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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1 堙穴

月黑风高,败卒入城。

    吊桥才刚放下,数十败卒即拥抬起郭从龙,前追后赶,一窝蜂地朝城门奔去。短短的距离,转瞬即至。城门缓缓打开。城头上,火把随风摇曳,时明时暗,映照在诸败卒的面容上,显露出惊喜、紧张、怀疑等等多种的神色。这一切,全叫居高俯视的李和尚看在眼里。

    多日未雨,城门外的地面很干燥,又被寒风吹了一夜,被冻的硬邦邦的。踩在上边,“砰砰”直响。

    最前边的败卒高抬郭从龙,等不及城门全部打开,侧着身子便朝里边挤。后边的败卒,自发地放宽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排成一个扇形的阵势,百十只手不约而同握紧了兵器。有的枪戈丢在了路上,不要紧,腰边还有短刀与长剑。

    他们微微向前躬住身子,力气同时往臂膀上聚集。更有好多人因精神过分集中,而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似乎随时会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百十步外,本有负责掩护的败卒正与元军的骑兵激烈交战,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双方军卒的喊杀声都忽然减小。再往东边,不远的地方,元军大队已然驰奔赶至,高挑的军旗跃入了城头诸人视线之中。

    李和尚轻声道:“再把城门开的大些。”

    机关转动,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冰凉的空气中,传出老远。战场上变低的喊杀声突然间重又高涨,城门前的败卒有少半都挤入城中。郭从龙被他们抛在了地上,数十人同声发力,变局陡生,枪戈刺入城门内海东士卒的体内,刀剑劈砍在阻挡在前红巾的身上。

    鲜血迸溅,断臂残飞。

    人群中,败卒里先前答话的那小校,奋不顾身,拼力往前挤杀。张开半天的嘴终于发出一声怒吼,他嗔目奋色,高声叫道:“吾皆元卒!大帅令下,降者不杀。”数十人一起鼓噪:“益都城门破了!”

    吊桥边,厮杀的战团应声而止,不管是元军,抑或海东装扮的人马,都立刻停下了激战。数百人汇做一股铁流,有的拨马回身,有的挺枪直行,擦肩碰臂,马蹄骤急,风卷残云似的,须臾片刻,前后跃过了吊桥,冲至城下。数百人齐声高叫:“大帅令下!降者不杀。”

    再远处,元军大队上千人,催马争先,泼剌剌径亦往此处杀来。也都不住口地高叫大嚷。一时间,城门外,尽皆元军的呐喊,惊天动地。城头上的守卒纷纷相顾,响震骇然。李和尚道:“再把城门开的大些。”

    城门乃生铁铸成,开启很不容易。并且,这是一道外城门,进去后,不是主城,是为瓮城。过了瓮城,再过内城门,这才算进入城中了。

    瓮城中没有点火,半点亮光也无。起先城门外虽然光芒也弱,毕竟也是有些光亮。忽然换个眼前一抹黑,先突入门内的败卒,一下子便不能适应。但是,现下却没有时间给他们,仓急下,顾不了许多,索性凭靠直觉,倚仗勇力,刀枪并举,一边乱砍乱喊,一边脚不停步,朝里边奔走。

    就像是势如破竹。他们几乎没遇到甚么抵抗。带头小校欣喜若狂。听见震耳的马蹄声响,却是吊桥边那数百人也冲了进来。益都是个大城,瓮城也很大,足能容下数千人。几百人在里边,空荡荡的,根本就显不出什么。他们一鼓作气,并力又往内城门奔杀。

    这后来杀到的数百人,带的有火把。主将在百忙中,往四处观察。

    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穿着海东铠甲的士卒,料是先前那数十败卒的战绩,不过却也古怪,这些阵亡士卒的脸上都带着面具。而且,纵马踩踏上去,也是软绵绵的,不着力。浑然不似人体。他心中纳闷,用长枪挑起了一个,面具脱落,他定睛一看,哎呀一声大叫,道:“不好!”

    这哪里是士卒?明明是假人!

    他勒住马头,便待欲喊叫部属退走。后边元军的大队已经来到。千余人,也全是骑兵,提辔控缰,大呼小叫地,争先恐后往瓮城内奔走。前后拥挤簇拥。别说即刻退走,元卒有稍微靠后的,受了拥挤,如此的形势下,怕连转个身都不能。前边元卒也有发现异常的,往后跑;后边的元卒不知底细,往前撵。互相撞在一处,乱成一团。上空几个孔明灯悠悠飞过。

    瓮城两侧城墙,火光大作。

    千余元军闻听得有人放声长笑。先是将校、继而士卒,一波波地安静下来。他们抬头观看。只见瓮城墙头,两三人迎风而立。正中间那位,白衣宽袖,手摇折扇,方巾掩头,朗目疏眉。元军将校里认识他的不少,接连叫道:“洪继勋!”

    “察罕老贼,先决河水,以乱我军。后用诈败,以骗我城。指望以此三岁孩童也会的雕虫小技,便想赚开我益都城门么?却也太小觑我城中无人!”洪继勋合拢折扇,往瓮城内一指,喝问左右,道,“我海东虎贲何在?”

    分别从城墙的南、北两头,两队士卒持弓负矢,鱼贯相对而出。瓮城墙上亦有垛口。每一个垛口,站定一人。不多时,绕着元军,站满了上千弓箭手。随着洪继勋的口令,弓手开弓搭箭,牢牢瞄准了城内。

    元军转头就朝城门跑。晚了。城门关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余元卒,多是骑兵,策马奔窜。或仰头失色,或低头寻找遮蔽。有勇敢的挥舞枪戈,高叫詈骂,有胆怯的,双股颤栗,竟至栽倒马下。其带军的主将及那首入瓮城的小校,都是双目一闭,神色惨然,想道:“我命休矣。”等了半晌,只闻城内乱马交枪,却不见洪继勋放箭。

    洪继勋叹了口气,道:“尔等入我彀中,生死在我一念间。以我视尔等,皆胡虏辈,杀之如屠猪狗罢了。没甚么值得怜悯。只是我家主公宽仁,特意交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愿降者,可下马、解甲。”

    能被察罕选入诈城的,无一不是轻死之徒。尽管死在临头,难免会有胆怯,但要让他们在袍泽、主将的监督下投降,却是基本没甚可能。洪继勋连问三遍,没人理会。不少带有弓矢的元卒,反而张弓搭箭,逆往城头上射去。着实悍不畏死。

    洪继勋冷笑声:“冥顽不灵。”挥了挥手,说道:“放火。”

    元军这才发现,城墙角落,堆积了很多的柴草、油脂。墙头上海东弓手的任务,却不是射敌人,而是射柴草、油脂。用的都是火箭,继而连三地施放。转眼功夫,柴草诸物皆被悉数点燃。烟炎弥天。

    引燃了火,城墙上又出来数百步卒,都捧着柴、油,往下倾倒。更助长火势。瓮城内,顿时火势熊熊。人叫马惊。有被烧死的,有被踩死的。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皆穿着两层重铠,被火烧的滚烫,脱也不脱下来,痛极惨呼。往往呼叫不了几声,便即湮灭不闻,多半竟然被活生生烫死了。死状皆令人惨不忍睹。黑烟滚滚,直冲云霄。而便在这一幕人间惨景的上头,三两洁白细纸扎成的孔明灯,轻飘飘,悠闲闲,摇荡夜空。

    李和尚关了城门,拉起吊起,吩咐士卒们提醒精神,加意防备,以防察罕趁机更起主力,突然攻城。安排好这一切,他也来到瓮城墙上。

    人才刚刚来到,他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抽了抽鼻子,往城内瞧了眼。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觉面现不忍。多年未曾念过的佛号,不由自主溜了出来,他道:“南无阿弥陀佛。”他一个带军的悍将,杀人无算,战场上也坑过降军,此时却居然冒出这么一句,乍听下,似令人发笑。细想处,可见瓮城内火烧元军景象的惨烈。洪继勋面若无事。

    “洪大人。主公呢?”

    “区区小事,何劳主公亲至?”

    李和尚有个疑惑,问道:“倒也奇怪,鞑子拥来的那人,俺也曾有细细看过,分明便是郭从龙。只不知,主公人不在城头,却如何就能肯定此必为鞑子用计?”

    “元军数万人众,寻出个与郭将军面貌相似的有何难处?且又黑灯瞎火,不须七八成相像,有个三四成,稍作伪装,便足以骗过咱们。可惜他找到的那人,只得郭将军外貌,不得郭将军其神。

    “郭将军何许人也?贾勇将也!纵陷入元军重围,突围不成,返回城下。又岂会如妇人状,三番四次求你打开城门?又且,你问续平章何在。彼等只说阵亡,却死不见尸。郭将军怎不知续平章的地位重要。即便续平章真的死了,他也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绝对会把他的尸体抢回。就算抢不回来,在与你的回话中,也不会对此只字片言也无。故此,这个郭从龙,定然是为元军伪装。”

    李和尚赞服,道:“主公知人,料事如神。末将佩服。”又问道,“我军遣派郭将军出城,是昨日才定下的。察罕却又怎能先知?预先就安排下了这个假的郭从龙呢?”

    “李将军你有守城责,断不可轻出。而往去东南,又非勇将不可为之。主公可用之将,寥寥数人罢了。察罕能够做到预先料知,并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李和尚抬头望了望天空,又问道,“火烧便火烧。缘何施放孔明灯?”

    洪继勋打开折扇,意态闲然,笑道:“无它。唯向察罕问好。”说是问好,不如说是示威。他遥点数灯,问道:“将军可看到灯下有字么?”李和尚早看到了。几个孔明灯下边,各悬有一道字幅。字写的很大,火光映衬中,清晰可见。只是他不认识,问道:“不知写的都是些甚么?”

    “主公有令,命城头三军齐叫。”洪继勋一手放在身后,一手指着字幅,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说道,“李察罕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匹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顿了顿,一笑续道,“横批:多谢厚意。”

    瓮城内千余元卒,终无一人投降。大火直烧到黎明天亮。肉香的味道随风飘走,十数里外的元营里都可以闻到。

    次日,待火灭后,李和尚命人收拾了元卒的尸体,扒下铠甲,取走兵器,不管能用否,至少也是个铁器,能改为守城用。并将所有尸体的头颅全部砍下,悬挂城头,余下的躯干部分则尽数扔到了城外,搜集城中野狗,放出去,撕咬啃吃。

    孔明灯还没有落下,送走夜晚,迎来朝阳,依旧飘荡在城头的上方。邓舍此举,不但极大地振奋了三军的士气,同时也相应地激起了察罕的愤怒。当然,也许他并不愤怒,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却不得不有所表示。

    当日,他连派了四五队骁勇,冒着海东的矢石,用飞桥越过护城河,拼死抢回了阵亡军卒的尸体。总不能放任他们不管,任野狗啃吃。太打击士气。

    并且从下午起,元军明显加快了堆建土山的速度。又用精卒,鬼鬼祟祟地在营内开挖地道。

    攻城法,早在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墨子便在《备城门》篇中,将之总结为了十二种。“堙”与“穴”,即为其中之二。“堙”,就是积土为山,登高而击。“穴”,即挖掘地道,“穴土而入”,以坏敌城。这两个办法,是在攻打坚城、大城时,经常用到的。

    土山可以在城内看到。察罕挖掘地道,城内看不到。

    不过,邓舍也算挖地道的行家了。他打辽左盖州,能在快速的时间内出奇制胜,便是用的此计。对此当然不会不妨。海东军中,最擅挖地道的当数刘杨。他当过矿工。自盖州战后,邓舍拨给他了百十人,专学此术。因此,虽然现在刘杨没在城中,城内却不乏他的弟子门生。邓舍召来问计,都说:“要破解鞑子堙、穴攻法,只有一计,那便是也挖地道。”

    察罕堆积土山。

    对付的办法与陷城墙相仿。从城中测算好方位,然后挖掘出一条地道过去,通到土山的下边,将之掏空。先动摇其地基。接着,挖掘施工人员用木柱等物支撑地表,埋下火药,退回城中。最后点燃引线,催爆火药,土山自倒。这个对策,最大的难度不在施工,而在计算方位。挖着挖着挖偏了怎么办?或者说挖得太浅,又或者挖的太深。太浅容易被发现;太深没准儿动摇不了土山的根基。必须得计算精当,做到一击成功。

    察罕挖掘地道。

    他挖掘地道,又分有两种战法。或者如邓舍破盖州,用地道来陷落城墙。抑或者不陷落城墙,直接把地道通入城中。以勇士经地道入城,里应外合,抢开城门。对付这两种战法,又自分别有两种对策。

    一种对策,在城内挖掘壕沟。挖的深一点。察罕若想用勇士入城,地道挖至壕沟处,自然无法再往前行,定然会被看守的军卒发现。杀之即可。

    另一种对策,在察罕可能挖地道而来的方向,紧贴墙根挖井,三步一井,或五步一井。在井底放置新陶缸,上蒙薄牛皮,使听力聪敏的人伏缸侦听。此法名之为“瓮听”。只要敌人挖地道,就绝对能听的见。

    如此,侦测出敌人具体挖掘地道的方位后,即从城内也挖掘反方向的地道相迎之。务须以此来截住敌人的地道。同时,筑窑洞在地道外,装设鼓风机,安插管道,把它们的排风管通入地道内。并随地道的延伸而向前铺设。

    当挖通敌人的地道后,即焚烧窑洞。窑洞中,放的尽为柴禾,还可以添加毒剂。当烟气都通过排风管道泄入窄小的地道中时,可以想象是怎样的一种情景。虽无火燎,实为烟熏。为防止敌人把排风管道截断、堵塞,同时也为己方的士卒免去烟熏之苦,反地道中,往往还会放置连板。

    连板,高低宽窄与地道相合,用以挡烟。板上,有小洞,方便矛戈刺击。如果敌人把前边的通风管道堵塞了,守方就可以利用连板的阻隔,再把后边的通风管道放开。随即引板后退。

    邓舍采纳了这几种应对的方法。

    他前阵子偶染上的风寒,因得不到充足的调养与休息,虽吃了吴钰林的几服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拖着病体,他强自支撑。指挥分配,监督元营、挖掘地道的任务,交由洪继勋。组织民夫、动手开工的任务,交由姬宗周与罗李郎。

    他并亲自下到军中,挑选骁勇。地道挖成后,可不是只用风烟就能退敌,至少,连板就需得由人操作。而且,两军相遇,免不了短刃相接。必须得有勇敢的士卒,下入地道作战。“短刃相接”,进入地道作战,用的军器也皆为特制。要在短小精悍。打造军器的任务,自有军械提举司负责。

    海东与察罕两军。

    先有邓舍趁其立足不稳,出城突阵。继而察罕用诈骗城,水淹火烧。连经斗智斗勇,彼此之间,似乎就此两战之后,忽然间偃旗息鼓。连着三四日,不曾再有交锋。然而,一番也许会更加激烈的地下对抗,却伴随着两方紧锣密鼓的准备,日益地迫在眉睫,即将到来。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2 地战

但凡攻守城战,建造高楼是一个重要的手段。有两个用途。

    首先,攻城战术的方面。谁的楼高,谁就可以占据制高点。

    比如,察罕堆积土山,高与城平。但是守方如果建造有高楼,且高度足够的话,便可以居高临下,用火铳、弓矢、乃至投石机等物,从高处打击察罕。再结合城墙上突出外侧的马面,有高、有低,有外、有内,如此便能形成一个立体式的防御网络。当然了,高楼不止城内可以建造,察罕也可以建造,他建造的高楼若比城内的高,或者与城内的高度差不多,便也能反过来压制城内。

    其次,侦察方面。只有登到高处,才能俯瞰敌军,从而对敌人的动向做到了如指掌。

    察罕搭建有好几座高高的敌楼,这暂且不说。只说城内,早在元军未到,邓舍便已在城墙四角、以及城中建造了许多的望楼。待察罕到了,更每日皆派有眼力好的军卒登临观望。续继祖、郭从龙出城时,元军故意撤防的那两个浅窄渡口,便是这些士卒们发现的。

    经过几天的观察,果如邓舍所料,他们又明确地发现了元军挖掘地道的位置。根据他们的发现,洪继勋、姬宗周等兵分三路。一边在城内挖掘长堑,做防止元军地道入城的被动之防御;一边往察罕军堆积土山的方位,加快延伸外颓地道的挖掘速度。同时也开始向城外挖掘反地道,做防止元军塌陷城墙的主动之进攻。

    挖掘的过程中,并通过“瓮听”的办法,随时校正反地道延伸的方向。元军的主力营地距离城池有十几里远,且间隔护城河,施工量很大。两方都夜以继日。

    察罕为了迷惑守军,在挖掘地道的同时,每日督造垒积土山不懈,作出一幅摩拳擦掌,就等土山堆好、便要展开进攻的架势。邓舍有样学样,也每日抱病巡查城头,时不时地组织起来一队大嗓门的士卒,朝城外吆喝叫阵,表现出一种连连获胜后得意洋洋的姿态。

    除了堆积土山、挖掘地道,察罕并且明显地加紧了对城池的围困。

    续继祖、郭从龙突围前,元军对东、西、北三侧的布防还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彻底做到了水陆断绝。端得天罗地网。哪怕是只鸟,恐怕也飞不出去。邓舍接连派了三四路信使,想去济南、东南了解情况,却无一例外,皆被元军堵截回来,无法穿行通过。

    邓舍打着喷嚏,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心中隐隐不安。他对洪继勋道:“察罕围我城池,先松后紧。其中必有玄虚。”说着话,打个冷颤。

    他与洪继勋说话的场所,正在府内。边儿上伺候的侍女伶俐,见状忙去往炭盆中添加了几块火炭,用钳子撩起,火苗窜起多高。室内微微回暖。王夫人也陪侍在侧,跪坐榻前,乖巧地捧起薄毯,帮邓舍搭在身上。

    洪继勋一双眼朝王夫人身上转了两转,回答邓舍,说道:“老贼狡诈,臣观其以往战例,多用计谋。此番先松后紧。想来确实有些不对。”

    姬宗周、章渝诸人也在一侧。姬宗周说道:“元军自至益都,已有多日。与主公两次交锋,都惨败而归。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往常年月,山东现在便要开始落雪了。一旦降雪,我城内还好,他城外难免吃不消。臣以为,察罕之所以先松后紧,不外乎因此。想在赶在下雪前,把咱城池攻破。”

    章渝很赞同姬宗周的话,并引申开来,充满憧憬地说道:“只要落雪,察罕军必然难以久持。我益都城池的围困,解之不远。”

    邓舍摇了摇头,道:“兵者,国之大事。察罕既引数万军来,岂会没把落雪考虑在其中?即便下雪,怕他也不会就此便退。他所带的军马,多为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人,这几个地方的气候,冬天往往比山东还要冷。些许降雪,不会是甚么大问题。”

    “他的军粮?”

    “莱州等东南沿海郡县已入其手。莱州,是先毛平章屯田的所在,尽管今年的收成不少皆运来了益都。但是民间存储甚丰。一两个月的军粮,他还筹集不来么?何况益都左近的村县,怕也已经全都被他拿下。就不用济宁转运,就地抄来的粮食,足够他坚持一段时间了。”

    邓舍有点懊悔,又说道:“实在没料到察罕的兵锋,竟锐利至此!我自以为放在东南沿海的防戍力量已经足够,虽不足以挡住察罕的攻击,但至少坚持到援军到来没一点问题。却没料到,居然在短短的数日内,便几乎尽数沦陷!”他在士卒们面前一向表现的胸有成竹,洪继勋等都可算亲信,用不着隐瞒真实的想法。

    章渝与姬宗周默然无言。

    洪继勋道:“不管怎样,好在济南、泰安尚在我军手中。只要此两地不丢,便等同在察罕的后背上楔下了两个钉子。主公无须忧虑。只待续平章与郭从龙重新打通与海东的道路,等我援军赶来。我内有坚城,外有援军,后有济、泰,察罕纵有三十万军马,又有何惧?”

    当东南沿海失陷的消息初次传来时,洪继勋曾有过短暂的失神。但他的性格有坚韧不拔的一面,当年身处穷弱、被人鄙视,且能做鲲鹏远望,先投关铎、再从邓舍,生扬眉吐气、吞吐八荒之志,何况此时小小的一点挫折?早重振旗鼓,恢复了斗志。

    在这一方面,邓舍与他有共同点。就像邓舍曾经思考过的那个问题:天命固然不可违,但是不去做,又怎知天命是甚么?稍微的懊悔过去,他咳嗽几声,面颊上泛起一抹红,精神振作,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我听说,当日世家宝趁潘诚作乱,袭我辽西的时候,在李邺的防线前寸步难进。因此哀叹:以他的失败,徒成李邺之名。察罕老匹夫,名震宇内。我海东才入中原,正愁没有人拿来祭刀。他这是在学世家宝,也特地来成就咱们的威名!诸公!此番益都之战,英雄莫不翘足观望。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他们的主公皆称雄江南,亦有霸主之号。今日也便叫他们看看,咱们海东、山东的英豪,是有着怎样的风流。”

    居上位日久,邓舍的改变也是很明显。不但招揽人心、演讲鼓动、指挥作战等各方面的能力在不断地提高,并且包括性格与志向,也都在潜移默化地产生着变化。此时他虽在病中,激越锋锐。尽管困境,英雄豪气。

    跪坐在他脚边的王夫人,妙目生辉。眼见这样的一个英雄郎君,她心中念道:“燕王,燕王殿下。”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泛上心头。只觉浑身发热,不由手脚酥软,朝外边看了看,暗自埋怨:“天却怎的还不黑!”

    堂外脚步匆匆,罗李郎小跑着进来。大冷天,他满头大汗,来不及向邓舍行礼,仓促地说道:“地道,地道,……。”

    “地道怎么了?”

    “挖通了!”

    邓舍霍然起身,洪继勋等人也随之站起。洪继勋问道:“挖通甚么了?可是与鞑子碰上头了?”汗水流下来,沾入了罗李郎的眼帘,他揉着眼,手忙脚乱地连连点头,道:“便在城外,刚过护城河,就与鞑子的地道碰上了!”邓舍问道:“谁在指挥?”罗李答道:“李将军与傅友德。”

    “傅友德?”

    “傅友德刚好去城头,寻李将军说话。所以恰巧赶上。”

    邓舍伸开手臂,侍女们帮他穿上外衣,披挂铠甲,引了诸人便往外走。王夫人道:“殿下?”邓舍回头:“怎么?”王夫人依然跪在地上,慌乱中忘了起来,抓紧了裙角,一手按在地上,向前倾着身子,忧形于色,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叮嘱说道:“千万小心!”

    邓舍一笑,道:“娘子且等捷报。”

    时当下午,庭中寒冷。风很大,刮得树木折腰。时阴时晴的天气,又渐显阴沉。邓舍才出室内,一阵冷风卷来,把他从房间里带出的稍许暖气,一下子吹卷了个干净。如入冰窟。西边城头,蓦然一声闷雷,来的太突然,炸响的声音又非常大,吓的诸人都是一惊。

    邓舍微停脚步,转头西望,那里是泰安与济南的方向。忽然间,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大约受了旱雷的惊动,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猜出了察罕围城为何“先松后紧”的原因。但他看了看洪继勋,却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眼下并非良机。

    他很快就又迈开大步。随在白衣飘飘的洪继勋等人两边,侍卫们参差地跟上,一件件深红的披风,飞舞卷动。

    地道里已经有头一批的士卒进入。因为地道狭窄的缘故,进入其中的士卒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人。邓舍来到之时,地道的入口处也有不到百人的后备队,蓄势待发。这些士卒都是挑选出来的。每一个人,或者脸上、或者身上都带有明显的伤痕。甚至有手脚残缺的在内。

    手脚残缺,看似不如四肢健全,但是地道是个封闭的环境。决定人生死的不在棍棒有多么的娴熟,主要是看勇气。往前走,是敌人。往两边,没地方退。要往后走,那地道就被对方占据。地道总共宽不过两人,低矮处,甚至高不及一人。所以,看重的不是杀人之技术,而是士卒敢死的勇气。

    海东对军卒退伍是有着比较周道的安排,而手脚残缺还不肯退出军队的,很大程度就证明了这个士卒是亡命之徒。放在此等的条件下,实际要比棍棒娴熟的强上很多。

    李和尚、傅友德都站在地道口,看见邓舍到来,分往前走了几步,迎接上前。邓舍问道:“地道里情势怎样?”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地道外的人,没人在地下,地道中情况怎么样,都不能说了解。李和尚为保险起见,在地道外布置了数百的士卒,以防地道失守,别教元军趁势冲出。

    李和尚道:“咱军士卒才下地道不久。末将适才听瓮,喊杀声沉闷。才不到两刻钟,已有多具尸体拖出。半数是元卒。”

    邓舍转目观看,见地道口果然放置了十来条尸体。死状皆甚惨烈。城内拖出来的半数是元卒尸体,证明对方拖出去的也至少有半数海东军卒的尸体。洪继勋指着地道的窑洞,问道:“洞中的柴禾、毒烟不是已经在施放了么?为何伤亡还是这么大?”

    李和尚道:“我毒烟虽发,奈何察罕早有准备。其入地道之军卒,与我军一样,皆有醋浆的面罩。醋能解毒。我毒烟再猛,短促间难以害之。”

    地道的挖掘入口,放置有几个陶缸。邓舍听了李和尚的解释,不置一词,来到陶缸边侧。缸上蒙有牛皮,可听地下动静。

    他附耳在上,凝神静听。带着一些杂音,地下的杀声模棱入耳。入地道的士卒,所带武器皆为特制,不能太长。崔玉专门用精铁,赶造出来的。也有带火铳下去。间或发射,声音震得陶缸都是嗡嗡直响。

    邓舍正听间,地道里冒出一个头来。满脸泥与血。没等众人看出他是谁,只叫了一声:“鞑子势猛,快派后队入洞!”随即又钻入地道之中。

    候在洞外的士卒,皆按照十人队的规模,闻声而进。一连进入了三十人。地道中辗转腾挪都不方便,一次性进入三十人已经可谓极限。姬宗周叹道:“可惜郭将军出城!”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地底下可以说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郭从龙在,万夫不当之勇,敌人再多,也绝难是为对手。邓舍笑道:“尽管从龙出城,难道我城中就没有勇士了么?”

    李和尚道:“末将愿身先士卒!”

    邓舍笑道:“此非大将所任。”拿眼瞄了下李和尚身边的傅友德,“况且,山东民谚:南来十只猛虎,不抵北方一狼。何用李将军出马!”说过了,像是猛地醒悟过来,才意识到傅友德是从南边来似的,又对傅友德道:“虎狼之说,俗谚而已。将军请毋见怪。”

    傅友德要说不算南方人,他祖籍宿州,在淮泗一带,处在南北之间。但是他的主上陈友谅,所占据的地盘却多在江南。本来邓舍说及“民谚”云云,他就面现不快。邓舍犹如画蛇添足似的,又往下补充解释了那么一句,更叫他升起争胜好强之心。越说“且毋见怪”,他越是不甘人后。

    更何况,邓舍提及郭从龙。郭从龙冲坚陷阵的那日,刺激得傅友德到热血沸腾、甘为负鼓的程度。今时郭从龙虽然出城往去东南,可正如邓舍所说的,“难道城中便没有勇士了么”?

    他跃步而出,忿然作色,说道:“李将军负有重任。在下虽非海东将校,却也是汉人儿郎。今察罕围城,彼为胡虏之辈。在下与燕王殿下诚有同仇敌忾之恨。如蒙殿下恩准,愿引军下地,与彼死战!”

    “将军远来为客,怎可劳将军大驾?”

    “殿下瞧不起俺们南方丈夫么?”

    “将军何出此言!”邓舍像是迫不得已,道,“既然将军一力要求,恭敬不如从命。来人!与将军精铠、铁甲。我等静候将军佳音。”

    傅友德是使者,没穿铠甲。闻邓舍下令,李和尚取来一套上等精铠。帮他穿上。崔玉打造的兵器俱皆堆积地道口外。傅友德拣选趁手的,插了三四支短戟在腰间,手执一柄短枪,对邓舍道:“铠甲在身,不容行礼。殿下请听瓮声。”戴上面罩,跳下地道,弯腰钻内。

    洪继勋虽堪谓邓舍心腹,看出了他这是在用激将计,但是却不解其意。傅友德?名声不显。用的着这般下功夫么?就算激将的他下了地道,难道真就对地里的战局会有帮助?邓舍笑而不言,贴耳瓮上,闭目细听。

    地下道中,傅友德孤身而入。

    地道的高度并不一致,最高处人可直腰行走,最矮处,却需得折身躬背。前半截,有百十步,十分安静。将近护城河的地方,洞壁的泥土渐而湿润。再往前走不多远,鲜血浸透地道底部。排列在地道两侧的输风管道,是熟铜筑成,傅友德不小心碰着,滚热烫手。越往前行,烟气渐渐越浓。砍杀的声响,从隐隐约约,也变得清晰入耳。

    地下本就压抑,更戴着面罩,越发使得人透不过气。

    邓舍侧起头,示意窃窃私语的姬宗周、章渝等人止声,道:“傅使遇到敌军。”冷风吹动洞外的尘土,扬起漫天。有几个侍卫耐不住风寒,轻轻抬脚,往地上跺了几跺。傅友德仰脸倾听,地表上好像有些声音传来,但他没时间去理会。地道中交战的惨烈一幕,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3 山崩

傅友德首先看到的,不是战士,而是尸体。

    地道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才有一人高,宽度只容两人并行,四五具尸体堆在一处,便把道路堵塞的严严实实。傅友德握紧了短枪,走到近处。两壁插有火把,借助光芒,看的清楚。那数具尸体,并非全是海东士卒。半数以上,都穿着元军的铠甲。料来应是前线厮杀的双方,嫌阵亡的碍事。因此,不管是自己人,抑或敌人,一概拉到后边了事。

    虽然经由刚才出洞求援那人的路过,这几具尸体被挤撞的有些松散。但是却依旧不利大队通行。必须得经过整理,才可继续前进。

    先前入洞的三十人,除了支援前方,还有个任务,便是整理通道。整理通道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尸体拖拉出去,一个是暂且就地安置。地道中每隔一定距离,都有特意早先挖好的壁洞。如果战况太激烈,尸体来不及拖拉出去的话,也可以先放在其中。壁洞虽不大,把尸体竖起来,放个两三具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等先前入洞的三十人把道路清理完毕,傅友德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士卒们都认识他,晓得他为汉王的使者。不过,邓舍遣他下地道的时候,士卒们都已经入洞。这会儿见他一身短打,挤身而行,不免皆茫然奇怪,猜不出他为什么也下来地中。

    傅友德一边儿往前挤着走,一边儿说道:“燕王殿下令,此番地下厮杀,以俺为主将。”拿了邓舍给的令牌,出示众人观看。众人看了,都道:“唯将军马首前瞻。”话是如此说,纯粹因邓舍的军令使然。傅友德一个外人,却怎么就忽然成为了地下的主将?凭什么?这些士卒无不骄兵悍将,不服气肯定还是有的。

    傅友德只作未见。乱世中,主择臣,臣亦则主。他向来自负才干,却连换了三个主公,都不得重用。最早在李喜喜麾下时还算尚好。破关陇、入蜀中,常为军锋冠。奈何李喜喜败,从归明玉珍。明玉珍疑不能用。闻听陈友谅英雄,他于是便再转投江都。谁知道,陈友谅虽有英雄称号,却一样因他的出身而常有怀疑。并且,陈友谅帐中得宠诸将,三王、五王,皆其亲兄弟;张定边、张必先等,也是结义兄弟。投奔西汉多时,现今傅友德仍然只是个小小的守城将校,眼看没有出头之日。

    空负信、布之勇,蹉跎居人之下。所谓的“怀才不遇”,便是如此。况且,时当天下大乱,正豪杰奋武之际,看着不如他的人,一个个摇身一变,俨然朱紫衣贵。种种般般,又怎能不叫他牢骚满腹!

    更有一条,与他同守小孤山的丁普郎,却是赵普胜的旧部。自年前陈友谅杀了赵普胜后,丁普郎也是常有怨言,对此非常的心怀不满。两个人都有勇力,彼此意气相投,私下里,也没少互相交流。都早有念头,另投明主。与陈友谅接壤的有朱元璋。只可惜他们镇戍的小孤山,不在两国的边境处。因此,尽管屡有相投之心,无奈不得方便。

    本就已生有异心,此番更阴差阳错。陈友谅忽然派了他与孟友德一起出使益都。开始的时候,傅友德倒是还没想太多。他对邓舍不了解。邓舍一直远在海东,名声虽也显于江南,但到底隔了大海,熟悉他的人却几乎没有。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谁又会贸然就起投奔之意呢?傅友德也不例外。

    然而,察罕突然围城。随着战事的进展,邓舍以弱敌众,指挥若定的英雄气概因此得已显露出来。城头击鼓,郭从龙出城冲阵的一幕,更是把观者诸人,无不刺激的热血沸腾。于是乎,自然而然地,便引起了傅友德的兴趣。

    借助他使团副使的身份,傅友德一再地与城中官员、士绅接触。对邓舍的了解渐渐深入。他发现,不论贤愚,也不管是否海东嫡系,每个人对邓舍的看法,细节上或有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极其鲜明,那便是,夸赞邓舍“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

    随后不久,他又发现,守卫泰安的陈猱头、屯军泰山的高延世、镇守济南的刘珪,以及前数日出城往去东南的续继祖,甚至包括此时城中的李和尚,居然都不是邓舍的嫡系出身!傅友德大为惊讶。不是嫡系也就罢了,更叫他惊讶的,这些非嫡系出身的将校,却竟然也就肯服从邓舍的调配命令。泰安到现在没丢,济南也没丢,泰山也没丢。这就不能只以“惊讶”来形容了,简直“震惊”。燕王得人,竟至如此!

    “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诚然不欺。

    因此,傅友德就有了个想法。不过现在提出来还早。他暗下决定,且等益都之战分出胜负,然后再说。如果海东败了,一切只当没说,突出重围就是。可如果海东胜了,那么击败察罕,便足以证明邓舍的实力。也许就可以考虑些别的?

    其实,他之所以肯自告奋勇、进入地道,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有先表现了自己的武勇,然后才能到时候临机决定。

    狭窄的地道,使得人呼吸困难。潮湿的土气,混合了鲜血的腥味,透过面罩,扑鼻而入。傅友德这还是头一回下入地道作战,朝向前边喊杀声传来的方向,他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奔跑。不小心碰着地壁,簌簌地掉下许多泥土。

    洞上的火把,光芒黯淡。数十人呼吸沉闷,脚步的回音,回荡远近。走过的窄路,很快归入昏暗,没到的前方,甬道蜿蜒。为避开地下水积聚较多的地方,地道稍有曲折。转了个弯儿,厮杀出现眼前。

    头批下来的士卒,已经阵亡多半,只剩下十来人。分作两拨。前边的抬举木板,用来阻挡元军的突入。后头的把枪戈放入木板上的小洞中,向前刺杀。顺着小洞,也有排风管道散出的烟雾弥漫进来。虽然烟雾不多,而且有面罩遮掩,但是傅友德一下子也感觉到呼吸困难。

    十来个士卒闷头厮杀,精神高度集中,浑不知援军已到。时不时有人暴喝叫骂,声音回荡在地道里,震耳欲聋。泥土、尘沙,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对面元卒也不知有多少人,他们好像还带来了木槌之类的物事,一下接着一下,猛烈地撞击木板。还有人使用大概的是斧头、阔刀等兵器,接连不断,也往木板上劈砍。每一下地撞击、每一下地劈砍,都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撞得海东士卒直往后退。

    又有极其骁悍的,抓住从板上小洞中刺出的枪戈,往后争拽。其目的不在抢兵器,而在争夺小洞。只要把小洞抢夺过来,他们就不会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也可以刺杀海东士卒。偶尔,木板会被撞歪。便又有元卒抓住机会,用长枪狠狠下刺海东士卒因而露出外边的脚面。伴随而起的,通常一声痛呼。

    经过长时间的撞击、劈砍,厚有近尺的包铁木板已经出现了裂缝。亏得地下不能纵火,要不然,只凭这木板,怕也是难以坚持到现在。

    有个九夫长模样的海东军官高叫道:“鞑子又把排风管堵住了!快再截开一段管子!木板往后撤。”自有人重新打开一段木板后的排烟管,不等浓烟冒出,举着挡板的士卒随之后撤。傅友德在边儿上观看多时,指挥吩咐援军,接住木板,替换那些已快筋疲力尽的军卒。他把短枪也插入腰间,凑到板前,半蹲下身子,猛地喝道:“往前推!”

    邓舍军中的军纪很严,尤其这些老卒们,服从命令差不多已成本能。丝毫没有多想,仓促间,甚至连傅友德实际并非自己人的念头都没反应过来,举板的士卒便应声接令,连声大喝,拼力往前。

    他们撑住板子的着力点,在中间偏下位置,一用力,板子不免往前翘。傅友德眼疾手快,板子的底部才刚离开地面,他就伸手向外,拽住了一个元卒的脚脖。奋力后拉。那元卒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高声叫道:“板子再往上!”士卒顶住元卒的撞击,咬牙切齿,手臂、脖颈上青筋迸起,勉强把板子又撑高了一点。傅友德不给那元卒挣扎的机会,顺势拉入板内。随手往后一丢,轻描淡写,道:“砍了!”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元卒惨死当场。这回下地道来的援军较多,尚有空出的人手,不慌不乱,接着将之拖走一边,免得阻碍道路。

    如此这般,且战且退。元卒每堵住一截排风管,他们就往后退一点。差不多又退后有二三十步,“哗啦”一声响,木板终于破碎。撑木板的措手不及,撞木板的也出乎意料。两边士卒闷战了半晌,总算得以目睹对方的真面容。木板后,烟雾弥漫。很快将他们悉数包围中间。短暂的停顿过后,只听得烟雾里,碰撞、刺击、叫嚷,杀声骤然再起。

    傅友德一马当先。取出两支短枪,揉身扑入敌阵。烟雾越来越浓,火把的光湮灭不见。刺激的他双眼泪水横流。干脆闭上眼。反正前边的都是敌人。枪枪入肉。

    他所穿戴的铠甲远比军卒的要好。兼且闻风辨音,他身手又灵活。技高人胆大,不怕元卒砍杀。接连侧身,避开三四支元卒的短矛,右边短枪上撩,架住砍来的一柄长斧,左手朝前疾刺,中了敌人的小腹。

    先不拔出,在里边搅了一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手往下淌,一截黏糊滑溜的东西缠在枪头。可不就是那敌人的肠子!拽出来,不管其惨叫痛呼,飞起一脚,将之踹倒。底下昏黑,浓烟滚滚,只有不时飞溅的鲜血,增添些许的暖意与亮色。

    地道口,邓舍附耳细听。

    洪继勋问道:“怎样?”

    “似乎鞑子打破了挡板。两下陷入混战。毒药太浓,怕不能久战。传令,洞口点火,准备施放。遣人下去地道,令傅友德等人撤退。”

    先时,元军离洞口远,放火也没用。此时渐近洞口,可以放火了。邓舍本来还有打算,想要等击退了元军后,再沿着地道,冲入他们的营中杀上一阵,如今看来不太可能了。姬宗周惊叹道:“毒烟乃崔玉亲自调配,臣也试过威力的,端是了得!实在没想到,元军竟能坚持到现在。”

    北风卷动众人的衣衫,城墙高耸,天阴云暗。

    邓舍转眼看了下从地道中才拖出不久的那几具海东士卒的尸体。皆残缺不全。他说道:“不是我军不善战,实在元军太过凶悍。”又附耳瓮上,毕竟是“地听”,听不太真切,只隐约可闻兵器相碰、厮杀喊叫的声响。不绝于耳。遥想地下厮杀,不知惨烈到何等程度!

    他问洪继勋,道:“另一条地道,挖的怎样了?”

    傅友德越战越勇。虽然因为浓烟的缘故,看不清楚左右。但是他也能感觉到,海东的士卒似乎越来越少。而对面的敌人却大呼小叫,绵绵不绝。相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并且,元卒已经不单有枪戈与斧钺,火铳手也进来了。他尽管穿有精铠,近距离火铳的释放,还是很有威胁的。好在烟雾至今迟迟未能散去。元卒火铳手并不能分清敌我,只示威似的冲洞顶鸣放了一枪。

    傅友德心想:“今日主动请缨,是为表现俺的武勇。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且观燕王言行,这几天,对俺也很有些拉拢的意思。料来也必不致丢下俺们在此不顾。又,燕王聪睿,定有后手。便再冲杀一阵,等来命令,随后退走不迟。”

    贴身肉搏,最损耗兵器。况且元卒铠甲虽不算精良,也多有穿着重铠的。两支短枪,早刺杀的折了。换了腰边的短戟,傅友德丝毫不顾身边袍泽越来越少的变化,兀自大呼酣战,半步不退。

    被他杀死的元卒,不多时,积累近有一人高,再度堵塞道路。傅友德不耐烦等元卒清理通道,几脚把这小尸山踢散,却有两三具垫底的尸体没能踢走,他飞步起身,跳跃其上,大叫道:“宿州傅友德在此!不惧死者,可来与战。”

    他虽眼不能睁,脚踏敌尸,横执短戟,须眉皆立,威风凛凛。大喝之威,把那烟雾都吹的散去了些许。对面的元卒齐齐后退,纷纷骇然。他们也睁不开眼,瞧不清楚傅友德的容貌,但那充盈的杀气、以及一往无前的豪气,却是不须开眼,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不少人说惊骇地说道:“听闻汉儿贾勇将出了城,殊未料到,城中尚有猛将!”足有两三呼吸,没人敢往前一步。

    邓舍的传令官赶至,教诸人撤退。傅友德却不即走,叫道:“你们先退,俺来与尔等断后!”跳下地面,往前急冲。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抛出左戟,正中对面最前一敌的额头,直穿出脑后。其人随之栽倒。

    傅友德跨步跟上,踩过他的尸体,左臂一揽,夹住次后一敌的枪戈。地下作战,用的多短兵器。元卒亦然。那枪戈只有一臂多长,傅友德将之夹住,便等同与敌人脸贴脸。紧跟着右手的短戟举起,刺入其项。拔出来,血如泉涌。这元卒也栽倒在地。

    傅友德鼓勇,再往前行。地道能容两人并行,再往前,是两个敌人肩并肩,站在一处。他们看不到,但是听见傅友德来了。急忙举起短矛,护住身形,虚虚刺击。

    傅友德眼睛睁了这么会儿,受不了,只好又闭上,仗着铠精,径直撞上短矛。一支擦着他的肋骨刺空,另一支却刺中了他的肩胛,未能深入,但也甚为吃痛。他左手伸出,揪住了右边元卒的臂膀,横拽过来,微一弯腰,短戟由下往上,刺入此卒的裆部,深没入柄。

    这人大叫一声,倒地翻滚。傅友德凭着感觉,抬起脚,碾、踹他的面部。没两下,便踹的他鼻骨破裂,倒插入脑,顿时气绝毙命。右手的短戟没空取出来,往洞壁上一拨拉,碰住了火把,拽下来,攥在手中。劈头盖脸打在另一元卒的身上。点绕了他垂在脑侧的小辫子,烧的他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得闲再从腰边,摘下又一短戟,刺入他的下颔。杀之了事。

    这整个的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一步杀一人,傅友德连杀四人。大笑一声,掉头就跑。此时,剩余的海东士卒早走的远了。道路畅通。傅友德顺着洞壁,跑一阵,停下来,把短戟丢入追赶的元卒群里一个。

    烟雾逐渐稀疏。算是他剽悍勇敢,受了许久的毒烟熏染,也是有些支撑不住。奔至洞口。洞口就像个井。有用绳索绑着的大篮子垂下来。他翻入其中,上边的士卒一起用力,将他拉拽上去。

    洞外空气清冽。傅友德闷了半天,大口呼吸。好像换了个天地似的。有士卒捧来解毒汤,他接住了,仰头灌下。听到洪继勋下令:“放火。”他试探性的睁了睁的眼,看到一一捆捆点着的柴禾,被士卒们丢入洞中。

    邓舍绕到他的面前,笑容映入眼帘。邓舍上下打量傅友德,见他浑身铠甲满是血迹,脸上、手上,也是血迹斑斑,而身上却是半点伤势也无,不禁由衷赞道:“南方丈夫,果然英豪!将军之勇,冠绝三军!”

    远处城外,轰然巨响。傅友德吓了一跳,问道:“这是?”邓舍不以为意,答道:“洪先生掘穴功成,把察罕的土山崩了。”话音未落,城头士卒惊叫连连,邓舍笑道:“无非塌陷了座土山,城头何必惊讶如是?”

    两个百夫长疾奔下城,跪拜邓舍面前,惊疑不定,道:“禀殿下,城外鞑子高悬刘珪人头。”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4 再战

邓舍与洪继勋、李和尚、傅友德诸人急登城头,只见城外烟尘漫天。

    察罕堆积的有三座土山,间隔各有百步。洪继勋同时挖掘的地道也有三条,分别通往其中一座。因为火药引线点燃的速度有块有慢,距离也有远有近,所以这三座土山并非同时塌陷。饶是如此,声势非常惊人。

    要知道,这三座土山虽尚未及城高,但是少说也有两三丈的高低了。又非常的宽广,能容百十人站立。一座接着一座,倒陷下来。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宛如一条黄龙也似,滚滚冲上云天。一条黄龙才起,又一条黄龙跟着奔腾翻卷。阴沉的天空,压抑其上;刺骨的北风,更助威势。

    山上还有人,很多的士卒担土负重,在往上堆积。陡然山倾,一个也没跑掉。军旗瞬间被淹没,无数的人转眼就找不着影踪。

    远处是元军连绵的军营,近处是如带的护城河水,脚下是高耸的城墙。便在这其间,黄土尘沙肆虐。邓舍刚上的城头,扑头盖面,就被卷的一身尘土,吃了满嘴。

    他顾不上去感叹、观瞧,顺着那两个百夫长指引的方向,看见有四五骑元军的军卒,正打着面小旗,沿着护城河畔,在尘土中来回驰骋。最前边的一骑,高举一根竹竿,竹竿上悬挂有一个人头。

    人头的下边,又挂有一幅字。正面写道:“济南城陷,得万千银粮。”转了个圈儿,兜回来,反面写道:“刘珪授首,是小小军功。”四五骑同声高喊:“俺家大帅有言,邓郎美意,却之不恭!”却是盗版洪继勋孔明灯上那几句嘲讽言辞的创意,有来有还,方为礼也。

    姬宗周道:“这,这,……。”章渝眯着眼,极力远望。他与刘珪同僚多年,彼此相熟,把眼睛都使疼了,终于看的真切。傅友德不认得刘珪,疑惑问道:“可是真的么?”章渝面如土色,偷瞧了眼邓舍,不敢回答。

    邓舍心中知晓,这人头必然不假。刘珪肯定是死了。济南也肯定是破了。他今日出府、听见西边那声旱雷时,便觉得有些不对。果然,看来他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察罕围城“先松后紧”,正为的用此来诈济南。邓舍喃喃说道:“好一个连环计。”

    让时间倒流,连环计的开始,便在察罕放续继祖、郭从龙出城的那个夜晚。连环计的第二步,是察罕遣人诈为郭从龙的败军。尽管这两步,或因埋伏失败,或因被邓舍看破,都先后宣告失利。但是没关系,他有条不紊,接着第三步:加强围城戒严。

    益都是个大城,方圆几十里。察罕不可能长久的断绝益都与外界的联系,不过短时间里全力以赴,做一个天罗地网还是没有问题的。借助这个机会,目的唯有一个,又再去骗取济南。

    他到底怎么骗的济南,邓舍虽然难以猜出,但料来不外乎两种办法。或者依旧诈为败卒。或者宣扬益都已破、同时东南沿海也已然尽数失陷。要么赚开城门,要么造成城内不稳。济南城中,刘珪本就新投未久。要多些时间的话,邓舍能把他的军队消化掉,至不济也可把他调往别处。可惜察罕军来的太快。刘珪或许便会因此投降。

    不过却有个问题,如若是刘珪投降了,他的人头又怎会在此?邓舍推测,也许是刘珪投降献城时,被杨万虎无意察觉,两人火拼了一场。也就是说,刘珪极有可能不是死在元军的手中,而是死在杨万虎的刀下。但不管怎么说,察罕连环计的第三步,成功了。

    现在又用济南城破,来动摇益都的军心。只不知,这是否他连环计的第四步?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洪继勋聪明,也很快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委。他凑近两步,低声道:“济南破。泰安?”是呀,察罕不会只骗济南,定然也会一并骗取泰安。却不闻元军说泰安城陷。难道,陈猱头还在继续坚守?

    两人正寻思间,又见有数百元卒涌出营外,列队排开。同时,另有数骑从其间奔出,穿过尘土漫扬的地带,会合了护城河边的那四五骑。他们好像交谈了几句,先前那四五骑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即,这十数骑兜马回转,一起奔至才列开的阵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不已。

    数百人同声喊道:“泰安捷报!陈猱头死。泰安城陷。”又一个人头挂上高杆。却是隔开得太远,这次看不清楚。再有七八骑士,拖着两个人,绕着营外奔了一圈,那数百人又高喊道:“赵过、杨万虎不降。斩!”便在辕门外,当着城头诸人的面,砍了那两人的脑袋。

    城上诸人,一片沉默。

    李和尚睚眦俱裂。海东军中也有山头。要说李和尚与关世容、罗国器等算比较亲近的。可关世容嫉妒他得邓舍宠幸,罗国器又差不多改作了文职,彼此交情其实泛泛。他与海东诸将关系最好的,反倒却就是杨万虎。

    一来,他两人皆为海东亲卫五衙之一的都指挥使,见面的机会多。二则,他两人合力打过南高丽。尽管前期李和尚只负责东线的战事,后期却也与杨万虎合作过。两个人都是猛将一路,脾气相投。

    李和尚抓住铁枪,向邓舍请令,道:“主公!万虎,我海东的勇将,死在鞑子之手,末将,末将,……。”哽咽不已,要求出城去抢了杨万虎的首级与尸身回来。邓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与阿虎感情好。但是这不过是察罕老匹夫在用诈,何必如此失态?”

    “主公?”

    “刘珪的人头不假。”邓舍心知,益都城里认识刘珪的人太多了,骗是骗不住的,与其不承认,不如顺其自然,他接着说道,“但是,陈猱头与阿过、阿虎的脑袋,却未必是真。我且问你,如若他三人是真,察罕为何不把他们的脑袋与刘珪的人头放到一起?隔那么远,谁看的清楚!此计为:虚虚实实。兵家常用的故技罢了。”

    洪继勋颔首,道:“不错。济南城或已失陷。然而泰安陈猱头,所部万众一心,城池必然还在。只要有泰安在,察罕就不能后顾无忧。并且,既然察罕用诈,伪杀赵过、杨万虎,就说明赵将军与杨万虎定然也还在。只要他们也还在,王保保纵得济南,亦难与察罕会师。如此,则我城中或许会因此有些危险,却不致十万火急。”

    他与邓舍一唱一和,安稳士心。

    邓舍道:“续平章、从龙突围成功,我海东援军指日可待!且济阳还有佟生养数千女真骑兵。察罕为何百般用诈?正说明他已快要山穷水尽!诸公,我益都虽险,却依旧稳如磐石。何惧之有?”

    他侃侃而谈,诸人连连点头,紧张的压力稍微得到缓解。寒风浸入铠甲,冻得邓舍遍体冰凉。没人发现,从登上城头起,他连咳嗽都忘记了。那地道退敌与崩陷察罕土山的胜利喜悦,早不复存在。

    “虚虚实实,兵家常用故伎。”邓舍刚才的这一句,表面上说的似乎是察罕用真假人头来动摇益都军心。实则他想到的,却是察罕用来骗取济南的计策,可不也就是他数月前,用来骗取益都的故伎么?

    他心中真正的所思,也许只有洪继勋才能猜出。

    济南一丢,就算真如他们的推测,赵过与杨万虎都还在。但是,就凭他们,能挡得住王保保么?而且,究竟赵过与杨万虎是否真的还在,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话说的斩钉截铁,其实他们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那三个人头,究竟是真是假?

    邓舍与洪继勋猜对了,那三个人头的确是假。邓舍推测的济南城池失陷的经过,也大差不差。便在前天下午,察罕遣派去济南的人,绕着城池,告诉城内,益都失陷、东南沿海失陷。虽无邓舍的去向,却有东南郡县,比如莱州等地守将的首级。也正如邓舍所料,果然因此造成了城内的军心不稳。

    不过邓舍却猜错了一点,献城的不是刘珪,而是刘珪被部将裹挟。当天夜晚,刘珪的部将与王保保取得联系,五更前后,裹挟了刘珪,打开东城门,献城投降。

    杨万虎闻讯赶至,虽竭力阻挡,挡不住城门已开。他才不管是谁投敌,眼见辜负了邓舍的信赖与托付,大怒之下,只身匹马,杀入敌阵,三进三出,连斩数员元将。刘珪虽在诸部叛将的簇拥下,却也难逃追杀。乱军阵中,被杨万虎阵斩。

    杨万虎杀了刘珪,没空取他脑袋。既然城池守不住,只好引领本部,护住杨行健,往外冲杀。

    王保保数万军马,围聚在外,按说他难以冲出。亏得赵过夜半闻乱,知道城中不妙,急忙整起三军,拼力厮杀,冲破了虎林赤的阻拦,与之合军一处。两军并力,先还试图夺回城池,乱马军中,直杀到天亮,见王保保已占上风,知道势不可为。无奈回头,又杀出重围,回到华不注山下。

    厮杀半夜,赵过所部八千人,有五千原本士诚旧部,实在不耐战,散乱大半。杨万虎部八千人,守城过程中已阵亡两千余,夜晚乱战,又连带伤亡、以及失散,存者四千上下。两人点兵,加在一起,剩下的不足万人。没有能力展开主动进攻。就算不能进攻,也不能失守。当下,两人布置防线,一边阻截王保保东进、和察罕会师,一边急忙遣派信使,前去通知益都。察罕围城甚严,无法通过。故此,两边消息断绝。

    华不注山下。

    距离济南失守,已经过去了两天。杨万虎夜半冲阵、追杀刘珪时,所斩杀的数员元将中,也有颇是骁悍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因此受了有不轻的伤势。左臂中刀,深可见骨。但是此时,他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感觉不到似的,怒气冲冲在帐中走来走去。

    赵过坐在正对帐口的座位上,抬头可以看见帐外层次栉比的军营,天阴云沉,红旗招展。他的座位之下,分作左右,左边坐着胡忠诸将,右边坐着杨行健等文臣。杨行健突围当夜,也受了伤,有冷箭与他擦头而过,射掉了半边的耳朵。包扎得严严实实。

    胡忠皱起眉头,说道:“济南失陷。派去与主公报讯的信使已有两拨。却始终不能进入城内。左丞大人,咱们该如何是好?”

    “小、小王爷的伤势怎么样了?”

    “逐渐好转中。”

    “王保保有何异动?”

    “昨天与咱交战了两回。今天倒是挺老实。到现在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诸公以为,我军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杨万虎停下脚步。他自从军来,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猛地拔出马刀,砍在支撑帐幕的壁柱上,叫道:“我军该如何是好,还用多说?”丢下马刀,大步走到赵过面前,昂首忿色,说道,“俺自跟随主公以来,无往不利!南高丽的王京,难打不难打?老子把它打下了!王保保就有三头六臂?要非刘珪那厮!……,啊呀呀,气煞俺也。左丞,咱们怎么着也得把济南夺回!没的辜负了主公对咱们的信任!”

    他的性子在受了几场恶战的磨练之后,较之以前原本有些收敛。像他在邓舍谋夺益都时,与刘珪等人交往时的表现就不错。可现在怒火冲头,原形毕露。什么都不想。就是想要从哪里失利,再从哪里把面子争回。

    赵过是他的老上级了,打南高丽时,就曾直接指挥过他,对他的脾性非常了解,按了按手,道:“杨将军且坐。”

    他转顾诸人,说道:“我、我军的主要职责,不在击败王保保,而在首先确保济南不丢,其次,确保华山防线不丢。济、济南的失陷,责任不在杨将军。但是毕竟济南已丢。本将以为,我军接下来的任务,应该有两条。尽快取得与主公的联系,是其一。保证华山防线,以免王保保与察罕会师,是其二。”顿了顿,征求诸人的意见,“你、你们以为呢?”

    杨行健接口说道:“左丞大人所言甚是。我军接下来的主要任务,不应在攻,而应在守。”

    他摸了摸受伤的耳朵,好像被寒风冻住了似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轻轻揉了两下,接着说道:“另外,左丞说我军该尽快与主公取得联系。这一点,下官以为也是重中之重。察罕围益都甚紧。他围的紧,则城中必然消息不通。孤城难守,难守在甚么地方?便是与外界不通来往。短日尚好,时日一长,则守军必然缘疑生变。因此,下官提议,咱们不但要尽快,且应该立即!再选派死士,往去益都,务必要与主公取得联系。委实不可再拖了!”

    胡忠也赞同需要尽快与益都取得联系。

    他又针对赵过提出的第二条,说道:“左丞大人、杨大人,你们说的都对。末将也以为,我军目前的职责,应该在与主公取得联系,同时尽力固守防线。但是,王保保既得济南,便由此解开了两线作战的窘境,接下来定然全力攻我。我军现在不足万人,又且新败。鞑子有数万军马,别说主动进攻,咱们就算阻挡,怕也要很吃力。”

    赵过以为然。

    杨万虎恼怒济南失陷,赵过其实也是一样的非常愤怒。甚至,他要比杨万虎还恼怒。他不但恼怒,他更羞愧。邓舍交给他八千人,要他援救济南。来到济南城外快半个月了。没救下济南不说,反而更眼睁睁看着济南失陷。这算甚么事儿!怎么能对得起邓舍的信任!打南高丽,他不过也就用了一两万人。八千人,救不下一个济南。便在昨夜,他思及临行前,邓舍的厚望嘱托,险些愧疚的咬碎一口钢牙!

    可是,他是主将。他得忍耐。需得分清轻重。毕竟追随邓舍这么久了,养气的功夫,他也学了个七七八八。面上若无其事,说道:“临行前,主公给本将有特别交代。本将有临机应变之权。若军马不足,可调济阳佟生养部来援。”

    杨行健道:“小平章一动,那么棣州田丰?”

    “田丰说起来有万余人,皆残兵败将,怎能与我虎贲雄师相比?又且,他到底与我军一脉,是否会遽然生变也是两可之间。佟生养部骑军三千余人,留下千人足矣。本将昨日已经传去将令虎符,命他引两千骑,即日来援。女真骑军皆弓马娴熟,有了他这两千人,王保保虽然凶悍,至少我军在机动力量上,不落下风。守住防线或者艰难,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赵过站起身来,下达命令,道:“此事便就此定下!杨将军,你虽有伤,军少勇将,左翼防线交给你。胡将军,右翼给你。中军由本将负责。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济南一战,这不过才打了一半。只要咱们华不注防线不丢,王保保便不算获胜。待佟生养到,整军再战!”

    杨万虎含忍怒火,胡忠与杨行健诸人俱按剑起身,皆躬身凛然接令,道:“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谨遵左丞军令。”

    帐外,一点雪,飘然而下。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5 大雪

雪落无声。

    先是一瓣、两瓣,然后三瓣、四瓣,接着十瓣百瓣千万瓣。这雪,从北方来,从塞外来,走大都,经河北,兼济关中,远涉海东。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几乎顷刻间,笼罩了整个的北国。

    山东半岛。

    华不注山下,赵过诸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走出帐外,立在满营飒飒的红旗中,仰头观望。看天地茫茫。天地茫茫,益都城头。邓舍正准备下城回府。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任雪花落满。雪花落满,元军帅帐。察罕侧卧胡榻,一手支颐,谈笑风生戛然而止。万千飘舞的雪花莹白,跃入他的眼帘,远处帅旗鲜艳翻卷。

    翻卷的白衣,洪继勋哈哈大笑。落雪很快堆满了他的肩头,他却丝毫不顾,转顾邓舍,心怀舒畅,说道:“人生四大喜。今日雪,可算久旱逢甘霖。”姬宗周问道:“先生何出此言?”洪继勋道:“雪既一下,察罕虽得济南,不等雪停,却也是定然难攻我城。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我军自可徐徐调整方略。此即为:天助我也。”

    “彼益都城中守军,定然以为这雪一下,我军的攻势便不得不为之暂停。”察罕翻身坐起,潇洒挥动玉拂尘,顾盼诸将,笑道,“老夫自起兵来,十年矣!岂会遂他三岁孺子之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传令三军,原定计划不改,明日冒雪攻城!”

    答忽出列,谏言道:“大帅,冒雪攻城,不利与我。一下雪,城墙滑,地面难行。且天寒地冻,武器冰冷,士卒伸展不开手脚,怎好厮杀?”

    察罕作色,说道:“济南城破,刘珪授首!老夫为何肯放郭从龙出城?还不等的就是为这一刻?益都城中现在定然军心惶惶,只有乘胜追击,未曾有闻纵敌以暇!纵敌以暇,给了小邓喘息的时间,必导致我前功尽弃。

    “你们又不是不知,辕门外砍掉的杨万虎等人之首级,难道真的就是他们的脑袋么?我军以数万人围城,时间一长,包围圈难免出现缝隙。难道要等到小邓得知消息,知道这是我军在用诈,然后重新整起士气之后,我军再去与之交战么?良机稍纵,便不可得!

    “天寒地冻又如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明日总攻,老夫亲自督战!兵法之道,出奇为胜。他越以为我军不会进攻,我军越要进攻!又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其时也!”

    益都城内越以为他不会冒雪攻城,他越非要冒雪攻城。出奇制胜。并且,他一连串的布置谋划,进行到眼下,也实在到了无法停止的时候。好不容易,千方百计地总算打击到了益都的军心士气,正该趁其生疑的时候一鼓作气!怎能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雪,便就此前功尽弃?察罕道:“智者所不取。”

    不就是军队的伤亡可能会比较大么?慈不掌兵。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该让士卒卖命送死的时候,就绝不能心慈手软。说到底,军队是甚么?攻城略地、成就功业的工具罢了!吴起吮疽,非为仁也,实为令士卒效死的手段。吴起吮疽,吮其父疽,其父亡。吮其子疽,其子又亡。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只要获益够大,再多的士卒伤亡也不可惜。充其量,一个数字而已。

    大雪朔朔,旗为之冻。察罕按榻而起,须发飞舞,尽显枭雄本色。怒斥严责,刚决如火。诸将诺诺,皆不敢言。

    次日,察罕百道攻城。三军将士,齐发出营。填沟堑,趋城下。铺天盖地,旌旗百里。土山塌陷,没办法再用。用飞楼、云梯诸般登城车,摆设开足有七八里,搭满了全部的南城墙。又有成百的火炮、投石机居后掩护,并及无数的冲车、钩撞车、木牛车、饿鹘车、搭车等等,或攻击城门,或协助登城车近距离地杀伤守卒。

    从城头上往下看,茫茫的雪下,攻城的元卒望不到边际。喊声动地,杀声震天。其后更有无数的援军,纷扬雪里,黑压压宛如乌云,至少上万,皆擐甲执兵,列阵以待。而便在这前锋与后援之间,又有督战队数百人,皆心狠手辣之辈,抬着拒马,隔绝两边。拒马的作用,在阻挡前锋后撤。有死无退。

    察罕且造有火车数十。有的用来喷火烧门,有的则抬上高处,焚烧城头垛口处的种种防守器械。并及千余火兵,点燃火箭,高高射出,划过雪空,如条条火蛇,绚丽壮观。城头上亦有用火,猛火油柜一字排开,不时有被燃着的元卒惨叫着自高空坠落。两军火器最多的地方,火势压过了雪势。

    守军防守所用的狼牙拍、铁撞木等被烧的通红,火光冲天。元军的云梯诸物也有接连着火。黑烟腾腾。撞击城门的撞车,前仆后继,一声声,惊心动魄。察罕踞坐高台,用壮卒抬举奔走,方便观察战局的进展,偶有命令,左右的侍卫即摇动大旗,并一起射出鸣镝,与前线的将校指引猛攻的方向。每有一鸣镝射出,必有后援中的一支人马闻声而动,穿过特意留下的拒马空隙,赶赴需要加强攻势的地方。

    但见城头上空,火箭、鸣镝不绝。

    邓舍全幅披挂,亲上战阵。一如当年守双城的旧例,挑选了五百精卒带在身边。何处有急,即当时点将,给予小旗,往去救援。有杀敌功大者,或火线提拔,或授给奖励。并由传令官,齐声高喝,好叫全城守军知晓。

    报功的声音此起彼伏:“定东乙营,半个时辰,退敌三次进攻!千户某某,记次功一次。百户某某,得首级若干,赏银一锭!”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高喊报捷:“定东丁营,九夫长某某,阵斩鞑子百户一员。次功一次!赏银两锭!拔擢副百户。”

    到的最酣时,数里长的南城墙上,到处都是赏赐功劳的声响。混在一处,随北风飘摇直上,卷入云霄。又低落下来,伴随寒雪,散入满城。洪继勋、姬宗周等组织了数千的民夫,或往城头运送补给,或从城上拉走伤员。章渝专门带了三二百人,什么事儿也不干,每闻城头庆功,即在城下随声应音,高叫喝彩:“彩!”

    邓舍与察罕对阵将近半月,斗智比谋过后,争勇逞强到来。

    东南沿海,续继祖、郭从龙,勒马南顾。雪花迷住了视线,放目不及百步之远。他们自杀出重围,远赴东南以来,已有多日。原本带出城的三千骑,受了元军的埋伏,尽管早有防备,却也是死伤不小。阵亡数百。

    奉邓舍的军令,他们抵达东南之后,没有立刻便去对被关保攻占的郡县展开攻势,而是先与刘杨取得了联系。同时,尽力地招拢残卒。

    戍卫东南沿海的益都军队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士诚旧部,一部分则为海东军卒。其中,海东军卒又以屯田军为主。士诚旧部多为本地人,兵败后,四散归乡。招揽不易。全凭了续继祖的名号,至今也不过才勉强召回了两千来人。而海东军卒,莱州之败,屯田军差不多尽数覆没。侥幸有逃出的,虽然一听说郭从龙到了,都奔涌来归。但是他们人数更少,还不到千人。

    因此,续继祖、郭从龙目前统带的军队约有五千。骑兵两千出头,步卒将近三千。看似不少,奈何步卒战力不高。步卒或者士诚旧部,或者屯田戍军,也正如邓舍所说,他们能起到的作用,无非聊壮声势。换而言之,要打通道路,还得依赖出城时所带的两千余骑军。

    他们在东南的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换地方,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太长时间。关保也接到察罕的军令,知道他们来了,派遣有数百的骑兵,日夜追击。无日不战。郭从龙朝南边远方看了会儿,对续继祖道:“平章大人。忽然下雪,也不知益都城中情形怎样了?”

    “既有落雪,料来察罕的攻势会为之稍停。我益都城中,或便可因此稍得休憩。”

    续继祖仰起脸,雪花落在他的面颊上,凉凉的。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军自至东南,无日不战。有了这场雪,不但主公,咱们也总算能稍微得到些许休整的时间了。”朝身后绵延的军队瞧了眼,他接着说道,“主公命你我先招拢败卒,然后再战。咱们目前招来的三千步卒,虽不多,然而怕也是短日内可以招来的极限了。

    “郭将军,以吾之见,不如等雪停,养足了军卒的体力,咱们便与刘将军合力,召开攻势罢!”

    风紧雪密。

    五千人的队伍拉成如一条长蛇。士卒畏寒,骑兵还好,虽冷,不用走路,不致湿了鞋袜,并且武器也可以放在马上。步卒就不行了,鞋袜尽湿,枪戈冰寒。很多人都把长枪之类的兵器斜倚肩膀,手缩入袖中,勾头缩脑,尽管如此,却还是难挡冷意,一个劲儿地打寒颤。冻得哆哆嗦嗦。好在有军官两边催促,行军的速度倒还不慢。

    郭从龙与续继祖停在路边,看着士卒从他们的面前走过。

    不知谁人,在队伍的前端吹起了横笛。吹的是时下流行的一支小令,许多人都会唱。随声应和。郭从龙侧耳细听,却是首思乡之曲。他皱了眉头,问道:“谁人前军吹笛?”续继祖笑道:“此必柳三郎。”

    柳三,是海东骑兵中的一个军官。他的出身即便在包罗万象的海东军中也是较为少见的,本为勾栏乐工。擅长吹笛,而且吹的很好。名扬全军。连才降海东不久的续继祖也是有所耳闻。郭从龙道:“雪下行军,本就艰难,怎能再吹此等惆怅曲子?传令,叫他吹我军歌!”

    两个亲兵催马疾奔,冒雪赶至队伍的前端,果然吹笛的柳三。

    柳三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他曲子吹的好,人物也俊秀,因有勾栏卖唱的经历,又与海东军中的那些勇将悍卒不同,更十分的风流蕴藉。当下,闻得将令,他即横笛雪下,盘坐马鞍,改调换曲。笛音清亮,迎风破雪。他倒也伶俐,吹的军歌中一段,恰与眼下形势相和。乃南北朝时,陈庆之孤军深入北魏,百战百捷的故事。

    士卒队伍的中段,郭从龙以手击鞍相和。笛音极其的高昂,调子非常的慷慨。两千余海东骑军,近千的屯田步卒,不觉应曲高歌。

    “南梁将军陈庆之,七千白衣讨胡皇。三千里地无人挡,克城卅余向无前。七千人屠四十万,洛阳城中儿童唱:千军万马避白袍。”歌声雄武。反复咏叹。带动起不会唱这歌的两千余士诚旧部,也都是低声附和。

    海东的骑军,唱到兴起,也没人带头,同时高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却改唱起了骑兵冲阵杀敌时的军歌。两千多的骑兵抽刀高歌,声势很大。步卒们受其激励,也是不由枪戈柱地,激起雪花飞溅,齐声叫道:“阿威威,杀!”

    风雪苦寒,因而稍解。

    郭从龙深思良久,接上续继祖方才所说展开攻势的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道:“待到雪停,再去攻城。我军固然可以借落雪修养体力,可是鞑子却也一样!我军并不能因此就占有优势。而且,雪后地面必定难行。我军两千余的骑军,难有用武之地。敌有坚城,我军不良于行。以此攻城,是为以我之短,击敌之长。事倍功半。

    “因此,末将以为,我军若要展开攻势,与其等到雪后,不如现在!”

    续继祖道:“但是雪落不停?”

    “雪落不停,刚好是咱们的掩护。”

    续继祖犹豫不决,问道:“即便如将军所言,我军若展开攻势,该打何处?”

    郭从龙吩咐亲兵取出地图,清理开一片落雪,就地铺展。有亲兵取下披风,虚虚遮掩,以免雪落其上,把字、图弄湿。他跳下马来,用马鞭指点,说道:“通过近几日的侦察,可以断定鞑子的主力俱在莱州、昌邑沿线。文登一带,是其势力薄弱的所在,虽也有千余人驻守,但是距离莱州甚远。一下雪,鞑子的援军难以速至。所以,末将认为,我军若展开攻势,便应打在此处!”

    文登在莱州的东边,位处山东半岛的前沿。两地相距,约有两百多里。如果没下雪的时候,莱州援兵,两三天即可赶到,要用骑兵的话,速度会更快。但是雪一下,道路难走。关保驰援所需的时间,至少便得多上两日。两天的时间,也许就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郭从龙又道:“打文登,且又有一利。文登近海,刘杨的水师也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续继祖道:“将军虽见其利,未见其弊。我军现在的位置,处在莱州西边,离文登少说也得有三百里。五千军卒,长途跋涉,迎风冒雪,等赶到那里,不免也成强弩之末。此是弊端之一。更不必说,我军要大张旗鼓地往文登赶去,势必会引起关保的注意。后有追兵。该当如何?此为弊端之二。并且,我军粮草亦已不足,即便关保的追兵不足畏,可是我以孤军,深陷敌阵三百里,倘若文登城坚,仓促难拔。又该当如何?城池难克,追兵又至。请问将军,我军又该当如何?此其弊端之三。”

    郭从龙道:“平章所言甚是。然以末将看来,我军虽有三弊,却大可以计破之。”

    “如何破之?”

    “你我分军两道。步卒归你,骑兵末将自带。平章可气势汹汹,多竖旗帜,并末将的军旗,也给平章,作势扑击莱州。末将则引骑兵,偃旗息鼓,抄小道,兼程奔赴文登。这样,关保定然会被我迷惑。以为我军的主攻方向,是在莱州。平章佯攻在后,末将从容破城在前。此计名之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章以为如何?”

    “两千骑兵?怎足以破城!将军此计,未免凶险。”

    “兵者本为凶也,战阵自为险事。末将昔在海东时,朝夕陪侍主公,曾听主公讲过许多的历代战例,从而也令末将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用兵,没有人多便一定可以获胜,也没有人少便一定会失败的。

    “平章所言:‘两千骑兵,怎足以破城’?末将不以为然。长途奔袭,所用的兵卒不在多,贵精在勇。两千骑兵,绰绰有余!”

    续继祖抬头看天,意犹未定,道:“这雪?”

    “这雪才开始初下,平章该早下决定。否则,若等到积雪深厚,真到了骑兵难行之时,即便平章再肯愿允末将之请,却也不免良机已逝,为时已晚了。”

    郭从龙的语气很恭谨,像是在请求续继祖的同意。实则他不过是在遵从邓舍给他的交代。出城前,邓舍交代他,要他无论如何,得时时处处都要对续继祖恭敬有礼。孤军在外,最重要的是将领和睦。

    续继祖沉默半晌。他也不是没有勇气的人,做出了决定,说道:“将军既然有孤军深入、雪袭文登的胆量,吾虽不及将军之勇,却也愿为将军摇旗呐喊。将军尽管奋勇向前,只要有本将在,便无需忧虑莱州关保。”

    察罕出其不意,冒雪攻城。邓舍的私塾子弟郭从龙与他不谋而合,也要趁雪奔袭文登。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6 文登

文登也算一座名城。

    西周初年,胶东半岛有不少的东夷诸侯,其中最有名的大约得数莱国。后被齐国所灭。但是至今,山东还有许多以“莱”为名的地方。比如莱州、莱阳等等,又有莱山,莱河。文登,即为古莱国地。

    其东北八十里,有不夜城。相传莱子所筑。汉末王莽时,有一位奇士,自称巨无霸,长一丈,大十围,且能驱使虎豹。王莽用为垒尉。这一位巨无霸,便是由当时不夜城的地方长官献给王莽的。

    其城东二里,又有座文登山。文登之得名便由此来。而文登山的得名,却又有个典故。相传始皇帝东巡,曾召集文士登此山,论功颂德。“文士登山”,所以名叫文登山。

    文登附近始皇帝的遗迹不少。城东一百八十里,有秦皇宫,乃始皇帝东游时筑。城东北一百二十里,又有望海台,亦为始皇帝所筑。顾名思义,筑造此台,用以望海。望海台东北又三十里有成山,成山东有召石山。“秦始皇造石桥,欲渡海观日出处。有神人召石于山下,因名。”

    除了这几座山之外,文登附近还有铁槎山、铁官山、斥山、五垒山等等诸山。文登虽然近海,却非平原所在。境内可谓“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两边高,中间低;北侧高,南边低。形如一个簸萁,口向南,延伸向海。

    便是晴天时候,这种地形也不太适合骑兵的长驱直入,何况如今降雪。郭从龙与续继祖分手后,引两千骑,冒风雪,长途奔袭二百多里。在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将近文登。雪犹未停,越下越大。

    他们因为是突袭,为保密起见,路上不能走官道,所行道路皆为小路。平原地带还好,一入丘陵地区,高低起伏不平,放眼看去,尽是茫茫落雪。积雪厚的地方,深有半尺。骑兵们稍不注意,马蹄便会陷入其中。正在奔跑中的战马,忽然陷入空处,结果只有两个:或者把骑士抛出,或者马腿断折。行军的速度不得不因之减慢。尽管如此,短短两、三个时辰不到,还是接连便有十数骑因为踩空而断折了战马之腿。

    郭从龙用手搭起凉棚,踞马远望。时当黄昏,风雪飘摇。阴惨惨的天空下,远远近近的山峦、丘陵,被积雪妆扮的银白一片,默然地耸峙着。山上的林木也好似银装玉裹,风很大,吹卷的它们东倒西歪。

    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乱舞,时不时打在人的身上、脸上,生疼。

    他又扭过头朝后看,见长长的队伍里,每个士卒都是身上、马上落满积雪,乍一看,雪人似的。人、马呼出的热气,如一团团的白烟,很快的消失,但随即又很快的出现。军旗已经被冻住了。风掣红旗冻不翻。任寒风呼啸,悬在高高的旗杆上,纹丝不动。就好像一团团凝聚的火焰,参差闪现在队列里。近处的若如火把,远处的便因隔得太远,而恍如烛光。

    郭从龙道:“传令,取下军旗。”快到文登了,军旗多为红色,太显眼,得取下来,以免打草惊蛇。

    他又补充道:“将校人等,有戴红色披风的,也悉数摘下。”他的披风也是红色,带头反手摘下。披风此物,行军打仗时,穿着可壮军威,同时亦表示身份。天冷的时候,则又可保暖御寒。也是一物多用。

    郭从龙军中,本带的有乡导。

    这些乡导,还是他益都突围前,邓舍特地给他的。皆为专门从城中居民以及士诚旧部中挑选出来的,家都是在东南一带的土著。其中也有好几个文登人。此番奔袭文登,郭从龙便带了他们一起。当下,他吩咐亲兵:“带乡导来。”不多时,两三人来至面前。

    地有积雪,郭从龙免了他们跪拜,扬起马鞭,指向前方,问道:“此地距离文登,还有多远?”

    乡导中有一人答道:“文登城西南有水,名叫古桥河。离城六十里。我军下午过的那条河,便是古桥河了。”

    说着话,他也往前边看了眼。虽然风雪弥漫,入眼只有白茫茫、灰糊糊,且当黄昏,可见度更低,不过他到底土著,好歹还是认出了现在何地,又道:“将军请看,前边那山,有个土名,唤作得胜山,相传为古战场所在。过了得胜山,离文登便只有三十里。”

    “得胜山?”

    “是。”

    郭从龙笑道:“好名字!好彩头。”有将校在旁边凑趣,说道:“山名得胜,则我军此次奔袭,必然旗开得胜。恭喜将军。”郭从龙道:“连日赶路,将士们辛苦了。现在快到文登,可以稍微放松。来人,即去那得胜山下,先寻个避风的所在。也好教将士过去略作休整。”

    那将校问道:“不知将军打算何时攻城?”

    “便在今夜。”

    “我军迎冒风雪,长途跋涉,连行二三百里。尽管军卒皆我海东老卒,并且也都经受过辽东苦寒之地的锤炼,但是少少的几个时辰,怕也是缓不过来劲。今夜便开始攻城?将军,是否太急太快?反正我军已然赶到,也不急在一时。以末将之见,不如干脆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再攻城不迟!”

    “去年主公打辽阳,也是雪下行军。从双城到辽阳,何止二三百里?千里也有了!并且辽东的严寒,更甚山东。可是主公不也一样一战即破辽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本自远来,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将士们的行军之苦,本将岂会不知?可越是如此,越不能松懈!一旦松懈,必然导致军无锐气。若真到了军无锐气的地步,则莫说打下文登了,眼见雪越下越大,咱们能不能回的去?尚且难说!”

    双城离辽阳,没有千里那么远,加上绕路等等,顶多六七百里上下。郭从龙这是夸大之辞。不过,却也正可由此,表现出他要趁夜攻城的决心。

    他又道:“又且,文登并非大城。城方不过数里,守卒只有千人。就这千人里头,还有一部分鞑子就地征召的民团青军。战力并不甚高。再则,我军来的如此出其不意,他定然措不及备。——,你们只看此地离文登已经只有三十里,我军却依然连半个城中守卒的游骑都未曾见到,便可推测出城中的防守已经因为这场大雪而懈怠到了何等的程度!

    “我军远来,首重一个‘奇’字。怎能行百里却半九十?吾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奈何军中伤冻?”

    天气太冷,一连急行军两三天,加上自出益都以来,全军基本都是一直在风餐露宿,骑军虽然俱为海东老卒,也是有些吃不消。出现了小面积的冻伤减员。郭从龙问道:“截止目前为止,冻伤者有多少人?”

    “六十余人。”

    “连带伤马者,一并编在一处。将我军旗尽数予之。待今夜我军主力攻城时,吩咐他们在城外山上、林木丛里,四处点火。并招摇军旗、奔走,大声鼓噪。装作为我军的援军。以壮声威!此为‘风声鹤唳’之计也。”

    诸将大为佩服,道:“将军妙算。”

    这却也是邓舍给他讲解历代战例的时候,郭从龙记在心中的。用在此时,算的上活学活用。他出发前,同时派了有人,去与刘杨送信。约定会师文登。刘杨在海上,来往方便,比他到的早。郭从龙又再遣人,即往约好见面的地点,去找刘杨,告诉他今夜就要攻城的事儿。约定了时辰,到时一同出军。

    郭从龙计议已定,遂引军径至得胜山下。全军下马,吃干粮,稍事休息。做战前动员。只等天黑,便要攻城。天色渐渐昏沉,彤云密集。

    彤云密集,天色渐渐昏沉。

    泰山脚下,三杆、两杆残旗,竖立在凄冷的云雪下。旗杆的周围,是一片更加残破不全的营寨。营寨里堆满了落雪。时不时有寒风卷扬起落雪,吹上帐幕。帐幕上也是积了厚厚的一层。随即,混在一起,再度簌簌的落下。尽管有深雪掩盖,却依旧隐隐约约、随处可见斑斑的血迹。

    这营寨的面积不大,但也不小,大约有数百顶的帐篷。足可容纳两千人屯驻。但是这会儿,营中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似的。只有风声与落雪的声音,肆虐横行。更不曾见有半点的炊烟升起。

    不过,若细细观察的话,却可以发现,便在营里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过道上,还有未曾被雪掩盖住的脚印。以及正中间的帅帐中,也有依稀透出的烛光。这脚印尽管不多,带来了生气;那烛光虽然黯淡,寒风难以吹熄。这一切,却又都好似在时刻提醒着别人,此处依旧还有人在。

    这里,正是海东的军营。

    帅帐里,有三个人正在说话。高延世、李子繁、潘贤二。这三人年岁不同、相貌不同,甚至连文武也不相同,但是此时,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管谁人,全都面目肮脏,近处嗅闻,酸臭扑鼻。也不知是汗味,抑或血腥,又或者两种掺杂,实在令人不由掩鼻。

    久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他三人倒是早已习以为常,彼此间很适应。潘贤二文官,还好点。高延世与李子繁,无不从头到脚,兜鍪与铠甲上遍布乌红的斑迹。伸出手,指甲里全是泥土。把兜鍪取下来,长时间没洗的头发,乱糟糟,粘结成绺,稍微搔首,灰土的细粒并及与铠甲上那种乌红相似的小块,都像下雨似的,扑扑落下。

    灰尘倒也罢了。此种乌红块状物,征战沙场的人一看就知,非为别物,乃是为血渍凝涸后形成的。连头发中都全是这些东西,真不知他两人在这些天中,究竟经历过了多少的苦战。

    他们出城时,走的匆忙,没带多少寒衣。又要紧着战士们穿,包括潘贤二在内的文职官员,都是衣衫单薄。潘贤二只穿了件袍子,外头罩了个披风,虽在帐内,也是冻得嘴唇乌青。他抱着膀子,瑟瑟发抖,说道:“天太冷了。得赶紧想个办法。要不就这么硬撑下去,不等鞑子打来,咱自己便先冻死了。”

    李子繁体壮,比潘贤二强,较为耐寒,但是他也是满面忧色,点头说道:“潘大人所言不错。后山上的林木本就不多,已快被咱们砍伐干净。昨天,俺不得已,遣了一个小队去稍远的地方伐木。不料鞑子却早有准备,柴禾没得回多少,反折了四五个兵卒。看这雪丝毫没个停的意思,也不知还下多久。尽管鞑子这些天暂停了攻势,可如果雪一直不停,说不得,还真没准儿咱们就把自己给冻死了。”

    高延世哼了声,道:“一点雪,算的甚么!也值得你两个愁眉不展。鞑子不来攻,咱攻过去就是。他不让咱去伐木,咱索性便去抄他的老营!”

    “雪大难战。且我军伤亡太重。两千人,如今剩下有战斗力的,不足八百。防守尚且勉强,况且主动进攻?不可冒进。”李子繁不同意高延世的提议。说起伤亡,又是个愁事。潘贤二接口道:“阵亡的也就算了。目前全军伤员三百多人。缺医少药,又少寒衣。只昨天一天,就又死了五人。这也是个麻烦。要不及时解决,对士气的打击会很大。”

    李子繁问道:“口粮尚有几何?”

    “我军从益都出发来此时,所带军粮够全军十日之用。来至泰山后,又曾四处哨粮。并且全军伤亡严重。所以,目前口粮还是勉强足用。”潘贤二道,“但是,益都战事遥遥无期,海东援军迟迟不来。我军也不知还需要坚守泰山多久。时日若长,口粮怕也会是个问题。”

    李子繁喃喃道:“是得想个办法了。”

    帐内一时默然,没人说话。高延世觉得气闷,腾的站起来,抽出刀来,虚虚砍了两下,不小心带住肋下的伤处,疼的呲牙咧嘴。

    他这伤处,是为落雪前在与元军的一次交战中负下的。当时,他重施故技,依旧带百十骑,突入元军阵中,搅乱敌阵的同时,并希图阵斩敌将。

    谁知元军换来的这一位主将谢雪儿,也是个勇将。而且谢雪儿的亲兵中有个昆仑奴,力大无比。高延世生长河北,从军后随毛贵征战山东,去过的地方不多,还没有见过昆仑奴。乱马军中,他拿眼一看,见那昆仑奴黑的发亮,不免分神。一分神,手脚慢了些,顿时被谢雪儿偷袭,刺中了肋下。亏得他十分勇悍,伤而不惧,用回马枪,杀退了谢雪儿。杀退了谢雪儿不算,他还又更鼓勇气,兜马换回,生擒住了那昆仑奴,然后方才回营。

    他擒昆仑奴回营,倒并非为了别的,纯粹好奇使然。尽管他上阵杀敌,勇不可当,毕竟年未及二十,好奇的心态还是有。拿了昆仑奴回来,语言不通,现在没功夫多研究,捆了,丢在营中。

    这时,他伤口一疼,难免因之又把那昆仑奴想起。冲到帐口,掀起帘幕,一叠声地叫外边的亲兵:“狗日的黑奴,害俺负伤。取了鞭子,去与俺痛打三十!”亲兵应命即走。高延世又把他叫回,犹豫片刻,“罢了,三十下怕他受不住,改十下吧!”好不容易抓住的,不能轻易打死。

    看他现在的表现,才像一个贪玩的少年。李子繁与潘贤二都是相对一笑,帐内的气氛微微轻松。

    潘贤二道:“在下有一计。或许可以缓解我军所处之困境。”

    李子繁与高延世立刻有了兴趣。高延世走回座位,问道:“什么计?”

    “前数日,赵将军十万火急与我军送来军报,说道济南失陷,……。”潘贤二才起了个头,李子繁即叹了口气,说道:“以杨将军之勇,以杨大人之智,济南居然也难逃失陷的结局。当时闻讯,俺真不敢置信。”

    潘贤二道:“不错。济南失陷,王保保有两个用兵的可能方向。或猛攻赵大人部,与察罕会师益都。或提军南下,夹攻我军,打通与泰安的道路,从而再克泰安。他若选择前者,则益都危。他若选择后者,则我军危。当前之计,在下以为,要打破险局,只有一策。”

    高延世问道:“哪一策?”

    “请赵大人抢在王保保前,提军南下!”

    “提军南下?”

    “正是。提军南下,先与我军会合,并力歼灭对面谢雪儿之敌,随后驰援泰安。只要救下泰安,察罕的粮道便在我军的俯瞰之下。察罕为何大举进攻益都之同时,还留下人马围困泰安?其所虑者,正在此也。他的粮道一入我军之手,则益都之围,也定会随之而解。这叫做两全其美。”

    “若赵大人南下,不是便给王保保让开了通往益都的路?又假如王保保分军一部,尾追赵大人,则赵大人部岂不就有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

    “杨将军不是与赵大人合军一起了么?济阳小平章的女真骑军不是也已与赵大人会师了么?大可留下一部,看住后军。并可设伏泰山脚下。王保保纵有追兵,又有何惧?他要真有追兵,其实倒也好了。战场交锋,最忌军力分散。他又要守济南,又要追赵大人,又要与察罕会师益都。他只有不到三万人,顾得过来么?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军便又大可待机而定,甚至放弃救援泰安也行,不妨运动中歼敌!”

    高延世又问道:“然则,如若王保保不追赵大人,与察罕会师益都呢?”

    “在下方才不是说了么?他若不来追赵大人,我军就去救援泰安。打下泰安,取察罕粮道!”

    李子繁也并非无谋之人,李和尚打南高丽,水淹敌城,便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听罢,却不像高延世闻言而喜,霍然起身,拍案道:“潘大人此计,看似绝佳,却深藏险患。就不说赵大人,便是俺,也万难苟同。”

    ——

    1,巨无霸。

    “夙夜连率韩博上言:“有奇士,长丈,大十围,来至臣府,曰欲奋击胡虏。自谓巨毋霸,出于蓬莱东南。”

    夙夜:即不夜城。连率:官职名,职如太守。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7 棣州

李子繁的反对并没有起到作用,潘贤二说动了高延世。毕竟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将不是李子繁,而是高延世。高延世即遣派信使,将潘贤二此策献上与赵过。信使到时,已为次日下午,赵过正在巡营。

    佟生养的骑兵才到没几天,军情紧迫,没时间扎营,暂时驻在了华不注山下的道观华阳宫中,与赵过本军的大营相距有三四里。这会儿,他也在赵过的营中。除他之外,并有杨万虎、胡忠、杨行健等人随行在侧。

    杨万虎是为海东数一数二的勇将不假,名声也很大,但在军中的权力地位,实际远远不及赵过,甚至较之佟生养也有不足。所以,他在济南城中的时候是主将,现在与赵过会师,便只能位居其下,至多比胡忠稍高一筹。邓舍又向来重视军中的阶级之法,因此,一行人行走营中,赵过居前,佟生养落后半步,杨万虎与胡忠并肩而行。最后是杨行健。

    听高延世派来信使说完潘贤二的计策。赵过沉吟不语,问左右诸将,道:“诸公以为如何?”

    佟生养当然要先发言。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却说不出到底何处不妥,皱着眉头,说道:“潘贤二此计,听来似乎不错。我军南下,可救泰安,从而威胁鞑子粮道,间接救援益都。若王保保从后追赶,则又可随机应变,设伏以待,在机动中歼敌。但是,……。”

    杨行健冷笑声,说道:“但是,如果王保保不来追赶咱们呢?若是他前去与察罕会师,该怎么办?”

    那信使道:“潘大人言道,若鞑子不来追赶我军,则我军可并力攻打泰安。泰安下,则益都城围便不救自解了。”杨行健道:“话是不错。然而一旦我军放任王保保与察罕会师,则围困益都的鞑子必然因之势涨。万一,在我军打下泰安前,鞑子先破了益都呢?”

    那信使道:“这?潘大人倒是没讲。”

    杨行健道:“他当然不会讲!他这分明是以益都为饵,以主公为饵。主公说他好行险计,今日看来果然不错。”对赵过拱了拱手,施礼说道,“下官曾有闻听,潘诚之败,原因便在潘贤二给他献上了一个甚么牛车阵。此人脑有反骨!由此可见一斑。诓骗罢了潘诚,今时又想要诓骗大人。实在罪当万死,其心可诛!”又问那信使,道,“不知你家军中,高、李两位将军对此怎生的看?”

    “李将军反对。高将军赞同。”

    杨行健松了口气,道:“高延世无谋,且又年幼,会被潘贤二的花言巧语打动,倒也不足为奇。亏得有李将军在,要不然,泰山脚下险矣!”原本他还不觉得,现在发现了,由衷地赞叹,道,“主公真有识人之明!”却是佩服邓舍有先见之明,把李子繁与高延世、潘贤二搭档。

    杨行健是为正统的儒生,其家世代耕读,忠义两字,牢记心中的。他瞧不起潘贤二,却也在情理之中。佟生养听他说了,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怪不得俺方才便也觉得潘贤二此计有点玄虚。原来如此。”

    胡忠说道:“杨大人所言甚是。潘贤二此计,的确很险。”他寻思片刻,对赵过道,“不过,以末将看来,其中却是也有可采纳的部分。”

    “噢?”

    “抄鞑子的粮道!”

    “怎么说?”

    “我军本少骑兵,今有佟将军两千女真骑军来到,正可谓雪中送炭。不妨选调一部,待雪后,即抄近道,绕过泰安,奔袭鞑子粮道!”

    杨行健大摇其头,反对道:“虽有佟将军与我会师,我军人马也不过才万人上下。且多为残兵,士气还没恢复过来,伤员也不少,战斗力并不高。济南距我,只有十数里地,王保保两万余人近在咫尺!只凭我军目前之现状,即便倾尽全力,能不能挡得住他,还在两可之间,又怎能主动分兵,去抄袭甚么鞑子的粮道!

    “并且,便在昨天军议的时候,左丞大人不是也讲了么?我军现在的敌人,不但有王保保,察罕也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如果察罕不等王保保去与他会合,反而突然调军西上,先与王保保并力攻打我军,该怎么办?我军两面受敌,势难支撑。是自保不足,岂有余力更去抄袭鞑子粮道?”

    “那么,以杨大人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倚山为营,凭险自固。方今之计,唯有一字为上:守!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预见,会很艰苦,也会很危险。但是高延世、李子繁以两千人就能守得住泰山至今,我军万人,难道还不如他们么?只要能成功坚守到我海东援军赶来,便为苦尽甘来的时候。”

    佟生养、杨万虎皆为猛将,他们固然出于种种的考虑,不会赞成潘贤二的险计,可是对杨行健的保守却也是有些不以为然。

    杨万虎道:“丢了济南,是俺的错。但是要非刘珪那厮,就凭王保保?城池绝对丢不了!鞑子的战力,咱也都见识过了。不过如此!比咱强也强不到哪儿去。一万人守个山还守不住么?五千足矣!

    “而今益都城危,我军空拥万人大军,却半点事儿不去做,单纯地被动挨打?诸位,待察罕军退之后,咱们有何脸面去见主公?*的看法不错。左丞,俺也以为,该遣派支骑兵,往去抄掠鞑子的粮道。至少,可以减轻益都的压力。”

    赵过问佟生养,道:“佟将军怎么看?”

    “俺愿亲引千人,不必等到雪后,即日出发,往去抄袭鞑子粮道!”

    杨行健苦谏:“分兵之举,徒然自弱我军。况且,区区一千人,去抄鞑子的粮道,能起到甚么作用?察罕老于疆场,岂会不知粮道的重要性?必有重兵把守。白白给了鞑子将我军各个击破的机会!左丞大人,切请三思,此计万万不可行之。”

    赵过其实早有考虑,分军一部去抄袭察罕军的粮道。之所以一直没有实施,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有着与杨行健相同的顾虑。并且,除了杨行健所说的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忧虑。

    他说道:“本、本将临来援救济南前,私下里,主、主公特别有过交代。我军不止要防鞑子,还要防另一个人。”

    “谁人?”

    “田丰。田、田丰屯军棣州,迟迟不动。主公多次请援,他置之不理。此人首鼠两端,棣州离我军又只有百里之遥,委实不可不防。分军抄袭鞑子的粮道,固为上策。但我军现在之重点,不在抄鞑子的粮道,而在坚守华山,保证王保保不能与察罕会师。诸公,需得分清主次!”

    杨万虎道:“可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老贼察罕围困益都!我等皆受主公恩重,万一城破,怎么办?对得起主公么?”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营中。赵过披着大氅,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高高竖立的旗杆。他放目四望,洁白一片。寒风钻入铠甲内,冰冷刺骨。决定实在难下。抄粮道,华山也许便会因此失守。不抄粮道,益都也许便会越来越不好过。该怎么办?左右两难。

    他转首东顾,援军,援军,援军何时能到?东南失陷的消息,他听说了。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去打通道路的消息,他也听说了。他相信郭从龙,但是道路什么时候能打通,却还是个未知数。他该怎么办?如杨万虎所言:便这么眼睁睁看着益都日益紧蹙?他做出了决定,道:“穆陵关上有我军千余人,传我将令,命其选派精锐,出关侵扰鞑子粮道!不求杀伤,不求缴获,只要求一个‘扰’!”

    诸将凛然接令。杨万虎道:“那我军?”

    “我军按兵不动。一方面阻、阻截王保保,一方面广派探马,刺、刺探益都情形。如果城池真有不保的迹象,我们这万人,或许还能起到些作用。”诸人心知肚明,如果益都不保,他们这万人能起到的作用无非有两条,一则留死士继续阻截王保保,一则以精锐前去救援,与察罕拼个鱼死网破,如此而已。

    赵过顿了下,又往北边瞧了眼,接着说道:“当、当初救田丰,主公不得已而为之。不救他,他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甚至投降察罕。此、此人是山东的地头蛇,手下军马也有不少,若放任他投降察罕,对我军大为不利。所以,主公命佟将军去救了他。时至如今,咱虽不指望其感恩图报,但是却也不得不敲打敲打他!”

    他召来文案,命令道:“即写信与田丰。告诉他,郭将军已至东南,很快便可打通与海东的道路,我援军指日即来。即便无法说动他来援我,至少也要暂时将他稳住。”英雄所见略同,赵过吩咐人写信与田丰的同时,察罕的招降书,已经到了棣州。

    招降书言简意赅:

    “益都城围,东南失陷。王师所至,无往不利。为公计,宜早降。早降,不失富贵。若执迷不悟,则昨日之刘珪,即明日之田公。”

    赤裸裸的威胁。这也就察罕有资格这么做,虽然顿兵益都城下多时,有往日战无不胜的战绩在,霸气依然。招降书送到棣州,递与田丰案头。田丰当即召集诸将、幕僚,紧急议事。他麾下诸人,文称李秉彝,武为崔世英,这两人分别站在班首。其子田师中,侍立在侧。

    田丰在棣州的这段日子,很不好过。

    他本来与邓舍联手,吞并士诚旧地之时,可谓春风得意。基本没费一兵一卒,凭空得了恁大的地盘。棣州本为余宝的地盘,迫于邓舍的压力,余宝依附了他。甚至就连当时山东最南边的滕州王士信,也不远千里,主动与他送来盟约,表示臣服。殊未曾料到,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不到,他居然就丢盔卸甲,接连丧地,济宁诸路丢失一空,如今万余残军不得不就食棣州。原先大好的形势,顿时变得严峻。

    棣州城池本就不算很大,存粮有限。他当初败退的时候,也没空带太多的军粮。要没这一场大雪,或许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如今大雪数日不停,他的抄粮队难以出城,城中七八座大仓库,已经有一多半见了底。即便省着点,能勉强熬到开春。但是春日时节,青黄不接,一万多人,马上就会有面临断粮的危险。

    如果主将是一军之胆的话,那么军粮即为一军的底气。一旦没有军粮,军队要么自乱,要么自散。他辛辛苦苦起兵这么多年,也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山东大地上成就过一番赫赫的威名,花马王的诨号也更曾名动京城,到头来却竟换回来一个如此的结局,怎生甘心!

    他本生的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倒也是仪表堂堂。现如今,两颊消瘦,容貌憔悴,唯有一双眼,依然的炯炯有神。他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要咱投降,……。”掂了掂招降书,“措辞严厉。诸公,你们怎么看?”

    小王爷田师中站在他的身边,按刀而立,昂首挺胸,道:“自反了鞑子日起,便没想过投降。父王,你常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轰轰烈烈。怎能如那张士诚,反而复降,犹如小人,空落天下人笑柄!这绝非大丈夫所为。以孩儿之见,无须多议,斩了察罕老贼的信使便是!”

    田丰沉下面容,说道:“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不得胡言乱语!”转望诸人,朝李秉彝身上看了眼,问道,“李公,以你之见,此事我军该如何处理?”

    李秉彝一如平常,胡服、短剑,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此事我军该如何为之的关键,不在我军,而在察罕与海东。”

    “此话怎讲?”

    “臣有一言敢问主公。之前,燕王也曾写来多封求援书信,主公为何置之不理?是否为了等察罕与海东分出胜负,待局势明朗之后,然后才好做出决定?”

    邓舍写求援信与田丰这件事儿,他麾下诸人皆知。不过田丰却从没就此事与他们商议过,直接便自己做出的决定。故此,李秉彝有此一问。田丰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猜测,说道:“察罕与燕王势大,我军力孤,本王不得不如此。”

    李秉彝明白了田丰的心意,说道:“臣请为主公以古喻今。彼三国之时,刘备入江东,周瑜劝孙权杀之,而孙权终不杀之。原因何在?因为北有曹操。今日之山东,即三国也。主公可谓刘备。”

    “先生想说甚么?”

    “臣斗胆,妄猜主公心意。‘主公欲降,又怕察罕失信。’此是为主公之疑虑,也是主公为何召集臣等商议的原因。请问主公,臣猜的对么?”有什么样的主上,就有什么样的臣子。田丰为人,行事非常的有决断,甚少有所顾忌。李秉彝的性格与他相仿,当着群臣的面,直言相询田丰是否想要投降。田丰默然不语。

    “如此,主公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孙权不杀刘备,则察罕也必不会杀主公。”

    他两人一唱一和,就把投降的调子定下来了。堂上诸人窃窃私语。崔世英是田丰的心腹爱将,向来唯田丰马首是瞻,降也好,不降也好,对他来讲,只要是田丰做出的决定,便去遵从就是了,没有质疑的意思。但是,别的人不同。杨诚与余宝有疑问。

    杨诚跨步出班,问道:“王爷,既然之前你因为察罕与燕王未曾分出胜负,所以犹豫不决。为何现在却忽然因察罕的一封招降书,便遽然决定降与鞑子呢?”

    李秉彝代替田丰回答,说道:“便如察罕信上所言,东南失陷,则海东援军无望。济南城克,则赵过部覆灭只在朝夕,只需察罕一部军马西上,与王保保联手,则赵过必然全军覆灭。这样一来,益都孤城,能守得住多久?现今山东的局势已然明朗。燕王负,察罕胜。”

    他跪拜,向田丰道:“察罕招降书所来,其实正也是臣想与主公建议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轰轰烈烈固然大丈夫,然而,能屈能伸才为真丈夫。臣知主公与张士诚并不相似。士诚降,乃因其胸无大志。主公降,却正为的日后之壮志雄图。主公用心良苦。日久见人心。天下英雄,或会一时误会主公,但是终究必能化误会为钦服。昔有勾践卧薪尝胆,此正主公可效仿之例也。”

    田丰喟然,起身,叹息,说道:“知我者,唯李公。”投降,不得已而为之。就此定下。

    随后的两天内,田丰召见察罕信使,信使把察罕的承诺与要求分别告之与他。承诺有两条,保证不会削弱他的军队实力,同时待山东平定,可保举他为万户,一如元初山东汉人世侯的旧例,许其镇戍地方。而要求只有一条,令其即日南下,与王保保会合,联手合力,歼灭赵过所部。

    田丰接受了承诺,同意了要求。接到招降书的第三天,整顿三军,第四天,前锋出城。然而,便在他即将打算亲带主力随之南下之时,第五天下午,有一个消息从东南传来。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8 夺旗

东南传来的消息比察罕的招降书还要简单,只有四个字:“文登城破。”

    郭从龙冒雪袭文登,一战功成。其所部虽然只有两千骑,却又有刘杨水师千人,三千步骑守一座文登城,特别在有水师战船随时可以支援的情况下,绰绰有余。水师并有不少的火炮,尽数搬入城中。用水浇灌城墙,冰冻结实。一边做防御的准备,一边海东的援军开始扬帆渡海。

    海东的援军多数抽调来自高丽,较远的如关北张歹儿以及南高丽诸营,因为牵涉到换防、路远以及大雪阻路等等的问题,还没有集结完毕。但是较近地方的已然大多抵达平壤。天降大雪,鹅毛纷飞。千舟万帆,络绎出航。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益都。

    只不过,益都城内城外两方得知消息的方式却有些不同。察罕是通过斥候探马得知,而邓舍则从与郭从龙预先商定的暗号得知。

    他们商定的暗号并不复杂。郭从龙破城后,即遣派了两个十人队,星夜兼程,赶去益都城外。抵达当夜,在元军营地的外边,点起了好几座的火堆。点火,代表东南道路已经打通。火堆的数目,则代表预计还有多少天,援军可以到达。城头观望的守卒看的清清楚楚,总共八座火堆。

    “八天内,援军可到。”

    按道理讲,援军何时会到,应该是为军机。但是在邓舍的故意放纵之下,这个喜讯却很快就传遍了城中。便从点燃火堆的当夜起,“援军即将到来”这六个字不胫而走,未及天亮,已然传遍三军,甚至传入了几乎每一个居民的耳中。天空依然阴霾,大雪依旧未止。然而,城中军民的士气,却一下子因此走出了低落,逐渐高昂。满城喜庆的气氛。

    燕王府中。

    邓舍、洪继勋诸人却忧心忡忡,半点没有援军将到的喜悦,相反的,多数人心情沉重。因为,他们了解内情。邓舍实际与郭从龙相约的,不是一座火堆代表一天,而是一座火堆代表两天。也就是说,援军并非八天就可以到达,却是十六天也许才能抵达。

    “半个月。还有半个月,援军才可能到来。算上从文登到益都的路程,半个月也许还不够。察罕攻城日急,从前天到现在,连攻三日三夜不停。李将军接连急报,南边城墙已有多处崩塌。并且士卒疲惫,伤亡惨重。这半个月怕会很难过。”说话的人是姬宗周,满面忧色。

    邓舍的伤风越发严重,咳嗽也越来越厉害。急促的咳嗽声,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侍女轻轻捶打着他的后背,他随手拿了软巾,掩住嘴。

    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过后,他强撑精神,说道:“近两天察罕攻城虽然越来越急,但是人力有尽时。我军固然疲惫,难道他们就不疲惫么?老贼就那么几万人马,天寒地冻的,即便他轮番使用,但只要赵过能牢牢地把王保保阻挡在外,不给他增援生力军的机会,则我益都就必然会有惊无险。前几天能熬得过,后边这半个月也一样可以坚持下去。”

    洪继勋道:“主公料敌如神。察罕老匹夫所部,的确已然将近强弩之末。不知诸位有否发现?他而今的围城已经不如前些时候那般紧了。说明什么?说明其军将疲!况且,现在我援军将到,城内士气鼓舞,同时却也必然会对察罕军造成打击。是为我涨彼消。”对邓舍说道,“臣敢断言,只要我援军到,察罕必然退军。”

    邓舍点头表示同意,但其实他内心中对此却并不以为然。

    他不但有今生的经历,更有前世的记忆。他来的那个时代刚经历过一场规模巨大的内战。有关那内战的具体情形,他听闻最多的,却正有四个字:“围城打援。”察罕是老行伍了,用兵狠辣,他既然敢来围城,肯定便早已推演过如若海东援军来到,该怎么应对。想来想去,也就是个“围城打援”最为上策。

    甚至,邓舍心中不由冒出个念头:“老贼围城至今,攻城虽急,却一直是数万军马轮番使用,从不曾一起上阵。他保留生力军的目的,或许便在防备万一关保守不住道路,好以逸待劳,等我援军到时,给以迎头痛击。”堂上人多,这一层的忧虑却不能当众讲出。

    他附和洪继勋,继续信心百倍地说道:“大雪多日。便不说城外,只城内积雪深的地方,一脚踩下去,能没住小腿。察罕的士卒再耐寒善战,这样的天气,也肯定无法坚持长久。洪先生所言甚是。诸公,我军胜利在望。开春前,战事定可结束!”话未说完,又一阵激烈的咳嗽。

    吴钰林也在堂上,忙上前与邓舍把腕诊脉。

    姬宗周问道:“怎样?”

    吴钰林皱了眉头,劝说邓舍,道:“主公,你这病本不严重。可你每天的休息时间太短,得不到该有的保养,又且每日的登城督战,更受风寒催迫,故此病情日益加剧。既然如今我军胜利在望,你每日休息的时间不妨多加一两个时辰。要不然,就算等到胜利,你的身体怕也会吃不消。”

    侍女递上温水,邓舍接住,喝了几口,稍微湿润嗓子,笑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道理我懂。不过我自幼从军,风餐露宿惯了的,小小的伤风算的甚么!”看堂外天已薄暮,问洪继勋,道,“今夜该谁轮值守城?”

    “又该李将军。”

    李和尚非常辛苦,差不多每次都是该他轮值。不过他久经沙场,守城的经验还是比较丰富,也有临机应变的决断。有他守卫,邓舍可以稍微放心。他颔首,道:“李将军守城,那今夜我便遵从吴先生的吩咐,多休息两个时辰罢。”诸人都笑。

    风卷雪花,洒入室内。冷风冰凉,吹动刚刚点上的蜡烛,拉长了众人的影子。文臣的长袍交错武将的铠甲,他们那高高的冠冕与厚重的佩剑时隐时现阴影之中。这一切,都给落雪的傍晚增添了几分的庄严与肃穆。

    诸人的笑声稍微驱散了沉重。然而未等笑声落地,堂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转首顾视。还是先前送来援军已到消息的那个侍卫,只不过,他这次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

    “鞑子塌陷了城墙。”

    远远的城头,战火已经连续三天不曾停歇。踏着厚雪与暮色,邓舍与诸人行出府外,驰马奔赴前线。城上杀声震天,城中却很寂静。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萧瑟的北风掠过光秃秃的路边柳,将枝头的积雪卷扬半空,又与鹅毛般的降雪混合在一起,纷纷扬扬地飘落。

    他们才出府没多远,就被落雪染得浑身皆白。邓舍打了个寒颤,强忍住寒冷,不动声色地裹紧披风,一边问侍卫城头的战况:“鞑子塌陷的那段城墙?”

    “还请主公放心,并非前两日塌陷的地方,乃是为偏西边的一截。从塌陷处突入城中的鞑子也不太多,约有百数十人。小人赶来报讯前,李将军已经亲临前线,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一个反击,重再把他们赶出去。”

    城墙塌陷听似可怕。其实只要提前准备充足,并且塌陷的地段又不是太宽的话,就守军方面来讲,还是可以做到应付自如的。至于准备,也很简单,两个足够就行了:足够的青砖、石块诸物;以及足够的死士、民夫等人手。

    邓舍详细询问了塌陷处的情况,微微放心。赶到城边,远远观看,果然如那侍卫所讲的一样。

    城墙崩塌的范围并不是很宽,约有十来步长短。两边与地上全是残砖断壁。烟尘还没有彻底地消散。尘烟中,有许多的人影正在厮杀鏖战。李和尚没戴兜鍪,光秃秃的后脑勺,映衬在暮色雪里,非常的显眼。他督战其后,所站的位置距离缺口约有二三十丈,另有四五队士卒已然集合完毕,更等候在他的后边,随时可以听令上阵。

    邓舍没有过去,停在了远处。他骑着高头大马,左右文武簇拥,穿着也与普通的士卒将校皆有不同,一看就是主将的身份,在城墙崩塌的情况下,如果还主动往前线凑的话,那不叫勇敢,只能说添乱。

    他勒马观战,注意到木女墙还没来拉上来。

    所谓“女墙”,就是在城墙壁上再设的又一道矮墙。因为卑小,不及城墙高大,比之与城好比女子比之与丈夫。因此,叫做女墙。而“木女墙”,顾名思义,用木头制造的墙壁,有些下有滑轮,可以推动。比如守城时,若何处城墙塌陷,则便可将之推来,暂时地做为阻挡。

    洪继勋道:“主公请看那边。”

    邓舍扭头去看,见数十人推着一座木女墙,缓缓朝缺口移动。木女墙很高大,这个又是特别制造的,足与城齐。数十人连拉带拽,把它推到崩塌的缺陷处。早先突入城中的百十元卒,在优势守军的围歼下,已然死伤殆尽。李和尚并又派出了三四十人的死士,反而突出城墙外,列成一道防线,给了安置木女墙的空间。

    元军的投石机、火炮,集中了不少,对准缺口轮番施放。有守卒举起盾牌,掩护推拉木女墙的人,缓慢却坚定地逐渐填充满了缺口。缺口的地上,本有很多敌我士卒的尸体,此时来不及收掩,木女墙碾压上去,一片的血肉模糊。木女墙一挡,留在墙外的死士后无退路,下场可想而知。

    督战元军攻打缺口处的,也是察罕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叫郭云。好容易打开缺口,岂容海东守军轻易堵上?发了性,脱掉铠甲,肉袒上阵。

    郭云此人,身高八尺,姿容魁岸,膂力绝人,擅用铁锤,份量极重,墙外的海东死士几乎无人能挡其一击。锤头落下,所到处,人皆颅碎。鲜血、脑浆,迸得他满身一脸。浑然不顾,呼叫酣战。

    其部下偏裨、亲兵、骁勇等等,目睹此状,也无不鼓勇进前,或穿重铠,或也索性如郭云模样,肉袒赤膊,大呼奋击。几如风卷残云也似,转眼间,留在女墙外的海东死士被杀戮一空。眼见木女墙填充了缺口,郭云回首大呼:“石头来!”投石机投掷巨石,打在女墙上边。

    木女墙不但重,还很厚。三两石头打上去,不起什么作用。郭云焦躁,抢过一个亲兵的盾牌,支在头上,挡住两边城头往下射来的箭矢,大踏步走上前去,抡起铁锤,狠狠撞击其上。他的力气端得不小,每撞击一下,甚至把几丈高、数尺厚的木女墙也都能震得随之摇晃。

    然而,投石机撞不烂的,凭他的力气,显然也是撞不开。

    城头上箭矢如雨,噗噗地钉在盾牌上,片刻间,就把盾牌射得好似个刺猬一般。郭云恍如不闻。因为缺口地面上有断砖,木女墙的底部有些地方高,有些地方低。他丢了铁锤,蹲下身,叫喊十数个力大的将佐、亲兵近前。有士卒撑起半截船,为他们遮掩箭矢。郭云叫道:“听俺号令!数到三,一起发力。”

    他竟是想要用人力,把木女墙抬翻!未免太匪夷所思。十几个人,人人憋得满面通红,木女墙纹丝不动。大雪飘落,郭云虽赤裸半身,头顶热气腾腾。有一支流矢穿过半截船的缝隙,中了他的肩膀。郭云抽出旁边将校的短刀,自斫之,血流半身,兀自不肯退却。

    “我军来攻益都多日,本部常为先锋,至今寸功未立!虽有多次崩塌益都城墙,却皆被红贼随即遮掩!堂堂王师,岂能不若贼子?诸君!奇耻大辱。敢不舍生向前!”郭云文武双全,非但有勇才,更有文采。伸手向后一指,说道,“看见了么?大帅的帅旗在向咱们发令!城上城下万千的军马,视线此时悉数集中此处!成则英雄,不成,则不如寇贼。敢不舍生向前!”几句话激励得众人热血沸腾。

    见抬不动木女墙,郭云从城门处调来了几座备用的撞车。

    暮色深沉,风雪扑迷人眼。冒矢石,元卒奋不顾身,一座座的撞车,接连相继。木女墙承受不住连续的重击,出现了裂纹。城头上指挥作战的守军将佐发现了这个情况,一边应付元军的蚁附登城,一边紧急调来死士,打算缘墙而下,把撞车毁坏。然而,却终究晚了一步。

    轰然巨响,女墙破碎。

    迎面出现在郭云面前的,却不是一览无遗的城内,而是已经堆砌有半人多高的砖石。他捡起铁锤,呼唤部属,数百人前后相继,摩肩接踵,纷纷翻越跳过顾不上拉走的撞车,拥挤着往重新打开的缺口奔去。

    缺口不宽。冲在最前边的,因为同时奔过去的人太多,就好像束在了一起似的,刀枪不能并举。

    郭云瞧见半截砖墙后边,城内数十步外,一个光头将军挥了挥手。不知什么时候,李和尚命人在墙后堆积了大垛柴草、油脂,立时被纵火引燃。这会儿的风向正好从北向南。烟气滚滚,随风弥漫。元卒措不及防,眼不能睁。大批的海东弓箭手、火铳手,隐在火后,矢、弹齐发。只听得惨叫不绝,冲锋最前的元军士卒没等跃过砖墙,便尽数中创而死。

    好在这回郭云没冲在前头。烟雾涨天的,他也什么也看不见。不得不引军稍退。

    他抬头观看,雪落不停。左右两侧,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升而复降。云梯的种类有不少,不止是个梯子,往城墙边儿一竖,士卒顺着朝上爬。还有一些,就好似会移动的高台。很大,很高。

    这种云梯,台子上多的能够容纳数百人,少的也足以站下数十近百。由军卒推着来到城边,等同省略掉了攀爬的过程,上边的士卒可以直接跳上城头。邓舍命人集中了火炮、投石机,对准这些云梯,猛烈轰击。又用火箭、猛油焚烧之。云梯上的士卒一个不注意,往往被烧死者泰半。

    城头上搭建的有高楼,居高临下。适才射郭云的,便有许多来自楼中。焚烧云梯的,也有很大部分从此中来。元军的对策是采用长柄钩镰,夹杂在云梯之间,专门去钩拉拖拽。三四支钩镰同时用力,高楼多数便会因此塌陷。

    海东士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用钩镰。钩元军的钩子,然后斩断。有时顺势也会把云梯砍斫,一旦云梯断裂,坠落的士卒能连接成线。郭云往后倒退了几步,有将校奔至他的身前,问了句甚么。

    他却没能听的清楚。

    周围喊杀的声音太响,投石机、火炮施放的巨响好像便在耳边,震的人头皮发麻。郭云站在雪下,迎着烟雾,脚下遍地断臂残肢,积雪掩不住射落的箭,远远近近,到处深深浅浅的洼陷,那都是投石机的功劳。他觉得似乎时间猛然地停顿了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问那将校:“甚么?”

    “缺口处烟太大!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子朝城里冲,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弟兄们死伤数十!该怎么办?要不要把铁甲军调来?”

    当初脱脱围高邮,麾下有一部铁甲军,皆为重甲步卒,战阵上无坚不摧,名声极大。察罕仿效之,也在军中建立了一支同样的编制。拿眼下的形势看,却是正适合他们出马。但是郭云又怎肯就此把功劳轻松转让?

    “城墙是咱们打塌陷的!调铁甲军来,想要惹军中笑话么?”郭云定住神,极目朝烟雾中望,一点红,招摇不定。他铁锤前挥,下令:“传我将命,夺旗!”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9 援军

郭云看到的红旗,正是李和尚的将旗。

    但是烟雾太浓,难以冲入。海东守卒并且在柴禾中夹杂有毒药,隔着大老远,就熏得元卒眼泪直流,咳嗽不断。郭云看见有两三个偏将穿着的有披风,命令他们取下来,撕裂成条,揉一团地上的雪,将之浸湿。然后分发给左近的士卒,系在面上,蒙住口鼻。有些受不了呛、又特别悍不畏死的,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不多时,众人准备妥当。

    披风有红、有黑。郭云转目四顾,见分到有布条的差不多百数十人,或疏或密的散落站在雪中,不管赤膊、抑或重铠,全都握紧了兵器,目光尽数集中。尽管因布条蒙住了脸,看不到表情,却只从目光,也便能感觉出他们的杀气腾腾。所有人屏气凝神,只等他一声令下。

    “红的左边走,黑的跟俺冲。”郭云脸上蒙的也有布条,却是黑色的。他提着铁锤,言简意赅地把队伍分派成两支,当先冲入烟里。

    若说烟气外的,还是黄昏;那么烟气中,就恍如起雾的深夜。什么也看不到,入眼昏昏沉沉。烟雾带有辛辣,刺激的郭云泪水长流。纵有布条的遮掩,却也挡不住口鼻疼痛。“飕飕”的响声,从他的脸边身旁飞掠而过,这是海东守卒射出的箭矢。郭云把铁锤放在眼前,半弯着腰,快步急冲。偷空往后瞧了眼,影影绰绰,元卒们紧随其后。

    海东守卒射出的箭矢很密集,暂时没有射中郭云,不代表也射不中其它的元卒。郭云只听得身后闷哼、惨叫不断。他对自己的手下很了解,不用再去看,也猜得出来。闷哼的,肯定只是射中了肩、手、腿、臂等处,

    而惨叫的,必然是或者中了面颊,或者中了别的要害。

    他高声大叫:“往前,……。”他想说“往前冲,就快入了城内”,但烟雾熏入喉咙,呛得他连声咳嗽,下边的半句话只得咽了回去。

    烟雾弥漫的范围不小,得有上百步。郭云才冲到一小半远近,眼睛就实在受不了,但是他却也真有足够的勇悍,眼睛睁不开,就闭上,凭着感觉继续往前奔跑。不时有重物坠地,掉在他的身边两侧,也不知是墙内守卒施放出来的甚么武器,又或者城头上跌落下来的敌我士卒尸体。

    脚下绊住了砖石,他顺势往前一扑,单手按地,接着跃起。有箭矢射入了他的腿上。亏得腿上还有护甲未去,他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拔下。他先前肩头受创的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处理,此时鲜血又浸透出来。

    但是,他却好似半点疼也感觉不到。他也的确半点疼没有感到。他的精神高度亢奋,他紧闭的双眼隐约感觉到了光亮。他试探着睁开了一点,简直仿佛成百上千的箭矢,迎面冲来。他看到那被撞碎的木女墙以及才堆垒了小半截的砖墙出现眼前。带着简易防毒护罩的民夫,本来正忙着砌墙,忽然看见他的出现,短暂的呆滞过后,惊慌失措。他穿过木女墙,飞身跃上矮墙,大锤左右开弓,连打倒了四五个民夫,挺身直腰,嗔目奋喝:“南阳郭云在此!”

    铁锤回砸,碰落了七八支射过来的利箭,郭云跳下墙内。

    十数丈外,有人问李和尚:“将军,该怎么办?”数百步外,姬宗周失色惊叹:“察罕麾下,竟有将如此?”就与察罕曾经问左右,郭从龙是谁人一样,邓舍也不由地转问左右,道:“此谁人也?”

    洪继勋耳朵好使,听见了郭云方才的自报家门,回答道:“听他自称郭云。”邓舍夸奖称赞,说道:“真勇悍也!……,传令李将军,放他入城。”两个侍卫拨马疾行,奔至李和尚边儿,传达下令,道:“燕王军令,放郭云入城。若可生擒,要活。不能生擒,要死。”李和尚闻言接令,挥动军旗,矮墙边儿的民夫四散奔走,警戒的守卒退向两侧。

    郭云引近百元卒冲入城内。

    姬宗周喟然叹道:“察罕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济南,内有杨万虎、外有赵过,抵挡不住王保保与虎林赤。泰安,内有陈猱头、外有高延世,此两人的骁勇堪称益都之雄,奈何不了李惟馨与阎思孝的区区万人。东南沿海,地长南北数百里,关保五千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五天,就尽数沦陷。

    战事发展至今,历数海东多次的战绩,能拿得出的手也无非一个郭从龙,一个高延世。

    因高延世的关系,察罕斩了部下的一员将佐胡安之。郭从龙倒还不错,先重伤貊高,再雪夜破文登。当然了,攻克一座小小的文登城,或许无法与关保五千人取东南相比,但这毕竟关系到了以后战局的发展。算扳回了一局。除此之外,连邓舍赖为臂膀的赵过诸人,却俱皆乏善可陈。

    而现如今,察罕麾下,又一个名声不及王保保、关保诸人的郭云,居然也竟如此的悍勇!

    邓舍笑道:“老匹夫帐中固然人才济济。我海东却也毫不逊色。便不提阿过、从龙、万虎,不知姬公可曾闻听过我平壤文华国、辽阳陈虎,以及关北张歹儿、辽西李邺诸人的名号么?援军不日将至,我料此数人必定有随军而来的。到时候,我海东诸将的风采,也还要请姬公点评点评。”

    他这几句话中,带有点批评的意思。言外之意,教姬宗周不要急着发感叹。等援军到了,且看海东的威风。

    姬宗周知道失言,他性子谨慎小心,生怕就此惹了邓舍的不满,忙恭谨答道:“文将军坐平壤,提调两省之地。陈将军镇辽阳,数次大败纳哈出。张将军屯关北,驱女真如牧羊群。李将军戍辽西,世家宝寸步不得北上。此数人,皆威名远扬,声威赫赫,诚然国之良将,是我海东的砥柱,臣闻名已久。虽然未见,料来却也定会远远胜过察罕老匹夫的麾下,绝非王保保、关保辈可以相提并论的。”

    邓舍哈哈大笑,以手背掩口,咳嗽两声。道:“且观战。”

    郭云引近百元卒冲入了城内。

    因李和尚故意放开了道路,他们呼吸间直入数十步。因为火堆点燃在墙后的左右,他们冲入的地方位处中间,所以烟雾渐渐转向淡薄。李和尚取了军旗,稍微后退,暂避其锋。他本以为郭云入城,为的是摧毁矮墙,却没想到是为了军旗。故此,他一退,郭云就进。两排海东火铳手迎上前去,弹丸打出去,密集如雨。火药冒起的白烟,升腾雪中。

    十来个元卒躲闪不及。近距离火铳的威力很大。有被打中手臂的,炸开一个血洞。有被击中额头的,脑浆迸出。最惨的,被打中了小腹,鲜血汩汩流出,肠子之类的东西也随之流淌出来。但是,这些士卒不愧精锐,死了的栽倒地上,没人去瞧一下。活着的,或不管伤处,或随便把肠子塞回,状若颠狂,嘶叫着追随在郭云身后,依旧直往军旗处奔杀而去。

    “将军,他们像想要夺咱们的军旗。”

    李和尚没说话,注意观察元卒的队列。近百人,分作两支,红的在左、黑的在右,分别各自留下了十来人,守在墙边。其余的,尽数随那自称郭云的肉袒猛将冲锋。他笑道:“一勇之夫,无名鼠辈,这般的作态,莫不是却也想学俺海东万虎么?”却是海东军中,也有一位喜好肉袒冲阵的,正是杨万虎。

    李和尚左右两边,有早就准备好的数队士卒,以为预备队,现在到了用上的时候。他牢记邓舍的军令,先要试试生擒,调出一部上前,做正面的阻拦,同时保护军旗。接着又分出两队,迂回包抄其后,顺便汇合原本矮墙边上的警戒军卒,把郭云放下留守的二十来人消灭,以防元军还有后援。

    他说道:“不过百十鞑子而已。”指挥若定。又叫人督促民夫,只等把墙内郭云的留守军卒清理干净,便要继续开始垒筑。

    百十元卒,人人蒙面。郭云一马当先,他酣战至今,气力不见有半分的衰减,愈战愈勇。用大锤的,大多为一力降十会,不讲究花哨。管他什么兵器来,只管一锤砸过去。吃的全是力气饭。他用的锤又与邓承志不同。邓承志用的流星锤,能收能放。他这个却不行,因为有锤柄,并且锤柄很长。有点类似铁骨朵。舞动开来,滴水不漏。凡有碰上的,动辄器折骨断。

    海东火铳手阻挡不住,退后。弓箭手也一起退后。

    李和尚才调将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并及两翼包抄的刀斧手,开始与元卒接触。短刃相交,展开了白刃战。大雪纷飞,天色阴霾,将近入夜,四围打起了火把。数百人纠缠一处,喊杀震耳。鲜血洒落雪上,刀斧对劈碰撞。

    人头飞起,断肢遍布。

    两三个元卒撞入正面的海东盾牌阵。察罕曾有过“长枪侍郎”的绰号,其军中用的长枪很多,这几个元卒用的也皆为长枪。其中有一个力气特别大的,长枪刺出,把海东盾牌手的盾牌都顶得出现裂缝。盾牌后扬,打在那盾牌手的脸上,顿时鼻骨断裂,涕泪混着鲜血,弄了他整个一脸。这元卒接步上前,长枪上挑,枪头已经没了,破裂的断头处,顺着那盾牌手的左腰,扎入皮甲的缝隙,贯穿半个身躯,又从脑后透出。

    海东军中的编制,常常会按照地方把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军卒编在一起。这样,彼此都是老乡,对平时的操练与临阵的厮杀都有好处,能够增强互相的信任与战斗力。这并非邓舍独创,其实各地通行的惯例。

    此时阵中的盾牌手与长枪手也不例外。那阵亡盾牌手的左近全是老乡,见他死状惨烈,无不愤怒。没等元卒把长枪拔出来,三四个海东士卒已然围了上来。盾牌手不但有盾牌,还有短刀,先用盾牌将他夹住,紧随着两三柄短刀插入体内。两柄插入了肋下,一柄插入了眼中。插入眼中的,刚把短刀抽出,别的元卒杀到,两杆长枪交错着刺入了他的后背。这海东士卒吼叫一声,猛然转身,抛出短刀,中了一个偷袭元卒的咽喉。

    片刻不到,两个海东士卒与两个元卒先后阵亡。

    就好比两头狰狞的巨兽,在双方将领的指挥下,不同阵营的士卒们不分敌我,撞击厮杀一处。察罕的军卒往城内冲,欲夺敌人的军旗,从而打击其士气,扩大战果。海东的士卒则朝城外冲,要把敌人赶出去,从而坚定己方的斗志,同时稳住阵线。

    这一场恶战,落入邓舍等观战诸人的眼中,饶是他们久经阵仗,却也为之感到了惊诧。如姬宗周、章渝,掩面不敢再看。搏杀惨烈的程度,远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军旗三十步前,敌我的尸体,堆积渐高。

    这些士卒表现出了相同的勇敢,壮烈赴死。他们你追我赶,却不知晓道路通向何处。

    一个人的生命结束的如此轻易,也许他们不会留下名字。甚至,即便就连指挥他们赴死的主将们,也很快就会把他们忘记。卑微如同蚂蚁。但是,胜利者的果实,却不也正是由他们创造出来的么?当他们卑微,会匍匐在权力者的脚下。当他们愤怒,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砸碎。

    邓舍迎着大雪,面对战场,看士卒们前仆后继,旋踵赴死,感其壮烈,为之触动,曾经关铎问志时、他醉中回答的那句词,又不觉悄然浮现脑海。他低声吟诵:“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郭云看着那招展雪中的红旗,近了、近了、更近了,也许二十步?抑或只有十步。死伤者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遍体。有他杀死的,有别人杀死的。有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朦胧了他的眼。他看这世界,已不是洁白,而是通红。不过,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他看的只有那面军旗。将旗,乃一军之灵魂。只要夺下这军旗,城内的守军就定然大乱!

    夜色已至,火把升腾。

    他抹去脸上的血水,举起铁锤,回首高呼,叫道:“士为知己者死。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何以报答?一死而已!诸君,红贼的军旗已在咫尺,且鼓余勇,随俺杀之!”

    李和尚的亲兵面色焦急,急声劝道:“将军,鞑子将悍,不如再做稍退。”

    李和尚勃然色变,斥道:“数百步外即主公观战地。主公不退,俺岂能退?并且,方才稍退,是俺不明鞑子所图。现在已知他们为俺将旗而来。将旗,军之胆。又怎能一退再退?若要再退,岂非示弱敌前!战况正剧,稍微不慎,势必便会不堪设想。不须多言,今日有我无敌,决不后退!”伸手抽出长刀,亲自握住大旗,插在雪中,凛然生威。

    海东士卒勇气倍生。郭云很勇,难以抵挡。但是别的元卒却没他这么勇悍,被牢牢地阻挡在了更远的外边。李和尚睁大双目,盯住郭云不放,正打算从亲兵中挑选出些悍勇的,去试试把他生擒活捉。却不料猛然听见城外号角齐鸣。

    他心中一跳,急忙抬头,想道:“莫不是鞑子又增援来取我矮墙?”左右亲兵面现喜色,听出了元军号角的意思,叫道:“鞑子撑不住,撤退了!”连续猛攻三天三夜,察罕的军队也该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军令如山倒。郭云虽然离军旗只有不到三十步了,却也不得不闻声而退。他恨恨地盯了李和尚的将旗后,怎么样地杀进来,又怎么样地杀出去。李和尚布置在矮墙内的包抄队伍,竟然形同虚设,却是半点也没能拦住他的撤走。只不过,随他入城的百数元卒,能出去的却只剩有二十来人。

    城头上的元卒亦然如潮水也似,滚滚撤走。

    李和尚握住军旗的手攥的青筋迸出,直到此时,他才松了口气。听见马蹄声响,转头看去,却是邓舍驰骋奔至。李和尚舍了旗,刀回入鞘内,忙跪拜请罪,道:“末将无能,没能留下郭云,也没能将之阵斩。请主公责罚!”

    邓舍笑道:“郭云之悍,实出人意料。没能留下他算不得甚么,未能阵斩也非你之错。将其击退,你已经是大功一件。”招呼姬宗周上来,睥睨作态,问他:“姬公,方才一战,你看我海东李将军如何?”

    “臣,臣观战,已然目眩神迷。李将军人物,非臣可以评价。”姬宗周汗流浃背。就他了解,邓舍绝非心胸狭窄的人。此时才击退察罕的进攻,却实在不知为何不及庆功,反而揪住他一时失言的小辫子,诘问不休?

    邓舍笑了一笑,他诘问姬宗周,自有目的在,不过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点到即止,转入正题,道:“鞑子攻城三日夜,各营多数都有调动,这会儿突然撤退,一两万人,肯定会有骚乱。正是我趁机出城的时候。从龙取文登,我援军将至。我却有一封密令,须得转交援军知晓。

    “李将军,你可即刻选调勇敢,换上鞑子的衣着,趁乱混出城去,往去东南,为我传令!”

    李和尚躬身接命,转身自去安排布置。却只见矮墙缺口处,元卒才刚退出不久,又数人奔出了烟雾,翻越跳入。他大惊失色,邓舍便在此处,可千万不可有失,急调未曾退下的刀斧手等,就要围上去砍杀。

    却听得那几人高声叫道:“且莫动手。俺们乃郭将军部,从文登来。”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0 渡海

文登来的几人里,领头那位即原本乐工出身,善吹横笛的海东骑兵军官。唤作柳三的。

    横笛柳三郎的大名,海东军中人人皆知。邓舍也曾有听说,这时去看,果然一表人才。尽管因其才从元军的重重围困中混入进来,所以满面的血污,却依然难掩骨子里的丰神俊朗。邓舍按辔问道:“你便是柳三?”

    “小人便是。”

    海东文武,要论相貌,首称洪继勋。只不过,洪继勋的容貌可以用“俊朗”来形容,并且俊朗中,透出一股清高孤傲。而柳三则不然,是为“俊秀”,俊秀里又自带与生俱来的一点风流倜傥。

    此时他虽然站在尸体枕藉的战场上,却令人如观远山横黛,不自觉地心旷神怡。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出色的相貌常常能给人一个深刻的第一印象。邓舍称赞道:“果然好男儿。”问他:“从龙遣派你来,有何事要与我禀报?”

    邓舍刚才命令李和尚挑拣勇敢,准备出城去文登给郭从龙送密信。这会儿见了柳三,却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因此,没有打算带他入府,便在这战火才息的矮墙内,直接相询。

    柳三躬身抱拳,答道:“郭将军奇袭文登功成,当夜即遣小人来与殿下送信。昨夜城外的火堆,便是为小人点燃。却又有机密军报,必须面呈殿下。”掀开铠甲,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与邓舍。

    邓舍打开,一目十行看过,颔首,道:“我知道了。”随手把信递给洪继勋,洪继勋也看了一遍,信中内容不多,不外乎略述取文登的经过,以及通过刘杨已经与海东取得联系,援军大约半个月内就会赶到。并询问了如果援军来到,下一步是否便按照原定计划实行。

    邓舍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派信使往去文登。城中军卒、将校,多不熟悉道路。你既能趁鞑子撤退的机会混进城来,我且问你,可能再趁机混出去么?”

    柳三答道:“鞑子纵然千重万围,以小人看来,却只若坦途。”邓舍大喜,说道:“好!”拿出密信,交给他,吩咐,“切记,此信中内容事关重大。两点交代:首先,要亲手交给郭将军,其次,绝不可令鞑子看到。”柳三道:“但请殿下放心。”依旧把密信收好,掉头往外瞧了眼,见元军渐渐撤远。夜色渐深。要出城,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再多言,他冲邓舍行个礼,招呼随行进城的伴当,转身就走。

    邓舍又把他叫住。

    柳三大约在混入城前,偷袭过落单的元卒,身上穿的也是元军的铠甲。却有些不太合身,而且稍嫌单薄。邓舍反手摘下披风,唤他过来,亲手给他披上,说道:“夜寒雪重。三郎此去,路远迢迢,万须谨慎。”

    看着柳三诸人灵巧地翻过矮墙,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李和尚道:“主公,柳三在军中的名气是不小。但是他不过乐工的出身,出名的缘故也并非勇敢善战,而仅仅是因其吹的一口好横笛。这般要紧事,只派他一人去办行么?要不,末将再挑选几个勇将,护送陪伴他一起前往?”

    邓舍摇了摇头,道:“从龙取文登,距今才没有几天,柳三便能兼程数百里,赶来我城外,与咱们放火报讯。可见其忠于职事。夜半放火,看似简单,没点智谋,却难免会被鞑子发现。由此可见其智。鞑子围城才撤,他即混入城内,又可见其判断时机的能力。并且只带两三人,就敢深入重围,更可见其胆略。此人虽无善战之名,但勇敢智略,却皆上等之才。有他送信,一人足矣。”

    正所谓:英雄未必不遍地,下下人有上上智。

    话说到此处,邓舍又不由感叹,说道:“从龙军中,尽皆我骑兵精锐,多善战勇将。从龙不用别人,却只用他来与我送信,亦有识人之明。”

    暂时击退了元军的攻势,固然值得喜悦,但是相比郭从龙的成长,却是后者更能带给邓舍欣慰的高兴。

    吩咐了李和尚抓紧时间打扫战场与接着垒筑矮墙之后,邓舍又去城头巡视了一番,然后才与洪继勋诸人打马回府。

    夜晚的雪,纷扬飘舞。一弯冷月,冰雕也似地悬挂在遥远的夜空,时而有云层遮掩。刺骨的寒风盘旋身前马后,卷动道路旁的柳树,飒飒作响。柳三等人顺利混出城外,马不停蹄,奔赴文登。

    真正的风餐露宿,日夜不停。到底数百里路,不是一蹴可就的。他们每人各有两骑,坐骑尽可支撑得住,到的后来人却不能坚持。柳三教伴当们用绳子把腿绑在马上,就这样翻山越岭,横度冰河,走过厚厚的积雪,穿行过广阔的荒野。三天后,到达了文登。

    便在他们抵达文登的当天,连日来的落雪,开始渐渐变小。这一场雪,足足下了有十多天。郭从龙夜袭文登时,地上的积雪才没过一半的小腿,现在已然深可没膝。柳三等人奔至城下,仰头喊话,招呼守卒开门。

    为防备莱州的关保再来夺城,文登的防御布置堪称刁斗森严。续继祖所带的步卒,亦在前两日也过来会合了。加上刘杨的水师千人,守军的数目达到了近五千人,兵源充足,城头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从柳三的位置往上看去,只见满城的红旗,林立僵硬冻在风中。而若从城楼放眼四望,却又可见城池周近山上的林木,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

    守卒百户辨认出了柳三,正待开门,见城内一众骑士驱马来到。当先一人,铁枪骏马,却是郭从龙。那百户心下纳罕,柳三才到,郭从龙却怎么就迎出来了?莫非未卜先知?他探头叫道:“将军,柳三郎回来了。”

    郭从龙勒马城门内,吩咐:“开城门。”城门好几天没开过了,机关差不多被冰雪冻住。十来个军卒使用枪杆、刀刃等物,又是敲冰、又是削雪,累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将城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奔驰而出。

    柳三正候在门外,瞧见郭从龙,也是吃了一惊,忙解开绑住腿的绳子,翻身下马。腿被绑住的太久,血液流通不畅,麻木近乎没了知觉,他站立不稳,摔倒地上。

    郭从龙随之下马,亲手把他搀起来,打量观看。见柳三面色苍白,嘴唇干燥,双眼中血丝遍布,耳朵、脸颊、以及露在外边的手,多有冻疮。去益都数百里,回来文登又数百里,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别说柳三,换个铁人吃不消。

    郭从龙更不答话,直接吩咐亲兵,抬了柳三等人,便要往城中送。

    柳三却不肯便走。他牢记着使命,挣扎撑起身子,摸出邓舍的密信,递给郭从龙。他拿信的手臂,不能自制,颤抖个不住,开口说道:“将军。这是燕王殿下的密令,吩咐小人务必要亲手交与将军。”嗓音沙哑。

    “益都城中如何?”

    “鞑子攻城甚紧,城中士气尚好。只不过,……。”

    “怎样?”

    “小人与燕王殿下见了一面,观看殿下的气色,似乎染上了风寒。”

    郭从龙颔首,道:“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柳三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他在郭从龙的随从队伍中,看到了好几个百户以上的军官,还有刘杨水师中的将领。郭从龙答道:“头批援军来到,本将要去海边,迎接他们入城。”

    援军终于来到了。

    文登海边,停靠了数十艘的船只。有大有小。其中三分之一,是水师的战舰,余下的尽皆征用的平壤商船。一片片的白帆,接连密布,布满了整个的临时港口。转小的雪花,好似琼瑶玉屑,纷摇坠落,落在一望无垠的碧海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分别按照营头,络绎下船。

    岸上,有续继祖、郭从龙提前布置下的接应,引导着他们有条不紊,或先就地休整,或者直接走上通往城中的道路。海边的积雪也很深,不过郭从龙派来的接应队伍早将其打扫的干干净净。并不影响行军。

    郭从龙等人策马来到,一边给不绝于道的士卒们让路,一边寻找来军的帅旗。他也是才接到刘杨的通报不久,只知道来的是头一批援军,大约万人。带军的主将张歹儿。除此之外,究竟来的援军有多少步卒、有多少骑兵,带了多少的粮草,以及随行了多少的辎重,全都一无所知。

    海岸上到处都是刚刚下船的士卒,一眼望不到头。

    混杂在士卒之间,一面面的旗帜打出来。有红、有黄、有白、有青、有黑,有的很大,有的较小。旗帜上的图案也不尽相同。这些,代表了不同的营头。因为船只的载重量不同,所以不可能刚好一艘船就能装满一个编制的士卒,为了便于集合,打出各自的旗帜是非常有必要的。

    每面旗帜的下边,不但有本部的将校,也都还会有几个城内派来的军官或者文员。方便彼此的沟通,不致使得局面产生混乱。

    如果旗帜下是辎重营,抑或骑兵等等,需要携带物事较多的,便先原地休息,等辎重、战马诸物也到齐了,再开拔入城,到城内、又或者城外指定的地点扎营安寨。而若是轻装步卒,携带物事不多的,则就不需要过多等待,只要人员点齐,就可以上路入城。

    上万人马凑在一处,有下船的,有寻找本营集合地点的。有骑兵、有步卒。有碰见熟人的,有找不着袍泽的。有晕船的,有受不了寒冷活动身体的。一时间,岸上人喊马嘶,热闹十分。

    郭从龙抓住几个路过的援军军官,问出了张歹儿所在的位置。难怪在岸上找不着他,原来他还没有下船。刘杨也来了,张歹儿坐的便是他的旗舰。所有船中最大的一艘,很好找。

    人太多了,骑马也驰骋不开。郭从龙索性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亲兵,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海边,召来一艘小船,划至刘杨旗舰的下边。旗舰船楼的上,站了几个百户打扮的水师军官,正在打着旗语,指挥调度别的船只靠岸。

    郭从龙立在小船船头,叫道:“刘元帅、张元帅可在船上么?某郭从龙,前来拜见。”刘杨与张歹儿都是元帅,比他官衔大的多。称得上“拜见”两字。那几个百户勾头往下瞧了眼,自有人去报知刘杨、张歹儿知道。不多时,两人亲自迎出舱外。放下舷板,请郭从龙登船。

    郭从龙穿的有甲胄,以军礼相见。夜袭文登时,他和刘杨见过面。张歹儿一直镇守关北,他两人却是从没见过。张歹儿倒不托大,回了半礼,握住郭从龙的手,笑道:“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快慰平生。”

    郭从龙平素在军中,也常听说张歹儿的名号,知道他可算海东宿将,跟从邓舍的时间很早。或不及文、陈、赵过等上马贼老人,但也说的是一个老资格了。

    拿眼观瞧,只见他龙眉豹头,赤面长须,姿体雄伟,气度浑沉,端得威风凛凛。也许因为久镇关北蛮荒地的缘故,此时虽笑容满面,顾盼间,不经意却便杀气隐现。若把杨万虎比做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刀,那么张歹儿便如同一杆黝黑厚重的铁枪,不动则已,动必风云变色。这个念头在郭从龙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恭声道:“元帅之名,末将亦然久仰。常听主公提及,说元帅曾有言道: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末将也尝窃思,非大英雄,难以说出此言。早不胜敬仰。今得一见,实在得偿夙愿。”

    刘杨在旁边笑眯眯听着,等他们叙礼告一段落,肃手相请,道:“俺们来文登,郭将军你是主人。现在你来俺船上,俺则成了主人。且请入内,有海东好参茶一碗奉上。权且祛祛寒气。”诸人入内,分宾主落座。

    舱内生的有地火,暖气袭人。寒暄两句,道了辛苦,问过一些路上航行的情形,又回答了一番益都战况的形势与现下整体战局发展的情况。郭从龙言归正传,说道:“此番所来援军数目,不知具体有多少?”

    张歹儿的主将,这问题得他回答,答道:“一万三百余人。总计十三个千人队。其中步卒千人队有十个,骑兵千人队有两个。又有一个千人队,是为辎重营。”一个千人队不是一定要有一千人,七百人便可算上千户。郭从龙一听即知,来的都是满员的上千户精锐。

    “辎重、粮草所带几何?”

    “足够全军使用一月。”

    “不知海上航行时,可有减员?”

    “此次所来的军马,半数为我关北虎贲,半数为海东精卒。路上虽有晕船的,但好在路程短,倒没有甚么大碍。”

    张歹儿的关北军,本来按照计划,该抽调八千人,也就是一个万人队出来的。因为牵涉到驻守等等问题,所以此次只有五千人做为先行。另外的五千人,则是从平壤、德川等等朝鲜分省的戍卒里抽选而出的。

    “此番万人之后,不知下次的援军何时可到?又会有多少人?”

    “下次的援军,大约两万人上下。我关北还有三千人,此外,南韩分省有万人,朝鲜行省也还能再凑出五六千人。会分成两批到达。预计全部赶来的时间,至迟,也最多十天之内。”南韩分省,即南高丽旧地。

    “谁人主将?”

    “文平章、庆参政。”

    文华国,现任朝鲜分省平章政事。庆千兴,现任海东参知政事。海东行省,是安丰朝廷设立的。朝鲜分省、南韩分省,还有辽阳分省,则是邓舍为方便管理而自己设立的。因此,这两套班子同时存在。

    分省的班子规格上其实低了一级。文华国朝鲜分省的平章政事,相当海东行省的左丞。他也的确还兼任着海东左丞的位置。

    “庆参政?他不是本该镇守辽西防线的么?”庆千兴兼任武平、惠和等地的总镇,是为李邺的上官。

    “因后续援军中,不少高丽军卒。因此文平章与陈平章协商,抽调了庆参政,也参与过来,专门提调高丽军马,并做为全军的副帅。”海东的军队总共就那么多。要说两三万的汉卒还是可以凑齐的,但是总不能把全部的汉卒都派过来。其实,不止后续的两万人中有近半皆为丽人,便即随张歹儿抵达的头批援军里,也有不少的关北女真人。

    郭从龙了然,又问道:“也就是说,两批援军共有三万人?”

    “这已是海东可抽调军马的极限。”

    “文平章亲来驰援,然则平壤有谁坐镇?”

    “自有姚平章总揽两省。”姚好古,现任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驰援,姚好古坐镇,这是邓舍早在最初调遣海东援军时就定下的方案。郭从龙问的清楚,稍微安稳。他从袖子取出一封文书,打开来,给张歹儿、刘杨观看。

    “这是?”

    “主公才送来的密信。”

    张歹儿与刘杨展开观看,看不几句,陡然抬头,说道:“主公这信里,主公是在担忧?”

    郭从龙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担忧察罕老匹夫围城打援。方才末将在路上,已然看过了。主公命你我商议。并提出不如先不救益都,改横插敌后,先打掉济南。围魏救赵。两位元帅大人,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

    郭从龙愕然,问道:“万万不可?”

    “本将也有一封密信,是姚平章写给主公的。内中也有谈及围城打援之说。不妨先请将军观看。”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1 定计

姚好古写给邓舍的信,前半截内容有关孛罗帖木儿,后半截内容则通过哨探送至海东的情报,详细分析了山东的战局,并提出了对下一步战况发展的估计。所谓“旁观者明”,他的分析与邓舍和洪继勋有着很大的不同。

    邓舍想到了“围城打援”。姚好古更进一步,不但想到了“围城打援”,更考虑到了“围点打援”。郭从龙将他的密信看过一遍,抬起头,对郭从龙说道:“姚平章的意思是?”

    “察罕老匹夫固然有‘围城打援’之可能,却一样也有‘围点打援’的可能。”围城打援的这个“城”,当然指的便是益都。围点打援的这个“点”,却出乎了郭从龙的意料,指的竟是华不注山下的赵过部。

    张歹儿继续说道:“济南距离益都只有百十里远近,赵左丞部已然在华山脚下待了少说有一个来月。请问郭将军,如若在济南城池未破时,察罕老匹夫遣一支军马从益都奔袭华山,与王保保部里应外合,则赵左丞部会何种下场?”

    如若济南未破时,察罕遣军奔袭华山。那么,赵过部前有王保保、虎林赤,后有察罕,前后受到夹击,下场堪忧。十有八九会遭遇大败。郭从龙道:“前有坚阵,后有强敌。赵左丞困守孤山,纵拥军近万,虽不至覆灭,或难逃一败。”说至此处,他不觉脑中灵光一闪。

    “正是。济南未破时,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难逃一败。现今济南城破,又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部会下场如何?”

    “前有大城,后有察罕。赵左丞部新败之军,绝非对手。若济南未破时遇袭,或只为一败。现在若遇袭,甚或会全军覆灭。”

    郭从龙悚然而惊,险些扶案起身,不过随即想到了另一可能,说道:“察罕以三四万人围城益都,至今攻城半个月,寸功未立。他兵力不足,攻我益都已觉吃力,却是没有余力再去奔袭赵左丞部的。”

    “不错。察罕看似没用余力。但是如果他的这个没有余力,其实是故意作态,专门装作给我军看的呢?”

    “你是说?”

    “姚平章以为,察罕老匹夫并非没有余力。他之所以一直没去理会赵左丞部,实际故意给我军下的圈套。”

    “这?……,这怎么可能!”郭从龙不可置信,说道,“末将破文登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没东南,我援军就不可能抵达山东。察罕怎可能未雨绸缪到这等程度?况且,按照姚平章的分析,察罕是有能力奔袭赵左丞部,但是他没有去做。两军作战。赵左丞部近万人,察罕能放着他不管?任赵左丞部屯军华山。一方面阻碍王保保与他会师,另一方面赵左丞部又很有可能会从后面威胁到察罕本军。察罕若真有余力,面对这等情形,又怎可能放任不管!”

    郭从龙提出了两个疑问。两军交战,歼敌为先。察罕要果真有余力,不可能一直放任赵过部不理不问。并且先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察罕就算有心想要“围点打援”,也不可能会考虑到这么长远。他又怎么知道郭从龙能雪夜破文登?他又怎么就能预料得到海东援军早晚会到?

    张歹儿先回答了察罕为何放任赵过部不管的问题,他说道:“郭将军你方才提出一种可能,说赵左丞也许会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但是俺又请问你,赵左丞部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了么?”

    赵过屯军华山下,就没动过,对察罕本军当然没造成威胁。郭从龙若有所思,摇头说道:“没有。”

    “为何没有?”

    “因为赵左丞部先要救济南,后要阻王保保。所以腾不出手来,回援益都。……,但是,赵左丞却到底阻挡住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了。”

    “即便阻挡住了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又有何用?王保保部军马才有多少?”

    “约有两万。”

    “他打下了济南,就算想要去与察罕会师,又能抽调出多少人马?”

    “守济南,至少得万人。他顶多能抽调出万人去与察罕会师。”

    “赵左丞部有人马多少?”

    “八千。”

    “也差不多一万。如此,用王保保的万人折合赵左丞部的万人,赵左丞挡不挡得住王保保又有何用?对益都的战局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还是济南城破后。济南城破前,城中且有杨将军与刘珪部,合计约有两万。换而言之,用王保保的两万拖住了我军的三万人。谁占便宜谁吃亏?”

    “但是主公?”

    “主公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也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困守孤山,委实形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不管对我军,抑或对察罕来说,赵左丞部,实则只是一个死棋。因此,察罕方才有胆量,对之置之不理。”

    不但邓舍、赵过、察罕分别都看出了赵过部的无奈,包括泰山脚下的潘贤二对此也早就看的明明白白。他献计与赵过,提议放弃济南,转攻泰安,要说是步好棋。赵过要肯走的话,顿时便可化死棋为活棋。可惜出于种种的考虑,并且因杨行健也坚决反对,赵过最终没有接受。

    “但是察罕又怎知我援军必至?”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将军也算久经沙场了,当知兵家之事,没有必然。比如你前不久雪夜奇袭文登,破文登城前,你就有十足的把握,你肯定可以获胜么?所以说,人总要给自己留个后路。特别沙场交战,最忌一条道走到底。没有后手。这是万万不成的。察罕的后手,便是赵左丞。反正赵左丞部已成死棋,取之无益,还不如留下来。以防我援军来到,也好做一个‘围点打援’的诱饵。”

    “末将又有不解。”

    “请讲。”

    “察罕已能够‘围城打援’,又何必再留下一个‘围点打援’?”

    “虚虚实实,此乃为奇正之道。”

    “也就是说,主公没有料错,只不过是少预料到了一点。只考虑到了察罕有可能‘围城打援’,却没有想到‘围点打援’。”

    “主公不见得没有想到。你没见主公密信上的末尾,有这么一句交代?”张歹儿重新展开邓舍写的密令,念道,“益都有险,华山道或亦不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为察罕所围,困在城中,城外形势所知甚少。诸将可见机行事。”

    “那该怎么见机行事?”

    “姚平章以为,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又有两条。或将计就计驰援益都;或将计就计先克复济南。”

    “该选哪个?”

    “姚平章建议,上策当为先克复济南。”

    “为何?”

    “济南一下,则王保保必然东窜。泰安城外,才有万余鞑子。然后我军可以大胜之军,裹挟棣州田丰,趁势再救泰安。一旦济南、泰安的鞑子全被我军消灭,便好比关门打狗,察罕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势必即会因此陷入我军包围。如此,我军化被动为主动,此战必胜!”

    姚好古的提议,某种程度上与潘贤二倒是不谋而合。只不过,姚好古的提议立足点在数万援军的到来,而潘贤二的提议立足点,却只有赵过的数千人马。比较两者不同,姚好古的提议显然更为稳妥,更多地考虑到了益都的安危。

    郭从龙寻思片刻,问道:“若取济南,怎生将计就计?”

    “无它。察罕以虚实示我,我也以虚实示他便是。”

    “愿闻其详。”

    “俺料我援军赶来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察罕定然就能知晓。并且,我援军来齐之后的动向,是去救益都,又或攻济南,他也肯定能做到了如指掌。毕竟在东南沿海布置些哨探不是难事。俺刚才已经说过,察罕故示与我军的两个诱饵,一个益都,一个济南。这便是他的虚实。我军若去济南,则益都为虚。我军若援益都,则济南为虚。我军的对策,就在化虚为实。也故意示与他,……。”

    郭从龙顿时醒悟,说道:“我军去往济南,却故意做出驰援益都的样子。从而使得他判断错误。此是为‘化虚为实’。可对么?”

    “不错,正是这样。”

    “但是,元帅你也刚刚说了,察罕老匹夫在东南沿海肯定遍布眼线,而且莱州等地还在关保手中。我数万大军行动,又该怎么才能将之哄骗得住?”

    “关保好说。他区区五千人,绝非我援军的敌手。或者先把他消灭,抑或干脆也如察罕对待泰安,围而不打。”围而不打的好处,可以用不多的人马把敌人困住,不致影响主力行军。

    “还有察罕布置在东南的眼线、探马呢?”

    眼线、探马不太好对付。因为他可能化妆,也许只有一两个人,守在道路要口。防不胜防。张歹儿答道:“彼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且看是他眼线高明,抑或我军斥候了得。大不了,多派斥候,凡军行处,扫荡一空。同时,多用疑兵计。教他分辨不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如果对付关保是斗勇,那么对付元军的哨探,就没什么好说的,斗智就行了。郭从龙问道:“文平章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

    “先取济南。”

    “文平章很赞同姚平章的提议。”

    “虽然主公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此事,却必须报主公知晓。”

    “这是当然的了。”

    郭从龙站起身来,往舱外望了望,见远近帆樯或前或后,还没有调度完毕。不少的士卒仍然没有下船。他等不及了,收起姚好古的信,拱手说道:“事关重大。末将这就回城安排人手,立即赶去益都,好尽快把姚平章的密信呈与主公。”

    张歹儿与刘杨随之起身,道:“将军请先回。待船上军卒集结完毕,俺两人自会随军入城。”郭从龙转身出舱,临走到舱门口,想起一事,折回头,说道:“如果主公同意,不知元帅打算何时奔赴济南?”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2 野人

即便得到邓舍的同意,奔赴济南还需得要有两个前提。

    首先,要等文华国的第二批援军赶到。添油战术是兵家大忌。既然要去打济南,就要集中全部的力量,务求做到一击必中。其次,还要先扫清东南沿海的关保所部。正如张歹儿提出的两个办法,或者先行将其消灭,或者遣派一支偏师,围而不打,把他困住。不把东南搞定,与海东联系的通道就大多依然还在元军的手中,后路有敌,去打济南也无法安心。

    计算现在文登城中的军马,加上援军,以及续继祖部,共计约一万五千人上下,而关保部只有五千人。至少在局部上,海东目前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换而言之,不必等文华国来,张歹儿、郭从龙便可以先见机行事,把关保打掉。

    事实上,文华国第二批援军本来就有另外一个备用的登陆计划,即:不走文登,改走莱州。走莱州的话,等同用海路代替了一截陆路,可以大大缩短军队奔赴济南的时间。尤其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这将会更加的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从而或许可以使得察罕措手不及。

    等到海上援军全部登陆,天色已然昏黑。络绎往城中开拔的军队,纷纷打起了火把。人马喧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条的火龙蜿蜒在雪中。

    张歹儿带来的关北军队里,有不少的女真人,都是骑兵。而且不但有熟女真,还有生女真。熟女真即为类似佟生养这样的,接受汉化较多,虽然在汉人的眼里,他们依旧仍为蛮夷,但是毕竟稍微开化了一点。

    而生女真则不然,只从外表打扮就可以看的出来,野人似的,带着骨质的装饰,裹着野兽的皮毛,驱驰坐骑,肆意奔腾。他们使用的武器,甚至还有许多骨箭,拉开弓矢,往空中虚虚射箭,表现的都非常兴奋。

    可以想象一下,就好比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忽然来到了繁华热闹的大城市,见的都是以前没见过的,吃的都是以前没吃过的,因此表现出过分的兴奋和躁动,显然也是很正常的。

    他们用的骨箭,并非海东军中箭矢不够,没法给他们更换。却是张歹儿故意不给他们换的。刘杨曾经对此提出过疑问,问他为何不给生女真换上更好的兵器与铠甲?换上了更好的兵器与铠甲,岂不是对杀敌也有帮助么?

    当时,张歹儿笑了笑,回答道:“生女真,彼辈虽有人形,实则与禽兽无异。刘元帅可曾听说过,有谁会给走狗穿戴人的衣服么?俺豢养他们,便如为主公豢养走狗。可用之来杀敌,却绝不可待之如人。”

    刘杨问道:“将军待生女真如此,就不怕他们心生怨气?”

    “俺去关北前,主公有几句话送与俺,吩咐俺时刻谨记在心。主公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凡蛮夷,弱则请服,强则叛乱,自古皆然。因此对待生女真不可单以怀柔,务必威服’。俺虽没给生女真换上更好的铠甲与兵器,但是给他们的日常吃用皆与我海东士卒无异。”

    张歹儿随口点了几个此次随军而来的生女真部落,又道:“而且这几个部落,原本在关北不算大的,要没俺的支持,他们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就比如那竖着海东青旗帜的部落,只在半年间,就侵吞了别的弱小部落四五。他们对我海东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怨望?”

    刘杨恍然大悟:“此为示之以好,用之如犬,同时挑拨其内斗,以蛮夷治蛮夷之策。”却与他治理水师中倭人的办法一般无二。

    随后出航的日子里,他也亲眼见到了张歹儿在生女真人中的声望,的确像他说的一样。每个生女真对他都恭恭敬敬。即使一个部落的族长,抑或实权人物,在张歹儿的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出。

    生女真到底蛮夷,军纪不太好。便在出航的前夜,有一个违反军纪的。张歹儿当场格杀,五马分尸,悬首旗杆。没有一个生女真敢对此说半个不字。不但不敢说半个不字,更加的卑躬屈膝,便在那血淋淋的旗杆悬首之下,表现的越发谄媚巴结。

    “元帅此次带来的女真骑兵共有多少?”

    入夜不久,张歹儿与刘杨随军入了城中。郭从龙已然安排好人手再去益都送信,带头的依然柳三。办完这件急务后,郭从龙请张歹儿、刘杨来入帅府,给之接风洗尘。席面上,他问出了上边的这个问题。

    “总计一千四百人。熟女真四百,生女真千人。”

    “熟女真之数尚不及生女真?”

    “早先小平章曾奉主公之命,在关北征熟女真入伍。熟女真可战之力,多数被征集一空。留下来的,本将也还需要他们帮着镇戍关北。所以,这次带来的熟女真不多。不过虽然只有四百人,却皆为精锐。大多都是他们本部族的射雕手,弓马娴熟,可堪大用。”

    张歹儿对待熟女真的态度,与对待生女真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其中或许有佟生养的关系。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更大的原因,却还是在“以蛮夷治蛮夷”上。尽管熟女真与生女真同为女真,实际因熟女真接受汉化的缘故,并且邓舍也多次有意提高熟女真的地位,所以熟女真并不看大得起生女真。熟女真既看不起生女真,并且他们两者之间,又语言相通、风俗相似。所以,利用这个矛盾,用熟女真来治理生女真,再好不过。

    在高丽、关北这块地面上,民族关系很重要。遍布了许多的民族,汉人、高丽人、女真人,甚至还有不多的一些渤海人。稍有不慎,就会动摇政权的根基。不过还好,至少到现在为止,邓舍处理的还算不错。

    “先前元帅提出两个对付莱州的办法,不知究竟打算使用哪个?”

    ……

    通往益都的道路上,柳三与数骑披星戴月,饥则食些炒面,渴则吃些雪水。这已经是柳三在短短的十天不到内,第三次走这条道了。连续多日,不曾得到充足的休息,他甚至可以坐在马上就直接睡着。

    郭从龙挑选人去再给邓舍送信时,考虑到柳三连日来的劳苦疲惫,倒是有想过换一个别人。但是军情急如火,换个不熟悉的道路,也许会在路程上过多地耽搁时间。因此,不得不还是用柳三担此重任。至少,这条道他走过几回了,哪里有近路,何处积雪太深,无不一清二楚。

    前两次,柳三等人都是随身两马。此次则一人三马。昼夜不停。待赶至益都城外,坐骑累坏了两匹。不过本该三四日的路程,只用了两日夜便急行抵达。在城外稍事休息,养足精神,然后故技重施。

    柳三依照前番,一样地扮作元卒,熟门熟路,潜入敌人阵中。这一次,察罕没在攻城,但也不要紧。柳三心细胆大,借助夜色的掩护,穿行过元军营垒间的小路,有惊无险地混到城下,随后搭弓射箭,与城上送去信物。城头守卒核实无误,放下吊篮,拉了他们上去。

    柳三入城不多时,城中高楼上升起两堆大火。火光冲天,惊动元军骚乱,以为城内要出城偷袭。因为便在这几天里,上次元军的猛烈攻城结束之后,邓舍多用疲兵计,常常半夜敲鼓、抑或放火,作出反攻的架势。元军严阵以待,等候了半晌,却与往常一样,丝毫不见有半个海东士卒出城。轮值夜守的元将骂骂咧咧,鸣金收兵。

    短暂的骚动过后,城内城外重归安静。元军的将校士卒们却没有发现,便在他们营外的一处小树林中,有两骑疾驰而出。

    这两骑,正是柳三入城前,特意留在城外的。用意有二。一则,若柳三入城失败,半路上被元卒发现,则还这两骑可以做第二路入城的信使。二来,如果柳三入城成功,则便可在城内升起暗号,那两骑瞧见了,自可不必再等柳三出来,直接回去文登复信。因为入城成功,却不见得出城也能成功。这也是柳三谨慎小心的一面。

    又两日后,信使回来文登。将邓舍的回信报给张歹儿、刘杨、续继祖与郭从龙。两堆大火,表示的意思是:同意姚好古的分析,可以先打济南。

    ……

    “莱州自前毛平章入山东来,即为其屯田所在。又经小毛平章、王士诚的苦心经营,城守甚坚。今又有强兵在内。要论上策,当然围而不攻。但是方今大雪初停,道路阻隔。若文平章援军也走文登,则我军去打济南,就势必会在路程上耽误太多的时间。时间若久,变数就大。

    “所以,莱州,必须要打。”

    “怎生打法?”

    “驱生女真以为前锋。”

    “生女真蛮荒夷狄,怕不会擅长攻城?”

    “以我汉卒为主力,操作投石机、火炮、攻城车、云梯诸物为其后援。生女真虽然蛮荒夷狄,难道蚁附登城却还不会么?将军是没有见过生女真人打仗,我军精锐已然可称得上悍不畏死,但是若与生女真人相比,却还是稍有不如。他们根本就不知死为何物。”

    若说熟女真,特别是那些住在中原的女真人已经几乎被汉化的与汉人没多少区别了的话,那么合兰府等地的生女真却还是保留着他们民族的本色,依旧停留在奴隶制的阶段,散居山谷间,逐水草而居,以渔猎为生。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十分的悍鸷雄劲。

    并且更有另外一部分,居住在更远的乌苏里江、黑龙江中下游流域的,甚至还处在氏族社会发展的阶段,即原始社会,连市井与城廓都没有。没有文明,不开化,愚昧无知。其轻生敢死的程度,可想而知。即便在蒙人的眼中,他们也是当之无愧的“虏种”与“野人”。

    从这个方面来说,也难怪张歹儿压根儿就不把他们当做人看。

    生女真生活的地方,较之辽东更冷。眼下虽山东大雪,这丁点的寒冷,他们却是丝毫也没放在眼里。张歹儿久居关北,也学会了些女真话。次日一早,他即把生女真人集合了起来,向他们训话。

    为鼓舞士气,他许诺道:“今攻莱州,用你们做先锋。若莱州城破,则凡得蒙人俘虏,许给你们作为奴隶。并且战中缴获,但凡军器之外的东西,无论财宝衣帛,谁得之,即给谁。立下头功,先登城池的,赏金牌一面。”

    他所说的“金牌”,是邓舍管理女真地方的一个分化措施。等同转变户籍。抬举女真籍入汉籍。有金牌的,其人之家族在地方能享有特权。待遇与汉人相等,比普通的生女真人高了一头。比如铁器、衣帛等等,便不会再限制他们使用。同时允许他们搬入双城等地居住,乃至与汉人通婚,从而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这是生女真人非常盼望想要拥有的东西。

    军令一下,女真人捶胸顿足,嗷嗷嚎叫。

    ……

    张歹儿动用了八千人,以续继祖部两千人为前导,当天下午,出城奔袭莱州。为防止关保趁援军登陆之机前来偷袭,续继祖部原本驻在文登城北,已经备战多时。倒是不需要再做什么动员,直接就可上阵。

    前锋续继祖,张歹儿自带主力,一万人步骑,丝毫不做掩饰,直扑莱州。刘杨所指挥的水师,虽然有大半都回去平壤,接第二批的援军来赴山东,但却也又分出了少部分,绕道亦走海路,往去莱州。或许不会起到太多的作用,至少能给莱州城中造成一点的压力。

    郭从龙留守城中,送他们走后,回到帅府。吩咐亲兵挂起地图,倒提刀鞘,近前观看。

    东南角的文登城,出文登,走宁海,蜿蜒向西北,过栖霞,至莱州。所经道路二百余里。上万军队,不比三两轻骑,且又是才过雪后,路上难行,最乐观的估计,要走完这段路程也最起码需要五天的时间。

    郭从龙心中忧虑:“也不知关保会不会在半道设伏?”

    ……

    关保没有在半路设伏,他闻风之后,紧急收缩兵力,把放在别的城池的军队悉数调了回来。也就在张歹儿长驱直入的同时,一队队的元卒如同溪流入海,从莱州左近纷纷汇入城中。张歹儿抵达城下。

    ……

    夜色降临,堂内点起红烛。

    郭从龙秉烛观图,绕室独行。一个亲兵在室外听到动静,探头入内,问道:“将军是在担忧张元帅部么?”

    郭从龙皱眉深思,说道:“我援军到来的消息,察罕此时定然已知。他用兵老辣,不会猜不出我军肯定要先克复东南。估算时日,张元帅大约应该已经抵达文莱城下。若察罕遣派一支人马,从后边袭击与我。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分万人为两部分,抵达城下当日,变续继祖的前锋为后队,寻城外险隘处,居高而守,以此来防备察罕从后来袭。然后率主力为前队,开始展开攻城。

    ……

    “张元帅言称,生女真浑不知死为何物。但莱州城中元军,亦皆为骁锐,五千人便可取我东南。张元帅只带了万人,到底能否攻下此城?”郭从龙夜深不能眠,虽在文登,心神却飘去了远在数百里外的莱州。莱州城下,战火刚起。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3 莱州

张歹儿兵至莱州城下。

    当初,关保陷东南时,察罕总共给他了三千人。打下了几座城池后,他发动当地的地主豪强残余势力,又临时扩编了千余的青军。加上少部分投降的益都旧部。他的军马最多时,确如张歹儿与郭从龙等人的分析,达到有五千之数。只不过,他现在可用的其实没这么多。也就三千许。

    因为一来,他把青军多数放在了文登。郭从龙克复文登,这部分人马大多被歼灭。二则,他在攻打莱州等地的时候,尽管因有海东叛将与之里应外合,取胜得很快,却难免也会有所折损。所以,除掉这两部分受到的折损,他还能留下有三千人可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三千来人看似不多,但是也不容小觑,因为多数皆为他本来所带的主力精锐。

    按照常理来讲,莱州内有储粮,城池也很坚固,再有强兵守卫。张歹儿纵然所带皆为生力援军,若想要速战速决,怕也是殊为不易。文登城中的郭从龙因此为他担忧,诚然实属正常。

    然而,胜利的到来,也总如落败,有些会在人的意料之中,更有一些,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比如,关保取东南,获胜之轻易,或许在察罕的预料中;但海东落败之迅捷,却就大大出乎了邓舍的估计。而如今这一出相同的戏码,在海东援军抵达后,不期然地再一次上演。地点便在莱州城下。真可谓:兵家无常胜的将军。

    唯一的不同,敌我双方交换了彼此的身份。昨天的胜利者,如今变作了落败的一方。而昨天的落败者,却成为了获胜的一方。

    就在郭从龙秉烛帅府,费尽心思地想要推测出张歹儿抵达莱州后,也许会遇到的战场情况之时,莱州城下,战火才起,刚经过两三波的冲锋,生女真人便登上了城头。他们使用着种种粗陋却沉重的武器,追击守城的元军。元军略作抵抗,即落荒而逃。不到两个时辰,张歹儿的军队就夺取了城门。

    胜利的果实得来如此之易,援军无不士气鼓舞。张歹儿勒马城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却不由疑云顿生。

    如果说城中都是青军的话,获胜的快一点还不会惹人生疑,但现如今城中明明皆为元军精锐。而且关保之前也曾争分夺秒,把散在周边的军队悉数调入城中,分明摆出了一副凭坚据守的架势。却为何,竟一触即溃?

    他喃喃自语:“却也太过蹊跷。”

    ……

    文登城中。

    郭从龙把莱州战局从头到尾推演了一番。他越琢磨,越觉得心中无底。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次攻城战,因为对手是察罕的关系,却不得不引人再三深思。张歹儿出城前,三军上下皆信心百倍,却也不知到底会不会出现变数?他所忧虑的变数还是那两个。

    变数之一,如果关保主动出城,在半路上设伏?变数之二,又如果察罕闻讯,从后来袭?郭从龙喃喃自语:“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勒马城外,眼见城头与城门内的元军抱头鼠窜,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说道:“不对,此中必然有诈。”

    左右亲兵问道:“城池已为我军所得,还有何诈之有?”

    张歹儿沉吟不语。

    亲兵笑道:“将军却也太过把细。元军虽精,先是数日连克数城,陷我东南,接着又受困雪中,以数千人防守数百里地,一直不得休整。今忽见我大军来到,有些惊慌失措当然难免。且我生女真军虽只千人,人人敢死。因此,我军能一鼓克城,似乎并也不足为奇。”

    “关保,察罕军中骁将。本将从军前,河北、山东都去过,常常闻听他的大名。此人能攻而善守。每战,必身先士卒。今日此战,却接战即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的么?”张歹儿寻思片刻,说道,“传令三军,不要急着入城。先放生女真人进去,试试虚实。”

    他此番攻城,带来的几千人中除了关北嫡系,还有两千多的平壤等地驻军。这会儿见城门大开,正打算鼓勇杀入,不料却忽然见将旗摆动,示意各营稍退,只放生女真入城。顿时,关北军嫡系还还说,平壤驻军的将校们大为不满。

    三三两两,这些人驱马赶至将旗下边。七嘴八舌,问其原因。

    张歹儿细细与之解释一遍,把心中的疑惑全盘讲出。有将校不以为然,笑道:“城门都已经打开了,鞑子还能有甚奸计?张帅,莫不是你看这莱州城中富饶,故此才不愿先放俺们入城么?哈哈。末将斗胆,说笑而已。还请元帅大人毋要责怪。”

    张歹儿皱了下眉头,随即舒缓脸色,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本将虽与诸位少见,却并不以诸位为外人。且大丈夫志在功名,些许城中微利,一点的子女衣帛,何足挂齿?本将实在忧心城中有伏。故此才先放生女真入城。诸位没见么?连带本将关北的本部,也一样的没有入城。”

    “原来元帅大人的关北本部,并不算有生女真?”

    “生女真虏种野人。本将用之,便如鹰犬,怎能算为本部?”

    “到底元帅还是有关北本部。俺们这些平壤杂牌,当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张歹儿久在关北,与平壤等地的将校们来往并不多。这些将校,多数是为文华国的部属。文华国什么人?邓舍的叔叔,在海东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歹儿虽得邓舍宠幸,能和文华国相比么?因此,这些人却不一定就会甘居其下。

    又且在打南高丽的时候,他们中又有很多人皆立下有不小的功劳,可谓尽皆骄兵悍将。虽然奉文华国之命,现在暂时受张歹儿的调遣,对他却不见得心服口服。说不得几句话,便开始有人耐不住性子,冷嘲热讽起来。出言不逊。

    张歹儿身边的亲兵们,也是在关北跋扈惯了的,从来只有他们见张歹儿给别人使脸色,没见过有人竟然敢对张歹儿出言不逊的,当下都是大怒。齐刷刷跨前一步,手按刀柄,嗔目相视,喝道:“大胆!无礼。”

    “哈哈。好威风,好杀气。”

    这些平壤等地的驻军将校们,谁不是刀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丝毫不放在眼中。有带亲兵过来的,也是各自迎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要知道,邓舍从百户起家,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其军中但凡能够出人头地的,别说千户、万户,哪怕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无不都是杀敌杀出来的功劳。别看他们在邓舍面前都老老实实的,走出去,一个比一个骄横。

    便不说别人,只这张歹儿。邓舍一令之下,他服从如山。可是他在关北的时候,却也是端得杀伐决断,一言既出,动辄百十人头落地。他是如此,别的将校也都一样。海东军中又包括上马贼、原辽东红巾、高丽降军,可以说山头林立。所以,不是一个派系的,彼此间压根儿就不会服气。特别上马贼旧部。

    蒙人讲究“根脚”,这上马贼旧部,在海东的军中便算是最大的根脚了。张歹儿不是上马贼。偏偏这些平壤的将校、文华国的部属里,又很有几个上马贼出身的。自恃与邓舍渊源深,顶撞张歹儿几句,浑不当回事儿。嘲笑完了,还咧嘴笑,一副你能拿俺们怎么办的样子。

    张歹儿挥手止住亲兵,斥责几句,转过头,依旧笑容满面,说道:“诸位将军说笑了。”

    他往城中望了眼,生女真军入城已有片刻,厮杀声隐约入耳,大约元军的残部还有负隅顽抗的。他想了一想,做出妥协,说道:“诸位但请再多待稍顷,等生女直军把邻近城门的地段清理干净,确定了没有关保设伏之后。本将可向你们保证,绝对首先先放入城的,便是诸位。可好么?”

    “只怕到时入城,关保军的辎重饷粮,早被不是关北本部的生女真人抢掠一空喽。”

    邓舍军纪森严。这些将校刚才说是城中富饶,似乎想入城中是为了抄掠,实则即便张歹儿不阻止他们,任其入城,他们也是没有胆量随意抄掠民家的。至多在缴获上动些手脚。这也是各地军中不成文的规矩。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显然不切实际。只要不过分,邓舍对此常常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歹儿纯粹看在邓舍与文华国的面子上,才一再做出让步,见还有人不知好歹,不免怒气勃发,强忍下来,问道:“那么以诸位之见,该当如何?”

    “还用说么?元帅你自己也承认了,生女真虏种野人,也就不怕死,真要论及打仗,能比得过咱们么?末将等愿请为前部,先入城中。即便城中果然如元帅所言,真有埋伏,有末将等在,总也能较之生女真人为强吧?好容易抢下城门,不致前功尽弃。这却也是末将等为战局着想。”

    张歹儿默然不语。

    夜色渐渐深沉,城中火光冲天。远远处,有数骑的斥候奔驰而至。飞身下马,跪拜张歹儿马前。张歹儿问道:“怎样?”斥候答道:“沿海港口,尽数被鞑子破坏。并及沿海州县,鞑子撤军来入莱州前,也都有放火焚烧。城中的存粮、辎重等物,皆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几骑探马,却是张歹儿早先放出去,打探沿海周边动静的。

    有平壤的将校道:“形势很明白了。鞑子打的主意并非坚守,而是破坏。因此莱州城一击即破,也就没什么值得可怀疑了。元帅大人,请下令吧。如若你真不想用俺们入城,也请你快一点派你的本部入城。关保还在城内,若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反叫他给趁机逃掉的话。元帅大人?可该怎么对主公交代?”

    张歹儿分兵攻城,只围了城池三面,空出有西边没围。他兀自犹豫不决,说道:“关保或许还在城中。但是方才攻城,本将却一直没见到他的将旗,……。”话音未落,西城墙处,又有数骑骤然奔来。

    诸将齐齐转首观之,见那数骑来到近前,马上的骑士等不及下马,高声叫喊:“报元帅!西城门大开,一彪军马冲杀而出。小人等遥遥看其旗帜,上正打着‘关保’二字。是关保的本军。”

    张歹儿大出意料。关保抽调了数千的精锐,齐聚莱州,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却万万没想到,关保居然真的不战而溃?难道果如亲兵们的解释,是元军因为久不得休整,因此军无斗志么?他再次往黑乎乎的城门口瞧了眼,心中问自己,道:“就这么胜了?”不对,必然有诈!

    ……

    郭从龙面前,摆放了两支算筹。

    一支代表关保,一支代表察罕。变数之一,关保设伏。变数之二,察罕来袭。火烛摇动,他盯着算筹,猛然间心头一动。关保设伏?察罕来袭?如果关保不设伏,反而佯装败北。然后察罕设伏半路,该如何应对?

    ……

    莱州城外,诸将请命。

    他们请命的要求却不再是争先入城,而换成了追击敌人。

    “诸位认为关保何许人也?”

    “察罕的左膀右臂。”

    “关保用数千人,取我东南如风卷残云,易如反掌。今我虽大军来到,以他如此的骁悍,却为何不交一战,稍作抵挡,即望风而走?

    “元帅大人想说什么?”

    “此中必然有诈!”

    “什么诈?”

    “他或会半路设伏!”

    “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

    “先前元帅大人以为,关保会在城中设伏。如今他出城远遁,元帅大人却又以为他会在半路设伏?关保充其量两三千可战之军马。末将倒要请问元帅大人,仓皇鼠窜之际,他有何余力在半路上设伏?”

    “这?”

    “元帅大人久在关北,要说关北苦寒之地,所产尽皆勇士。却怎么元帅大人的胆量?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哈哈。哈哈。”诸将一力要求,想要追击关保。张歹儿默然不语,随便他们讽刺,就是不肯下令。

    当此关键时刻,后军阵上,又三两骑匆忙奔至。马蹄声敲打夜色,动人心魄。来人是后军的监阵官,滚落下马,叫道:“元帅!后军续继祖听闻关保夜遁,不听末将等谏阻,执意孤行,私下引了军马,转去追赶了!”

    “续继祖?”

    续继祖新投之将,急切立功。他又先见郭从龙轻松破取文登,后见张歹儿一战克复莱州,对关保部有所轻视。并且,他更自以为熟悉地形,有地利之得。故此,一听说关保遁走,当即引了军马,不听海东监阵官的阻拦,擅自脱离阵地,抄近道试图绕前截击。

    有他的例子在前,平壤诸将不再与张歹儿多说,纷纷拨马转走,便要各引本部,齐往前去追击。这要是各营散开,任其自行其是,不用关保设伏,也必然自乱阵脚。张歹儿无奈,只得下达军令。

    “留三千人入城。余下各军,用平壤军为前锋,以关北军为后阵。追击关保。”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4 中伏

诸将不和,兵家大忌。

    文华国分兵五千与张歹儿,命他暂时统带过海的时候,也许绝对没有想到,便因为他的这个举措,竟然就会在莱州城下产生诸将纷争的后果。而这个后果,明显地又将会进一步地导致一系列不可预测事件的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可以将之归罪与文华国的分兵举措失误,也可以将其归错与张歹儿的威望不足,尚不足以统帅三军。事实,已经发生。

    ……

    莱州城中。

    郭从龙找到了对付察罕设伏的办法,无它,唯有一计而已:夺下城池后,就入内据守。所谓“无招破有招”,根本就不去追赶。就算关保军的佯装败北装得再像,又能拿我海东援军如何?话说回来,如果去追赶了又会怎样?援军人生地疏,稍有大意,难免就会吃亏。

    郭从龙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想道:“好在张帅足够的谨慎小心,察罕有可能‘围点打援’的假设也是由他带来的。他对察罕的或许设伏应该已然早有防备。即便出现了这种情况,料来也不会上当。万幸万幸。”

    ……

    莱州城外。

    平壤军原本负责围困的城墙地段在城南,既然张歹儿下达了军令,当下一一转向,人人奋勇,个个抢先,铺天盖地地喊叫:“活捉关保!”呼声振地,几欲叫破夜色。一股脑儿打起火把,往关保突围的方向蜂拥追赶。

    张歹儿自带三千关北嫡系,押住后阵,紧随而行。

    山东半岛东西长,南北窄。莱州位处东南沿海,若把它与益都和文登连在一起的话,会形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顶端就是莱州。而且这个三角形还是近似等腰的。换而言之,莱州左下边益都,右下边文登,分别距离此两地的远近也基本相等,都在三百里左右。

    唐时,太宗皇帝伐高句丽,除以步卒走陆路攻取辽东之外,又别遣有舟师自海道趋平壤。这水军一路,就是从莱州出发的。

    莱州附郭有个县城名叫掖县。战国时,齐国的田单打败了入侵的燕军,收复失城七十余座,因为有复国的大功劳,所以齐王就把掖县赏赐给了他,做为封邑。很有名气的。也是莱州一直以来的郡治所在。

    海东援军要想追击关保,就得先从此地经过。他们迎着沉沉的夜色,踩踏地上的积雪,就像是在自家院子中散步一样,旁若无人地直接从掖县城池中横穿而过。四五千人,打起的火把亮如天上的繁星,兴奋的面容好比看见无数羊群猎物的猎手。充耳听见的,只有一声声“快一点,快一点”的催促。开眼看见的,只有一面又一面的军旗,相互竞追。

    过了掖县,再行十五里,城南有山。名唤“高望”。因其峰峦秀特,可以望远,故得此名。顾名思义,可见此山的高度。虽然山东半岛因地势的关系,除了泰山,并无特别高耸的山峦。这高望山,其实也不过只有数百米高下。但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忽有一座山川耸立,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印象,自然不言而喻。倒也算的上一处险要。

    十数里的路程,转眼即到。

    张歹儿远远望见此山。他大吃一惊,急忙问左右,道:“城西外,怎么却有一座山峦?”为将者,不可不知地理。张歹儿临来打莱州前,早把莱州周近的地形了解了个透彻。他明明记得,城西外边是没有山的。

    左右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有机灵的,忙去找来乡导询问。乡导答道:“好叫元帅知晓。这山名叫高望,却并非在城西,而是在城南的。”

    张歹儿左右的亲兵、偏裨面面相觑。却是追的脚滑,只顾撵着前边的平壤军疾奔,连何时偏转了方向都没发现。地上到处都是积雪,白茫茫一片,又是深更半夜,他们且为客军,一时不注意,被关保带着跑偏了方向,要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张歹儿却闻言色变,取下马侧铁枪,横执手中,急命后军,传令道:“吹响号角!教前边平壤军马速速后退!”

    “元帅这是为何?”

    “来莱州前,本将已经仔细观看过地图。莱州附近适合设伏的地方,城东道士谷是一处,城东北万里沙是一处。你们没见,本将带军来攻打莱州的路上,便远远地绕过了这两处地方么?除此之外,这一座城南的高望山也是一处!”

    “高望山名虽高望,其实不算很高。小人看它山峦起伏,也不算宽大。元帅为何认为它适合设伏?即便鞑子要在此地设伏,怕也埋伏不了多少人马。我军追赶关保的,加上续继祖部,有七千人。就算真的碰上些许埋伏,或许也无关紧要。”

    “不然。高望山虽然不算宽大,但它往南不远,接临有大泽山。大泽山上皇城顶,本将问过乡导,说传言是赤眉旧寨。较之高望山,更适合藏军。更重要的,大泽山南边七十里外就是平度城。现今平度早已陷入察罕手中。如果察罕?……。”

    张歹儿说至此处,“哎哟”叫了一声,懊悔不已。若早知道关保会把他们带往城南,那他说什么也是不会同意平壤诸军追击要求的。一叠声催亲兵立刻吹响号角。

    号角齐鸣。他眼往前看,只见追赶关保部的平壤诸军,却好像对此置若罔闻似的,依然一窝蜂地朝前撵赶。他知事不可为,果断地改变了命令,道:“收拢后军。传命下去,凡我关北军本部,一概不得再往前半步。”连叫了三四个将校的名字,“率尔等本部,刀剑出鞘,但闻本将鼓声,即一往无前,救前边平壤诸军。有敢巡睃不进者,斩!”

    又把那四百熟女真骑兵的千户官叫来,吩咐道:“待会儿战事起时,你可引你本部,游离两翼,不必参战。等本将救出了平壤诸军,到撤走之时,断后掩护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张歹儿只顾下达军令,没看道路。坐骑不知碰到了甚么,绊了一绊,险些把他给兜下去。亏得他骑术高明,长枪往地上轻轻一点,顺势坐稳了身形,勾头朝地上瞧去,看见两三锭银子深深陷在雪中。银和雪的颜色相似,因此坐骑没分辨出来。他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必是关保部沿途丢撒下来的。难怪前头的平壤诸军紧追不舍。

    ……

    文登城中。

    郭从龙多日忧心莱州战局,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只要张歹儿不轻军冒进,则或者莱州城池不易攻破,但至少近万人的生力援军却肯定不会有事。他放下了担忧,伸个懒腰,不觉有些饥饿。喊外边的亲兵进来,吩咐取些酒食。亲兵笑道:“将军这数日来都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小人看将军现在心情不错,可是所忧虑的事儿得到解决了么?”

    “俺少说推演了有四五遍。就张元帅的谨慎性子而言,莱州战局,也许不会速胜,但最起码可保我大军不失。”郭从龙按着腰,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笑吟吟地回答,一边探头望了望堂外的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亲兵答道:“将近四更。”取了酒食,摆放案几。请郭从龙吃用。

    临转身出去,那亲兵不经意地说了句:“就张元帅的谨慎性子而言?要他一时大意,不够谨慎呢?”郭从龙愕然,抬起头,问道:“你说甚么?”亲兵道:“小人胡言乱语。”郭从龙问道:“不,你刚才说甚么?”亲兵道:“小人说,张元帅会不会一时大意?如果他不够谨慎呢?”

    如果张歹儿不够谨慎?

    郭从龙拿起筷子,迟迟无法下箸。他记起来邓舍常说的一句话:“诸葛一生唯谨慎,尚且有街亭之败,挥泪斩马谡。况我辈耶?人无完人,兼听则明。我辈可以做的,只有尽力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

    张歹儿也不是完人。如果他不够谨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该怎样应对?郭从龙推盘起身,重又来到地图前边,再一次开始推演盘算。

    假设张歹儿一时大意,轻举妄动,打下莱州后,紧追败北的关保不放,最终中了察罕的埋伏。首先的问题,遇到埋伏的地点会在何处?郭从龙的视线在地图上游移不定,最后确定在了高望山的位置。他提起手指,朝上头重重地一点。如果遇伏,此处最为可能!

    ——,城东道士谷与城东北的万里沙,虽然也都是不错的设伏地点,但离益都太远。察罕肯定不会舍近求远,跑到那儿去安置埋伏的。

    确定了张歹儿可能会遇到埋伏的地点之后,第二个问题:最好的应对办法是什么?郭从龙凝神苦思,如果换了他是张歹儿,他会怎么做?张歹儿不可能会带了全部的人马去追赶关保,至少要留下三千到四千人看守莱州。即是说,他遭遇埋伏时,所带的军马最多六千人上下。

    而察罕即便可以及时获悉张歹儿去攻打莱州的消息,给他传递消息的斥候路上来往需要时间,因而,他埋伏军队出发的时间也定然会晚于张歹儿援军离开文登的时间。这也就是说,他派遣去高望山的埋伏人数不会太多。顶天了,三千人上下。且皆为轻装行军,不会带有太多的大型辎重。郭从龙自言自语:“六千对三千,……。不对,还有关保部的数千人。”换而言之,甚有可能,会是六千对六千。

    六千察罕埋伏据险有备,六千海东援军轻忽无防。夜深雪白,堂外的寒风吹袭入内,烛光忽明忽暗,地图上阴影浓重。室内室外,万籁俱寂。郭从龙遍体生凉。他追问自己:“换了是俺。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的应对方法,简单有效。

    先采用“壮士断腕”之策,割裂平壤军与关北军的联系,临时紧急地人为制造出一道无人地带。随后用“避实就虚”之计,选拣精锐,攻击埋伏军队的薄弱处。“围魏救赵”。再救平壤军脱离险境。

    这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他在竭尽全力地约束本军后阵之同时,双腿竖直,站在马上,极目远望。远处的高望山安静无声。他忽然想起,续继祖哪里去了?

    最起初的时候,他还能看见续继祖的将旗。但好像便在刚刚穿过掖县县城后不久,似乎续继祖部就踪影不见了。他当时也有询问,有人回答他说,续继祖熟悉道路,大约改走小路,抄近道,往前边阻截关保去了。

    现在,高望山已在眼前,续继祖不管抄的甚么近道,总也该到出现的时候了吧?除非?张歹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把这突然而来的念头清出脑外。续继祖部再不耐战,也有两千多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就好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这个想法似的,前头高望山中,陡然间杀声四起。

    ……

    文登城中。

    郭从龙想到了一个应对的办法。

    前半部分与张歹儿的对策相同,“壮士断腕”。后半部分却有很大的不同。张歹儿之对策,重点在自保。郭从龙的办法,却进而试图反包围。他的手指停留在高望山片刻,沿着原路返回,轻轻弹了一下掖县县城。

    他心中想道:“若是真的关保佯北、察罕设伏,则他们之所以肯这样做的原因,不外乎见我援军来到,料莱州孤城不可坚守。鞑子攻陷东南的目的,本就在阻我援军,延迟我援军抵达的时间。现在,他们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继续打呆仗。因此,索性就放弃莱州,主动撤军远走。这样,一则,可以保存实力,关保部毕竟也是有三千精锐。二来,若设伏成功,还有机会顺势再杀回去,把莱州城重新夺回。

    “他们的用意应该便是这两条。如若换了俺是张帅,是不是可以针对鞑子的第二个用意,反而给他们下一个圈套?将计就计,借机把来犯之敌军歼灭一部?”假使见机得早,并且调措得当的话,这个“将计就计”,应该还是可行的。郭从龙盯着掖县,全神贯注,思忖具体的方略。

    “若俺是张帅,当在闻讯鞑子设伏的第一时间,即刻变后阵为前队,间道返回掖县。随后接应前边遇伏军马,故意做出大败北逃的样子。从而诱使鞑子追赶与我。鞑子只要想顺势再夺回莱州,肯定就会紧追不放。

    “待进入掖县地界,我军伏兵大起。前边诈败的军马也再返回头来,狠狠杀他一个回马枪。同时调动莱州城中的人马也出来一部分,可合军一处,可绕道反而抄其后路。如此,形成一个反向的包围圈,纵不能全歼来敌,至少也可以把他打疼!”

    郭从龙想过布局,再想细节。他又想道:“此策好似简单,要想成功地实施,却有两个关键需得注意。首先,当遇伏之时,调动军马的措施必须果断,雷厉风行。其次,何时接应遇伏前部脱困、又何时诈败北走,这中间反过来诱敌入我埋伏的种种时机,亦然需要把握出色。”

    他自问,他可以做到么?思来想去,纸上得来终觉浅。反复斟酌,欲行此事殊不易。他想到的这个计策,非胆大心细之人,绝难施为。

    ……

    高望山中,喊杀四起。

    察罕果然在山中设置的有伏军。只不过,先撞入其中的并非平壤诸军,而是张歹儿正在寻找的续继祖部。这是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察罕的伏军本来等待的是海东援军,续继祖部本来追赶的是关保。他抄近道,绕到高望山前,试图在前截击,却不料阴差阳错,正好撞上了察罕的埋伏。一下子双方都措手不及。伏军不得不提前发动。

    续继祖拨马就走。

    他背有埋伏,前有关保。走不多远,当头一员元将横冲阻截,道:“某关保是也,来将请留下人头!”续继祖哪里是关保的对手?三不两合,被斩落马下。关保纵马往前,正想要补上一刀,顺便砍下他的首级。后边平壤诸军收不住脚,轰然乱响,撞将上来。

    顿时间,夜黑、雪上、山中、火光,纷纷乱乱,杀作一团。

    关保顾不上再去取续继祖的首级,引领部下,与伏军合作一处,鼓勇返身冲杀。平壤诸军抵挡不住,大败溃走。张歹儿按照预先部署,调兵遣将,厮杀直到天亮,方才接应住了败军,手执铁枪,压住后阵,徐徐而退。

    关保掩杀追击,不提防侧翼中受到四百女真骑兵的冲阵,攻势因此稍止。

    他抬头望天,见夜色渐去,天将大亮,再往前看,张歹儿的后阵旗帜井然,虽退不乱。晓得这场伏击战至此已算宣告结束。即使继续往前追杀,估计也占不到更大的便宜了。当下见好就收,命令收军。检点战果,杀伤海东军马两千余人。其中,续继祖部占了大半。

    他哈哈大笑,遥遥向张歹儿叫道:“将军远来,无以为奉。今夜聊且送上小礼一份。且待来日,益都城下,再恭候将军大驾。”指挥三军,自回益都去了。来到益都,察罕正在帐中与人下棋。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5 下棋

察罕在下的棋,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双陆。

    双陆大概起源印度,后来传入中国,唐代的时候便已经风靡全国。至南宋年间,江淮以南地区,双陆几乎绝迹,但在辽、金相继统治下的北方,却仍然流行。有元一代,南北混一,双陆重又在全国的范围内流行开来。算是“才子戏”的一种,尤其到元末,上至宫廷,下到民间,非常风行。关汉卿有名的《一枝花》里,说及他会的技艺里,就有“会双陆”。

    双陆既为棋类,也有棋盘,长方形。玩者分黑、白两方,每方各有十二路。中间有门,门的左右各分六路。六、陆音同,“双陆”之得名,即由此来。其游戏规则,类似后世的飞行棋。

    每方各有十五马。比赛时,先投掷骰子,以点数行走棋子,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先把棋子走尽的算是获胜。关保来入帐中,毕恭毕敬地候在一侧。帐内没什么人,除了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只有两个亲兵侍立左右,时不时斟茶倒水。

    那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名叫孙翥,乃是察罕的谋主之一,年约五旬,相貌生的非常奇特,嘴阔唇厚,眼棱突出,乍一眼看去,好似个猿猴。偏生还留有几缕长须,故作潇洒姿态。此时他见关保进来,洒然一笑,说道:“多日不见,关将军满面红光,想必莱州必有大胜了?”

    当着察罕的面,关保不敢放肆。他偷眼瞟了下察罕,恭谨说道:“小胜而已。”

    察罕浑似未闻,全幅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双陆棋子之上。刚好该他掷骰,放在手里握了一握,轻轻投出,两个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停稳立定,合在一起,是个十一。数字越大,当然越好。他哈哈一笑,拿起棋子走了几步。好整以暇,转头瞧了瞧关保,接口问道:“莱州战况如何?”

    “大帅料敌如神。末将诈败弃城佯走,红贼果然紧追不舍。只可惜未及海东援军完全入我包围圈中,续继祖部却先歪打正着,撞入其中。故此,杀敌只有不到四千。红贼渠首张歹儿用兵甚是谨慎,末将见其虽走不乱,因而,也没有再继续追杀。未能顺势再夺回莱州城池,实乃末将无能。甘请大帅责罚!”

    “杀敌不到四千?”

    “检点首级,总计三千八百余。”

    关保杀伤的海东军马,总共只有两千多人。还是连杀带伤。他报给察罕的首级却就有三千八百余。多出来的一千多脑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只能说,不管上官多么的严厉、精明,总也挡不住部属“下有对策”。

    察罕微微颔首,说道:“用两千人设伏,能斩首三千八百余,你虽没能顺势再重夺回莱州,也算不错的了。可记功一次。老夫问你,你适才说红贼张歹儿用兵谨慎,虽走不乱。却是如何一个谨慎?”

    “当其时也。他前军入我军伏击圈中,后军随即改换阵型。临敌变阵、不显仓促。末将鼓勇掩杀之际,他又以骑兵冲我军侧翼,分明早就准备好的。战至天亮,末将观其依旧旗帜井然,所以说他用兵谨慎。”

    “红贼援军情形如何?”

    “这一次从海东的红贼援军,末将已经侦察清楚。至多万人上下。不过从张歹儿这般拼命地争夺莱州看,或许他们还会有第二波的援军来到。如果末将猜的不错,并且他们这第二股的援军肯定会走莱州海岸。”

    “孙先生,你怎么看?”

    “海东援军定然不会只有这一批。关将军所言不差。臣也以为,至多十日内,他们定然会有第二批军马来到。”孙翥放下棋子,端起茶水,抿了口,又道,“张歹儿之名,臣也曾有闻听。此人久镇关北,是为海东的重将之一。这第一批的万人援军只不过是前头部队,即由他亲率而至。由此可见,在不远之将来会要到来的第二批海东援军的统帅,显然地位会更加的高。臣敢断言,不是陈虎,就是文华国。又可由此推断,这第二批的红贼援军,人数也定然会多于第一批。至少两万人。”

    “也就是说?”

    “两批红贼援军,总共三万人上下。十日左右,或会悉数抵达。”

    “不会有第三批么?”

    “海东人马总数,可战之力至多有十来万人而已。邓贼早先带入益都的便已有两三万。他们能再东拼西凑出三万人来援,以臣的估计,这已是他们的极限。须得知晓,辽东门外,可是还有孛罗虎视眈眈。海东乃邓贼的根基之地,他是不会把全部的军马都调来与主公决战的。所以,只要第二批来援之红贼有两万人,便绝对不会再有第三批红贼来到。”

    “孛罗?”

    说到孛罗,察罕微微蹙眉。他虽然人在山东,耳目遍布北国。孛罗帖木儿自引军出了塞外以来,一直停驻在宜兴州。早先借口粮饷准备未足,后来又借口天降大雪,道路难行。总而言之,迟迟不肯前行半步。

    他心中的那点小算盘,察罕一清二楚。

    说甚么道路难行!还不为的就是保存实力?早先时候,孛罗与邓舍在察罕脑儿有过一次交战。在那次的战斗中,孛罗明面上露布告捷,实际很是吃了点亏。察罕对此岂会不知?说来道去,孛罗就是怕再吃亏,他打的注意其实与田丰一般无二,坐山观虎斗罢了。这还是其一。

    要再往深里分析。孛罗为何怕再吃亏?他为何想要保存实力?还不为的就是察罕!

    邓舍所占的辽东,苦寒之地。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处?比得上察罕所占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么?这边他与海东交战,实力大损,然后眼看察罕吞并山东,势力影响更上一层。此消彼长之下,以后还有他的路子可走么?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现在该选择怎么去做!

    孙翥从察罕的面色上,猜出了他此时的所想。笑道:“主公是在忧虑孛罗么?”

    “孛罗承其父之余威,据晋冀、大同等地。自以为功臣世家子弟,在老夫的眼中,不过黄口孺子而已。论及文韬武略,他连我家的保保也是比不上的。这样一个人,有何值得我忧虑的?”察罕晒然。

    “然则,主公因何蹙眉?”

    “老夫在想的,不是孛罗。”察罕往北边拱了拱手,接着说道,“而是天子。”孙翥若有所思,说道:“主公的意思是在说?”

    察罕道:“孛罗纵然无能,到底蒙古功臣世家的门第。”话不需要说完,起个头,孙翥、关保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察罕是为色目人。首先这一个身份就比不上孛罗。他两人地盘接壤的地带,以往也是常有摩擦。就凭察罕的宣赫军威,孛罗要没有大都的支持,会有胆量这样做么?

    孙翥道:“臣明白了。主公忧虑的不是眼下,而是将来。”

    将来何时?将来察罕在山东获胜之时。准确点说,该是察罕将来快要在山东获胜之时。如果那个时候,天子忽然一道诏书,召孛罗回去大同。察罕远在山东脱不开身,孛罗回去大同,等同甚么?就等同在察罕的家门口放了一只老虎。这怎能不叫人忧虑?

    况且察罕的这个忧虑并非无的放矢。孛罗朝中有人,他察罕也一样的朝中有人。便在前数日,大都传来的消息,说孛罗的人最近活动的很厉害,走通了许多朝中高官的门路,并假托言官之手,给元帝也递上的有折子。隐约传闻,折子上的内容,无非又在拿察罕色目人的身份做文章。谏言元帝,不如把冀宁诸地从察罕的手中拿回来,转交给孛罗驻守。

    察罕用兵数年,全赖晋、冀以给其军,而致强盛。如若元帝真的下了这道旨意,何异虎口夺食?简直就是变相地在动摇察罕的根基。较之谋夺山东,这才是最大的心腹之患。

    孙翥沉吟多时,说道:“现今海内鼎沸,我朝能至今尚有半壁江山,并且渐有中兴之色,皆主公之功。天子圣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而且,主公对皇上的忠心耿耿,世人皆知。朝中又多有高明之士。以臣料来,孛罗虽假托言官,托辞迷惑,纵其说的天花乱坠,皇上却也不一定就会受其挑拨,肯同意他所提出之无理要求的。”

    察罕摇头不言。

    有句话:功高震主。察罕以区区儒生起兵,短短数年,至雄师十万,掩有陕、晋、冀、豫诸省之大部。兵威所至,群雄慑服。何止功高震主。怕在元帝看来,他也差不多要与江南的张士诚、陈友谅等一般无二了。打击强盛的一方,扶持较弱的一方,此为帝王控制臣子的常用手段。

    察罕几乎可以断言,即便没有孛罗的钻营,皇帝早晚也会是对他先下手为强的。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尽管满腹忧虑,神色上没有过多地流露出来,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走子了。看看运气?”

    孙翥应声拈起骰子,转了一转,丢在案上。两个骰子翻来转去,定下来,一个三,一个五,加在一起是个八。他笑道:“却是运气不如主公。”

    “哈哈。”察罕抚须而笑,意甚欢畅。他转头看了眼呆在边儿上的关保,转开了话题,开口问道,“阿保,莱州既然失守,老夫且来问你。依你看来,海东援军到后,红贼会做出怎样的反攻部署?”

    “末将以为,待海东援军到后,红贼的反攻部署,料来不出两策。”

    “哪两策?”

    “或救益都,与我主力决战。或打泰安、济南,断我军退路。”

    “上策为何?”

    “若眼下围困益都的是孛罗军,自然断其退路为上。可惜我军不是孛罗,所以上策当为寻我决战。”

    “这却又是为何?”

    关保答道:“孛罗军战力不强,退路若一被断,军中定然大乱,益都之围不解自开。红贼更可趁机内外夹击,也许可以获得大胜。故此末将说,若围城的是孛罗部,自然断退路为上。”孛罗军的战力的确不如察罕,关保这话倒没有轻视的意思,只不过顺手拉过来做个对比。

    “我军战力远胜孛罗。你以为红贼就有能力可与我军决战么?”

    “正因为我军战力远胜孛罗,所以末将才认为红贼的上策,当为寻我主力决战。”

    “噢?”

    “如孙先生适才的分析,红贼援军之总数才不过三万人,他要去打济南与救泰安的话,单只我济南城中就有两万人,泰安城外又有万余人。不管他选择哪个,显然都是难以速胜的。与其如此,不如索性倾尽全力,来与我主力决战。”

    “泰安城外,固然我军万余人,但其城内,可是也有陈猱头所部数千。红贼去打泰安,可以里应外合。你就怎么断定他难以速胜?”

    “泰安城中虽然有陈猱头数千人,但是益都城外也有我主力数万。”关保言下之意,如果海东援军去救泰安,益都的元军便可以抄袭其后。

    察罕又道:“若他去打济南呢?济南城中虽有我两万人,但是城外也有红贼赵过部近万人。”关保道:“大帅留了赵过至今不打,等的不就是为万一海东援军赶到?他要真去打济南,则便一如他去救泰安。我益都主力当然也能一样地由后奔袭。”

    “益都城中,邓贼颇为善战。你这样随心所欲地调动我城外军马,难道就不怕他趁机突围?”

    “大帅与邓贼交战已有半月。末将方才回来的时候,见路过的益都城墙很多残破不全。邓贼即便善战,战至今日,估计也军力疲惫。我取城也许不易,他出来也是不易。不必要多,城外只需有两万人马,末将就敢担保,他绝对便会没胆量出城一步!”

    察罕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拂乱了棋局。

    孙翥讶然,失笑,说道:“主公?”

    却是关保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两人又分别投掷了几次骰子。本处在下风的孙翥也不知怎的猛然时来运转,接连投掷出了好几个的大点,俨然有了反败为胜的架势。察罕拂乱棋局的举动,分明是在耍赖。

    不过,察罕就是察罕,就算耍赖,也耍赖的教人无话可说。他喟然叹息,引申开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世事如棋,殊难预料。”顿了顿,扬眉作色,调转慷慨,继续说道,“……,阿保,你所说的几条,的确不错。但是前提却放在了不能保证尽快地攻克益都之上。老夫所不取也。”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海东虽来援军,小邓诚为对手。察罕还是丝毫锐气不减。尽管心忧孛罗,纵然战局停滞。他依旧充满坚定的信心。海东援军来,看似益都的机会。但正如世事如棋,说不定一样也是他打破停滞、速战速决的机会。他向孙翥说道:“孙先生,将咱们商议的定策,讲给阿保来听听吧。”

    “要想速战速决,上策唯有一条。”

    “什么?”

    “就如高望山中。”

    “设伏?”

    “然也。”

    “红贼援军会选择何处下手,我军还不知道。纵想要设伏,请问先生,该设伏何处?”

    “此事,将军何必问在下?将军应该问你自己。”

    “此话怎讲?”

    孙翥与察罕相视一笑。笑容一放即收,察罕正色道:“关保接令!”

    关保跪拜在地,道:“请大帅示下。”

    “我军上下,也就你较为熟悉东南沿海。即日起,东南我军之哨探、探马悉数交你管辖。人手不够处,可从各营抽调精锐。但有一点,益都往北、济南往西,所有的道路、岔口、险要,都必须要我军的耳目。无论莱州、抑或文登,又或者其它的地方,凡有红贼活动之地点,任何的风吹草动,老夫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关保恍然大悟,难怪孙翥说设伏的地点得问他。只要提前得知海东援军的动向,底下的事情显然就水到渠成。他凛然接令,道:“但请大帅放心,末将必设下天罗地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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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