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6 万虎
察罕分军两路,同时攻打济南与泰安。他自带河南军,与貊高、李惟馨、孙翥、阎思孝、关保、李老保等围泰安。分晋冀军与王保保,并赵恒、虎林赤、赛因赤、白琐住、普贤奴、豁鼻马诸人辅佐,围济南。
王保保,即扩阔帖木儿,本姓王氏,名保保。
他是察罕帖木儿的外甥,自幼察罕养以为子,更名扩阔帖木儿。扩阔帖木儿的意思,就是青铁。察罕帖木儿的意思是白铁。作为蒙古名字的常用名,这两个名字都是比较常见的。俗话讲,外甥似舅。察罕无子,收养外甥做养子,这在当时也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
至于王保保本名,“保保”的意思,从察罕军中许多将校的名字中也可以看的出来,关保、李老保,名字里都有个“保”字。无非一种常用名。俗语里,“保保”,是对儿子的爱称,也泛指对儿童的爱称。也就是“宝宝”。又有一说,王保保名中的“保保”二字,是蒙古语“保拜”的音译,“保拜”,即宝贝。与“宝宝”一个意思。没甚么区别。
王保保年岁不大,二十上下。
他自幼从察罕征战沙场,虽无勇悍之名,并非猛将之流,但是乃父用兵、将将的谋略方法,却也因长期的耳濡目染,着实学了个十之七八。他本人又聪敏,战场上打熬出来的体魄,性格坚忍。打济南,是他初次独任方面大员。
王保保既然用兵上颇得乃父方略,在攻城这一方面,自然也名师出高徒。汴梁那样的大城都被察罕打下来了,济南算什么?他分军围城。以虎林赤筑垒城东,赛因赤筑垒城北,自与赵恒、白琐住诸人屯军城南。唯独空出了城西边的一面,只以普贤奴引千余骑兵来回巡游,聊作防范。
他的这番安排是有道理的。
济南东边是益都,需得防备益都援军,所以由虎林赤屯驻城东。城北边,邻近济阳、棣州。济阳驻有佟生养部数千骑卒,棣州有田丰的万余军马。也要防备。所以由赛因赤驻扎。换而言之,这两路军马,首要之责,不在攻城,而在防备益都、棣州方面可能会出现的红巾援军。
既然虎林赤、赛因赤之责,首先不在攻城,那么攻城的重任当然非王保保本人不可。察罕为何遣派他统军攻打济南?不就是给他功劳的么?不亲自打下城池,又哪儿来的功劳?所以,他屯军城南。城南与泰安呼应,后顾无忧,可以放心大胆地麾军猛攻。
再有城西,他为何不派军围堵?
一来,围三阙一,向来是围城的惯例,以免围的太死,引得城内见外无生路,干脆破釜沉舟,给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放个生路,才能瓦解敌人的斗志。何况王保保早就侦知清楚,城中不但有海东杨万虎,还有益都旧将刘珪。本来就非拧成一股的绳子。网开一面,或许还有机会用攻心计,把杨万虎与刘珪分化开来,各个击破。
二则,济南是个大城,王保保所率军马不足三万,想要彻底地把城围住,也不太可能。兼且,城西田丰旧地,如今全在察罕军的控制下,放他们走城西,也不怕能逃到哪儿去。故此,城西边,他不围。只用千余骑兵巡弋,其所防者,也不为防城中百姓、士卒逃跑,只为防城中军马由此绕出,转攻偷袭南北大营。
这虎林赤、赛因赤等,皆察罕麾下悍将。
昔刘福通三路北伐时,虎林赤曾多次与关铎部交手,屡大败之。胡安之引以为荣的潞州铁骑谷一战,即关保与虎林赤指挥的,当时他们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一举溃关铎数万之众。后来察罕复汴梁,虎林赤、赛因赤又都立有功劳。
虎林赤原官招讨万户,因铁骑谷大败关铎,升任副帅,现为副元帅。
他与赛因赤等人的功劳,甚至包括察罕在内,可以说都是踩着北地红巾军将士的尸骸血肉建立起来的。济南城里的杨万虎、刘珪诸将虽与小明王、刘福通没甚么太深的感情,称不上忠贞臣子,但是毕竟同出一脉,名义上他们仍然为宋政权的属将。面对察罕军的围城,暂且之间,战端才起之时,倒是还能做到同仇敌忾。
却说王保保攻城。
数万大军铺展开来,四面营栅相望,旗帜如林,号角锣鼓并及战马嘶鸣之声,相继不绝。从抵达济南日起,便一日不停地挖沟垒墙。即使没多少人围堵的城西,也虚张声势,赶了一队队就地征集的民夫,往去日以继夜地筑造工事。
短短五六日间,把城外改造的深沟高垒,内外重复,飞走路绝。
如果说,王保保网开城西一面,是为了以免引起城中死战,那么深沟高垒,就是为了打击城中坚守的信念。又不能坚守,又不想死战,还能怎样办?除了弃城逃跑,别无二选。攻城,说白了,除了攻、守手段,很多时间更重要的,攻的其实就是意志。
济南城外有护城河。王保保围城第三日,即已把护城河填平了。
察罕军队的士卒实在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察罕军法又严而酷烈。多日前,那一场填平护城河的战斗,惨烈之程度,饶是杨万虎久经恶仗,也是头一回遇到。察罕军先以车载土,济南用火炮、投石机、火箭、弓弩阻挡,并遣派勇将出城骚扰。王保保战的兴起,亲披铠甲,督阵再后。
护城河边,飞矢如蝗,走石滚丸,喊杀震天。
胶着苦战两日,主动权时而在王保保方,时而在杨万虎、刘珪一方。到的后来,王保保不但用车载土,——推车的数目有限,战斗中又被济南军破坏了不少,索性更调集民夫以及军中较为羸弱的士卒,人人用布囊负土,随车而行。又命白琐住引精骑驱赶在后。
民夫、羸卒有怯而欲退者,当场斩杀,混在推车上,一并扔入护城河中。时不时有民夫、羸卒在运土的过程中,被城中的箭矢、走石击中,不管死或未死,只要来不及返回的,也一概被推入河中。
被箭矢、走石击中还算好的,又有被火箭射中的,浑身起火,未及惨叫,旋即落入水中,一车车、一袋袋的土跟着倒入下来。火虽熄,人不见。也不知这用来填河的到底是土,还是人。观者变色。
如此,从早至晚,护城河平。
王保保填平了护城河,没有急着进攻。接下来的几天,他一边挖掘沟堑,同时便在距离城外不远的地方,二度冒着城中的矢石急攻,用挖掘出来的土积聚成山,略与城平。堆积起来了一道数里长,十数米宽的高地。
他攻城带的军马不到三万,可他征集的民夫多。山东不比辽东,人烟还是较为稠密的,其所征集的民夫,有来自田丰旧地里的壮丁,也有济南城周围的农人,不下万人。一万来人,挖沟垒山,死伤尽管惨重,进度却还算是不慢的。就在高延世奔赴泰山前几天,济南城外的土山垒成。
垒土山做什么用?用来攻城。
搭建天桥等物,一头放在土山上,一头放在城头上。士卒可通过天桥跑过去,这要比攀援云梯省力得多。不过却也有弊端。天桥这玩意儿,一样是有被砸断可能的。不过,即便天桥全都断了,也没关系。拉投石机、火炮放上土山,调集弓弩手亦登山顶,与对面城池相平,然后弓弩齐发、炮石轰鸣,由此打击城内,也是很有事半功倍之效。
垒土山攻城,看似个笨办法。想要破解,很难。
邓舍攻城,很少用此计,之所以不用,不是因为他没想到,也不是因为他不想用。实在他的每一次攻城战,要不时间紧张,要不人手不足,或者来不及、抑或压根就没那么多的人手去来垒筑所谓的土山。
这还不算最工程浩大的。
但凡围名都、攻雄邑,城中仓储又足、军马又多,难以迅捷攻克的,攻城方常常有城外筑墙的。也就是深沟高垒中“高垒”的升级版。城外边再围一圈墙。从而造成城中内外断绝,彻底孤立的局面。一场围城战打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奇怪。
王保保土山已成,遂大举攻城。昼夜猛攻,分番相代。高延世抵泰山脚下的前一日,也就是昨天,他才刚又对济南进行了一次猛烈的强攻。
昨天的那次攻势。王保保发起攻击是在午时,挑的济南守卒该吃饭的时候。搭建起七八座飞桥,他携带的飞桥不算很宽,丈余。其麾下骁将豁鼻马披重甲,持长刀,引数百死士驰突桥上,先与攻击。二三十的云梯靠住城墙,又有白琐住引数千勇敢,攀附往上,坠而复升,无有退者。
土山上、云梯后,无数的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一起发射。
再用冲车,撞击城门。城门坚固不能破。改而冲撞城墙薄弱处。冲车又重又厚,推动冲车的士卒都用盾牌掩护,自身也穿厚铠。这些精选出来的车手,无一不是力挽奔牛的大力士。每一下撞击,城头为之震动。
然而,济南究竟大城。城墙牢固,仓促难以破坏。杨万虎又是赫赫有名的一员悍将,城头也守的稳稳当当。战至入夜,元军丢下了数百的尸体,收军回营。济南城中,守军伤亡亦有三二百之数。
一场鏖战下来。第二天一早,王保保又攻了半天城池。下午稍微休整,入夜不久,再度攻城。李子繁、高延世部所闻听到的炮响,即王保保这又一番攻城的开始。
接连多日的激战,济南城中的守卒,海东军还好,上至杨万虎,下到一小卒,皆受邓舍恩惠甚多,人人没有惧怕,众志成城,但求一死战而已。
刘珪部则又不然。其军中不是没有勇士,良莠不齐。这几日的苦战,虽然主守南城墙的是杨万虎部,可是刘军也不是没有助防、上阵,伤亡不小。对士气打击的很大。又见西城门外,少有元军围困。起初的血性过去,目睹过察罕军的种种剽悍、威势,就有将校开始出谋划策,向刘珪提议,与其玉石俱碎,何不如走西城门,保全实力,撤回后方?
尽管刘珪每次都把提议的将校斥责了回去,但他到底怎样想的?是否真的不同意,又或者只是故作姿态,首尾两端?没人知晓。
王保保的此番攻城却改变了策略,炮响过后,并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调出了一队队的军卒,打起军旗,巡游城外。察罕乃北地强雄,占据有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的大块地盘,军用又足,士卒且勇。王保保挑选出来的又皆为精锐,列成队伍,打着火把,整整齐齐地出来一转,城头杨、刘两军士卒齐看。火光冲天里,但见其军:器甲精新,军容甚盛。排列最前的千户官与列在队伍中间的百户官们,铠甲外皆被缯绮,金银炫耀,望之森然。城中刘珪军望之气夺。
察罕军士卒川流不息,从左营出来,转一圈,入右营归队。
从济南城围日起,杨万虎就没下过城头,他倒提大斧,挨着垛口,也仔仔细细地观望多时。刘珪在他身边。杨万虎转头笑道:“鞑子军此出彼进,平章大人以为如何?”刘珪年有四旬,强作镇静,道:“这是王保保的攻心计。故意在向你我炫耀。”杨万虎嗤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吃苦耐劳最亡命。不知平章大人麾下怎样,俺们海东军马穷惯了,反正是越见彩头,越有斗志。”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把王保保的炫耀当作了未来的战利品。刘珪干笑不言。
不多时,王保保炫耀毕,又三声炮响,依旧白琐住、豁鼻马当头,率众攻城。
杨万虎早有预备,大斧一挥,整个的南城墙上点满了火把,照耀的城里城外数里地亮如白昼。轮值夜晚守城的士卒有的持枪挺戈上前,有的卷动狼牙拍、檑木等机关,做好施放的步骤。机关多由铁索转动,立时吱呀呀噪音大作,使得听到的人不由牙酸。这海东士卒还真如杨万虎所言,越遇敌人强盛,越是斗志昂扬,一个个勇气百倍,真不愧亲卫五衙的精锐之名。
王保保攻城的手段,还是那几样。
豁鼻马走天桥,白琐住攀云梯。把投石机、火炮聚集在一处,集中往城南墙的一角抛掷、发射。冲车撞墙,飞矢雨集。白琐住带了千余精卒打前锋,皆缚刃在背,衔刀在口,前赴后继,援墙而上。
杨万虎向刘珪微微抱了抱手,道:“平章大人,且请退后。”
他往左右吩咐两句,旗手打起军旗,传令官沿墙奔跑,大声下令。放置在城墙垛口处的强弩、火铳一时俱发,洞甲穿中。只闻听城下人仰马翻,一时间杀伤甚众。火炮等物也迎着元军的矢石,朝着他们安置火炮、投石机的地方,如怒吼的猛虎也似,倾斜发射。夜幕沉沉,地动山摇。
轮到今夜守城的,有两个军官,一个胡苏北,一个方米罕。
他两个人要说起来与郭从龙有些关系。邓舍初见郭从龙时,砍了一个失职老卒的头,责罚了两个军官。这两个军官,便是胡苏北与方米罕。那被砍头的失职老卒乃方米罕部曲。方米罕本为百户,受其牵累,降职九夫长。从中层军官一下子变为了基层军官。胡苏北原为千户,是方米罕的上官,倒是官职没变,挨了一顿杖打。
随后,海东征伐南高丽。郭从龙被编入了方米罕部下,连带胡苏北,一并交给杨万虎,由他指派。自此入了安辽军。
郭从龙屡立功勋,与方米罕等先登高丽王宫,生擒高丽王。战后,论功行赏,郭从龙拔擢三级,方米罕官复原职。换而言之,间接地因郭从龙,方米罕降职。又直接地因郭从龙,方米罕复职。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郭从龙青云直上,方米罕却还依然是个百户。
不过,以他的年龄而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邓舍军中年幼者不少,但是做到百户以上的,只有寥寥数人。官位最高的自然邓承志,然后高延世,再下边就是方米罕。
邓承志虽勇,有左车儿与邓舍的先后调教。高延世将门虎子,只看他会用马槊就知道家中有钱。只有方米罕是真正的穷人家子弟,从军前,只不过是一个流民。为了实现每天能吃到肉的理想,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军功。
他也改名字了,“米罕”是肉的意思,叫方肉不好听。取了个谐音,把“米罕”换了俩同音字。换汤不换药。军中都是大老粗,谁管他用的什么字,所以大多还是依旧叫其原名。
这会儿见察罕军夤夜攻城,万虎以下,诸将身自奋战。方米罕首争前锋,勇敢无前。胡苏北出身积匪悍贼,杀人伍里出来的,也是十分勇猛,弯弧发射,矢无虚发,元卒毙者相属。王保保城下仰望,催战鼓声雷动。
双方你来我去,一场混战,打的不分上下。战至夜深。刘珪虽退,退未走远。城头上也有他的士卒,四五百人,伤亡已近半数。其中带队的一个副百户身中数创,神色仓皇。不小心陷入了七八个元军士卒的围困。他的部下各自为战,一下子没人顾得上他。
方米罕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相隔几步。杨万虎安排守城,是安排每个军官负责几个垛口,方米罕与那副百户刚好相邻。转眼处瞧见,他急提抢往救。一边大叫:“瘦猴!铁牛,这边来。”
瘦猴、铁牛,都是跟随方米罕已久的部下。在方米罕最早任九夫长的时候就跟着他了。东牟山一战,与纳哈出对垒,此两人很立了些许功劳。现如今,方米罕官居百户。他们自然也水涨船高,升任牌子头。
三人一前两后,奔驰近那副百户所在之处。
瘦猴瘦小,趁手的兵器早砍的缺口,丢了换掉,用地上才捡的铁鞭,不由分说,往围着那副百户的一个元卒头上就砸。铁鞭算重武器,砸着就伤,况且砸的是头?那元卒是背对着他的,毫无防范,被砸了个脑浆迸裂。
铁牛壮实,本用的兵器也坏了,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条戈矛。他紧跟着冲到,随手挑开另一个元卒砍向那副百户的长刀,来不及回手再刺,大叫一声,舍掉矛戈,揉身扑上,抱住那元卒,不由分说,开嘴就咬,硬生生撕掉了那元卒的半截耳朵,满嘴鲜血。那元卒措手不及,嘶声连呼,拼命挣扎。铁牛放开手,抬起一脚,把他踹下城墙。
瘦猴与铁牛这厢厮斗,城墙垛口又有元卒爬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爬上来的元卒又从瘦猴与铁牛的侧后偷袭他们。
瘦猴有铁鞭在手,尚可遮挡。铁牛没了兵器,待转头去拾,没时间了,眼见赤手空拳,要死在敌人刀下。方米罕才解决了别的两个围困那副百户的元卒,见势不妙,奔跑赶上。顺路挑起地上不知谁人的一柄短剑,踢给铁牛。手中兵器劈头盖脸,直往那几个才上来的元卒身上打去。瘦猴也来帮忙。铁牛因而得以缓过来一口气,却没去拾那短剑,因为他根本没功夫弯腰。反手拽住垛口上的火把,权且舞动当作武器。三个人齐心并力,把那几个元卒打下城墙。
再回头去看,急赶着过来想要救的那副百户早已横尸当场。而杀他的那几个元卒,一转眼的功夫不到,也先后被其它守军砍死。
顾不上惋惜、伤感,方米罕遥遥听见有人厉声喝叫:“方米罕!你的位置呢?擅离职守!你是又想要降职,还是想要老子直接砍了你的头?”却不是杨万虎是谁?方米罕高声回答:“这边刘军副百户死了!”杨万虎一眼也没去看地上那副百户的尸体,直接命令道:“两片辖区全交给你管!”方米罕大声应诺。
城下以及土山的元军强弓劲弩施射,方米罕只顾与杨万虎对话,没有注意,突然痛叫一声。杨万虎问道:“怎么?”方米罕道:“中了鞑子箭。”何止中箭!那强弓箭矢何等的力道?破其铠甲,洞穿其股。鲜血淋淋,顺着腿,汩汩如溪水,往下流淌。杨万虎终于舍得放眼过来,看了看,道:“伤重,且下城包扎。”转头欲待唤后备军官上来。
方米罕咬紧牙关,拽着穿透出来的箭镞,把箭矢拔了出来。瘦猴与铁牛慌忙一个警戒护卫,一个撕裂衣袍,为他火线包扎。方米罕叫道:“末将虽微,亦国家一将。怎能使鞑子有伤将之名!不需后备替换,末将尚可再战。”有伤不退。
夜空繁星点点,城上战火纷飞。
杨万虎哈哈大笑:“好汉子!这才是咱安辽军里好儿郎。”方米罕年不过十七八,胆气若斯,军中莫不壮之。三军振奋。军人奋勇,呼声动天地,无不以一当百。刘军色变,立在其后的刘珪双股颤栗。
城下王保保远远观看,见杨万虎瘦而矮小的身躯,屹立城墙,明晃晃的大斧担在身后,迎对矢石如雨,稳站不动。时而叱咤,时而喝令。凡一令下,诸将皆忘生。为得其一嘉奖,军卒争先赴死。
他慨然而叹,道:“这怎么是虎呢?简直像是夜叉!”
——
1,王保保年龄。
王保保生年不详。察罕帖木儿生年亦不详。
到了1366年,当时察罕已死,王保保遣兵攻陕西,调李思齐等四路军马来相助。李思齐时年43岁,痛骂王保保,说:“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而反调我耶!我与汝父同乡里,汝父进酒犹三拜而后饮。汝于我前,无立地处,而公然称总兵调我耶!”
“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云云,料来有夸大之处,实乃污蔑之辞,是自居长辈。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王保保的年龄并不大。
察罕与李思齐是一起起兵的。察罕功劳显著,位在李思齐之右,又是色目人,与李思齐饮酒,尚且“进酒犹三拜而后饮”,或许这话里也有李思齐的自夸之处,但是如果察罕比李思齐大很多的话,肯定不会如此。所以,就不说察罕比李思齐小,他两人的年岁不会相差太大,却大约还是不错的。又,察罕死后,其麾下不少的悍将都先后脱离了王保保,这其中料来也是有王保保年岁太轻,资历太浅,镇压不住的原因。
假设察罕与李思齐同岁,再假设他二十岁时收养的王保保,王保保自幼为察罕收养,又假设他当时三五岁。则1366年,他也不过二十七八。二十多岁,未及而立,“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好像也就说的通了。当然了,王保保真实的年龄,甚至有可能还比这个推算更小。
又,王保保妹王氏,在1371年,被朱元璋选为次子秦王妃。秦王是1356年出生的,当时15岁。王氏总不会比他大,就算大,也不会大多少。王保保下边还有弟弟,王氏或许是他的幼妹,但由此似也可推出王保保的年龄。朱元璋称他为“天下奇男子”,说不定,这其中也有因其年少,“后生可畏”的缘故。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7 星光
杨万虎城头督战,杨行健也没闲着。
守城战。要想守得住城,不但士卒要守,城中的居民壮丁也要参与。士卒当然是主力,壮丁们作甚么呢?给士卒们打下手。只有这样,才能把后勤补助这一块儿给解放出来,才能集中把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惨烈的防守战中。
王保保在城外挖沟筑山,济南城内也一样如此。杨行健清空了城边的民宅,组织民夫在城墙内挖掘壕沟。壕沟里挖出来的土,同样地堆积成垒,在城内又建造起来了一条土墙。万一外边的城墙被攻破,有了这壕沟与土垒,守城方的军队便还可以再继续接着负隅顽抗。所谓的“步步为营”,也就是这样了。
杨行健原本辽东一布衣。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辽东也算燕国旧地。受地理环境与天气的影响,生长此地的人,性格多刚毅豪迈,有男儿气。杨行健虽为一书生,耕读传家,但是也不例外。且若无邓舍,他也不会有今天。
辽东的人文并不荟萃,莫说与江南相比,连中原都远远不如。江南人视之,以为关外荒寒边疆。要非邓舍兴起于海东,他杨行健再有学问,估计也是默默无闻。又怎会有机会名闻海东?如今大名更传遍益都。是以,他心中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又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王保保攻城虽紧,他浑没当回事儿。置生死于度外。早抱定了城在人在,城亡人死的打算。
想当初,许多日前,王保保初至城下时,刘珪惊慌失措,其部下将校多有言弃城而走、甚而提议投降的。
杨万虎当时勃然大怒,即命亲兵抬来他的大斧,竖在帅帐外,抽腰边刀,指而说道:“这杆斧头,随俺打下了双城,又随俺打下了南高丽的王京。转战辽东,杀人何止百数!死在俺这斧下的,无论高丽将校、抑或鞑子酋长,数都数不过来。今日,主公以刘平章为济南总镇,以俺为辅。刘平章,诸将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为该当如何?”
他帐外的亲兵皆虎狼之士,闻言奋喝,同时拔刀。
刘珪与部曲相顾骇然。杨行健亦取腰间宝剑,趋步上前,奋然大喝,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向刘珪分析利弊,“自察罕东下之日起,主公便已经急命海东,召集援军。我数万海东百战虎贲,随时可以渡海南下,往而来援。想那察罕因鞑子皇帝的严令,未及准备妥当,便轻率来侵于我。待我大军到日,灰飞湮灭的会是谁,刘平章你想过没有?
“再则,我海东援军暂时虽然还没到,但益都城中尚有数衙的精锐,又有棣州田丰拥军万余,济阳小平章女真骑兵数千。济南,大城也。主公绝对不会不来救我。他们也随时可以驰援来到。王保保军马才有几何?就不用海东援军,济南城也定然有惊无险!刘平章你以为然否?
“又且,济南,益都之门户也。济南若失,益都必然有事。益都如果有事,则主公取山东之心血全盘尽弃。此非一城一战之得失,实干系主公之大计!若因平章降或者走的缘故,致使益都失陷。刘平章纵不念妻子性命,难道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平章久在山东,当知王著故事!
“刘平章,事已至此,诸将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为该当如何?”
早些时日,邓舍曾扩招质子军,刘珪的嫡子并及诸将中许多的子侄也都在征召之列,尽皆被召去了益都。杨行健“刘平章纵不念妻子性命”之句,便是在威胁刘珪。如果刘珪敢投降或者弃城而走,导致益都陷入危险,那么他嫡子的性命,下场会如何,不言而喻。
“难道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这一句,显然也是威胁。海东数万援军随时可至,益都、济阳又都还有不少的军马,山东之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若是察罕败了。那刘珪不管降也好、走也好,既然“此战干系海东大计”,致使益都失陷的原因只要一落实在他的身上,那么秋后算账,他定然最终也难逃一死。王著,益都人,元初有色目权臣阿合马,权倾天下,祸害生灵。王著刺杀之。“王著故事”,即便山东之战最后是察罕获胜了,海东也不缺乏王著这样的勇士。当朝的权相都能刺杀死,何况一个小小的刘珪?
想一想邓舍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威名。想一想海东诸虎将的勇猛,一个个堪称万人敌。刘珪当场表态:“我辈军人,当死国、死战。诸将有言降及走者,斩!”
杨万虎忠则忠矣,勇也勇矣,激愤恼怒之下,说话却有些不太注意方式。要没有杨行健后边的这番补充、剖析,或许只会造成一种后果:当场就与刘珪及其部下诸将闹翻。也不用等王保保来攻城了,直接先来上演一出血溅帅帐、自相残杀的好戏。
即使杀掉了刘珪与刘军诸将,城中尚有他们的万余军马,内部定然不稳。所以说,邓舍派杨行健来做济南知府,实在识人善用。杨行健有谋略,有口才,临危不惧、侃侃而谈,刚好可以补充杨万虎的稍微鲁莽不足。
两人合力,逼迫刘珪下定了决心。才有随后这一系列的据城苦战。
杨万虎与刘珪划分职权。杨万虎主守南、西,当王保保主攻的正面。刘珪守卫北、东。防守之余,若南边有急,亦要及时地予以补充。同时,城中民夫的征集、后勤的支援,悉数交由杨行健负责。
杨行健一日睡不足半个时辰,精神高度亢奋。城中原有的文官,有不少蒙元的降官,一概撤换掉,请杨万虎拨了几个识文断字的军官过来,分片划区,用军法治民。并组织起数百胆大豪勇、可靠能信任的民夫,配合士卒,日夜巡逻城内。又高价购买民家粮、油诸物,同时鼓励大户献纳,精打细算,备以军用。济南城中储粮不少,足够支全城三月之食,但是不能见远者,必不能就近。谁知道这城会守多久呢?未雨绸缪还是必须要做的。他来济南上任时,邓舍给了他数十个亲兵、家丁,也大部分交给杨万虎,上城助战。只留了没几个,随在左右,做传令官使用。
王保保此番攻城开始之时,杨行健才忙碌了一整天,刚闭上眼,想要休憩片刻。闻声而起。急呼左右,乘肩舆,行城中。
星光夜色下,城中搭建起了好几座的高台,上有军卒,悬挂大红的灯笼,俯瞰全城。这是以防止城中生乱。若看见何处有变,高台上的军卒即敲锣打鼓,用灯笼引导方向,自有巡逻士卒奔驰往赴,以平乱息事。
杨行健便行在一处与又一处的高台间,一边按照区域,检查城内各处的情况,一边指挥民夫,奔驰助战,络绎不绝。
济南有好几年没怎么见过战事了。何况王保保攻城,呼喊声惊天动地。又并且益都才换了主人,邓舍立足并非太稳。城中遍有传言,有说海东援军快到的,有说海东根本没派援军来的,甚有说邓舍早全军撤退回去辽阳了。有说杨万虎连南高丽的王京都打的下,守个济南城绰绰有余。有说察罕天上将星下凡,凡夫俗子难是对手。又有见多识广的,举出徐州城的例子。因芝麻李顽抗,脱脱克城后,大肆屠城,杀了个鸡犬不留。隐隐中为假如城破之后而担忧。民心动摇。
城中百姓中,托李首生的福,杨行健安插的有细作。这种种的流言传闻,他尽皆知晓。心中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跟随在他左右的属官、亲兵们只看到他安定不乱。杨行健转望南城墙,见矢石如雨,打入城内的炮石,很短时间内,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差不多好几步高下。
有属官道:“大人,城中流言多起。这才守城了没几天。若没得力的措施加以扭转,长此以往,后果堪忧。”
杨行健微微一笑,道:“毛贵、士诚经营山东日久,城中百姓烧香吃素者不少。国教根基深厚。纵有流言,有何惧焉?”
“烧香吃素”,说的是白莲教。白莲教的主要教义承袭的乃是佛门净土宗,为发展在家教徒,其教规不禁婚娶,但是禁食荤腥,“断肉食菜”。宗教的力量很强大,特别乱世里,民不聊生、生无所望,精神信仰的力量便更加会成为支撑人生活的唯一支柱。
杨行健虽不信白莲教,——其实海东上下,文武诸臣,也没几个信奉白莲教的。白莲教的“五戒”,其中有一条“戒酒”。只从这一条,就能看的出来。没事儿的时候,邓舍常召功臣诸将饮宴,没谁不喝酒的。即使王士诚等益都诸人,也没有说滴酒不沾的。很大程度上,白莲教只是一个手段。现在,就是运用这个手段之时了。
杨行健沉吟片刻,道:“选城中的忠贞教众,组成队伍。人不需多,多分几队。日夜轮班,游走城内。走到处,皆高宣佛号,诵教义经典。引居民转念弥陀,坚定他们同生净土之念。”
刘福通所部,遇到艰险的时候,常有同念佛号,以坚信念的举止。杨行健此为事急从权,姑且学而用之。眼下形势,指望用华夷的分别、民族的大义,又或者忠君报国的思想去鼓舞居民团结抗战,很明显是不切合实际的。杨行健绝非迂腐之人,只要有助守城,对他来说,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属官闻令,自去安排布置。
“只这一项布置,怕还不够。不信白莲教的民众也有。叫城内寺庙、宫观里的僧人道士,也出来组成队列,宣谕城中。城中居民不是传言察罕天上将星下凡么?我海东在益都之东。本官记得不是也有传言,‘紫气东来’?真人自东而来。教僧人、道士们好好给百姓们批讲批讲。”
“紫气东来”,这是赵忠早先在益都散播的传言。此时又用的上了。
“再请刘平章、杨将军,堆积日来斩获的鞑子首级,放置城内,给居民观看。以坚其守城之信心。”杨行健往边儿瞧了眼,示意指派办此事的官员近前,低声补充道,“堆积的首级多少不要紧。记住,务必要紧多挑拣几个长相威猛的,诈为鞑子猛将。昨日守战,胡苏北胡千户不是斩获最多,论功第一么?把他杀死的鞑子数目再翻上两倍,遍传城中!”
这一招叫竖立英雄典范。
一个英雄,在激励士气方面,往往比十员猛将都管用。杨行健久受邓舍的熏陶,往日常见邓舍使用此计。杨万虎的部队打下了王京,邓舍就赐予其先登入城中的千人队一个“汉阳营”的美称。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属官心领神会,转身自去。
夜色深沉,战火不绝。一行人立在城内,兀自觉得地表震动。朝着南城墙处看了多时,见敌我士卒厮杀喊叫,纠缠鏖战不休。又远远望见杨万虎的身躯挺立城楼不动,刘珪悄悄地向后一退再退。有人面带忧色,问道:“大人,鞑子围城已有数日。不知主公的援军何时会来?”
“援军之事,自有主公运筹。守城之责,在你我众辈。
“方今天下逐鹿、群雄竞起。南北英雄,北地唯有主公与察罕两人而已。田丰鼠辈,抱窜于棣州;孛罗狡兔,观望于宜兴。此两者,皆小儿辈也。今日济南之战,可谓决定北地的气运一战,势必天下瞩目。诸公皆饱学高明之士,不必行健来讲,也定然对此早已心中有数,清清楚楚。
“济南胜,则诸公的赤胆忠心,主公定不会相忘。济南失,则诸公之伟烈英名,亦必传遍南北。此战,对于你我而言,是成则显贵,亡则青史。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既然如此,援军何时会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此为行健的微末浅见,诸公以为如何?”
杨行健左右的属官、亲兵,皆亲信人,都是海东旧人。人皆振奋,都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一队队的民夫,在士卒的监督下,抬着开水、饭食,以及补充战斗消耗的箭矢、用来打敌的瓦片、木石等物,川流不息,经过杨行健等人的身前,送去城头。杨行健果断敢为,先采取措施安顿民心,又用言辞激发出来属官的勇气,仰头看了看天色,繁星点点,长夜未央。他拍了拍肩舆,吩咐:“去城头,本官要与平章、将军同肩并战。”
肩舆,轿夫们抬在肩膀上行走的。他高高踞坐其上,打发了属官各安其职,然后只带了三两个亲兵,径往城头奔去。
他去上城头,可能对守城的战斗不会有帮助,但是以他文臣之身,竟然有胆气登城观战,对军中的士气与城中的民心却定然会有不小的鼓舞。越近城边,危险越大。地面因挖掘壕沟的原因,起伏不平,甚不好走。
城外察罕军的投石机、火炮,不时打入城内,或者在城头上滚两滚,坠入内城墙下。落的不是地方的,一块巨石就能冲垮好几座民宅。巨响不断,烟尘漫天。直教人分辨不出,没火把照明处,黑压压的难见五指,到底是因为夜色,抑或还是因为烟尘。
好在住在城边的居民早就已经分散入了城中。除了民夫、士卒的误伤,人员的伤亡并不算多。
除了巨石、炮弹,还有城外土山上射进来的箭矢。嗖嗖嗖,落雨也似。穿过土墙,走过壕沟,轿夫们迎着箭雨,顺着马道,艰难地朝城头上行走。路过的民夫纷纷给他们让道。落箭太多了,民夫们动辄便有中箭,惨呼痛叫,随即被扶下抬走。杨行健坐的位置高,相比之下,危险性更大。跟在轿子边的亲兵从者抬起盾牌,为他遮挡。杨行健看了眼两边闹轰轰的民夫队列,几乎所有的民夫都在看着他。他略整衣冠,正襟危坐,道:“去掉盾牌。”
“大人?”
“去掉盾牌!”
盾牌撤掉。露出他毅然坚定的形象。冒矢石,神色泰然。也不知从谁人先起,民夫的队列渐渐安静下来。中箭的不再高呼,引浆的陷入沉静。一个、又一个,一队、又一队,成十上百,成百上千的民夫,跪倒在地。无数的人,仰望他高高在上,迎面箭雨,神色自若,一步步,登上了城头。
“杨大人!威武。”
是夜起,城中传言顿息,居民遂安。城头上,星光灿烂,杨行健下了肩舆,与杨万虎并肩而立。纵枪林箭雨,他们丝毫也无忧惧。两人相顾一笑。虽一文一武,此时不免惺惺相惜。杨万虎道:“大人来了?”杨行健答道:“为将军助阵。”沉默了片刻,杨行健又道:“王保保攻势虽锐,不足惧也。”杨万虎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极目远眺,视线投往南方。
透过重重的夜幕,往南。经由灯火通明、正在热火朝天筑造营垒的高延世、李子繁部的头上再往南。同一片的璀璨星空之下,南方往南,泰安。守益之关键在济,守济之关键在泰。泰安在,察罕河南军无法北上,则无以支援王保保。泰安失,察罕与王保保河南、河北军会师一处,则济南难保。
——
1,刘福通所部,遇到艰险的时候,常有同念佛号,以坚信念的举止。
历史上,红巾军东征高丽。时值冬日,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三军士卒冻伤者甚众,皆聚集帐内,唱诵佛经,互相取暖。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8 雄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同一片星空下,益都城内,燕王府里。邓舍中宵披衣,缓步院中。清风徐徐,吹皱一池秋水。月色清朗,庭下如积水空明。垂着厚厚帐幕的室内,隐有红烛的光芒映出,掺和了月光,一并洒在阶前。偶尔闻听有鸣叫声当空而过,稍稍打破了这安静的夜晚,却是夜鸟飞掠。
洪继勋与续继祖、罗李郎随行在后。
洪继勋才从海东远来,城中尚无合适的住所。因此邓舍索性安排他住在了府中。而续继祖与罗李郎两人,一个与王夫人乃兄妹的关系,一个同罗官奴乃父女的关系,而今也算半个家里人。现在又分别管益都的军政。所以邓舍也把他两个专门叫了来,吩咐与洪继勋一块儿,暂时一样住在府中,以方便随时咨询。
邓舍身为主上,半夜不睡觉,出来院子里转。他们不知道的话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不能不一起陪着出来。
几个人在院子中走了会儿,行至一棵树下。从出来庭中到现在,已经有多半晌了,邓舍倒也古怪,按住腰畔的玉犀带,只管这么转来转去地走,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洪继勋几人跟在后边,不免纳闷,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
罗李郎偷眼观瞧,见他面沉若水,看不出半点的波动,但再看他按住犀带的手,时而用力,时而松开,却暴露了其内心中必有所思。只实在不知到底是喜是忧,究竟何种意思。大起胆子,问道:“敢问主公,可是在忧虑济南与泰宁的战事么?”
邓舍摇了摇头,道:“济南两杨,文武双全,虽刘珪稍弱,但是杨万虎有万夫不当之勇,杨行健胆略、智谋皆高,亦足可安抚民心。并且,又内有安辽军的精锐悍卒,外有赵过驰援。纵然王保保十万之众,一时也但可保无虞。我十分放心,并不忧虑。”
续继祖接口问道:“那么,主公所忧者,必为高延世了?”
高延世与李子繁只带了两千人,需要完成的任务却很重。要得以泰山为分界线,把察罕与王保保两军分割断开。尽管有一些新式火器的帮助,并且有泰宁与济南两座城池的呼应,但是难度还是非常大的。
邓舍又摇了摇头,道:“高延世,勇将。其为人争强好胜。有他在泰山,我敢断言,只要他人不战死,泰山防线便定然不会丢失。李子繁虽勇猛不及高延世,然而用兵有方略,比较稳当。他两人配合,有急有缓,天衣无缝。再有潘贤二,好用奇险计,正适合绝地求生。泰山,我也并不忧虑。”
既不担忧济南,又不担忧泰山。罗李郎又道:“这么说,主公定然是在担忧泰安了?”
邓舍默然无言,半晌,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泰安陈将军,说实话,我了解不深。但是我相信续平章的判断。泰安,济南的门户。我相信陈将军必知轻重,能把城池守的很好。”
这就是邓舍的高明之处。拉拢人心在不动声色间。反正他目前捉襟见肘,早已是没有军马可以派去驰援泰安了。既然听天由命,何不干脆顺势送个人情与续继祖?续继祖曾大力保证过,陈猱头不会弃城、也绝对不会投降,会与元军血战到底。如果续继祖对了,是邓舍用人不疑。如果续继祖错了,是续继祖判断错误,邓舍则又大可以或借机夺取兵权,抑或宽大为怀,不以为咎,好言抚慰。两者皆可视形势而定。前者暂且不说,若是后者,试想,续继祖犯下这么大的错,邓舍却还能宽大待之,依旧信为心腹,如此,还不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死心塌地的忠诚么?
罗李郎奇怪了,道:“主公又不为济南担忧,又不为泰山担忧,又不为泰安担忧。然则,主公何故中宵不眠,秉烛夜行呢?”
“洪先生,可知我意否?”
洪继勋一反常态,今夜没抢着说话。夜晚风凉,他掩了掩衣襟。听邓舍问话,“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下意识地想摇两摇,随手又收合起来。沉思片刻,他说道:“主公夜深不眠,披衣行走中庭。所思者,……。”用折扇往城南点了点,问道:“可在南边?”
“知我者,洪公也。”
山东半岛,北有黄河、渤海,西有泰安、济南。此数地,固然天险、坚城,要论齐南要塞,却非穆陵关不可。
穆陵关位处沂水与临朐两县交界处的大岘山上。道径险恶,两侧有长城、书案两岭,群山环护,地势狭窄,仅容一轨可过。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已是举世闻名的雄关。号称“天下雄关我为祖,万里长城独占先”。
察罕用兵老练,如果泰安与济南果然如续继祖与邓舍所料,坚守壁垒,使得他久攻不克,其远来之军,势必不会长久的顿兵城下。旷日持久,徒然沮丧士卒的锐气。他定然别出机杼,转道别处。最大的可能,会改而直接奔袭益都。
走泰安,往益都,路上一马平川,山川阻隔不多。唯一的关卡,便在临朐穆陵关。
东晋北伐南燕,时为晋将的刘裕,走的便是这条路。当时南燕的都城青州,即益都。刘裕过关之后,高兴地指天说道:“吾事济矣!”可见穆陵关之险要。再其后,南朝宋叔孙建攻青州,唐代李道古伐缁青节度使,皆道出于此。
邓舍口中称赞洪继勋善解人意,面上的表情却还是没多大变化。罗李郎倒抽一口冷气,道:“主公的意思是说,察罕很有可能会经由穆陵关,间道奔袭我益都?”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山东战事一起,我海东援军随时可到。此事显而易见,察罕岂会不明?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察罕,枭雄也。他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两座坚城,却反而轻易放掉位处山东首脑之地的益都呢?不管泰安、济南守或守不住,早则两三日,迟则三五天。他定然提军西上。”
既然如此,坚守泰安与济南还有什么意义?有两个意义,首先,至少能暂时地拖住察罕的步伐。其次,只要这两座城池不丢,察罕即便西取益都,最不济,也可以绊住他的一部人马,使其无法后顾无忧地全力来攻。
“那若察罕取道穆陵关西上,主公以为我军可守得住么?”
邓舍没有说话。关卡再险,得看敌手。洪继勋斩钉截铁,道:“益都必有一战!”等于间接地做出了判断,穆陵关守不住。
续继祖熟悉山东地形虚实,也认可洪继勋的判断。他皱了眉头,忧形于色,道:“料来难以守住。守军太少。”关上守军只有一两千人。
“为何不速速增援?”
邓舍并非没有增援,关上的两千守军,有一半都是新才派去的。他也并非不想再多派点援军过去。可如果把军队都派了出去,益都谁来守?要知,察罕若是西上的话,取道穆陵关只是其中的一条路。他还完全可以绕过临朐,经由稍微靠西北方向的淄川,单刀插入。与其防不胜防,不如集中军马,准备决一死战。
罗李郎胆气不足,颜色大变,面容苍白,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月光如水,漫天星辰。深蓝的夜空,沉静无声。众人一时,皆沉默无语。风吹动树梢,沙沙作响。邓舍问洪继勋,道:“海东的援军走到哪里了?”
“刚刚调集完毕,正赶往平壤集合。”
“何时能赶来益都?”
“最快,也还得半个月。”
集结军队是很繁琐的,尤其仓促之下,更急切不来。就不说别的,只运这么多人过海,船只、水手就得需要不少。再则说了,也不能止士卒渡海,粮饷总得预备。益都将临战事,指望粮草全由益都供给,不太现实。何况辽东也面对大敌,有孛罗屯军宜兴州,海东不能视若不见。换而言之,海东不但肩负支援益都的责任,更兼有时刻备援辽东的任务。
林林总总下来,半个月算快的了。
而察罕要从泰安西上,却只需两三天便能抵达益都城下。而且再假设他不放心那如芒刺背的穆陵关,即使决定取道临朐,加上破关的时间,至多也不过三五日。两边的时间一相对比,益都将会要在不久的将来独对强敌,几乎板上钉钉。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压抑。当察罕还在泰安的时候,似乎很远。忽然一下子,他就要出现眼前。他那如雷贯耳的威名,其部可止小儿啼哭的凶悍,以及所向披靡的胜绩。就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罗李郎几个的胸间。
续继祖不安地用手来回摩挲剑柄,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反应过来,急忙又悄悄归回原位。
邓舍恍若未见。他依旧的神色不变,伸出手来,往旁边的树干上按了两下。树不算大,随着按动,前后摇晃,泛黄的叶子缤纷落下。他仰起头,任树叶落在肩膀、身上,许久,悠然叹息,说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洪公,天冷了,该要加衣。”
“见一叶落”、“睹瓶中之冰”,语出《淮南子》。“风起青萍之末”则见于宋玉的《风赋》。
邓舍的这两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看似与眼下的危机形势毫无关系。但是洪继勋博学之士,闻弦歌而知雅意,却立刻行起了大礼,撩起前襟,再拜而言,说道:“今当强敌,益都彷徨。独主公不以为意,披襟以当之。则察罕虽狠,何足惧哉?闻主公此言,臣心定矣。闻主公此言,益都定矣!臣为主公贺喜,臣为益都贺喜!”
续继祖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罗李郎也读过不少诗书,适才的惊骇过去,微一思索,随即明白了邓舍与洪继勋对谈的深意所在。他喃喃吟诵道:“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飚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察罕,……。嘿嘿,察罕。”
邓舍轻轻拍打着树干,一手负在身后,仰起头,闭上眼,静静感受沉沉深夜里来的快哉秋风。风从府外来,从遥远的西方来。行经千山万水数百里地,经过了济南,也许还经过了泰安,吹至此地,拂过他的面孔,似犹自带有未曾退去的杀气。又恍惚一股自有的豪气。
风起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
邓舍似看到了济南城头,杨万虎持斧督战。又似看到了泰山脚下,高延世突围冲阵。他侧着耳朵,好像听见了甚么。他以手加额,像是对鏖战泰安城楼的将士们表示致敬。风声掠过,夜鸟惊飞。杀气盘旋益都城,豪气冲霄丞相府。
风起青萍之末,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细思这走来一路,辽东杀鞑子,海东杀丽人。南征北战,从一个小小的百户,两年的功夫,坐拥数省之地,麾下十万虎贲。察罕,诚为英雄。但海东邓舍的大名,却也并非虚得!就连杨万虎、高延世、陈猱头此辈,且不畏惧察罕,况且邓舍?两虎相争,毋庸多言,且只看究竟谁胜谁负!
察罕只要敢来,邓舍便敢与之争衡相抗,比较高下。更何况,益都此战,不但关系海东气数,又最是华夏、蛮夷两不立!
察罕的军功,皆从北地红巾上来。说白了,都是从屠杀汉人上来。他维护的蒙元,即为邓舍的仇敌。赞其为枭雄,是英雄重英雄。然而可是,彼之英雄,我之仇雠。赞许并不一定就代表友好。邓舍久处高位,或许很多地方都有些改变了,只有一点,他牢记着他的祖宗血脉。汉人的传承,须臾片刻,丝毫不敢有所忘却。
邓舍半夜不睡觉,还有适才的手握玉带,时紧时松,的确皆因有所思。但他的所思,绝非因察罕之将来,而心存畏惧!他问道:“谁人为我,且唱军歌?”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秦始皇,汉武帝,雄兵百万清胡尘。……。”
此首军歌,乃邓舍专为军队所作。上至秦汉,下至唐宋,其中的华夏英雄多有称颂。续继祖新投不久,还不会唱。洪继勋、罗李郎却都是会的。才起头唱了一段。邓舍打断,道:“且转唐宋段落。”
“隋唐名将千千万,我之盛世万古扬。何止武,单说文。河南洛阳王玄策,单人独骑灭敌国!满堂花醉三千客,盛唐气象夸浑雄。我皇宋,岳武穆,一片丹心报天子,精忠报国世所闻。怒发冲冠凭栏处,愿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本来这一段还该三复咏叹。邓舍手打节拍,直接把咏叹掐掉,又道:“且歌尾段!”
“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
歌意雄浑,曲调慷慨。几句词儿唱下来,罗李郎苍白的面色也似因此得到了些许的好转。初次听闻的续继祖,也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风起青萍之末,飘忽淜滂,激飚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邓舍有胆谋夺益都,便早就做好了与察罕正面相抗的准备。尽管因察罕来的太快,不及作充足之预备,但从始至终,他压根就从没有过半分的惧意。他此时的胸怀中,风雷起。意气风发,热血沸腾。
彼之英雄,我之仇雠。他说道:“鞑子。……,嘿嘿,鞑子。”收回拍打树干的手,抽出腰间的短剑,反转来,递给洪继勋,道,“以我此剑,传命三军。即日起,秣马厉兵备战!”
“是。”
“并遣侦骑,往去泰安。察罕军倘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邓舍顾视众人,微然一笑,又问洪继勋,道:“洪先生,还记得昔日关铎问志,我怎么回答的么?”
——
1,穆陵关。
南燕主鲜卑慕容超没有守穆陵关,放了刘裕轻松过关。刘裕入关前,就说道:“我一得入岘,则人无退心,驱必死之众,向怀贰之虏,何忧不克!”既入关,“举手指天”,又欢喜地说道:“吾事济矣!”
察罕与王保保围益都时,安丰曾派有援军过来,之所以没能指上用场,也便是因为被阻在临朐之外。“刘福通以兵援田丰,至火星埠,扩廓帖木儿遣关保邀击,大破之。”火星埠,即在临朐西南。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9 泰安
昔日关铎问志,邓舍的回答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主持沉浮的究竟是谁,他并不知道。所以,他常常仰望星空,同时对此保持敬畏。但是,这敬畏,却往往又会成为激发他向前的动力。“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七个字,身为一个穿越者,他从来就没信过。然而,话从另一边去说,不去做,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能做成什么样子呢?如果说,头顶的星空常会使他敬畏,那么他心中的信念,正好与此相互呼应,推动着他向前、向前、向前。
就且不说“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也不且不说“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只说那察罕,诚然汉末曹操一流,世所罕见的枭雄。能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又怎会不叫人激情澎湃?
说实话,早先谋夺山东,邓舍的出发点纯粹是利益。整个的与王士诚斗智斗勇之过程,丝毫也没曾激起过他半分的热血沸腾。就像是一个冷冰冰的权力与阴谋,他只不过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去把目标完成了而已。而即将到来的与察罕交手,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与之相比,却都是截然不同。不论成败,便单只“察罕”两个字,就已经激发起了的他万丈豪情。
豪情万丈,泰安城池,陈猱头。
高延世抵达泰山当时,便派遣信使,给他送来了消息。这是邓舍的吩咐。尽管高延世、李子繁只带了两千人,而且停驻泰山脚下,不会再南下半步,实际对泰安起不到任何的驰援作用。但是只要有这两千人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北边,对陈猱头、对城中的守军来说,总会多多少少地增加一点安慰。至少说明,邓舍没把他们忘记。
信使带来的信件,也是由邓舍亲笔所写。很坦诚地告诉了陈猱头目前益都面临的形势。直言相告,在海东援军到来前,没有多余的军马支援泰安了。并总体地阐述了近期的战况、形势,同时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守住泰安的重要性,且引用续继祖的话,表示了对他的高度信任。
信末写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
“今与察罕之战,非关益都,实系国运。山东若失,则半壁北国,重归膻腥。万千忠义士,血战经年,至此前功尽弃。若山东定,则北连辽海,南通安丰。以安丰为纽,集江南之财,汇辽海之军,进可麾军大都,退亦不失远图。如此,前宋祖宗之仇,崖山海上之恨,且有可报之机。
“又,察罕远来之军,不耐久战。至多十日,必东寇益都。所以说,泰安虽险,只要支持过十天,便定会化险为夷。济南者,山东之门户。泰安者,济南之门户。公其勉之!”落款署名:邓舍、续继祖。
陈猱头收到信后,叫文案给他详细解释了一遍。他打铁锻工的出身,并不识字。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信笺端端正正地折叠了起来,放在案几上边。然后,即传令敲响召将鼓。大集诸将,召开军议。
除开轮值守城的,军中百户以上,悉数到会。
陈猱头平素的军纪不算太严,军官中又有不少他的家乡子弟。彼此很早之前就非常熟悉了,甚至穿着开裆裤时候就互相认识了。总角之交。因此,以往的召集军议,总是松松垮垮。不过这一次却因城市被围的缘故,诸将来的倒还都很快。鼓响未及三遍,皆已到齐。
陈猱头堂兄弟不少,他在家中排行十三。有个小名,唤作“菩萨奴”。正如“保保”相似,“菩萨奴”、“普贤奴”、“三宝奴”、“佛家奴”之类的名字,也是当时的常用风俗习惯。与重佛风气有着很大的关系。也因为此,他军中之人多有叫他十三,或者菩萨的。
诸军官纷纷到来。后边来到的还没坐下,前边先来的就嚷嚷叫道:“十三哥!才守了半天城,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见你召将鼓响。有甚么事?值得这般急巴巴地催叫俺们赶来?”
陈猱头对外脾气火爆,对内却完全不一样。
从那军官敢在军议的场所还大呼小叫地唤他“十三哥”,便可以看的出来,在他的军中,并不注重上下阶级之法。彼此之间,依然惯用乡间的辈分来当做称呼。换而言之,宗族血脉实在乃维系其所部军队的重要纽带。与其说陈猱头是一军之主将,不如说他是一个大家族的长辈。
朝嚷叫的那军官处瞅了眼,陈猱头没理他。有老成的,把那军官按住,低声教训:“叫唤些甚么!菩萨吩咐多少回了,军议场所,正规场合,要守规矩。没的叫外人看了笑话去。”往陈猱头边儿上努了努嘴,示意,“你没看见刘大人也在么?”
泰安知府刘世民。邓舍有明文规定,文官不得参与军事。要按军法,他没资格参加军议。不过,眼下非常时期。守城,非得文武齐心不可。加上他身份不同,算邓舍的亲信。故此,陈猱头也请了他过来,端坐上首,旁听会议。
刘世民咳嗽声,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变换了一下坐姿。要说陈猱头主动邀请他参与军议,是好意。不知怎么的,他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来泰安做知府有些时日了,平时少不了与陈猱头打交道。凭心而论,陈猱头此人还算不错。军纪虽称不上严,但是他也并非没有底线,对士卒的管束,严格程度当然无法与海东相比,倒也基本没给地方上惹过甚么麻烦。井水不犯河水,两者相安无事。有时候,邓舍有政令下来,需要军队协助完成的,他也总能积极配合。尽管不识字,做的到礼敬斯文。
说一千,道一百。板荡识忠臣。陈猱头平时的表现,是他平时的表现。如今察罕数万大军围城,泰安弹丸之地,便如风中之木,风雨飘摇、危在旦夕。陈猱头又会怎么想?守?走?降?刘世民心中没底。
他手里没有军权,只有数十个衙役,还都是在邓舍与王士诚一战中,负伤失去战斗力的老卒,就地安置过来的。多半伤势还没好。若是陈猱头执意要走、抑或要降。该怎么办?无计可施。
趁众人不注意,刘世民又换了一个坐姿。如坐针毡。
邓舍不止有写给陈猱头的信,也有写给刘世民的。皆由高延世的信使送来。刘世民适才来前,也仔细看过了。两封信里意思,差不多内容。只有一点小小的区别,写给刘世民的,信末多了一句话:“城若难守,公且急走。”什么意思?要觉得城守不住,就快点逃走。
这太违反常理了。哪儿有做主公的,让臣子逃跑的?言下之意,不外乎对陈猱头信任不足。刘世民文弱书生一个。陈猱头要真不想守城,留下他有何用处?这也是邓舍对他的关心厚爱。姑且不说这份恩遇,使得刘世民多么的感激涕零。由此也可以看出,就连邓舍,对陈猱头会怎么做都没有把握。何况刘世民?他寻思不定。
反复琢磨盘旋脑海的念头:要是陈猱头真的走了,抑或降了,该怎么办?
就凭泰山脚下高延世与李子繁那两千人,能挡得住察罕么?拖延个一天半日就了不起了。察罕与王保保顺利会师济南城下,杨万虎守得住么?一个王保保就让他吃力非常了!再加上察罕?绝对守不住。泰安、济南都没了,都没能守住,益都怎么办?
刘世民越想越心惊,越来越不安,心中想道:“主公信件才到,他便召集军议。是何用意?”看了陈猱头一眼。陈猱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对他笑了笑。陈猱头黑铁脸、大胡子,十分威猛可怕的长相,说是在笑,实则半分看不出来。见过铁块儿会笑么?很渗人。
吓了刘世民一跳,心里打了个突儿。忙稳住心神,故作镇静,开口问道:“将军突召军议,不知所为何事?”
“强敌围城,当然为商议守战。”
“噢。商议守战。”
刘世民勉强保持住神色不动,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守战,有什么可商议的?商议守战。商议守战。如果商议不通呢?如果他军中的军官多数要求撤走呢?那陈猱头,会做出怎么反应?他嗫嚅嘴唇,欲待相问,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猱头站起身来,铠甲与环刀碰撞,发出一阵脆响。他环顾堂上,问道:“人都到齐了么?”军法官回答道:“到齐了。”陈猱头点了点头,伸手把叠放在案上的信笺拿起来,递给文案,道:“念。”
堂上本来乱糟糟的,安静下来。有人问道:“这是什么?”
“主公来信。”
文案清清嗓子,从头到尾,读诵一遍。读完了,又解释一遍。解释完了,陈猱头重又把信取回,依旧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在案头,然后示意那文案坐回原位,向诸人道:“主公信里内容,便是如此。你们怎么看?都来说说看吧。”
诸将面面相觑。
好大一会儿,最早叫他十三哥的那军官立起身来,朝左右前后都看了一遍,又瞧了瞧陈猱头的脸色,说道:“十三哥。听信里意思,益都没援军给咱派?”
“高延世、李子繁驻军泰山脚下,便为咱们的援军。”
轰然一声,堂上炸了锅。
“两千人?”
“还驻在泰山!”
“咱城外头可是察罕!”
“往济南派援军了么?”
“察罕号称三十万军马,咱城中才有几个人?”
“菩萨!早两天你说,益都必有援军派来。弟兄们都信你的话!打到现在,围城三四天了。一天接战四五次!援军在哪儿?一封信来,没援军可派,这就完了?早就对你说过,后娘的娃,没人疼。现在信了吧?”
刘世民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
堂上数十个军官,一大半都既怨且怒。刘世民按了按椅子,想站起来讲两句话,却一时茫然,不知从何说起。摸了摸腰间的饰剑,又把手缩回。他再转头去看陈猱头,却只能见个侧影,瞧不清楚表情。
陈猱头敲了敲案几,把吵闹压下,沉声说道:“陈三四,是你问的往济南派援军了没,对么?主公信上不是讲的很清楚?派了!十六弟,你问益都是不是没有援军派给咱?不错。信上也讲的很清楚,没有。除了这两条,你们大家还有什么疑问?”
那十六弟,与陈猱头的关系比较近,是本家兄弟。往常在陈猱头面前,素来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的。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堂中两列将校的中间,昂首道:“就这两条便够了!还有甚么疑问好提?益都摆明了架势,要把咱当作弃子。十三哥,该怎么办,你说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你想俺怎么办?”
“外无援军,是为孤城!十三哥,益都既然以外人来对咱,咱作甚还与他卖命?扫地王爷在的时候,咱多风光?如今呢?益都换了主子,吃香的是海东那帮人。毕千牛,不就是个亲兵队长么?好家伙,一下子定齐军万户!定齐军的兵哪儿来的?抽调的还咱们益都旧军的人!
“杨万虎,去了济南。早半个月俺就听说,居然与刘珪平起平坐!他算甚么东西?不就打下过高丽的王京么?郊野射猎那次,论起来弓马娴熟,还不如十三哥你!凭甚么他就能与刘珪平起平坐?好么。济南有事,王保保围城,益都马上就派去援军。咱泰安呢?围城的可是王保保他老子察罕帖木儿。一个援军都没?还有甚么可说的!十三哥,你要听俺的,这狗日的城,咱不守了!”
“不守哪里去?”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北上去投田丰,南下往投安丰。就凭咱这近万的弟兄,到哪儿去,也比叫人当弃子的强!”
“你们也这样想?”
“小邓来咱益都,阴谋诡计,大丈夫不取!要非你十三哥你,咱弟兄会肯降了他?小十六说的不错。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他不把咱当本家人,这劳什子的泰安城,咱还守它个鸟!”
有人嘡啷一声,抽出短刀,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刘世民,道:“十三哥,弟兄们的意见就是这些。你说话吧!要怎么办?是先宰了监军督战的那厮,还是把他留给鞑子收拾?只要你一句话,怎么说,弟兄们怎么听。”
当初邓舍攻下益都,泰安本就犹豫,是降海东,抑或改从田丰。亏了邓舍魄力足,大胆放了陈猱头单骑回城,这才招的诸将甘愿降城纳降。但究诸将本意,终究难免有些不服气。而今察罕围城,益都无援,这份不服气,混合了怨气,顿时一并爆发了出来。
刘世民汗如雨下,仓急跃起,拽住陈猱头的披风,急声解释道:“主公援济南,却不援泰安。此中是有原因的。益都军马不足,只够援一地所用。济南,淄、青之门户。若不即刻援救,王保保便随时可以东犯益都。益都若危,纵援泰安,又有何用?且,尽管如此,泰山脚下,主公不也竭尽所能,派来了高延世、李子繁两位将军么?陈帅!大局为重!且要以大局为重也。”
“胡言乱语!”
“休得信他!”
“济南是益都的门户,俺泰安便甚么都不是了么?所以就把俺们当作弃子么?岂有此理!十三哥,……。”
咣当一声巨响,打断了诸将的忿然、怨怒。诸人一起抬头,见是陈猱头一脚踢翻了座椅。
“十三哥?”
陈猱头黑着脸,道:“闭嘴!”轻轻从刘世民手中抽回披风,温言抚慰,道:“主公援济南、不援泰安的原因,在信中讲的清清楚楚,俺很了解。即便主公不讲,这其中的难处,俺也不是不知。刘大人毋要慌乱。你且放心。猱头虽为粗人,大局为重的道理,却还是明明白白的。”
他顾盼诸将,慨然说道:“当日益都夜战,俺为主公所俘。实话告诉你们,起初俺也并不服气!但随之不久,主公即遣俺单骑回城。刚才谁说的,主公以外人视咱?若真把咱当外人,会放心派俺一个人回来么?”
“故示宽厚,收揽人心!”
“说起容易做起难。小十六,换了你来试试?也好让俺来瞧瞧你有甚么本事故示宽厚!这且不说。就算如此。察罕西来,花马王号称剽悍,数路之地,旬月间便尽数丢失!如今龟缩棣州,半步不出。又有滕州王士信,更好更干脆,直接投降了事。这也是素来自以为英雄人物的!如此不堪。不管益都如何,迎面强敌,主公寸步不让。俺且来问你等,主公现在何处?”
“益都。”
“主公走回海东了么?”
“没有。”
“是主公走不成么?”
“不是。”
“那主公为何不肯离去益都?”
诸将默认,无人有一言相对。
“你们还有甚么话要说?”
没人出声。
“陈夫子,天道好还怎么着?主公信中讲的那句话,烦请你再来念诵一遍。”
陈夫子即为他的文案,应声而起,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
陈猱头又问诸将:“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诸将无言。陈猱头拔出环刀,掀开衣甲,转了刀柄递给刘世民,道:“劳动刘大人,给俺个忙。”刘世民双手颤抖,握住刀柄,按照他的要求,在他的胸膛上刻上了八个字:“赤胆报国,誓杀胡贼。”
“诚如主公所言,此战非关益都,实系国运。诸位,又再言走甚降者,斩!”邓舍要信上给他讲交情,论别的,或许陈猱头不会搭理。唯独“忠义”两字,他看的比天高。他第三遍问诸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三四、十六弟等人,多与他乃宗族血亲,再加上常年的征战,感情极好。陈猱头顽守孤城的决心既下,诸将自然无话可说,拜倒在地,同声说道:“愿与十三哥同生共死。”刘世民跌回座位,至此,才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不觉汗湿重衫。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0 赵过
陈猱头受邓舍信中“忠义”两字的激励,决意顽守孤城。
他城中只有数千人,泰安城池也不大,勇气虽然有了,面对察罕夜以继日地猛烈攻势,是否能守得下去,却还是个未知数。又或者说,他究竟能坚持多少天,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知道。
察罕所部的河南军马,皆为去年攻克汴梁时所用的雄师劲旅。攻下汴梁后,因为汴梁毕竟做过宋政权的都城,红巾军明面上虽被击垮,潜藏地下的势力却依然不小,又因为此地南连湖广朱元璋等江南群雄,西通淮泗安丰小明王等宋政权残部,所以这支军队便就地驻扎。若较以骁悍,尤胜过王保保所带的河北军马。察罕用兵又老道,诸将皆勇敢,无不轻死之辈。几个方面结合在一起,陈猱头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远在益都的邓舍,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因此,尽管在写与泰安的信上,他毫无保留地把益都如今捉襟见肘的困境,悉数实言相告,给陈猱头打了一个预防针,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却也不能就真的完全把泰安弃之不顾。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不得不全力争取。山东地面上,现今还有谁可以争取?田丰,只有田丰。
棣州,有田丰的万余残兵。早在泰安被围不久,邓舍便接连给他去了两三封信,请他提军南下。田丰却一直没有回音,置之不理。
洪继勋也曾自告奋勇,提出不如由他亲自往去棣州一趟,以给田丰分析利弊,从而希望可以说动他,或增援济南,或驰救泰安。邓舍想都没想,只问了洪继勋一句话:“先生可胜甲胄?”问洪继勋穿不穿得动甲胄。洪继勋文弱书生,他当然穿不动。既然穿不动,去棣州,那不送死么?
田丰之意非常明显,按兵不动,作壁上观。看海东与察罕的这一番鏖战交锋,到底哪一方能占上风。待其分出胜负,抑或者,胜负将要分出之际,然后,他再做最后的决定。
田丰此人,其实从他自投降毛贵后,一直以来的锐意进取,以及肯大胆联手素来交往不多的海东,反脸无情、鲸吞昔日同袍王士诚旧地的种种表现,便可以看的出来,其人之性格既狡且悍。在海东与察罕胜负未分的时候,洪继勋如果贸贸然前去,十有八成的下场也许不会被杀,铁定会被软禁。邓舍又怎能放他前去?使者派不成,唯一的办法,也就只好接二连三,一封信连着一封求援信,十万火急驰送棣州。
邓舍的去信送至泰安的同时,田丰终于也有一封回信送来。写道:
“东平一战,本部损兵折将,存者十不有三。幸得殿下遣派佟生养千里驰救,厚恩没齿难忘。前信都已收到。无论公私,本该即日南下赴援。奈何军中诸将、下至士卒,皆无斗志。以此残兵沮气之军,敌彼骄悍高昂之师,纵往去援,有何用处?吾也不才,窃为殿下计。方今之上策,无过急调海东之援军。”
一封信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谢谢你遣派佟生养救了我,我也很想去帮你的忙,但是军中士卒皆无斗志,去了也是白饶。我没什么才干,帮您想了个小小的计策。要想破解现在的这个危局,最好的办法,不是指望我棣州,而是应该赶快调海东的援军渡海。
这不全废话么?
有资格看到这封信的诸人,无不义愤填膺、恼怒非常。像续继祖这样的武将,更是破口大骂。不能不叫人生气。田丰有事,益都千里奔救。如今泰安、济南危,望眼欲穿地等他驰援,却等来等去,先是不理人,好容易信来,说的又都是废话。列的那几个不能出军支援的理由,能叫理由么?好似把人当作傻子。特别如此危急的关头,更出的那叫甚么主意?还上策。说是风凉话还差不多。
邓舍也恼怒。但他既身为一军之主,此时却不能把恼怒显在脸上。哈哈一笑,他说道:“我固知花马王不会前来援我。此前数信,不过故意试探试探他罢了。”拂袖而起,信心百倍,斩钉截铁地道,“不需他前来援救,我海东也一样能独力过此难关!”他拂袖的风,带落了田丰的来信,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洪继勋俯身捡起来,看到信的背面却还有一行字,微微一怔,看了眼,交给邓舍,道:“主公,信后却还有话。”邓舍伸手接过。田丰的这封来信,正面用的行书,行云流水也似。此时去看那信后,用的却是楷书,十分的庄严肃穆,只简单地写了两三句:
“闻赵过驰援济南。吾在棣州,亦闻其声。”
观其字,识其人。想必田丰在写这几句话之时,心情定与之前不同,或者受到了什么触动,也许百感交集。不但写的端端正正,似是尊敬。并且入木三分,又仿佛感慨。更兼且银钩铁画,字里行间,又隐约有一股杀气,扑面欲出。
“赵过?”
堂上诸人,如洪继勋、姬宗周,无不书法行家。细细观看了这句话多时,一时皆悄然无言。不约而同,心中均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赵过驰援济南,以数千拼凑之军,迎对王保保百战悍师。需要怎样的激烈,才能使得喊杀声居然连百里外的棣州都可以听到?又是需要怎样的惨烈,才能使得田丰这样的沙场老将,也竟然不由心生敬意?”
堂外,天高日晶。午后的阳光洒落庭园。风卷落叶,萧萧瑟瑟。秋意渐深。昔日葱茏争茂的树木,而今渐至催败零落。唯有墙角的菊花,傲放灿烂。此花开后百花杀。夫秋,刑官也。姬宗周喃喃道:“主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过军八千人,以胡忠、邓承志为副,用鞠胜为佐。二百里山河,三日飞度,与高延世、李子繁抵达泰山脚下的时间不分前后,进驻济南城外东北十余里处,有山,名叫华不注。临黄河南岸。
华不注,意即谓:花骨朵。言此山孤秀,如花跗之注于水也。春秋时期,齐国与晋国的“鞍之战”便发生在此地。齐顷公被晋军追得“三周华不注”,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灭此朝食”的典故,亦出于此。
华不注山下,南边有一个华阳宫,占地甚广,乃全真教丘处机的弟子陈志渊所建,距今已有百余年。山东素为全真教的重镇,这华阳宫也是大大有名的,素来香火鼎盛。只不过因察罕西来,王保保兵围济南的缘故,宫观中的道士们大多逃走,现今有些冷清。
赵过牢记着邓舍“非到必要时刻,不得扰民,并及毁坏佛庙宫观”的吩咐,其军到时,即传令各营,绕开华阳宫,驻扎在外。因见华阳宫中珍宝器玩不少,并专门派了一小队人马,把守宫观门外。以免有士卒闯入侵扰。
宗教问题,是个大问题。邓舍才来益都,还没扎稳脚跟。不得不向势力极大的佛道两教示好,以表善意。有蒙元近百年的鼎力发展,说一句和尚道士遍天下,丝毫也不夸大。再加上白莲教,更加小觑不得。总而言之,这东西得慢慢解决,急切不来。
扎营当日,便在胡安之与高延世开战的前后,赵过也与王保保交手第一阵。只是与胡安之奔袭高延世不同,换了个攻击方,主动发起攻击的,却并非王保保,而是赵过。
赵过行军,很注意节省士卒的体力。进止有节。最大力度地发挥了骡马、辎重车等物的作用,且时常会让负担较重的军士轮流休整。所以,尽管日行六十多里,士卒们却仍然多留有余力。真正地做到了召之即能来,来之即可战。这还不是他的嫡系,要换了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这方面的能力会更强。即便如此,也很了不得。
与王保保交手的第一战,赵过就全力以赴,又同胡安之与高延世的稍一接触便守军后撤不同,从午时直打到入夜。
守卫济南城东的察罕军将领是为虎林赤。他手下有两员骁将,一个叫陈明,一个叫董仲义。当年潞州铁骑谷,引死士夜劫关铎营的,便为陈明。在那一战中,当之无愧的论功居首。有这样的骁将为敌,战事的艰难程度可见一斑。
可以说,从开始发生的那一刻起,战斗便直接进入了高峰。
赵过所率的军队,分由两个部分组成。三千人的定东军老卒,五千人的益都士诚旧部。两下的战斗力,自然定东军远远高过士诚旧部。但是赵过投入使用的,却先是士诚旧部。有两个意图,首先,故示己弱,以骄敌军。其次,给定东军养精蓄锐的时间。
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那虎林赤却也并非弱者。战至近夜,好容易见元军略有疲色。胡忠、邓承志踊跃请命。那三千定东军,赵过却迟迟无法派出。原来,自始至终,在交战阵地的右侧,都有一支元军的铁骑虎视眈眈,没有动过。尽管赵过初来乍到,连营盘都不扎,即发动展开进攻,且派遣的又是较弱的士诚旧部,可谓地一再示敌以弱,可惜虎林赤就是不肯上当。赵过留了有生力军,虎林赤也一样的存有余力。
夜色将至,营盘未立。再打下去,不是险中求胜,稍有不测,即全军覆灭。无奈,赵过只得鸣金收军。
一日夜间,扎起营盘,接着再战。虎林赤寸步不让,两边厢针锋相对。便在这华不注山外,黄河南岸,距离济南城只有十几里的地方,两军接连鏖战数日。赵过百般计策使尽,从头到尾,虎林赤却只有一招相对:你来战,咱便战。你要走,咱不追。不求胜敌有功,但求守营无过。
诚可谓:“你有千般妙计,我只一策安身”。
要知,那虎林赤的营盘,北边与赛因赤相衔,南边和王保保相望。以赵过的八千人兵力,强攻,显然是不可能的。就好比一条蛇,虎林赤就是蛇身,打他打的急了,赛因赤与王保保随时可以来援。这样的话,赵过军不可避免地就会陷入三面有敌的状态。别说驰援济南,恐怕自保也难。
要想快速地将之击败,唯有计诱一策。
用个计策,把他骗出来,然后在远离其营地的地方,来个包围歼灭战,如此,才能把他没有后患地消灭掉。可现如今,他偏偏却如个缩头乌龟也似的,就是不肯远离营盘。正如老鼠衔乌龟,无处下口。拿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实在无计可施。
海东军中,帅帐之内。赵过召集诸将,计议对策。
“难也,难也。”胡忠连连摇头。
顿兵城外多日,连续不停的交战,纵然赵过再擅长保持士卒的体力,损耗也是难免。八千人,已然伤亡近千。而敌人,单只虎林赤一部,就有军马将近万人。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邓承志年龄虽小,沾邓舍的光,位居上座。要说冲锋陷阵,他是一把好手,在益都之战中,已经证明了他的勇武。但若说及出谋划策,他却远远不及,苦思无计。再加上赵过爱惜他,这几天的战斗,也没怎么叫他上阵。此时憋气非常,甚是烦躁郁闷。
他摘下兜鍪,往腿上哐哐哐地狠砸几下,扬眉怒气,说道:“虎林赤好大的威名,未曾料到却胆怯如鼠。阿叔,这几天,咱能用的计策全使遍了。示弱,不管用。诈败,不管用。故意营外不设防备,也不管用。装着撤军要走,还是不管用。又做出改道奔袭城南王保保的架势,依旧没用。眼睁睁看着城中日夜激战,炮石声昼夜不绝。着实让人焦躁!总不能便待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无!父王在益都,可全指望着咱!”
赵过与邓舍虽非弟兄,却是发小。海东军中,除了文、陈,便是他与邓舍关系最近。从感情上来讲,甚至有可能更胜过文、陈。故此,邓承志呼他为阿叔。
赵过顾视诸将,慢慢说道:“小王爷所言不差。我、我军自到济南,已有多日。主、主公派遣咱们来时,殷勤厚望。而你我至今无有寸进。每、每思及此,吾惭愧惶恐。王保保攻城甚急,又有大批的火炮、投石机诸物相助。昨日下午,吾登、登高远望,见济南外围城墙,多有残破。
“虽、虽然城南杨佥院部,旗、旗帜如林,犹且奋战不休。城北、城东刘平章部的军旗,却许多歪歪斜斜。旗者,将帅之号令,三军之胆也。旗歪而斜,则刘军的斗志必已萎靡。又且,除、除了开始两日,城东墙的刘军试探性的出来冲了两回阵,稍微与我军做了下配合之外,也一直没见它有半点的动静。”
“左丞大人的意思是?”
“吾不虑杨佥院,只虑刘平章。若我军迟迟无功,则济南城池必危。”
杨同佥,即杨万虎。他有两个官职,一个是安辽军的都指挥使,一个原为海东行枢密院的同佥。前海东行院佥院李和尚调任益都,升任副枢,杨万虎也随着升了一级,现任佥院。比较两者的品级,都是正三品。不过佥院位居中枢,当然比都指挥使尊贵的多。故此,赵过以“同佥”称呼之。换了别的人,或许便直接叫“杨将军”了。赵过却不然,这也是他性格方正之处。连个称呼都一丝不苟。
他对城中的观察细致入微,诸将闻言,无不面现忧色。
胡忠道:“刘珪所部,俺是见识过的。月前,主公选士诚旧部之精锐组建定齐军。俺随着洪先生来过济南。说实话,他的军马看似不少,其实战力不行。他们在山东这富裕之地待的久了,济南又是大城,要甚么有甚么,和咱海东比,拍着马也追不上。”说到这儿,他哼了声,又道,“更别说刘珪又新投不久,左丞大人疑他不能坚守,仔细想想,的确不错。”
这胡忠也就比刘珪早投海东了多半年,俨然以海东嫡系自居了。其实此中也自有道理。尽管胡忠等本为关铎旧将,原本还是杂牌,毕竟同出辽阳军的一脉。如今视山东刘珪为外人,也不足为奇。帐中诸将听了,纷纷称是。
泰安诸将不忿海东诸将,海东诸将又瞧不起山东诸将。这也就是所谓的山头了。地盘一大,臣子一多,这些事儿,也都是无可避免的。
赵过皱了眉头,道:“刘平章军马战力或许不足,却、却关‘新投不久’何事?这般言语,以后休得提起!”他想了片刻,转头问坐在边儿上的鞠胜,道,“鞠佥院,眼下形势如此,以你看来,我军该如何是好?”
鞠胜也是佥院。益都行院佥院。似乎与杨万虎平起平坐,实则不然。他这个佥院没实权,类似谋臣。还是要差上一些。而且海东是邓舍的兴起、根基之地,从海东出来的官儿,无论自以为,抑或从别人看来,都是平空高一级。
从新近的任选官员上也能看出来,比如罗李郎,本海东左右司员外郎,现益都左右司郎中;又比如李和尚,本海东行院同佥,现益都行院佥院;又比如火器天才崔玉,本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现益都军械提举司提举。全是提拔高一级任用。
鞠胜倒没受胡忠的影响。他是文臣,又和武将不同,也压根儿就没把自己与刘珪相提并论,浑没将此放在心上。他沉思良久,道:“用兵之道,首在奇正。兵法云:虚虚实实。用计不成,是为难以用‘虚’。大人,何妨改弦易张,换而用‘实’?”
“换而用‘实’?”
鞠胜伸出手来,捋起袖子,虚虚往空中劈砍一下,道:“用实!”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1 劫营
鞠胜伸出手来,捋起袖子,虚虚往空中劈砍一下,道:“用实!”
“怎么用实?”
“拣轻死勇士,择虎将领之。衔枚夜击!”
“劫营?”
“多日来,大人连番用诈。虽没能骗住虎林赤,但是却也一定会给他造成了一种印象。使其产生误解,以为大人不敢强攻。用‘虚’已经到了尽头,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正用‘实’之良机也。”
“佥院之言,正合吾意。”
赵过用兵,与邓舍不同,多走稳重一路。这也与他自随邓舍起兵起来,常接受的任务有关。邓舍信任他,因此每逢交战,常常会把侧后翼交由他来坐镇。打辽阳,他在辽左。打益都,他在乐安。次数多了,用兵的习惯难免受到影响。海东军中,多有剽悍勇猛的将校,一打仗,勇往直前。赵过与他们都有不同。他有个最大的特点,首重退路。首重退路,非为怯也。后顾无忧,然后可战。
就像他与虎林赤的此番对阵,尽管前线交锋不断,他的后边却总会有一支预备队,看守道路要隘。前头战事再紧,从来不曾调动。
如果把他和杨万虎调个个儿,改了杨万虎来救济南。且不论杨万虎是否有耐心接连用计使诈,只与虎林赤多次交锋,占不了便宜,没准儿便会激怒了他,孤注一掷,全军压上。赵过则完全不然。即便他现在决定了采用鞠胜的计策,改而用实,求稳的性子依旧却保持不变。
先不安排劫营,遣兵点将,首看退路。劫营是很危险的。成功了,万事都好。万一失败,劫营的军卒必陷险境,且会对全军的士气有很大打击。一连点了三四员将校,安排下三四路的应变。
随后,赵过才道:“通过这几天的交战,诸、诸位也看到了,察罕军与咱们以前遇到的鞑子大不相同。虎林赤有名将风,陈明、董仲义,尽皆骁悍。军卒敢战,士气不低。并且,他们的营垒扎的很稳当。吾、吾观望已久。井井有条,布置有度。端得不容小觑。夜半劫营,险事也。诸公,谁愿往之?”
三国时,司马懿案行诸葛亮营垒处所,说:“天下奇才也。”止则为营,行则为阵。营垒,是三军将士的依赖所在。一个优秀的将领,不但要会排兵布阵,更要紧需精通安营扎寨。南北朝时,韦睿引豫州军驰援被北魏包围的钟离,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比晓而营立”。北魏的统帅大惊失色,用杖击地,说:“是何神也?”不是几百人、上千人的小营地。一夜之间,竟然便能扎好。也难怪北魏统帅失色,实不愧“韦虎”之名。
并且安营扎寨的本身,又就有预防劫营的成分在内。
有的营地扎的“营中有营,队中有队”。唐名将李靖,尤善安营布阵。从诸葛亮八阵图中化出的六花阵法,“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外以之方,内以之圆。“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这样的营垒,别说夜劫营,大白天地进去,怕也会转的个昏头涨脑。
好在与虎林赤鏖战多日,赵过日日登高,把元军的营垒也瞧的差不多了,心中还是有些数的。胡忠头一个站出来,道:“末将愿往。”
“连日与鞑子激战,皆将军先锋。此番劫营非比寻常。将军且勒部属,与吾坐镇大营,以为接应便可。”
胡忠本盗寇的出身,关铎便死在他的手下。要把他的性子激起来,战场上也是很能冲锋陷阵的。只不过连着打了几天的先锋,气力未免有些不足。赵过婉言把他拒绝,视线从诸将校的脸上一一扫过。
又有三两人挺身出来,请战愿往。其中一个比较合适。乃为上马贼的老兄弟,可靠、勇敢,久经沙场,胆气十足,兼且弓马娴熟。赵过正欲点头,便许了他,猛听见一声响,急忙转头去看,却是邓承志一跃而起。
“阿叔!要去劫营,非俺莫属!”
“小王爷,……。”
“父王派俺来,是教与厮杀,却非前来看戏。俺知阿叔心意。只是天天闷在营中,好生无趣。”他转望帐中,问道,“要比力气,请问诸位,谁胜得过俺?”一力向赵过要求,“此番劫营,非俺莫属!”拍胸脯保证,“绝不给海东丢人!且看俺马到成功。”
“这?”
赵过委实不愿邓承志去。要有个不测,怎向邓舍交代?邓承志丢下兜鍪,蹭前两步,跪拜赵过座前,道:“左丞大人,末将邓承志请令。愿往去劫营。并愿立军令状。若有不成,情愿领受军法!”
“小王爷,快快请起。刀枪无眼,……。”
“左丞大人,不知你还记得临出益都前,俺父王曾有的交代么?‘居家为父子,任事为君臣。’莫说刀枪无眼!即便连那益都城头俺也登上过,何况鞑子这小小的营盘?阿叔!你就让俺去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赵过也只有答应。
军令状倒也不必立了。夜劫营本就是高风险,谁也没把握保证定然成功。当下,拣选军中勇士,挑足三百人。赵过又把自己的亲兵侍卫,选了十几个骁勇出众的,一并交与邓承志,扈卫左右。兵马选齐,有人问道:“何时动手?”
“便在今夜。”
夜色笼罩大地。数里高的华不注山,遮掩海东军的营垒上方,形成大片的阴影,越发黝黑了夜色。深夜,万籁俱寂。赵过步出帅帐,侧耳细听。除了远处的黄河水与掠营而过的风声,更再无半点的声响。
“城南边?”
“王保保从昨日起,接、接连不息地攻了两天一夜的城池。他的士卒便是铁人,怕也早已吃不消了。今夜,看来济南无战事。”
“杨将军他们也许能睡个好觉了。”
“希望如此。”
赵过按着刀柄,遥望城南,半晌没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也许,这一个难得安宁的夜晚,济南无战事的夜晚,反而更加催促得他忧心如焚。王保保的军卒不是铁人,杨万虎的安辽军同样也不是铁人。
他在帅帐外的军旗下立了会儿,等诸将到齐,与胡忠、鞠胜等,悉数全幅披挂,大步来到营中小校场内。吃饱喝足、休息了半夜的劫营勇士们,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正立在其中。皆为骑兵。一个个牵着战马,衣甲、兵器悉数涂黑。马蹄上,亦包裹好了棉布。
“邓承志!”
“末将在。”立在勇士队列最前的邓承志迈步出列。
“三更出营,四更接战。”
邓承志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喏!”
“胡忠!”
“末将在。”
“引你本部,集结辕门西侧。邓将军若劫营成,你按兵不动。若不成,即往接应。”
“喏!谨遵令。”胡忠半跪地上,拔刀在手,插在土中,大声应命。
“鞠先生。”
“下官在。”
“劫营若成,烦请先生坐镇中军。吾自领主力,趁机攻袭元军。”
“得令!”
“能援济南成否。诸公,在此一举!……,拿酒来。”数个亲兵抬来两坛好酒,每个劫营勇士的面前都放有一个瓷碗。赵过亲自托起酒坛,给三百人一一斟满。秋意深寒。秋风冰凉,拍动校场旗帜,飒飒翻卷。绕着校场一周,插下的火把也随着风时明时暗。
赵过转回队列前边,举起酒碗,慨然道:“主公曾有言:先人传给我们的血脉,不可以沾污地上。千古在前,万古在后。汉人的姓名不可以因我们而受到侮辱。
“今,我军方入益都,鞑子即卷带十万众,气势汹汹,西来寇我。此战,实我军渡海南下以来,与鞑子交手之首役。而此役之重,又要在济南。济南之重,又要在我辈。天下英雄观望,海东何去何从。诸君,敢不戮力?但愿我辈,不辱没血脉,无愧祖先。”一饮而尽,挥手碎碗。
诸人齐齐仰头,饮酒、摔碗,齐呼:“但愿我辈,不辱没血脉,无愧祖先。”三百人,士气奋厉。乌云遮月,天暗无光。鞠胜喜道:“天助我也!”
风过营垒,碰触拒马、帐幕、旗杆、枪戈诸物,鏦鏦铮铮,如金铁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夫秋,刑官也。主杀!邓承志引三百勇士,衔枚摘铃,杀气腾腾,夜袭元营。
虎林赤早有防备。
他在铁骑谷击溃关铎,用的便是夜劫营。并且他纵观海东战绩,又知道海东军剽悍多奇计,故此不管白昼有无战事,每夜中总结阵以待。他所布置的营垒,以中军居中,骑兵居侧,步卒当前后左右。
营地外,又有壕沟、拒马、铁蒺藜等等防守措施。过之不易。赵过亦然早有预备。另选有二百人,持木板、抬飞桥,行走邓承志等军马之前。铺陈木板,把铁蒺藜钉走。架设飞桥,供劫营军卒飞度。
当其时也,天黑地暗,秋风劲急。卷土扬沙,对面难识人形。稍顷,飞桥搭好。邓承志等伏在远处,待这两百人悄然退回,聚精会神地往对面看了多时。只见壕沟内侧的元军营地安静无声,寂若无人。
唯有辕门前高高挂起的气死风灯,孤零零随风摇荡。昏暗的光线,甚至连数十步外的沟堑,都不能映照得清楚。
邓承志捏了捏流星锤,手上冷汗浸出。他随手往地上抹了一把,抓起些许尘土,稍微止住了汗水,重又把锤柄握紧。临阵决战,非生即死。且不止关系个人生死,此番劫营的成败,且又牵涉到整个的日后战局。胆气再足的人,也难以做到浑若无事。
风飒飒,夜沉沉。
邓承志霍然起身:“走!”翻身上马。催马疾驰。呼吸间,奔近了壕沟。辕门口,气死风灯摇荡。转回首,三百骑紧紧相随。纵然马蹄上皆裹有布,急促地敲打在地面上,那沉闷的蹄声,依旧传出甚远。
元军营中动静全无。
赵过军中,小校场,望楼上,轮值的裨将挥起了旗帜。同一时间,又一员本来侧着耳朵伏在地面的将校,陡然抬起了头:“小王爷动了。”鞠胜后撤一步,按剑挺身,一双眼亮若星辰:“左丞?”
“杀!”
邓承志头一个跃马过沟,流星锤卷开,猛地撞击上辕门外的旗杆。粗大的旗杆前后晃动。灯光摇晃。跟随在他后边的军卒,有用大刀的,吐气大喝,紧跟着横砍其上。喀喇一声响。旗杆缓缓栽倒。
“扬马腿!”
三百人,三百战马,一千二百条马腿,几乎同时高抬。跃过已被旗杆撞歪的拒马。邓承志流星锤打,轰开了辕门。如一道铁流,三百人奔驰入营。营中外围的帐幕环遭相连。帐幕的士卒闻此巨响,却安然不动,不见没有半个敌人出来。邓承志心中一跳,隐隐觉得不对,仓促里,没工夫细想,怒马驰骋,风驰电掣。转眼功夫,深入敌营百步。
“还没接战?”
“敌营鸦雀无声。”
海东营垒,赵过军中。辕门西侧的胡忠不由心头一跳。他老于行伍,战场杀伐很有经验。这会儿,他踞坐马上,借军卒挑起的灯笼,极目远望,隐隐觉得不对,说道:“古怪!且驰使者,往报左丞。鞑子或许,……。”
不用他来驰报,赵过也在密切关注地元军营垒。他转过头,与鞠胜对视一眼,道:“敌,……。”
话音未落,远处元营,蓦然喊声大作!那外围的许多帐幕,却是原来本就没有士卒。邓承志深入百步。元军营中有营,他们又撞上一座中营。炮声三响,角鼓齐鸣。中营内,一排排士卒持弓挟矢,挺枪束戈,有条不紊,从营帐中跑步而出。邓承志大叫一声:“鞑子有诈!且走。”拨马就退。后边侧方两翼,泼剌剌,撞出两队明盔亮甲的元卒。
中营帐内,一将披挂锦绣,登高而笑,遥遥呼道:“小辈!也敢来击我营。本将早候你多日。”
邓承志放下流星锤,取出弓矢乱射。一众人纷纷转马,迎头面见后边来抄袭的敌将,不是陈明是谁?引有一两千人,皆厚铠重甲,抬动拒马、檑木诸般物事,横七竖八丢放地上,阻挡邓承志等退走的前路。
前有阻隔,后有矢石。
陈明引敢死士先迎,嘲笑道:“乳臭未干,也来学大人劫营?这般勾当,不知爷爷乃是祖宗么?”说的却还是铁骑谷他劫关铎营的那回。陈明带的士卒多为步卒,他本人却是员骑将,自恃骁勇,只带了数十人,避开拒马诸物,奔入邓承志军中,左右驰射,迅捷如飞。
邓承志部卒,措手不及,纷纷应而落弦。凡有落马者,不管生死,外边元军士卒皆用钩镰枪,把他们拽出去。没死的补上一刀,死掉的枭首砍头。“小王爷你快先走,此处自有俺们应付。”说话的,乃赵过的一个亲兵侍卫。一边说话,他一边左支右挡,连连帮邓承志挑飞了数支箭矢。
秋风寒,热血盈。邓承志热血冲头。连受虎林赤与陈明的两番嘲讽,他又恼且羞。本来劫营,未曾想,反被敌人劫杀。他力气足,箭术不好,恼怒上来,索性放弃弓矢,呼喝高叱,便要往陈明处冲击。
那赵过的亲兵死死拽住他的辔头,叫道:“小王爷!你不走,三百人都走不得!”
邓承志是邓舍的义子。诸军要敢抛下他逃走,就算冲出了元营,也难逃军法处死。邓承志幡然醒悟。他年幼归年幼,好战归好战,却也并非热血一上来、就不顾后果之人,恨恨地盯了陈明一眼,按下怒火,转马向营外驰去。
他施开流星锤,当者披靡。连连打碎了好几个挡路元军偏将的头颅。抢来一柄铁枪,奔至才设置下的拒马前边。力沉双臂、舌绽春雷。硬生生将之挑起,连挑三四个,为后边军卒扫开了道路。
元军中营,见他们撤走,也随之撤回了弓箭手。打开营门,放出步卒追逐。陈明睹其勇敢,舍下对手,催马赶过来,迎上阻截。
邓承志这些天甚少上阵,元军中认识他的人不多。但是他益都一战中,大出风头。且察罕出军前,更早把益都有名的将领悉数侦察清楚,脾气、性格、相貌、勇武无不了如指掌,并且多数绘有图影,交与诸将的有。有人认出了他来,高叫道:“此为邓承志!海东邓贼的假子!”
一言既出,元军群情沸腾。
一道道的军令从中营传出:“拿下邓承志!赏银五百两!”“活捉邓承志,计大功!”“将军有令,活捉邓承志!”“死活不论。诛之者,亦按次功计!”元军营中,像是有几千、上万人,都在齐声大呼:“将军有令,拿下邓承志!死活不论。”呼声振地。
适才望楼上那锦绣将军步下高台,上马持枪,临后阵而督前线。虎林赤亲自出马。远近观望,元卒如潮水也似。无数的士卒自一座座的帐幕中奔跑出来,列成队伍,前后相属。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百步远的辕门,似在天边,又好比天涯海角,咫尺天涯。
“小王爷?”
“昔我父王,双城一战。高丽军围城四面,攻势甚急。最危险的时候,城池已破,险些不能身免。而我父王坚韧不屈,未尝有一时半刻的松懈。终能大破丽军,生擒庆千兴。今日之战,虽陷敌围。俺虽死,亦不堕父王威名。”邓承志遇险愈坚,在这危急如火的关头,反倒沉静下来,显出了他性格的本质。身先士卒,麾众出入阵中。
苦战良久,他的战马被流矢射中。
好一个邓承志,不慌不乱。就近用铁枪一击,把一敌骑刺下了马,侧身跳跃,夺了那人的坐骑。乱阵中,用流星锤不太好施展,所以,他抢了铁枪后,一直就没再把兵器换回去。左枪右锤,易骑奋呼。且行且斗。枪、锤到处,元卒铠甲皆碎,连杀三十余人。海东诸军皆随之而进,元卒攻势稍却。距离辕门,五十步远。
后边虎林赤悚然而叹,道:“真邓舍假子也!”
邓承志鼓勇前行。陈明望尘追逐。鏖战近一个时辰。虎林赤欲待再遣援军,而营外胡忠接应的人马已到。此时,整体的战局是这样的:邓承志陷入元营,为陈明所追。胡忠驰援营外。元将董仲义勒铁骑三千人,出南侧壁垒,伺观战况,待机而动。赵过坐镇大营,命三军不许动。
两军两万多人,围绕邓承志这三百人,都很快地做出了应对。
“左丞大人。小王爷身陷险境,且敌营已乱。为何只掉胡忠偏师往去接应,主力按军不动?”
“小王爷深陷鞑子大营,快一个时辰了,却只闻鞑子呼声震天地,而竟不见异样。此中,除了小王爷勇武的原因,也必有虎林赤故意为之的成分。吾观鞑子前营虽乱,乱而有序。鞑子后营,旗帜安然。又南有董仲义三千铁骑。分明有诈。我军若动,则定入其彀中。”
“左丞!小王爷若有事?”
赵过正色道:“吾来驰援济南,难道为的是小王爷么?生死战阵,各安天命。且劫营前,各营安排布置已定。越是逢乱,越该各司其职。怎能逢乱骤急?”当初不想派邓承志去劫营,是为私。此时不调大军去救邓承志,是为公。公私分明。鞠胜以下诸将,闻言叹服。
赵过转而观注城上。远远的济南城,矗立在夜幕中,火把光芒明耀,影影绰绰见约有不少刘军的士卒临墙观战。却终未见有人出城呼应。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2 察罕
海东军夜击元营,虎林赤将计就计,以邓承志为饵,欲诱赵过上当。赵过公私分明,按兵不动。胡忠引偏师急往接应。冒矢石,苦战至清晨,终将邓承志救出。
是役,邓承志能先陷敌营,又侥幸逃脱,实在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则,陷入包围之始,虎林赤为用他做饵,没动用全力。二则,邓承志本身也的确十分骁勇。临大险而不丧气,犹能做到鼓勇奋战。总共加在一起,只死在他手下的元军士卒,就不下四五十。
不过,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人力有尽时。他也大小负伤十几处,面中三箭,浑身上下血染铠甲,就连胯下的坐骑也都被染成了朱殷之色,鲜血顺着辔头、马蹬往下直淌。三百勇士,逃脱生天的不足三十人,余者尽数没在阵中。而济南东城墙的刘珪军,却始终单只观战,不曾有一人出城呼应。真不知赵过来救的到底是不是济南。
战后,赵过忧心忡忡。
邓承志因失血过多,胡忠把他救出来后,一直昏迷不醒。有将佐以为赵过在担忧邓承志,道:“随军医师已经看过了,小王爷纯粹因失血过多,兼且使脱了力,稍加调养,便能恢复如初。将军不必忧虑。”
“自吾随主公起兵,凡大小数十战,无役不与。艰、艰险如双城、辽阳、辽西诸战,最危险之时刻,亦如千钧一发。然而,却从来没有过一场仗,能、能与眼下的此番危急情况相比。泰安独对察罕,前途叵测。我军顿兵华不注山下,寸步难进。援军尚且远在平壤,而王保保攻城日急,若济南也不保?”
“城中杨将军日夜督战,又有杨行健杨大人与之配合,安顿地方。鞑子攻城虽急,短日内或许还会无恙。况且城里又有刘珪刘平章,所部亦有万人,并熟悉地形,兼且了解内外虚实。如今我军虽顿兵难前,夜来劫营,小王爷却不愧‘小岳云’之号,虽败犹荣。三百人出入元营如入无人之地,料来对鞑子之士气也必会有很大的打击。将军又何须忧虑?
“以末将看来,只要有我军在,又只要城中文武协力。济南城池,我军虽不易救。王保保破之也难!”
“吾担忧的,正是刘珪。”
“将军何忧?”
“今日一战,酣烈处,敌我两军喊杀震天。你、你没瞧见,那东城墙上,刘军士卒却只是依墙观战么?吾又见有杨、杨将军的传令官,往来奔赴者何止五六次!杨将军守的南城墙,往东城墙传甚么令?不外乎命刘军士卒出城,呼应我军。
“但是,却从始至终,不、不曾见有半个刘军的军卒出来!如若他们昨夜敢出来一战,与我军内外呼应,说不定虎林赤的诈计假乱,便也甚有可能变作真乱!奈何!奈何!刘军士气已糜。吾所忧者,我军若不能快速击败虎林赤,则济南城内,祸起萧墙之患,或指日可见!”
诸将默然。
赵过召来鞠胜,重又计议半晌,无计可施。与胡忠等去彩号营探视过邓承志及负伤士卒们的伤势,他撩开帐幕,转出营中,望远天碧蓝。黄河水不知疲倦也似的滚滚东流,山峦沉穆,城池如铁。遥遥南边,闻炮响不断,却是王保保在休息了一夜之后,再度展开了攻城。
“用计既难成。传令!三军秣马。明日起,日夜不息强攻。”智取为上,力破为下。不得已,赵过只能出此下策。
九月深秋,十月为冬。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一日日流逝过去。天气由凉转寒。万物凋敝,天高云淡。入冬以后,齐鲁的山川很快显示出了它朴实厚重的一面。林木的叶子差不多落的干净,早晨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上结满寒霜。
风也渐渐从凉爽适人,开始朝凛寒刺骨转变。菊花凋谢了,而梅花却还未到开时。沿着棣州、济南、泰安一线,交战区附近的乡村民家,十室九空。有些逃往了益都,更多的被抓做了民夫。田地荒废,杂草丛生。
济南是大城,泰安也很出名。邓舍入主益都,刘珪与陈猱头皆为主动投降,并没在这里开过战。虽处乱世,多年未见兵戈,往日倒也还算的上繁华。而如今的道路上罕有人行。时不时见有饿殍倒毙路边。
偶尔也会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走过,但他们对那路边死尸相望的景象却好似早就看惯了似的,至多瞥上一眼,谁也不会多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或有不相识的两人相遇,彼此警惕对视,互相让个道路也分别极其的小心翼翼,如逢大敌。
察罕攻袭山东,本来的意图速战速决,没料到区区泰安、济南两座城池,小半个月居然还没打下。七八万大军每日所需的粮草,不是个小数目。
一百石够一万人吃一天,八万人一天便需八百石。一石约有一百二十斤,八百石差不多十万斤。不止人要吃饭,骑兵的军马、辎重营的牲畜也要吃东西,往往吃的比人还要多。特别是军马,更需要精料细养。
除此之外,运粮需要民夫。给民夫的也要有口粮。军卒还不能只吃饭,要有菜,打仗了得有肉吃,激励士气。还得有调味品,将军们得有酒喝。一天下来,所耗者极多。
“国之贫于师者运输,运输则百姓疲。”供应军粮,军队的后勤补给,从大后方调配固然是最常用的,但是“因粮于敌”,却也是经常会被采用的一种办法,且往往被视之为“上策”。察罕也不例外。
他打田丰,本来指望有些缴获。谁知田丰临走,带不动的粮草辎重统统一把火烧掉。甚么也没给他留下。然后他又指望济南。济南是个大城市,仓储必丰。又谁知连着打了十几天,城池难破。
他不能把随军所带的辎重粮草全用在打泰安上。而且去年陕西、河北、河南各地又遭了蝗灾、水害。说实话,他的后备储粮其实也不算太多。长途跋涉地再运来,“以数夫而供一夫”,用好几个民夫运粮,供应一个士卒的吃用。并且民夫还不但只是去,路上还得有一个来回,去了再回,光民夫的口粮就得数倍于军用。太过浪费。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便采用了“因粮于敌”之计,专门组织了搜粮队,远近县城、村寨,无不抄掠。要说秋天才过,泰安、济南城外的路上为何就有饿殍出现?粮食全被元军抢走了。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
哨粮的不止有元军。
泰山脚下高延世部、华不注山下赵过部,他们也一样的如此行为。益都日夜备战,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元军,实在没有过多的余力,无法做到日日运粮不绝。不足的地方,也只有赵过与高延世自己想办法解决。
提起战争,都说“兵灾”。对老百姓而言,又怎不是“灾”呢?只是大军过境,就已经害过蝗虫。更别说两军鏖战,势成拉锯。当年脱脱攻徐州,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至今,徐州城中几无人烟。
察罕三次手书,急递王保保,问何时能够破城。王保保起先保证,三日内。第二次保证,五日内。第三次保证,十日内。接连三次,反复易词。察罕不怒反笑,对左右道:“济南城池,竟然坚固如斯么?”
察罕汉姓为李,故此又有叫他李察罕的,字廷瑞。本为探马赤军户。其曾祖扩阔台,随元军定河南。祖乃蛮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
他幼笃学,好学不倦,曾应进士举,有时名。在当地很有名气。身长七尺,修眉覆目。左边脸颊有三根白毫,怒则竖立。一发怒,那三根白毫毛便会根根竖起。此之谓“人有异貌”。慨然有当世之志。
也正好天下大乱,正英雄用武之时。至正十一年,红巾起。元廷征兵与战,皆无功。察罕见此,便在次年征数百人起兵,并与信阳李思齐合军一处。首战克复罗山,继而转战向北。十五年,定河北。十六年,入关中,大败李喜喜等红巾北伐部队。再定陕西。十八年,克汴梁,又定河南。
自他起兵到现在,六年的时间,转战南北,攻无不克。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宋政权,最盛时宣赫百万众,三路北伐,锋芒之锐,天下震动。却是差不多被他一人之力所给扑灭的。
要没此人,以宋政权当初的声势而论,说不准也许就已经攻克大都了。而早在至正十五年,察罕初出茅庐,才定河北之时,便也曾获得有一个外号,人称“长枪侍郎”。——当时元廷奇其功,除他为中书刑部侍郎。
亦由此可见,其人之名,实早已传遍南北。元廷内外,无不视之为护国的长城。红巾上下,则无不以之为心腹之仇敌。
他年约三四十岁,此时在帅营帐里,内穿铠甲,外披锦袍,坐在胡床之上。身前两侧皆其麾下的谋臣、勇将。王保保攻济南不破,他并不见责。毕竟,就连他本人也是围攻泰安已近两旬。虽然说,泰安与济南又有不同。泰安城小而坚,城池小,受力面就少,陈猱头就能从容分配兵力。察罕军马虽多,到底难以一次性地全部押上。
他握着一柄玉如意,轻轻敲打着胡床,若有所思,良久,问道:“泰山脚下,胡安之部,情形如何了?”胡安之屡攻高延世不胜,察罕前后数次与之援军。截至现在为止,已经从一千骑兵,增加到了三千步骑。
有一将回话言道:“胡安之部虽日夜猛攻不辍,奈何红贼倚仗坚营、泰山之险,并有新奇火器的助阵。高延世又颇勇武,每战,必擐甲执兵,身先士卒。李子繁则稳守大营,为之接应。此两人配合的不错。且间或又颇有奇谋诡计,或用火烧,或用地道陷阱。委实应之不暇。故此,我军一直难以攻破。”
说话此人,绿睛虬髯,右边脸上有道伤疤,从眼角直拉到嘴边,模样恐怖,甚是吓人。正是貊高,乃察罕麾下有名的虎将,位在多数将校之右。攻打汴梁一战,率勇士先登,功劳极大。胡安之即为他的部曲。
“少少两千人。胡安之用三千步骑,还打不下?”
貊高列举的那些理由,察罕好似未闻,抬起眼,略略瞧了瞧他,淡淡地如此说道。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很平和,不知其喜怒。貊高额头出汗,十月初冬,竟如处夏日。他拜倒在地,重重地叩头,道:“末将无能,实在该死!”
“起来罢!”
察罕半卧胡床,风入帐内,颇有冷意。跪侍边侧的两个侍女,乖巧伶俐,捧出来一卷毯子,轻手轻脚地搭在他的腿上。察罕对她两人笑了笑,闭目沉思。又良久,徐徐睁开双眼,转问另一人,道:“孙先生,军中存粮还有多少?够支军卒食用几日?”
“孙先生”,孙翥。是察罕的一个谋臣,与随在王保保身边的赵恒,同为谋主一级的人物。他回答道:“不足一月。”
察罕微微点头,不再多问。重又瞑目深思。帐中十几个万户以上的骁将,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乱动说话。北风卷动帐幕,啪啪地响动。有时掀起,露出条缝隙,冬日的阳光透射进来,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时不时可以闻听见帐外士卒们行走的脚步声,整整齐齐,分毫不乱。
过了好半晌,察罕忽然问道:“海东的援军快到了吧?”
“掐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了。”
“关保,吾叫你去办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关保身材魁梧,臂膀如猿,两条胳膊很长,手指上摩得尽为粗糙茧子,一看就知,此必为一员精擅骑射的勇将。他昂首跨步,雄赳赳出列,堆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宏声说道:“末将奉大帅之命,侦察益都东南州县虚实。现已查清。益都东南沿海,虽有海东军卒驻防,多数却为士诚旧部。又有莱州等地,驻扎有不少海东的屯田军卒,不过战力并不高明。
“只需五千人马,末将人头担保,十日内,我军必能攻占。”
“十日内?五千人马?吾给你三千人。五日内,要东南沿海不再有半个海东军卒的存在!……,军法官?”
“末将在。”
“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三刻。”
“五天后,申时三刻之前,吾要接到你的捷报!敢晚片刻,提头来见!去罢。”
关保高声接令,爬起来,弯腰勾头,倒退着出了帅帐。关保在察罕军中的威名,与貊高相仿,远在虎林赤之上。战阵上亦常麾万众,驰骋敌阵,如等闲事耳。如此杀人如麻的猛将,在察罕的面前却俯首听命,好似走犬。直到退出帅帐,竟然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察罕不动声色间,连下数道军令。凡被点到名的将校,半句话不敢多问。察罕说让干什么,便马上去干什么。临了最后,察罕叫过来貊高,道:“再给胡安之五百人。明天清晨前,吾要仍然见不到高延世的脑袋,便取了他的头颅过来罢。”貊高应命而去。
“主公,你这是打算?”
“泰安难下,济南不克。我数万大军,岂能即因此而蹉跎益都门户之外?李惟馨、阎思孝?”
“末将在!”
“分你军马八千,屯驻泰安城外。围而不攻。余者诸军,明日午时,随吾东上,走淄川,奔袭益都!”
诸将骇然。有人壮起胆子,出列谏言,道:“济南、泰安未下,棣州田丰龟缩。是为后方未靖。后方未靖,而我军长驱直入。且,海东小邓又素有善战名声,如若我军?哎哟,大帅且请三思。”
察罕翻身跃下地面,毯子滑落在地。
他奋目攘臂,拿玉如意击打案几,说道:“自吾起兵以来,转战中国,战无不胜!海东贼渠小邓,黄毛孺子。纵有济、泰坚城,岂能挡我雄师之锋?益都克,则杨万虎、陈猱头辈,何足为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打益都,难道等到海东援军赶至么?那更是将会要陷入僵局。
他用力太大,砰然一声,玉如意碎裂成片。左边面颊上,三根竖立的毫毛,慢慢软下。察罕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随手把玉如意的碎片丢落在地上,默然站立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自失一笑。命那两个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床脚的侍女去拉开了帐幕,迎着帐外的阳光,负手远望,视线透过层层的营帐,遥遥观看那极远处的泰安城墙,问道:“吾听说,从我军与泰安开战来,陈猱头便日夜吃宿城头,从没再下去过?”
“是。”
“吾又听说,陈猱头自开战来,每有战,必率敢死士当前。虽伤不退。最多者,一日竟斫折换刀十数口?”
“不错。”
察罕悠然叹息,道:“真敢战将也!”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3 益都
至正二十年,冬十一月。
蒙元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察罕帖木儿久攻泰安不下,留李惟馨、阎思孝部围困之,亲率主力,分以偏师,克莱芜,走淄川,奔袭益都。军马络绎,烟尘滚滚,旌旗蔽天,前后三十里不绝于道。
守淄川者,海东旧将,名唤王十二,上马贼的老人,素以善战出名。察罕军先锋貊高,一战克之。俘虏三千,尽数坑之。又斩王十二头颅,并及胡安之首级,一并用盐腌了,送与益都。
胡安之死,因其未没能在限定的时辰内,击破高延世与李子繁的营垒。察罕令出如山,当时格杀。并先用他的脑袋祭了旗。随后依旧改调貊高的另一员部将谢雪儿统帅其军,继续围攻高延世,不过这一回,没有再要求速克,只与李惟馨、阎思孝等的任务相同,包围了事。
察罕杀胡安之时,貊高等诸将多有为之求情的,列觉胡安之历次所立下的功劳,请能免死,为马前驱,也好让他待罪立功,不致死的这般没用用处。
察罕当时大怒,说道:“吾帐中勇将,何止百数!八万虎贲,又哪个不是敢死决绝之士?类如胡安之辈,车载斗量。纵立有微末的功劳,杀之有何可惜?且又,胡安之,不过爪牙耳。爪牙之用何在?为吾杀贼!既不能杀贼,留下何用?”决意斩之。
他之所以这么做,除了类似像胡安之的武将,他手下的确极多,死一个毫不可惜的原因之外,别有另一个真正的意图,不外乎以此来宣示三军,警惕诸将,使其不敢不努力向前。通过泰安、泰山与济南的战事,他已经看出了海东军与山东旧部的不同之处。实在并非易与之辈。他久攻泰安不下,士气难免疲惫,不得不杀人以振奋军心。
此时,再把胡安之的首级与王十二的脑袋一并送与益都,则为的又是恐吓海东军将。看看他的军纪有多么的严明,并表示他一定要攻克益都的决心。
朱元璋多次赞他用兵狠辣,果不其然!军马尚且未到益都城下,威风已经传遍海东军中。城中诸将,接到王十二、胡安之两人首级的当天,自万户以下,无不悚然。唯独洪继勋不以为然。
时近薄暮,续继祖、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诸人,披挂铠甲,齐来王府,晋见邓舍。并姬宗周、罗李郎等文臣,也装束整齐,一起同来。
洪继勋也在其列。他姗姗来迟,最后一个才到,半分没有沮丧的模样,喜气洋洋。不等邓舍开口,他先跪拜在地,三叩而言道:“臣为主公贺喜!”邓舍正为王十二的阵没而伤恸,闻言举首,问道:“何喜之有?”
洪继勋笑指胡安之首级,顾盼诸人,说道:“胡安之,彼之勇将也,向有威名。今老贼却未及战而先斩之,是可谓昏聩杀人,自断爪牙。俗云:狗急跳墙,兔急咬人。老贼技穷可见。故此,臣为主公贺喜。”
邓舍太息,说道:“却可惜了王十二。”
即传令,吩咐祭奠王十二。并遣人携珍宝珠玩,价值万金,往去察罕军中购王十二的躯干。务必要求得全尸厚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打击察罕,一个笼络军心。有一个共同点,皆神色自若,仿佛半分没把察罕军至的消息放在心上。诸将方才因此稍定。
姬宗周往前一步,道:“果如主公所料!
“老贼居然真的有胆舍泰安、济南不顾,驱十万众,浩荡东行。现今淄川已陷,贼众随时可至益都,而我海东的援军还没有渡海。再又,泰、济沿线交战正酣,我山东地面,已实无一兵一卒可以来援。
“贼势强盛,我军孤城。敢问主公,计将安出?”
堂外远天,有闷雷滚过。这雷声,从益都与察罕接战起,便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却从来没见有半滴雨水落下。时已入冬,雷声不息。邓舍微微望外瞧了眼,心中想道:“却也纳罕!”冬天打雷,很少见的。
他没回答姬宗周的问题,问诸将,道:“察罕军行至何处了?”
“昨日过的淄川。料来现在或已过河。”
淄川与益都间,有一条河水相隔,名叫淄水,北流入海。淄川与另一座齐北名城临淄的得名,即皆由此水而来。齐国时,晏子一桃杀三士,这三位勇士的坟墓,以及齐威王等田氏四王冢,也都在此河水沿岸。齐威王是战国七雄之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很有名气。
邓舍每入一地,案牍军事之余,常与文臣们考古访幽,对这些周近的古迹都是非常熟悉的。
察罕没来时,他或许有时会稍感紧张。而今察罕来了,他反倒镇定下来,刚才居然还有空儿去琢磨冬雷。这会儿听的“淄水”两字,又不由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个念头,想道:“晏子一桃杀三士。三士虽有勇力,在晏子的眼中,不过一个勇夫,死不足惜。察罕杀胡安之,又何尝不是如此?成大事者,不可心慈。”
又想:“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我初至益都,方才履足中原,站脚未稳,便骤逢强敌。嘿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邓舍扶案起身,从容言道:“察罕既或已渡河,我军备战便是。彼兵来,我将挡。彼水来,我土掩。何用计为!”召李和尚上前,道:“察罕军由西而来,我城北临河,他的主攻方向定在城南。城南诸门,交由你来防守。”把防守的主要任务交给了李和尚的定东军。
李和尚应命。
又召毕千牛上前,道:“城北有河,不可不防。趁察罕军马未至,命你部即刻出城,多挖掘沟渠,释放河水。并留一军,驻扎城外,以为呼应。余者,协防李将军,并为奇兵。”命毕千牛所部的定齐军守卫城北,同时抽调一部分留为预备队。
毕千牛应命。
又召续继祖上前,道:“城中定东、定齐两军外,多士诚旧部。非平章不能统御。城东、西诸门,烦请平章守之。”又召了曾昇等几员海东将校,并及刘名将等人,道,“各引本部,随续平章守门。”
曾昇,本陆千十二部将,善用飞索,与孛罗察罕脑儿一战,他立有功劳。此番攻略益都,他带了二三百的骑兵,也随之跟来。当下,跟在续继祖后边,与刘名将诸人跨班出列,躬身应命。
片言间,四面城门的防御安排妥当。邓舍笑顾洪继勋,道:“武将御敌于外,文官安民于内。此守城之常理也。洪先生,安顿城内、补给军需的重任,便只有劳烦与你了。”
又唤姬宗周、罗李郎、章溢、国用安等人近前,说道:“洪先生总揽,姬公为辅。罗郎中,章、国两位大人,你三人各自负责城墙一处。凡有军用,一应物资供应绝不可有断。倘若有差池,军法从事!”
洪继勋等凛然应命。
诸人不分文武,各有差遣。只有郭从龙无事。他摩拳擦掌了良久,迟迟不见邓舍召唤,终于按捺不住,按刀跨出,高声道:“末将虽驽,遇敌也有一战之力!斗胆请主公,遣派末将随李都指挥使,同守南城墙!”邓舍判断察罕会主攻南城墙,所以他请求与李和尚一道同守南城诸门。
邓舍摇了摇头,道:“此乃大将为也。非你可为。”
这是大将做的事儿,不是你可以做的。郭从龙愕然、益奋,脸皮涨了通红,大声说道:“末将虽非大将,勇气不敢稍让!”邓舍笑道:“果真?”郭从龙道:“末将之勇,尚可贾人!”自夸他的勇气,除了己用,还能售卖给别人。
邓舍颔首,道:“如此,我正有一桩要事,不是勇将不能为之。你有胆子接下来,去为我办么?”郭从龙道:“纵然龙潭虎穴,末将视若寻常。有何不敢!惟命是从。”拍着胸脯保证,再危险也不怕。
邓舍听了他的保证,却仍不肯说到底有何任务要交与他去完成,只是说道:“我也不来瞒你,要交与你去办的事儿,端得危险至极。九死一生。”追问道,“我且再来问你一遍,你果真可有胆气么?”
“胆大如斗!”
邓舍大喜,对诸将道:“此贾勇将也!”这是要卖勇气给别人的将军呀!意甚嘉许。即招手示意他来上前,低声耳语,说道:“王十二,我军中悍将。故此,我才派他去守淄川。不意察罕西来,竟然能一日而拔淄川!诛我悍将,坑我士卒。向来,我观看诸将神色,多有怯惧。唯将军气色如常。将军之勇,我固知矣。适才我所言,‘此乃大将为,非你所为’云云,实为激将之法。
“将者,军之胆。现今诸将既然多有沮丧,来日与察罕交战,胜负委实堪危。欲振三军士气,方今唯有一策。即不等察罕来至城下,我军先要挫其锋锐。我想要你去办的,便是此事。你可敢去么?”
这番话推心置腹。邓舍把自己的担忧不作隐瞒地全盘讲出,说与郭从龙听,明显地把他视作心腹。郭从龙感激涕零,勇气愈厉,慷慨奋然,说道:“主公一言,从龙敢不奉命!”
邓舍看了他会儿,不再多说,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传令拣选军中骁勇,挑足以五百人与之,命他做好准备,只等察罕来到,便出城攻袭。给元军一个先声夺人。
守城,讲究有攻有守。战场的主动权要把握住,绝不可单纯的一味被动挨打,主动进攻很重要。郭从龙的任务不可谓不重。如果打的好,给察罕个下马威,海东士气自然振奋。同时也会给察罕的军心造成很大的打击。如果打的不好,邓舍说“胜负委实堪危”,那益都城,还真的就是要“堪危”了。因此,邓舍不能不谨慎。选了郭从龙出阵还不够,又选五百人,交给李和尚,命其亦用猛将率之,为其后应,以防不测。
诸般攻守事宜,一一定下。还有桩要紧的事,不能忽略。
邓舍又召吴钰林上前。邓舍初入益都时,曾经装病,吴钰林帮他遮掩过。现任益都官医提举司提举。兼管军医诸事。
医,本就与战争密切相关。“医”与“疾”,皆从“矢”。矢,就是箭矢。早在上古,军中就有军医制度的存在。历经秦汉、隋唐,至前宋时,已经发展的较为完备了。其军中医生的数目按全军人数之多少,遵照一定的比例配备。并且为了能更好地救治伤员,也有设立过类似野战医院似的机构。
入元以来,更因战事频繁,作为一种制度,在各地广泛设置“安乐堂”,其职责中有一条,便为“疾者医之”。是专为士卒所设立的。
一个良好的军医制度,不但能救治伤员,尽最大的可能保存老卒。并且可以鼓舞士气,要结军士之心。至少在战阵上,士卒们不必担忧如果受伤了怎么办。历代名将对这一块儿都是很重视的。邓舍尤其重视。
他本来还想用后世的一些见闻,对现有的军医制度,做些改良与发展。待其深入了解后,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改进的。时代不同,把后世的制度生搬硬套过来,根本不合用。比如如何在战斗中抢救伤员?这是现有制度中没有的。纵有心改进,欲待加上这一项,却无从下手。
试想,敌我两军相逢,厮杀混战,并在一起,枪戈相碰,对面相见,怎生抢救?不止没有办法组织抢救,还得严令军中,逢有交战,处在战斗中的士卒绝对禁止放下武器,改而去抢救伤员。“只管向前。违者,斩。”
唯一的举措,不过多抽调士卒,改行做了卫生员。不用学望闻问切,只学最简单的金创外伤。充实了军医的队伍。并将每有战事,必设战地医院作为了一项军中的制度。
叫了吴钰林出列,邓舍道:“所谓‘医’者,军之要事。欲得士卒死力,不可不以之为重。此事便交付提举。四面城墙内,皆需设置临时的医药院。南城墙内,尤要多设几处。交战,凡士卒有伤者,悉数授管医治。”
吴钰林躬身应命。
邓舍此时还不知察罕已遣派关保,提精锐昼夜北上,转侵东南沿海。他指挥若定,吩咐诸项事宜完毕,有意提高一下诸将的士气,笑道:“察罕锋芒虽锐,有三败。益都虽或为孤城,有三胜。诸公,只要听我号令,破察罕军,不为难事!”
姬宗周知邓舍用意,凑趣,道:“臣愚钝,不解主公之意。察罕何以有三败?”
“彼军久顿泰安城下,军卒已疲。军卒已疲,不知休养,反却更来寇我益都。是其一败。察罕军运,皆走济宁。济宁在泰安之西,而我益都,在泰安之东。察罕不顾泰安,悍然远来,是不顾其尾,以客军犯我主地。又天已入冬,寒风催人,倘有落雪,阻塞道路,他粮运艰难,自蹈死路者是也。是其二败。察罕走淄川,兵行虽速,穆陵关上却还有我军数千人马,位处其后。其腹背受敌,必不能久。是其三败。”
“又不知我军何以有三胜?”
“益都大城,城坚、人众、粮足。又对察罕前来早有准备。此我益都之一胜。我海东援军到来在即,不出数日,必然能至。内有坚城,外有强援。此我益都之二胜。”说到此处,邓舍故意顿住,停了一下。
姬宗周问道:“主公言有三胜,这才两胜。不知其三为何?”
“姬公猜猜看?”
姬宗周不知道。洪继勋摇动折扇,微微一笑,点了点对面的续继祖等人,接口说道:“文谋、将勇。文有我辈,武有诸位。此主公之三胜也。”说完了,又问邓舍,道,“敢问主公,不知臣猜测得对么?”
邓舍哈哈大笑。
察罕军渡淄川。貊高再接再厉,依旧一战攻克临朐,留下军马两千人,看住了穆陵关,以阻关上军马往援益都。关保抄近道,星夜兼程,一路北上,取乐安,转向西行,陷潍州,火烧昌邑,进围莱州。
莱州屯驻有数千才迁来不久的海东屯田军,苦战。内有副千户名王三者,原辽阳降军。纳哈出遣张德裕出使海东的时候,曾用刘旦招揽过他。刘旦间谍事泄,平壤的沈阳细作大多落网。唯独王三,因与刘旦是单线联系,因而不曾败露。此时他见关保围城日急,乃潜与之结,做了元军的内应。关保乃得其城。屯田军有不降者,尽数屠之。
其部军旗所向,短短数日内,益都东南沿海州县尽数陷落。海上刘杨水师,闻讯赴援,可惜陆战非其精通,数战,皆败北。海路遂断绝不通。关保的捷报送至察罕军中时,察罕主力已至益都城外三十里。距离他发军东来那日,刚好过了五天。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4 城围
大凡围城,不会总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特别在围大城市的时候。一座城池,方圆几十里,哪儿有那么多的军马去围困?充其量占据要塞,不让城里的军马出来,同时也尽量做到不让驰援的军马进入城中。如此,便算一次成功的围城。
这点要求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关系到很多的方面。尤其围城一方主帅的全盘统筹能力。有过许多的战例,尽管围城方号称军马几十万众,在遇到城中有特别骁勇的将校时,却是往往包围圈形同虚设。
唐玄宗时安史之乱,叛军尹子奇等围睢阳。睢阳城中有骁将南霁云,先以三十骑,出城往求援军。“贼众数万遮之”。南霁云左驰右射,杀出重围后,“止亡两骑”。随后,引三千步骑援军,又杀回来。“至城下,大战,坏贼营”,死伤两千,依然还能剩下千人入城。
人多了,范围大。并且良莠不齐,有勇敢的,有不勇敢的。有善战的,有不善战的。又不全是骑兵,还有步卒,行动不太灵活方便。所以似乎还没有人少的时候好在敌阵中冲杀驰骋。不过,这也已经算很了不起的战绩了。
南北朝时,又有一人,城池被围,缺粮,他从城中杀出来,运了粮食,再杀回去。不止一次,往复数次。这就更叫人叹为观止。当然了,此人如此勇不可当,或许也有围城方较为柔弱的原因在内。如果换了察罕去围城,大约结果就会是另外一回事了。
察罕既克临朐,前后左右数路军马齐聚益都城下。合计有近四万人之众。他一边布置围城,一边分军北徇安丘、胶水等地,以与莱州的关保连成一线。
为了给城中的守军造成压力,并又精选了数千的“样兵”。人人高大威猛,披挂着精耀的铠甲,耀武扬威地在城外不远地方来回转走。三军擂鼓,号角悠扬。远远地从城上看去,围城的元军无边无际。
守在城楼上的海东士卒,受其角鼓声的震动,皆面现惊容。恍然间,连城墙都似乎在为之晃动。无数的灰尘粉末,簌簌地从墙头落下。这震耳欲聋的声响,直透城内,与城北的滚滚河水遥相呼应。
邓舍本来正在王府,接到军报,即召齐诸将,一同登城观看。走到半路上,他想起了件事,教罗李郎过来,问道:“吴国公、陈友谅的使者现在何处?”
朱元璋等派来的使者,抵达益都城的时间不差先后,前后脚。他们来到不久,察罕即麾军东进,旬月间,攻陷济宁、东平诸路。这些地方一丢,基本上就算断绝了从陆路回去江南的可能。
陆路没法走,倒是还可以走海路。方国珍与张士诚的使者一见察罕来袭,当时就坐船回去了。朱元璋与陈友谅的使者也想走,可是他们要走海路的话,难以直接抵达本国。东南沿海,多在张士诚与方国珍的控制下。他们走一截海路之后,还得再借道张士诚或者方国珍的境内,才能进入本国。
朱元璋与张士诚的关系不好。张士诚的弟弟就是间接死在了朱元璋的手里;朱元璋又曾屡次三番地蔑视侮辱张士诚。彼此的仇恨不可谓不深。所以,他的使者汪河等人就干脆没走。
邓舍贵为燕王,还有胆子不走呢!怕什么?就算万一益都兵败被俘,他们又不是海东的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他们还是第三国的使者。朱元璋与察罕又有过书信来往,曾特意向察罕示过好。料来察罕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么一想,留下来也就留下吧,还能顺便看看海东的战力。
至于陈友谅的使者。
陈友谅与张士诚没仇,可陈友谅与朱元璋有仇。朱元璋的地盘在陈友谅东边,走海路回去,难以绕开。因此,他的使者们也索性留下不走。再则,陈友谅派来的这两位使者,一个孟友德,一个傅友德,皆为武将出身,同时也有点自恃其勇。即便做最坏的打算,益都陷落。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就凭他们的武力,不说别的,至少自保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罗李郎答道:“汪、孟诸使,皆在馆内。”都在迎宾馆里。邓舍吩咐道:“去请了来,一并上去城头。”罗李郎躬身应命,自去请汪河等人上城。
汪河有借机观看海东战力的打算,邓舍也未尝不是没有借机炫耀海东武力的念头。察罕再猛,邓舍对他一手带出来的海东军队,却还是一样很有信心的。不敢说必胜,最少短日内不会落在下风。要不然,他也不会留下城中不走。
说起来他留下守城。当初,罗李郎等人是很有劝他的,都请他不如趁察罕未到,先及早返回海东,以避开危险。如若田丰能在前边多档上一阵,邓舍或许也就从谏如流,早回去海东了。
但万没料到,田丰竟然败得如此迅速。山东半壁已失,他再一走,益都交谁镇守呢?益都新得之地,尚且未曾彻底稳定下来,强敌便骤然临门,若没有重量级的人物坐镇,下场可想而知,定然不战自败。
邓舍处心积虑、不惜给王士诚背后捅刀子,这才好容易占据了益都,取得了一块立足中原的桥头堡,岂容这般轻易便拱手相让与察罕?他绝不能坐视前功尽弃!故此,他非留下来不可。
现在看来,他的这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从一个方面便可看的出来:他身为全军主帅,亲自坐镇益都,城中军卒犹且斗志不高。设若坐镇益都的换一个别的人,面对察罕军马的汹汹来犯,那三军之士气更不知会萎靡到何种的程度!那泰安、泰山、济南的守军又更不知会不会坚持到现在。
邓舍与诸人步上城楼。
不多时,罗李郎引着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三位使者也联袂来到。汪河等拜见邓舍。城下鼓声喧天,城楼上他们行跪拜之礼。
汪河与孟、傅两位各为其主,彼此很不对付。此时却不约而同,一边行礼,同声心中纳闷,都在想道:“元军来袭,这燕王不去忙着整军备战,却为何忽然叫了俺们来?却也古怪。”不知邓舍用意。
邓舍命人扶了他们起来,笑道:“江南繁华之地,富庶远胜益都。几位尊使已来有多日,我益都却一直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用来招待你们。实在惭愧。正好察罕率军远来。察罕,天下之枭雄也。我料诸位对他怕也是闻名已久,只是不知有亲眼见过他的么?”
汪河作为朱元璋的使者,曾见过察罕。孟友德与傅友德没见过。不过,汪河去见察罕,是作为秘密使者去见的,不宜公开承认。故此,他三人都是摇头,道:“不曾见过。”
邓舍微微颔首,徐徐说道:“佳肴易得,枭雄难见。若佳肴为宴宾之上品,则枭雄实待客之尤物。察罕跋涉山川,千里迢迢,难得来一次。我请诸位登城,没别的意思,不敢独享,所以请诸位,一起来观察罕。以为待客。”
汪河、孟友德、傅友德诸人面面相觑。好家伙。察罕名动南北,引千军万马来攻益都,天下群雄闻之,无不色变。到了地头,邓舍这位地主反而丝毫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还居然把察罕与佳肴相提并论,用来做待客之物。真不知该说这位燕王殿下是镇定自若的好,抑或胆大包天的好。
傅友德翘起大拇指,赞道:“燕王,真英雄也!”
汪河却忍不住,犹豫片刻,说道:“殿下的胆略,实在令人敬佩。但是察罕军锐,殿下不可轻敌。”朱元璋与邓舍到底宋政权一脉。汪河又出使过察罕军中,亲眼见过察罕的虎狼之师,他这是在好意提醒。
邓舍展颜一笑,道:“察罕虽锐,我军却也不弱。汪大人但请静观便是。”
他立在城头,转目远看。见城外那数千的察罕“样兵”还在走来走去。后边络绎来到的元军军马已经拉开了架势,准备安营扎寨。察罕军选择扎营的地点,距离城池不远也不近,有十几里。数万的人马从东向西,拉出去多远。不同的营头一字排开,旌旗招展,如云蔽日,直到视线的尽头。气势惊人。
通常围城,围城一方扎营的位置,距离城墙远的能有三四十里,近的也多在十里上下。扎营在十里内的,就比较少见了。因为如果距离城墙太近的话,城中的敌人随时可以出来,等于方便了对手骚扰或者劫营。
邓舍看了多时,问左右,道:“有找着察罕的么?”
几万人里找一个人,不好找。没人找着。傅友德却是眼尖,遥遥指向西侧。有座土山,山上围了许多元军的将校,簇拥有一人,金甲锦袍,手执拂尘,似乎也是正在观望益都城防。他说道:“此人是么?”
邓舍命侍卫中眼力好的,细细观看,把那人的穿着佩戴一一道出。
军中主帅的穿着,肯定与寻常将佐截然不同。邓舍听完了,说道:“不错,此察罕是也。”极目远眺,半晌,又惋惜叹气。洪继勋问道:“主公为何叹息?”汪河心想:“莫不因见察罕英雄,故此叹息?”
邓舍一本正经地答道:“惜乎间隔太远,瞧不见他颊上毫毛。”
这回答再次出乎了汪河的意料,也同样出乎了诸将的意料。察罕面颊上的三根白毫,纵不认识他的人,也多尝有听闻,很有名气的。一生气,毫毛就会竖立起来。人们的传言,都以为这是“异貌”,表示察罕此人非同寻常,不是一般人。然而邓舍此时说来,却带了有调笑的意思。续继祖、李和尚等人一怔过后,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放声大笑。
“既有枭雄待客,岂可没有女乐助兴?且,察罕风尘仆仆,远来我益都,虽为敌人,亦然算客。我忝为地主,不可没有接待。来人,召女乐上城!”
女乐早就备好,在城底下等候半天了。洪继勋亲自下去,引来城头。莺莺燕燕三十多人,一上城头,全军瞩目。包括城外的元军,也是好多都被吸引住了视线。不分敌我,全在窃窃私语。海东军中互相纳闷:“王爷怎的召了女乐登城?”察罕士卒则彼此相询:“红贼此为何等勾当?”两边军中多有老卒,攻守城池多少次,从没见过这一幕。
这三十多个女乐,乃洪继勋精挑细选出来的。选的皆为军中城内伎者里有胆子的,兼且训练有素。上了城头,处敌我两军间,多数居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随着邓舍好整以暇地坐入椅中,轻轻拍手,顿时鼓乐齐鸣。
邓舍又也是早就拣选好的数百大嗓门的士卒,列在城头之上,女乐的侧边,向着城下齐声高叫:“贵军远来,为我送数万头颅,路上辛苦。我益都深感厚意,无以酬答。久闻李察罕歌舞双绝,故此,特备下女乐一部,投将军所好,聊以为谢。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西边土山上,元军诸将所拥之人正是察罕,听得益都城头这般叫喊,他失声而笑。
“为我送数万头颅”句倒也罢了,“李察罕歌舞双绝”句,却有些过分。隐隐把察罕帖木儿比作了伎者。貊高以下诸将,无不忿然发怒。好几个将领抢步跃出,按剑奋臂,道:“红贼小邓,辱人太甚!大帅,末将请战!”
“有何辱人?曲有误,周郎顾。小贼这是在夸老夫为周瑜。传令,谢之。”
察罕军才到,当务之急不是攻城,而是安营。口舌小利,何必与争?察罕的度量,抑或者说他的面皮,却也与邓舍不相上下。他分毫不以为意,意态悠闲地甩了下拂尘,命亲兵侍卫同声齐叫,回应道:“小子尊老,知投老夫所好,甚有礼貌。吾很喜欢!女乐你且留在城中,来日吾自取之。”
邓舍年纪不大,所以察罕唤他“小子”,小孩子。有倚老卖老的味道,更有轻蔑侮辱的涵义。适才,邓舍的那番迎客辞说毕,是城头诸军欢笑;现在,察罕的回应说罢,换作了城下诸军大笑。
续继祖、李和尚等皆怒气填膺。邓舍一笑,说道:“老匹夫脸皮忒厚。”亦然丝毫不以为意。
天将近午,时有旱雷。城楼红旗飒飒,城下枪戈耀日。邓舍坐在椅中,仰起头,看冬空如洗,云聚云散。凉风掠过,带一丝刺骨的冰寒,浸透铠甲。他以目示意洪继勋,洪继勋按下乐声,道:“且换《破阵子》。”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5 袭战
推书一本:《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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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空如洗,云聚云散。洪继勋按住乐声,清声道:“且换《破阵子》。”
《破阵子》,又名《十拍子》,唐之教坊曲。即《秦王破阵乐》是也。又有双调小令,乃截取此曲中的一段为之,词牌名亦叫《破阵子》。
女乐本在奏着的是迎宾之曲,和缓优雅,闻听洪继勋一令既下,陡然改弦易张,小鼓敲、银瓶崩,琵琶催、转激昂。数百虎贲勇士应声高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其声高扬,裂金石、遏行云。
这突然的变化,使得城上三军惊诧。
邓舍霍然起身,转顾城内墙下,高呼问道:“我海东贾勇将何在?”城头上诸军只闻听春雷也似的一声响,城内有人应声答道:“末将在!”邓舍嗔目慷慨,拔刀奋然,道:“鞑虏既来寇我,并又耀武城下。视我海东三军勇士如三岁小儿!辱我太甚,欺人太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为我取鞑子人头来。”那员将毫不犹豫,回声道:“谨遵王命!”
他两人对答如流。城头上的海东军卒纷纷探头,想往下去看看这位答话的将军却是谁人。没等着他们看见。城门大开,一杆大旗斜斜打出,黑丝红底,飞针走线,上边只简简单单写了五个字:海东郭从龙。
一员将,重铠挺枪,跃马当先驰出。五百铁骑紧随其后。大呼而进。
邓舍挺立城头,回刀入鞘,伸出手,道:“槌!”毕千牛跪在地上,高捧鼓槌,膝行近前奉上。邓舍又道:“鼓!”李和尚袒胸,背负战鼓,转到他的面前,伏下身子。邓舍放声长啸,意气奋发,与汪河、傅友德诸人道:“诸位尊使,请观我海东小儿辈,怎生破敌!”
察罕骂他是“小子”。他就让汪河等人看看,“小子”怎么收拾老匹夫。
汪河曾经多次为朱元璋出使各地,并且还都能把差事办的很好,可见其人的口才与胆气都还是很不错的。而孟友德与傅友德,本为武将出身,骁勇剽悍,更不必多讲。此时他三人眼见城头剧变,歌舞管弦骤然变作厮杀战场,一下子难免反应不过来,却不禁皆为之色变。
孟友德无言。汪河唯唯。傅友德热血冲头。
城外元军震动。
邓舍举起鼓槌,重重击打战鼓。他这战鼓一敲响,立刻把管弦乐声带动了起来。战鼓雄浑。邓舍又久经沙场,敲动起来,自带有一番激壮与昂然。当之无愧地成为了领声。城头下,郭从龙一往无前,直冲敌阵。
西边土山,元军群将骇然。
察罕面色稍变,随即恢复平静,好似若无其事似的,又像称赞的语气,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诸公,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哈哈。”城头上,数百军卒正唱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察罕的主力多在十几里外,城门外附近,只有那数千的样兵,以及左右两队的骑军。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过就是察罕一句话的空儿,郭从龙连人带马,已然撞入了样兵阵中。
城上城下,两方先是互相观望。接着邓舍调女乐上城,与察罕来往酬答,又与左右谈笑风生,本来似乎半点也没有要出城与元军交战的模样。猛然地骤变来的如此突然。何止汪河等人没反应过来,察罕的样兵也是同样。一下子手忙脚乱。
好在带军的将校有经验,连连打旗,转动阵型。也是他们兵精将勇,胆气十足,最初的忙乱过去,观其阵型变化,竟隐约有了将计就计,要趁机把郭从龙等陷入阵中的打算!两侧的骑军也随着号令,缓缓逼近。
郭从龙与五百骑外结锐阵,内连以方。以勇武出众者居两侧,用弓马娴熟者处中间。两侧接敌,纷纷刀枪并举。中间随行,箭如连珠。他看也不看包抄过来的那两队敌人骑军,催怒马,使铁枪,直往样兵阵中深处冲杀,叱喝不绝,所向披靡。
身陷险境,绝不能犹豫观望。狭路相逢勇者胜,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条道路杀到底。只有这样,才能险中求胜。
元军也有箭矢来。乱如飞蝗。海东骑军皆用左臂的小盾牌遮挡。有遮挡不及的也不要紧。他们穿的多为重铠,防御力很强。但凡不是强弓劲弩射出来的箭矢,很难穿透。即便穿透,多也不过皮外伤。对他们这些百战老卒来讲,算不得甚么。战马坐骑也有皮甲保护。
众人驰行阵中,大呼酣战,鼓噪而前。
邓舍脚踏交椅,用毕千牛奉上的鼓槌,敲打李和尚背负的战鼓,呼喝续继祖,命令道:“平章为勇士吹角!”三四个小校取来号角,抬住放在肩上,伴着鼓声,续继祖吹响开来。鼓声震撼,角声高亢。
数百军卒唱道:“沙场秋点兵!”
冰冷的北风,袭掠而过,吹动城头上千百士卒的衣袍。卷动林立的红旗,带起邓舍身后的披风,上下翻卷。他站立在城楼的最高处,仿佛伸手可与天接。鼓声、角声不断,声声催促,勇士陷阵。
邓舍击鼓用力之大,震颤地下边的李和尚随之摇晃。邓舍出了满头的大汗,浑身热气腾腾,远远观望着郭从龙出没敌阵,也是忍耐不住心神激荡,加快了击鼓的节奏,与诸军卒齐声而歌:“马作的卢飞快!”
郭从龙胯下骏马,闪开敌人悍不畏死的地趟滚刀,轻轻跃起,跳过道窄窄沟堑。两三个元卒阻挡前路,举起枪戈,枪柄在上,枪头在下,交叉奋力,往它的腿上刺去。这战马也是老军伍了,灵巧地避开其中两个,奔跑中,不慌不乱,抬起前腿,踹倒了另一个。郭从龙扭腰回身,暂放长枪,提起长弓,刷刷两箭,将战马避开的那两元卒分别射死。
“弓如霹雳弦惊!”郭从龙诸人齐进致死,须臾,已深入样兵阵中腹地。
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察罕的样兵尽管也皆为从各营里拣选出来的壮勇之士,兼且铠甲精良,但不及防备下,又怎会如何是他的对手?
那元军带队的将校起初还企图包围住他,但很快却便发现,若无勇将阻其锋锐,单凭普通的士卒,欲完成此项任务,仓促间,委实有些难以做到。
西边山上,察罕问诸将:“冲吾军阵中,谁人也?”间距太远,他只能看见个大概,瞧不清楚仔细。有侍卫答道:“见其军旗,上写:郭从龙。”察罕道:“可是生擒高丽王的那个人么?”侍卫道:“料来应是。”
察罕由衷夸道:“名不虚传!”点评道,“彼以五百人,敢出城敌吾数万众,是为有勇。又视吾两队骑军如不见,是为有胆。而竟至乱我数千精卒阵!是为有谋。”做出判断,“如此骁将,留之必为后患。”当即传下命令,“不能生擒,务要杀之!”
城头唱曲,已经渐至尾声。城下鏖战,方才刚入酣畅。
邓舍注意到了元军的调动,看见一队队的强弩手,从后阵出来,慢慢往前边移动。若叫他们顺利布成包围阵型,射出箭雨,那么郭从龙等人再勇敢,势必也难为遮掩。他鼓声音调一变,敲打出警告提醒之音。
军旗、鼓角,本即为军中传令用的东西。不同的旗帜变化与不同的鼓声音调,其所表达的意思都是不一样的。特别当邓舍正在敲打《破阵子》曲时,这个变化就更加明显。
从城头上看去,几乎与鼓声变调在同一时间,郭从龙闻声而动,挥舞旗帜,五百人瞬间分作五队。百人一队,分头别路,如同逆流击水也似,又恍如鲜花绽放,从元军阵中的腹地,笔直地插向了外围。没多长时间,他们就与元军大面积地混合在了一起。换而言之,就把这几千人给拖住了。弓弩手要放箭,总得等自己人先撤下才行。自己人撤不走,怎么放箭?只好眼睁睁看着郭从龙在阵中冲杀,无计可施。
邓舍变调的鼓声重又改回,接着刚才的调子,继续敲打《破阵子》。续继祖亦用足了力气吹角,憋得面红耳赤。汪河与孟友德等人,这会儿缓过劲了,立在邓舍的脚下,举头仰望邓舍的英姿,只觉阳光刺眼。
战鼓很大、很重,邓舍用力且足,李和尚扛了多时,有些吃不消,越发站立不稳。邓舍俯视诸人,大喝问道:“诸君!有谁愿来接替李将军,为我负鼓?”海东诸将还没来得及回应,傅友德首先振甲踊跃,高叫道:“俺虽无勇!请为燕王负鼓。”
“好!”
傅友德脱去铠甲,接过战鼓。李和尚汗流浃背,帮他放好,却不走开,扶在边儿上。邓舍重重擂击,打一下,唱一个字,连成一段,唱的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远望察罕,仰天大笑,道:“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诸军齐呼:“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呼声动天地,风云变色。郭从龙冲阵敌军,邓舍擂鼓城楼,猛将负鼓,平章吹角。文武诸臣悉列观战,海东三军士气振奋。洪继勋乜视汪河,笑而问道:“请问尊使,观我家主公如何?”汪河诺诺,道:“英雄少年。”
敌阵中,郭从龙听见城头山呼海裂,锐气益奋。战士无不一当百。
五百人散而复聚,聚而再散,把数千元卒冲撞的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杀伤无算,流血成河。环绕周边的那数百元军弓弩手,徒然观望;驰骋外围的那两队察罕骑军,纵然心焦如焚,却始终无法支援。
察罕皱起眉头。
他远来初至,营盘未立,实在不想久战。邓舍敢出城冲阵,其实已经让他刮目相看,大出了意料之外。冲阵的郭从龙,偏偏又是这般的勇猛,战到现在,只见他的大旗在阵中忽而左去,忽而右往,数千元军,居然拿他一个人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他再调援军上去,那不是反倒恰好如了邓舍的意么?不管擒不擒得下郭从龙,对己军的士气定然会有损害。
为一个人,三番两次的调军,成何体统!
他略一沉吟,心想:“战阵上丢的面子,总得在战阵上找回。”不再去管阵中,往左右看了看,命令貊高,说道:“红贼欺吾无将。绿眼儿,去为吾争回一阵!”貊高色目人,眼珠颜色特别的绿,所以察罕叫他“绿眼儿”。
貊高应命跃马,奔下山丘。他惯用强弓,此时却没在身边,放在山丘下的侍从亲兵处。他马不停蹄,奔过亲兵旁侧,喝叫一声:“弓矢!”亲兵急忙取出,他弯腰抄走。一阵疾风似的,赶至阵前。
元军士卒没有不认识他的,纷纷与之让道。
貊高紧盯住郭从龙的军旗,横穿军阵,追了大半圈,快到阵边儿的地方,好歹尾随撵上,叫道:“来将且慢!”郭从龙长枪舞动得滴水不进,把前边挡路的几个元卒尽数搠死,抽空回头瞧了眼,问道:“何事?”貊高一窒:“何事?”
郭从龙这话问的,真叫人无从答起。不像是战场敌将相遇,倒仿佛邻家街坊碰面。
貊高喝道:“可知俺是谁么?”郭从龙问道:“是何狗彘?”是什么猪狗东西?貊高道:“俺貊高是也!”示意周围的元卒让开。郭从龙拨马转身,与他打了个照面。适才没看清,这一打照面,吓了郭从龙一跳,道:“好大的疤脸。”貊高右脸的伤疤的确很恐怖。
貊高道:“你如有胆,可撤去身后士卒,来与俺单打独斗。可敢么?”
郭从龙看他手里强弓,马上长矛,晓得此必为元军骁将。他心中想道:“主公命俺冲阵,却不曾叫俺斩将。此人或不易与,没的耽搁时间。”一言不发。貊高又说道:“你要无胆,俺也不为难你。只要肯下马投降,保你荣华富贵。可不比从贼的好么?”却想说服郭从龙投降。
郭从龙问道:“你待怎生单打独斗?”貊高道:“比箭如何?”郭从龙点头答应。他两个尽管说话,却都是严防戒备。数队海东军卒从各处冲杀过来,汇聚郭从龙军旗下。貊高道:“你把你家的军卒往后边退退。”
郭从龙点头言好,举手欲挥,蓦然像是听见了甚么,侧耳凝神,道:“你听,是何动静?”益都城头,诸军把《破阵子》已不知唱到第几遍了,正又唱至尾段。貊高听见,歌声雄壮冲入云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道:“是你家主公在唱歌。……。”
话未说完,郭从龙突然驰马疾奔。他们两人之间,并非全无阻拦,隔了还有两队的元卒。但见郭从龙马如闪电,枪如霹雳,一个呼吸不到,接连挑开四五个元军士卒,眨眼的功夫,冲至了貊高身前。
貊高措不及防,举弓招架。
郭从龙铁枪到处,击打在貊高胸前。打的他应枪飞起,人在半空,喷出一口鲜血。郭从龙一击得手,更不恋战,勒马挽弓,连射数箭,皆中其的,又把掉落地上的貊高射的好似刺猬。紧跟着,军旗招展,率五百人急退出阵。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兔起鹘落,迅捷无比。直等他退出阵外,驰奔入城,元军士卒才回过了神,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负重创的貊高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兀自一口口吐着鲜血,灰头土脸、东倒西歪。耳边如闻山崩,城头海东军跺脚挥戈,齐呼高声:“海东郭从龙!”
邓舍扔下鼓槌,纵声欢笑,神采飞扬,道:“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他迎着阳光,站在高高的城上,数十个曼妙歌伎松散地列在其下,或立而吹管,或坐而拉弦,或弹奏琵琶,或拍打檀板。洪继勋、续继祖等诸文臣、武将分居两侧。红旗招展,三军欢呼。城下元军,望之气索。
西山,察罕见貊高负创,郭从龙退回城内,明白交锋初战的失利已成事实,改不掉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舒展眉头,挥动拂尘,笑对诸将,安闲地说道:“一时大意,却叫小子赢了一阵。”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6 友德
郭从龙大胜,退回城中。
邓舍舍下鼓槌,命人撤去战鼓,又教侍卫盛来好酒,等的郭从龙赶上城楼,引与诸人相见,喝酒庆功。又亲自拉了郭从龙的手,走到城墙垛口,向元军夸耀。令三军往城外齐呼:“此我汉儿贾勇将!问彼胡儿,服也不服?”
“汉儿”,是异族对汉人的称呼。魏晋时期,“儿”、“人”两字通用,“汉儿”与“汉人”一样,本来并无褒贬之意,算是个中义词。只不过,正如汉人称呼异族为“胡儿”,在游牧民族在口中,“汉儿”一词,也往往不可避免地带有点轻蔑的意味。
邓舍在城头上,神气活现,夸耀郭从龙。城头下的元军士卒人仰马翻,慌乱一片。那数千的样兵与两队骑军,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扫战场,收拾伤亡,一边狼狈不堪地急急往后边撤退。却是没有一个人出来答话。
邓舍心情舒畅,哈哈大笑。文武诸臣回忆起刚才的所见,也都是心动神驰,即便如姬宗周、章渝这些胆气较弱的人,起初的焦灼忧虑也似乎不翼而飞,改以豪气壮志,一起往前给郭从龙敬酒贺功。
众人在城楼上边,轰然对饮,竟好像半点没把数万元军围城放在眼中也似。海东三军的士气,愈发高昂。
这边对饮,那边三个使者彼此耳语。目睹过邓舍的英武与郭从龙的骁勇,汪河与孟友德原本互相的不对付,现在也好像暂时得以了稍许的缓解。
孟友德与汪河说了几句话,拉住傅友德走到一边儿,低声埋怨,道:“燕王虽然英武,但他是伪宋的燕王。乃我之敌。你贵为使者,一举一动所代表的可都是我国家的体面,刚才怎么能给他负鼓呢?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称呼他为燕王。恍如他的臣子一般。
“这倒也罢了,偏又被落入汪河的眼里,他回去金陵,肯定会对重八讲。重八与我皇乃为仇敌。重八若得悉此事,不会不添油加醋。定然会说你怎样怎样,拜服燕王脚下。上国之猛将、尊使,拜服敌国臣下?此话若传出去,大大损害咱国的体面!再若教陛下知晓。老兄?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可该如何是好?”
傅友德“哎哟”一声,道:“孟大人所言极是。却是下官适才气血冲头,不曾来得及考虑周详。”陈友谅的脾气如何,他虽新投不久,却也是清清楚楚的。
陈友谅初从徐寿辉时,本为倪文俊的簿书椽,佐文俊有功,寻用为领兵,为元帅。也就是说,是倪文俊一手把他从一个文案提拔为了有兵权的元帅。后来,倪文俊死在了他的手中。他又自称汉王,以江州为都,奉徐寿辉居之。后来,徐寿辉也死在了他的手中。
巢湖水师,俞通海、廖永忠等人以上,本还有个赵普胜。
当时巢湖水军依附朱元璋,俞通海与廖永忠去了,赵普胜却半道折回,半路上改了主意,改而降与徐寿辉。此人骁勇,善用双刀,人称双刀赵云,在徐寿辉麾下,起初的声望尚在陈友谅之上。陈友谅忌之,便也在去年寻个错处把他给杀了。与收拾倪文俊一般无二,一样的尽数吞并其部。
从一个小小的簿书椽,不数年,到如今登基称帝,俨然九五之尊。弑主如同常事,吞并仿佛惯为。徐寿辉、倪文俊、赵普胜麾下多少的强兵猛将,或用权术折服,或依旧不服者,则尽数杀之。陈友谅为人如何,由此可见。傅友德愈想愈是心惊,心惊肉跳,遍体生凉,连连以手锤头,连声道:“哎呀,哎呀。孟大人,却该如何是好?”
孟友德正待说话,看见邓舍走了过来,道:“此非详谈场所,日后再说罢。”与傅友德、汪河三人,躬身迎候邓舍。经过方才的这一番激战,他们看邓舍的眼光,自又大不相同。虽不能说就此心折,至少更增敬畏。
邓舍一手拉了郭从龙,一手端着酒,来到三人近前,说道:“郭从龙的勇敢,今日诸公共见了。”问汪河,道,“闻吴国公帐中,有勇将常遇春。号‘有十万众可纵横天下’。与我家从龙相比,孰胜?”
汪河态度恭谨,回答道:“郭将军冲锋陷阵,常将军十荡十绝。两位将军若相遇,必惺惺相惜。”既捧了郭从龙,又没堕常遇春的威风。“惺惺相惜”,避实击虚,从侧面说他两人都是英雄好汉。
邓舍笑了笑,又问孟友德,道:“闻贵主麾下,骁将如云。可有胜过我家从龙的么?”
“我国天子诸弟,三王、五王,皆能文能武,骁勇善战。太尉定边、丞相必先,亦文武双全,出可为将,入则为相。又有新开陈、饶大胆,丁普郎、熊元震,邓氏兄弟,无不才勇兼备,天下壮男子也。”
太尉张定边,丞相张必先。新开陈、饶大胆,都是绰号,一个叫陈普略,一个叫饶鼎臣。邓氏兄弟,即邓克明、邓志明,御众无纪律,所过荼毒,人以“邓贼”称之的便是。
这陈友谅与朱元璋不同。朱元璋与邓舍到底算是一脉,互相吹捧,无伤大雅。然而陈友谅却与宋政权可谓敌国,虽与邓舍没什么冲突仇恨,汪河却在场。所以孟友德不能示弱,得拣选本国的勇猛将领,好生自夸。
洪继勋便在邓舍的身边。他闻言不喜,怫然道:“定边、必先也就算了。克明、志明,何许人也?配与郭将军相提并论!岂有此理。”邓舍也姓邓。孟友德当着他的面,贸然提出名声不好的邓克明兄弟,落入有心人耳中,不免多想。续继祖、郭从龙诸人,也俱皆为之色变。
汪河与孟友德水平的高低,从这几句对话中,便可看的出来。邓舍好度量,丝毫不以为意,一笑,道:“贵国五王、定边、必先,诚然英雄。”
“贵国五王、定边、必先”云云,却是孟友德的又一失言处。
郭从龙才千户,孟友德却居然用五王陈友仁、太尉张定边、丞相张必先等等的西汉勋贵高官与之相比,明明是自挫威风,高抬海东。海东的一个千户,就要陈友仁等与之相比。如续继祖、李和尚,岂不得陈友谅亲自出马,才能比较了么?更进一步地说,那邓舍呢?西汉又有谁可比?太上皇么?
外交无小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孟友德才批评了傅友德,紧接着他自己也犯下严重的失误。
其实也不怪他。郭从龙的勇敢能与常遇春相比,陈友谅麾下也真是除了陈友仁诸人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好拿来相提并论。总不能空口胡扯,教人看出来,岂非更显尴尬?衬得他对海东毫无敬意似的。要怪也只能怪邓舍,为了磨练郭从龙,到现在还只给他个千户的官儿。
孟友德心知不对,想改口,邓舍不给他机会,叫侍卫端盛酒来,满满斟上,亲手递给傅友德,笑道:“适才对战,有劳将军负鼓。孟使言道,贵军五王诸将可与我家从龙比较。固然不错。以我之见,却少说了一人。将军之勇,亦足与从龙相抗。临阵负鼓,非勇悍不可为之也!且请满饮。”
傅友德才经孟友德提醒,这酒喝是不喝?欲待推辞,太不给邓舍面子。眼见邓舍殷勤相劝,没奈何,硬起头皮,一饮而尽。喝完了,转眼处,看到孟友德一头擦汗,一头眼神飘忽,时不时往他手中的空酒碗上去看。
傅友德道:“孟大人?”
孟友德心不在焉,道:“噢?”
“却是怎么?”
“酒好么?”
傅友德不知所对。
他两人的反应,邓舍一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他原先也还打算赏酒给汪河与孟友德的,此时却临机改变了主意,不再与他们多言,转回身,吩咐教女乐撤下,仍然与诸人城头观看察罕军容。元军撤走样兵,全线收缩,只留了些许骑兵看住城门,转而集中全力,安营扎寨。
邓舍又唤了傅友德,与他说话,道:“我听说傅将军是砀山人?”
“在下祖籍宿州,后徙砀山。”
“宿州?宿州好地方!人杰地灵。”邓舍转顾郭从龙,问道,“从龙,你可知陈胜、吴广么?”郭从龙没读过甚么书,不知道。邓舍笑道:“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设坛为盟,揭竿而起,是为秦末首义者也。大泽乡,便在宿州。……,西楚霸王,你总该听说过吧?”
西楚霸王项羽,千年以下,威名赫赫。郭从龙当然知道。邓舍又道:“项羽垓下兵败,自刎乌江。垓下,便也在宿州。又有捉鬼道人钟馗,亦然宿州人。”翘起大拇指,赞傅友德,道:“祖籍百战之地,流淌宿州人血,难怪将军有如此之勇!”把傅友德夸的天花乱坠。
谁人不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故乡?又何况邓舍此等尊贵的身份!傅友德纵然隐觉不妥,不知邓舍何故突然这般地称夸与他,却也总是忍不住的面有得色,矜持道:“殿下盛誉,友德愧不敢当。”
“噫,对了。汪使,吴国公的夫人,马娘子似也是宿州人吧?”
“不错。”
“难怪,难怪。”邓舍好似不经意地问了那么一句,转口,又说及傅友德,道,“宿州与砀山,也算我家主公首义的地方。”宿州、砀山挨处淮泗,处在宋政权势力的范围内,邓舍此话不为错。他接着说道:“却与将军失之交臂。”扭头看了看孟友德,似笑非笑,“竟使得将军归之于尊上。”摇头惋惜,“可惜!可惜!哈哈。孟使,实不相瞒,我很嫉妒你家的主上。”
傅友德投军,起先从的就是刘福通部,跟着李喜喜北伐陕西,随后转入蜀中。因不得四川明玉珍所用,最后才又转投陈友谅。对这些具体的周折详细,即便邓舍开始不知,现在也早就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还那么说,实则故意装糊涂。
果然,傅友德面现尴尬。
汪河清楚他的来历,咳嗽声,插话道:“殿下有所不知。傅将军初次投军,其实本也从的便即为咱家主公。”他这个主公,说的是小明王,“随后,又从李喜喜大人北伐入陕。奈何失利,无路可走,故此方才转投了汉主。”
“啊?原来如此。”邓舍更加的惋惜,道,“可惜!可惜!”目注傅友德,良久,又道,“可惜!可惜!”偷眼观瞧,见边儿上一直没开口的孟友德,陡然间,神色变了两变。
邓舍心知火候已到,令侍卫再与傅友德满上一碗酒,举起自己的酒碗,叹道,“数年前,主公三路北伐,我也曾有参与。不过傅将军走的是陕西,我走的却是塞外。恨不相逢北伐时!且请再满饮一杯。”不等傅友德说话,先干为敬,亮了碗底,笑道,“痛快!痛快!”
他都先喝了,傅友德能不喝么?无可奈何,也只得喝下。要说刚才他尚且不解邓舍为何突然夸奖他,现在已然明白了稍许,晓得此必为邓舍故意为之。虽还不知邓舍为何故意为之,难免不安。既然不安,不免下意识地,便去找正使孟友德。抽个空儿,他道:“孟大人?”
“噢?”
“却是怎么?”
孟友德干笑两声,道:“但饮无妨。”
邓舍微笑,好似完全看在傅友德的面子上,更好像敷衍似的又端起酒碗,对孟友德道:“孟使也请饮一碗。”
傅友德不知邓舍打的甚么主意,猜不出他为何突然又是夸奖又是示好。不但是他,连汪河等也不太了然。甚至包括郭从龙、续继祖等,也一头雾水。聪明如洪继勋,也至多以为邓舍是想离间孟友德、傅友德,等他们回去江都后,给陈友谅埋下点内患。其实,邓舍的用意很明显。
从第一次见到傅友德起,他就打定主意,决意要把此人留下。
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难得借郭从龙破敌,逮住了傅友德一时热血冲头,主动要求负鼓,以及孟友德先后失言的好时机,当然不肯轻轻放过。各种手段接连施出,层出不穷,务要以挑拨孟、傅为上。
最终目的,非欲为陈友谅种下“内患”,实在逼使傅友德。要用他的不安,进而发展为自觉危险,从而不得不主动改换门庭,投效海东。
其中之关键,又不在傅友德,而在孟友德。为何说“孟友德先后失言”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试想,孟友德失言两次,会不会担忧傅友德回去禀告陈友谅呢?肯定会担忧!只要他担忧,事情就好办了。同时,傅友德也做错的有事,不该为邓舍负鼓。正、副两位使者间,彼此猜忌,互相生疑,而他们的主上又是为陈友谅这样的人物。要想在其中做些手脚,不就容易上许多了么?邓舍只需推波助澜,也许便可坐收其成。
这却也多亏的邓舍有急智,思维敏捷,一听到孟友德失言,立刻抓住不放,并步步引申开去,若无其事中,已然做下了好大的一篇文字。
点到即止。
为免画蛇添足,邓舍待孟友德饮完酒,转开话题,与诸人说道:“诸位,今与李察罕初战,旗开得胜,我三军士气振作。诸公以为,底下该怎生接战?”打赢了初战,充其量开门红,象征意义远大过实际作用。下边该怎样迎敌,这才是紧要重点。
李和尚兀自赤膊,风阵阵,他倒也不觉得冷,兴冲冲,道:“老郭纯爷们,铁血真汉子!刚才冲阵,端得长了咱海东的气焰!下边怎么打?没的说。主公,……。”大手往下一挥,“一力降十会!真刀*,与鞑子拼个死活就是!”
“好!壮志可嘉。续平章,你以为呢?”
“鞑子人众,咱们军少。况且今日虽胜一阵,我军的长处在有坚城。与鞑子硬碰硬,怕有些不妥。”续继祖道,“不过,李将军的提议,也是甚有道理。‘一力降十会’。我军今日既然大胜,也正该再接再厉。”
“怎生再接再厉?”
“另寻机会,再与鞑子野战!只有打疼了他们,也才能尽早解开我益都之围。”守城首在野战,无野便无城。单纯的闭门守城是不行的。打仗,讲究一个战场主动权。放弃野战,便等同放弃了主动权。整日被动挨打,城池必危。续继祖毕竟久经沙场,这点眼光见识还是有的。
“姬公,你以为呢?”
行军打仗,实非姬宗周所长。他犹豫片刻,道:“臣以为,上策不如静候海东援军。待援军到,我城中又养精蓄锐已足。则内外呼应,前后夹击,鞑虏虽强,必不能守。如此,我军获胜不为难也。”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汪河,道:“汪使,有何高见?”
“在下浅薄。”
“今察罕围城,你我同在城中,当同舟共济。何必谦虚?有何高见,但请尽管讲来。我洗耳恭听。”
“同舟共济”四个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却是邓舍准备暗算傅友德的又一处伏笔。只不过,发作非在此时。他斜眼顾视孟、傅两人,心想:“察罕围城,必有交战。待再交战时,这四个字却再看我如何用它。”
汪河推辞不得,道:“姬大人所见甚是。续平章与李将军两位,说的也不差。守城,正该有攻有守。以守待援。”
“哈哈。诸位讲的都对。洪先生,你看呢?”
洪继勋打开折扇,往城下看了看,遥遥指点,笑道:“察罕远来,后有济、泰,顿兵城下,急在一战。主公知己知彼,想必早有胜算在胸。何必要臣多言?”“啪”的声,他将折扇合上,转对邓舍,笑而不言。
海东诸将对洪继勋的作态,早就习以为常。汪河等人则不然。听的他这般说话的语气、态度,汪河不免暗吃一惊,翻起眼皮,偷偷地瞧了下他,心想:“燕王英武,可冒矢石、对敌擂鼓。这位洪大人,却是胆子不小!”
邓舍拍手起身,笑道:“先生真我腹中蛔虫!”
他转顾诸将,说道:“正如洪先生言语。鞑虏远来,粮草不足,天寒地冻,运输艰难,利在速战。且其悬军深入,所带皆精兵猛将,实不容小觑。我今虽胜其一阵,侥幸而已。又如续平章言道,我军的长处,正在城坚粮足。因此,益按甲不出,闭城养锐。待其气衰,然后可战。”
虽然胜了察罕一阵,不过侥幸罢了。邓舍胜而不骄。接下来该怎样应战?他制定的对敌策略,简而言之,四个字:闭门养锐。
城外,元军大营。
貊高先中了郭从龙一枪,又连中数箭。虽然他穿的重铠,箭矢的伤害不致命,但到底是伤创。特别那一枪,尤其打的不轻。战场上,他东倒西歪站起来,没站稳,就又跟着扑倒在地,昏厥不醒。这也是元军为什么没顾上去追赶郭从龙的一个原因。只顾忙着抢救貊高了。
胡人救治重伤号,有个秘方。找头小牛,剖开腹,把受伤的人脱得赤条条,然后放进去,再缝合起来。闷上一会儿,有时候昏厥的人便能醒过来。察罕用的就是这个办法。把貊高塞进牛腹,过了好半晌,又把他取出来。还真有奇效。不多时,貊高悠悠醒来。
他睁开眼,看见察罕,勉力挣扎想要爬起来,跪地请罪。
察罕制止住,道:“临阵交锋,因大意失敌。导致前军败绩。论军法,当斩!”缓了下语气,接着道,“看在你往日功勋,权且饶你一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棍三十七。”军法官高声接令。
察罕又道:“权且记下,待你伤好,然后再说。”
貊高赤条条的伏在地上,兼且他刚受重创,又才昏迷中苏醒,风一吹,瑟瑟发抖。察罕解下披风,亲手把他包裹起来,抱入帐内榻上。又教伙夫马上去做滋补的汤食。等做好了,亲自端着,喂他饮食。
貊高被感动的涕泪交零。
察罕作色,喝道:“涕泣甚么?”随即温言,抚慰说道,“杖,军法也。不得不为之。你今日虽稍微失利,哪儿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好生保养。待的来日,战场上再把场子找回,不就行了么?”
貊高哽咽,道:“末将有负大帅所望。怎敢更劳大帅解衣推食?请大帅放心,来日再战,末将有死而已!”
“你今虽败,却也并非无功。”
貊高并榻下诸将,皆不解其意。察罕停下汤匙,顾盼诸将,胸有成竹地说道:“贼起海东,未见大敌。今侥幸胜吾一阵,必轻敌好斗。待我军营盘扎定,则可用计,诱其主力出城,围而歼之。然后攻城。”
虽然败了邓舍一阵,不过大意罢了。察罕虽败不馁。接下来该怎样对敌?他定下来的应战策略,简而言之,也是四个字:计诱包围。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7 相持
在城楼上看了察罕安营扎寨多时,邓舍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数,知道了何处元军多,何处元军少。
果如他之前的判断,察罕主力攻击的方向正是南城墙。北边有河,河的内侧驻有海东军队。察罕没有去抢夺阵地,只是调了一支人马驻扎在对岸,隔河相望。显然摆开的架势,看住就行了。至于东、西城墙,分去的军马也并不多。又一如王保保围济南的例子,也是掘重堑、筑长围。总计加在一处,环城列营数十。远处地放眼看去,旗如林木,遮天蔽日;人如蚂蚁,满山遍野。天色将暮,鼓角声起,数十里外,犹如闻沉雷。
元军开饭,城头上的海东军卒也开饭。
饭食还不错,大锅菜,馒头管饱。邓舍亲自检查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有府中的侍卫骑马过来,说娘子已然备好饭菜,请他回去用膳。军卒们已经开饭,邓舍又怎能回去?他对洪继勋、郭从龙诸人笑道:“诸位,同甘共苦,是治军的根本。咱们便与军卒同食,如何?”
他本来就常与士卒们一起吃饭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和尚、郭从龙等武将也是经常如此。只不过因有了洪继勋、姬宗周、汪河等人在场,所以他才用了商量的语气。洪继勋诸人自然没有异议。
察罕解衣推食,邓舍与士卒同甘共苦。
从登上城楼开始,邓舍就一直表现的意气风发、谈笑自若,看似信心百倍。但是面对察罕这样的劲敌,谁敢掉以轻心?他难免忧虑。所以,胃口并不好。可作为一军之主,此时此刻他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得故作饥饿,一连香喷喷地吃了三大碗,直撑得肚子满满堂堂,往上翻涌,这才作罢。
他放下碗筷,抚腹惬意,道:“饱乎哉?饱矣!”打了几个饱嗝。转眼看见郭从龙面前,好家伙,堆的小山似的,叠放了足有五六个空海碗。邓舍惊笑道:“阿龙,你真宰相也!”宰相肚里可撑船。形容郭从龙的饭量大。问他:“可饱了么?”
郭从龙是真饿了,他激战半晌,体力消耗的非常大,手里捧着碗,一边儿往嘴里扒饭,一边儿囔囔不清的嘟哝道:“饱有六成,还差三碗。”
难怪他做了流民,又难怪他投了军。就他这饭量,即使太平盛世,放在寻常人家里,怕也是难以养活。邓舍哈哈大笑,亲手又给他盛了两碗过来,关心地道:“你才经苦战,不可多食。三碗太多了,两碗罢!”
治军不可只有威猛,也要有适当的柔情手段。邓舍说话的神气,便仿佛家中长辈也似。郭从龙很感动,捧着碗把饭吃完。
邓舍待他吃毕,这才先请了汪河等回去,然后巡视一周城墙,对士卒们嘘寒问暖,没一点架子,碰见熟悉的,还笑骂几句。本该郭从龙值夜,邓舍看他太累,换了李和尚顶班,又细细安排、叮嘱了诸项防守事宜。直到夜幕深沉,方才转回府内。
才入府中,就嗅见香气袭人,他看到门墙后边,俏生生立了一人。侍卫提了灯笼高照,但见那人眉清目秀、弱不胜风,立在风中,穿了条厚厚冬裙,不时跳起脚来,跺上两跺,又或者缩起纤手,凑到嘴前呵气。
正是王夫人。
眼前一幕,邓舍依稀相识。恍然想起,似乎很久前,又好像便在昨天,是在双城。却记不清楚,是否也适逢敌人围城。只记得他仿佛每天早出晚归,而几乎每一次的晚归,总有王夫人等候门前,翘足企望。
他在坐骑上待了片刻,就停在门洞的下边。穿掠而过的冷风拂面,高高的灯笼映照通红的光芒。看着王夫人的面容,莫名忽然思及往事,邓舍忽然有了点异样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忽儿,好像就连下午时分城下的激战、以及对以后战况的忧虑,也居然被风渐渐吹远了似的。不过很快,他就回过了神。冬夜寒意上来,铠甲有点冷。
王夫人看到了他,绽开笑颜,提着裙子,小跑迎上:“殿下,你回来了。”邓舍笑了笑,欲待下马。王夫人扯住了他的缰绳,接过侍卫的灯笼,巧笑倩兮,说道:“先别下马。殿下,你累了半天,该好好休息一下。教奴为你牵马,好么?”
左近侍卫识趣,放慢了脚步,落在后边,不去打扰他两人。
月明星稀。马蹄轻轻,敲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夜色幽静,传出甚远。院子中空气清冷,地面的石板结了露水,灯笼映照处,萧瑟的树木上尽是霜花。远处假山流水,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更增幽冷。
“殿下,城外情形怎样?”
察罕来袭,邓舍不能回走海东,本要把王夫人送去的。谁知道,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联系她之前贪生怕死的表现,这回的一反常态,实话说,真叫邓舍大吃了一惊。王夫人不是傻子,她不肯去海东是有原因的。
她在海东根基全无,连个熟人都没有,即便去了,又有何用?更且听说,邓舍的后院妾侍不少,得宠的也有好几个。她续水奴是什么人?何时做过人下人了?既然跟了邓舍,她便要做人上人。此番察罕围城,别人看是危险,就她看来,却是个难逢之良机。刚好与邓舍共患难。
她自认为对男人的心态还是很了解的。王士诚为甚么后宫佳丽三千,却对她依然保持敬、宠不改?还不就因为王士诚才起事的时候,她跟随左右,不管遇到何等的危险,从未曾有过稍离么?对邓舍,她也打算故技重施。
那话说回来,她就不怕万一城池不保么?益都如果不保,邓舍只要能突围成功,那她也会无恙。那如果邓舍不能突围成功呢?邓舍若不能突围成功,则她去海东更无用处。故此,她打定了主意,绝不离开邓舍。
自然,话不能直说,不可说实话。她的借口是:“奴既已身属殿下,自当生为殿下人,死为殿下鬼。岂有殿下陷险境,而奴却高走海东的?此非为人妻的道理。愿与殿下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大义凛然。
邓舍还真差点被她打动了。虽然只是差点。不过,以往对她的一些讨厌与反感,却也到底因此得到了些许的减轻。他伸出手,感受了会儿冷风,回答王夫人的问题,说道:“察罕初至。下午的时候,我与他交了一次手,略有小胜。”
“可是申时左右?”
“不错。”
“奴在府中,也听到了城外的喊杀声响。城头鼓角鸣号,声震屋瓦。奴虽一介弱智女流,亦不由闻声振奋,恨不能变身男儿,擐甲执兵,与勇士同赴疆场,为殿下作一马前卒子。恭喜殿下,旗开得胜。”王夫人放开缰绳,提着灯笼,便在马前,裣衽万福。喜气洋洋,面容上一片欢色。
邓舍一笑,道:“娘子若化身男儿,世间未免少一秀色。我帐下不缺勇士,娘子还是接着做你的女儿身吧。”战场上你死我火,庙堂里钩心斗角。回来府中,总不能还是依旧紧张。偶尔与妾侍调笑,不失舒缓压力的一个良方。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王夫人款款起身,扬起脸,眉目含情,悄声道:“奴虽为女儿身,却也一样想做殿下帐内的勇士。”邓舍说的“帐下”,指的是帅帐。她说的的“帐内”,却有了“入幕之宾”的意思。
邓舍食指大动。近日来忙于布防,他几乎没去过后院。下午旗开得胜,又与王夫人说了这么会儿话,此时心情稍微放松。其实想开了,反正察罕已到,忧虑也没用。且等他如何出招,然后见招拆招即可。
王夫人瞧出他有心事,问道:“殿下在想甚么?”
邓舍所想,当然守城诸事,同时琢磨察罕下一招会用出何种计策。不过此等事宜,牵涉军机,不可与女子分说。他微微一笑,道:“我所想之事,与你无关。且待城围解了,日后再说。”
来入后院,邓舍且先下马,两人携手入房。免不了:芙蓉帐里春宵暖,玉人何处教吹箫?情浓处,邓舍自当然奋长枪,再跃马,征战沙场。正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隔江犹唱*。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邓舍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他还没下床,便听见门外脚步仓促,有人奔近,与婢女低声两句。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伺候在外的侍女走将进来,瞅见邓舍已然醒来,慌忙跪倒,伏下头,道:“殿下,洪老爷及续老爷等来了,正在书房等候。”
洪继勋很少一大早来找他的。邓舍知道,必有要事。王夫人也醒了,媚眼如丝,半掩玉体,拉了邓舍的手,撒娇不想他就走。邓舍顾不得温存,挣开了手,披衣而起,问她:“你昨夜呼痛,可要叫大夫来给你看看么?”
王夫人顿时羞红了面颊,似怨如嗔,娇羞可人,说道:“那般地方,怎好叫大夫来看?羞煞人也!”又道:“痛也就算了,却劳累殿下也没能进去。好不烦恼!”
邓舍颔首,道:“大约初次,所以你有些吃不消。下次或许就会好上许多。你且好生将养。我去看洪先生来有何事。”吩咐侍女,“娘子伤了身子,你好好伺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推门而出,径去往前院书房。
洪继勋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邓舍来入房内,一向潇洒自如的他,颜色焦急,猛然起身,来不及行礼,跨前几步,急声说道:“臣今早去往衙门,半路上碰着城外来使,从东南边沿海到,才杀入城中。却有一桩急报,不得不速来告之主公。”
邓舍听得“东南沿海”,心中咯噔一跳,稳住心神,不急不躁,步上正座,缓缓坐下,问道:“何事?”
在座的除了洪继勋,又有续继祖、姬宗周诸人,都是起身站定,躬身而立。排布在洪继勋的身后左右两侧。洪继勋说道:“数日前,察罕遣派其麾下骁将关保,由泰安,转略东南。东南沿海郡县,已然尽数陷落。”
邓舍按住座椅的扶手,差一点挺身跃起!他面色须臾转变,目光往左右转去,眨眼片刻,已把续继祖、姬宗周诸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额头汗出,姬宗周神情仓皇。邓舍哈哈大笑,道:“李察罕技止如此!”
连带洪继勋在内,诸人不觉愕然。洪继勋问道:“东南失陷,则我益都危险!主公却何出此言?”
邓舍用袖子掩住了双手,紧紧攥着椅子的两边,脑筋急转,笑吟吟,说道:“我本以为察罕当世英雄。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他。察罕号称有军马三十万。我倒要请问一下诸公,你们以为,他究竟人马会有几何?”
续继祖、姬宗周等意见不一,有说十万的,有说十五万的。洪继勋也道:“十五万或许没有,十万总是有的。”
邓舍摇了摇头,道:“不然。我掩有辽东、海东。辽东千里之地,海东三千里锦绣河山,竭尽所能,才能养军不过十万。察罕虽据有山西、陕西、河北、河南,此数地却皆非富庶所在。且他又兼有救济大都的责任。大都人口百万,江南漕运不通,只每年需陕西等地救援的粮食,便不是个小数目。如此这般,扣除掉种种的支出,他或许总计能养军十五万。
“总计有军十五万,不代表他可用之军就有十五万。河南之南,他有淮泗群雄为敌。河北、山西一带,又有孛罗虎视眈眈。陕西邻近四川,蜀中明玉珍,亦一时之雄也。这几个地方,他都不能不留下重兵驻防。这样算来,他能可调动、用来寇我山东的,有五六万人就了不起了。
“以六万人众,鲸吞齐鲁之地,要说起来,似乎不算少了。但是,现如今,济南、泰安依旧在我益都之手。他孤军深入,又不得不留下军马环绕围困济、泰。是六万人中,最少又去掉两万。
“是他还有四万人。若悉数用来攻我益都,他的确仍占军马人数的优势。然而,他却又偏分军袭我东南。好似断绝了我援军之来路,却实际忽略了主攻方向之所在!是为主次不分。徒然给我军以机会,各个击破!”邓舍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通,最后总结道,“所以我说,察罕技止如此!”
“主公的意思是?”
“他若不分军取我东南,则益都或有苦战。他既分军取我东南,则我益都胜利在望!”
“敢问主公,计将安出?”
邓舍却不先说。他不是不想说。实则他方才的侃侃而谈,只不过随机应变。应变好办。动上真格,却就需要时间好好地整理一下思路。教侍卫送上茶水,他镇定自如地饮用稍顷,有个计划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暂时间,他似乎觉得还不太成熟,装扮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好整以暇地问洪继勋,道:“俗云:‘山人自有妙计。’洪先生,你可有良策呀?”
洪继勋有智谋不假,没有遇到过太危险的局势。受邓舍安稳态度的感染,他也慢慢地镇静下来。顺着邓舍的分析,他说道:“按照主公话中的意思,察罕分军是自去优势。我军欲待各个击破,无非先弱后强,非得先要把东南沿海的元军歼灭不可。但是,我军主力困守益都,难以出城。不过,我军却又有游军,处在益都城外。比如,赵将军、小平章等人。”
续继祖眼前一亮,道:“对呀!我军尚外有游军。大可在游军上施出些手段!”
洪继勋不以为然,道:“赵将军部八千人,人数好像不少,但有救援济南的职责,不可乱动。高延世、李子繁部两千人,人数不多,又有隔绝济南、泰安两路元军联系的任务,也不能妄动。”
姬宗周接口道:“诸路军皆不可动,那么,唯有小平章佟将军部数千骑军?”
“阿佟部骑军也不可动!”
邓舍的急智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他快速地转动着脑子,借助洪继勋与续继祖对谈的时间,把适才灵机一动的计划尽力地补充完善。他道:“用兵之道,奇正结合。我军主力困在益都,为正。阿过所部驰援济南,亦为正。高延世、李子繁部断绝济南与泰安两路元军的来往,也为正。遍数诸军,只有阿佟部可为奇。他那数千骑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然则?”
“正可为奇,奇可为正!阿过、高延世两军皆在野外,没有依托,且责任重大,所以为正而不可动。但是我城中主力,虽一样为正,却有城池可作为依托,又与他两路人马有所不同。”
“故此?”
“故此,欲破东南沿海州县失陷的险局,……。不,应该说,要想抓住察罕分军失误的这个机会,我军当遣派城中主力,即日出城,往复沿海!先灭关保。然后打通沿海通道,引来援军。再以我外有强援的优势,胜察罕之劣势。”
察罕攻取东南沿海,断绝邓舍外援来路。邓舍得知消息后,最短的时间内,寻找出了破解之道。这个破解之道,或许不敢说一定成功,却是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唯一最好的办法。邓舍笑不改容地与洪继勋等人说毕,即传令召集诸将。书房太小,坐不下恁多人。换了正厅堂上。
邓舍与洪继勋等人前后走出。很快空无一人的书房中,有清晨的阳光投入,映在邓舍恰才坐的交椅上边,两边的木扶手,已教他捏的变了形。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8 针锋
等到诸将赶来,众人一起细细商议。却又有一桩难处不好解决。
如果这情报能够得知的稍微早一点,哪怕是昨天呢,也好过今日。察罕的军马昨日才到。要是昨天能得知这个情报,趁他部署未定、扎营未牢的机会,那么军队出城会容易许多。虽然只隔了一个晚上,但是察罕安营甚速,城南、东、西各处的营垒大致已具雏形。且最重要的,他的诸路人马都已陆续赶到,并基本部署已定。
而同时另一个方面,益都的守军自守尚且勉强,再分军往复东南沿海的话,防守定然会更觉吃力,因此,可用来调派的军队肯定也不能太多。毕竟益都才是重中之重,益都如若失陷,援军来了也无用处。
问题就出来了:以不多的军队,冲击察罕数万大军部署已定的阵地。该采用什么样的办法,或者说,该选择哪个方向出城,用什么样的战术,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功?
比较察罕在城外各处部署的军队,北边最少。但是,北边有河。尽管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但是山东远比辽东温暖,河水却还没有完全结冰,大部分的河段依然奔腾不休。从北边出去,显然是不可能了。
东、西两侧也有河水环绕。唯一的南边,却又是察罕主力屯驻的所在。
李和尚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声东击西?”邓舍问道:“怎么声东击西?”李和尚道:“用一支人马先出南城,吸引住察罕的视线。然后选派出来往复东南沿海的军队,再走北城门,潜伏渡河。北城门外的鞑子最少,只要咱能过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铁定能杀出去。”
洪继勋摇头反对,道:“纸上谈兵!谁都知道北城外元军最少,殊不易者,唯独河水难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讲起来轻易,做起来太难。稍有不测,便是我军半渡而遭敌袭的局面!李副枢,你有什么好办法,能保证我军可以安然渡河么?”
李和尚现也官居益都行院副枢,堂堂的从二品大员,兼有军权,诚可谓位高权重,却被洪继勋斥责如三岁孩童。
李和尚敢怒不敢言,梗着头,瞪大铜铃眼,好一会儿,才悻悻然地说道:“俺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保证我军能安然渡河。”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还有洪公、姬公你们这样的高明秀才在此。只要咱们肯用心想,办法总会有的吧?”
姬宗周道:“声东击西。……,声东击西。”
他对邓舍行了一礼,若有所思地说道:“洪公所言,固然不错。渡河的办法着实难想。但是副枢所言,却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南城墙外,元军势力雄厚,又有察罕亲自坐镇。如果硬冲,怕是难为。方今之计,也只有在北边或者东、西墙外想些办法。”
邓舍问道:“姬公有何良策?”
“臣成长山东,后又任官本地,对益都附近的山川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城北河水湍急,实在不易横渡。然而,城东、城西,倒是颇有几处河流浅窄的渡口。主公遣军往复东南,所用者,料来定当以骑兵为主。骑兵有马,若是选对了渡口,却是完全可以做到驱马洇渡。”
“噢?”邓舍大感兴趣。
时当冬日,雨水少,河流中的水不如春夏季节时充盈,水面早已下落许多。有些渡口的确如姬宗周所言,水面不但很浅,并且很窄。要挑对了地方,一夜渡河却也并非毫无可能。邓舍问洪继勋,道:“洪公以为?”
洪继勋心思细致,对姬宗周所讲的那些“浅窄易渡的港口”,其实也早有深入的了解。不过,他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请邓舍铺展开地图,放置地面。然后倒提折扇,行走其上。
走至一处,他用折扇指着,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所言称的‘浅窄易渡’之港口,这里,是为其中一处吧?”姬宗周点头称是。洪继勋再走到另一处,又问:“这里,也是为其中一处吧?”姬宗周再点头称是。如是者三。
洪继勋打开折扇,扇了两扇,玉树临风地立在那地图之上,转而对邓舍说道:“了解山川,熟悉地理,是为将者的基础素质。李察罕,老将也。此中的道理岂会不知?这些渡口,连为臣都清清楚楚。何况李察罕耶?他更加不会不知。以臣估料,但凡这些浅窄易渡的港口,他定然早有军马严防戒备了。”
说至此处,他抬脚往后让开了点,以方便邓舍看清楚地图。紧跟着,“啪”的一声,又将折扇合拢,他躬了躬身,说道:“臣请用佩饰,为主公演示察罕安营屯军的形势图。”
邓舍颔首,摘下腰上的锦囊、玉佩等物,交给侍卫,吩咐按洪继勋的指挥,一一放在地图上边。不够用。续继祖、姬宗周等也分别解下配饰,供其所用。不多时,安排布置完毕。只见绕着地图上的益都城池,附近山川、周围左近,大大小小放了十几个形态各异的玉石、玛瑙、珍珠诸物。珠光宝气。照的室内光线,都是不由一亮。
洪继勋道:“昨日夜间,臣又登临城头,更仔细观察了察罕对各营的部署情况。主公请看:这里即为北城墙外的南*与北*。北*稍远,北流入海。南*较近,环绕益都,不止包住了北边一面,并且城东与城西两面也尽在此河的围绕之中。水宽处,达有两三百米。东连巨洋水。
“察罕在这三个方向,所布置的军马虽然不算多。但是却由东、经北、而西,连成了一线。此正为长蛇阵也。是所谓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间则头尾应。我军若贸然过河,后果可想而知。必然会陷入他们的前后呼应夹击里。别说出城往复东南,怕连自保都没可能。”
邓舍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我军该如何是好?”
洪继勋也没什么好办法。从得知消息到现在,才只有两个时辰不到。邓舍能迅捷地做出决定,决意要用城中的军马尽快地去重新打通与海东的通道,已经算是当机立断了。只是大的框架好说,真要具体到细节的实施步骤,莫说甚么“三个臭皮匠”,恐怕就算诸葛复生,料来也是难以一下子便胸有成竹,当即就拿出来一个成熟、而且确实可行之计划来的。
群臣无言,室内悄然。
邓舍皱着眉头,盯住地图看了好半天,忽然说道:“我适才召见那东南沿海过来的信使,听他说,来入我城中的过程颇为艰难。所带三十骑,阵亡大半。动静闹的这么大,想必察罕也定然早已经得知了此事。……。”他抬起头,问道,“诸位,如果你们是察罕,会因此而做出怎样的决定?”
“如果臣等是察罕?”
……
察罕正在帅帐,听一员将校说话。
这将校正是刚才拦截海东信使之人。察罕细细询问了整个的过程,满意地赞道:“甚好!你这差事办的不错。”教侍卫,“取盘银子,赏!”看帐中诸将,道,“东南红贼的信使,已经顺利入城。料来东南沿海州县尽入吾手的事,小邓此时已然得知。诸位,若你们是邓贼,会因此而做出怎样的决定?”
一点儿不错。东南信使又非特别骁悍的猛将,他之所以能在数万元军遮挡的情形下,以区区三十骑,还能顺利入城,正是察罕故意放纵的结果。
一员将转出身来,道:“东南沿海失陷,则益都外援断绝。小邓要得知此事,肯定心慌意乱。说不得,早晚间他便会调兵遣将,往去与关帅交战。”关帅,即关保。他现今还驻扎在东南沿海州县。
察罕道:“不错。那老夫再来问你。以你之见,小邓会调那支军马往去东南呢?”
“纵观海东红贼在益都的军队,能机动的,只有济南赵过与济阳佟生养两部。不过,末将以为,小邓也算有将才,他定然不会随便妄动此两路人马的。所以,他唯一可动用的,也就只有益都城中的守军。或者,……。”
“或者怎样?”
“或者还有棣州田丰。”
……
与此同时,益都城内帅府堂上,续继祖猛地眼前一亮,迈步出列,急声说道:“主公,且先休管李察罕会因此怎样。有一个人,您却是把他给忘了。”
“谁人?”
续继祖道:“棣州田丰!既然我军眼下难以出城,却何不请他助我一臂之力?他虽连经惨败,军马尚有万余。并且,棣州距离东南沿海也不远。朝发夕可至。主公为什么不备下一封书信,遣人与他送去。许些好处,换其帮我夺回东南?”
“田丰。”
……
“田丰,剽悍猾贼。我军与海东红贼开战已有多日,你们可曾见他有一兵半卒派出,援助过小邓么?老夫闻听,倒是小邓屡有求援信与他送去,但是他从来置之不理。何谓‘剽悍猾贼’?得便宜处剽悍如狼,临大敌时狡猾如狐。你们可又曾见过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的野狼与狐狸么?田丰龟缩在棣州至今不动,就是明证!小邓指望不上他的。”
……
“要能指望田丰,还用等到今日?田丰此人,剽悍且猾。我给他写去的信还算少的么?他至今龟缩棣州不动,便是明证!他早已被察罕打痛。料来此时打定的主意,无非坐观变化。我益都形势若好,还有调动他的可能。我益都形势越坏,他越不会前来赴援。”
……
“田丰如若坐观,那么小邓可使用的人马,也就只有益都守军一处了。”
察罕颔首,道:“正是。便如答忽所言,小邓闻知东南失陷,首先肯定是要派遣军队往去争夺,以此来重新打开海东援军的通道。而赵过、佟生养诸路游军,他现在又不能动。田丰,他更调不动。故此,老夫断言,不出三日,益都城里,定然有人马杀出!”
答忽,即方才说话的元军将校。察罕的分析有理有据,诸将齐声称是。有人因此忧虑,说道:“观昨日初战,城中红贼不乏有勇力的。他要真如大帅所料,决意出城突围,我军万一拦截不住,却倒也真是个麻烦!”
察罕笑道:“有何麻烦?”
“大帅的意思是?”
“要嫌麻烦,老夫又何必故意放那东南红贼的信使入城?难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此正是我军夺城克敌的一个绝佳良机么?”
诸将对视一眼,不少人顿时醒悟。不过做臣子的,该装傻时候,就该毫不含糊的装傻。他们没人自作聪明,反倒依旧都是一片迷茫的神色,纷纷说道:“臣等愚昧,不解大帅何意?愿闻赐教。”
察罕往帐外瞧了眼,说道:“自我十月出军,至今有一个多月了。将近隆冬,一天冷过一天。将士们跋山涉水,旬月转战千里之地,也都有些疲惫。兼且,军粮运输不易。济南、泰安,又到现在还没有攻克。我悬军深入,实在不可在益都城下久顿。久顿则师老,师老则无功。故此,该速战速决!
“如何速战速决?老夫昨天就说过了,要想速战速决,唯有一计。那便是要千方百计地把小邓军马调出城来,逼迫其与我野战。野战胜,则益都不攻自克。
“也是天助我也。这东南红贼的信使刚好来到,老夫故意放他入城,正为了调小邓军马出来。只要他的军马肯出城,以老夫的手段,翻云覆雨等闲事耳!有多少的计策可以用出?夺城,指日可待!是以,这不但并非麻烦,实在天赐良机。”察罕捋须欢笑。
诸将作恍然大悟状,皆说道:“大帅庙算,鬼神莫测!臣等拜服。”
察罕笑道:“甚么庙算神算?马屁免了罢!既然如此,吾再来问。依尔等判断,邓贼如要出城,会走哪一边?”
糊涂装罢,现在该表现才能的时候了。答忽思索片刻,又抢先回答道:“我城南有主力屯驻。邓贼出城,只有城北、东、西可走。”
“城北、东、西,他又会选哪一边呢?”
“城北有南*、北*,水流湍急,河面甚宽。不容易渡过。邓贼应该不会选择这一边。城东、城西,却是很有几个渡口,水面既窄,河水又浅。邓贼或许会选择这两边。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只不过大帅安营扎寨,城北、东、西三面所用的营垒阵势,乃是一字长蛇阵。邓贼军中有名洪继勋者,素有智数。末将昨夜巡营,见有一人,白衣飘飘,好似便是他,立在城头观看我大营多时。现在想来,我军营垒布置的妙处,他或许已经了然于胸。”
“那又怎样?”
答忽忧心忡忡,说道:“既然红贼对此或许已经了然,末将担忧,即便小邓有心出城,怕也是束手无策。这样一来,大帅您欲调贼出城的打算,会不会难免就要?”
“就要落空?”
……
“我信使从东南来,察罕不会猜不出,他们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这信使又非骁勇之将,而竟能以三十骑,冲杀入城。诸位,你们以为,会不会是察罕故意放纵为之?”否决掉田丰,邓舍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主公何出此言?”续继祖、姬宗周诸人皆大吃一惊,纷纷不解问道。
洪继勋受了提醒,扇子快速地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啪啪”直响。他应声而道:“主公所言,很有道理!”急忙勾头,再朝地图上细看察罕各营的布置情况,口中喃喃自语,绕着益都转了两三圈,抬起头,目*芒,说道,“主公,要真如此,则我军突围往复东南,便并非不可能了!”
诸人仍然不解。
邓舍一笑,好像半点也不恼怒洪继勋的随意插话。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更舒服地放入椅中,继而含笑说道:“洪先生,看来你已有计了。何不细细道来,也好讲与我等诸人来倾听?”
……
察罕道:“依我军目前营地阵势的部署,红贼也许会束手无策、知难而退。老夫欲调其军马出城的盘算,或者便也会因此落空。但是,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么?”
“请大帅赐教。”
察罕教人展开地图,悬挂帐上,起身缓步走至前边,召了诸将围拢身边,手中拂尘甩了两甩,朝益都城东与城西两个方向分别轻轻一点,徐徐说道:“若老夫主动把屯驻此两处的军马撤走一部分呢?”
“撤走一部分?”
“老夫能故意放红贼信使入城,却为何不能故意再放城中红贼出城?”
……
“如果东南信使果真乃察罕故意放纵入我城中的,那么他必有后招。正如主公先前的判断,察罕远来,不宜久战。他放我使者入城,所打的主意,无非欲调我城中军马出城。一则,分我守军实力。二来,也可由此做些其它的手段,伺机取我城池。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军若没看破他的打算,也就算了。现今既然已看破他的图谋。那么,自然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故此臣说,我军突围往复东南,也许就并非没有可能了。”
……
“敢问大帅,不知准备如何故意放红贼出城?”
“头一个重点,不可明显。来人!接下来几天,仔细观察城中红贼动静!”
……
“请问洪大人,不知准备如何将计就计?”
“头一个重点,不可明显!主公,请派专人,接下来几天,仔细观看元军动静!只要元军果然有异动,比如或者偷偷撤走了某部的驻军,又或者用种种的瞒天过海,故意减少了城东、城西的包围力度等等。那么,就说明主公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我军将计就计的时刻,当然也就随之来到。”
邓舍拊掌,笑道:“洪先生才思敏捷,真我之诸葛也!”
元军帅帐,诸将奉承阿谀:“大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之孙武是也。”
闷雷阵阵,压抑城头。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9 出城
邓舍派去察看城外动静的人,连着三天,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就在诸人怀疑邓舍是否判断错误的时候,第四天夜间,终于发现了察罕的异动。
他趁着夜色,把部署在城东的元军,调了一部分去城南。恰好空出来的地段,就有两处洪继勋与姬宗周所说的浅窄渡口。而调走的那部分元军,走的偷偷摸摸,好似不想引起城中察觉似的。邓舍与洪继勋闻讯,急上城头观看。洪继勋瞧了半晌,做出判断,道:“欲盖弥彰!”
邓舍却没下判断,沉吟了会儿,只是说道:“且待明日再看。”交代负责查看元军动静的那人,牢牢盯住这股元军的动向。次日,那人来报,这股元军被察罕派去堆积土山了。
邓舍闻言,精神振奋,笑道:“如此。则我东南信使必为察罕所故意放纵入城的了。”
有人不解,问道:“昨夜元军欲盖弥彰,为何主公不下判断。而现在听说那股元军去堆积土山后,却就能肯定我信使必为察罕所故意放入城中的呢?堆积土山,定为察罕备为攻城所用。也许,他是真的缺人手,故此才调城东人马往去城北帮忙?而我信使入城,没准儿还真不是他故意为之。”
邓舍解释道:“数万大军扎营,调动一两股的军队,改变驻营地,实在寻常。他昨夜虽然偷偷摸摸,却不一定就是欲盖弥彰。也许用那股元军另有别的秘密用处,也未可知。那么,我信使入城或许便非他故意为之。
“但他现在却大张旗鼓,改用那股元军去堆积土山。城南元军数万,难道还差这么点人手?分明无事自扰。昨夜偷偷摸摸,今日大鸣大放,这才是欲盖弥彰。则我东南使者,定为他故意放入的了。”
当即传令,召集文武诸臣。
不多时,洪继勋、续继祖等来到。
邓舍把他的判断讲出,诸人皆以为然。邓舍说道:“敌情已明,我信使入城,定为察罕故意放纵的无疑。召诸位来,便是为商议接下来,该怎么遣军出城,往复东南。洪先生,你前日讲,可将计就计,如何办法?”
洪继勋的将计就计,很简单。
他说道:“要想将计就计,首先需得搞明白察罕故意放我信使入城的目的所在。”续继祖道:“这还用多说?鞑子的目的当然在引诱我军出城。”洪继勋颔首,道:“不错。但是他为何想要引诱我军出城?”
续继祖道:“无非为消耗我城中守军实力。”
洪继勋道:“此其一也。”
“愿闻其二。”
“消耗我军实力为下,打击我守军信心为上。我出城去东南的军队肯定不会多,他消灭我三五千人又有何用?如吾所料不差,他在消灭了我出城军队后,肯定会把我军阵亡将士的尸体,悉数摆在城外,以此来彻底断绝我军指望外援的希望。则我军士气必受极大的打击。外若无援,城必失守。此是为攻城为下,心战为上。”
邓舍表示同意,道:“不错。”
洪继勋道:“攻心是察罕的目的,消灭我出城军队则是为察罕的手段。怎么消灭我军?唯有设伏。”他依旧请邓舍铺开地图,用扇柄指点图上江山,说道,“主公请看,我军要出城去东南沿海,则肯定要走东边。——,而且察罕给咱们空出来的也是城东。所以,我军从哪个方向出城,是不必考虑的了。只有出东城门。
“而要走东城门,则城东此处有山,为必经之地。察罕若设伏,肯定便会挑在此处。臣的将计就计,无它,两个字:避开。
“怎么避开?我军出城,可不必急切东行,先向北行走,绕过这座山谷。然后再折往东行。只要绕过了这山谷,再往东去,就是一马平川。即便仍有察罕的围堵,我军出城人马尽为骑兵,也足可冲过。”
这几天,一边注意察罕军队的异动,一边城内也在忙着出城军队的挑选。邓舍选的尽为骑军。
诸人观图沉思。姬宗周提出个疑问,说道:“我军自可先往北行,绕过东边的山谷。但是却有一点,若果如洪先生言语,察罕在城外定有设伏。那他既能在东边山谷设伏,又会不会也在北边设伏呢?”
对啊,察罕故意放海东信使入城,明显就为的诱海东军队出城。洪继勋能想到先绕道向北,察罕会想不到么?
洪继勋道:“察罕在城北,或许也会有伏。但城北有南*、北*,两水间隙不宽。纵有他伏,伏军的人数却也不会太多。”
“伏军的人数不多,可也是有伏军也。”
洪继勋作色,道:“两军交战,岂有万全之策?古如韩信,尚有背水一战。勇如项羽,且曾破釜沉舟。若单凭文臣谋士的运筹帷幄,就能决胜疆场,那还要武将何用?主公尝言:狭路相逢勇者胜。此其时也!”
邓舍喝彩,道:“洪先生此言,当浮一大白!”
他按刀起身,双目有神,顾视诸将,说道:“今益都被围,东南路绝。若无援军,则强敌难胜。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洪先生计策已定。该武将扬威。诸位将军,谁有胆色引军出城,往复东南?为我行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壮举!”
续继祖、李和尚以下,诸将皆抽刀在手,齐刷刷跨前一步,半跪地上,刀插入脚前,都道:“末将愿往!”
邓舍大喜而笑,说道:“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我就知道,老子军中没有一个孬种。”他平常甚少说粗话,忽然爆出来一句,很有振奋士气的作用。
这出城奔袭东南,重打开与海东通道的任务,可谓重任。挑选将校不可不慎。不过邓舍早有成竹在胸,他点了续继祖,道:“平章熟悉地形,可为主将。”
续继祖不但熟悉地理,并且东南沿海州县原有的驻军,很多皆为他的旧部。尽管东南沿海现今多已被关保攻占,但是本来驻军逃出来的不少。派续继祖去,也许还能收拢些残兵败将,以壮声势。所以,这主将的位子,非他不可。
续继祖好歹也从军多年。早先益都之战,他不敌邓舍,并非因其不够勇武,而是纯粹因王士诚当时不在城中,群龙无首。他这个人有将才,没帅才,缺少统筹全盘的能力,压不住阵脚,故此失利。但是若论冲锋陷阵,给他个明确的目标,叫他去做,却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此时闻令,他也毫不含糊,挺胸昂首,慨然应命。
邓舍又看别的几员将校,目光停在郭从龙身上,道:“此去路远敌横,危险重重。不可没有勇将相从。从龙,以你为平章副将。”以郭从龙为辅。
续继祖是王夫人的亲兄弟不错,但是牵涉到此等大事,他到底新投未久,即便邓舍相信他,洪继勋等人却不免保有怀疑态度。因此,为使得城中诸人安心,不得不再拣选一亲信勇将为其辅佐。
赵过、佟生养、邓承志、杨万虎诸将皆没在城中,邓舍手头可用的人其实不多。也就李和尚、郭从龙寥寥数人。李和尚乃定东军的主将,是为守城的主力,他肯定不能动。这样,也就只有郭从龙可派了。
郭从龙凛然接令。
邓舍放缓语气,招手示意他两人往前两步,叮嘱说道:“城中步卒多,骑兵少。我能分给你两人的军马并不多。尽力抽调,也只有三千骑而已。你两人到了东南沿海后,不必先急着克复失地。
“沿海有刘杨的水军,东南失陷,他肯定不会远去。你们切记,务必要先与他取得联系。同时,要尽量地收拢溃卒,以壮大声势。待一切准备妥当,有把握了,然后方才可战。四个字送与你两人:戒急、戒躁。
“我城中能派的军马,也只有你们这一支了。你们如果功成,则我益都有救。你们如果失利,则我益都堪忧。益都若危,则孛罗必提军东进,则我海东亦危。你两人实在一身系两地安危。
“出城后,切莫忘记,城中父老相望。从龙,你曾经先登高丽王京,生擒高丽王,名震海东。日前冲阵,更威名远扬三十万元军众里,令鞑子丧胆。宜将剩勇,再接再砺!平章,其实我该叫你声小舅子。此去你身为一军主将,重任在肩。咱们一家人,我话也不需多说。你要谨慎加倍。”邓舍含笑,拍了拍他两人的肩膀,道,“我在益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这一番话,前边叮嘱,中间勉励,最后用情动之。续继祖、郭从龙还有什么好说的?死而后已就是!
邓舍又拿出他自己的铠甲,赐给他们两人。郭从龙的战马前两日冲阵受了点伤,邓舍又把自己的坐骑牵了给他。等到入夜,续、郭引军出城。邓舍更又亲领洪继勋、李和尚诸人,直将他们送到城门。
每一个出城的军卒,都从邓舍的面前策马走过。邓舍对每一个人都含笑点头。主帅亲自送行,何等的荣耀!虽然邓舍一句话也没说,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头顶寒星,迎对危机重重的前路。三千人士气振奋,在邓舍充满厚望的目光中,夤夜出城,驱马渡河。雷声深沉。远望夜色茫茫。向后看,城池高耸。孤军出城,系两地之安危。重任在肩,将士皆奋勇向前。
邓舍与洪继勋诸人等他们出了城,又登上城头,看着他们渐去渐远。
一时间,无人开口,数十个文武官员只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看着,没人说话。一片安静。向周围看去,夜色笼罩四野。连营几十里的元军,环绕城池一周。远近火光点点,恍如天上星辰倒落。
续继祖与郭从龙顺利过了河。有人轻轻的呼了口气。河边有片林子,尽管是冬天,树叶几乎落尽,但是夜色中的林木,却还是遮掩住了诸人的视线。很快,就无法再看到出城的军队了。但是他们仍站在那儿看着,谁也没提出离开。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
骤然有人觉得城头像是动了一动,随即一声沉闷的响声从远处传入耳中。众人急忙凝神极目,夜色里,河水对岸,林子的东侧,很远的地方,有火光接二连三地隐现。似乎是很多的火铳在同时发射。
夜色太深了,又隔着河水与林子,看不大清楚,什么也瞧不见。连具体那地方离城有多远,一下子都无法分辨出来。只有那火光,撕裂了夜幕,时隐时现。又接着听见喊杀声遥遥传来。人群里,有人不安的移动了一下脚步。
元军果然有伏。
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上一个疑问:洪继勋不是说埋伏会在东边山谷么?却怎么竟然就在河边不远!他们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翘起了脚尖,有的紧张到满头大汗。李和尚微微张开了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那喊杀传来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其实除了漆黑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到,下意识地抽出半截腰刀,又随手送回鞘中。
姬宗周的喉咙不停地蠕动,一口又一口,艰难地屯咽着唾液。他个头不及李和尚高,伴随李和尚抽刀、回鞘的动作,肩膀时不时地会挡住他的视线。他挪开了点身子,前头又被洪继勋挡住。
他紧张归紧张,还没傻到敢得罪洪继勋,插队向前的份儿上,只好翘起脚尖,从洪继勋的肩膀头上,尽力地极目远眺。好半晌,把眼睛都看的酸涩疼痛。可是却与李和尚一样,他也是什么也没瞧见。
翘足远望是个体力活儿。姬宗周又是个文弱书生,站的久了,小腿肚子抽筋。他的精神全在远处,没提防,不由往旁边一歪,险些摔倒。亏得章渝便在他身侧,姬宗周伸手一抹拉,按住了他的手臂。
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却是章渝不知何时起,早就双腿发软,勉力支撑着罢了。此时忽然受到姬宗周的重压,仓促不及备,终于支持不住。两个人跌倒一团。
邓舍听见声响,扭头瞧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把头重有转了回去。姬宗周满面通红,心道:“惭愧。”偷眼去看洪继勋。只能看到侧面。见洪继勋好像也有些焦急担忧的神色,但从总体外在表现来说,却还是称得上镇定。白衣儒巾,折扇轻摇。和邓舍扭头几乎同时,他微蹙眉头,也瞄了姬宗周与章渝一眼。随即,就又转回头,与邓舍低声交谈。不知说些甚么。
姬宗周与章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上打扫衣服上的灰尘,讪讪归入班列。章渝也瞧见洪继勋的表态了,却与姬宗周反应不同,轻啐一口,心中想道:“装甚么潇洒镇静。你要不害怕,寒冬腊月的,这么冷儿天,还摇甚么扇子!‘欲盖弥彰’?你这狗日的才是欲盖弥彰!”
章渝投降前,做为田家烈的爪牙,曾痛骂过邓舍。邓舍虽没怪罪,既往不咎。但是却也没怎么重用他。说给他了个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儿,其实等同虚设。
益都左右司里,上到郎中罗李郎,下到都事国用安、刘名将,不管官衔比他高的,抑或官衔比他低的,全没把他当回事儿,看见只当没看见。他心中怎不窝火?特别这狗日的洪继勋,来益都才几天,居然就训斥过他好几次了。全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且,每一次的训斥,还都不是私下,全当着别人的面,甚至就在邓舍的面前。
要他真做错了什么事,也就算了。可是,洪继勋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就说上次,只不过就因为在邓舍召集议事时,章渝所站的位置稍微没与边儿上的人对齐,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叫什么事儿?
刚开始的时候,章渝觉得很委屈,也纳闷。
他委屈是因为不知为何洪继勋总盯着他的过错。他纳闷,则是为的另一个方面。洪继勋来头是挺大,燕王殿下的亲信,左膀右臂。说他跺跺脚,整个海东都要颤三颤,也不为过。但是有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的官儿再大,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又不是益都左右司的人,并非章渝的长官。更进一步地讲,他甚至连益都的人也不算。海东右丞。凭什么来训斥益都的官儿?
章渝委屈,他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次,他与姬宗周闲谈,提出了这个疑惑。姬宗周官场里打滚多少年了,先做蒙元的官儿,接着做王士诚的官儿,现在又当海东的官儿。历经三个主子不倒,而且官儿还是越做越大。对此中的门道精通。看在曾经与章渝同僚的份儿上,稍微提点他了两句。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章渝这才恍然大悟。洪继勋之所以屡屡训斥与他,很明显,看上他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位了。
听说洪继勋本为双城人,在海东士子中威望不低。有许多人投奔他,走他的门路。门生故旧遍布辽、海。又听说他主持过几次海东吏治的改革,上上下下早借机安插了不少亲信。或许武将与他的来往不多,但就单在海东文官中,实在一呼百应。
他在海东便已经是如此的作派,益都更远比海东富庶,如此肥美的地方,又岂会视若不见?自然会想要积极插手进来。而要想插手进来益都,最好的选择,无过收拾掉士诚的降官,然后再换上他的人。他的人皆为海东旧人,根正苗红,只要做的不过分,料来邓舍也不会反对。两全其美。
再纵观士诚降官,现今最高位者,有续继祖、有刘珪、有姬宗周。他们的官位太高,而且各有势力,不易轻动。其它的又太低。没必要大费周折。比来比去,也就章渝了。所任的官职不太高,却也不算低,正好适合作为第一炮。
章渝越想越是恼怒,他虽出身不及姬宗周,才智也不如田家烈,但是却也正儿八经的蒙元一秀才,并且亦素有辩才、智士之称的。却为什么肯放下身段,心甘情愿的投军从贼,可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又为什么肯放下尊严,骂了邓舍又降邓舍,可不也为的荣华富贵么?偏偏洪继勋,一丝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处。他咬牙恨齿,心中想道:“却莫将人逼急!”
他还真是个官迷。本来骇怕、焦虑的情绪,因这么片刻的走神,倒是安定了甚多。一股怒气,勃然迸发。邓舍不知听洪继勋说了句甚么,刚好又一次扭过头,教姬宗周上前,瞥眼瞧见了章渝愤愤然的模样,有些奇怪,随口问道:“员外郎怎的这般神情?你可有事么?”
章渝吓了一跳,怒气不翼而飞,看也不敢看邓舍与洪继勋半眼,躬身缩脑,道:“臣无事。”
“适才为何嗔目作色?”
“李察罕寇我益都,实在可恨!彼鞑虏窃据我中华百年,驱我汉人如使走犬。仇深似海!今主公顺天应时,起兵海东,光复中国。他却不但不知顺天应命,反倒更来侵犯。掳我子民,害我忠良。臣每有思及,总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故此,适才嗔目切齿。”
他话里的“中国”,并非指的全国,而是用的古义,借指中原。
邓舍大奇,心想:“此人虽胆弱性劣,华夷大义上,倒是颇有可取之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诚不我欺。”对章渝的看法顿时大为改观,称赞夸奖他:“好!好!”对诸人道,“员外郎大义凛然。诸位,可为榜样。”
洪继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渝一遍,像是忽然不认识了这个人似的,直看得他战战栗栗,浑身毛骨悚然,方才轻蔑一笑,对走近上前的姬宗周道:“姬大人,你久在益都。远处交战的所在,距离我城池有多远,你能感觉出来么?”
“河水离城七八里,林子又在河东七八里外,总得有十几里地。”
“十几里地。还没出元军的营区。”洪继勋皱眉想了片刻,道,“或许,续平章、郭千户遇见的并非元军伏兵,而是元军的巡营队。”
伏兵怎么也不可能放在大营里边。要放在营中,稍有差池,营盘就有可能会被踏破。未免得不偿失。且扎营也很麻烦。料来察罕不会出此下策。
李和尚走过来,赞同洪继勋的分析,道:“有可能。也许只是偶遇鞑子的巡逻。”他补充道,“鞑子的巡逻队,俺这两天都有细细的观察,人数常常不多,充其量百数十人。很容易冲过去的。”
姬宗周道:“若是如此。那么,刚才那声巨响,却又是甚么?臣以为,分明乃为投石机。火炮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元军的巡营队,难道还会带着投石机巡逻么?”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那声巨响,他们知道,却非因投石机而发出的。送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前,邓舍曾专门吩咐军械提举司的崔玉,调了几个特制的大号地雷分与他们。以防万一。如果真碰上了察罕的包围,绕不走的话,可以用此出奇破敌。那大号地雷,填的火药甚多,外为铁制,中有碎片,可埋在地下,也可手头点燃。一旦点燃施放,响声端得震天动地。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远处火铳发射产生的火光渐渐稀疏,越来越少,进而消失。喊杀声也渐渐地远去,终至渺不可闻。夜色重又恢复了安静。
而在这整个的过程中,元军其它的营垒,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火光与喊杀都消失不见,才见有几支人马出营赶去支援。都打着火把,蜿蜒如蛇。还没到方才交战的地点,大约也得了消息,海东骑军已经冲出,又原路返回。竟是半点作用也没起到。
洪继勋笑道:“察罕老贼!定然有伏。却也难为了他,把这一出戏演的好像真的也似。”寒风扑面,他不觉打了个冷颤。邓舍解下披风,给他披上,笑道:“先生不耐寒意,请先回城去罢。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续继祖、郭从龙已经突围而走,还有什么可看?
邓舍道:“既来城上,不可不巡视守卒。况我军才突围未久,察罕有无下手,尚且不知。多看会儿,也是图个安稳。”
洪继勋也的确冷坏了。这几天,他的睡眠时间越发减少,一日不足一个时辰。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送了军队出城,委实有点坚持不住。他不再辞让,行了一礼,任邓舍遣派侍卫,扶了他下去回府。
邓舍看他走远,笑对诸人,道:“我军已然出城。诸位,劳碌了一天,想必你们也都很疲惫了。下城且回罢。”诸人遵命退走。只有李和尚、姬宗周寥寥数人没走,陪他继续观望远处,顺便巡视守卒。
夜深寒重。
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0 水淹
夜深寒重。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察罕缓缓放下书本,却先不说此事,问道:“适才老夫听见城东隐有杀声,却是为何?”答忽道:“是红贼撞上了我军的巡营卫队。”察罕点了点头,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态,安闲自如,说道:“料来如此。”
他又问道,“那一声巨响又为何物?”
刚才答忽就在城东。他心有余悸,答道:“红贼似乎把火药堆积在了一起,不知用的什么办法,作成了个大铁瓮。炸开来,声音极大,恍如霹雳也似。威力也不小。他们在铁瓮中装放了许多的铁碎片,随着火药炸开,四散弹射,不少军卒因此伤亡。”
察罕饶有兴趣,细细问了过程,下达命令,道:“把那铁瓮残渣收拾下,交给匠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做成的。”
答忽恭谨接令,等了片刻,没听见察罕更有别的话说。他悄悄抬头,看了眼,不禁愕然。只见察罕不知何时,却又拿起书本,竟然重新阅读了起来。答忽来见察罕,可为的不是向他禀告那一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他闷在帐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一会儿,方才壮起胆子,旧话重提,问道:“大帅,红贼向北去。我军?”
“这还用问?按计行事。”察罕头也不抬,微微摆手。真不知他在看的甚么书,如此入迷!答忽倒是识得两个字的,借助烛光,瞧见是本史书。十几年前,由脱脱、太平、欧阳玄等人修成的《宋史》。
答忽知道,察罕起兵前,本也算个儒生,还考过进士。投笔从军来,虽戎马倥偬,却是一向手不释卷。最喜欢读的书,便是这一本《宋史》。常常对亲近人赞叹:“有宋一代,风流冠绝。”对前宋的文雅风流是很向往的。当下,他也不敢打扰,屏气息声,静悄悄地退将出去。
察罕帐内夜读,邓舍城头巡视。
这几天,洪继勋睡的少,他也睡的少。天气转寒,还有些感染了风寒。刚才群臣都在,他不动声色,勉强坚持了住。此时左右都是亲信,他捂住嘴,咳嗽了几声。随即被城头的风声卷得七零八散。
北风呼啸,翻卷红旗。
姬宗周小跑两步,赶上邓舍,一边担忧地打量邓舍的气色,一边体贴地说道:“主公。城头风着实不小。寒意催甲冷。要不,您也请先回吧?巡视守卒诸事,交给李将军与臣下就行了。若元军有变,您再来临阵指挥不迟。”
邓舍微微一笑,道:“我自幼从军,这点风寒算的甚么?当年在辽东,转战塞外。那天气才叫寒冷。大半夜地伸出手去在帐外,能把指头冻掉!”又捂住嘴,咳嗽几声。
李和尚也劝,说道:“主公,您请先回吧。这里有末将就足够了。就算鞑子有千军万马,飞将军从天上来,俺也敢向您保证,绝不会叫他进的咱城池半步!”指着城上防戍的军卒,“都是百战老卒,主公大可放心!”
邓舍道:“我并非不放心。如此寒夜,我知冷,士卒们一样知冷。看一看,也好提升士气。”
话音未落,城池北边,蓦然间,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夜色很静,这一声的巨响来的又毫无征兆。如果说,上一次的巨响,是城池好像震动,这一次的巨响,城墙是真的震动。一声巨响过后,又是一声,连绵不绝,仿佛堤岸决口,又似乎怒潮拍岸。竟恍如山崩地裂,恰好像银河倒灌。
城头诸人,相顾失色。
本来坐在垛口边儿上的士卒,纷纷站起。有的拄着枪戈,有的按住墙头,上千人,目光同时转向了城北。虽然夜色深沉,也看见有滔天的巨浪此起彼伏。那浪潮的水意,混在风中,远远地吹卷过来,很多人都是觉得脸上一凉。姬宗周骇然,道:“不好!是元军决了堤岸!”
李和尚道:“决了堤岸?南*?”
“不,必为北*无疑。”
“为何?”
“北*,即古之渑水。古谚有云:渑水不冰,瘦马不渡。如今虽入冬季,南*尚且还有河段结冰,而北*却是丝毫不见有冰。浅窄的地方,纵不宽,瘦马也不能渡过。可见其水之暖与深。
“又且,南*离我城较近,我军在城上便可看的到。然而北*却离得较远,白天姑且尚可遥见,入夜则难以看到。即便咱布置在北边城外的军队,也是无法看到的。若元军在此河上做些甚么手脚,咱们却是万难知晓。若臣料的不差,这声巨响,定为元军掘堤放水的声音。”
李和尚去看邓舍,问道:“主公,该怎么办?”
邓舍心念急转。对元军有可能掘河灌城,他倒是早有防备。布置在城北的军队便是为此,时刻提防。而且他也曾在察罕未到前,在南*、北*的两侧新挖掘了许多的分水疏道。既然他这般的谨慎,对军队出城后,也甚有可能会遇到的水淹七军,当然也不会没有防范。给续继祖、郭从龙选择的行军路线,全都远远避开了河流湍急的地方。
他笑道:“关云长水淹七军。察罕老匹夫,也想学学么?他这一招,早在我预料之中。诸位,无需担忧。所谓‘有的放矢’。有了‘的’,才能‘放矢’。续平章与从龙两人,走的路线就没近水边。他就有滔天洪水,关咱何事?”
他斩钉截铁,下了结论,说道:“我料老匹夫此举,无非打击我军士气罢了。实际的作用却半点也不会起到。多想无用。且待明日,遣派城北驻军,往去北*边打探,底细自然便会全明。”
邓舍充满自信的态度,感染了城头众军。而事实上,他是否真的像外在表现出来的这样信心百倍呢?没人知道。诸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他接着继续不疾不徐地巡视城头。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缓步下城回府。
入府还没坐稳,即急令召洪继勋前来。
星转斗移,王府中灯火通明。洪继勋匆匆赶到,邓舍与他并肩站在地图前,指点分析。府外的街道上,巡更人打响了四更的鼓声。北风肆虐城中,打着旋儿,抛洒起落叶与尘土。云层逐渐深重,遮掩残月。深夜寂静。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黎明即将到来。
城楼上。
李和尚登高远眺。虽然一夜未眠,他精神很好,一手按刀,一手捧着兜鍪,身后跟了七八个亲兵,都是光着脑袋,远远地看去,别是一道风景。冷风吹卷他们的披风,飒飒作响。他们已经站了很久,有几个亲兵觉得腿脚都发麻,脸颊冻得通红,鼻涕长流。但是李和尚却好似钉子似的,一动也不动。有夜鸟掠过城楼飞去,李和尚揉了揉眼,问道:“你们看,那是甚么?”
亲兵们顺着他视线,望向城东。
早先的巨浪滔天已经平息,而且那巨浪本在城北,元军东边的大营本来很静。但是此刻,却像忽然有颗小石子投了进去,激起了层层的涟漪。涟漪随即扩大,如同又一股的浪潮,片刻功夫,搅动得整个东方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亲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叫道:“哎呀,难道?”李和尚抓着兜鍪,转身就走,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再扭头往东边瞧了下,沉声道:“速去往王府,报主公知晓!”
“怎么说?”
“城东元军营乱,似我军突围不成,又重杀回城内。”
城东元军的骚乱,没多久,扩大成了动乱。借助他们营垒中冲天的火光,遥遥隐见一彪军马,打着大旗,如猛虎下山,又似恶龙出海,在一员将校的带领下,东奔西驰,径穿过重重的围困,直往城下杀来。经过短暂的慌乱,元军组织起了三二百人的骑兵,尾随追赶。
夜色漆黑,城头上尽管有火把映照,照不出城外三丈。护城河水悄然流淌。那彪军马且战且走,奔至河边。乱糟糟的声音传入城中,是他们在高叫:“快放下吊桥!开了城门。”
军中守城法有严格规定,没有主将的命令,不管遇到何等情况,城门绝对禁止开启。守城的士卒彷徨无策。有聪明的,也都与李和尚以及他的亲兵们一样,已经猜到这支军马没准儿便是续继祖、郭从龙所带突围的骑兵。并且,竖在这彪军马最前头的大旗,似也证明了这个推断是正确的,上写着:海东郭从龙。血迹斑斑,破烂不堪。也不知便在这短短的半夜间,他们经过了多少的残酷厮杀。
护城桥与城门,都是有机关,可在城头开放。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见脚步声响,李和尚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将军?”
李和尚按住城墙垛口,吩咐左右打亮火把。影影绰绰看到,来的这彪军马约有三四百人,就视线可见的部分,穿的全是海东铠甲。铠甲上边尽是血污,有好几个连马都没了,两两凑坐一匹。再往他们的脸上看,也一样的沾满血污,瞧不清楚模样,只见到一双双的眼睛,充满疲惫与见到希望时的期冀。他们高声叫嚷:“俺们乃为郭将军部,还不快快开了城门!”
追赶他们的那三二百元军骑兵,咬得很紧。前头败卒叫城,后边厮杀震天。
“请郭将军出来答话。”
“郭将军在后边御敌!”
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与李和尚说道:“将军,看似不假。他们所穿皆我海东铠甲。郭将军的大旗也在此处。后边鞑子追赶,你听那喊杀的叫声,彼此的厮杀可都是动的真格。要不,咱们就开了城门?”
“本将已派人去请示主公。主公命令不到,城门绝不能开!”李和尚再往城下叫道,“两军对敌,岂能闻尔等一言,便遽开城门?有俺相识的人么?请上前答话。”
败卒分开道路,有人叫道:“郭将军来了!”一将从后边驰骋奔上。四五骑打着火把,映亮了他的面容,虽然隔得远,光线也不亮,看不大清楚,瞧那嘴脸,却依稀就是郭从龙。骏马长枪,挎弓负囊,他叫道:“李将军,俺郭从龙也!”
“主公令你出城,为何周折败回?”
“鞑子狡诈!放了北*。我军猝不及防,受了水淹。数千骑仅存剩下数百。突围不成,只好回城。李将军,还不快开了城门?”郭从龙回首后顾,长枪也跟着向后一指,叫道,“鞑子大军即快来到,再不开门,便这数百人也保不住了!”
“续平章哪里去了?”
“战死阵中。”
李和尚凝神观瞧,隔了太远,实在不能把郭从龙看的清楚,他疑惑问道:“你的嗓音,怎会变得如此沙哑?”郭从龙大叫道:“喊杀一夜!岂能不哑?李将军,你还磨蹭些甚么?数百袍泽,血海尸山地杀过了鞑子营地,好容易回来城下,你便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么?”
“郭将军亦知军法。不得主公令,城门难开。”
“李和尚!你,……。”郭从龙恼怒异常,好悬一口血没吐出来,他像是想要痛骂几句,又忍了住,只道,“如此,便快去请主公来。”拨马兜走,又往后阵厮杀处奔去,未及近前,一只冷箭射来,正中胸前,大叫一声,栽倒马下。败卒诸军发一声喊,奋力向前,把他抢了回来。百十人同声高叫:“郭将军受了伤!”城头百户惊惶,问李和尚,道:“将军?”
“怎么?”
“郭将军乃主公爱将。若阵亡城下。你们怕逃不了见死不救的罪名。亦然难逃一死。开了城门吧?”
李和尚握紧了拳头。他以一个非上马贼系统出身的杂牌,能如今得到邓舍的信任,成为嫡系。靠的并非出众的计谋,而是他的忠诚与敢死。他自知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与郭从龙这样的新秀相比,怕是远不能及。
如果郭从龙真的死在城下,邓舍或许不会因此便罪责杀他,毕竟他这是在严格的遵守守城军法,细说起来并无过错。但是,却定然难免便会如那陆千十二一般。以后要想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怕也就是难上加难了。
——因为陆千十二的缘故,左车儿阵亡。自此,陆千十二便从未曾再有过获得重任的机会,等于被打入了冷宫。尽管他现在仍为五衙之一的度辽军主将,但军中已有传言,邓舍迟早会把他调走。
就这,陆千十二还是上马贼的老人,交情遍布军中。有个哥哥陆千五,更掌握着神机营。不可谓不势大权重。然而伴君如伴虎,一旦引起邓舍的不满,结果就是如此。何况他李和尚?他绝对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李和尚要等邓舍命令的坚持,有了稍微的改变,犹豫不决。
元军的大队已然出现在了城外。前边叫城的败卒,不少滚落下马,跪地乞求。有因绝望而俯首号哭的。好些人举着郭从龙的身体,乱叫乱嚷。郭从龙紧闭双眼,箭插在胸,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败卒们都道:“小人等自从军起,这条命便算卖给燕王殿下了。今日虽然陷入敌围,中了鞑子的奸计,死不足惜!但是,郭将军是为我海东栋梁,勇猛的威名,响彻敌国。怎么能就此死在城下?怎么能就此死在自家人的眼前?李将军!求你开了城门吧。”
李和尚默然,道:“你们后有追兵,城门若开,则鞑子势必趁机夺城。”
败卒里有几个小校,昂首跃身,叫道:“李将军的难处,俺们尽知了。但请打开城门,送郭将军入城。后边鞑子的追兵,自有小人等厮杀阻截。即便尽数战死城下,也绝不会叫鞑子过了护城河半步!这样可行么?”
实在没想到,郭从龙得军卒之心,竟至于斯!士卒们宁愿自己死,也要送了他入城。李和尚感动,说道:“城门虽难开,看在你们忠心救主的份儿上,本将可放下吊篮。拉了郭将军上城就是。”
“护城桥不放,怎么过河?”
“游过来。”
“郭将军负有重伤,怎能见水?也请放下吊桥!且拉起吊篮,悬挂半空,鞑子大军快到,其中颇有射雕者,如果侥幸射中绳索,掉下来怎么办?李将军!无论如何,也请要打开城门。”败卒们执意要求,要李和尚打开城门。
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看见郭从龙胸前中创处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几乎染红了半身的铠甲。他们六神无主,道:“将军。败卒护主心切,讲的也有道理。鞑子大军虽然将至,但是有他们在外阻挡,一时半刻还是不会有危险的。便请依从了他们罢!”
李和尚的一个亲兵,急匆匆城头下赶上来,奔至他的身边,低声耳语两句。李和尚道:“传令!拉起吊桥,开启城门。”城门外,败卒无不喜形于色,欢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