀疑地看了那文案一眼。那文案又道:“卑职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后边又有一言,张帅说:‘察罕老奸巨猾,用兵诡秘。彼伏兵之事,我部发现的太过轻易,末将料来,此中或会有诈。’”读到此处,那文案抬起了头,“张帅请平章大人明断。”
“下边呢?”
“下边没有了。”
文华国认得这个文案,正是好凭高吊古的一个,点了点头,道:“有劳先生。既然下边没有了,你就且出去罢。”那文案一愣。文华国道:“沙场征战,自有本帅与诸将谋划。先生之责,在公文往复。既然下边没了,便请先去备好纸墨,稍顷本帅若有回信,再来麻烦先生。可好?”
那文案躬身退出。
留下的诸人无不大笑。“下边没有了”,是个典故。文华国在平壤的时候,常用此言语来戏弄河光秀。比如,酒席宴上,劝河光秀打关。等河光秀打完关了,文华国会故作不知,专门问他:“下边还有么?”河光秀往往便会回答:“下边没有了。”河光秀对待文、陈这类的邓舍心腹重将,却也好脾气,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也不恼。诸将笑,他也笑,自嘲:“能博诸公一乐,亦为福分。”文华国故技重施,又拿来调戏文案,果然得到熟知此典故之诸人的哄堂大笑。
笑了一阵,文华国道:“红脸儿有勇有谋,久镇关北,从没出过半丝的差池。前次高望山一战中伏,他也早有先见之明。诸位,他以为察罕老贼是故布疑阵,你们的意见呢?”张歹儿面色赤红,所以文华国叫他“红脸儿”。没有轻视的意思,算是对待亲近人的昵称。
“卑职以为不然。”
“噢?”
说话的是一个幕僚,跟随文华国的时间很久了。文华国坐镇平壤,此人常常出谋划策,很得文华国的倚重。却是个回回,名唤契长寿。至正十八年,他随其父契逊避乱入高丽。后来邓舍得海东,征集四方的贤良方正入平壤,其人亦在征召之列。邓舍亲试其才,发现他文武双全,又懂文事,又通兵法,是个难得的人才。因此,拨给了文华国,为其膀臂。
契长寿道:“所谓百密一疏。察罕老贼用兵固然诡诈,但是我军却也不至于风声鹤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因此,卑职以为,尽管张帅发现了他的伏军,其中是否有诈还需要商榷。不可断言。”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有一人出列,说道:“末将以为,契大人所言太过多疑。”诸人转目去看,说话此人名叫张仁甫。本为通商高丽的一个商人,是个“都纲”,也即商人的头头。因倭寇之乱,高丽漕运不通。他曾助丽朝运输过全罗道的赋租。邓舍入平壤,大家都是汉人,他很自然地就又转投邓舍。先归刘杨的水军统属,不久后,转拨入平壤步卒,现为千户。统带的皆为归编后的高丽降卒。这个人战绩虽很普通,但是因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眼界与见识还是很有一些的。以商人之身,改而从军,胆略也有。
文华国从谏如流,洗耳恭听,说道:“你来日,你来日。”
契长寿咳嗽声,提醒道:“大人。不是日,那个字念曰。”
“噢!对对对。你来曰,你来曰。”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9 闯伏 (下)
张仁甫道:“张帅为人谨慎,遇敌不躁。且又探明鞑子伏军的斥候,正是他所部军中的。当然具体情况他最为了解。契大人所言固有道理。但以末将认为,鞑子设伏益都到底真假,还是应以参考张帅的意见为重。”
“也就是说,你认为鞑子设伏益都是假了?”
文华国伸长脖子,往诸将群里看,找到了郭从龙。他此次来救援益都,所带诸将中多有老资格的军中宿将。郭从龙才是个小小的千户,不管按资排辈、抑或单纯讲论官职,都排不到前边,站在人堆里,排在后列。文华国看重他得邓舍信赖、同时又有奇袭文登成功的战绩,点名问他的意见,道:“老郭,你怎么看?”
诸将纷纷让道,郭从龙从人群中挤出来,行个军礼,道:“两位大人说的都对。末将位卑人微,不敢乱言。”文华国提起马鞭,虚虚抽了一下,故作不满,说道:“叫你说,你就说。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诸将都笑。
郭从龙道:“末将斗胆,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首先接触察罕益都伏兵的既然是张帅,我军就应当以尊重他的意见为上。再则,不管鞑子到底有否在益都设下伏兵,反正我军都是肯定先要克复济南的。因此,此一情报实际对我军整体的目标并无影响。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最多小心一点就是了。至多给张帅送去封回文,请他不要大意便可。”
郭从龙说的对。不管察罕有没有设伏益都,文华国反正都是要先取济南的。这一则情报,对他们来讲,其实并无太大的影响。至不济,承认两路分军的疑兵之计失败,下边准备好接一场硬仗就是。
文华国点头赞许,他骂了句粗口,说道:“狗日的察罕老贼,倒也狡猾。老子才给使个他疑兵计,他便也接着给老子同样来个疑兵计。老郭讲的不差,传令下去,教前锋、后队,做好闯伏的预备。再把探马撒出去的远点,务必给本帅探得明确了。前头各处大道、要隘,一处也不许落下。回文老张,吩咐他小心戒备。如若果然鞑子设伏益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拖住鞑子三五天,不叫其来回援济南,就是他的头功!”
快言快语,三两句定下对策。诸将接令,各去从事。
郭从龙待走。文华国拉住他,说道:“如果老张判断的对,那么鞑子的设伏就在我军前路。前锋不可没有勇将。老郭,你智勇双全,探路之责就交给你了。引你本部,即日提前,不可距大军太远,却也不可距大军太近。若发现鞑子埋伏,不要恋战,立即回来报与本帅知晓。”
郭从龙慨然应诺。他也渐渐已经习惯担当重任了。其指挥军队之本领,或许尚不及万人,但是引千把人闯关陷阵,却正为拿手好戏。披挂整齐,引军出阵,带千余骑兵,放开马蹄,泼剌剌,径自奔赴前锋。
……
同一时间,奔赴益都的张歹儿也调出精锐,行走最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便如大雷雨即将来临的前夕,空气窒闷,令人倍感压抑。这压抑不但对海东援军,察罕的各路军马亦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接连两三天,东西两线、乃至益都、济南、华山等地,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息了干戈。历经两月鏖战的山东半岛,一时间忽然由喊杀震天转入了看似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每一个人,敌我的将领、书生、士卒、百姓,甚至包括棣州的田丰在内,全部屏息凝神。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海东若胜,则益都活,邓舍正式宣告步入中原,并且站稳了脚跟,逐鹿天下的群雄里从此便会又再多出一个豪杰。而海东若败,则察罕之势,今后便将要由陕西、经河北、到山东彻底连成一线。至少就北地而言,再也无人能挡。到底谁会胜,谁会败?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整个天下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益都,又或者济南。
……
金陵城中,朱元璋压指按图,笑而问道:“先生以为,益都战事谁胜谁负?”
回答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文士打扮,面容儒雅,抚须说道:“海东燕王年不及二十,数年间而竟能平辽定丽,如今又更有胆略携军渡海,尽收故齐之地。关铎、王士诚,皆一时俊杰,悉数灭于其手。年虽幼小,胆略之足,世所罕见。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此非常人也。
“沈丘李察罕,以布衣而起,亦不过数年间,即威震中原。兵锋所到,罕有败绩。纵以刘福通之盛,也非其敌手。想宋盛时,雄师百万,面对李察罕的长枪军,却几无招架之力。且又敬文重儒,肯礼贤下士。驱使健卒,如用走犬。声望之高,隆隆炎日。此亦为非常人也。
“司马相如曾言: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汉武帝因而言之: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燕王、察罕,此两人既为非常之人,则今番益都之战,亦堪为非常之战。谁获胜了,谁就能立下非常之功。
“以臣之见,主公不该问其会谁胜谁负。俗云: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非常之时,逢此非常之战,我军能否在其中稍得其利,又或者该怎样化解可能会因此带来的危局,才是主公应该所关心的。”
朱元璋沉吟不语。
……
江都城中,陈友谅问左右,道:“孟友德、傅友德两人,还没消息么?”
张必先答道:“益都战事未毕,孟、傅两人尚且仍困在城中,暂时难以归来。”陈友谅取下佩剑,用案几上的茶碗、文牍堆成益都地势图,提剑指点,问道:“老张,以你看来,益都之战谁会最终获胜?”
“海东小邓,用兵虽锐,毕竟年岁尚小,或不及察罕老辣。”
“噢?这么说,你认为察罕会胜?”
“鞑子察罕,虽然用兵老辣,却奈何孤军远征。不知今海东援军到否,若到,则或不及海东士气。”
“到底谁会胜?”
“小邓与老察罕,皆可谓北地英杰。一小一老,各有千秋。正如春花秋月,分领风骚。要说到底谁胜谁负,臣远在千里外,实在难以预知。只知此一场战,无论谁胜谁败,必定都会影响深远。”天下智谋之士,当真所见略同。张必先的答复与金陵城中那老者话语不同,意思却是相近。
……
益都城中。
邓舍扶病而起,行至城楼,看远处元军壁垒相连。他问道:“文、张两军,行至何处了?”洪继勋侍立一侧,答道:“近两日,察罕的军马看守得我城池又严密了起来,信使难行,两军都没有军报送来。”
“察罕之伏军,你以为会在何处?”
“不在益都,就在济南。”
洪继勋的回答等同废话。但是,说废话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也只能怪邓舍问的太莫名其妙。要能提前知道察罕会设伏何处,这一场仗,还用得着日夜忧心么?邓舍一笑,极目远眺,半晌,悠悠说道:“好一场雪。”
此时积雪还没有消融干净,远山皑皑,河流如带。他轻轻拍打城墙,低声吟道:“北国风光,……。”
……
元军营中,察罕问道:“我军埋伏可安置好了么?”
“两路伏军,皆安排妥当。主力在济南,早已到达了预定的位置。貊高、关保两将才传回的军报。主公所选择的设伏地点,——长白山,果然地势雄奇,实在上好的绝佳之埋伏所在。”
察罕点了点头,回望北边,悠然道:“张歹儿也该到了。”
……
“北地英雄如斯!有察罕,又有小邓。请先生观之,我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又如何?”朱元璋问罢该如何应对益都战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好似漫不经心地转口一提,目光炯炯地看着那老者,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老者不假思索,说道:“小邓、察罕虽为非常之人,却也未能与主公相提并论。主公祖籍为沛,当以汉高为比较的对象,岂能自降身价,较之察罕、小邓?”
……
陈友谅放声大笑,道:“老张,老张,你也忒过把细。益都之战,有何难断?纵远在千里之外,朕也明断无疑。”张必先恭谨说道:“臣愚昧,愿闻我皇详说。”
陈友谅侃侃而谈,如流说道:“正如你言,察罕,老贼也,用兵虽辣,惜乎远征。小邓,可谓英杰,奈何在益都立足未稳。此战,这两人必两败俱伤。无论胜负,得利者,非彼金陵朱重八,即为我强汉也。待小邓与察罕战罢,北地局势必然有变。现在已经进入了战事的关键时刻,我大汉不可无备。即可召集群臣,前来殿议!”
“臣遵旨。”
……
邓舍拍打城墙,眼望元军冬日围城,旗帜如云,低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张歹儿军行将至益都,沿途大小河水,尽皆冰冻,不复春夏滔滔奔腾的局面。郭从龙勒马军前,转望远处的山峦。故齐之长城,西起平阴,经泰山北麓,横穿莱芜,东至胶南琅琊台下夏河城而入黄海,历经无数的山川连绵,全长千余里。千载之下,至今尚有遗迹犹存。
洪继勋侧耳细听。
邓舍吟诵的声音渐渐高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城头红旗,城外元军。两军对阵,杀气冲天。洪继勋喃喃重复,道:“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
江都城里。
张必先躬身小步退走,陈友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叫住,丢下短剑,甩开衣袖,蓦然问道:“卿适才言语,以为察罕、小邓为北地英杰。那么,以卿之见,朕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如何?”
“我皇英明天纵,家乡旧楚之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英雄之故乡,豪杰之闾里。今之元,便如昔日之暴秦。区区察罕、小邓,臣虽誉以为英杰,不过逞一时之豪强。又岂能与主公相比?”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邓舍语转慷慨,身虽染病,志气激昂。元军、山峦、河流、雪后的大地,一一跃入他的眼帘。追思往事,展望明朝。他意气雄浑,说道:“今我援军既然已到,无论察罕设伏益都也好,掩藏济南也罢,是胜是负,且在今朝!”
“闻主公之词,当调寄《沁园春》。似乎还没有吟尽,不知下句是何?”
……
同一时间,金陵城中。朱元璋对那老者的回答很满意,哈哈大笑,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摇动,说道:“先生之誉过矣。汉高刘邦,岂是我辈可以比拟的么?能得先生襄助,方才实为吾之幸事。青田刘基,谁人不知大名?”
……
益都城上,邓舍转首,看了看洪继勋,微微一笑,道:“下一句?下一句便是且在今朝!”洪继勋愕然不解其意。
……
陈友谅志气踌躇,很满意张必先的回答,说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的好!哈哈,说的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当如此!”
……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张歹儿前军疾驰回报,遇伏接敌。
郭从龙军至长白山。
——
1,朱元璋祖籍为沛。
朱元璋的祖籍一向争论不休。一说,他的祖籍为徐州沛县。
清朝的孙家鼎有一幅写朱元璋的对联,这样写道:“生于沛,学于泗,长于濠,凤阳昔钟天子气;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龙兴今仰圣人容。”《明史》记载朱元璋的籍贯:“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
徐州人杰地灵,人赞之为: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
出生或者祖籍在徐州的历代帝王,开国皇帝就有汉高祖刘邦、南朝宋武帝刘裕、五代梁太祖朱温、南唐国君李昪等等诸人,又有西楚霸王项羽。这些大约应为确定无疑的。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还有把光武帝刘秀,三国昭烈皇帝刘备也算到徐州的,又有说孙权也是在徐州出生的,以及曹操、曹丕也是徐州人。还有南齐高帝萧道成,南梁武帝萧衍,说这两个人是萧何的后代。萧何,徐州沛县人,因此也把他们算做徐州人的。乃至太平天国洪秀全,都有说是祖籍徐州的。
要按以上的结论来讲,则楚汉争雄、三国鼎立,全是徐州人在和徐州人争夺天下了。自古争战地,帝王将相乡,一点不错。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0 闷雷
。。。吸取同学们的意见,把前节删掉了,这样也似乎更能紧凑点。。。。
——
益都城中,邓舍临高远望。
人们往往自以为理解一个故事,而所了解的只是结局。要想知道真相,必须从头开始。尽管这几天因为察罕再次收缩戒严的缘故,益都与城外的文华国等部重又陷入了消息隔绝之境地。但是,消息隔绝却并不代表对敌人的动向就一无所知。最起码,经过仔细的观望,通过对察罕攻城的力度以及戒严的范围大小等等各方面的察看,邓舍与洪继勋诸人,早在两三天前,便已经做出了判断:元军定然早已把设伏的军队调遣出去了。
或而言之,此时包围益都的察罕军马,远远不到四万人了。
邓舍在城楼上临时起意,吟罢那一阙传遍后世的《沁园春》之后,笑对洪继勋,说道:“先生,虽不知察罕会设伏何处,但估算时日,我海东的援军怕也即将快要与之接战了。甚至没准儿,战事已开也不一定。咱们早先定下的计策,是不是也该到实施的时候了?”
既然已经判明城外的元军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察罕派去了设置埋伏,做为城内的海东军队来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邓舍与洪继勋早就精心制定了一份突围的计划。有两个目的,若能借此趁机打垮察罕,从而一举扭转战局,自然最好。至不济,也要牵制住察罕的本军帅营,使其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去顾及分散外地的多路偏师。也好给文华国、张歹儿等减轻一些压力。
洪继勋文人的本性,还沉浸在邓舍方才吟诵的《沁园春》词中,连连赞道:“真王者之词!”邓舍一笑,心中想道:“当然是王者之词。”问道,“先生意下如何?”
洪继勋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察罕轻敌大意,多路分兵。视我海东若无物。现今我援军已到,此正我反击的良机。但凭主公一言,三军将士枕戈待战,其实已经等候多时!”
可惜邓舍早先布置在城外北边的营寨,已经被元军攻破了。如若不然,要有这几个营寨在手,此番突围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会能更加的多上几分。不过也不要紧,每次察罕的攻城,邓舍都有亲临指挥。对元军何处强、何处弱,他早已了如指掌。即命侍卫升起将旗,敲响战鼓。
李和尚诸将,并及汪河等城中的使者,闻声赶至。
邓舍慷慨激昂,便站在城头上,与诸将说道:“自与察罕交兵,我有三大恨事。彼察罕老贼,视我如小儿,污蔑之甚,更胜纳哈出‘土贼’之语。我与诸位,堂堂炎黄贵胄,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我之一恨也。
“每有交战,凡我阵亡之将士有落入敌手的,无不遭到剥光、斩首、悬挂等等的侮辱。凡我三军将士,皆兄弟骨肉是也。已经战死,还要受到这样的奇耻。怎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忍无可忍。此我之二恨也!
“自鞑虏侵我神州故土,至今百年。我中华衣冠传承数千年,到了咱们的现在,怎能眼看汉唐英雄的子孙,如你我辈,如今却呻吟哭泣在鞑子铁骑的蹂躏之下?百年之后,何以面对祖先!此我之三恨也!为人一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此三恨,死难瞑目。今天,我海东的援军已经来了,雪恨报仇的时刻已然到了!诸君,谁有勇气,敢与鞑子一决死战的,请往前一步。”
李和尚以下,诸将皆齐刷刷迈步跨前。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邓舍的三大恨,也是他们的三大恨。毕竟蒙元入居中原已有近百年,或许对邓舍的第三恨,有些人并不是感触很深。但是第一恨和第二恨,真的可以引起共鸣。众人无不愤怒。李和尚高声叫道:“主公的恨,就是末将等的耻辱。末将愿为前驱。”
城中大将,如赵过、郭从龙、高延世等,早就被派出去了。邓舍手头,其实有些捉襟见肘,能独当一面的可用之人实在太少。李和尚身为城防主将,不可妄动。他故技重施,瞧向汪河、孟友德等使者处,屡屡注目,做出沉吟不决的姿态。只道:“此番我军突围,外有援军,内有哀兵,获胜料来不难,谁担此任,必能得名扬天下。诸位,有谁自告奋勇?”
一将奔出,跪拜旗下,道:“李将军乃重将也,不可轻动。在下虽没用勇气,我大汉与贵国却也算同气连枝,同为炎黄贵胄。愿为先锋。”
邓舍看时,不由大喜过望。可不就是傅友德么!前次地道战后,邓舍战后庆功,在酒席上着实拉拢了傅友德一番。郎有情、妾有意。傅友德既在陈友谅麾下甚不如意,早有改投明主之心,对邓舍的拉拢当然不会置之千里外。两人颇是惺惺相惜,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若说上次的地道战,是傅友德对邓舍暗送秋波。那么,他心中明白,这回的突围战,显然就是真正的投名状了。所以,才感受到邓舍的目光,他即主动踊跃请战。锦上添花当然好,雪中送炭却是更妙。
只要邓舍能在获得此次战役的胜利,不但海东可算在山东站稳了脚跟,他傅友德也或许就此会在海东有了一条更加光明的前途。
乱世臣择主,不是轻易就能做出决定的。傅友德看似表面上对邓舍的拉拢积极响应,仿佛邓舍没费太大的力气,内在里他其实也是经过再三地考虑。试来分析一下之所以邓舍可以拉拢到他的原因。有两个:
大凡一个势力的发展,起步总是艰难,欲得人才,需要十分的费力。然而,当这个势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有了一定的声望,再去招揽人才的话,相比之下往往就能轻易许多。海东发展至今,也算较有名气的了。
邓舍宽仁爱人的美名,南北皆知。就连刘基都以为他堪为“非常之人”,更何况傅友德呢?所以说,一方面来讲,他本心中就有了投靠的主观因素。并且,从另一方面的客观因素来说,邓舍也曾经多次当着孟友德的面,施展离间计,离间孟、傅两人的关系。此也可谓外部的造势,对傅友德及早地做出决定,不无推动之力。
邓舍站在城头,傅友德跪拜旗下。他两人视线相对,同时心领神会。只要此战最终获胜,傅友德,便会成为邓舍的彀中人物,而海东又将会再添一员虎将。若是不胜,那这桩话题,从此以后也就不需更来提起。只当傅友德此次的主动请缨,的确是如他所说,只不过为了“大汉与海东同气连枝”,故此加以援手罢了。
邓舍需要傅友德的投名状,傅友德也一样需要邓舍的投名状。邓舍的投名状,就是此战必须获胜。红旗飒飒,风高云重。诸将挺立城楼,远望城外的元军。察罕似乎预感到了邓舍必会有所动静,有条不紊地调动了一队队的军队,或前或后,或疏或密,缓缓摆开了随时可以应战的阵势。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信使,汇聚在元军阵地的外围,或者掩藏在山下,或者隐蔽在林中。有的策马远走,有的步行潜伏。
这些信使,一些来自张歹儿部,一些来自文华国部,还有几个,从最远方的泰山脚下而来,也有从华山赵过营而来的。他们所带的,都是最新、最急的军报,但是却因元军的收缩防守,一直苦于寻不到道路可进入城中。风从林梢过,这一刻,就连远在数十里外的他们,也不约而同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十数人,分从不同的地点,同时目光投注,望向了益都。
空气寂静无声。益都的城门,陡然大开。
一杆将旗挑出,傅友德一马当先。两千勇卒,呐喊如潮,刀枪明亮,迎向落日。落日的光辉洒遍四野,近两个月的被动挨打,在这一刻宣告结束。海东的反击战,从此刻开始,由邓舍亲手在益都拉开了帷幕。
元军的帅帐里,察罕雅兴不浅。他笑对左右,说道:“邓舍小儿,妄图借援军赶来、趁我军多路分兵的机会展开反击,不自量力,实在可笑,可笑!”连帐门都不肯出去一步,随手点派侍立一侧的一将,下令道,“即引你本部,去往接战!”那员将那是个万户,在军中也素有勇敢之名的,眉头不皱一下,应命而出。察罕又叫过来孙翥,笑道:“上次与你下棋,说老夫耍赖。今日难得有红贼擂金鼓与我助兴,且来再下一盘!”
帐中听战,下棋助兴。黑白棋子,纵横棋盘。
双陆的棋子,是骏马的形状。孙翥不及察罕的胆略,面色有些苍白,闻听帐外由安静而喧哗,从喧哗又到安静。渐闻远方杀声响起,须臾片刻,震动天地,捏拿棋子的手微微颤抖。恍惚间,似化身将卒,骑跨战马,尺余的棋盘顿作征战的沙场。惊心动魄。
察罕放声长笑,转望座侧诸将。
到底沙场征战,兵者凶事也。只能耳闻、无法眼见的情况下,再沉稳的人也难免不安。诸将虽是武人,也不例外。对比孙翥,好多人也强不到哪儿去。大冷的天,至少三四个人,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头的汗水。
察罕若无其事,只当不见。拿了骰子,虚虚摇晃两下,掷落案几,口中大呼:“六!六!”两颗骰子,转了几转,定立下来,却没一个是六。一个四,一个五。孙翥勉强一笑,说道:“主公闻变而不惊,遇险而愈稳。臣等气量不足,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察罕不肯出帅帐,却并非为空自显示所谓的“气量”,而是有深一层考量的。
四万人围城,打到现在,没能破城。邓舍善战的名号,军中早已传遍。现今又有两万的生力军,被他调去了外地。又且,军卒攻城多日,冰天雪地的,实则多有疲惫。对察罕而言,这些其实皆为不利。但是,越有不利,他却越不能不故示轻松。要是邓舍一突围,他就紧张得不得了,首先对军心就很会产生打击。示以暇余,对军队的士气反而会有鼓舞。
传出去,让三军知道。前线作战,主帅混没当回事,依旧好整以暇地在帐中下棋,对士气的稳定就会非常有帮助。
当然了,这一招也不是谁都能用的。第一个,察罕有百战百胜的威名,士卒们对他很信赖。不致把他的闭门不出,理解为不知兵事。第二个,察罕手下有许多能征善战的勇将与富有经验的底层军卒,不用他亲自出面,这些将校军卒们也自然会把战事处理的很好。就是说,这一招便像诸葛亮的空城计,得先有基础,然后才能使用。
战报连连。
“报,红贼有将傅友德,引三千贼卒,突入我军前阵百米。连拔两处营垒。负伤而不退,裹创而更战!幸好有萧将军及时赶到,稍阻其势。”萧白朗萧将军,就是刚才的那员万户官。
察罕充耳不闻,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投子。”孙翥惶惶恐恐,汗不敢出,拿了骰子,还没摇动,手指缝漏开,两个骰子先后掉下。翻过来,一个二,一个三。二三得五,算比较小的点数了。
察罕得意大笑,伸手按住,道:“总共五点!先生可不许耍赖。且走子,其走子。”孙翥苦笑,抹了一下袍子,把手上冷汗擦掉,拿起棋子,走了五步。看棋盘形势,才才开局不久,已然远远落在了察罕之后。
察罕的这一副双陆,用的精铁铸造而成,铸造的匠人可算名手,不止有骏马的形态,更有骏马的神韵。其中好几个,都是以察罕所养的战马以为原型。站立在棋盘上,昂首扬蹄,栩栩如生。察罕拿起一个,放在眼前观瞧,问道:“诸君,请看老夫的这匹‘飒露紫’,如何?”
察罕儒士出身,麾下诸将里,也颇有几个饱读诗书的。
一人跨步出列,雄赳赳、气昂昂,说道:“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末将曾得主公恩赐,在战阵中乘过此马,腾跃摧锋,所向皆破。不愧神骏之名。”说话此人,正是郭云。
“飒露紫”,本为唐太宗的六骏之一,察罕用来命名己骑,以表现其之勇武神骏。郭云所引的诗句,却也正出自唐太宗一首咏马诗中的言语,可谓相得益彰。察罕哈哈大笑。帐外军报第二波来到。
“报,贼将傅友德临阵断枪,换用将旗舞动。虽遇我军拼死阻拦,死战不退,连斩我百户以上将官三员,实有万夫不当之势。萧将军亲驱骑应战,未及三合,被他扫落马下。群马践踏,已然战死疆场。”
萧白朗,万户官,若论其勇武,在察罕军中也是小有名气,居然被傅友德轻松干掉。帐中诸将都是闻言色变。察罕面色不动,波澜不惊,点了点郭云,说道:“好!你想再骑骑老夫的飒露紫么?即引你本部三百亲兵,往前接替萧白朗。三通鼓内,与老夫提傅友德的人头前来!”
郭云凛然接令,转身而出。自驱察罕的飒露紫,奔赴前阵。
帅帐中,察罕把以飒露紫为原型铸造而成的那颗棋子,放在手中摩挲了两下,轻轻放落棋盘。闻远方,益都城楼鼓声惊天。看近处,帐外血色夕阳西落。无声处,诸将似乎都隐约听到,有闷雷再度酝酿云际。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1 惊雷
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帅帐里,诸人都扭过头,透过帐幕的缝隙,望向积满云层的暮空。孙翥低声地说道:“‘冬天打雷雷打雪。’这才晴了没几天,也许,又快要落雪了。”风从帐缝中穿过,嗖嗖地吹袭进来,翻卷起诸将的披风,令人如入冰窟。帐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案几上的文牍在随风卷动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尽管声音不甚大,却十分地清晰入耳。
察罕拈起骰子,摩挲不语,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棋盘上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他腾出只手来,抚摸左边面颊上的三根白毫,忽然笑了一笑,正要说话,蓦然雷音中混杂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案几都好似为之轻微颤动。诸将纷纷面面相觑。
孙翥骇然变色,仓皇起身,按住案几,惊惶失措地问道:“是营寨的护墙垮了么?”察罕不慌不忙,把骰子丢下,拍手而笑,说道,“又是一个四,一个五。先生,你可是大大落后了也。哈哈。”伸手示意他坐下,瞧了眼诸将,徐徐说道:“何必惊乱?且稍安勿躁。老夫料此,绝非我护墙倒塌。无非红贼把火炮拉出了城外,齐放共施,乱我心神罢了。”
前宋苏洵有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带兵的主将,征战沙场,往轻里说,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往重里说,一举可定一国兴亡。城府是一定要深的。所谓宰相气度,不止宰相需要气度。将军们更需要气度。
察罕的稳定不乱,稍微安抚了诸将之心。
不多时,帐外有人来报。果然如察罕的判断,那几声巨响并非营寨的护墙倒塌,确实邓舍把城中的火炮统统集中在了一处,并及投石机等物同时释放,故此方才造成了如此极大的声势,使人错觉地动山摇。
孙翥问道:“郭将军如何?”
“郭将军锐不可当,有大帅的飒露紫相助,飞跃沟堑,如履平地。三军士气大振,杀伤无数,红贼稍退。红贼伪燕王故技重施,又亲为擂鼓,并调出了李和尚上阵,用五百骑兵冲突,试图将郭将军分割包围。战事正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红贼之势,已然渐衰了。”
“主公何出此言?”
“想那益都城中红贼大将,李和尚居首。重将,岂可擅动?而今战不过半个多时辰,小邓却居然就派了他出战,可见前线战事之烈。也由此可见,红贼之士气已然渐衰。只要将李和尚击退,则至少数日之内,红贼必再无可战之力。”
帐外的落日,渐渐西沉。夜色来临,亲兵侍卫们点起了火把与蜡烛。火影交错,映出察罕的背影,拉长在牛皮的帐幕之上。
他略作沉吟,连连点出三员千户以上的将校,下达命令,说道:“天已入夜,红贼战不能久。令尔等三人,引三千精锐,即披挂上阵。两人与李和尚交战,剩下一人,佯动诈抢城门,以此来逼迫红贼撤军。给你们两个时辰。老夫在此等候捷报!”
那三员将校躬身接令,倒步退出帐外。
很快,集合军队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嚷叫的喊声,穿透寒意,在夜色中传出甚远。打起来的无数火把光芒,在帐幕外摇曳不定。察罕军纪森严,集合的时间不长,三千人整装出发。听着整齐的脚步声踏地远去,营中重归安静。
孙翥说道:“主公,你的判断固然不错,红贼或许已渐衰败。但是这些天里,我军也不是没有与他们有过夜战。鏖战一宿的时候也曾有过。并且,这一回,小邓又亲为擂鼓,可见其突围的决心之大。两个时辰?主公只想要两个时辰就能听到捷报,时间会不会有些短,稍嫌不够?”
察罕一笑,说道:“老夫若有疑,则请先生解之。此是为先生之责也。老夫若无疑,则如何决断便为老夫之责。先生又何必多疑呢?哈哈。快来下棋,快来下棋。等你半晌了,这一步你还是迟迟不肯走出!等的吾好生焦躁。”委婉告诉孙翥,你就好好陪老夫下棋就行了。有的没的,那些问题一概不要再问。本来就是,察罕下棋为的稳定军心,孙翥在这儿问东问西的,反而不美。很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孙翥闻言,他也是聪明人,立刻醒悟过来。毕竟牵挂战事,虽然醒悟,下棋还是心不在焉,没多时,硬让察罕领先了半局多。一盘棋下到底,孙翥大败。察罕微微一笑,道:“意犹未尽。再来一盘!”
孙翥的心头浮起来了一句话,“舍命陪君子”。
他心想:“外边擂鼓激战,相距咫尺之遥。主公偏要在帐中秉烛下棋。罢了罢了,俺还真成是了‘舍命陪君子’。”无奈,只得重整棋局,一边侧着耳朵听远处喊杀振地,一边重新又开始下起。
前线的杀声越来越响,一波波的军报连绵不绝。时间一分一点地流去,帐中的诸将坐立难安。
察罕却好似全身心都沉浸在了棋局中,对外事不理不问。纵有军报送来,报杀敌几何、伤亡几许,他顶多也就是随口哼哈两声。一盘棋散了,又一盘。红烛不太亮了,有人挑明。直到下到第四局,军报又有送来。
“报,先前萧将军战亡阵中,首级为傅友德所得。郭将军拼死奋前,连连击退两路红贼,终将萧将军的首级抢回。红贼渠首李和尚趁机熄灭火把,麾军深入侧击。刘、李两千户是为郭将军之后翼,抵挡不住,被其击溃。败兵奔散逃至营外沟堑处,人马坠落其中,须臾填满。李和尚纵马践踏,已将郭将军成功分割包围,并又眼看要近前我营!”
察罕的营垒外,挖掘有长堑数道,皆深两丈,宽三丈。刘、李两千户就是适才领命的三将校之二,他俩的部下近两千人,被李和尚引五百骑兵击溃,奔逃到了长堑的所在,掉入其内。这信使尽管只寥寥数语,那人马落空、互相压撞的惨状,如在眼前。
察罕头也不抬,问道:“我军的炮石呢?”
“已经搬上前阵,正在释放。只是红贼中用手雷的甚多,投掷出来,能炸开一片,尽为铁子、碎石,中者无不或顿伤或立亡。单就火器而言,我军委实有些处在下风。”
泰山脚下的高延世、李子繁等多次使用手雷此物,泰安的元军早把此条情报报与了察罕知道。也探明了海东对这物事的称呼,即为“手雷”。要说这玩意儿,只是对当时简陋地雷的一种改良,要仿制的话不是太难,但是一来没有得到实物,不能参考。甚至就连地雷,察罕也没有见过到底是什么东西。二来察罕驻军在外,也甚少带有能工巧匠。所以,这信使说:单就比较火器,海东略占上风。
火器稍有不如,那便只有在勇武上下功夫了。
察罕不再只派些萧白朗、刘、李等千户这类小有名气的将校,点出座侧左排一人,道:“韩将军,你与郭云素有‘郭韩’并称的美名。郭将军既然上阵,你怎可不去?即引三百骑兵,去与李和尚比比高下!”
韩札儿,善用长枪,所带的长枪骑兵,可谓察罕麾下的一支精锐部队。察罕刚刚显露头角的时候,人称之为“长枪侍郎”。用长枪,也算他军中的一种老传统。韩札儿闻声出列,唱了个诺,大踏步出帐自去。
帐外夜色苍茫,一层层的冻云凝寂不动也似的,铺展夜空,隐藏了弯月。星光黯淡。满营的火把光芒却星星点点,就好像星空坠落到了营中。韩札儿翻身上马,远望栉比的营寨前边,益都城火光冲天。便在这两团火一样的城与营之间,矢石交飞,箭如飞蝗。
洪继勋又在城中放起了孔明灯,随风高扬,烛光映亮了莹白的灯笼,一点、一点,散满整个战场的上空。韩札儿凝目看了会儿,待骑兵集结完毕,收回目光。他也没有鼓舞士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走。”
三百骑兵,风驰电掣,卷带黑色的将旗,冲破夜幕,奔出营寨,越过沟堑,奔向了激斗更烈的战场。他当然不会明白,洪继勋施放孔明灯,却并非单纯为了好看,是有实际的意义。这是一种信号,这是一种召唤。传达了邓舍的将令:凡在城外、来自各处的信使,现在,该来冲入城中。
山下、林中,四面八方,十数信使,或骑马、或飞奔,走出了隐蔽的地点。若把益都比作大海,便像是百川归海。而若把隔绝在中间的察罕营寨比作大海,则又仿佛八仙过海。他们各显神通,有的伪装,有的挑走小路,趁着夜色,分别混入了敌营,向益都前进。
情报,是战争的耳目。即便此次不能突围成功,至少,也得给外边的信使创造机会,好让他们入城。然后根据外边战况的发展与变化,才可以制定出新的对应方略。信使在暗夜里潜行,察罕的帅帐中灯火通明。
孙翥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倾听着韩札儿卷军出营,他偷偷看了两眼察罕,说道:“敢问主公,为何到现在才肯派出韩将军?傅友德虽无勇名,但上次地道战,也颇是勇悍。李和尚更早有剽悍之称,萧、刘、李诸将分明难为他们的对手。却为何,不开始就遣韩将军与郭云一同出战?”
察罕笑了笑,反问道:“先生以为原因为何?”
“可是因为,……。”孙翥拿起一枚棋子,用手指敲了敲,试探地说道,“以吾之下驷,对彼之上驷。以吾之上驷,对彼之中驷么?”
“哈哈。先生真老夫的知己也!先用我军的下驷,磨去红贼的锐气。然后再用我军的上驷,对其施以打击。小邓虽勇,岂敌我智?大凡两军对阵,当以计为先。这也是为何老夫说,海东红贼将快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原因所在。”
海东军马出城突围,开始必然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察罕暂避其锋,用萧白朗等将把他们的锐气磨掉。然后,待其将衰之时,再点派勇将出战。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郭韩”、“郭韩”,至于为何却把与韩札儿齐名,且排在韩札儿之上的郭云先派将了出去,却是因为担忧萧白朗等人掌控不了大局,故此,不得不需先有一员重将坐镇。此可谓“张弛得度”。
察罕捋须而笑,瞧了瞧棋局,说道:“战至此时,益都城中已无勇将。且看小邓,如何应对老夫的这招妙手。”孙翥沉吟,说道:“小邓年未弱冠,尽管少年老成,其人的性子还算的上‘沉静’,但是毕竟年少。少则好勇,以臣下看来,他的对策无非四个字。”
“哪四个字?”
“亲自上阵!”
“先生所见,正与老夫相同。”察罕拊掌欢笑,他又补充说道,“非但因小邓年少好勇。他要真想突围而出的话,傅友德、李和尚两人既已势衰,他就算不愿出战,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不得已而必须为之。”唤来传令官,吩咐道,“即传老夫将令,命前阵郭云、韩札儿,并力齐战。倘若小邓出阵,能得其首者,官升两级!生擒活拿,拔擢三级!”
传令官前脚出帐,前线的军报后脚入门。
“伪燕王邓贼,召来府中姬妾,亲手为城头贼军斟酒蘸甲,拣选出来有两百的海东旧卒勇士,并交与本人佩刀,令之出城支援李和尚。并又令三军齐呼,许诺此战若胜,人人封赏。红贼军士气顿涨,呼声震动数里。”
察罕失笑,说道:“久闻小邓好养人妻女。不意今日鏖战,竟却又出姬妾,为军卒倒酒,以此来助长士气。亏他想的出。”连连摇头,道,“真妙人也!真妙人也!”
南宋有梁红玉,擂鼓黄天荡,为夫君助阵。宋军的士气因此高昂。邓舍此举,倒也算是活学活用。要知,这姬妾内眷,平时不是要好的朋友,别说属下,连上官也是难以见到的。邓舍出姬妾,夜深征战时,素手挑酒勺,亲为城头的军卒斟酒,对士气的鼓舞可想而知。
察罕语近调笑,不动声色化解了他判断失误的尴尬。听他说的有趣,帐中诸将都是不由大笑。察罕说道:“他既行事如此有趣,把姬妾摆上城头给我军观看。老夫不可不成人之美。即令前阵军马齐呼,教他放心,待其战败,他的妻子,老夫自替他养之便是。”
邓舍用姬妾来鼓舞士气,察罕便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借此来鼓舞己军的士气。传送军报的信使忍住笑,接令出去。未及半刻钟,前线元军的呼喊,隐约传入了帐内。察罕招呼孙翥,说道:“前边战事,自有郭云诸人冲杀。先生高雅之士,何必牵挂?且再来下棋。”
元军前阵,数千人同声齐呼:“我家大帅有言:告彼红贼小邓,你放姬妾在城头的意思,老夫已经明白。待你战败死后,汝妻子吾自会养之,汝毋虑可也。”益都城头,诸将闻言,无不大怒。
邓舍仰天大笑,说道:“此察罕激将计也,妄诱我亲自出战。他若不是因内部空虚,而惧我军之威,何必出此下策?正此为他技穷的表现。可笑,可笑。诸位何怒之有?是我军获胜在望!”也命三军齐呼。
下边对垒,上边骂仗。火光如焚,夜转深沉。
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2 霹雳
火光如焚,夜转深沉。
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城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这三个人,两个来自张歹儿部,一个来自文华国部。
来自张歹儿部的两人,并不是同一拨,而是先后赶来的。邓舍先听文华国的军报,那信使道:“文平章亲率主力,日前抵达昌邑,已然渡过河水。以郭从龙将军所部为前锋,正日夜赶往济南。沿途并未曾见有敌踪。”
“估计还需要多久,文平章才可以到达济南?”
“中间要是没有鞑子的埋伏,三日可到。即便若有鞑子的埋伏,文平章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教小人转告殿下,至迟五天内,必到华不注山下。与赵过赵左丞会师后,即会立刻展开对济南的攻势。”
“赵左丞部,可联系上了么?”
“小人来前,文平章已经接连派出了三路使者,尽为精兵干将,打通和赵左丞的联系应该不会太难。至于现在是否已然联系上了,小人却是不知。”那信使穿着元军的铠甲,脸上用雪、泥涂抹的脏乎乎一片。夜色中尽管看不太清楚他的神色,但是语调慷慨,落地有声,如金石相交,衬显出十分的斗志昂扬。
邓舍笑了笑,说道:“若文平章派去与赵左丞联系的使者,是与你一般无二的,倒也确可称得上‘精兵干将’。打通联系,料来指日可待。”保持一贯的好习惯,温言抚慰了这信使几句。得邓舍一赞,那信使顿时满面生辉,爬起来,走去一边,昂首站立。
邓舍又问张歹儿部所来两人,道:“张元帅部情形如何?”
先来益都城外的那信使回答道:“小人来前,张帅已经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处。我部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却金鼓齐鸣,旌旗蔽天,状如两万人行军的架势。按照预先的部署,若前边没有鞑子的伏兵,则我部必长驱直入,至迟两日内,可到益都城下。以此来配合殿下突围作战。”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后到一人,道:“你带来的军报,可有甚么变化么?”
“小人来前,张帅部行至益都城外八十里处。在一处河流前,遇到了鞑子的伏击。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山水之间,可供我部通行的道路只有里许的宽度,长则有数里之远。张帅驱马驰骋河上,观看敌阵,不意冰层突然坍塌。张帅措不及防之下,连人带马坠落河中。连带我部军卒,陷入水中者亦然甚众。”
邓舍微微吃惊,问道:“张帅无恙么?”
“托殿下的洪福,张帅倒是安然无恙。命小人呈报殿下,根据他的观察,阻击我部的鞑子似有万人之众。前有劲敌,两天内,我部怕是赶不来益都了。但愿立军令状,至多四日,必至益都城下。”
“阻击的鞑子有万人之众?”
洪继勋插口说道:“察罕最多能调动两万人。张将军部遇到万人,这么说,文平章部有可能会遇到的伏击顶多也就是万人上下了?”
话没说完,他连连摇头,自己又否决了自己,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添油战术与分兵过散,乃是为兵家大忌。察罕老练用兵,他纵然轻视与我,再怎样的轻敌大意,也断然不会如此地调兵遣将。他如果这么做的话,岂不是自陷死路,故意给我各个击破的机会么?此中必然有诈!”
“先生之意?”
“要么察罕阻击张帅的埋伏是虚张声势,以图借此来混淆我军的判断。要么他还有生力军放在后边没用。若是前者,则察罕之埋伏必在济南城外。若是后者,则张帅部区区数千人,危在旦夕。”
邓舍沉吟,说道:“察罕若真的把埋伏全设置在了益都城外,对张元帅而言,固然危险。但是对文平章而言,对我整体的战局而言,却不失一件好事。我素知张歹儿,遇小敌而怯,遇大敌则勇,足可独挡一面。我料他后边定然还会有军报送来,咱们猜测无益,静候消息便是。”
城下乱军战中,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城头诸人,急忙都走到垛口,往下观瞧。只见却是傅友德挺旗驱马,与李和尚互相配合,又攻破了元军的一处壁垒。洪继勋由衷叹道:“傅友德先随李喜喜,又从明玉珍,再投陈友谅,辗转诸侯间,一直名声不显。却实在不料竟有此等万夫不当之勇!主公若能得此人,可比蜀汉之刘备得黄忠。”
黄忠先从刘表,继而归曹操,最后随刘备入西川。他在投刘备前,虽有名,却名声不显。投了刘备之后,立时声名鹊起。定军山一战,推锋必进,劝率士卒,斩杀曹家名将夏侯渊,威名震动南北。最终得以与关羽、马超并列,齐名上将。
傅友德日后的成就会怎样,邓舍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不会说出来。不过就其前半身的经历来看,洪继勋说的却一点儿也不错,正与黄忠相似。邓舍一笑,说道:“傅友德若比黄忠,则先生可为我之孔明了。”
洪继勋傅粉何郎,俊朗的脸上轻轻一笑,却不推辞。默认了。他扭过头,瞧了瞧站在远处的汪河、孟友德等人,说道:“以臣看来,傅友德似也有弃暗投明之心。只是待此战毕后,孟友德定然提出返回江都。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既能留下傅友德,同时却又不致惹得陈友谅发怒?”
傅友德是陈友谅副使的身份。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使者,就等同国主的代表。邓舍想要留下傅友德,一个处理不好,就很可能会造成陈友的误解,认为他这是在扣留使者、故意挑衅。虽然陈友谅的地盘距离山东还远,但为了一个勇将而招致一个大国的敌视,却未免有点不值。
邓舍笑道:“益都,乃齐国的故地。齐威王曾与魏王论宝,认为国家之宝,当为人才。傅友德有勇有谋,武可上阵杀敌,谋能出使大国。这样的人才,我是非留下不可的。如果轻松放他走掉,便等同把爪牙拱手再让回与陈友谅。智者所不取。至于该怎么留,才不会引起陈友谅的愤怒,先生既为我的诸葛,难道就没有良策么?”
洪继勋微微一笑,说道:“良策早有。主公其实不是也早就心中有数了么?”又转头看了看孟友德,道,“良策,便坐落在这孟友德的身上了。”两人相对一笑。现在却不是解决此事的时候,三言两语,话头又拉回到了战场。
战场的两边,元卒和海东的士卒点起了很多的火把,映照得方圆数里之交战中心亮如白昼。邓舍俯视战局,见傅友德与李和尚虽然连破元军三垒,元军中因有韩札儿的支援,郭云却越战越勇。但见他挺锤驰马,所过处,竞相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邓舍说道:“久闻‘郭韩’的勇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注意到郭云所骑乘的战马,神骏异常。往来战场,就好似一道闪电,跨越沟堑如履平地,穿行阵中从容不迫。他不由赞道:“真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鏖战至此,已有多个时辰。
邓舍把出城的军队分作了三班,编号甲乙丙。甲队出战,乙丙休息。乙队出战,甲丙休息。以此类推。每队八百到一千人,打半个时辰,休憩半个时辰。城中的姬宗周、罗李郎、章渝等,则负责饮食、包扎伤员诸事。保证每一个参战的士卒都能时刻地保持住最佳的体力状态。
邓舍虽然亲为之擂鼓,却也不是时刻不停息地擂鼓。兵家有云:“鼓繁气易衰,叫数力易竭。”所以,只有每当看到己军攻破敌人一垒,抑或见到敌人的攻势稍强大之时,他才会擂动几下战鼓。并且在派遣傅友德、李和尚先后出阵之前,他也曾分别有交代:“不必总大呼小叫,但衔枚疾战,听吾鼓声号令便是。”数里方圆的战场上边,战事益发进入激烈。
……
元军帅帐。
军报连叠。已经不止有前边益都战场的报告,更有外边各地伏兵的接连信到。
来自张歹儿遇伏处的军报最先到达:“我部以三千人裹挟千余民夫,在山林、河边等处尽插旗帜。故作声势浩大之状。张歹儿行走河上,欲观我部军势,不料冰层塌落,红贼因此坠入水中的很多。
“然而,张歹儿毕竟关北名将,遇险而愈勇,身先士卒,引数百关北敢死耐寒之士,衔刀渡河,连斩我部数员将校,现已深入岸上,将近我伏击圈重点包围之所在。我部人虽少,然有地利。敢下军令状,必不教张贼近益都半步!但请大帅围城勿忧。”
察罕看了看帐门,嫌帐幕低垂,空气稍有不畅,令侍卫把牛皮的毡子尽数掀起。寒风吹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帐外营中的士卒远远看来,只见帅帐中灯火明亮。察罕一手抚须,一手执棋,脚前匍匐信使,座侧环绕猛将,面对儒者孙翥,虽闻战事而不惊,纵风吹浪打却宛如闲庭信步,那安闲自如的姿态,真如神人也似。
这边城外伏兵的信使才退下,那边益都战场的军报又送来。他问道:“前阵战事如何?”来人满头大汗,跪拜地上,答道:“小邓遣姬妾为军卒斟酒,令得红贼士气高昂。傅友德又破我军一垒。郭将军虽依然勇猛无前,但所部士卒多有疲惫不堪,气力已然稍嫌不支。”
冬云密集,察罕远望帐外的夜色。就好似被墨水泼染过了一般,夜色越发深沉。雷声隐隐,滚动云层。他问左右,道:“甚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
才接战的时候,天才薄暮。从酉时战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多时辰了。
察罕说道:“海东红贼虽然擅长夜战,老夫观其以往的战例,多有趁夜破敌的故事。但是,将近三个时辰的鏖战,不但对我军是个考验,对他们来讲,也肯定是一件吃不消的事情。传令郭云、韩札儿,再给老夫顶住一个时辰,务必要磨得他气竭为止!”
孙翥问道:“何不现在就派援军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派遣援军,有等若无。老夫要把生力军留下来。如果小邓一个时辰后还不肯撤军,则我可趁机发起反击。我军养精蓄锐,彼贼气竭,说不定,我军还可以顺势一举夺下城池。也未可知!”
“主公高见。”
帐外又有两个信使奔入。一个来自设伏在济南方向的关保、貊高,一个来自济南城中的王保保。
关保、貊高设伏的地方,在济南城东百三十里处的长白山中。隋末年间,王薄曾在此处举旗造反。当时有歌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自古是为深险之地。关保、貊高设伏以待,苦候多日,终将海东的援军等来。
那信使禀告道:“红贼勇将郭从龙引千余骑,为文贼的前驱。昨日下午,陷入了我军的伏击圈中。交战不移时,即引军后撤。关、貊两位将军判断,认为郭从龙向有勇悍之名,虽然遇伏,却断然也不至会溃败的如此之快。此必为他的败兵计,意图诱使我伏兵出山。”
长白山离益都,也不过百十里地。这信使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息,一天之内,足能奔驰两个来回。因此,昨天下午的事情,到子时,察罕就能知晓。
他听了,略微思索,认可了关保、貊高的判断,说道:“此一回,可算貊高第二次与郭从龙交手。前番阵中,他的落败只是因为武勇不足,兼且大意罢了。这一遭,既看出郭从龙的败兵计,他与关保可有对策么?”
“小人来前,两位将军还无定见。”
话音未落,帐外有一骑奔至,骑士翻身下马,沿途高呼“紧急军报”,冲入了帐中。来不及跪拜行礼,送上书信一封,报道:“小人从关、貊两位将军处来。郭从龙中伏长白山,诈败佯走。
“文贼的主力,距离郭从龙部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防止文贼因之而提前有备,两位将军计策已定。决意借助地利,由貊高将军亲引三千人,追击郭从龙,势必要将他的假溃败变作真溃败。同时,也好以此来冲击文贼的主力部队。争取一战灭其全部!”
干脆把郭从龙的假败变作真败,然后用溃败的散卒冲击随后的文华国部。从而把山中的埋伏战,变成野外的歼灭战,关保、貊高的定策可谓临机制变。察罕手里拿着的棋子,半天没放下去。他皱眉深思,招呼前边来到的王保保信使,问道:“华山赵过营,可有异常?”
“华山赵贼部,大概得到了文贼、又或者益都邓贼的军报,近日来蠢蠢欲动。先是遣人去与泰山高延世等人联系,小人来前,又见他开始调动军马。把骑兵放在了东侧的外边,而把步卒放在了西边的内线。看样子,似乎是想要步卒来抵挡我城中的军马,而用骑兵去驰援文贼所部。”
“保保如何对应?”
“少帅令小人转报大帅,预定今夜子时,全军出城奇袭华山。必要叫赵贼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去接应文贼。少帅并又亲写信去与棣州田丰,要求他必须即刻出城,协同作战。”
察罕微微摇头,说道:“全军出城,奇袭华山。这是不错。但要求棣州田丰协同作战,却是几无可能。哼哼,田丰这个老滑头!此战罢了,说不得,老夫定要将之五马分尸!”察罕城府本深,也是田丰实在把他恼坏了,“五马分尸”四个字,说的杀气腾腾。话音一转,颜色稍和,开口欲待再要说些甚么,帐外陡然一声“喀喇喇”的巨响。
诸将吓了一跳,案几上的东西被震动的为之晃动。齐齐转目去看,远望夜空,却是一直在隐隐作响的闷雷,忽然变大,出其不意地响了这么一声。察罕下意识地捏紧了棋子,回过神来,笑道:“好一声冬雷!”
帐外又有信使飞跑奔至,大约因为他只顾看着前边,没提防脚下,在帐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成个滚地葫芦,地上翻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起来,满面张皇神色。察罕不悦,斥道:“何事如此惊慌!”
“红贼傅友德,正与我郭将军对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发皆燃,弃旗换刀,斫中郭将军肩膀。郭将军险些落马,不敌而退。更催马奋进,连斩我数员将佐,火遂灭,眉鬓俱焦。”
帐中诸将顿皆骇然。察罕若有所失,半晌,茫然叹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其勇决如此。不用想也可知道,海东的士气定然会因此高昂到极点,而元军的士气却定然会反过来,为之一衰。
“主公?”
“红贼有此勇将,不可小觑。”因为傅友德一人,察罕一改先前的决定,不再有等海东军队气竭,然后趁机夺城的打算,扔掉棋子,起身而立,连点三四上将,说道,“即引本部出战,接应郭韩归营。”
孙翥问道:“那今夜此战?”
“挂免战牌。静待长白山战果。”
他想要休战。孙翥等人面面相顾,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了一个疑问:邓舍摆明了架势要突围出城,却是否肯答应休战?能否会如他所愿?
——
1,乃能与霹雳斗。
南北朝时,北齐有将,名叫薛孤延。
“薛孤延少骁果,尝从神武阅马于北牧,道逢暴雨,大雷震地,火烧浮图。神武令延视之。延案稍直前,大呼,绕浮图走,火遂灭。延还,须及马鬃尾皆焦。神武叹其勇决,曰:‘延乃能与霹雳斗。’”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3 长夜
益都城头,邓舍看元军缓缓地收缩撤退。
察罕之退,是因为傅友德的勇武出乎了他的意料,再打下去,怕也占不着甚么便宜,因此快刀斩乱麻地当机立断。而邓舍的本意,借机突围是上策,至不济也要吸引住察罕的视线,使得他无力顾及别处的伏兵。此时见元军的防御有规有矩,军队虽撤,前后的阵型却丝毫不乱,知道是没有可能达成借机突围之目的了。他也索性见好就收,反正肯定已经吸引住了察罕的注意力,最起码次一级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他的伤寒未愈,站在城头上任冷风吹了半晌,不觉感到点头昏脑沉。按住胸口,咳嗽了两声,他吩咐道:“鞑子既退,咱也撤军入城。不过,虽然撤军,却也不能叫鞑子得意。留下李和尚,每隔半个时辰,出城转一圈,敲锣打鼓,务必要扰乱得其不得安宁,使察罕老匹夫无力旁顾。”
诸将应命。
邓舍尽管病体不适,安排妥当了,却还不肯就走,坚持着等傅友德回来,亲自下城迎接,握住他的手,殷勤问好。
适才那道霹雳委实厉害,邓舍从后世来,知道点避雷针的原理。傅友德上阵不久,枪就断了,一直换用将旗舞动。将旗的顶端乃是用钢铁制成的,如枪尖的形状,从下收敛至上,形成一个尖锐的锋芒,旗杆又长。
他骑在马上,在万军阵中,拿着舞来舞去的,犹如鹤立鸡群,可不就好似举着个避雷针一样!吸引住滚雷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下,却是一点儿也不奇怪。倒也亏他命大,没直接劈在头上,只是把须眉燎燃了。胯下的坐骑也受到了殃及之祸,被雷火烧的黑糊糊一片。
邓舍不等他下马,抢先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连连惊叹夸赞,说道:“将军之勇,吾今日见之矣!一喝之威,天雷竟为之灭。何况彼等蛮夷鞑虏?怕都被吓得两股战栗了吧?哈哈,实在扬眉吐气!大涨我汉儿威风。”问傅友德,道,“可有伤处?”
人遭雷击,再勇武的人,或许当时战场上一心杀敌,没时间去多想,现在战事结束,回想起来,骄傲自豪之余,却也难免后怕。傅友德倒也实诚,慌忙跳下马来,说道:“倒也不曾负伤。当时厮杀场上,没想太多。就觉得浑身一热一酥,挺过瘾的就是,比泡温泉还强。”
邓舍心情畅快,放声大笑。傅友德虽然没被雷伤住,但是肩头、胸前却有多处被郭云等元军将卒的刀枪伤着。邓舍携手,亲带他去了军医院,命吴钰林好生包扎。待包扎完毕,又亲送他回去安歇,这才返回府中。
府中早有七八个人等候。
趁机混入城中的外来信使,不止有来自张歹儿与文华国两处的。还有从郭从龙、赵过、陈猱头等处来的。因为适才在城头,察罕撤军的快,邓舍需得安排己方的对策,所以一时没功夫问他们各地具体的情况,都教先带回来府里。如今有了空闲,当然得细细询问一番。
上城头给将士们敬酒的姬妾们也都回来了。邓舍打发了她们且先归去后院,只留下了王夫人一个,侍立身侧,熬药端水。随行邓舍回府的洪继勋、姬宗周、章渝诸人则分坐左右。然后,命令信使们一个个上来。
按照时间顺序,先上来的是陈猱头处所来之使者。
陈猱头的这个使者早就来到益都城外了,在外头足足等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进城。浑身脏污不堪,手、脸都被寒风皴裂了许多的口子,露在外边的脸,冻得红通通的。他拜倒地上,说道:“启禀殿下,小人四日前,来到了城外。刘大人与陈大帅各有一封信,令小人转呈殿下。”
邓舍先把刘世民的信接过来,略看了一眼,没别的内容,无非自围城以来的种种军报。
他问道:“泰安城中,现在情形怎样?*帅,还能守得下去么?”相比益都,泰安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除了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的一点人马与之呼应之外,已经有两个月,基本没有与外界有过联系了。
要不是赵过时常会有军报送来,兼及说到些泰安的局势,怕城中的人,都早以为泰安已经失陷了。即便如此,就在前阵子,邓舍与洪继勋商议军事的时候,洪继勋还提出一个担忧,疑心泰安究竟能不能守到最后。
所以,邓舍见到泰安的信使,又是高兴,又是疑虑。
那信使说道:“小人来前,城中的弟兄们已经伤亡近半。陈大帅以下,无不挂彩。围城的阎思孝诸将,先是日夜攻城,随后围而不攻。虽然不攻,奈何鞑子所带的箭矢、弹石甚足,没日没夜的往城里施放。城里挨着城墙的地方,积石几乎要与城头相平。我军上下,阵亡极多。”
这信使说着说着,带了哭腔,抖着手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高举过头,膝行至邓舍座前,俯首在地,脸紧紧地贴着地面,说道:“小人适才交给殿下的,是刘大人的书信。这一封,是陈大帅的。请殿下观看。”
邓舍楞了下,见他这般的动作,心知陈猱头的这封信中必然有异,起身下了座位,神情庄重地接过来。打开信封,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刘世民的那封信,用的上好高丽纸,这封信,用的寻常可见草纸。页面发黄,吸墨性不好,写出来的字,洇透成团。抬头写道:“燕王殿下钧鉴。”
下边一排排的,列成格式,写了好多行。前头是官衔名,后边是数字。
邓舍看过了,抬起头,往洪继勋诸人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轻声念道:“副千户以上,原二十三员,现十一员。副百户以上,原一百三十一员,现六十二员。九夫长以上,原八百四十三员,现三百一十三员。”
最后几行,却不是数字,而是一句话:“血战至今,臣部伤亡半余。主公之言,臣不敢有须臾之忘。‘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臣从军多年,非为富贵。大丈夫行事,当无愧与家国。今临强敌,臣虽无坚守破贼之把握,玉碎成仁之志,却不遑多让先贤。臣在城在,城破臣死。如此而已。臣,陈猱头扣禀。”
信中语言朴实,但是一股悲壮的勇气,扑面而来。
那信使连连叩头,撞的青石板“咚咚”直响,喊道:“殿下!殿下!城外的援军已经来了,求求你,快给泰安派去点吧!再没有援军,城里边可真的就撑不住了。兄弟们不怕死,但是,伤的、饿的,……。殿下,你没在泰安,那惨状,铁人见了都撑不住!太惨了。”
“你先起来。”
“殿下!陈三四、陈十六,那都是陈大帅的亲族,亲得再不能亲的本家!就在小人来的前一日,十六哥登城御贼,被鞑子的投石机砸个正着,血肉模糊。连尸身都拼不齐!死的那叫一个惨。陈三四,与小人一起出的城,来给殿下送信。半路上遇见鞑子的探马,他主动断后,被鞑子抓住,小人眼睁睁看着他被鞑子驱马踩断了四肢,临死,还骂不绝口!
“殿下!给俺们泰安派点援军吧!”
犹如杜鹃泣血,信使的哭喊,传出堂外,在夜色中散出极远。陈猱头的部属,多是同乡,彼此的情谊较之其它的部队本就深厚得要多。这信使一边苦苦哀求,一边不要命似的把脑袋狠狠地撞在地上,磕得血迹斑斑,悲伤焦急的感情表露无遗。侍立在一侧的王夫人,不由为之眼圈一红。
邓舍闭上眼,默然片刻。姬宗周抢步起身,拽住了信使。
洪继勋不满地哼了声,拍案怒道:“*帅守城之苦,不用你说,主公也知道。今我援军虽到,不是也没来救益都么?打不垮济南的王保保,就算一时退走了泰安之围,下边怎么办?本官听你刚才自报家门,也是个百户。慈不掌兵的道理,难道你不晓得?本官可以代主公答你,泰安城,现在没有援军!不打垮济南,以后也不会有援军!”
洪继勋性子激越,直言相告。连杨万虎、郭从龙这样的邓舍亲信,他还不放在眼里,纯以武夫对待。何况外系的陈猱头?他当然想泰安守得住,但是要为了泰安,打乱整体的布局,却是半点可能也没有。
邓舍睁开眼,深深呼吸,伸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的说话,走到那信使面前,吩咐王夫人取来毛巾,亲手为他擦去泪水与脸上的脏污,抓住他的肩头,注视他的双眼,说道:“不是我不愿救援泰安,实不能救援之。你们的牺牲,我记在了这里。”
他重重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接着慷慨地说道:“年余前,我的义父,死在了鞑子的手下。一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把他安葬在故乡。你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把仇恨记下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恢复祖先的荣光。”
邓舍从不轻易动感情,但陈猱头却真的把他感动了。
他两人相交不深,往深里说,还本为敌人。如今却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走在了一起,并肩奋战。陈猱头英雄无畏、不计前嫌、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陈猱头出身草莽,也许他并不懂得太多有关民族大义的大道理,但“大丈夫行事,当无愧与家国”,掷地有声。
邓舍心中想道:“中华五千年,民族的精神之所以蓬勃不息地传延至今,也正是因为总有这些堪称脊梁的人们之存在吧。一次次的黑暗过后,我们总能再迎来属于华夏的辉煌。”
他不由又想道了杨行健:“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陈猱头与杨行健,一个是粗人,一个是文人,面对异族的敌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出奇地不谋而合。还有姚好古,刑场上的一阕词,更曾感染地邓舍心潮澎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他用力地按住那信使的肩头,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他说道:“我们,总要有点精神。”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久到不管有名的、无名的,敌人、又或者己军,都快要坚持不住了。但是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必能获得胜利。而这胜利,又正如陈猱头所说的,非为个人的荣华富贵。邓舍想道:“应该是为了一些人的信念与坚持。”
他转过身,疾步回去案前,命王夫人铺纸墨墨,打算为陈猱头回信。有千头万绪,他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要说,汇聚笔端,他却只写下了五个大字:“赤胆陈猱头。”丢给洪继勋,下令,说道,“按此五字,制作军旗。”又对那信使说道,“待破贼日,待我军胜利,本王要把这面军旗亲自授予陈大帅!以彰显陈大帅与兄弟们的忠勇武烈。”
邓舍称呼诸将有个惯例,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唤其官职,最多的常用“将军”二字,从没叫过哪个部下是“大帅”的。这回用那信使对陈猱头的称呼,亦呼之为“陈大帅”,足可见他对陈猱头已经不止是单纯地视作部属,而相当程度的表现了尊敬之意。
陈猱头的信使含泪下去。赵过的信使上来。
王夫人熬好了药汤,邓舍此时却无心去喝,回到座位,他勉力安抚下波澜汹涌的情绪。看近旁烛影摇红,望堂外夜色深深。对姬宗周按了按,说道:“姬大人且请入座。”姬宗周适才去拉陈猱头的信使,到现在还没坐下,闻言归位。邓舍问道:“赵左丞有何军报送来?”
赵过的信使也听见陈猱头信使的哭喊了,不过赵过部所面临的形势,虽然孤军在外,却远比泰安的四面被围要好上许多。况且现今援军已到,首援的就是赵过,局势虽然危急,任务虽然很重,但是毕竟还算比较安稳。因此,这信使比较从容,跪拜行礼,说道:“小人入夜才到的城外,带来有左丞的亲笔书信一封,呈交殿下。”
赵过的信很厚,满满堂堂几大页。他在信中详细地叙述了他的作战计划。
文华国已经与他取上了联系,为防止元军在中道设伏,他计划先亲率步卒以阻击济南王保保的可能出城,同时遣派佟生养部的女真骑兵,兼程抄小道,争取与文华国部早日汇合。如果元军果然有伏,则内外夹击,务必一击而破。随后,诸军会师华山,反攻济南。
这个计划看似简单,实则也是非常之危险。
察罕既然敢在中道设置伏兵,肯定就会预料到赵过有可能会出军接应文华国,从后夹击。那么,如何才能使得赵过无暇从后夹击?无它,就像邓舍作势突围一样,用王保保出城奔袭。赵过部才不到万人,还多为残兵败将。王保保部两万多人,除去攻城时伤亡的,仍有近两万人。以多击少,以常理推算,赵过应该是绝无能力去接应文华国的。
但不接应不行。因为只有去接应了,才有可能快速地突破察罕的伏击。不接应的话,战事还要持续到甚么时候?察罕据险设伏,单凭文华国一军,人生地疏,纵有乡导,想要一击而破,却也是难上又难。
赵过这也是不得已,一改往常谨慎细微的用兵习惯,行其险棋。
在信末,他这样写道:“主公困守益都,遣援军先袭济南,是为破釜沉舟。臣据守华山,后有两万保*锐,分兵接应文帅,亦可谓背水一战。功成,则山东战事翻局。若败,则我华山营全军覆灭。能否成功,臣殊无定料。行文至此,不禁泪下。非为臣之性命,实念主公安危。
“臣一死不足惜,若因此牵累及主公,臣万死莫赎。我军如果失败了,求乞主公得到消息的当日,不必为臣悲伤,切要以海东的基业为重,立即展开突围。李和尚,素有勇名,对主公忠心耿耿。有他在,并及城中定东衙的精锐,想来主公突围不会太难。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主公了,臣如赤子之望父母,非常地想念您。保重、珍重。臣赵过敬扣。”
人到危难,方显真情。赵过此信,好比绝笔,写的情深意切。他与邓舍发小的关系,邓舍看罢,也是感动非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是半天没说话。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识趣,不去打搅他。室内安静无声。半天,他才示意那信使下去,说道:“且教郭从龙的信使上来。”
堂上落针可闻,郭从龙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诸人都转头去看,堂外云深掩月,夜正漫长。长白山外的闯伏战,关保刚刚遇上文华国。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4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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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从龙的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来入堂上,他拜倒在地,说道:“好教殿下得知,昨天下午,我部在长白山陷入了鞑子的伏击圈。”
“现在战况如何?”
“小人来前,郭千户决定诈败退走,同时遣派飞骑,通知后边的文平章,请他早做准备。并成功地诱出了贼将关保引数千人出山,追击于我。”这信使说到此处,转头瞧了瞧堂外的天色,又道,“估算时辰,料来现在应该已与文平章所率的主力碰上了。”
益都城前的突围战才停歇不久,长白山外的鏖战却算是刚刚拉开帷幕。这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齐鲁大地上,战火纷纷再起。到底海东军队的全面反击会否成功,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到天亮就能知晓。
长白山外,郭从龙部丢盔弃甲,辙乱旗靡,溃奔不成队列,人挤马撞,连连横度过数条溪河。因为夜色深沉,为了不致使追击尾随在后的关保失去目标,也为了给散乱的士卒指明方向,郭从龙特命各百户官多多地打起了火把,临水回顾,见千余骑兵散布在数里方圆的旷野上,到处火光点点,尽是佯败奔逃的人马。
“离长白山有多远了?”
“二十里上下。”
“关保部现在何处?”
“咬住了我部的尾巴,正在紧追不放。鞑子的前锋骑兵队,距离我至多有七八里地。”
“文平章呢?”
“我部的前锋正在往前赶,争取尽快与文帅碰面。”
郭从龙甩了甩马鞭,再往后边看了眼,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要快!不能给周边县城插足的机会。邹平等城现处在鞑子的控制下,县城里虽然驻军不多,但如果突然横插进来,依我部现在的状态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传吾将令,再给前锋半刻钟的时间,必须要与文平章见到面!”
郭从龙诈败溃散,试图诱使元军出山的这一举动,虽然其实与文华国早先就商定好的,然而平心而论,也委实是一步险棋。
天寒地冻、且又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真如关保所愿,由假溃败变成真溃败了。这是一个度的把握,又要装的像,又要不能乱,也是对郭从龙掌控全军节奏、以及掌握战场节奏能力的一个考验。
他把掌旗官叫过来,问道:“各营旗帜如何?”
“回将军,小人与各营的旗官,从开始诈败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有联系。将军的军令:要做到散而不乱;可以丢弃不必要的辎重,甚至假军旗,但上下级的渠道必须要保持畅通。这一点,各营都做到了。”
郭从龙问话的所在,在一条溪水的边儿上。
黑而冷的夜色笼罩四野。溪水上本结的有冰,早被骑兵的坐骑踏破,水声潺潺,顺着望去,蜿蜒直到很远的地方。沿岸长的有蒹葭,在风中轻轻摇动,火把一映,白茫茫的一片。枯萎的芦苇、水中的泥土、以及种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嗅入鼻中,令人不觉精神一振。
除了马蹄奔腾的喧哗声,时不时还会有野鸭、宿鸟等等“扑棱棱”地惊飞掠走。一支又一支的火把,从郭从龙等人的身边一闪而过,红腾腾的火光照亮了马上骑士的面容,多的为兴奋神色。有很多认识郭从龙的军官、士卒,跑过去,还不忘扭回头嚷上两嗓子,或者喊:“将军!鞑子快追上来了。”或者叫:“前边文帅怎样了?咱什么时候开始回头反击?”
不多时,前头有两三探马奔驰而到。
他们来不及下马,甚至连减缓马速都顾不上,直奔到水边,方才用力拽住缰绳,绕着郭从龙诸人来回驰骋,践踏起溪水、泥土,踩平了一大片的芦苇,“哗啦啦”的响。便在马上,匆匆行个军礼,叫道:“将军!我部前锋已与文平章碰头。文平章令我部按原计划行事!立即展开部署。”
郭从龙喜上眉梢。他跟在邓舍身边,颇是学会了城府深沉,但此战委实事关重大,眼见最难的一部分终于完成,心中的喜悦实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转顾左右,下达命令:“柳三!”
柳三郎,上回往去益都城中送信,邓舍留他住了一天,权做休息。次日,即又返回了文登。这一次郭从龙做文华国的前锋先行,柳三也随军在侧。他应命而出,道:“末将在!”
郭从龙注视了他一眼,说道:“即引你本部,并拨与你两百人,继续往东边奔逃。每个十人队,多打出两倍的火把!再把队列的间距散开一点。务必要瞒住关保,教他以为我军仍然在向文平章所在的位置溃败。不要求你杀敌,把关保引过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得令!”
“命其它诸营集合,熄灭火把,随本将沿此小溪,先转向北行,然后兜转至鞑子的后翼,从后边抄关保一把!”
文华国与郭从龙的定策:诱元军出山后,不管出山的元军有多少,由文华国在前阻击,郭从龙则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悄然无息地抄道兜转,回去长白山外,给出山之元军来一个反包围。
一旦反包围形成,关保、貊高部就有两个选择,要么弃置出山的元军不顾,任海东军队将其吃掉。要么,山中的元军也只好全线出击,来拼力救援被反包围的部队。如果是前者,对海东来说,吃掉一点是一点。如果是后者,就把山中的闯伏战,转变成了荒原上的对决野战。总之,不管元军会选择哪一种对应之策,都会大大减轻海东援军的压力。
集合部队,不能吹角敲鼓,免得惊动后头的元军。数里远近的原野上,一队队的传令兵四散奔走,很快就把郭从龙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早先就已经被指定,要跟随郭从龙抄袭元军后阵的六七个百人队,一边熄灭火把,一边有条不紊地往营旗靠拢。百人靠拢完毕,然后再过来到将旗处集合。在他们靠拢、集合的同一时间,归柳三指挥的两三百人,也一边不断地扩大彼此之间距,一边打起新的火把。从数里外的关保部看去,只远远地见到前方火把忽明忽暗,根本瞧不出半点内在的蹊跷。
海东骑兵七百人无声无息地汇聚一处,郭从龙把百户们召集起来,简单地做了战前动员。
他只说了几句:“益都战事至今,转折在望。要想益都胜,必先济南胜。要想济南胜,则必先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想要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则必先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要想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重任在你我之肩。诸位,此战胜,本将为你们请功!”
郭从龙不愧邓舍的私塾子弟,邓舍鼓舞军心的本领,他学了有四五成。几句话下来,巧妙地把整个战局获胜的关键放在了这几个百户的身上。人马虽然不多,七百人,却关系到十几万敌我两军的胜负,人人热血沸腾。重点在最后的十个字:“此战后,本将为你们请功”。
站在此益都战事的关键之转折点上,若获胜,功劳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几个百户回去本队,再把郭从龙的话转述给九夫长们听了一遍。九夫长又直接说给士卒们听。谁会嫌功劳多?一个个满脸涨的通红,杀气腾腾。要不是为了保密,不能大声喊叫,怕不早就杀声震天了!
郭从龙横枪驱马,当先跃入溪中。
七百人前后相接,乘风破夜,呼啸而去。选择从溪水中过,却是郭从龙心细的一面。走地上,难免留下马蹄印,若是给关保发现,说不定便会前功尽弃。走溪水中,慢,也许会慢一点,但胜在足以隐藏行踪。
郭从龙这边抄袭关保后阵,那边文华国部署停当,严阵以待。
文华国是海东军中最为扎营的一个。夜晚野战,也并非是他的第一次经历。早在邓舍永平起兵的时候,他就曾随邓舍在辽西与世家宝、张居敬夜战过一遭。以弱敌强,海东尚能出奇计以制胜。何况此番以众击少?
不过,战前的动员却还是必须的。因为此乃为邓舍的军法规定。
海东军规:凡逢战事,无论大小,如果有时间,就搞忆苦大会之类,进行全军动员。如果时间紧促,也需要集合百户以上军官,以进行鼓动宣传。一方面,若敌强我弱,可以借此来坚定战斗之决心。另一方面,如果敌弱我强,则也可以打消全军上下的轻敌之念。换而言之,不论搏虎、又或搏兔,都必须倾尽全力。
文华国本是个粗人,也想不到太多。他的鼓舞动员,相比郭从龙,就少了几分随机应变,向来都是那么几句。
召集来百夫长以上,吩咐按照官职高低,排成几行。随后,他爬上座小土山,叉着腰站在其上,顶着夜幕苍穹,面对临时构筑成的工事战场,俯视诸将,叫喊道:“弟兄们!这一场仗,要打赢了!文老爷必呈报主公,不吝厚赏!打输了,不等主公发话,老子先砍了你们的脑袋。老郭的军报很清楚,追来的鞑子最多三两千人,咱有多少人?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们身后有两万虎贲!”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金锤,挥舞了两下,扯了扯腰上的金链子,恶狠狠往诸将的面上一一看过,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道:“谁要能砍了关保的人头,老子帐中的娘们儿,随便选!谁要给老子丢了脸,哼哼!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回去罢!文老爷就在这儿等你们的捷报!”
要论海东的军法,行军打仗是不能带女眷的。
文华国从平壤渡海而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带姬妾。只是张歹儿等人知道他的喜好,克复莱州等地后,颇是俘虏了几个元军临时任命的地方伪官以及青军的将领。这些都是本地人,家眷皆有。张歹儿因此专门从中选了两三个人的正妻,献给了他。文华国虽然牵挂益都,无心于此,但也总不能驳了张歹儿的面子,也就所以笑纳了,随军带在帐中。
诸将轰然应命,见文华国没有别的话讲,齐齐行个军礼,四散开去,纷纷骑马上了阵地。
文华国话虽粗,说的却不无道理,确实很有用。海东援军乃是从海东来的,在山东作战,人生地疏是一,兼且月黑风高是二,敌对的又为名声显赫的察罕军队,纵然人多,少不了会有些没底子。至少一想起不是孤军奋战,身后还有“两万虎贲”,士卒们总就能壮起胆色。
长白山,大战在即。就好像是两只聚拢成的拳头,彼此蓄力,互相等待,只等惊天动地的一击。夜色中,文华国看着诸将远去,坐倒了丘上,随手把锤子放在腿边。他一个平素总大大咧咧的人,难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人,在想什么?”
“俺在想,即便咱围住了关保,把他吃掉,但如果山中的鞑子却不肯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应对才好。”他下意识地捏了把沙土,又松开手,看沙土散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华不注山下,赵过部现在如何?接应我军的人马可有消息了么?”
“赵左丞的军报,说他打算遣派小平章引女真骑兵来接应我军。但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文华国抱腿而坐,遥望夜空,雷声隐隐,北风凛冽。他喃喃说道:“若佟生养能早点来,那就好了。”佟生养若能及时赶到。那么,山中的元军肯不肯出来也就都没有关系了。肯出来,有文华国消灭他。不肯出来,有佟生养击其后,做为配合,也能策应文华国过山。此是为一步连环棋。
为将者,便需要考虑到种种的可能。算无遗策,方有胜望。便在文华国忧心忡忡之同时,佟生养部已然百里路行有半数。
要说起来,派佟生养接应文华国的决定,赵过做出的很不容易,在执行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当时,有许多的将校都表示反对,说赵过的此举,是想要把全军陷入死路。多亏了他在军中的威望,方才把反对者的意见压制了下去。
但是,既便如此,甚至在佟生养已经出发了多半夜之后,就在王保保已经开始出城,准备展开对华山攻势的时候,全军上下依然很有微言,士气不振。便在赵过紧急召开的军议上,赴会的诸将多数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
赵过部满打满算,总共还不到万人,王保保却足有胜兵两万,敌人本就占有绝对的上风。还偏要再把最精锐的女真骑兵派出去,接应文华国。和自蹈死路有何区别?就连胡忠也持有反对的意见。
赵过看诸将低迷,忍了火气,问道:“诸公,为、为何都一言不发?还是对本官派佟生养去接应文平章有意见么?有意见,便说出来!”
胡忠的地位比较高,仅次赵过、杨万虎寥寥数人,他也自恃立过不少的功劳,赵过叫说,他便说,跨步出列,说道:“有意见不敢。但是,以末将的看法,左丞大人遣派小平章之举措,确有不妥的地方。”
“你且说来,何处不妥?如何又才能稳妥?”
“文平章部两万余人,悉为骁悍精锐,猛将如云。如郭从龙辈,皆有万人敌之勇。又才从海东来,都是生力军。即便长白山中有鞑子埋伏,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我军何必分兵前去接应?依末将之见,我军之上策当为凭险据守。等文平章来,然后合力攻打济南。方称稳妥。估计此时小平章还没有抵达长白山,至多走了一半的路。左丞大人若是想要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末将斗胆,请为大人亲传军令,追回小平章。”
附和者甚众。
杨万虎、邓承志、杨行健诸人也在座。同意赵过决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都是其中之一。杨万虎闻言,勃然大怒,霍地起身,就待要开口斥责。邓承志也是跳起来。不等他两人说话,杨行健瞧了瞧赵过的脸色,伸手将之拉回座位,说道:“听左丞大人训示。”
邓承志虽为邓舍义子,年少,军中最讲资历,他说的话不见得能让人服气。杨万虎是邓舍爱将不假,胡忠诸人却不归他管。杨行健更为文官,没有发言权。要想整合全军的思想,还得看赵过。
赵过拂袖而起,抽剑斫案,奋然变色,说道:“我、我军困顿济南城外两月有余!先是坐视杨、刘血战,不能救。如今济南城池已失,察罕围攻益都甚紧。山东战局之要点,可、可以说全在海东援军的身上。援军过长白山,绝不能有失!‘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胡忠,这话你怎么能说的出口!等援军过来?诸位,难道不嫌晚么?
“小平章引精锐骑兵助我,我军又汇合杨将军的本部,战、战至今时,也没能拿下济南!为何?是、是因为鞑子太强么?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凭区区两千人,守御阵地至今,半步未曾退过!陈猱头*帅,以孤军守孤城,到现在还是稳如泰山!他们面对的敌手,莫、莫非就不是鞑子了么?一样的鞑子!为何我军如此无能?
“是我军不够精锐么?比比高延世、李子繁!比比陈猱头*帅!杨将军,你所部号称五衙,是为我海东有名的雄师,难道还比不上他们么?胡忠,你所部本为辽东红巾的精锐,攻城略地,何尝有过败绩?上都、辽阳那样的名城,都被你们打下来了!为何偏顿足济南城下?
“以本官看来,之所以数月来,我军连接败仗,寸功未立,不在敌强,亦不在我弱,唯在诸位不敢死战,心存怯意,为察罕、王保保的虚名所震慑耳!”
他这是在点名骂诸人胆小如鼠。尽管在与王保保的历次交锋中,诸将都尽了全力,这会儿却不免羞惭。人谁无点争胜好强之心?从军之人,争胜之心更盛。没有争胜心,怎么打胜仗?有了争胜心,才有荣誉感。
夜风吹卷帐幕,簌簌作响。帐内十数将校,没一人敢发出一声,尽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静听赵过斥责。
赵过挺身而立,仗剑在手,又慷慨说道:“何况,即便如诸位所请,坐等援军来,不速战速决的话,难、难道察罕就不会给王保保增派援军了么?兵贵用奇,岂在人众?益都尚在鞑子的围困之中,不败保保,如、如何救下益都!主公视吾如鹰犬,吾以诸位为爪牙。现在的形、形势就是这样,该怎么做。你、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环顾诸将,又放缓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古、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军一败再败,是奇耻大辱!受了一次耻辱,又一次!是想要报仇雪恨,复我光荣。抑或就算死了之后,也还要受尽鞑子的嘲笑。诸公,你、你们自己选择吧!”
谁不是杀人如麻的勇将?军人争的就是一口气。
赵过连连举出高延世、陈猱头等益都派系将校的例子,彻底把海东诸将的血性调动了起来,无不振奋,群情激昂,皆昂首起身,说道:“誓死相报主恩,必要知耻后勇。有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上下万众一心。
前边战场,王保保的先锋突入了海东阵中,短刃相接,喊声顿起。赵过道:“各归阵地。本官亲组督战队,有退一步者,立斩!”邓承志的伤势还没有全好,也顾不了太多。诸将皆凛然接命,转身自去。
战斗的声音,如火上浇油,越来越激烈。喊杀声震天动地。
山下的道观受到战火的波及,熊熊燃烧。火势又点燃了华山上的枯木,燃烧的火山直冲云天,照的战场亮如白昼,数十里外可见。百余里外的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5 拂晓
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地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在并不宽广的益都、济南周边,大约一两百里方圆的土地上,便在田丰有所感的同时,一幕又一幕激烈对战的场景,不时地在上演着。自海东援军到来之后,察罕与邓舍就在不断地进行新一轮的斗智斗勇。而当战事发展到现在,双方的棋子都可算已经落在了明处。
棋盘如战场,落子不能悔。不论虚实,既已落在了实处,剩下的就非棋手可以掌控。成大事者,半听天命,半从人力。人力已毕,接下来,就只有看到底天命属谁了。益都城中,邓舍遥望堂外的夜色,良久,也悠然低声,发出了一句与田丰类似的感慨,他说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到明天早上,这益都的天会否能更换一个光景。”
堂上诸人,洪继勋、姬宗周、章渝等,人人皆心中清楚。苦守益都两个月,被动挨打两个月,好容易盼到援军赶来,并正式与元军展开了交锋。能不能就此一举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关键之关键,就看今夜了。
室内的空气有些压抑。邓舍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郭从龙的信使退下。
他注意到章渝等人都是气色不佳,很有点困意朦胧的样子,当下说道:“章公,既然困了,也不必在此呆等。适才听几位信使们的军报,既然各处的战事都已经纷纷打响,咱们便静候文、赵、张、郭诸位的捷报便是。诸位,且就散了吧。各归本府,早些安歇。”
章渝几个,也真是困了。
连着许多天,他们这些人每天的睡眠的不足两个时辰,常常才挨着枕席,就因为又有急事,被属僚匆忙叫起。尤其姬宗周,向来养尊处优,毛贵、王士诚在的时候,对他也是非常的优容相待,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但是,困归困,真要叫他们去休息,没一个能睡得着的。
邓舍说的轻巧,“静候捷报便是”,如果来的不是捷报呢?诚如郭从龙所言,现在益都战事的重点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城外打的好,益都之围自解。城外要打的不好,益都的下场不言而喻。
姬宗周咳嗽声,说道:“主公运筹帷幄,文平章、赵左丞诸将,也都可谓俊杰之才。臣等虽知此战我军必胜,而且对援军与察罕的交手也端得盼望良久,但是,……。”
他干笑两声,接着说道:“但是,当此战真的来了,当此战真的打响了,不瞒主公,臣的心中不知怎的,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看了看坐在上首,拿着纸扇摇个不停的洪继勋,由衷叹道,“臣这养气的功夫,说实话,本来也是颇为自傲的。现在看来,非但远不及主公,与洪先生相比,臣也是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呀。”
早些时候,邓舍曾在城头上给过姬宗周冷脸色。这一段时间,他总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挽回过错。一番话,又像是由衷而言,给人一种“这是个老实人”的印象,又不动声色地拍了邓舍与洪继勋的马屁。
洪继勋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邓舍也是笑而不言。诸人既然不愿走,他也不勉强。见王夫人又端了药汤上来,接过来喝下,吩咐道:“把我的好茶叶取出来些,冲与诸位大人品尝。”
邓舍不好口腹之欲,包括喝茶,也不是很在意。好茶,他能品出来。不好的茶,他也一样能喝得下去。不过,毕竟身为数省之主,堂堂的燕王之尊,底下人给他上供的不少。所以,好点的茶叶还是不缺的。
王夫人乖巧地应了声,纤步款款,转入后堂。
对姬宗周、章渝等人来说,王夫人既是上任主子的内室,又是现任主子的侍妾,恪守“上下尊卑”以及“非礼勿视”的名言,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唯独洪继勋毫不在乎,一点顾忌没有。看着王夫人摇曳生姿地步入后堂,他晃了两下折扇,笑道:“步步生莲华,可谓此乎?”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
宋元之际,有关茶文化,流行有很多种的游戏。比如“斗茶”,又叫“茗战”。还有一种,唤作“分茶”。不但受到文人雅士们的喜爱,底层的百姓们也很喜欢。可谓上至王侯,下到民间,与“斗茶”一样,都是十分的风靡。前宋的宋徽宗,有名的风流帝王,便精于分茶。甚至传入女真,前金的金熙宗也堪谓此道高手。那么,何谓“分茶”?
“分茶”,是文人起的名字,也许民间对其的称呼,——“茶百戏”,更能揭示这种游戏的本质。说白了,也就是在的点茶的时候,以汤面幻出花鸟书画、虫鱼鸟兽等等图像。相比斗茶,实际更难上一层。
王夫人取了茶具出来,当堂煮茗。诸人看玉手弄细碗,生香熏红袖。不多时,满室清香。邓舍有心打破堂内的沉闷,笑对姬宗周说道:“姬公,久闻你乃分茶的高手。请看看今天我这茶叶,可适合用来分茶么?”
分茶,不是随便哪种茶叶都可以用的。上品当选青白色之茶。黄白色的就不行。还不能加香料,需要自然芳香的。此之为分茶之第一步骤,等同检查茶样。邓舍虽不会分茶,但与洪继勋、姚好古等文人接触的多了,对此类种种的要求,也是有所耳闻的。故此,有此一问。
姬宗周应命而起,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煮茗的所在,先恭恭敬敬地给王夫人行了一礼,说道:“有劳娘子。”然后,探头观水,见那茶汤正呈现出青白之色,向邓舍说道:“主公的好茶,果然神妙。”嗅了嗅,却不说茶叶,喜道,“可是用的山泉水么?”山泉水煮茶,最为上品。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正是。”
“茶为上品,水亦为上品。若用来分茶,最好不过。”
“那就请诸位大显身手,本王做个评审,如何?”
“主公有命,敢不从之?”
章渝与姬宗周交好,分茶之术亦然颇晓一二。众人都表示同意。审过茶样,还需要再有第二步,即类似“烤茶”。把成品的茶团再进行炙烤碾罗。炙烤,是为了激发茶的香气。碾罗,则是冲泡末茶的特殊要求。
炙烤后,用净纸把茶包起来,锤碎,然后熟碾。碾过,用筛子再筛一遍。筛眼宜细不宜粗。连带炙烤,这整个的步骤费时不少。
邓舍斜依胡椅,饶有兴趣地观看,闻到一缕熟香,扭头去看,却是王夫人把茶水冲好了,端呈献上。邓舍把茶碗接过来,拉了王夫人的手,教她跪坐椅侧,笑道:“鏖战罢了,寒夜漫漫。聚三两知交,品茗观茶,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娘子,有道是红袖添香,你也来看看罢。”
王夫人俏脸一红,想把手缩回来,又不舍得,心想:“这多月来,殿下忙于战事,甚少有过好的心情。难得今夜来了兴致,任他去吧!”
与邓舍私下闺中的时候,王夫人或许很放的开,此时当着臣子的面,手被邓舍抓住,却难免羞涩。她偷偷地用袖子把手掩住,感觉邓舍轻轻用手指滑动她的手心,竟很快有了点异样的感触,不觉心潮荡漾。
邓舍的举动其实无心之举,他的注意力并没在王夫人身上,甚至也没在堂上诸人分茶的上边。听着外边夜风呼啸,传来军旗飒飒的声音。他的心神,不由随风散入夜幕。也不知,长白山外战况如何?
……
夜幕低垂。
郭从龙沿溪水而行,早已顺利转至了关保的阵后,伺机待动。而关保的三千人,也已经陷入了文华国的反击包围。
关保所部皆为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卒,铠甲精耀,虽在夜里,被火光一映,更显得金戈交辉,夺人耳目。自海东起兵,凡所遇到的敌手,若论装备,无过此者。和他们一比,海东不少的营头简直就好似土包子一般了。文华国部有很多人,为之望而气夺。
文华国高高站在土丘的上边,迎烈风,展大旗,抓耳挠腮,把金链子晃的呼喇喇直响,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有将校问道:“鞑子器甲鲜明,我军远不能比,军器上已然大大吃亏。大人何喜之有?”
文华国哈哈大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关保骁将,轻视于我,引三千人就敢出山追击郭从龙。可见他的傲慢自大。先前,他取我东南,五日而下,更增添了骄傲懈怠。此是为骄兵必败。别说只有区区三千人,纵然军多,不足战也。如此精甲,正为儿郎们所准备。文老爷想至此处,一时喜从心来,情难自禁,故此大笑!”
文华国粗是粗,不能说没有心眼。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关保倒好似成了特地来与海东献纳铠甲的,三军士气大振。文华国又补充一句,道:“传老子将令!谁抢来的铠甲兵器,待战后,便狗日的给谁!”
海东十数万军马,最精良的武器大多分配与了五衙,像这次来的援军,有精良武器的委实不多。战场征战,谁不知晓?武器好,就相当战斗力的增强。战斗力增强,就相当在军中地位的提高。
一闻听文华国的这个将令,士卒倒也罢了,百户以上的军官无不狼崽子看见了好肉似的,一个个红了眼,催促部属,嗷嗷叫着往前厮杀。海东本就人多,再加上不要命,战未及两刻钟,关保抵挡不住,就待要撤军回走,猛听见后阵角鼓大作。郭从龙选了个好时机,引七百骑兵,开始从后出击。关保前后受敌,打仗就怕乱,何况夜晚。郭从龙又锐不可当,转眼间,三千人马被海东骑兵冲了个七零八乱。
郭从龙先登陷阵,左俘右斩,中创不退,大呼酣战,遂大破关保。关保军为之披靡。乱马阵中,关保远望郭从龙与文华国两人的英姿,大惊失色,说道:“虽然远来,却如归师。这样的军队,实在凶悍。”
兵法云:“归师勿遏”。但凡军队欲归,士卒思念家乡,必定斗志高昂。所以,千万不要阻挡。这也与“穷寇莫追”的意思其实差不多。关保当机立断,不恋战,不贪战,趁夜色,惶惶向南败逃。
长白山外第一战,海东告捷。邓舍的棋子,先胜一手。
……
一边把玩着王夫人的葱葱玉指,邓舍一边收回了望向夜空的视线。堂外寒意,室内春暖。邓舍惊讶地“噫”了声,指着姬宗周的茶碗,问道:“姬公的茶已经分好了么?”姬宗周道:“刚小试牛刀,热了热手。臣打算分出一首诗来,正想请主公观看。”
邓舍颔首。姬宗周又道:“诗有四句。尚请主公,再赐碗三个。”
“如姬公所请。”
按照姬宗周的要求,侍女又拿来三个茶碗,与他本来就有的那个,一字排开,便在邓舍的座前案几上放好。然后,姬宗周捋起袖子,行至其前,开始往碗中慢慢注汤击拂。注汤,就是往碗中注沸水。邓舍目不转睛地观看,稍顷,白乳浮盏面,幻化成字迹。王夫人轻声吟道:“武王载旆。”
姬宗周不慌不乱,再往第二个碗中注水。又是四个字:“有虔秉钺。”字迹栩栩,清晰明白,宛如书写。邓舍惊笑道:“神乎其技!”吸引了洪继勋与章渝。他两人丢下手中的茶具,也一并凑过来欣赏。
章渝笑道:“下边四个字,可是‘如火烈烈’?”果如其言,第三个碗正是显出了这四个字来。最后一句:“则莫我敢曷。”
姬宗周放下茶壶,整了整衣冠,跪拜案前,俯首在地,高声说道:“‘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此《诗经》之商颂篇是也!武王,汤也。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武功赫赫,彼老贼察罕岂为对手?今借此茶戏,愿将此诗,献与殿下。”
这首诗讲的是商汤出兵伐夏后,车子上载着胜利的旌旗,锋利大斧拿在手中,好比熊熊燃烧的烈火,谁敢阻挡我?“旆”,旗也。“有虔”,即形容强武的相貌。
姬宗周这又是在拍马屁,拿邓舍的武功比拟商汤,用亡国的夏比拟察罕。看似有些不合适,但商人的祖先曾经在辽东生活过,细论下来,与邓舍起家辽东的身份还算较为符合的。至于“如火烈烈”两句,用在海东的身上,单从字义来讲,却与前两句的勉强符合不同,可谓十分的恰当了。红巾军,顾名思义,当然尚红。就好比烈火熊熊,铺天盖地地燃烧,察罕、以及腐朽的蒙元注定会要被烧个干干净净。
邓舍读过《诗经》,知道此诗的含义,再三吟诵:“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先人的英武之气,与睥睨四方、舍我其谁的自信、豪迈,随着他吟诵调子的渐渐增高,也好比一团熊熊的火焰,在他的心中蓬勃燃烧。千年以上,祖宗们勇武至此。千载以下,子孙们怎能忘记荣光?
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长身而起,他说道:“《商颂》固勇,何如《殷武》?”
《殷武》,也是《商颂》中的一首。邓舍慨然吟道:“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
商人兴自河南商丘。当初商朝开国君主成汤时,包括远自氐、羌的部族,没有敢不来参与祭祀的,没有敢不来朝供商王的。都说商是要经常参拜的宗主!王夫人跪坐地上,仰望邓舍挺拔的身姿,心动神摇。
洪继勋诸人齐齐拜倒在地,同声道:“如火烈烈,如火熊熊。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昔有成汤,曰商是常!”
……
益都城外数十里,山河围中,张歹儿判明了伏击元军的具体数目,知道了只有三千上下。通传诸将,三军勇气倍增。苦战半夜,终于把敌人击溃。麾军急进,翻山过河,拂晓前后,急行军出现在了益都城外。
消息传入元军帅帐。察罕也与邓舍一样,彻夜未眠,仍在与孙翥下棋。闻报,不动声色,吩咐了几句,只叫外围的驻军提防防守。待帐中诸将退下,孙翥发现,他把手中的精铁铸成的棋子都快要捏断了。
“主公?”
察罕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随即,他振奋精神,慷慨说道:“张歹儿之战,我军算稍负半筹。长白山处,老夫尚有后手。小邓的这盘棋,到现在为止,充其量才翻过小半。主动权仍在我军的手中。且看最终究竟会鹿死谁手!”
——
1,分茶成诗。
“沙门福全能注汤幻字成诗一句,如并点四碗,共一首绝句,泛乎汤表。檀越日造门求观汤戏。”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6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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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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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罕综合各处的军报,并又重新翻拣出以前收集来的有关海东诸将的种种情报,细细看了几遍,沉吟良久,对海东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评点道:“海东陈、高、李、郭诸将,或守一城,或引一军,此皆将才也。尽管勇武,不足为虑。唯文、赵、张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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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人,老夫之前却是有些小看了。”察罕到底世之枭雄,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嘿然,说道:“虽然如此,我军不过是小败了一局,无关紧要。张歹儿部能有多少人马?尽管冲破了老夫的阻击,料来现在也是损兵折将,没有再战之力了。传令,调一个骑兵千人队,过去监视。如果他驻足不前、戒备森严倒也罢了,倘若胆敢再向前一步,或者军容不整,就地斩杀勿论!”
察罕判断的不错。
张歹儿才有五千人,阻击他的元军就有三千上下,并且元军占有地利。尽管穷山恶水出刁民,关北健儿的确一个个悍不畏死,但在冲破伏击圈的时候,付出的代价还是不小。伤亡近千。打前锋的两三个百人队,几乎都快要拼光了。军队鏖战半夜,又急行军数十里,体力的消耗也很大。眼下的确没有了再战之力,必须要进行及时的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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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登临高处,远观察罕的军营。
冬天的拂晓,清冷、干净。益都城东的巨洋水、康浪水等河流,都早已结冰,在初生的红日下,冰层反射出明亮的光芒。远处的山上,积雪未消。山岭俊秀,林木明霁,积雪望之如浮云端。从张歹儿的角度看去,正见山峦俯视益都,城中想必更增晨寒。
围绕益都城池,如一条长蛇,包围了有数十上百的元军营垒。五颜六色的军旗,绵延足有二十多里。只不过,因为察罕分兵设伏长白山的缘故,现如今,这些营垒中至少有半数已然被空置,悄无人声。
穿过元军的营寨,再往前看。是雄浑高耸的益都城墙。张歹儿离得远,瞧不太清楚,只见到城墙上亦有无数的红旗招展。他松了口气,对左右说道:“益都被围两月有余,看城上的军旗,依旧军容整齐。主公治兵,果非我辈可比。看来,城池暂且尚是无恙。”左右皆点头称是。
张歹儿看的只是远景。要在近处,却定可看的分明,那红旗下巡逻的士卒,士气固然挺高,但是十有五六却都负有创伤。
连带垛口以下的城墙,亦然处处裂缝,多有痍毁。很多的地段,甚至早就坍塌了。缺口小的,守军往往用厚实的木女墙堵住。缺口大的,则只能用砖石临时砌成一截新的壁垒。不论木女墙、抑或新壁垒的上边,皆血迹斑斑。就好似一件破烂的衣服,满眼缝缝补补的痕迹。
张歹儿看罢多时,见元军有一支骑兵从阵地中侧行绕出,粗略估计数目,大约六七百人,应该是个千人队。他的左右也都看到了,有部将说道:“可是察罕老贼来试探我军虚实的么?”
张歹儿瞧了片刻,见那支骑兵行军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不像前来厮杀的模样。他做出了判断,说道:“试探虚实未必见得,无非因怕我军突袭,故此先来示威恐吓罢了。察罕老匹夫不可一世,其部号称所向皆破,无往不利。今日却也有胆怯心虚的时候,哈哈!”
“我军该如何应对?”
“弟兄们打了半夜的恶仗,早就累了。不必理会他们。传令,除留下必要的防范外,三军休整。”晨光下,张歹儿目光深邃,按剑挺立,寒风吹起红色的披风,翻卷铺展,飒飒作响。他再望了眼远处的益都,说道,“而今的当务之急,不在寻察罕交战,而在须尽快与城中取得联系。”
他的军令传下不久,环绕驻军所在的小山,一处、又一处的野火燃烧起来,升腾的黑烟,直上云霄。
黑烟滚滚,顺风而行,很快便弥漫了张军与察罕营地之间的空当。同时,一队、又一队的信使披挂整齐,携带精锐,亦趁着烟雾,从军中四散而出。天亮了,想要混入城中不容易。既然难以混入,便索性硬打硬冲,试试看能不能冲得进去。
益都城中。
李和尚昨夜激战半宿,需要好好地休息。因此今日轮值的乃是毕千牛。张歹儿的部队才到城外不久,他就接到了望楼上士卒的报告。但因过远,瞧不清楚张歹儿的旗帜,所以不敢妄下结论。直到看见黑烟四起,——这是邓舍与诸军约定的暗号,他方才算是肯定,援军总算到了。
“援军总算到了!”
毕千牛激动地差点跳起来,他心中的狂喜实在无法言表。两个月,两个月。城里边的出不去,城外边的进不来,这简直就不是战争,好似煎熬。他强压下喜悦,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把张歹儿点起的火堆连数了三遍,说道:“一点儿不错!八个火堆,左边六个,右边两个。是张元帅来了!”吩咐城头戍卒几句,命他们大呼齐叫,好叫全军、全城知晓。然后,即令亲兵牵来坐骑,飞身上马,亲自赶往王府,去为邓舍送信。
“张歹儿到了?”
“好叫主公知晓。臣数了三遍,城外点起的火堆数目,确实是主公给张元帅指定的报讯暗号。”
“张歹儿!张歹儿!”
毕千牛到时,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还没有散。邓舍难得的兴致,正在请姬宗周教他分茶。他闻讯而喜,霍然起身,步入堂中,连着转了几圈,抚掌而笑,与洪继勋诸人说道:“不容易,不容易!张歹儿以数千人,大破几乎等量的鞑子伏军,天刚才亮,即至城下。好,好!真我之虎将也。”
昨夜,邓舍让洪继勋几个分茶作戏,品茗观战,似乎悠闲,究其本意,其实与察罕拉着孙翥下棋是一样的,不过故示以安,以求稳定军心罢了。现下,好消息传来,纵其城府深沉,心头的喜悦也是难以按捺。
他的表现还算好的了。只听得“哐啷”一声,诸人急忙转头去看,却是章渝跌坐地上。原来,他重重压力之下,骤然狂喜放松,一时坐不稳当,因此竟然连人带座,栽倒在了地上。邓舍指着他,哈哈大笑。
章渝摸了摸脸,地上爬了两爬,勉强站起。他太过高兴了,刺激太大,犹觉双腿发软无力,干笑了两声,表情古怪,也不知到底是想要欢喜发笑,抑或是想要喜极而泣。似哭非笑。引得洪继勋诸人无不捧腹。就连姬宗周,一向注重仪表的,也是笑的连帽子都丢了还浑然不觉。
益都城、张歹儿、长白山、华山外,一夜的苦战,惊动齐鲁,惊心动魄。现如今,长夜终于过去,拂晓的第一道光线总算来临。
邓舍找出了昨天晚上张歹儿信使送来的两封军报。第一封,说张歹儿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第二封,说张歹儿在益都城外八十里处,渡河遇伏。
他念了其中第二封里的几句,说道:“‘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似有万人之众。臣部才有五千,今夜料难突破。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念至此处,邓舍停了下来,甩了甩军报,对诸人笑道,“‘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哈哈。一个晚上就到了!好一个张歹儿!好一个张歹儿!”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好,好。姬公的这首诗,献的好!哈哈。”拍了拍姬宗周的肩膀,又对洪继勋道:“先生判断的不错。察罕老贼当真狡诈,放在外边阻截张歹儿的伏击果然是虚张声势。绝对没有万人之数!”
说到这儿,因张歹儿来到而产生的喜悦,略微稍减。邓舍微蹙眉头,沉吟道,“如此一来,截击张军之鞑子为假,则长白山外想来应该是真,少说有两万人。文平章、阿过与从龙的压力,可就大了。”
洪继勋道:“主公所言甚是。张歹儿军至益都城外,当然值得高兴。至少单就益都方面来讲,我军被动的局势会因之一变。城中有守军,城外有张军。我军自此可战可走,稍压过察罕一头了。”
洪继勋的分析很对。为何察罕一听说张歹儿来到了城外,即顿时幡然变色,一改轻敌,说出“海东从此不可小觑”的话来?又为何张歹儿突破元军的伏击后,不加休整,即长驱急进?深层次的原因,都正在此。
“但是,……。”洪继勋冷静思考,接着说出了一句与察罕类似的话,“但是,整个战局的转折点,整个战局主动与被动的变化,关键却还是在长白山。只有长白山胜,才可以说,我军彻底掌控了整个山东战局的主动。如果长白山败?……,如果长白山败,则我现在益都方面的主动,其实也只不过水中之月。最终的胜利,还是会归察罕所有。”
若长白山胜,进而攻克济南,更进一步威胁泰安,则察罕后无粮草,外无援军,久战之旅,士气低沉,必然铩羽而归,甚至全军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如果长白山败,海东的主力援军付之东流,张歹儿纵然小胜一场,对整个的大局而言,却也依旧是与事无补。
姬宗周、章渝听了洪继勋这么一说,想想也的确如此。
姬宗周偷觑邓舍,见他喜色渐收,负手凝眉,踱步深思。他有心劝谏,一句话在心头千折百回,直想脱口而出,想要请邓舍抓住眼前有利之机,干脆放弃益都,突围了事。但思来想去,知道邓舍在这一场山东之战中,已经投入了太大的本钱,绝不会轻易放弃。究竟不敢说出口来。
也幸亏他没说出口。
他要真说出来,别说是他,就算洪继勋,邓舍也定然会重则斥责,轻则不理。立足山东,对海东的下一步发展至关重要。实话说,邓舍对察罕本也是颇有忌惮的,这一仗,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打的。
但是战至此时,海东损失惨重。邓舍纵横辽东,何尝吃过这样的大亏?他人虽宽仁,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带兵打仗的,谁没几分傲气与血性?早把脾气打出来了。察罕再勇,怎么样?一样敢和他拼到底。
何况,海东固然损兵折将,细细数来,察罕却也似乎没占多大的便宜。不错,他的士卒伤亡远小过海东。然而,泰安,他不就没打下么?关保五日陷东南,确实勇悍,但郭从龙不也一战就破了文登么?最起码,海东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更况且,当此关键转折之时,胜利并非全无希望。邓舍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他瞧了瞧诸人,说道:“先遣派信使,出城去见张歹儿,令他凭险据守,不要急着与察罕交手。至于长白山,……。”他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洪继勋、毕千牛等言道,“且等等。且再等等。”度日如年。
仗打到这个程度,胜利、或者失败,早已经不需要谋略与布局。不管察罕也好,邓舍也罢,他们等的,都只是一条消息。而也只需要这一条消息,整个益都战役的前景,便足够因此决定了。
城中因援军到来,到处充满欢呼的喊叫。
这喜悦的欢呼,好似把堆满天空的云层也给冲淡了。日头不紧不慢地从东而西,院中的树影逐渐由长而短。其间,张歹儿的信使与邓舍的信使,有过多次地出击,却一直未能突破元军早有防备的壁垒。
他们虽没能突破,却也并非无功。大约正因为了他们的掩护,便在正午,邓舍苦等的消息,姗姗来迟,终于从西城门外送至了城中。这一条消息,也几乎不分先后,同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两边的措辞不同,内容相似:
长白山外,文、郭大破关保。关保南走,遁回山中,重与貊高合军一处。文、郭提军急追,现已至山之东侧。佟生养引三千女真骑兵,亦也出现在了山之西侧。关保、貊高前后有敌,看似海东获胜在望。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7 锦囊
长白山中,关保与貊高拆开了察罕的锦囊。
锦囊中写道:“你们现在拆开锦囊,料来无非因为两种敌情。其一,红贼的援军未走长白山,其主力是扑向益都而来。其二,红贼的援军走长白山了,但你们初战不利。针对此两种不同的情况,吾有两计。
“若是前者,红贼的主力扑向益都而来,老夫自有应对之术。你部可不用理会,只管卷行向西,与保保会师,务必争取在短日内将华山赵过营击溃。然后,联军保保,合兵以三四万之众,挟大胜之威,转而再来益都。如此,你我两军内外呼应,红贼文华国部虽众,非我敌也。
“若是后者,红贼的援军走长白山了,但你们初战不利。也不要紧。你军可分出一部军马,扼守要隘,把文华国阻击在长白山外。继而,依然提带精锐西进,还是以先取华山为上。你部既然初战失利,可见红贼的战力必然颇是可观,因此,留下来打阻击战的人马不可太少,当以五千至八千人为最好。
“你军共有两万人,留下五千至八千人,也就是说,可用来打华山的应有万人上下。万人看起来不少,但若指望凭此便将赵过所部快速地击溃,怕还是不够。
“此锦囊中,附有老夫的帅令一道。尔等可即刻取出,遣派快马,送与泰安阎思孝诸将。阎思孝部有万余人,可先分出一部,至少五千至六千人,也疾行赶赴济南。如此一来,济南城中保保有两万人,你部有万人,阎思孝军有五六千人,合兵一处,计有三四万人。而赵过营的军马不足万人。以四敌一,足可速胜。
“获胜后,三军合一。以保保为主帅,你两人并阎思孝为副将,然后可以视战局之变化,或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歼灭文华国部。或回师来援,与老夫并力攻打益都。此万全之策也。”
两个人看罢,倒了倒锦囊,果然里边又有一封命令,是写与阎思孝的。这道帅令没有封口,打开来,见上边写道:
“接此令日,即分军五千至六千,急袭华山,联手貊高、关保诸将,听命于济南保保,共取赵过。至于分军之后,泰安城中的红贼,会否因此突围?你部不必担心。泰安受围至今,料来城中的红贼早已筋疲力尽。而老夫早有军令,命你部围而不攻,现在你部的士卒也定然已有足够的养精蓄锐。以精敌疲,留下四五千人继续包围,足矣!
“另外,老夫听闻,泰山红贼高延世、李子繁部,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他们歼灭。如今战况急转,当以聚歼华山为重,就先把他们放一放吧。”
要说察罕真是善用兵,就先不说他这两道军令,只写给阎思孝此令的最后一句,短短一句话,似乎温和,但是斥责、不满的意思却表露无疑。阎思孝数月未能歼灭高延世,今见此军令,必然心生畏惧。来袭华山,肯定是不得不出尽全力了。顺便敲山震虎,也暗示了一下关保、貊高。
他的言外之意:“你们先前的失利,老夫可以既往不咎。但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还不能将功赎罪的话,那就前账、后账,等着一块儿算吧。”温和的话语表面下,隐藏的威胁杀气腾腾。
关保颠过来、翻过去,连着看了这两道军令好几遍,叹道:“大帅用兵,当真神机妙算。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大帅此举,也可以用‘神’来形容了吧,真可谓得其妙者了!”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如果说华山赵过曾为死棋,那么泰安阎思孝,则早先可谓闲棋。这两个棋子,尽管一个为海东方面,一个是元军方面,究其根本,却都是由察罕先后布下的。王保保取济南,赵过因此成为死棋。察罕命阎思孝围泰安而不攻,阎思孝因此成为闲棋。
这两个棋子原本看似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海东援军一到。死棋顿时变作活棋。文华国的首要目标,不就是攻打济南么?若是济南城外没有赵过这近万人,他还会去攻打济南么?对海东来说,这就是个诱饵。
明知道是察罕布下的诱饵,也不得不往里边跳。好在赵过背水一战、亏得文郭大破关保,要不然,援军的下场可想而知。其实,就算文华国不走长白山,依察罕锦囊中的第一个对策而言,援军依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换而言之,即是说直到文、郭大破关保之前,战场的整个主动权都还是掌握在察罕手中的。
现如今,文、郭大破关保,察罕打援失败。张歹儿赶至益都城外,少数战场的主动权似乎出现了逆转。但是,察罕却并不慌乱,因为他还有一步闲棋。闲棋一动,即成重棋。五六千人,看似不多,却足可成为决定胜负的最大筹码。少了这五六千人,或许便不足以速胜。多了这五六千人,便有把握足以速胜。这就是察罕最大的筹码。
关保与貊高至此才算看的明白,这一步死棋与这一步闲棋,可不就是察罕未雨绸缪,早就专为海东援军预备下来的么?他两人心服口服,即遵照察罕的命令,遣派飞骑,去与阎思孝送信。同时,留下了貊高引六千人守山,关保则引万余人间道出山,准备奔赴华山。
只不过,长白山的西侧,还有佟生养的三千女真骑兵,要想会师王保保,先须得将其击破。三千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关保咬紧了牙关,要带罪立功。
他亲自督战,选出来三千的精锐,做为出山的前锋,以步卒为中坚,用骑兵殿其后,并调集来大批的弓弩、火铳手为其两翼策应。一声令下,三军齐动。出山未久,便遇上了佟生养的骑兵。
佟生养岂会坐视关保出山?当即组织军队,亦选用精锐,以为拦截。然而数次冲阵,却皆不得破。察罕军的士卒战力的确强悍,尽管才败一场,面对一股股的骑兵冲锋,没有一丁点儿的畏惧。
他们交战的地方,离长白山不远,溪水纵横,山丘起伏,地面崎岖不平,其实不利骑兵作战。
佟生养见接连数次的冲击,都没能把元军赶回山中,不由恼怒上来,亲披甲上马,率引三百本族的女真勇士,持弓奋呼,挺枪策骑,直冲敌阵。未及百步远,先有元军两翼的弓弩交错,矢石如雨。
进至五十步,元军步卒的小斧头、标枪等物,尽数投掷出手,黑压压一片,如蝗群掩日,铺天盖地。至三十步,有元军的火铳手近距离施放,打马不打人。再进十步,撞上元军步卒的长枪、长戈。短短的百步距离,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佟生养已冲到了元军的阵前。
他百忙中回头去看,所带的三百勇士伤亡数十。
佟生养嗔目大呼:“我军若挡不住鞑子,放其出山,则华山赵左丞势必难支!益都之战,战至今时,各营都立下了有极大的功勋!唯独我军,至今寸功未立。且看今日,便由这一仗,把咱们女真人的威风打出来!”
两百多人大呼小叫,有喊叫女真话的,有说汉话的,甚至还有叫嚷蒙古语的,混在一处,再配上他们的外形,真如鬼哭狼嚎也似。数息间,突入元阵十余步,枪戈交鸣,士、马相践踏,热气腾腾的鲜血在冬日的阳光下飞洒半空,断肢残臂,处处掉落战场。
佟生养冲杀最前,元军稍退。其带队的百户,支撑不住,还没等转身,眼角余光瞥见从后边的将旗处,有一骑提刀驰来。却是关保派过来的军法官。早在开战前,关保就下达了严格的军令:“凡战时,顾望者斩首,转步者斩足”。
不用说也知道,此一提刀的军法官,必为取此百户的首级而来。后退也是死,前行也是死。与其死在己手,何如战死阵上?至少战死了,有荣誉,还有抚恤可给家人。这百户大叫一声,硬生生拔出胸口的中箭,创口也不裹一下,抹了把鲜血,涂在脸上,变后退为前进,更前决战。
佟生养的骑兵三面攻之,元军将士皆殊死战。
从下午到傍晚,双方伤亡近千,流血没踝。佟生养死战不退,身中数创,血流满面,意气弥厉。关保分其众为三,轮番上阵,且休且战。会日暮风急,风从东向西吹卷,尘沙漫天,女真骑兵人马皆被迷眼。关保乃退步卒,用骑兵出战,齐进致死,呼声动地。女真人战斗到此时,人也疲,马也疲,加上处在下风口,最终难挡其锐,遂败退而走。
关保鼓噪而趁之,驱万众紧追不舍,掩杀二十里。女真人的军纪本就不如汉卒,兵败如山倒。佟生养连斩数将,再三勒令不住,只得放弃了长白山口,奔溃数十里,方才缓缓停下。收拢残部,不到两千人。
夜色已深。
佟生养临时扎营。临来长白山前,赵过给他详细分析过关保、貊高的重要性。他知道,一旦叫关保出来,华山必败。因此,虽然败了一场,肩负重要任务的他,却还是并不肯就此放弃拦截。整顿残军,欲待再战。毕竟,他尽管败了,却仍然堵在关保的前头。
便在此时,遥遥听见后边关保的追杀队伍,顺风大叫:“你军已败,山口被我冲出。长白山之战,事关重大。按军*,你们定然逃过一死!尔等本为异族,非与红贼同种。既然如此,何苦卖命与海东小邓?
“佟生养!我家将军久闻你的大名。你若肯降,少说也能给你一个上万户的职位!何不速降?”却是关保用上了攻心计,试图招降佟生养。
佟生养身为邓舍的义弟,受其恩宠甚重,况据说他这一脉乃是岳飞的后人,早就自以为是个汉人了,当然不会投降。
但是,当他转目左右的时候,却发现很有几个将佐,似乎受到了关保的蛊惑。有人窃窃私语,说道:“鞑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长白山一败,华山赵左丞受此连累,也必败无疑。华山若败,益都难保。这可不是小过错。殿下虽然宽厚爱人,洪继勋这些人可都是反脸无情。咱们可别叫真被砍了脑袋!”
女真骑兵,本就是许多的部族联合一处的。有疑心的,自然也会有如佟生养一般忠心耿耿的。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洪大人再刻薄无情,做主的又不是他。主公宽仁,定然知道咱们已尽全力,绝不会怪罪的。
“况且,诸位,你们别忘了咱们的族人现在都在哪儿!大多迁移到了双城。鞑子招咱们投降,那不是对咱们好,是想致咱们的族人入死地!你我虽是自己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佟生养的心头忽然浮起了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风闻张歹儿在关北,杀伐决断,恩威并施,或许,这才是治理异族的最好办法。他把这个突然其来的想法藏在心头,哈哈一笑,却也知道军心如此,怕是不能继续拦截关保了。方才那几个将校的话,他故作不闻,仰头看了看夜空,说道:“关保招降我军,是因为惧我军之勇。此战我军虽败,威风却也算是打出来了。
“诸位,既然拦截关保不成,我军便回师华山便是。赵左丞部四五千人,加上咱们,就有近万。鞑子出山的军马也不过万余,刚才一战,又被咱们斩杀甚多,即便加上济南的王保保,只要我军固守不战,能奈我何?”
当下,佟生养集合残部,趁夜色,取道西行。
次日近午,回到了华山。
看见佟生养带伤入帐,赵过大惊失色。三言两语,佟生养把战败的经过与赵过汇报一遍。赵过情急之下,起身得太快,把案几都带倒了。顾不上理会,他急问道:“关保军所部军马几何?”
“一万三千人上下。”
“距我华山,还有多远?”
“鞑子多有步卒,行军的速度没我部骑兵快。根据斥候的探查,现在距离华山还有五十里地。”
“五十里?”
五十里的距离,如果急行军的话,即便是步卒,至多一天也能赶到。赵过按剑急行,在帐内转来转去,他说道:“一万三千人,五十里。”佟生养跪拜地上,道:“末将有愧左丞厚望,罪该万死!愿受军法惩处。”
张歹儿五千人破察罕三千人的埋伏,出乎了邓舍等人的意料。佟生养三千铁骑不能阻截住关保出山,也一样出乎了赵过的意料。他紧紧握住剑柄,看了佟生养一眼,忍住怒气,说道:“你起来吧!现今战事紧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所部的军马带回了多少人?”
他暂不追究佟生养的责任,却并非因为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而是因为佟生养是个女真人。要现在用军法来惩处他,女真骑兵铁定哗乱。故此,为大局考量,不能轻举妄动。佟生养说道:“带回来有近两千人。路上又收拢了一些,现共有两千出头。”他抬起眼,偷看赵过的神色,问道,“请问左丞大人,不知我军与王保保交战如何了?”
他刚才回营的时候,没见前线有战火,所以有此一问。赵过答道:“自昨夜至今日下午,王保保连攻我军阵地三四次。杨万虎、胡忠、邓承志诸将,浴血奋战。尤、尤其是万虎,冒刃死战,流血盈袖,未曾小却。这、这才勉强守住阵地不失。你回来之前,保保才撤军稍退。”
赵过一边回答佟生养,一边心念急转。
佟生养既拦不住关保,一天后,关保就能来到华山。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道路,便只有两条。要么继续凭险据守,苦战待援,等文华国、郭从龙击溃貊高,前来驰援。要么放弃华山,转走小道,撤回益都。
该选择哪一条?
赵过喃喃说道:“关保引一万三千人来犯,则、则长白山中貊高顶多四五千人上下。文平章部有两万余人,过长白山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貊高扼守要隘,三两天内,怕难以将之击溃。因、因此,我军要是选择苦战待援,至少需要坚守华山三天以上。
“三天,三天。王保保有两万人,关保一万三千人,除、除去用来济南守城的部队,鞑子可用来攻我军总计有三万上下。我军除去伤亡,还有不到八千人。以一抵三。”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杨行健也在帐中,面带忧色,说道:“怕是难以抵挡。”但是就这么撤走么?如若撤军,等同把济南彻底交给了元军。文华国先打济南、再救益都的部署,也等同就此付之流水。实在不能甘心!
赵过转回到案几的前边,重重拍打了一下,做出决定,道:“主、主公尝有言: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主公有深入险地、坚守益都的决心,我军为何就不能有临危不惧,苦战华山的意志?传、传将令,收缩防线,静待关保来到,做好两边接战的准备!”
下定决心,要死守华山,等文华国率部来援。杨行健也是很有胆色的,闻言喝彩,大笑说道:“职虽文臣,愿与赵公同生共死!”佟生养膝行向前,含羞带愧,请战说道:“末将为关保所败,非关战罪,实因风沙。末将不服,请大人下令,依然由末将本部对阵关保!”
赵过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有人急冲冲奔入帐内:“报,泰山军报!”
“传进来。”
泰山信使进来,当头就拜,面色仓皇,说道:“泰安鞑子阎思孝部,分兵六千,今晨过了泰山。看其方向,正是奔华山而来。”
“六千?六千!高、李两位将军,可曾出军伏击?”
“我部军马,现今所存不足五百。且多半负伤。高将军虽亲率死士,伏击了一阵,实在拦截不住。”
赵过立在案前,久久无语。
以一抵三,或许还可勉力支撑数日。以一抵四,别说现今剩下的都是残兵败将,即使悉为精锐,也绝对万难坚守了。良久,他说道:“改传将令,命以杨万虎殿军,邓承志先行。待到入夜,即放弃济南,撤出华山。”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8 送客
赵过撤出华山,又有两个选择。
或者间道,向东南方向,绕过长白山以及章丘等县,与文华国会师。或者直行向南,过泰山,奔袭泰安。这第二个选项,其实也就是潘贤二早先的提议。但是,危险性太大。如果向南的话,后有王保保的追兵,前有阎思孝的堵截,还不如坚守华山。所以,只能选择走东南方向,与文华国会师。会师之后,可以选择据守长白山口,把王保保等部悉数堵在济南沿线;也可以选择回援益都,先寻找察罕决战。
当然了,上策不是后者,而是前者。
因为如果要回援益都,留在长白山外的威胁力量肯定会小。威胁的力量一小,就无法再起到震慑王保保等部的作用。王保保等人自然也大可以采取赵过撤军的路线,也干脆绕过长白山,运动到益都附近。
这样一来,元军的两大主力就等同会合一处,合计有六万的军马。而海东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万人,并且其中不少的部分都是疲兵残部,如张歹儿营、如赵过营,一旦发生野战,十有八九不是元军的敌手,想来定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故此,总而言之,赵过撤军只能走东南方向,与文华国会师。与文华国会师后,他们两支军队也无法回援益都,只能固守长白山口。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察罕就又因此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亦不尽然。
如果,赵过与文华国能把长白山口牢牢地守住,王保保、关保、阎思孝诸将无法越过雷池一步的话,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益都西边的战事重又陷入僵局。整个山东战场的重点,由此又从华山转入了益都。从敌我两军争夺济南,重新发展变成了邓舍与察罕的正面决战。
察罕要能破益都,则海东败。邓舍要能破察罕,则海东胜。
那么,单从表面的实力来看,察罕与邓舍谁能获胜?邓舍城中所存的军马并不多了。察罕分兵长白山,手头的军马也只剩下了两万。察罕的军队或许占有多数,但邓舍有坚城以为依托。双方看似是半斤八两。
但是,邓舍在城外,却还有张歹儿一支人马。忽然之间,张歹儿好像就变成了阎思孝,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了决定益都占据的关键力量。加上他的数千人,邓舍敌对察罕,仿佛稳占上游了。
当赵过撤军、会师文华国的军报传入益都城中,李和尚、毕千牛、姬宗周、章渝诸人,都是先忧而后喜。忧,济南大势已去。喜,益都获胜有望。邓舍召集诸人,堂上军议。并专门请来了傅友德旁听。
李和尚诸人一致请求,请邓舍下令,立即展开与察罕的决战。抓住眼前有利战机,与张歹儿里应外合,速战速决,把察罕击溃,以免夜长梦多。
洪继勋却有异议。他用折扇敲打着手心,沉思着说道:“眼前之战机虽然对我有利,但是察罕并非易与之辈。我军若想速胜,纵有张歹儿的配合,怕也是难上加难。又且,计长白山之敌,元军有六万之众,文平章、赵左丞加在一起,才有三万上下。敌众我寡。倘若一方面我益都不能速胜,另一方面文、赵又坚守不住,这战局?”
“先生之意?”
洪继勋命堂外的侍卫进来,铺开地图,细细观瞧。他的视线长久地停顿在益都、济南之间,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鏖战至今,我军虽在益都略占上风,但这上风只是短暂的。从长远来看,从全局来看,我军依然处在下游。以臣之见,要想真的速战速决,只依靠我益都方面,还是远远不够的。”
“愿闻其详。”
“若单单指望我益都一军之力,有两个可能性。或者在王保保、关保等人过长白山前,我军侥幸击败了察罕。或者在王保保、关保过长白山前,我军没能击溃察罕。如若是后者,元军的两大主力合兵一处,我军前程堪忧。如若是前者,……。”
李和尚问道:“怎样?”
“如若是前者,察罕军毕竟还有两万,以我城中联合张歹儿的实力,难以尽数将之歼灭,至多小胜。既然不能将之尽数歼灭,万一察罕南遁,再与王保保会合?……,依然敌强我弱。不管怎么算,我军都还是下风。”
李和尚道:“鞑子粮草转运不便,仗打到现在,他的粮食应该有缺了。”
话未说完,洪继勋接口说道:“不错,仗打到现在,元军的粮草应该会有缺乏。但是,元军的粮草转运不便,我军呢?益都城中连带各部所存的粮储,也是早已不足了。山东多数城池,现在都处在元军控制之下。我军要想补充粮草,只有从东南转运。如果察罕再遣派一支军马,重取东南,再度断绝海东与我的联系,该怎么办?”
李和尚语结,问道:“那先生以为,我军该怎么办?”
“非得借用外力不可。”
“借用外力?”
“现在的战机对我军是有利的。这就好比两人相争,一人略占上风,但是对方的实力其实更强,如果再打下去,也许两败俱伤,也许转胜为败。所以,这个时候,不该再去交手了。而应该利用这个‘略占上风’,鼓动周围观战的人们,一起参与进来,壮大声势,不战而屈人之兵,把对手吓走!”
李和尚诸人都不是笨人,马上就想到了洪继勋口中所谓的“观战之人”是谁。姬宗周说道:“洪先生说的可是棣州田丰?”
“不错!”
“田丰在棣州,一直作壁上观。主公多次去信,他都置之不理。想来察罕也定然会对他有过招降之举,可他到现在为止,没出过棣州一步。其首尾两端之态,尽显无疑。我军如今虽在益都稍占上风,正如先生所言,就全局而言,还是察罕占有优势。先生就能断定他现在肯参与进来么?”
“若只有我益都稍占上风,田丰或许依然会犹豫不决。但是,姬大人,难道你忘记了,文平章早先送来的军报中,曾提及姚好古给孛罗帖木儿写过一封信么?”洪继勋也是边说边想,说到此处,整个的筹划方算考虑的成熟。
“姚大人?孛罗帖木儿?”
“然也。孛罗在宜兴州瞻顾不前,文平章的最近一封军报中,不是也有言说,听闻他已经在返回大同的路上了么?”
洪继勋向邓舍施了一礼,折扇打开,又“啪”的合拢,——这个举动是他心有定计时的习惯动作。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战至今时,我军与察罕都是智谋百出,双方将士可谓势均力敌。损失都很大。以下的战事,已经不能够只用战斗来解决了。
“韩非子云:法、术、势。比之战争,则法可如谋,术可如斗。当法、术皆难取胜,只有选用‘势’之一途。臣请主公,书写密信两封。一封与田丰,一封与察罕。臣敢断言,此两信一出,战事必结。”
洪继勋对法家的著述是很感兴趣的,纵然在围城的期间,也是手不释卷,一卷《韩非子》倒背如流。因此,他这会儿用法家的“法、术、势”来形容战争,虽可谓心思别出,少有听闻,但邓舍听了,却并不觉得奇怪。
他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笑道:“先生之见,实在高明。”对洪继勋的意见表示了赞同。当即,命人取来纸张笔墨,微一沉吟,下笔如飞,很快,两封信就此写成。
写与田丰的信,交给信使,命其即刻出城,杀出重围,务必要求两日内送至棣州。写给察罕的信,则绑在箭上,由守卒射出城外,是谓“箭书”。
元军的士卒拣着。但凡军队征战,无论守城、野战,都有军法,凡是捡到敌军的信件等物,必须交给上官,不得私自掩藏。违者必处以重刑。这也是为防止敌人用心理战、宣传战来瓦解己方的军心。
故此,那捡着箭书的元卒不敢耽搁,立刻交给了顶头上官。一层层上传,不多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察罕展信观看,见上边写道:
“方今隆冬深寒,兵方四集。我海东的援军已经来到,连连告捷,先破益都埋伏,又胜贵军关保,现如今,又将与王保保鏖战长白山口。益都城外,公只有两万人马。若我城中与张歹儿合军,试问公能胜否?
“自公西来,战至今日,已有两月。寒冬天冷,时间若久,军卒必不耐劳苦。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公野宿城外,更不利行军。试请问公,虽占上风,以为能速胜我否?若不能速胜,是为久战不利,空自劳师糜饷。
“并且,我听说孛罗在宜兴州瞻顾不前,已然准备回去了大同,是你后院又将要起火。窃为公度,诚然三军西望,度日如年。你的士卒们都盼望着能早点回去,早已没有了斗志。既然如此,何不撤军?
“你要不肯走,依旧执意攻城的话,三日内,可听棣州田丰消息。又,粮食乏者可见语。前日得公赠箭十万,无以为报,城中唯有粮多,当出廪相贻。”
邓舍的这封信,先指出察罕在益都略占下风。接着,简要回顾了战事的过程、以及开春后察罕可能会要面临的困境。同时,坦率地承认了在整个的战场上,察罕仍然还是占有优势的。随后,点出了孛罗、田丰两人可能会对察罕造成的威胁。最后,以委婉的态度表明了,如果察罕执意不肯撤军,则益都必奉陪到底,暗示城中的存粮还有很多。
“前日得公赠箭十万”云云,是洪继勋想出的一个计策。当察罕攻城,用门板竖在城头,接住元军的弓弩箭矢。几次交战下来,得到的箭矢数量不少。
察罕看罢,哈哈大笑。
他在城外,消息比邓舍灵通。赵过撤军、转向长白山的军报,早半天就知道了。关保试图截击,但没能成功。佟生养知耻而后勇,突围战中,立了不小的功劳。这桩军报其实倒也罢了。赵过撤军、突围,本就是他对未来战局发展之可能性的多种推演中的一个。不算太出乎意料。
但是,便在昨天,冀宁路等处,给他送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情,孛罗不是“准备回去大同”,而是已经回去了大同。这就非同小可了。察罕转望帐外,看云天苍茫,心中想道:“时也?运也?”
孙翥在旁说道:“主公,信笺的背面似乎还有字迹。”
察罕转过来去看,信的反面果然还有语言,只有一句话,写道:“吾已传令三军,斩公首者,封万户侯,赐布、绢各万匹。”
孙翥等人勃然变色,说道:“小邓欺人太甚!”
察罕倒是好气量,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手书回复,写道:“十万赠箭,何足挂齿!阿儿,你也太过小气。吾首之价,何止万户?”命人依样绑在箭上,射入城中,权且做为答复。
孙翥道:“小邓信中,尽管好似仍有勇气,求肯服输之状,却溢于言表。虽然孛罗回去大同,估计一时间,冀宁路各地还是可保无恙的。不知主公下步,如何打算?”
虽然察罕大举来袭益都,但是陕西、山西、河北等地是他的老巢,并且既然早知道孛罗对这些地方十分的觊觎,他显然不会没有防备。留下的军马,或不足主动进攻,固守一时还是可以做到的。察罕沉吟多时,反复斟酌,说道:“且等三日,然后再议。”
再等三天,看看棣州田丰到底会有无动静。如果田丰没有动静,元军对益都还是可以再攻一回的。察罕的主力都在济南、益都之间,后边与河北、山西、河南相联系的东平诸路很空虚,如果真如邓舍所言,田丰果有异动,察罕无奈地想道:“怕也只有撤军。”
怕的不是田丰那万余人马,而是田丰一动,势必会催促得孛罗也会提早行动。单方面的受敌,他不怕。两方面有敌,可就难为了。
当初,他给关保的锦囊,写的有两条计策不错。取济南实为下策;首先歼灭文华国部方为上策。谁知,关保没能把文华国歼灭,纵把赵过逼走了,实际已经失去了速战速决的机会。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孛罗与田丰同时行动,察罕孤军在外,的确难以应付。
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雨”。三天后,棣州传来消息,田丰集合三军,倾巢而出,扑向高唐州、河间路而去。消息传来不久,益都城中又有书信赍来。依然邓舍亲笔书写,寥寥数语,上写道:“今公为客,迢迢远至,我没甚么可招待的。也不送你了。来日我当为客,与公约见河北。”
察罕放下书信,缓步踱至帐口,放眼远望,看满营军旗飒飒,又看远处益都城池。转望山川如画,感受寒风冷冽。他长笑一声,召来诸将,传令三军拔营,不急不躁,徐徐撤走。
归师途中,他更遣派偏师,在高唐州,重又击败田丰。但因为文华国、赵过跟随其后,充当送客的缘故,河间路终究又被田丰占走。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9 观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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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而言,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进攻容易,撤退难。
打了胜仗,一往无前、风卷残云,很容易。打了败仗,还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灭,这就很难。进攻的时候,上下齐心、只管往前冲杀,也很容易。撤退的时候,兵无斗志、难以约束,要求有条不紊就很难。尤其在四面有敌的情况下,欲待安然无恙地撤走,难上加难。
就比如察罕的这次撤军,如果他有一点儿不小心,被邓舍发现漏洞,从后追击,很可能就会因此败上一场,吃点小亏。
但是,要不说察罕用兵老道,便在邓舍与张歹儿的眼皮子底下,徐徐撤走,丝毫不乱。三军行动,有规有矩。虽然是为撤退,旗帜严整、将士有序,前有骑兵开道,后有步卒压阵。邓舍闻讯之后,虽也派出了李和尚、毕千牛,尽起城中精锐,并及张歹儿联军数千,直追了三十里,却是半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找着。无奈,只好调头回城。
察罕绕过长白山,进至济南,与王保保、关保、阎思孝合兵一处,却不急着就走,而是先不急不忙地把泰安各地的驻军调回,又就地休整了两天。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虽处在敌情之中,偏好似闲庭信步。
这也是察罕用兵老练的一个表现。
撤军,就怕急躁,越稳越好。只有稳当了,才不易生乱。文华国与赵过统军两三万人,与之隔山相对,虽有邓承志、杨万虎诸将一再请令,想要借机打察罕一下,但是却也从头到尾,竟是与李和尚、张歹儿、毕千牛一样,丝毫的可乘之机也没有发现。
于是这般,李和尚、文华国前后接力,好容易等察罕修养完毕,总算将元军远远地送出了海东现有的势力范围之外。
察罕并在临走前,在济南留下了万余人马镇守。济南周边的一些县城,有些离得远了,他放弃了;有些离得近的,他却也依样地留下有些许军队坐镇,也好以此与济南左右的羽翼。不致使得济南成为一座孤城。
消息传入益都,邓舍的心情不知是忧是喜。
喜的是,这场战事可算告一段落,真要在打下去,益都绝对支撑不住。忧的是,察罕临走,还布下济南这个钉子。济南距离益都很近,不过二百多里。洪继勋连连说道:“心腹大患!心腹大患!”
山东半岛上,因为地形的关系,险隘、关口并不多,济南可算一处。它的南边是泰山,北边是渤海,界河淮之中,堪为肘腋重地。过了济南,往东到益都,二百多里地,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春秋时,诸侯争齐,多在历下。历下,即济南。“历下多事,则齐境必危。”历下,就好比齐国的门户。现如今察罕占据济南,便等同益都门户大开。
姬宗周也是双眉紧锁。察罕撤军的喜悦过去,忧虑不免袭上心头。他忧色重重地说道:“秦兵灭齐,就是从攻克历下始。可惜我军此战虽打走了察罕,却没能守住济南。
“若济南只为孤城也就罢了。据军报言称,察罕更分兵驻守济南周边各县、要隘,以为济南的左右羽翼。撤军途中,又在高唐州击溃了田丰的军马。高唐州临济南,是又成为驻守济南元军的背后依托。
“高唐南边的东昌、东平、济宁诸路,原为田丰所有,现在也悉归察罕。如此一来,走济宁可通汴梁,走高唐可通冀宁。冀宁、汴梁,皆可谓察罕的根本之地,有他的重兵布防。济南一旦有事,他的援兵随时可到。我军想要重夺回济南,怕就十分困难了。”
“不但如此。济宁、东平诸路,现在察罕的手中,便等同断绝了我军南下江淮的道路。济南又也落入他的手中,便又等于断绝了我西入晋冀的道路。这就仿佛察罕在我益都的周围布下了一道铁幕。叫我四出无门。”
这才大战刚罢,洪继勋的思路便转向了下一步的发展计划,他不只考虑了益都的安全,考虑更多的,是该如何打破僵局,化防守为进攻。
姬宗周顺着他的话锋往下说道:“却也好在陈猱头严守泰安,未曾有失。泰安在济南的南边,相距不远,也算我山东的一处要地。有泰安在,对济南、济宁好歹有些牵制的作用。不致使得我军完全丧失主动。”
察罕本来在东南一带,也是攻陷了些许的城池。这次撤军,他把益都以西的军队全部收缩了回去,但是沿济南一线,有好几个已经夺下的城池却没有丢弃。像兖州、滕州、费县。这几个地方,他皆留有精锐镇戍。
兖州、滕州等地,都在山东的南部,与北边的济南连成一线,成为个半弧,深入到山东半岛之内。泰安,也正在这条线上,便处于济南与兖州的中间。若把济南比作察罕插入益都的钉子,那么,泰安便好似益都插入“元军铁幕”中的一个钉子。因此,姬宗周才会说泰安没丢,对济南、济宁还算好歹有些牵制。不致使得益都完全丧失主动。
邓舍笑了笑,说道:“自我红巾起事以来,南北英雄与察罕交手者甚多,有几个能做到全身而退的?更别说,能与察罕交锋数月,却势均力敌,一直不落下风,最终使得他灰溜溜主动撤军的?我海东今与察罕一战,虽然没能完胜,能有这样的战绩,却也足令天下震动了!诸位,察罕撤军,是一件喜事,何必愁眉不展?
“……,不过,姬公说的也对,泰安陈大帅,此战立功极大,大涨了我海东的威风。我已传下帅令,教文平章分兵一部,即日接防泰安。并已经遣人拿我的亲笔书信,去往泰安,请了陈大帅尽早率部前来益都。本王,要亲自为他设宴庆功!”
洪继勋等都道:“主公英明,是该如此。”
这些人没一个笨的,听邓舍忽然把话题扯到陈猱头的身上,就知道他现在不愿多谈益都面临的困境。也是,好不容易战事停歇,海东全军损失惨重,正该想方设法鼓舞士气的时候,怎能再去自找没趣、净想些叫人垂头丧气的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现在到“弛”的时候了。
诸人按照邓舍的意思,纷纷改换话题,暂时不再去谈此战的得失。章渝凑趣,问道:“微臣斗胆,请问主公,‘设宴庆功’,却只是请了*帅一人么?”
邓舍哈哈大笑,道:“自然不是。泰安陈大帅、泰山高、李诸将。赵过、张歹儿、刘杨、郭从龙等人。还有文平章,凡此战有功者,皆请!”问洪继勋,“文平章、阿过、张歹儿诸军,现在何处了?”
“文平章、赵左丞两人,送了察罕出境之后,已经率军返回了。遵主公吩咐,他们在长白山口留下了一彪军马,并也已经分遣一部前往泰安接防。其主力,大约两日后便能来到益都。张元帅部联合李将军一部,正在清扫益都沿边诸县城,大约也至多两三日,即可归来。”
元军在益都城外围了两个月,周边的县城里,很有些僵而未死的地主豪绅之流,肯定会受到影响。张歹儿与李和尚,追击了察罕一段距离后,就改而去做这事儿了。邓舍给的命令:斩尽杀绝。
一来,益都现在是前线,必须要保证地方安稳。这类死性不改、忠诚蒙元的地方势力,必须要借助此次机会,彻底地给以铲除,绝不能留情。
再则,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说实话,益都城中也很是有些府库空虚。伤亡的士卒要给抚恤,立功的将士要给奖赏。从海东调钱,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察罕走的时候,又把周边县城的府库都席卷一空。钱从何处来?收拾一批有身家的土豪劣绅,也不失一个很好的办法。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刘杨的水军,现在何处?”
“一部分在文登,多半在莱州港口。奉主公之命,刘杨上午送来的军报,带了有四五百人,正兼程赶来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就能来到。”
说起莱州,邓舍想起一事,他问道:“卖我莱州的那厮,可曾找着了么?”
关保陷东南,之所以能很快地攻克莱州,全因为屯田军中有一人为其内应。城陷之后,许多不愿投降的屯田军因此被屠。邓舍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非常恼怒。当时就传令张歹儿,搜天索地,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为什么他叫张歹儿去做这个事情呢?因为张歹儿克复莱州后,抓了不少的元军俘虏,其中有地方青军,也有少部分投降的屯田军。
洪继勋道:“张元帅在俘虏中检索了两遍,未曾见有此人。驻莱州地方的军队,也在地方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查,依然没有此人的行踪,料来,或许已经随关保撤走了。”
邓舍面如寒霜,怒气勃勃地说道:“这厮卖我东南,陷益都入险境,甘投鞑虏,害我数千将士遭受屠戮。实可为海东之耻。是我汉人的耻辱。这次虽叫他逃过一遭,早晚本王必令他生不如死!”问洪继勋,“他在海东可有家眷么?”
洪继勋早已调查清楚,说道:“此人本为关铎旧部,家不在辽东。因此,在海东没有亲眷。却有一个弟弟,现在沈阳纳哈出的手下,似乎还做了个小官。他把这层关系掩护的很隐秘,原先臣等并不知晓,这也是刚刚才查出来的。”顿了顿,又道:“以此推测,料来他卖城投虏,或许与他的弟弟应该脱不了干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邓舍冷笑道:“纳哈出?他弟弟的名字可知晓么?”
“知晓。”
“即传我令,着陈虎赍书与沈阳,叫纳哈出把他的弟弟交出来。五马分尸,传首海东,示众各城。以为后来者戒!”有道是“祸起萧墙”,内部的叛乱往往是最需要让人警惕的,故此得严惩不贷。
罗李郎等左右司的官员,这时来到。侍卫进来通报。
邓舍吩咐传见。诸人走入,拜倒在地,却是为的诸般战后事宜。益都城墙多处受毁,需得及时修缮。城中居民不少死在战中,也需得及早给以抚恤。城外的农田,很多也遭到了破坏,乡下的百姓们不少流离失所,该怎么安排?鏖战两个月,终于战事结束,又眼看春节快到,是不是还得需要安排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很多繁杂的事情。
邓舍听了会儿,笑道:“城墙修缮,可交给李和尚、毕千牛负责。你们征派些民夫就可以了。百姓抚恤、城外农田等事,本即为左右司的分内管辖,下去拟个章程,给我看看就行了。
“有两个要点:首先,抚恤要从厚。其次,农田、房舍受毁的,地方上如果钱不够,可从军中抽钱,一定要让百姓满意就是。至于庆贺新禧,此事单只地方不够,待文平章诸位来到,尔等可与军中商议,务必要做到军*欢。咱们也可借此来鼓舞一下民心、士气,对否?哈哈。”
三言两语,把种种的琐事交代过去。
邓舍站起身来,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老贼撤军,倒是没有把留在城外的营寨付之一炬。想鏖战紧时,我军数次突围皆不得过,可见他对安营扎寨,必有所擅长的地方。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匹夫虽为我敌,他的长处,咱们也不能不看在眼里。我以为,不如趁现在有空,诸位,咱们一起去看看?……。傅将军,你说好么?”
傅友德列席旁听,一直没说话,此时见邓舍相询,点头说道:“殿下说的不错。老贼对安营扎寨的确是有一手,前日俺与李将军携手突围,用尽了千般手段,却居然还是百战而不能破。现在他既然撤走,留下的营寨,咱们当然不能不去观瞧。若下次交手,也好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带了诸人,又召来几个留守的军中将校,一并策骑出城。时当下午,云散日出。城门内外,到处打扫战场的士卒、民夫。风也停了,冬日的阳光沐浴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舒服。
走过遍布石坑、散满箭矢的中间地带,邓舍笑道:“当日傅将军与李和尚突围,点火夜战,那虽处乱军阵中,却大呼酣战、丝毫没有畏惧的英姿,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恍如便在昨日,真是历历在目。哈哈。”行至一处坑洼,邓舍停下坐骑,用马鞭指点,说道:“傅将军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若我记得没错,便是在这个地方吧?”
傅友德道:“殿下好记性,正是在此处。”
随在邓舍边儿上的诸人,有些没有见到傅友德阵斩萧白朗的场面,邓舍对傅友德说道:“且与诸将讲讲,你当时如何地阵斩萧白朗?”
傅友德其实话不多,不是喜好自吹自擂的人,简简单单地把过程讲了一遍。他说道:“当时四面皆有鞑子,俺驱骑杀到此处,遇到了萧白朗。萧白朗欲刺俺坐骑,俺先以军旗挥其面,避过他的枪戈,继而,赶马与其并行,伸手把他夹了过来,随后抽刀斫其颈。如此,便阵斩了萧白朗。”
“临危不惧,斩敌上将。万军阵中,数进数出。傅将军勇武不让前人,真我之关、张、赵也。”邓舍由衷赞颂。
傅友德面色不变,说道:“微末寸功,不敢当殿下称赞。”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眼。邓舍用“关、张、赵”来比拟傅友德,傅友德没有表示反对,虽然还是恭恭敬敬地称邓舍为“殿下”,似乎客气的语言,但他的心意却也可由此略见一二。洪继勋心道:“友德心已向此,只要再稍微略加推力,主公便可又得一良将。”
邓舍与众人出城二十里,来至察罕立营处。
遍观前后营垒,历左右诸军,见绵延数十里的元军营中,虽然人马尽去,但遗留下来的种种规章,依然井然有序。便如司马懿入诸葛亮营时的感触也似,邓舍不觉恍然自失,立在察罕的帅帐前,喟然叹息,良久,方才说道:“元人有察罕,真可谓北国之长城。”即令人把察罕的扎营模式,一一绘制下来,直到暮色深重,才返回城中。
入得府中,迎面一股香气,邓舍抬头去看,却见王夫人俏生生立在院中树下,手拈梅瓣,正等候多时。洪继勋诸人相顾一笑,都道:“主公连日操劳战事,未尝多与娘子叙话。臣等不敢多加打扰,就此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