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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3 反间

远天的浓云密密层层,遮掩住星月,半点光不教露出来。旷野上漆黑一片,渐渐变大的风像是被漆黑紧紧困住了似的,左右挣扎,突围不出。这漆黑染的连那空气都好像变作实质了,并且风也越发得潮湿,带着土地与林木的气味,似乎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着人们,雷雨即将来临。

    益都城,便耸立在辽阔无垠的齐鲁大地上,每一个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腾腾,火焰冲天。这光焰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也只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

    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从那前推后涌、仿佛波涛起伏的乌云中望下来,那么,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夜晚中,唯一闪亮的烛光。这烛光看似明亮,却又似乎细微的风就能够把它吹灭。晃动在风里,晃动在夜中。偶尔一阵滚滚的雷声,沉闷、轰鸣,像是打在了人的心头,震颤的不由悸动。

    什么都看不清楚,战马也不敢肆意奔腾。

    邓舍众人没打火把,静悄悄地靠近了益都城外。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城头上的益都军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陈猱头等益都军的将校,皆为久经战事,城头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条。

    火炮、投石机、檑木、瓦片、滚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枪戈手、弓弩手、火铳手等等各类的兵种,搭配得宜。时不时有百户之类的军官带着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队,一边大声地吆喝小心戒备,一边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

    “益都军的士气看起来还不错。”

    “田家烈智谋之士,续继祖久经战事,他们又是主场作战,要是连这点士气都保不住,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邓舍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头,说道,“且待明日开战之后,再看他士气如何。”

    佟生养也跟着来了,他早来了一日,较之邓舍,对益都的城防有更多点的了解,他指指点点,把白天里看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别提醒邓舍知道。

    益都,春秋、战国为齐地,秦置齐郡。汉因之,又分置北海郡。汉末孔融,当过北海相。唐时,天宝初置平卢节度,安禄山曾经任过平卢军节度副使。宋仍名之青州,金朝改称益都府,元为益都路。

    青州之地,刘宋朝有人评价说:“北有河、济,又多陂泽,非敌所向。”周边有许多低矮的丘陵,易守难攻。亏得此次海东军来的迅捷,没给续继祖、田家烈在城外设置阵地的机会,附近的山丘高地、河流溪水,大部分都已经被佟生养的先头部队抢先占据了。

    自从南高丽与辽东的战事结束以来,佟生养有段日子没上战场了,打仗惯了的人,那种沙场征杀之痛快酣畅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忽然一歇月余,他很不适应,浑身不得劲。

    这次来打益都,海东诸将对步军先锋官的职位争抢的非常激烈,不只郭从龙等都来争,甚至连远在关北的张歹儿也跃跃欲试,为什么呢?因为不打仗没功劳,只有打仗才有功劳。要比功劳,先锋官冲在最前头,抢到大功劳的可能性显然是最大的。

    佟生养千方百计,最终抢到了这个职位,不过他的本意倒与郭从龙等不同,并非为了争夺功劳,而是纯粹就想打仗,好好过下瘾头,没料到田家烈、续继祖拒不出战,根本不和他应面,非常憋屈。

    他向邓舍积极提议:“兄长,今夜天气阴沉,风声不小,正适合偷袭。也别等到明天了,不如就在今夜,三更、四更的时候,遣一支人马来个夜攻试试?”

    “如此阴天,怎么夜攻?”

    “敌明我暗,正适合动手!”

    “哈哈,阿佟,何必着急?这才一个益都城,山东郡县数十上百,这仗啊,以后有的你打!咱们此次攻益都,记住了,智取第一,力攻第二。”

    佟生养大失所望,问道:“怎么智取?”

    邓舍却先不回答他,驱马绕着益都城池观看了一圈,心中有数了,转头问毕千牛:“东西备好了么?”

    “备好了。”

    “现在是二更,再等一个时辰,调一千弓箭手,一起施放!阿佟讲的不错,这益都城防御之重点在东城门,西城门较为薄弱。咱们准备的东西就全放入西城门吧。”

    毕千牛凛然接令。他奉邓舍之命,准备的东西是什么?无它,数千劝降书信而已。攻打益都的第一计,邓舍、洪继勋、姚好古三人一致认为,非离间不可。怎么来离间?又可称之为反间。

    借王士诚不在城中之机会,假意以佟生养、杨万虎等的语气来写信与陈猱头、刘果、高延世等他们彼此相识的益都将校们,无论招降能否成功,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招降之书信能被田家烈、续继祖看到。

    只要他们有一丁点的怀疑,底下的事儿就好办了。离间、反间是什么意思?要点不在奢求敌人相信,只要引起敌人的怀疑,那便足够,即为成功。挑拨的敌人之间出现间隙,然后趁虚而入,只要运用得当,就必能获得有利己方的结果。

    观看敌城多时,邓舍策马转回,走不多远,猛听见城头喧哗一片。

    他回头去看,见三四个披挂整齐的将领簇拥着一文官打扮之人,大约刚刚登到城上。那文官打扮之人,个头不高,火光映衬下,面黑牙暴,容貌甚丑,却是田家烈,摇着个白毛羽扇,很有点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架势。

    佟生养啐了口,道:“要叫孔明看见,非得羞死。三寸丁似的家伙,也敢装甚么羽扇纶巾!”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柳永的词,只合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苏轼“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句流传甚广,佟生养也是曾有听闻的。

    邓舍微微一笑。孔明丰神俊朗,田家烈其貌不扬,当然无法与之相比,但是要论谋主的地位,两人却是相差不大,认真说起来,还真是颇有一比。

    “彼之良谋,我之仇雠。”

    邓舍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田家烈,好像感叹,又像慨然。也许受他视线的感召,田家烈似有感觉,阴云下、城头上、火光中,抬眼看来。他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雨水将要来临的空气中、悄然相对。

    雷声轰隆。

    闪电划过,弯弯曲曲像一道银蛇,陡然亮彻了天地,这光亮来的如此突然,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也出乎了田家烈的意料。城头上的益都军发现了邓舍等人,霎那间,喊叫、喧嚷,成百上千的弓弦同时拉开、箭如雨下。可惜距离太远,即便射落最近的,也距离邓舍等人的坐骑马前足有数十米远。

    佟生养用的强弓,赶在闪电消逝的前一瞬,他开弓、搭箭。电光泯灭,箭如流星,直奔田家烈面门而去。田家烈摇着羽扇,错眼间,邓舍瞧见他神色愕然。

    不过谁也没指望佟生养这箭能射中他。一来距离太远,纵然强弓,射到近前也是早已劲力不逮;二者他左右站有好几个的将校,临阵拨箭,寻常事耳。果然,一个肩膀缠着绷带的人,闪身上前,举起马槊,将那箭矢斜斜地挑开了。

    邓舍听见身侧有人嗤地笑了声,叫出了那使马槊之人的名字:“高延世。”嗤笑之人,却是郭从龙。

    “高延世也是一员骁将,来日交战,诸位需得多加提防。”邓舍扬起马鞭,轻轻往坐骑上一拍,当头转走,海东诸将紧追其后,扬尘而去,自返回军营不提。一个时辰后,毕千牛亲自指挥,带了千人弓箭手,在西城门外,将那招降信悉数射入城中。

    信入城中。

    通常的守城之法,凡城头上之守卒,皆按照队伍,均有长官看管。有敌人射来的书信,私人禁止截留,必须全部交公。汇总之后,再由轮值的将校统一交给主帅。不过,说是禁止私下截留,真要有士卒悄悄留下个一封半封,也很难发现。

    几千封的招降信,堆在城中帅府的案几之前。田家烈与续继祖分别拆开了几封,封封不同,有写给刘果的,有写给高延世的,有写给续继祖的,更有一封,署名罗国器,指名道姓居然写给田家烈本人的。

    田家烈与续继祖对视一眼,各自想些甚么,别人无从知晓。只见到续继祖哈哈一笑,道:“此离间计也。邓贼小儿,竟然欲以此来瓦解我军之士气,造成咱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实在荒唐可笑!”

    田家烈随声附和,道:“的确有些荒唐。”

    王士诚带走了姬宗周,留在城中的文臣,田家烈以外,次之便得数河间章渝了。章渝和田家烈个头差不多,都是小个子,他蹲在一大堆高高垒起来的书信中,闷着脑袋扒拣了半晌,若有所思,扬起头,带着些迷惑不解,慢吞吞地来了一句:“奇怪,怎么没写给陈猱头的呢?”

    “陈将军忠勇坚贞,或许邓贼自知拉拢不了,所以干脆没写。”

    “可是,却有写给元帅您与田大人的。”

    难道说续继祖与田家烈对王士诚的忠贞程度还不如陈猱头?续继祖闻言怔然,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转了两圈:“是啊,怎么就没写给陈猱头的呢?咦?田大人,你在看甚么?这般的聚精会神。”

    “没甚么。”田家烈佯装一笑,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刚拿起在手中的一封书信。

    仓促之间,他没把这书信折好。烛光飘摇,映亮了其上的几行字。抬头写给续继祖,落款海东燕王。信中意思,只要续继祖肯降,献上田家烈的脑袋,益都平章、海东左丞,这两个位子便随他挑选。言辞诚恳,且许诺不夺其军权。

    乌云、闷雷、烛光、孤城。

    次日一早,海东军队展开了初次的攻势。进攻的地点,邓舍选择了益都防守最严的东城门。郭从龙、李和尚、陆千五、邓承志等步军上将皆参与其中。佟生养、陆千十二等骑军的将校则率骑兵,列队两侧,为之压阵。

    这战事从一展开,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战。

    东城门守将刘果,不到两刻钟,便向续继祖求援了三次。战不及午时,城墙坍塌两处。郭从龙、李和尚轮番上阵,率队冲城。陆千五带火器营,主攻城门。红旗招展,箭矢如蝗。烟火弥漫,杀声震天。

    佟生养、陆千十二带着数千骑军,不但为步卒压阵,也时不时逼近城下,往上边射箭,协助步军的弓箭手并及火炮、投石机等压制益都军的箭手与火炮。

    海东军究竟远来,只休息了一夜,力气未能完全恢复,战至下午,后劲稍微不足。然而,邓舍的帅旗却半步不退,郭从龙与李和尚诸人的将旗犹如走马灯也似,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后。奋战不休。

    益都军方面,续继祖早就坐不住,亲自登上城头,冒着矢石,临阵指挥。

    东城门的防守力量本来最强,奈何邓舍带来的投石机、火炮着实太多,海东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且郭从龙等诸将从交战起,未尝或有稍退,攻势委实太猛。为保险起见,续继祖把别的城门之守军也接二连三地调过来了许多。

    敌我两方势均力敌,拉锯战似的搅洒出漫天的血肉。

    士卒们的喊杀声压住了雷声,挥下的汗水更潮湿了空气。战死的尸体倒满城头城下,血流成河,火炮与投石机打出的凹陷遍布城墙与地上。破烂的旗帜与城头上交相辉映,城墙下满面尘土与血污的旗手,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去抢夺头一个上城的荣耀。

    交战将近傍晚,城头上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却是海东诸将,有人终于登上了城头。诸人看时,意想不到,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4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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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却是海东诸将,有人头一个上了城头。诸人看时,大出意料,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邓承志用的兵器乃为一对流星锤,他年龄虽小,力气极大,全用了蛮力,不管敌人刀剑也好、枪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通乱砸,一时间当者披靡。有个裨将自恃勇悍,舞枪来拦,邓承志暴喝一声,避过其刺来的长戈,猛地一蹦,跳起来老高,手起锤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顿时把那人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脑浆迸裂。

    又有一银甲将军来到,喝问道:“来者,……。”

    话音未落,邓承志已经冲至其前,锤子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刚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个脑壳子,飞上空中。半空中,这银甲将军的半个脑壳子还兀自开合着嘴,问出了后边的两个字:“……,谁人?”

    “你家爷爷,海东大将军义子邓承志是也。”

    他黄口孺子一个,年不过十五六岁,自称别人的爷爷,要说甚是好笑,然而城头上的诸军士卒,此时却不分敌我,尽皆骇然。

    随着那银甲将军过来的还有个千户打扮之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邓承志岂能容他远走?左脚一翘,挑起地上头个被杀裨将的长枪,锤交左手,拿着长枪,转步侧身,发力掷出,正中那逃走千户的后心。

    那千户的铠甲不错,有护心镜,但是奈不住邓承志力大,只听得“喀喇喇”脆响连连,长枪刺穿了护心镜,势如破竹,枪头直穿透了他的身子,显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见活不成了。邓承志却犹自不肯将之放过,急赶上前,不等其栽倒,两个流星锤同时砸出,又再将此人的脑袋,也打了个稀烂。

    益都守军惊骇大叫:“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专好砸人头颅。凶残至此!”海东军卒回过神来,有熟悉邓承志的,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军中的外号:“小岳云!小岳云!”

    邓承志逞凶城头,眨眼间连杀益都三员将校,护着其后的登城士卒鱼贯上来,渐渐便要在城头站稳阵脚。边儿上惹恼一人,黑面似铁,须如刺猬,却乃益都虎将第一人,曾与万虎席上斗,满城高唤陈猱头!

    陈猱头本来也用枪,刚才交战,断了枪柄,这会儿换了杆大刀,飞奔过来,更不答话,提刀就劈。

    邓承志倒转双锤,往上迎住。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大刀断折。邓承志到底年幼,力气没有长成,虽用的是锤,占了武器上的便宜,却依旧有些抵挡不住,连退三步,险些被悠回来的流星锤砸到脸上。再往他身后,两步远外,便为城墙的边界。

    陈猱头也不管大刀断折,横握了刀柄,当个杆棒,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海东士卒,往邓承志的胸前就捣。邓承志受他一击,眼前发黑,反应不过来,这一捣若是中在实处,定然摔下城墙。

    暮色渐深,血战正酣。

    千钧一发之际,云梯上冒出个人头,龙眉凤眼。但见其人披挂三层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枪,攀援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郭从龙。

    郭从龙见邓承志危急,慌忙按住云梯,翻身跃上来了城头,三两步晃开来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捞住个逼近身前的敌人九夫长,不费吹灰之力,将之丢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道路,大踏步挺枪来救。

    因为海东军队攻的紧,这时益都的强兵悍将,多数都被续继祖调来了西城墙。负责守卫南边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高延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恰好便在左近,顾不上肩膀伤势,挥动马槊,冲上前来,恶狠狠把郭从龙截住。但凡临战厮杀,动辄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见的。试想,无论攻城、抑或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单打独斗?判生死,往往一招间。

    郭从龙不慌不乱,欺高延世有伤,折转不便、力气使不出来,连躲也不躲,只轻轻探手,顺着他马槊刺来的方向,一把便将枪身抓住,右手长枪回刺,本来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个枪花,往下移了点,又伤了他的大腿,笑道:“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

    这话语意双关。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辈子高延世可就成个废人了,不能人道,仿佛太监。“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云云,郭从龙语近调笑,说完了,丢下他,径往邓承志处厮杀奔去。

    高延世又羞又恼,何等高傲的性子,却在郭从龙手中接连受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箭术了得,没时间爬起来,干脆便叉开腿踞坐在地上,张弓射箭,终因臂膀无力,却只中了郭从龙的肋边铠甲,没能穿透。郭从龙面色不变,摘下箭矢,回头笑道:“投桃报李,多谢老乡手下留情。”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气的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在毛贵麾下,迭立大功,万人瞩目;又归王士诚,与赵君用对战,连斩其所部数员猛将,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纵然看不惯他的王士诚,也不得不由衷地夸赞他一句“今之罗士信也”,可谓打遍益都无敌手,名扬山东谁不知?

    偏偏自遭遇郭从龙,连番受挫。他陡然发力,欲待再射,却不料扯断了弓弦,懊恼不已,丢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气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此正为:小岳云城头逞凶威,郭从龙两放高延世。

    邓承志战不过陈猱头,好容易躲开他那一捣,拖锤就走。陈猱头欲待追逐,城头下佟生养眼观六路,发现了邓承志的危险,急忙搭箭在弓,劲射出去,箭矢穿过层层的人头,犹如电光火石也似,在无数敌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间的空隙处钻过,“当”的一声,正中陈猱头的刀柄,撞个正着,往侧边斜走。救了邓承志。

    西城头这里的鏖战将近白热化,猛听见一声炮响,众人转头观看,见东边硝烟弥漫,矢石遮空,却是邓舍亲率精锐,展开了对东城门的猛攻。原来,此一计叫做声东击西。佟生养、郭从龙、邓承志等猛将骁勇对西城门之攻击,本即为虚张声势。

    但见东城门外,海东军队的前锋已然用飞桥突过了护城河,五十余座云梯布上城头。数千长枪手,排列其后,发喊并钲鼓齐发。又其后侧,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等等诸物并立施放。

    邓舍稳立中军。毕千牛带着数百督战队,催促军队往前,顺着云梯、攀援城墙。

    东城门的益都守军手忙脚乱,用钉锤、狼牙拍、檑木等奋起还击。每个垛口,放的都有滚油、人粪便之类的物事,也一起倾倒。云梯上的海东士卒,如下饺子也似的,多数爬不上一半,便惨叫着坠落下来。被檑木等击中的还好,遭了滚油、人粪便的,无不痛不欲生,即便没摔死,也疼痛的满地打滚。

    自从军来,尤其永平起兵之后,邓舍不知参与、指挥过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战,对此类景象早司空见惯。他简短地命令道:“救护伤者,换第二队上城。先上城头者,按奇功论,赏银百两,升三级。”

    邓舍带来的士卒中,不止马军中有女真人,步军里也有一些异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虏的蒙古人、色目人。东城门处攻城的梯队,即以蒙古、色目人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汉卒最后。

    蒙古、色目人组成的营头,邓舍送了名号与之,唤作“陷阵营”。

    这陷阵营乃是新编不久的一个营头,名为千户的规模,却与别的千人队不同,规定的名额有定数,不多不少,五百人,从不扩编。战死一个,然后才能补充一个。并且海东全军上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编制。

    那么,其组成的成员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从俘虏中来。

    想那邓舍与纳哈出、搠思监等有过屡次大战,得的俘虏当然不在少数,只不过有些被坑杀了,像李邺这种将校,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见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有些则被发配去矿山开矿,原本陆千五兼着采矿的差事,后来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几千的蒙古、色目矿徒。而最终能留下来、被选入陷阵营的,可想而知,无一不是凶残、亡命之徒。

    在一面赤红营旗的引导下,这些异族人披头散发,嗷嗷叫着,像是浑不知死为何物似的,顶着箭矢、火炮的炮弹、以及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前仆后继,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头、城头。

    不是他们不怕死,他们要真的不怕死也不会曾经成为俘虏。促使他们拼命的,说白了,完全因为邓舍的两道命令,抑或可称之为邓舍为陷阵营规定的两条军纪。

    第一条,临阵不战,无有锣声而敢后退者,杀。这个杀,并非简单地砍头,刘杨教出来的刑讯高手,曾当着他们的面,折磨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异族刺头,花样百出,那整个的过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临阵交战,首陷敌营者,赏。这个赏,也并非简单的赏赐些银两之类,表现尤为突出的,甚至可调出陷阵营,拔擢为军官。

    带军之道,也无非就是两条。刑严而赏重。如此一来,他们怎会不舍生忘死?

    途中,有人连中数矢,最多踉跄一下,冲锋的速度丝毫不见减慢。不远处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断肢横飞,血肉迸溅,嫣红的血与小块的肉溅到别人的身上、嘴边,他们或者浑然不觉,或者伸手将之抹去,又或者舌头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内。

    他们嚎叫着,穿着简陋的皮甲,高举着枪戈长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谁人在队列中唱起了异族的歌曲,似并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色目语。曲调沧桑,歌声悲凉。一人唱,众人和。恍惚间,有那么一霎,这歌声竟仿佛压倒了炮火连天的厮杀,混入盘旋的风中,上冲阴云。

    孤城高耸,落日无光。

    “他们在唱甚么?”邓舍倾耳细听,听不懂。

    有知晓色目语言的将校答道:“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一首歌曲。大意为‘天地好像旅舍,人为匆匆过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绚烂绽放,又终将如秋叶一样的静美死去。祈求诸圣,怜悯世人,牵引受难者们的渡过苦海,行至彼岸。’”

    邓舍听了,再细辩其音调,一时无言。

    “将军?”

    “消极之音,乱我士气。督战队何在?斩!”

    毕千牛挥手落下,数个督战队的士卒弯弓搭箭,远远地把那领头唱歌之人射死当场。邓舍振奋精神,褪去上衣,赤裸双臂,他仰头观望了一下天色,跃上鼓车,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场。飞沙走石兮,逐射敌。诸君,且随我高声:大丈夫兮,立功名!”

    “大丈夫兮!立功名!”

    邓舍亲擂鼓,三军奋喝。西城门处的一支骑军绕过来,纵马驰骋,踏动护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龙起卷,马长嘶,枪戈如林,尘土飞扬。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击向了高耸的益都城池。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5 粮道

海东初次的攻城,直到入夜方才宣告停止。

    两方的伤亡都不小,各有一百多人。益都是守方,相比之下,吃了点亏。邓舍鸣金收兵后,诸将归营,依照惯例做战后之总结。攻城的时候,邓承志的表现很抢眼,邓舍非常高兴,缅怀左车儿之余,狠狠地夸奖了他一通,向左右将校说道:“此我之黄须儿也。”

    诸将都说:“虎父无犬子。”

    邓舍喟然感叹:“惜车儿不能见。”可惜左车儿看不到了。当即传命,赏邓承志银饼、明珠,并赐战旗。

    邓承志现任辽左金、复州翼元帅府元帅,此一职务原本乃左车儿担任的,左车儿战死,邓舍特别开恩,转由邓承志接任。本来多有将校不服,视之为“纨绔”,以为全靠左车儿的余荫,经此一战,人人心服口服,对他不由另眼相看。

    邓承志道:“今日之战,孩儿虽侥幸先登城头,实非孩儿之功,皆赖诸位将军用命,并及士卒奋勇。父王赏赐,愧不敢当,愿分与金州将士。明日之战,孩儿请为先锋。”居功不自矜,很有礼让的风范。

    邓舍大喜,连道了两个好字,说道:“便如你所请,来日之战,就由你金州军打头!”

    邓舍用人,向来只看贤愚。邓承志名为金、复州翼元帅,实则本来之军权,多为麾下老将控制。如今得邓舍此言,等同彻底落实了他翼元帅的身份,从此之后,他就是名正言顺地一翼军队之主将了。

    次日一早,海东军又再攻城。益都城池到底坚固,激战半日,依旧不能破之。从第三天起,邓舍改变了战术,不再每日都攻,而是隔一天打一次,也不再只拘泥白昼,包括夜攻在内,也发动了一两次。

    赵忠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随着战事的越演越烈,淅沥沥的细雨,也开始下个不停。

    虽然雨小,初时对攻城的影响不大,但时日一久,地面难免泥泞,城墙湿滑,逐渐不利攀援。并且天气潮湿,火铳等物也好多用不成了,更别说火攻,愈发难以使用。这攻城战,不能用火攻,就等于少了一大利器。而且城外有一些地方,地势较低,营中积水,行走、屯驻不便,短时间内,士卒还可忍受,时日若长,雨水如果一直不停的话,必有怨言。

    战局获胜的天平,似乎缓慢地在向着益都方向偏移。好在,这几天里,山东各地的军马基本没有来援的。除了三两支小部队之外,凡屯有重兵的所在,比如济南刘珪、高唐王达儿等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益都城头。

    田家烈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登城观阵了。接连派了三四个信使往去河间府,王士诚一直没有消息。他好几天不曾闭眼睡觉,自前日起,海东军射入城中的书信,忽然有了个转变,不再用邓舍的语气,而改用了小毛平章的口吻,且信中的内容,也从招降转向了造谣。

    就其信中所讲,王士诚已然被其擒获,不日便可运至城下。若城中文武知趣早降,尚可免死,执意顽抗者,待城破之日,则必满门抄斩。语气一天比一天酷烈,只差“屠城”两个字没有威胁出来了。

    当然就田家烈来说,他是绝对不相信海东所讲之话的。

    王士诚带的军马有一两万人,纵然变生不测,足有自保之力,岂会轻易落入敌手?就算他果然被擒,为何济南等地却没有投降?前日还有军报来说,援军不日就至。很明显,邓舍此计,无非在造谣言、以动益都军心。

    可是,他不信,不代表军中士卒不信,谣言止于智者,智者没有几人。三人成虎。就连些中级的将校,也渐渐对此半信半疑了。

    守城,关键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有必援之军,方有必守之城。一旦陷入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状态,那么,困守城内部队的军心士气必然日久生乱。田家烈遥望东南、又转望西南,济南等地的援军怎么还没到呢?

    “田大人。”

    “哦,续元帅,你也来了。”

    “刘珪怎么回事?每次咱们催他,他都说援军将至。到现在却还迟迟不见!”

    田家烈默然无言。尽管他多日不曾好生休息,精神十分亢奋。济南距离益都不是太远,刘珪的援军要来,早该到了。是呀,却为何至今迟迟不见?此中的原因,田家烈早有分析。不外乎眼见强敌压境,又兼群龙无首,所以自保观望而已。但他不愿把自己的判断讲出来。

    “刘珪老行伍了,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所谓不动则已,一鸣惊人。”

    “围城五六日,城中谣言四起,军中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对了,田大人,往去河间府的信使,今日有没有大王的回信送来?”

    “没有。”

    “这该如何是好?”

    “将乃军中之心。元帅身为一军之主将,大王把坐镇益都的任务交给你,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彷徨犹豫呀!元帅,‘如何是好’之类的语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田家烈指了指城下,胸有成竹,道,“城围至今,不但我军士气不振,海东军筑营雨中,依吾看来,彼之军心,更不如我军。我的破敌之计,或正该用在此时了。”

    “何计?”

    两人说话间,忽闻三声炮响。诸人一惊,以为邓舍又要攻城,却见城下营中,敲锣打鼓、旌旗飒飒,数百军卒簇拥着一人骑马奔出。那人年岁不大,十来岁,端坐马上,冒着降雨,绕城一周。一边走,一边有大嗓门的传令官高声往城上喊话。

    续继祖道:“小毛平章又来招降。”

    也是从前天起,邓舍开始用小毛平章亲自出营喊话,招降益都军校,每天两遍,雷打不动。随在田家烈左右的章渝,皱了眉头,插嘴说道:“邓贼此计,端得狠辣。”可不是狠辣?益都乃毛贵打下来的,王士诚尽管自立为王,名义上依然小毛平章的下属。一省之主来招降,降还是不降?

    要换了别人,田家烈也许还可以出头露面,大骂回去。骂小毛平章行么?即使如今彼此敌对,军中不少毛贵的旧部,像高延世,没有毛贵的赏识,哪儿有他的今日?且,小毛平章又是个小孩子,怎么去骂?要骂,也只能骂邓舍。

    无奈何,只得随他。他说甚么,诸人听甚么就是。

    田家烈使个眼色,章渝整了整衣冠,清清嗓子,迈步往前走了几步,扶着垛口,大声道:“海东邓逆,本为马贼,似仁实奸,性比老瞒。欺世盗名,万夫所指。不以为愧,沾沾自喜。以奸猾之计,诓骗我主,取我平章。小毛平章,年只十余,今陷其手,吾心忧愤。明言相告,彼尔竖子,今我平章既陷你手,敢不善待,来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回骂,骂了邓舍一个狗血喷头。

    他那边痛骂,这厢续继祖与田家烈继续接着话题,往下细说。

    “田大人的破敌之策,请问为何?”

    “海东军来五六日,吾观其辎重,来时带的并不多,料彼粮秣已将用尽。这两日,多有东来的车队,络绎不绝,如吾猜的不差,必为其后续之粮饷。早先,吾曾与元帅商议,待时机成熟,不妨遣一上将,引军抄彼粮道。今其时也。”

    “城围甚严,且有女真骑兵环伺城门左右,大人之计虽妙,抄袭粮道的军队却怕难以出城,如之奈何?”

    “人多难出,人少可也。”

    “噢?”

    “吾观敌阵多日,海东主力大多屯驻东西两门间,邓贼放在我南北两门间的兵力并不多。连日阴雨,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元帅可先选一将,诈出东、西城门,以之吸引住邓贼之视线,然后再选一将,走南北城门,不须率多人马,数百足矣,趁乱出走,定可成功。”

    “我记得田大人前番说,欲劫贼粮道,需三千精锐。现在又说数百足矣,够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吾前番说时,未曾下雨,故此需要三千。如今阴雨绵绵,已有数日。城外道路少有石板,早就泥泞不堪,邓贼的粮车载重多,肯定行走艰难。我用骑军,灵活机动,大占便宜,因而数百足矣。”

    “如此,何时动手为好?”

    “事不宜迟,便今夜即可。打一个胜仗,也好振奋下军中士气。”

    续继祖思忖了下,表示同意,转顾身畔,问道:“诸位,孤军出城,抄其粮道,是极其危险的。你们谁愿往之?”

    陈猱头挺胸而出,步子还没跨出,衣襟被人一带,前后脚险些拌在一处,摔倒地上。他大怒扭头,见拽他之人肩缠绑带,腿裹棉布,拖着根乌黑马槊,好像见了什么好东西怕人抢似的,目不斜视,跃步跳出,冲到了他的前头,挺胸抬头,叫道:“俺愿往之!”却是高延世。

    “高将军?……,此行责任重大,危险重重,你身上有伤,如何去的?”

    高延世摆开马槊,当着诸人的面,在城头上舞动一回。步伐矫健,虎虎生风,浑不似有伤的模样。

    他雄赳赳、气昂昂,慨然道:“一点小伤,算的甚么!当日俺随毛平章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连中鞑子四五箭,不也轻轻松松砍了那老董的头么?”说完了,趁人不注意,悄悄拿手揉了揉腿上的伤处,疼的他后背直冒冷汗。

    董老贼,即董抟霄。亦曾为义军名将之一,以儒生起家,转战各地,颇有功名。至正十八年,并与其弟董昂霄,一起战没毛贵军中。

    抄袭粮道,非勇将不可为之。续继祖看了看诸将,目前城中众人,也只有陈猱头与高延世合适。陈猱头,他不舍得派,万一战死,损失太大。数来数去,还就高延世合适。他微一沉吟,许了高延世的请命,说道:“高小将军真豪勇也。不亏今之罗士信。这样吧,本帅再调刘果与你之副手。陈猱头,……。”

    “在。”

    “今夜五更,先由你率军出东西城门佯动。”

    “喏!”

    “高延世、刘果。”

    “在。”

    “即刻下城,返去营中,选精悍五百人,无论盔甲、抑或兵器皆用黑色漆之。也是今夜五更,待东西城门外大乱,你二人即趁乱出城,寻机抄彼粮道。若成,则等我军获胜,头功就是你们两个的!”

    “誓不辱命!”

    高延世接连在郭从龙手下吃瘪,大约因为心理作用,近日里,觉得军中将校士卒们瞧他的眼神都有不对,似乎带了点不屑与嘲笑,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既抢着出城抄粮道的重任,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咬紧了牙关,发誓一定要胜利完成任务,重新夺回益都骑军第一将的光荣名誉。

    ——

    1,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

    至正十八年,二月,“癸酉,毛贵陷济南路,达鲁花赤爱的死之。河南行省右丞董抟霄与毛贵兵战于南皮之魏家庄,死之。

    “董抟霄将赴长芦,谓人曰:我去,济南必不可保。至是济南果陷。抟霄方驻兵南皮县之魏家庄,适有诏拜抟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贵兵已至,而营垒犹未完,诸将谓抟霄曰:贼至,当如何?抟霄曰:我受命至此,当以死报国耳!因拔剑督兵以战,而贼众突至抟霄前,猝问为谁,抟霄曰:我董老爷也。众刺杀之,无血,惟见有白气冲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闻,赠抟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国公,谥忠定;昂霄礼部尚书,追封陇西郡侯,谥忠毅。

    “抟霄早以儒生起家,辄为能吏。会天下大乱,复以武功自奋,其才略有大过人者;而当时用之不能尽其才,君子惜之。“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6 重围

邓舍围城的第一天,颜之希、鞠胜等人就被严格看管起来了。每天听着城外炮火连天,杀声盈耳,鞠胜很焦急,颜之希却老神在在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喝茶品茗,下棋弹琴,好似一点儿没受影响。

    便在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定计,打算当夜出城、劫海东粮道之时,鞠胜终于忍耐不住,房间里出来,径往院中亭下走去。

    颜之希正在亭下悠闲自得地饮茶赏雨。他们住的地方,离王府不远,专门一个独立大院子。被集中住在此处的,除了颜之希、益都三友之外,还有佟生养交好的那个女真刘家等等许多的益都大户。

    这会儿刚刚早饭后不久,院中走廊上不少人在散步消食。他们大多如鞠胜一样,因这场战事的关系,心情忐忑不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鞠胜在益都的名气不小。他与众人有所不同,类似刘家之类,多士绅出身,通俗话讲,也就是大地主、官宦子弟,而他鞠家却贩盐的出身。贩盐这买卖,官卖不如私盐赚钱。鞠家之发达,换而言之,实际就是靠卖私盐起家的。不管历朝历代,贩卖私盐都是重罪,敢做这一行的无不亡命之徒,故此,如今鞠家虽然盐场都已经交公,但是昔日的势力却依然存在。若说刘家等为士绅,则他鞠家便堪谓豪强了。

    太平年代,士绅清贵,处处高人一头。乱世年间,保家护命,却十个士绅也比不上一个豪强。并且鞠胜本人少时又浪荡市井,做过游侠,人人皆知他胆气极壮的。

    此时见他出来,好几个与之有些交情的,都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有的问:“鞠官人,您老人家见识广,您说说看,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有的说:“续帅与田公好几天没见来了,叔叔,外边有没消息送进来?若有,看在往日街坊的面上,千万与俺们透露些许。”

    “官人”、“叔叔”,都是当时的一种街坊称呼。富人家主,可称“官人”。资财不如之人以下称上,表示尊敬,则可叫对方“叔叔”。

    鞠胜抱个罗圈拳,道:“外边消息怎样,俺与诸位一同困在此处院中,又怎会知晓?要说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咱益都城内兵强马壮,兼有地主之利,燕王远来疲军,料来定非对手。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边说,他一边挤出人群,冒着细雨,三两步赶到亭下。颜之希笑吟吟看着他。鞠胜回头瞧了瞧,见没人跟着,亭上也无外人,放低声音,埋怨道:“燕王已经围城六七天了,你倒好,整天悠闲自在。这事儿不可拖延下去,哥哥,你定有章程,快与俺讲出来吧。”

    “奇哉怪也。贤弟何出此言?”

    “哥哥若无章程,为何这般悠闲自在?”

    “无非苦中作乐。”

    “兄长!”

    “叫我兄长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这院外日夜皆有益都军卒看守,俗云: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我现今便如笼中之鸟,纵然孔明复生,子房再世,怕也没用办法,只有无计可施。”

    鞠胜瞪大了眼,看着颜之希,像是想要看出他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微带怒气,小声说道:“哥哥,你我谋划多日,功成与否,在此一朝!当日海上会见,燕王殿下怎么与咱们说的?莫非哥哥你都忘了不成!”

    “怎么?贤弟有办法么?”

    他们与邓舍在海上会面时,邓舍曾有要求,希望他们可以在海东军队抵达后,给以适当的帮助,比如内应等等。鞠胜道:“以当前形势而论,唯一之计,当以想方设法混出这囚笼为上。”

    “混出去之后呢?”

    “吾已与刘家私下商议过。刘家乃益都豪门,家中仆役奴才甚多,不下百十人。刘家又名将之后,其家主并及诸子侄无不武艺娴熟。哥哥也知道,俺幼年时,曾学过三两枪棒,今虽年长,这技艺倒不曾丢下。并且,红贼来犯益都之前,贩卖私盐的勾当吾家也是曾经做过的,底子都有。只要咱们能出的去,登高一呼,不敢说多,一二百条市井好汉,小弟俺也是能挥之即可招来的。

    “并上刘家势力,有了这三百来人,还有何事不可为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未免太过危险。”

    “兄长!想当初,与燕王搭上线的,可不是俺,也不是小李与老国!事已至此,岂容首鼠两端、狐疑不决?试问,若待城破,你我无功,有何面目再去相见燕王?吾恐到时,徒落它人笑柄。”

    “海东兵胜,固然有利可图。可是贤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我呼应不成,燕王反而落败,又该如何是好?咱们这老头皮,怕就难保喽。”

    “续贼与田矬子既然把咱们明目张胆地请在此处,形同囚禁,显然对我等早已见疑。现在海东兵围城池、胜负难说,所以他才顾不上料理你我。要真等到海东兵败,待其腾出手来,即便你我一事不为,难道兄长你以为,咱们的脑袋便能保得住么?”

    “哈哈。贤弟慧眼如炬,高瞻远瞩,临大难而不苟,决大疑而志定,愚兄佩服。”

    鞠胜愕然。

    颜之希一改笑颜,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说道:“实不相瞒。吾之所想,正与贤弟相同,适才所言,不过相戏耳。然则,混出去之后,诸事皆好为之。当务之急,该怎么混出去。请问贤弟,可有良策?”

    “苦思无策,故此来与兄长商量。”

    颜之希的家眷老小,悉数早以探亲的名义,被悄悄送去海东,在他的心里,早就以海东臣子自居了。适才他之所以不肯对鞠胜讲真话,并非“相戏”,实际“相试”。搞乱城中,为海东内应。这话讲起来轻巧,做起来难。稍有不慎,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非得意志坚定之人不可为之。

    鞠胜之前的表现尽管十分慷慨激昂,也有胆气豪壮之美誉,然而事到紧急、发展到关系生死之时,到动真格的时候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惧死变卦?知人知面不知心,因此,颜之希不得不先用言语试探一下,看他到底真心想些甚么。这也是颜之希谨慎的一面。

    既已试探出他的真心意,颜之希也不再隐瞒了,他微微一笑,往墙外指了指,道:“至于如何出去,贤弟若无良策,吾倒有一个办法。”

    “计将安出?”

    颜之希悠然说道:“燕王殿下雄图高略,这益都城中,可并非只有咱们,早按下有一路伏兵,……,你且附耳过来。”鞠胜忙伸着头,侧过去,听颜之希说罢,大喜望外,追问道:“原来如此!好一路伏军!好一路伏军!却不知何时发动?”

    “便在今夜,至迟明日凌晨。”

    “如此,俺现在就去准备。”

    “回来!记住,事关紧密,千万不可轻与他人言说。包括连那刘家,也不能太早告之。尤其国用安,他胆子小,更不要对他说,免得坏事。”

    “何需兄长嘱咐。出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等事情发动,吾绝不会告诉别人。”

    “甚好,去吧。”

    颜之希端起青瓷茶碗,看着鞠胜若无其事地走开。院中花香叶翠,凉风阵阵。迷蒙了天地的细雨下个不住,掩住高低起伏的接连房舍,落在池子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打在亭子上,沙沙作响。

    “贼老天,这狗日的雨水下个不住,好生使人焦躁!”

    乌落兔升,夜色来临。转眼间,云层深沉,街道上更鼓不紧不慢,从一更到两更,黄橙橙的沙子无声息地落满沙漏。五更天,益都北城门内,一彪军马埋伏多时,皆黑盔黑甲,连带坐骑也被刷的漆黑。月黑无光,若远远看去,他们与夜色浑然一体,根本一丝半毫也分辨不出。

    雨水轻悄悄地落下,坠落在他们的铠甲上,顺着缝隙,湿透了全身,偶尔有军马抬腿仰头,却只发出些许沉闷的鼻声。——,这些骑士们早把它们的嘴用小木棍挡住了,马蹄上缠的并有棉絮等物,一防打滑,二者用来消音。

    高延世低声地咒骂了几句天气,取下头盔,倾倒出积满其中的雨水,再戴回去,又把放在坐骑上的马槊换了个位置,按了按腰边弓囊,小心地不碰着伤处,转回头,朝西城门的方向瞧了两眼,问左右:“什么时辰了?”

    刘果回答他道:“已经五更天。”

    “老陈那边儿怎么还没动静?”

    刘果抬起头来,观望了会儿天色,说道:“月亮找不着,半颗星星也没。乌云深重,有点雨水,正好掩盖住咱们奔马的声音,真是个突围出城的难得好良机也。高将军,一会儿咱两人谁打前锋?”

    “俺在前,你在后。”

    话音未落,西城门处骤然喊声四起。一行人急忙扭头去看,只见无边细雨之中,隔着老远的城中夜幕,遥遥一点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听见许多人齐声大叫:“杀贼!杀贼!”夹杂火炮瓮声,以及投石机所发射出之巨石砸落地面的震颤闷响。

    高延世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过的很慢,又像是过的很快,也不知多了多久,猛然里,四五朵焰火放起,耀的城池为之一亮,绽放在夜空中,霎那间的绚烂令人不敢直视,但很快就被雨水打灭。

    “开城门!开城门!”

    等待半天的暗号总算来到,高延世提缰控绳,横槊催马。戍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沉重的城门,数百人呼啸而出。等待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谁人放的箭?”

    “哎哟!不好,中了海东埋伏。”

    “小心!投石机。”

    “他娘的,火炮也有。”

    刘果赶上高延世:“有些不妙,好似邓贼早有防备。”

    高延世最早出的城,城外的箭矢冲他而来的也最多,亏得他反应敏捷,臂膀上虽然有伤,一杆马槊依然舞的飒飒生风,眨眼闭眼的功夫,少说打落了数十上百枚长箭。他心叫不好,忙里偷闲,抬眼远近观瞧,却因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着黑通通雨夜里,对面影影绰绰,四面八方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海东士卒。箭雨混合细雨,他狼狈不堪。

    “海东有伏,将军,咱们快快撤回吧!”

    “岂有此理!”

    再灰头土脸地撤回去?想也别想!而且高延世也不信海东会早有准备,莫不成邓舍能掐会算,居然能算得出他们今夜会出城突围?他打断刘果撤军的请求,叫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且毋慌乱,不过些许海东的游骑。兄弟们,振奋起精神,随俺冲!”

    飞矢乱下,箭如猬毛。

    “若是游骑,箭矢岂会如此的猛烈?又有投石机,又有火炮!将军!快撤了吧,若晚时,如果被邓贼反而趁机突入城中,其罪大焉!”

    “若再多言,斩你头颅。”

    高延世奋勇冲阵,与海东军的阵地越来越近。同时,他距离城门越来越远,刘果落在他的后边,嘶声裂肺地叫着:“关了!关了!”什么关了?却是西城门守军见势不妙,等不及刘果等折回,自行关上了城门。

    近了,近了。

    迎着细雨,破开疾风,数百米须臾便至。高延世头也不回,挺起乌槊,撞上敌阵。他猜的没错,邓舍不是神仙,没有料敌先知的本领,但是诸葛一生唯谨慎,西城门的战斗一打响,邓舍既早就猜到益都会用出抄粮道的计策,当然立即传令各门严加防备。故此,高延世等才一露头,即遭到了铺天盖地的矢石打击。

    也只有矢石的打击。步卒的动员没那么快,海东阵地上其实防守非常虚弱。如若刘果他们有胆子,敢与高延世一起冲锋的话,说不定,一下就突破过去了。可惜,临阵决战,从来没有如果之说。

    高延世所选的三百精锐,本非他一个营头的,是奉田家烈之命,乃从诸军中分别挑选出来,各有本部的偏裨将校领队。此时陡遇敌情,各部纷乱,追随在其身边的,只有三四十个本营军卒。未及敌阵,哗剌剌对面迎出百十个骑兵,两三个带头将校齐力将之围住,两下混战一处。

    地上泥泞,马蹄交错处,溅起大块大块的泥水。高延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兀自有空回首大呼:“刘果!刘果!”

    刘果勒马不前,带了其余军马,退回城门下、吊桥内,只管高声大叫:“快开了城门!”有偏将听见了高延世的呼叫,在旁说道:“高将军轻脱陷围,呼吾等相救。吾等若不应,怕日后会有军法处置。将军,救是不救?”

    “延世,河北名将,骑射之术,冠我益都。区区海东诸将,怎会是他的对手?且敌暗我明,又天黑乱雨,轻举妄动,必失吊桥。莫如结阵以待之。”

    城门都关上了,这吊桥丢失不丢失还有什么要紧?刘果分明托辞。益都诸将心知肚明,无奈高延世飞扬跋扈,平素与诸人不和,一时竟再无一人肯出言为他求情。二百多人,只管一边聚集城下桥内,观战不前;一边齐声喊门,以图活命。

    守城有守城之法,城门一关,要想再喊开,并且又是城外有敌之时,难上加难。刘果等喊叫多时,嗓子都哑了,口干舌燥,只是没人理会。耳边春雷炸响,又一声大呼:“刘果!刘将军!”

    借助城头上才点起的火光,众人顺着声音来的方向,齐齐转首。

    吊桥外,护城河水翻卷,细雨缤纷,夜色深透。但见乱马交战处,海东军卒越发增多,团团围堵,把高延世等包了水泄不通。高延世舞槊转马,十荡十绝,冲阵溃营,如猛虎下山。虽有三员将校围堵,他犹有余暇驰救麾下。海东士卒,无有可挡其一槊的,应槊而倒者,不知凡几。他眼裂如泣血,三度大呼:“刘果!刘果!”

    “快叫城门!城上守卒,你家将军呢?速速去找了来。吾乃万户刘果,还不赶快开了城门?”

    围住高延世的海东军卒,有人认出了他来,叫道:“这是高延世!他是高延世!”

    “杀李敦儒李大人的有他没有?”

    “高延世!”

    “高延世!”

    “不管杀李大人的有他没有。燕王有令,凡遇上高延世,务必活捉!”

    本有百十增援的海东骑兵打算绕过阵地,去攻袭桥内刘果的,这会儿闻言,也全都转过马来。马蹄震地,一柄接一柄的火把绕着战圈接连打起。火光映亮了场中,高延世自知指望不了刘果的来援了,深陷重围绝境,他猛气益厉。与他交手的海东将校,从三个人,渐渐变成四个人,又变成五个人。

    纵有高延世驰援,挡不住海东人多,追随他冲阵的三四十本部军卒,没多久死伤殆尽。眼见冲杀不出,他拨转马头,仰天大叫:“关、张亦莫如此。今日之败,非俺之过。刘果诸将,小儿之辈,羞于尔等为伍!”挥槊再战。

    片刻,坐骑被海东射死,他跃下泥地,丢弃长槊,拔出马刀,力杀十余人。接战间,嗔目奋喝不止,一喝之威,足令胆弱者齐齐退步。刀刃崩缺,旋即抽出短剑,血染征衣,中三四创犹自鼓勇不休。

    城下刘果,睹其勇武,震骇惊动。偏裨诸将校并及部属士卒,多有惭色。先前说话之偏将心神激动,提刀跃马,呼道:“愿与高将军并肩奋战,同生共死。丈夫当如此!”旋卷本部,就待过桥接应。

    便在此时,惊天动地一声响,西城门内乱声顿起。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7 家烈

西城门内大乱,城头上续继祖、田家烈急忙往下观看。

    见有三五百人,各执棍棒枪叉,呐喊着从邻近的民居中奔跑出来,如汩汩细流,迅即汇聚一处,并裹挟了许多的百姓,浩浩荡荡,杀人放火。事起仓促,益都守军的注意力全在城外的海东军身上,对内根本就没有防备,片刻不到,内城门就被他们夺了去。

    内城门一丢,就剩下个瓮城。要说还有个外城门,但是因为陈猱头出城佯攻的缘故,外城门没有关严,留的有缝隙,以供其随时撤回。只见那三五百人,中有十来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有骏马,叱咤奔驰。

    最前头两员头领,火光冲亮了细雨与夜色,城头上田家烈看的分明,左边那人不认识,右边那人膀大腰圆,相貌堂堂,一双眼明亮仿佛灯火,着铠甲,执长枪,顾盼间飒飒英姿,驰骋处雄壮威武,却乃正是鞠胜。

    田家烈大惊失色:“啊呀呀,他,他,……,他怎的出来了?”惊诧之余,不忘口头禅,“怪哉!却也蹊跷。”

    鞠胜怎么出来的?李首生的功劳。颜之希所谓城中另有一处伏军,讲的并非别人,就是李首生。李首生潜伏益都城中数月,有海东的财力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豪爽讲义气,马贼的出身,与市井好汉们交往起来,没有甚么语言上的障碍,势力发展的很迅猛,早扩展到了方方面面。

    救颜之希、鞠胜等,李首生本打算强攻,却不料看守院落的益都士卒里,有几个他相识的旧人。事情就好办了。大块大块的银子砸下去,把他们收买过来,然后里应外合,赚开了院门,别的人也没管,只带了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三人出来。

    颜之希指挥调度,选择了西城门为突袭的方向。鞠胜登高一呼,果如他曾所言,原本跟着他家贩卖私盐的汉子们皆闻讯而来。刘家公子亦返回家中,召集了满门的仆役丁壮,并与李首生的人手汇合一起。三路人马,两刻钟不到,竟也就凑齐了将近五百人!

    这就是豪门大户的厉害。

    千余年前的《墨子•攻城篇》中,便专有一部分内容,提醒将领在守城的时候,务必要把城中豪强集中一处。为什么?怕的就是他们会在战时与敌内应。便如鞠家、刘家,生在益都、长在益都,家族势力非常的根深蒂固,威望高,人脉广,平时可能不会有什么危害,益都有一两万的驻军,他们能翻起什么浪?但是,危急的时刻,别说这近五百人,哪怕一个人,也许就能扭转战局!可惜,田家烈只想到了软禁他们,却不曾料到海东早在益都埋下有另一路的人马。

    李首生的部属,不止有通政司的人,也有百十个提前悄悄入城的军中精锐士卒。他并且偷偷运入城中了许多的铠甲、武器,当下一一分发。至于那十来匹马,却不是他搞来的,大多为刘家原来所有。

    三路人马,聚拢一处,以海东精锐士卒居前冲锋,鞠家盐徒其次鼓噪,刘家公子最末压阵督战。

    这个三路人马的作战安排次序是有道理的。海东士卒不用说,肯定最为善战,是主力、是中坚,所以放在前头。鞠家盐徒成分杂,人数也最多,故此放在中间,又裹挟了些百姓,以壮声势。刘家的仆役忠心没问题,战力却最弱,因而放在最后,侧出两翼,约束部勒全军的阵容。

    李首生与鞠胜,就好像两个矛头,带着五百来人冲锋陷阵。转手夺得内城门,留下半数的海东士卒看守以及颜之希坐镇。马不停蹄,随即一鼓作气,又往外城门杀去。

    续继祖高声大叫:“射箭、射箭!”瓮城的城墙上安置的有弓箭手,两边慌乱,忙不迭把箭头调整,对准内里,纷纷拉弦开弓。李首生暴喝道:“冲过去!抢了城门,大军便可入内。燕王早有钧令,凡今日从战者,士诚王府财货子女,皆许归尔等所有!”

    王士诚的奢华有目共睹,只一个梁园就有珍宝无数,莺莺燕燕,美女更是如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军、汉喊叫、奋勇,冒着箭矢,厮杀搏斗,距离外城门只有两百步远!益都军卒放过两波箭雨,翻开瓮城的暗门,两三个百户带军奔出。

    李首生的技击之术称不上出众,然而却有一点,他擅使掷箭。掷箭这玩意儿,与套索、手戟、袖箭差不多,都算是暗器。他右手刀,舞起来,抵挡头上箭雨;左手掷箭,箭无虚发,左右驰骋。与鞠胜彼此呼应,步步前行。

    夜深,雨迷。

    高高的环状瓮城里,城墙高高耸立,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四溅,染红了地上的雨水。尸横遍地,死去人的尸体又被活的人纷踩践踏。鞠胜手刃数人,抬头看处,透过雨幕,远远瞧见田家烈、续继祖挑灯观战,不停歇调兵遣将,一队队明盔亮甲的益都士卒举着各色不同的旗帜,从城墙上各处奔跑蜂拥而来。

    瞧见这等的阵势,到底盐徒们与刘家的仆役大多没经历战场,不少人开始迟疑,犹豫不前。

    鞠胜大叫道:“既已起事,如果败了,谁也活不成!与其抄家灭门,何不舍生往前?过了今晚,人人富贵!城中财帛女子,任尔等拣选!”事急从权,又加大了许诺封赏的筹码。人喊、马嘶,兵器碰撞。一点一点,他们挤开了敌人,移动朝外城门,不足百步。

    续继祖沉不住气了,顾不上陈猱头尚且没有撤回,一叠声催促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晚了一步,关不上了。海东军在外缠住陈猱头,陷阵营抬举攻城车,天崩地陷一声响,犹如岳撼山崩,狠狠撞开了城门。大凡城池,城门之内,又有千斤顶之类,或者铜铁铸造,或者索性一大块的巨石,如果城门被敌人打开,施放机关,就能放下来,好充作第二道的防御。

    城楼上,益都士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机关。巨石慢慢坠落。说时迟,那时快,李首生叱喝连连,怒眉入鬓,掷箭一股脑儿全丢掷了出去。掷箭最远的射程能达数十步,施放机关的益都士卒接连中箭,有站立不稳的,掉落城下。

    只听得马蹄急促,海东军攻入了城内。

    当先一人,重铠厚甲,胯下大苑异种名驹,提抢挟刀,好似一道旋风,呼吸间,直入瓮城,刀砍枪挑,不眨眼,冲进二三十步之远。城内城外,城头城下,认识他的人无不动容。田家烈不可置信,续继祖骇然变色,李首生狂喜大叫,鞠胜奋臂高呼。无数人脚跺地面,手举枪戈,红旗掩卷在其身后,万军齐叫:“燕王!燕王!”

    邓舍亲为前驱,海东诸将受其激励,无不奋勇争先。

    佟生养紧随其后,郭从龙困住陈猱头,邓承志攀援城门。代表了左、右、中三军,前、后两营的五色旗帜,便像灼灼燃烧的烈火,又如奔腾争流的海浪,或随着涌入了城中,或高高插在了城头。

    飘扬夜风中,雨水更鲜艳了它们的色彩。

    续继祖面如土色,拉了田家烈转身就走。田家烈目瞪口呆,转着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目光久久离不开。

    高墙围住的瓮城里,有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英姿飒然,冲突阵中。万众瞩目,每个人都在为他喊叫。这一刻,他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一轮冲出地平线的朝日,那耀眼的光辉甚至冲破了深沉夜色的阴霾。恍惚间,细雨也为之停止。

    田家烈惊讶地发觉,他自以为通过邓舍在益都的种种表现,已经了解了此人,却原来,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或伪装。

    “田大人,还不走!在想甚么?”

    “益都若被此子得去,则海东便如龙入大海,自此打开了进入中原的大门,不可制矣!不行!……。”田家烈回过神来,挣开续继祖的手,抢上一步,拔出其腰间短剑,回转身,拽住一个奔逃的将校,“站住!城门才丢,海东军立足未稳,只需一击,便可将之逐出!逃甚么逃?且随俺厮杀!”

    城内很多的人在嚷叫,有海东军卒,也有益都军卒,他们异口同声:“燕王入城了!燕王入城了!”

    “燕王入城了!还厮杀个鸟。”那将校脱开身子,浑不顾田家烈的怒气勃勃,抱头鼠窜。

    益都军的军心早就不稳,谣言风行传播,士气也早就低沉。海东多日的攻城,又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先前收到的招降书,并成功分化瓦解了其将校们之间的信任。因此如今城门一破,人人皆无斗志。一股股的溃卒,丢盔弃甲,互相拥挤。营旗倒了,军旗倒了,帅旗倒了。放眼城墙上下,到处海东的士卒,耳闻远近喊叫,遍地益都的败兵。兵败如山倒,城中乱作一团。

    不过呆了一呆,田家烈即被败军淹没。

    他个子低,也没力气,顶不住五大三粗的士卒们接二连三的撞击,栽倒地上。地上全是泥水与血水。他从坑洼中爬起来,羽扇没了,短剑没了,儒巾也没了,衣襟敞开,露出黑茸茸沾满泥水血污的胸膛,浑身湿淋淋的。

    他茫然地看着不可阻挡的败卒奔逃,喃喃地道:“这就完了?一两万大军,守个坚城,怎么就几天便完了?怎么就几天便也完了?……,完了?完了!怪哉,却也蹊跷。……,续元帅呢?续元帅!”

    哪里还有续继祖的影子?早不知逃去了何处。败卒跑光了,一小队海东士卒出现田家烈的面前。

    “是个读书人,城里边的乱民吧?”

    “喂,兀那秀才,我大军即将入城,你别再呆在这儿了,快快回家去吧。以免误伤。……,咦?他怎的不说话?”

    “吓傻了吧,你瞧他那蠢样。要不是王爷下令,不得怠慢书生,咱还懒得与他分说哩。走,走,不用再理会了。”

    田家烈没吓傻,他只是突然遇见敌军,没有准备,不知该怎么答话。眼见那队海东士卒渐渐走远,他心中想道:“是趁乱出城?往去别郡,另图谋再取?还是且去寻找续继祖,趁邓贼立足不稳,即刻反扑夺回城池?”

    他决定选择后者,迈步没走得两步,刚才那队士卒又转了回来。

    带头的百户怀里摸出个图影:“他娘的!好你个矮矬子,装痴弄呆,差点叫你狗日的给跑了。”不由分说,揪住田家烈,对比图影瞧了两眼,一拍手,“没错了,田家烈!害我李敦儒李大人之罪魁祸首。王爷指名点姓要活捉的。”

    邓舍亲率队伍,攻入瓮城。他没急着入城,控制了内外两道城门后,郭从龙、邓承志诸将分别率队,按序先行。军卒把田家烈带过来时,他正与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李首生等人说话。

    颜之希诸人这次的功劳,立的不小。他们所召集的近五百人,半刻钟的厮杀,阵亡了一两百。邓舍拍着鞠胜的肩膀,笑道:“鞠胜!鞠以柔。好,好!允文允武,哈哈,堪为儒生楷模呀!今得益都,并得诸贤,双喜临门!明日,当有大宴,我专为你们庆功!”

    看见邓舍,田家烈眼睛都红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人未到近前,骂声先传了过来:“邓贼!竖子!”不但骂邓舍一个,“颜之希!枉你为圣人苗裔,卖身从贼,毫无廉耻!鞠胜,枉你有三友清名,松竹菊的骨气何尝有半分一毫?我主公对你有不杀之恩,你不知回报,反卖我城池!不为人子!姓刘的,你这也算世家子弟?吃里扒外,甚么东西。”

    军卒踹田家烈的膝弯,逼迫他跪下。邓舍不乐,道:“这是作甚?田公,益都俊杰,名闻天下,你们不可无礼。快快为田公松绑,请他起来。”

    “呸!虚情假意,似仁实奸。邓贼,俺早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少来这套,需哄骗不住老田。”

    田家烈一挣扎,他的衣服本就开了衣襟,更遮掩不住半身,连带下身,两条毛腿也露了出来,可见内衣。邓舍皱了眉头,斥责军卒几句,对侍立一侧的毕千牛道:“快快去取件衣来,为田公遮掩。”

    田家烈破口大骂,粗言秽语,不堪入耳。

    诸军皆有怒色,邓舍面色不变,笑而问道:“田公益都冠冕,素有文雅之称,却不料市井俚语,竟也说的这般流畅。博学多才之士,正该如此。”很有点唾面自干的风采。

    “邓贼!面皮之厚,尤过城墙。”

    “田公何其怒也?来人,把小毛平章请来,让田公见见。田公,你放心,今我虽得益都,绝不会伤你性命。并且这益都城,我海东也不会要,小毛平章依旧会为你们的主公。我军所来,只来讨伐士诚。将来安顿地方,还得依赖田公大才。”

    “哈哈,邓贼,邓贼!痴心妄想,用些许巧言令色,便指望老田降你么?你要真无心夺我城池,就把小毛平章还与我等,请我家主公回城。如此,则你我海东、益都,尚且可结两家之好。如若不然,待我家主公带军杀回来,老田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士诚篡逆,挟主自重。田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降我,既往不咎!海东、益都本来兄弟之省,你又何必视我若如仇雠?”

    “邓贼,你口口声声海东、益都兄弟之省,却假以仁义为名,行此窃我行省之为。难道你便不羞惭么?你放了李敦儒来我益都,为抢占其妻,借我之手砍了他的头,却又打出为他报仇的旗号,你以为用这等小小的伎俩,就能骗得住所有的人么?

    “邓贼,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么?抢人妻,杀人夫,窃据人城,你就没想想以后,这天下间的英雄好汉会怎么看你?纵然你人前风光得意,又有否可曾想过,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咬牙切齿地痛骂你?”

    邓舍默然良久,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已夺之,已杀之,已占之,奈何?”

    “你!”

    “你忠诚士诚,这么做是对的。然我也曾闻言,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虽痛骂于我,我并不在意,田公,我实在求贤若渴。”

    田家烈当面痛骂,当着那么多的海东将校,还有颜之希、鞠胜诸人,换了谁面子上也挂不住,邓舍却能按住怒气,言辞诚恳,依然殷殷劝降。如此的气度,纵然田家烈十分地仇视他,也不由心折。

    他长叹道:“你不必多言。也怪俺小看了你,只恨主公不从吾策。若从,今死者你也。”他曾谏言王士诚设鸿门宴,宴席上斩杀邓舍,故而此时有这么一句感叹。他问邓舍:“俺有个疑问,想请问燕王。”

    他对邓舍的称呼从“邓贼”变作了“燕王”,邓舍心头一喜,道:“有何疑问?尽管问来。”

    “想当初,倭寇突然侵扰我边。如今想来,这倭寇大约也定为燕王所派遣来的吧?”

    邓舍痛快承认,推心置腹地道:“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如此,我海东没有借口。”田家烈一笑,又问道:“剿倭时,我益都也派的有观战将校,不知燕王的海战是怎么打的?如何哄骗住了我军的观战将校?”

    “利诱而已。”

    “罢了,败在殿下手中,俺心服口服。愿降燕王。”

    邓舍大喜,亲自上前为他松绑,笑道:“田公的高才,我海东上下仰慕已久。田公,田公!……,啊哟。”

    却是他才为田家烈解开绑在手上的绳索,出其不意,忽然被其猛地揪住了衣襟。田家烈不足五尺的个子,蹦着脚往上窜,往邓舍的脖子上咬去。邓舍着装有铠甲,适才取下了兜鍪,只有脖颈显露外边。

    毕千牛抬步急奔,慌来救驾,提刀插入了田家烈的后背,搅了一搅,把他拽开,丢在地上。邓舍叫道:“且慢,……。”七八个军卒一起动手,枪戈刀剑落下,把田家烈剁成了一滩肉泥。他至死,骂不绝口。

    淅淅沥沥的雨水连绵天幕,坠落悄然。邓舍懊悔不已:“怎就杀了?怎就杀了?”随即感慨,“士诚得人,竟至如此?”急令城中并选派信使八百里快马驰传河间府,若遇上王士诚部下有如田家烈之类不肯降者,命诸将一概不得妄杀。

    ——

    1,暗器。

    古代名将擅长用暗器的不少,最出名的大约当数孙权,擅用手戟。也有擅用套索的,用袖箭的也有。《水浒传》里有个没羽箭张清,擅打飞石。《杨家将》中,杨大郎会用袖箭。这虽然是小说、演义,不过却也并非没有事实依据的。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8 士诚

邓舍给杨万虎的命令还是送的晚了。

    他的命令到时,最后一个拒不投降的益都军校刚刚被海东士卒砍下了脑袋。杨万虎与杨诚帐中设宴,满帐内数十将校轰然饮乐。特地从高丽带来的军妓唱着靡靡的小曲儿,跳舞助兴。她们只穿着薄薄的纱裙,*时隐时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也该他们放纵欢乐,毕竟才打赢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

    小半个月前,王士诚与他两军便在这河间府会师。按照预定之方略,首先要向西进入保定路,然后取道攻取蔚州。因杨诚借口其所部的辎重没有运齐,故此稍微的在清州停留了两日。

    王士诚安营扎寨,把杨万虎部做为右翼,放在了东侧;杨诚部做为左翼,放在了西侧,而把己军放在了中间,以为中军。他这番安排布置,要说没甚么错。自己的军队最值得信任,他又是主帅,所以把本部放在中央,正该如此。可是坏就坏在了,他把杨万虎与杨诚分置左右。

    他大可以把杨万虎与杨诚合而为一,放在一个方向的,却偏偏没这么做。便在驻扎清州的第二日,预定启程往去保定路的前夜,两杨暴起发难。他二人兵力合在一处,一万出头,占了出其不意的偷袭便宜,一场混战,大败王士诚。

    王士诚毕竟有两万人,清州也是他的地盘,当时虽然大败,其实并没伤了元气,而且两杨发难时,他也没在军中,而是正在城里。闻讯之后,他暴跳如雷,招拢败卒,本待出城与两杨厮杀,不料海上来了数十艘大船,海东的援军及时赶到。

    清州距离海岸的距离,比益都还要近得多,只有几十里。赶来的海东援军,正是辽西部队,带队的李邺。早些时日,辽西海东军包围了大宁,不过一直没有发动总攻。他们的真实作战之目的地,实际并非大宁,乃为清州,赶在这么个时候,与邓舍一前一后,登陆上了山东半岛。

    李邺带来了四五千人,如此,两杨联军的军力便与王士诚相差无几了,牢牢把城池困住。王士诚几次突围,没有成功。清州附近有几个大城,比如沧州、南皮、无棣。这些城池都是在王士诚控制下的,却因田丰大军压境,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赶赴增援。

    益都城里,田家烈、续继祖望眼欲穿等待王士诚回援之时,他们自然不会知晓,却也正是王士诚在清州城里望眼欲穿等待益都援军之际。简而言之,邓舍、田丰联手,漂亮地打了一个穿插、割裂,把益都、清州完全地彻底隔绝开来,形成了两座孤城。

    细数山东势力,王士诚、田丰不过是最大的两股,其它的小势力还是有不少的。

    济南刘珪是一个,依附田丰的杨诚也算一个。此外,又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等等。余宝、王士信与田丰一样,皆为蒙元义军万户的出身,也就是所谓的青军,后因毛贵的势大,先后投降依附。只不过他们没田丰那么厉害,各自分别占据的只有一两座城池。

    滕州在山东南部,临着兖州,快到腹里的边界了,与徐州遥遥相望。在这一场海东与益都的内讧中,基本用不上它,起不到甚么作用。但是棣州不同,棣州在乐安以西、清州以南,经由田丰说动,余宝起军北上。

    三路人马会合,军力达到三万余,并力作战,日夜攻城。

    在益都上演的戏码,同一时间在清州也一样的上演。招降、造谣、寻找内应。小毛平章之所以在益都攻城战后多日才出现城下,并非因他早先没来,实则他是第一批随军抵达的,只是他的头一个招降目标不是益都,却在清州。他在清州城下招了两三天的降,露过了面,然后才日夜兼程又赶去了益都。就这两三天,他胜过十万雄师,两杨最后能打下清州,便全靠了姬宗周与一个毛贵的旧部献城投降。

    这实在意外之喜。本来既定的计划,他们的任务只需要围住清州、不放走王士诚就行了,等邓舍打下益都,然后慢慢再来收拾。真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竟然就迅速获胜,获胜的时间更比邓舍打下益都还早了一日。

    什么叫功劳?这就是功劳!可以预想,不管在邓舍的功劳簿上,抑或田丰的功劳簿上,两杨必然会因此得到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大功劳肯定跑不掉了。联军将校又怎能不为此欢喜?庆功宴席,实属寻常。

    然而,却有一个美中不足。杨万虎心不在焉,一边饮酒,一边拿眼不停往帐外瞟去。杨诚年约三十出头,战场上亲眼见杨万虎的剽悍,对他非常敬佩,笑道:“怎么?将军无心饮酒,莫非还是在记挂那事儿?”

    “我家主公严命要俺把王士诚困住,如今却,……。”杨万虎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俺深怕纵虎归山。”

    “将军多虑了。这清州城咱围的铁桶也似,沿边驻防各营异口同声咬定,绝对半个人没有放走,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王士诚他能有多大的能耐?插翅能飞么?即便能飞,逃得过咱的快箭劲弩么?攻城当天,厮杀了半日一夜,城中死伤无算,说不定,他也在其中。将军何必忧虑?”

    “希望如此。”

    帐外一人大步跨进,杨万虎霍然起身,伸手压低诸将校的饮酒笑语,急不可待地问道:“怎样?”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城里城外的死伤者,包括平民百姓在内,翻拣遍了,并未曾见有王士诚。”

    “俘虏军里呢?”

    “李邺将军还在查找。”

    “催他快点!”

    杨万虎焦躁烦恼,杨诚笑吟吟的,却与他截然不同,好像浑没把此当回事儿,却也好意,不住口地安慰他。杨万虎口中敷衍,心中想道:“要非你部军马与余宝的麾下,城破日,不听节制,入城四处劫掠,搞的陷入混乱。王士诚,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越想越怒,端起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案上。

    “将军何必生气?大事已定,就算走了一个王士诚,他又能怎样?败军之将,不足为虑。”

    杨万虎大怒,险些脱口而出:“走不走王士诚没要紧,主公的命令俺没能完成,却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把田丰的命令当作耳边风,俺却不能把燕王的令旨置若罔闻!”话没出口,帐外又来一人。二十多岁,中等个头,兜鍪铠甲穿戴的一丝不苟,按剑而行,干净利索。

    这来人正是李邺。他来入帐中,目不斜视,穿过宴席,步伐矫健,来到两杨席前,英气勃勃地行个军礼,道:“见过两位将军。”

    “怎样?”

    “不肯降的,百户以上已然尽数斩首,百户以下也刚刚悉数坑了。计有百户以上将校十三人,百户以下军卒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另有城中胡人、色目总计四百三十二人,也一并砍了,已经全部悬首城头。”

    “没问你这个,可找着王士诚了?”

    “不曾。”

    杨万虎大失所望,倒回本位,看看帐内,望望帐外,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狗日的王士诚哪儿去了?”顺口补上一句,“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下落至此成了一个疑案。很多年后,山东地方兴起了许多种的民间传言,或者有说他战死攻城当夜的,也有说他其实没有死,因为他仁厚有德,天不忍杀之,助其逃出了清州,后来遁入空门,做了和尚。

    事实的真相如何,也许永不会有人知晓。

    人们眼见的,清州之战过后,王士诚销声匿迹,踪影全无,从此再没有一个见到过他。城头变幻大王旗,益都城头,代表王士诚的“王”字大旗缓缓落下,斗大的“毛”字迎风升起。然而所有的人,每一个全都知晓,推出来的不过是个傀儡,那个毛字的后边,站着的却是个邓字。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曾经的雄心壮志雨打风吹去,誓师校场的豪情仿佛还在,轰轰烈烈的联取大都形同一场闹剧。赢得胜利的只能是野心家,乱世里,绝没有适合过度宽仁者生存的土壤。

    陈虎亲率大批的援军,横渡渤海,在随后的月余里陆续抵达益都。

    依照先前与田丰的约定,益都以西归田丰,益都以东归邓舍。山东的战略要地,东边没多少,西边的泰安可谓最重要的一个。

    泰安有泰山之险。山东丘陵以泰山最高,所谓“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之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可以这么说,得泰安者,得山东。

    “此地绝不能由田丰得之。若落入其手,则我益都便要时刻处在他的威胁之下,且我军以后也势必难以向西寸进。”

    “协约上这么定的。怎么办?”

    “泰安原本谁的辖区?”

    “陈猱头。”

    “咱不去取,他来主动求附,这不就行了么?”

    “主公的意思是?”

    “叫陈猱头来。”

    益都城破当夜,续继祖逃回家中,带了家眷,又折去王府,想护着王夫人一起杀出去。王夫人没同意,不愿意走。邓舍早通过李首生给她送去了一封书信,保证不会伤害她,请她放心,并且请她帮忙劝劝续继祖。

    一样给了保证。只要续继祖肯投降,官位、地位统统不变,不但不变,还会有升。给了两个选择,要么益都平章,要么海东右丞,这两个位置随他挑。

    续继祖半信半疑,王夫人一力说服。好容易说动了他,最终放弃了逃跑的打算,改而投降邓舍。他一降,就等同半数以上的益都军降。同时,陈猱头、高延世先后被郭从龙、李和尚、胡忠等擒获。郭从龙擒获了陈猱头,李和尚、胡忠并力拿下了高延世。他两人见大势已去,邓舍遣出小毛平章出面劝降,又见续继祖也降了,干脆也就投降。

    陈猱头此人,忠贞或许比不上田家烈,但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特别仇恨鞑子,也亏得邓舍派了小毛平章来劝降,且海东军往日杀鞑子的态度也极其的坚决。要不然,他会不会降还真在两可之间。

    投降后,邓舍对其十分的礼遇。这会儿,命人传他上来,不多时,陈猱头来到。

    “殿下召末将,不知何事?”

    陈猱头才投降,心有不甘,话语中带着点生疏语气,也不肯叫“主公”,只呼“殿下”,跪拜地上,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邓舍毫不介意,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道:“正有一桩大事,需得劳动将军大驾。”

    “殿下请讲。”

    “今我已得益都,花马王欲问我要以东地面。”

    “那便给他。”

    “给他自然无妨,我之意本就不在山东。只是为小毛平章计,……。”

    “殿下何必还如此说?谁人不知,这益都明明已经是殿下说了算的。”

    “哈哈。将军快言快语,豪爽人也。”

    “殿下叫俺来,究竟为的何事?请不要绕弯子了,直言相告就是。俺如今既然已降殿下,即为殿下臣子。不论什么事儿,只要俺能做到的,必定不辞。”

    “只是为益都计,以东的地面都可以给他,唯独一个地方不能给。”

    陈猱头心中了然,道:“泰安。”

    “不错。将军本为泰安元帅,泰安城中皆为你的旧部,你能去将之招降来么?”

    “招降不难。”

    邓舍听出他还有下文,问道:“怎么?”

    “招降来之后呢?”

    “便与将军坐镇守之。”

    陈猱头一直冷淡的表情,闻听此言,神色一动,抬眼瞅了瞅邓舍。邓舍面带微笑。陈猱头问道:“殿下此言当真?”邓舍哈哈一笑,道:“自然当真。”陈猱头道:“殿下就不怕末将回了泰安之后,如果?”

    “如果甚么?”

    陈猱头目不转睛盯着邓舍看了许久,邓舍始终笑容满面,神色不动。陈猱头长叹一声,二度跪倒地上,端端正正行了叩拜的大礼。邓舍故作讶然,急忙又把他扶起,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主公以诚待俺,俺敢不以诚报之?”他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不须主公一骑一卒,三日内,末将定将泰安全城献上。”

    送走了陈猱头,毕千牛有点担忧,问道:“将军,陈猱头新降,他怎么想的咱们谁也不知道,其意难测。你怎么就真的答应了他,一兵一卒不给,许他单骑去泰安,又承诺泰安仍交由他坐镇守卫呢?”

    “益都名将,陈猱头、高延世两人而已。延世傲而直,猱头粗有细。得延世之用易,获猱头之心难。纯粹用言辞、笼络,难以动之。只有用诚心感化。”

    “可是前日,杨将军才有军报送来,没有找着王士诚。万一,万一王士诚还活着,那陈猱头?”

    “如果王士诚没死,陈猱头又想归旧主的话,即便他在益都城中,你又能管得住么?泰安之地,易守难攻。我军与田丰又有约定,暂时难以贸然出动大军,强行攻打。与其拱手让与田丰,何妨用猱头一试?

    “并且,现在济南刘珪也投降了我军,济南离泰安不远,陈猱头设若真要异动,我也不是不能制之。传令,叫杨万虎不必回来益都,直接转道,赶去济南。一为陈猱头,二防田丰。”

    济南,也在益都之西,依据约定,本该也属田丰。

    清州的征尘尚且没有散尽,转眼间昨天的盟友钩心斗角。有个成语叫与虎谋皮,只不知这“虎”到底是海东,抑或是田丰?

    ——

    1,陈猱头。

    他是史书中有记载的益都红巾里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至正二十一年,察罕大举进攻山东,八月,田丰降,十月,济南刘珪降。在此期间,余宝、杨诚等也接连投降。只有陈猱头困守益都,拒不投降。

    “察罕帖木儿令参政陈秉直、刘珪守御河南,而自驻山东,移兵围益都,环城列营凡数十,大治攻具,百道并进。贼悉力拒守,察罕帖木儿复掘重堑,筑长围,遏南洋河以灌城中,城中益困。”

    察罕在攻城的期间,大约并非接连不断地攻打,可能断断续续,看打不下,就先放在一边,改而去攻掠别的地方。不管如何,陈猱头守城直到次年的六月,“田丰及王士诚刺杀察罕帖木儿,时山东俱平,独益都孤城犹未下,遂走入益都城,众乃推察罕帖木儿之子扩廓帖木儿为总兵官,复围益都。”

    然后又过了半年,直到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扩廓帖木儿复益都,田丰等伏诛。”历年余,先后察罕帖木儿、扩阔帖木儿两人先后围困,元军才总算是攻下了这座坚城。

    “自扩廓帖木儿既袭父职,身率将士,誓必复仇,人心亦思自奋,围城益急。贼悉力拒守,乃以壮士穴地通道而入,遂克之,尽诛其党,取田丰、王士诚之心以祭察罕帖木儿。”

    当时元末群雄,北地首称察罕,连朱元璋都一再称道察罕“兵威甚狠”,“先遣杨宪往彼通好,凡察罕帖木儿下山东,又遣汪河往彼结援”,对其十分的顾忌,闻“察罕死,叹曰:‘天下无人矣!’”什么是无人?元朝没人了。言下之意,没人值得重视了。

    由此可见,察罕的不世武功与赫赫威名。而扩阔帖木儿,亦曾被朱元璋赞许为“天下奇男子”。

    陈猱头却能在他两人的攻打下,守孤城达一年多,力保不失,虽有益都名城大邑,防守坚固的因素在,也不无后来田丰、王士诚相助之功,但是这功绩却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唯惜其未逢明主,要不然,定然也是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2,天下奇男子。

    “一日,大会诸将,问曰:‘天下奇男子谁也?’皆对曰:‘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太祖笑曰:‘遇春虽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竟册其妹为秦王妃。”

    观朱元璋此话,似乎称赞王保保为天下奇男子的更多原因不在他领兵打仗的本领,而在王保保始终不肯降他。与其说赞许,不如说遗憾。但从这点遗憾,却也可以看出,王保保的确有过人的地方。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9 狐狼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

    这一句话虽然出自赵忠的散播,但是既然益都百姓能够接受并成为风行的传言,那么至少在他们看来,对海东来说,狼的比喻的确是要比虎更加合适。海东既不是虎,那么田丰会是老虎么?他也不是,他是狐。

    邓舍抢占济南、泰安的消息传来,田丰丝毫没有动怒。

    他差不多有四十来岁年纪,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人如其名,相貌称得上丰神俊朗,美中不足,脸上有些黑麻子。不久前,他也派了有人去泰安、济南招降,只不过去的晚了,陈猱头与杨万虎已各在城中,客客气气地招待一番,将之送回。那使者回来,如此这般的一禀报。田丰笑了笑,说道:“既已为燕王所得,且与之。”

    “协议上本来约定,那地方是咱们的!”说话之人二十出头,乃田丰之子,名叫田师中。长相与田丰一样,红脸大眼,好似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身材高大,蜂腰猿背,很有锐气的一个年轻人。

    “燕王想要,咱还能与他抢么?”

    “为何不能抢!”

    “莫要伤了和气。”

    “父王!燕王初来乍到,在益都尚且没扎稳根基,便是与他抢了,他又怎会是咱的对手?泰安、济南两地,实乃山东之枢纽。父王你不是也曾说过,若有泰安、济南在手,王士诚有何惧也?现在多么好的一个机会!父王却又怎么不肯去取?轻轻松松让给燕王。燕王不比士诚,他有海东以为后盾,假以时日,必成我心腹大患!”

    田丰手底下得力的臣子有两个,一个叫李秉彝,一个叫崔世英。李秉彝是谋臣,崔世英是武将,皆为他的故人,都是文武双全,人杰之流。这多年来,田丰之所以能开疆拓土,在山东地面上,花马王的名号能稳稳力压扫地王一头,全赖了此两人之力。

    李秉彝正当壮年,为图麻利,他穿着一身短衣襟的胡服,虽为文臣,腰间却悬有一口短剑,走到哪里都不肯取下的,形影不离。他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小王爷,不要焦躁。大王所说甚是,泰安、济南既然已被燕王得走,咱贸然去取,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崔世英接口说道:“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田师中道:“察罕诚然势强,为我之大敌不假,然而他与孛罗彼此不和,近月来他两人分别在冀宁路一带屯驻重兵,眼看内讧将起。他自顾不暇,于我军而言,又有何可忧?我军正该趁此之机会,与燕王争个高下。”

    李秉彝摇了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燕王若不入益都,则察罕与孛罗或许内讧。而今燕王入了益都,察罕与孛罗的内讧也许反而会因此得到稍许的化解。故此,崔公说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

    “此话怎讲?”

    “燕王不入益都,则海东虽强,难入腹里。如今燕王入了益都,等同打开了海东进入中原的大门,强龙已然过海。观今日之海东,形如两个拳头,一个在辽西、一个在益都,状若钳制,不但对大都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同时也对晋、冀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岂会还有心内斗?”

    “你是说?”

    “如果吾料的不错,年内察罕与我山东必有一战。”

    “父王?”

    田丰颔首,说道:“所以,济南、泰安既已被燕王得之,便与之。”田师中恍然大悟,道:“父王想用这两座城,换燕王与我军的继续合作。若日后察罕果进攻山东,我军也不致后路无援。”田丰道:“不错。”他又笑了笑:“何况咱们也并不吃亏。”

    他们何止是不吃亏,简直赚大了。

    田丰统共出了杨诚一路军马,不到一万人,却换来了河间府等地的大块地盘。并且他也绝非善茬,邓舍在那边抢占泰安、济南,他一样的不落其后。便在邓舍遣派陈猱头往去泰安之时,他亦然也毫不掩饰地吞并了高唐州的王达儿部。

    按照协议,高唐州在益都西边,该归他所有。但是高唐元帅王达儿隶属益都,本王士诚的部下,其所部军卒数千人应当交给海东的。高唐州位处山东的西部前线,军卒尽皆骁悍,王达儿亦为有名的勇将,田丰却违反协议,私下里劝降了他。一转手,不但得了高唐州的全境,麾下更又多添了一员虎将,一彪善战的军马。试问,他哪里吃亏了?简直空手套白狼。

    不但如此,他更借海东高调入主益都的机会,顺势整合了棣州余宝,远在山东南部的滕州王士信前两天也才遣人送了书信过来,表示愿意依附与他。毕竟,相比邓舍这个外来户,他才是地头蛇,在余宝、王士信等各系杂牌的心中,有着天然的亲近。

    海东出力那么大。计策是海东谋划的,益都是海东打下的,即使攻打清州的主力也是海东,十分的王士诚旧地,海东最终却只要了五分,另外五分等于白白送给了田丰。并促使田丰隐约成为了山东的盟主。他不是吃了亏,他是占了大便宜。

    至此,山东基本形成了田丰与海东两家并立的态势。

    在田丰的克制与邓舍的忍让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两方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用互相的小让步换取联手团结。互通声气、齐心协力。都在为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为也许即将要出现的变局积极地做着应变的准备。

    察罕早晚是要进攻山东的,有了海东做为后援,田丰的信心似乎充足了不少。他暂时停下了攻取真定路的计划,改以收缩防线,一边整编新得之王士诚旧部,一边消化所得之王士诚旧地,同时囤积粮草,厉兵秣马,坐以待变。

    同一时间,海东的渡海军队在陈虎与刘杨的率领下,水陆并举,分略益都以东各地。战事进展很快,大部分地区传檄而定。

    针对海东的特殊形势,为更好、更有把握地控制益都这块飞地,接下来的日子里,邓舍大规模地彻底调整了王士诚原本的战略部署,把重点放在了沿海,加强了沿海州县与辽左、平壤的联系。

    他在益都通往沿海的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站赤,调拨精锐看守,并抽调了大批的民夫扩建道路,以确保海路与陆路的连接贯通顺畅。

    并从辽左屯田军中调拨大批的人手,转驻莱州屯驻。此处有毛贵早先置办的三百六十处屯田,乃益都粮仓命脉之所在。又转调莱州原有之益都屯田军,改去辽左屯戍。以此通过换防,减轻了王士诚旧部在沿海的影响,扩大了海东的势力,保证了沿海的稳定。

    同时,抽调了许多辽阳、海东的能臣干吏,循消化南高丽之旧例,渡海南下,分别安插入了地位重要之要紧郡县。

    除了这几个方面之外,为了不致引起混乱,最关键的益都旧军,邓舍却暂时没有去动。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刘珪等人倒是可以依旧统率旧部。当然,暂时地不动,并不代表完全地没有半点改编,邓舍借口组建新军,分批次地从他们部下中总计抽选了八千的精锐,仿照五衙的规格,赐衙名为定齐,放毕千牛出去,任了都指挥使,用高延世、刘果为其副将。

    高延世本为千户。都指挥司的规格与万户等,实质地位上比万户还高了半级。他充作副手,等于从千户升做了副万户。虽与刘果这个见死不救的家伙平起平坐,使他很不高兴,不过大体来说,非常满意。或许不至因此便对邓舍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

    并且,续继祖以下,凡益都五品官以上,无论文武,邓舍悉数抽选了其子侄一人,充入质子营。

    总之,采用种种的措施,经过两个多月的整合,海东在山东半岛的东部渐渐形成了一个以登、莱为枢纽,连接辽、鲁;北据益都,用泰安、济南为最前线之防御,以辽左、海东为最坚实之后盾的整体局面。

    并抽调双城、江华岛、平壤、辽左诸路水军,建成了山东水师,以此来控制渤海海峡。

    这些举措牵涉到军、政诸个方面,说易行难。好在海东之前就有过收拾南高丽的经验,有一整套的现成方案。邓舍又专门调来了洪继勋、吴鹤年全盘负责,加上姬宗周、章渝等益都降臣、以及颜之希、益都三友等地方士绅豪门的配合,事情的进展还算比较顺利。

    清州一战,姬宗周主动献上城门,杨万虎送他回了益都。邓舍升其官职,现为益都行省右丞。章渝,益都城破之日随续继祖投降,邓舍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他城头相骂的罪过,并给了他一个实缺,现任益都行省左右司员外郎。

    颜之希、益都三友等人,也分别被授予显职。

    颜之希做了益都知府,李溢则成为登州知府。国用安也进了左右司,位在章渝之下,官居都事,并有刘家公子名叫刘名将的,亦为都事。唯独鞠胜,邓舍喜其胆气豪壮,拔擢入了益都行枢密院,与邓承志、潘贤二并为佥院。

    这益都本来没有行枢密院,乃为邓舍新设的衙门。名义上尊小毛平章为首,是为知枢密院事。以佟生养为同知枢密院事,他原为海东行院同知,算平级调动。以李和尚、陈猱头为副枢。李和尚原任海东行院佥院,升了一级。

    至于行省宰执,邓舍信守诺言,刘珪、续继祖皆为平章政事,连带小毛平章,益都一时竟然出现了三个平章,这有些令人好笑。

    左丞由赵过担任。赵过原为南韩行省平章,现在却只做了一个区区的左丞。明眼人无不看的出来,实际上这是在迁就小毛平章、刘珪与续继祖,大约用不了多久,等邓舍站稳脚跟,益都平章之位,还得是赵过的。

    南韩行省的平章之位,则改由姚好古任之。姚好古原任海东御史中丞,正二品。平章政事,从一品。不但是一个简单的升官,更主要的,实权更大。而他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则由方补真顺次接任。

    右丞姬宗周。参知政事罗国器。罗国器原任海东参知政事,也算平级调动。左右司里,章渝的员外郎,国用安、刘名将的都事,首领官则为罗李郎,他原任海东左右司员外郎,如今升了一级,官居益都左右司郎中。

    依照海东旧例,邓舍同时也设置了益都行御史台。原海东治书侍御史王宗哲平级调动,改任益都治书侍御史。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两个职位空缺。且追赠任忠厚亦为益都治书侍御史。

    行省以下,较为重要的衙门,悉数调海东官员充任。

    如通政司,调李首生为知事;海东通政司方面,本为李首生副手的同知王老德,则升任做了海东通政司知事。山东矿产丰富,设军械提举司,调原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崔玉,升任为其提举。

    此外,又有官医提举司,任了吴钰林为提举。邓舍装病时,若无吴钰林的掩护,难免露馅。

    地方上,颜之希、李溢之外,又任杨行健、刘世泽、刘世民分为济南、莱州、泰安的长官。这三人本来皆为海东检校所检校官,平素公务,接触很多地方的政事,所以倒是不虞没有经验。并且有他们这些心腹、能员在,也有利加强对济南、泰安等地的控制。

    针对山东为全真教发源之地,又王士诚旧部多有白莲教徒的情况,邓舍深思熟虑之后,又创办了一个新的衙门,名为总领益都佛道司,委任赵忠做了总领官。交代下去的任务,借助佛道,逐渐消弭白莲教的影响。

    白莲教徒多为贫苦人家出身,仇视富人。原先在海东的时候,白莲教的影响还不算大,山东比邻淮泗,淮泗乃韩山童、刘福通的起事所在,白莲教传播极广,对益都的影响本就不小,又有毛贵、王士诚等人的先后促进发展,可以说,如今的益都,白莲忏堂所处可见。不把这个影响消弭掉,委实不利邓舍团结地方士绅、豪门之政策的施行。

    不过,此事宜缓不宜急。太急了,说不准会出现反面的效果,万一激起白莲教徒的反弹,反而不美。

    更何况,白莲教堪为宋政权的国教。小明王这个称呼,典故就来自白莲教的经典。韩山童、刘福通起事的口号“弥勒降生,明王出世”。韩山童是明王,他早期战死,所以其子韩林儿继任,是为小明王。

    邓舍做为宋政权的臣子,目前来讲,连明目张胆地说不信白莲教尚且不能,何况反其道而行之?只能慢慢地来。不但要渐渐地消弭白莲教之影响,佛道两教的过度发展也绝对禁止。简而言之,赵忠的任务:把宗教势力之影响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

    这一日,邓舍忙完军务,登楼远望,见蓝天如洗,白云朵朵,远山郁郁,绿水如带。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怅然,不觉失神。赵过、邓承志、佟生养、毕千牛等皆侍立在侧,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我六月时,初次来的益都。殚精竭虑、图谋远划。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又经战火,兼且战后重建。匆匆间,今已十月。来时绿树成荫,而今黄叶将凋。风起青萍之末,不胜萧瑟。”

    赵过笑道:“十月秋天,天高气爽,别有一番风味。将军何必感叹呢?”

    邓舍的感叹并非为了他自己,他目睹季节的变幻,因此想起了些甚么,没人知晓。也许是大胜之后的空虚,抑或是又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前的压力,或者因前生的幻影,又抑或为未来的未知。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只闭着眼,静静任风吹袭,卷带衣襟,飒飒作响。再睁开眼时,他已重又精神百倍、斗志昂扬,顾盼左右,笑道:“阿过说的不错。秋高气爽,遥想岱宗,这秋天的泰山应与春夏时又有所不同吧?”

    诸将皆称应是。

    邓舍话音一转,道:“大好河山,岂可我一人赏之?令,总理高丽王宫事宜河光秀,即日带丽王入齐。请丽王也来观看观看。另拣选五百精锐,送小毛平章入辽,也请他观赏一下我海东的秋日景色。”他哈哈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以为如何?”

    楼下有侍卫匆匆上来,跪拜在地,道:“殿下,王夫人有请。”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40 金陵

十月清秋,赏景的不止邓舍一人。

    金陵城里,吴国公府,朱元璋负手庭园。府门外,正月朔日时,他亲手撰写的桃符还在,“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十四个字写的墨浓字遒。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至正十五年,他收编巢湖水师廖永安、俞通海等,率部渡江以来,先后得太平、金陵、扬州、徽州等地,所向披靡,震动南北,已然隐约形成了他与张士诚、陈友谅三足鼎立江南的大好局面。然而,便在今年,事情却似乎开始起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便在今年正月,张士诚攻破了濠州,寻又破泗、徐、邳诸州。

    尽管这些地方原本就多非朱元璋所有,是被宋政权并及各地零星红巾势力占据的。并且早在他渡江前,就也已与濠州关系不大了。再又,经由当年脱脱的屠城,百万人烟的徐州也早凋落不堪。但这淮泗重地,毕竟扼守南北要道的所在,如今为张士诚得去,长远来讲,却不得不说是一个潜在的忧患。

    这边厢张士诚开疆拓土、捷报连连,那边朱元璋派遣常遇春攻打杭州,却偏战数不利。三月份的时候,不得不将之召回。

    五月,陈友谅又遣将罗忠显攻陷辰州。随后,攻池州。亏得当时徐达、常遇春皆在,遵朱元璋之计,伏兵九华山,好歹胜了一场,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告捷不足一月,闰五月,陈友谅更又亲提大军,陷太平。此一战里,朱元璋麾下之旧人宿将花云战死,养子朱文逊并死于难。损失不可谓不大。

    太平乃金陵之门户。朱元璋取金陵,走的就是先取采石,然后太平,最后金陵的路子。陈友谅一样为之,取下太平不久,即与张士诚约同侵金陵,自采石引舟师东下,“金陵大震”。

    亏得张士诚没搭理陈友谅,坐观不动,给了朱元璋死中求活的机会。用诈降计,哄得陈友谅上了当,一番水战,杀敌无算。有句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朱元璋纵然获胜,元气亦因之而伤。

    不过还好,他麾下的另一员大将,金陵水战后不多久,给他挣了一个面子。闰五月,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打了一个漂亮仗,取得胜利。六月,常遇春亦复太平,更筑城。接连两次的胜仗,士气好容易有所恢复。

    这些还都是外患,最叫朱元璋忧心忡忡的,却是内忧。

    内忧从何讲起?说来话长。至正十五年二月,刘福通迎韩林儿,立为皇帝,又号小明王,定都亳州。五月,遣人召和阳诸将。和阳诸将谁也?当时在和阳的,正是朱元璋、张天祐、郭天叙等郭子兴的旧部诸将。

    诸将选了张天祐作为代表,往去亳州,寻自归来,赍当时的大宋丞相杜尊道檄,授郭天叙为元帅,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

    郭天叙为郭子兴的长子。张天祐,“子兴妇弟也”,是郭子兴次妻小张夫人的弟弟,也是郭子兴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论与郭子兴关系的远近,他两人都要比朱元璋更近一点。朱元璋,娶马氏,马氏为郭子兴的义女,算是干女婿。那时他才不过位居郭子兴集团诸将之第三。

    几个月后,和阳诸将渡江,攻打金陵。时守金陵者,有青军陈野先部。陈野先先降后叛,郭天叙、张天祐遂死在乱中。也就这么巧。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随后的几年中,郭子兴的另外两个儿子,郭天佑与郭天爵,先后或因谋叛,或因欲“谋害吴国公”,而也被朱元璋先后诛杀。

    至此,朱元璋似乎做到了尽收军权,成为了真正的一军主帅。

    但是,内忧却还存在。郭子兴诸子虽死,郭子兴旧部尚有将存。邵荣,郭子兴旧部,其人“粗勇善战”。至正十八年,任江南行省平章,当时朱元璋也是平章,两人地位平起平坐。即便后来,朱元璋升任行省丞相,尊吴国公,邵荣也仅次其下,地位依然远高徐达、常遇春诸将。当之无愧的江南行省第二号大人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围聚在邵荣身侧的郭子兴旧部,如宋氏兄弟等,便是朱元璋的内忧。

    “主公?”

    “噢,宋先生来了。”

    朱元璋正在出神寻思,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五十来岁,状貌丰伟,美须髯。名叫宋濂,字景濂,江南名士,博学宿儒。

    元帝曾召他为翰林院编修,他以奉养父母为名,辞不奉诏。几个月前,应胡大海的推荐,朱元璋遣人把他征来了金陵,同时征召而来的且有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三人。此四人者,皆江南之人望,儒林的领袖。朱元璋宠礼甚至,专设礼贤馆以处之。并尊之为“五经师”,公务之余,常常请来讲经说史。

    宋濂为人诚谨,加上新投朱元璋不久,执礼愈发地恭谨谦逊,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行庭参大礼。

    朱元璋一笑,将之扶起,道:“先生不必多礼。”见宋濂随身带了有经书,拍了拍脑门,道,“原来又该先生讲书,近日事务繁杂,俺却疏忽忘记了。”转顾庭中,笑道,“初秋乍至,气候宜人。今日咱们便在这院中讲授,如何?”

    朱元璋乞丐的出身,本来并不识字,后来当和尚,开始读书识字,再又从军,随着地位的步步高升,更加的勤恳奋发,学以补拙,与寻常的武夫截然不同,现今已然粗通文墨,与文人儒生对话的时候,言谈举止,亦可做到礼仪得当,可称文雅。偶尔还能写些诗词,颇得文臣赞赏。

    宋濂自无不可。

    几个侍卫搬出桌椅,放在庭园树下,两个人,一主一臣,相对而坐,宋濂开始讲解经书。他说给朱元璋听的,是《春秋左氏传》,儒家的重要典籍之一,也是重要的史书一部。春秋诸国纷争,正合眼下形势。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多了解一些史实典故,对朱元璋来说,不但增长了学问,更有助扩大他的视野见闻,有实用的价值。

    宋濂娓娓讲解,朱元璋凝神细听,时不时插话打断,提出疑问。三两侍女烹茶倒水,红袖添香。

    是时也,天高云淡,叶绿杂黄。微风浮动,满庭菊香。院落间,人声悄寂,唯闻琅琅书声。若无昂首挺胸、执戈握戟、站立在院内、廊下的侍卫虎贲之存在,这哪里还是威名赫赫的吴国公府,竟仿似一处清幽书院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树边不远。

    朱元璋听的入神,恍然无觉。宋濂乖巧识趣,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来的是府中总管。只见他面露焦急,连连使了好几个的眼色。宋濂心中知晓,此人必有急事来报,不慌不忙,讲完了一个段落,咳嗽一声,道:“圣人云:温故而知新。学问之道,重在温故。主公,今天便讲到此处吧?”

    朱元璋先不急着说话。他微闭双眼,回味方才听讲的内容,咀嚼消化,过了会儿,才道:“先生果然大才。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哈哈。”眼光微转,这才发现了那府中总管,沉了脸色,道,“俺不是早有吩咐,凡听授讲课之时,不得打扰!你却有何事?”

    总管疾步上来,奉上一封信笺,道:“北来急报。”

    朱元璋展开,看不得几行,霍然起身。吓了宋濂一跳,赶快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袖手侍立一侧。千言万言,不如一默。他心中奇怪,嘴上只是不问。朱元璋颠来倒去,细细看了两遍,绕树三匝,喟然叹道:“北地英雄,何其多也!”

    也不等宋濂相询,他主动把信递给了过去,道:“何必聚来的急报,海东燕王入主益都。”

    “燕王?”

    宋政权头一个异姓王,小明王亲自册封,邓舍的大名,宋濂其实早已久仰,如雷贯耳。朱元璋对邓舍也一向是非常的关注,尤其近几个月,只要与邓舍有关的,与海东有关的,不管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但凡有点传闻,他必然都会千方百计地遣人搜寻、了解。

    “这燕王,还真是个异数。崛起之快,世所罕见。掩有辽东、高丽,今又得益都。先生,以你之见,这条消息一旦散播开去,会对天下纷争之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宋濂之长不在谋略。朱元璋曾问过陶安,刘基、宋濂等四人比之陶安如何?陶安回答道:“臣谋略不如基,学问不如濂,治民之才不如溢、琛。”宋濂的长处在学问之道。不过,尽管如此,朱元璋的问题太过简单,宋濂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他道:“南北格局,将因之改变。”

    “怎么改变?”

    “燕王处心积虑,谋夺益都,无它,为绕开辽西、河北,得入中原之途而已。辽西乃大都门户,河北有孛罗军,此两地皆虎穴,轻易不可动之。取道益都,诚为上策。然,益都一入海东,则晋冀元军定然会因此不安,臣以为,晋冀与山东之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先生之见,正与俺同。”

    朱元璋生的方面大脸,立眉细目,谈及军事,适才的文雅作态不翼而飞,虽戴软巾,穿便服,语调中不自觉中带了金铁之音。他召侍卫,吩咐展开地图,俯视江山,指点纵横,道:“察罕早欲图山东。

    “只是一来因他才攻下汴梁,军力需要时间恢复,粮秣需要时间筹备;二来他的腹心陕西、晋冀等地,有孛罗虎视在侧,不先把其内部的矛盾化解掉,无能轻动。且,海东未入山东前,王士诚、田丰不和,彼此多有攻伐,暂可不以为虑。故此,他方才迟迟未动。

    “如今,燕王入据益都。与田丰共分王士诚旧地。山东内部之不和,顿得以改观。

    “田丰自号花马王,为人远图,有谋略,锐气进取,多年来,虽面对察罕与孛罗、此两员鞑子之重将,却毫无惧意,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此其深知山东之地,守则覆灭,战则可强也。燕王,永平起兵,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拥有了辽东与海东,细数其过往,何止无月不战!据俺海东谍报,他起家时的八百老卒,今日所存者只有十三。可见其好战的程度,较之田丰,更有甚焉。

    “又,何必聚密报言称,燕王与田丰分士诚旧地,依据约定,益都西归海东,益都东归田丰。而,燕王抢占济南、太难,田丰恍若未见。田丰留士诚骁将王达儿并及其部精锐,燕王只当不知。这两个人,都很能隐忍啊。当世之枭雄。

    “两雄并立,不内斗,则定然联手扩外。如此形势之下,纵然察罕不情愿,怕也身不由己。”他悠然转首,遥望北方,说道,“群雄逐鹿,争猎中原。可惜,可叹。”

    “有何可惜?主公又为何而叹?”

    “可惜俺远在江南,不能适逢其会。察罕、孛罗,燕王、田丰,北地英雄,尽于此矣!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呀。”

    联想别人,对比自己,朱元璋只觉有千斤的力气,一时间却好似无用武之地。他的视线往地图上落了一落,山东之下,便是淮泗,淮泗往下,即为金陵。金陵之左,陈友谅;金陵之右,张士诚。

    他低声喃喃,道:“邵荣,邵荣。”随即,他又提醒自己,田丰与邓舍能隐忍,他一样可以。他心中想道:“时机未到,且再忍耐。”然心中那一股被察罕、邓舍促出来的一股豪情,实在无法按捺,喝道,“刀来!”

    侍卫抽出腰刀,呈上与他。

    朱元璋当初从军,是从小小的步卒做起,冲锋陷阵,常常突杀在前。或许武艺谈不上娴熟,然而腰刀在手,百战成钢,自有一番凛冽逼人的杀气。边儿上的宋濂吃受不起,打了个寒颤,悄悄退出几步。

    朱元璋却没有舞刀,他横刀在手,以手指试探锋芒,慷慨激烈,触景生情,赋诗一首,吟诵道:“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脚,……,”拿走手指,提刀下劈,轰然一声响,桌案断作两截,“恐踏山河社稷穿!”

    此时的他,哪儿还有半点适才好学不倦的样子?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宋濂如是想道。

    “传令,着何必聚代俺,示好燕王!遣汪河往彼结援,即日启程!”

    ——

    1,池州之战。朱元璋获胜,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

    常遇春有“好杀降”之名。

    池州战,获俘三千余,“遇春曰:‘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达不可,以状闻。吴国公遣使谕诸将释之,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吴国公闻之不怿,命悉放还。”

    2,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

    “友谅寇龙江,上命胡大海出兵捣广信以牵制之。王恺谓大海曰:‘广信为友谅门户,彼倾国入寇,必以重兵为守,非大将统全军以临之不可。’大海从之,遂克之。”

    3,胡大海。

    他投朱元璋的时间也比较早,至正十四年,从虹县来投朱元璋,当时朱元璋还在滁州。

    “胡大海为将,号令严明。攻必克,战必胜。体爱部曲,抚摩遗民,务尽其心。尝自诵曰:‘我本武人,不读书,然吾行军惟知有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掳人妇女、不焚人庐舍。’

    “故其军一出,远近之人争趋附之。其死也,婺人莫不哀恸流涕,如丧父母。耿再成威名亚*云。”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41 江都

晴空朗朗,艳阳高照。

    江都城外,郊野之上,十数骑士正前后追逐,射猎竞技。这片苑林,本为蒙古勋贵的私人牧场,占地百十里方圆,有河水蜿蜒流经,水草肥美,林木茂盛,种种野物出没其间,实在上好的打猎场所。

    围绕牧场,有两三千的士卒戒严周边。穿过树林、起伏的矮矮山丘,举目望去,远近枪戈耀日,放眼旗帜如林。

    追随着那十数骑士的,又有一队骑卒,各自挟弓挈旗,助威呐喊。上百匹骏马奔腾,卷带泥土,踏动如雷,横过河水,水花四溅。惊飞起无数的林中宿鸟,许多的野兔、角鹿惶惶失措,四下乱跑。

    江都,即江州,又名九江。

    其地左挟彭蠡,右傍通川,陆通五岭,势拒三江,襟带上流,乃西江之重镇。是为江西的门户所在。曾为徐寿辉天完政权的都城,如今也是陈友谅西汉政权的都城。

    数月前,陈友谅攻金陵不胜,大败于龙湾,领残兵败卒退回江州,随后几个月,又接连不利。先是信州被朱元璋夺走,继而浮梁守将降朱元璋。便在上个月,甚至连袁州欧普祥居然也遣人去向朱元璋投降了。

    那浮梁守将倒也罢了,且浮梁城很快也被陈友谅重新夺回。可那欧普祥却非等闲,威名赫赫,乃徐寿辉之旧部,不但在白莲教徒中很有声望,人称欧道人,并且战功卓著,历任天完政权的丞相、大司马,又被封为袁国公。实在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他降朱元璋的原因是,陈友谅弑主,悖逆无道。

    本来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为帝后,原本的天完政权内部就岌岌不稳,不少的徐寿辉旧部皆心存不满,只是畏惧陈友谅的权威,不敢说出来罢了。欧普祥既然敢做出头鸟,形同叛逆,陈友谅就没办法故作不闻,置之不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得必须以暴烈的手段,立即给以打击,以免助长此风。闻讯当时,即遣其弟陈友仁率军往攻之。

    陈友谅弟兄多人,陈友仁排行第五,人称“五王”,眇一目,有智数,出了名的剽勇善战。不料欧普祥果然名下无虚,陈友仁竟然战败失利,不止战败,连他本人也成了俘虏。欧普祥“鞭而囚之”。

    打又没打赢,弟弟也落入其手,兼且龙湾新败,元气未曾恢复,还能怎办?无可奈何,陈友谅只得软化态度,派了太师邹普胜,去往袁州与欧普祥和约。“各守其境”。所谓各守其境,说白了,等于默认欧普祥的投降,也等于默认了欧普祥的指责。欧普祥痛骂他“悖逆无道”,骂了也就骂了罢。

    陈友谅向来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为人有傲气,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无以排解,因而索性带了诸将射猎郊野。

    南北群雄,节俭者少,奢侈者多。犹且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势力,割据江南膏腴之地,若论奢华之程度更胜北地。

    张士诚自不必多说。只看他兄弟张士信,后房百余人,习天魔舞队,连园中采莲的舟楫,都用的沉香檀木为之。其豪奢由此可见一斑。

    陈友谅亦毫不逊色。每逢遣将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宝,有善承意者,甚至发冢抢劫。便在去年春暮,他更曾结彩为花树,自王府夹道植至匡山,又剪绣铺于地上,与宫人乘肩舆而行。时人黄信有诗云:“锦绣铺张春色满,小车花下丽人行”。

    有这样的铺张奢侈,郊野射猎自然也不能太过寒酸。

    但见他胯下白龙马,手中射日弓,着金盔、穿银甲,锦绣衣袍,马鞭镶玉,宝鞍带珠,呼叱左右,迎风疾驰。好似风驰电掣,又恍如天神下世。跟随他身侧的诸将,皆西汉精锐。应他的呼喝指挥,时而云聚一处,时而鸟散郊原。区区十余人,声势居然仿佛千骑纵横。

    一只麋鹿受其惊动,奔出林子,左顾彷徨,进退失措,兜头转身,越过小丛的灌木,向远处的溪流逃窜。

    “丞相北去,太尉南围!”

    丞相者,张必先,太尉者,张定边。此两人皆陈友谅之亲信嫡系,三人曾结拜为兄弟。张必先,人号之“泼张”,顾名思义,非常的骁勇敢战。张定边,名声又在张必先之右,勇武的名声传遍江南,远至辽北,号为西汉第一将。

    张必先闻令而动,大呼小叫,驱马北走,一人紧追其后。此人面色黝黑,没用弓箭,提了个套索,却是张必先的弟弟,名叫张必汉,官居枢密院佥院,人号之为“黑张”。这个黑有两层意思,一则他肤色黑,二则他心狠手辣。

    张定边渔民出身,年已有四十许,驱马疾奔,速度丝毫不让张必先兄弟。他们三个人,分两侧兜转。那麋鹿前腿趋了一趋,逃命关头,潜力全爆发了出来,左奔右窜,连带跳跃,眼见就要过了溪水。

    与陈友谅并驾齐驱的有两个人,张弓搭箭,想要射之。

    陈友谅横转长弓,压下他们的弓矢,制止了住,催马追逐,连声大呼:“朕要活的!朕要活的!”这搭箭两人,一个叫陈友德,一个叫陈友贵,分为陈友谅的三弟、四弟,号为三王、四王。

    二王是陈友谅的哥哥,名叫陈友才,现镇守潭州,未在江都,因此此番射猎,他却没跟在边儿上,与之同来。

    陈友谅分配诸将,终赶在溪水边,牢牢围住了那只麋鹿。十几匹神骏的战马喷着响鼻,转着圈儿,来回驰骋麋鹿的前后左右。尘土掀飞,水花溅射。那鹿被吓得傻了,懵头懵脑,直往陈友谅这边撞来。陈友谅展长弓,搭羽箭,阳光下,箭头熠熠生辉,却为镀了一层银的,正射到麋鹿的脚前。那鹿跳脚,扭头又往后边奔去,陈友谅哈哈大笑。

    张必汉撵赶上前,抛起套索,转了两转,朝麋鹿脖颈套去。那鹿睁大眼睛,用角一扭,逃开一边。陈友谅大声喝叫,道:“可惜!”话音未落,七八人齐齐开弓,未及搭箭,先有一箭斜斜射来,恰中其腿,麋鹿正在奔跑中,应弦而倒。

    众人齐声喝彩,转头去看,见射箭之人,年约三旬,其貌不扬。穿黑盔,着黑甲,用乌弓,使漆箭。骑着一匹乌骓马,见箭中麋鹿,急催上前,便如一团乌云也似,流星赶月似的奔至鹿侧,施了个镫里藏身,轻巧巧将之提起。

    这麋鹿甚是雄壮,少说一二百斤,兼且拼命挣扎,换了寻常将校,别说马上,即便在地上,没个两三人,怕也收拾不住。他单手提起,却是毫不费力。众人看他如此神力,不禁又是同声喝彩,再叫了一声好。

    只见他驰马来到陈友谅近前,丢了弓箭,翻身滚落,半跪在地,一手抓着鹿角,一手提着鹿腿,奉上呈献,道:“臣莽撞,伤了鹿腿。不敬之处,还请圣上恕罪。”

    陈友谅勒住奔马,策缰缓走,转到这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用长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往那鹿身上点了两点,笑道:“哈哈。不伤其腿,难得此鹿。好你个老傅!深藏不露。端得耍一手好箭。来人,赏!”

    “这鹿怎办?”

    “宰了!”陈友谅瞧也不再瞧一眼,对诸将笑道,“待游猎射罢,朕请诸位吃鹿肉,喝鹿血!这鹿鞭,大补之物,老傅,便赏了给你。哈哈。”

    “圣上不是说要活的么?”

    “这不是已经得了活的么?”

    想捉活鹿,所以捉活鹿。捉了活鹿想宰了吃鹿肉、喝鹿血,所以就宰了吃鹿肉、喝鹿血。这两者并不矛盾。那姓傅的将校名叫傅友德,才投陈友谅不久,对其人之性格不太了解,所以有此一问。听了陈友谅的回答,无以为对,地上爬起来,把鹿交给后边的随行侍卫,心中想道:“天威难测。”

    傅友德,本刘福通部将李喜喜麾下,参与过北伐。至正十七年,李喜喜由陕西退走入蜀,他亦从之。同一年,徐寿辉部明玉珍也率部进入四川。两方虽同为红巾,各不相属,与元军交战之同时,免不了互相攻战。李喜喜兵败,傅友德又从明玉珍。玉珍不能用。他遂走武昌,奔西汉,三从陈友谅。现镇守小孤山,因了有军务面陛见圣,前两天刚来的江都。所以有机会侍从在侧。

    陈友谅拨马转走,没走的几步,猛地闻听有人高叫:“北来急报!”才射猎没一会儿,心情刚刚好转,怎就又有急报来相烦扰?他皱了眉头,回头观瞧,一骑绝尘奔至。

    “何事如此急切?北来急报?北来又何急报?”朱元璋大致在他的东边。北来?难道是陕西的察罕与河北的孛罗有什么异动不成?

    “伪宋海东丞相邓贼,设计生擒小毛平章,入主益都。”

    “小邓?”

    “并与田丰共分益都之地。”

    “王士诚呢?”

    “不知下落。”

    “且将急报拿来。”

    陈友谅收起弓矢,细观其文,面色疏忽数变。

    “皇上?”

    “好一个小邓!”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诸将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转移。张必先倒抽一口冷气,道:“海东小邓与王士诚同为伪宋臣子,背后里捅刀子,这厮实在阴险毒辣。也不怕小明王寻他的麻烦,不惧天下人的斥骂么?”

    “刘福通兵败汴梁,昔日的实力早荡然无存,所剩无几。小明王有何可怕之处?小邓,小邓,好一个小邓!”

    出乎诸将的意料,陈友谅的表情阴晴不定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作喜,如果说他的第一句“好一个小邓”,表达的还是不可置信之意的话,这第二句的“好一个小邓”,隐约却带了有赞叹赏识的语气。

    “皇上,有何之好?”

    “敢作敢为,刚猛勇断,大丈夫当如此。”

    诸将面面相觑。这简直又进了一步,不是赞叹赏识,而是惺惺相惜了。有机灵的,想到了陈友谅所做过的事情上。陈友谅弑主称帝,邓舍同室操戈、侵吞友邻地盘,细细想来,这两下里还真有些许的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顺着他的话锋,说道:“小邓已有海东,今再据益都,实在不容小觑。假以时日,会不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小邓或能称雄一时,长久并不见然。”

    “皇上的意思是?”

    陈友谅投军前,尝为县贴书,奔红巾,又做过倪文俊的簿书掾,识文断字,很是有些学问,可谓义军群雄中少见的文武全才。此时讲起话来,剖析事理井井有条、层次分明,他说道:“齐鲁虽富,海东太远,中隔海峡,控制不易。遍观古今,未闻有从辽而取齐者也。朕看这急报上所讲,观小邓取益都的过程,之所以可得成功,全赖士诚优柔,又且两人同为伪宋臣子,并非敌对,所以一时侥幸。

    “然,他毕竟外来户,难以仓促站稳脚跟。其肯与田丰共分士诚旧地,料来原因也正在此。若只是这样,还不够。田丰亦一时之雄也,要非刚好外有察罕、孛罗之重压,又岂会因区区分地之利,便容他就这般轻易入齐?天时、地利、人和。此天时者也。小邓得有天时,故此成功。

    “可也正因为此。察罕何许人也?北地人杰!田丰容得了小邓,他,却不见得能容。以朕看来,不出年内,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

    英雄所见略同,他短短片刻间,做出的分析正与邓舍、田丰、朱元璋诸人的分析完全一样。张必先还是有点迷惑不解,提出疑问,道:“纵如皇上所料,察罕与山东定有一战,却为何就能断定战事必然起于年内?”

    陈友谅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指了指地面:“春耕秋战。今年不战,卿觉得察罕有耐心拖到明年?即使他有这个耐心,鞑子皇帝可不一定有!田丰本就军锐,再加上小邓,大都危矣!”

    “那么,以皇上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事,是察罕的胜算大些?抑或小邓与田丰的胜算大些?”

    “小邓有天时,与田丰联手,也算是半得地利,只是惜其才得益都,却无人和。

    “察罕兵多将广,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下一心,齐力团结,人和有之。汴梁、洛阳诸地现在其手,他若出军,可走陕西、河北,也可走汴、洛,如此,形成两面包围的态势,犹如瓮中捉鳖,山东虽有泰、河之险,这地利,察罕却是也有一半。”

    “小邓有天时,察罕有人和,地利分别一半。然则此山东之战将会不分胜负?”

    “不然。天时、地利尽管重要,关键还在人和。”

    “小邓会败?”

    “若察罕此次出军山东,是奉的鞑子皇帝旨意,并且鞑子皇帝的旨意不仅下给了察罕,也同样下给了孛罗,而孛罗又肯奉诏与察罕相随出军。那么,小邓的胜算就不会大。”

    “这又是为何?察罕兵威甚狠,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攻不下山东?”

    “察罕与孛罗两有矛盾。孛罗若不肯随行,则是察罕虽有内部的人和,却没有外部的人和。有孛罗虎伺其侧,他又怎能全力以赴,投入山东之战?综上而言,小邓胜算不大,然则却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所以朕说他称雄一时可以,长久并不见然。关键之所在,就全看他这场仗会怎么打了。”

    “如若此战小邓获胜。那么如此一来,伪宋西有朱重八,北有小邓,安丰为其枢纽,辽东、齐鲁、金陵就连成一片了。皇上,由小邓敢冒大不韪,鲸吞自己人的地盘便可看出,此人野心勃勃,是又一个朱重八。若其与朱重八南北呼应,两厢联手?哎呀,咱们不可不防。”

    “两虎相争,尚且必有一伤。何况两狼?朱重八与小邓尽管同为伪宋臣,却不见得会联手。不过,未雨绸缪起见,也不妨暂且先遣使往去示好。诏,孟友德为我使者,即日出使益都。”

    孟友德任职参知政事,官位不低,派遣他去,足以表示重视。陈友谅环顾诸将,又道:“此去益都,路途迢远,不可没有勇将护从。”

    不知是因为孟友德的名字还是怎的,他往傅友德处瞧了眼,笑道:“老傅,你在伪宋李喜喜军中待过,说起来与小邓也算有些渊源,没准儿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如便由你护送老孟前去吧?”

    傅友德不止在李喜喜军中待过,还曾在明玉珍军中待过。陈友谅本无心之言,听在他的耳中,却不免变味。并且他原非陈友谅嫡系,投奔以来,也没得甚么太大的重用,此时心中不快,面上丝毫没有表露,恭声应是。

    三言两语处理过急报,陈友谅提缰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身上,反射盔甲的光彩,夺人双目。

    这会儿正当起了风,云天浩荡,原野无垠,风过林木,河水粼粼。远处士卒的旗帜迎风招展,近处将校的披风飒飒作响。龙湾之败、欧普祥投敌的这两桩阴影,因了小邓入主益都的刺激,一时间,好似也被那苍劲的秋风吹散。

    小邓年不及二十,且能如此,何况他陈友谅?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两次的失败,不足挂齿!他迎着烈日,弯弓射箭。弓名射日,箭称棋卫。大丈夫当如此!昔,刘邦见始皇帝出巡,叹道:“大丈夫当如此!”

    ——

    1,邹普胜、欧普祥。

    元末义军,特别是南方红巾之中,文臣武将名字中有个“普”字的甚多。其中多为白莲教徒。

    白莲教创始人茅子元,“尝发誓言,愿大地人普觉妙道,每以四字为定名之宗,示导教人转念弥陀,同生净土。”故此,凡白莲教徒,皆用“普觉妙道”四字为法号之命名。

    就拿徐寿辉部下来说,就有邹普胜、欧普祥、项普略、李普胜、赵普胜、左普弼、丁普郎、陈普文、鲁普泰等等。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42 群雄

这是呕心沥血方从哲与Patentanwalt等几位同学对小邓得益都的正反评论,很有趣。推荐大家不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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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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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英雄,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数人而已。

    朱、陈、张三人坐千里膏腴之地,拥十万豪强之军,名传天下、妇孺俱知,可称之为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而方国珍偏居三州之地,陈友定远在闽、广之间,他们两个,一个言称等待真主,其实狐疑不决,诚然首尾两端之士;一个自比忠臣守节,其实抱残守缺,不过不辨时务之徒。较之朱、陈、张三人,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谈不上“霸主”两字。充其量,小霸而已。

    朱元璋不必多讲,陈友谅与张士诚又多有相似之处。

    首先,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小名都叫作九四,大名一个出自《论语》:“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一个出自《孟子》:“士,诚小人也。”其次,他两个人手下的管军大将皆多为他们的结拜兄弟。陈友谅有张定边、张必先等几个异姓兄弟。张士诚更多,他当初起事,总计十八人结义,如其麾下李伯升、吕珍、潘元明、史文炳等等,都是他的结义兄弟。

    再次,他两人都有好几个亲兄弟,分别在其成事后,位居显职。

    陈友谅的兄弟们被人以“王”称之,其中五王陈友仁骁勇善战,是陈友谅的一大臂助。张士诚的兄弟们被人以“平章”称之,与陈友谅一样,其中也有一位三平章张士德智勇过人,乃张士诚谋主一级的人物,随士诚起事以来,南征北战,战功最大。

    至正十六年,此人以四千军马,出高邮,长驱江左,转战诸地,不足两月,先后下常熟、陷平江、取常州、克湖州。

    常熟,鱼米之乡,因其地常年风调雨顺,故得此名。平江即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繁华都会,人口百万。常州,“三吴重镇、八邑名都”,人文荟萃,陆游赞其为“儒风蔚然为东南冠”,直到清末,还有龚自珍概叹“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又交通便利,实乃“三湖襟带之邦,百越舟东之会”,是南北漕运的关键转运地点。湖州,江南粮仓,从宋朝时,就有“苏湖熟,天下足”的民谚。

    这几座重镇名邑,委实张士诚基业所起的根本,却皆得自士德。被他短短两月间,用三四千人不旋踵而克,勇猛智谋由此可见。张士诚建大周后,便定以平江为都,改成隆平府。

    有人赞士德“四千人马取江南”,唯惜其死的太早。

    至正十七年,朱元璋麾下徐达率兵攻常熟,士德出城挑战,为徐达部先锋赵德胜所擒获,送至金陵。

    士德被擒后,不食不语。张士诚为了把他换回,主动提出愿每年馈金陵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什么是“馈”,实则纳贡,等同俯首称臣了,朱元璋不许。

    士德一人,能比得过每年的十万石粮食,一万匹布。得了士德后,朱元璋大喜过望,曾有过这样的言论:“张士诚谋主士德,其人智勇,被我擒之,张氏之事可知矣。”

    甚至张士诚的降元,也是士德的提议。

    士德在金陵,朱元璋以礼待之,供膳食,想让他投降。士德身在曹营心在汉,“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建康就是金陵,抽了个空给士诚送去书信,提议不妨投降元朝,以此来寻机图谋金陵。此则“远交近攻”之意也。果然,不久后,士诚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士德既提过意见,最后地给士诚谋划一次,又见自己身处囚笼,朱元璋定然不会放他走了,“事无所成”,怕也难已再有什么成就、功业可去做了,“遂不食而死”,绝食而死。

    士德被擒、绝食而死,士诚为之丧气。对朱元璋的恼怒与愤恨可想而知。两个人的结仇还不止这桩,士诚的被擒,源自至正十六年所发生的一件事。

    天下大乱,各地群雄竞起,江南富庶膏腴,又远离元朝的政治中心,驻军江南的元军之腐朽程度也是远过北地。朱元璋取金陵后,路过一处哨所,问哨所里的元军老卒驻军多少,老卒回答了个数字,朱元璋又问都在何处,老卒取出一页纸,点着上边的人名,说:“尽在此。”空有其名,未有其人,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

    芝麻李十八人取徐州城,张士诚亦十八人结义举事,成就东吴半壁,即使北地,也有上马贼二三百人剽掠淮、汴,朝廷不能制,又有花山贼三十六人在东华山破元军数万,这种种奇闻,看似天方夜谭,令人不敢置信,原因也不外乎元军之腐朽无能。

    而江南之地,因元军的腐朽更胜北地,所以趁机而起的人物也更多过北地。最盛时,何止数十!诸种诸般的旗号,有长枪军、一片瓦、黄包头,等等五花八门。

    其间,黄包头得名,盖因其皆黄衣、黄帽,是脱脱攻徐州时,在淮东征集的盐丁队伍,有三万来人,又号“黄军”。脱脱攻陷徐州,再打高邮时,元帝一道圣旨,夺了他的兵权,部下百万雄师一朝零落四散,黄包头也在其首脑陈保二之率领下,占了吕城,割据地方。

    后来,朱元璋攻下镇江,陈保二便降了与他。至正十六,因朱元璋麾下诸将“虐取”其赀,陈保二忍无可忍,时值士诚、士德兄弟锋芒正盛,他就索性擒了元璋派去的守将詹、李二人,又降与士诚,改而依附苏州。

    当时,朱元璋正忙着向西边开疆拓土,不敢冒两线作战的危险,只好忍了这口气,反而遣派杨宪来与士诚通好。

    这本来是个好事,朱元璋手下叛降了士诚,他不但忍气吞声,还更遣人来主动示好,多有面子。坏就坏在,朱元璋这书信上写错了一句话,他这封信大概的意思是这样:

    “近闻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吴郡。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国,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深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隗嚣何等人也?东汉初割据甘肃地方的诸侯,后来投降了光武帝刘秀。

    朱元璋以隗嚣来比张士诚,言下之意,岂非自以为刘秀么?张士诚有高邮之战,名动天下,那时的朱元璋有何功绩?癞头和尚的出身,不过就打下了个金陵。就敢如此的妄然自大,是可忍,孰不可忍。士诚倒也干脆,信也不回,还扣留下了杨宪。“留宪不遣”。

    自此以后,正与朱元璋信中描绘的希望相反,金陵、苏州两家不仅没有“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反而“边衅”不断,拉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互相敌视、彼此攻伐。

    当年七月,士诚部将吕珍率舟师来攻朱元璋,围镇江,不克,为徐达部赵德胜陷其水寨,被徐达所败。旋即,奉朱元璋令,徐达、汤和等率军数万反攻常州,士诚遣众来援,去城十八里,中徐达埋伏,大败而走。八月,士诚元帅江通海降朱元璋。

    士诚与元璋都不止是一线作战,两方皆为两线作战。与朱元璋交战的过程中,士诚又接连在别的战场上先后有了杭州、嘉定之败,有点吃不消了,没奈何,十月,遣孙君寿奉书至金陵讲和。

    信中大略言道:“既纳保二,又拘杨宪,遣兵来逼,咎实自贻。愿与讲和,以解困厄,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二百斤,以为犒军之费。”

    朱元璋回书大略说:“尔既知过,归使、馈粮,即当班师,不堕前好。”又说,“大丈夫举事,当赤心相示。浮言夸辞,吾甚厌之。”这比前番“隗嚣”的比喻更过分了,“浮言夸辞,吾甚厌之”,简直指着士诚的鼻子骂,没那个本事吹什么牛?自讨其辱,叫人看不起。

    士诚得书,不报。

    两边接着开战。元璋口气虽大,可那士诚到底名下无虚,并非易与之辈。徐达、汤和诸将围城常州,久攻不下,十一月,元璋再增精兵两万与之。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能征惯将皆相继赶至。士诚用计谋,诱元璋长兴新附义军元帅郑某七千人叛降,郑某也是围常州的一员。他一降,四面围城就少了一面。士诚军出城与徐达等战,不克,败回城中。

    士诚复遣吕珍驰入常州,督军拒守。徐达复进师围之,城中益困。从七月围城,至今已有四月。

    一直到次年三月,经过足足七个月的围城战,徐达终于功成,“吕珍宵遁”。而克城的原因,并不在城中将不能守。“初,常州兵少而粮足,坚拒不下”,后来因诱郑某叛军入城,故此军众粮少,所以不能自存。

    这场仗,打的叫一个激烈。朱元璋先后动用军马六七万,士诚亦先后用数万兵马驰援。双方斗智斗勇,长达七个月的围城战,战死阵亡者不计其数,非常的惨烈。

    兵祸连接,至正十七年二月,耿炳文取长兴,败士诚守将赵打虎。五月,士诚欲反攻长兴,不克。当月,朱元璋部再败士诚,取泰兴。也是巢湖水师出身的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士诚将钮津等,遂军至东洞庭山。六月,元璋部将赵继祖、郭天禄、吴良等趁大风雨,大溃士诚军,夜夺秦望山。次日,进克江阴。

    士诚北有淮海,南有浙西,长兴、江阴二邑,皆其要害。长兴据太湖口,陆走广德诸郡;江阴枕大江,扼姑苏、通州济渡之处。得长兴则士诚步骑不敢出广德,窥宣、歙;得江阴则士诚舟师不敢溯大江,上金、焦。至是,并为元璋所有,士诚侵轶路绝。

    七月,徐达克常熟,擒张士德。

    连战连败,张士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按了士德的提议,八月,降元,以为助力。元帝诏士诚为太尉。同月,士诚并与方国珍结为婚姻。方国珍在士诚的南边,两边也曾屡有纷争,国珍几次用海军攻打昆山。至此,士诚北降蒙元,南结国珍,方才算在一连串的大败中稍微稳住了脚跟。

    ——,陈友谅攻侵金陵,约士诚一起出军,士诚为何迟迟不动?除了座山观望之外,也未尝没有被朱元璋打怕了的原因所在。既然降元,这一年,张士诚又把隆平府,改称平江路。

    不过,士诚虽授得元官,实则并不受其命,军事、政务上依然自行其是。至多了,与方国珍配合,一个出粮、一个出船,运些漕粮往去大都,聊作称臣的象征。同时,与朱元璋的战火也没有因之而停歇的意思。

    是冬,士诚“筑城虎邱,因高据险,役凡月余”,这是在做好防御的准备。

    也是在这一年,七月,山东田丰降了毛贵。十月,李喜喜等在陕西为察罕、李思齐所败,率军走入蜀中。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因中了刘福通的反间计,十二月,忧愤而死,卒于军中。并在十二月,山东余宝杀其知枢密院事宝童以叛变,降毛贵,遂据棣州。又在十二月,徐寿辉部明玉珍率舟师五十艘,进袭重庆路,自是蜀中郡县,多为玉珍所据。

    是岁,河南大饥。

    至正十八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的战争依然在持续,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

    这一年,张士诚打了几个胜仗。十月,太湖水战获胜,擒获廖永安。廖永安乃朱元璋麾下巢湖水师之首脑,能征惯战,地位非比寻常,元璋愿意用俘虏的士诚部三千将卒换之。士诚不同意,恨士德之死,杀之。两人的仇越结越大。

    且在此年中,士诚在别的战场也获得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胜利。

    八月,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遂得杭州。达识帖睦尔,蒙元江浙行省左丞相,士诚降元,就是由他前来抚谕的。杨完者所部苗军,剽悍善战,声势甚盛,士诚早先的几次攻打都没能获胜。由此也可见张士德之能,若无降元,怕也难得达识帖睦尔之助,更难得杭州。

    也是这一年,山东田丰陷济宁诸路,王士诚陷晋宁路,毛贵率众由河间趋直沽,战漷州,至枣林,距大都一百二十里。京师震动。元帝诏征四方兵入卫。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于柳林,败毛贵,大都乃安。

    五月,察罕屯重兵以杜太行,刘福通北伐诸军屡次血战,不得过。同一个月,刘福通克汴梁,迎小明王居之为都。九月,关铎攻保定路,不克,为察罕部将关保、虎林赤所败,遂陷完州,掠大同、兴和等塞外诸郡,十二月,克上都,焚宫阙,转略辽阳。并在此年,朱元璋取婺州,师至徽州,得朱升,谏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是岁五月,辽东蝗,山东地震。六月,山西汾州大疫。七月,京师大水、蝗,并有疫病,死者相枕藉。

    经过一年的分别休养生息,至正十九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再举大起征战。与十七年的朱元璋节节获胜、十八年的张士诚稍有获胜不同,这一年,双方的战局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

    正月,朱元璋部邵荣破士诚军马在余杭,二月,围湖州,再败士诚骁将李伯升。不过因湖州军强,无法攻克,邵荣部亦随后引还。士诚一打江阴、两攻建德,却分为吴良、朱文忠所败,亦然无功而返。

    胡大海又围绍兴,却也没能攻克。吕珍围诸全州,堰水以灌城。朱元璋遣胡大海往援,夺堰反灌吕珍军。吕珍于马上折矢求解兵,大海许之。双方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

    九月,士诚弟四平章张士信筑杭州。十二月,常遇春、邵荣先后总大军攻杭州,由冬至春,战数不利,接连不克。至次年三月,士诚军获胜,斩获元璋部万余。

    并在这一年,朱元璋往士诚处派遣卧底,选侍卫十三人,佯称得罪于上,诈降士诚。士诚配以妻,抚之甚厚。可惜没过一个月,侍卫中有一人,名叫周海的出首告密,俱被斩于虎丘山下。

    也是在这一年。张士诚、朱元璋斗智斗勇。方国珍阴持两端。与张士诚结为婚姻的同时,正月,又遣使奉书献金带与朱元璋纳款。三月,更自称献台、温、庆元三路与金陵,并遣其次子往去金陵为质,朱元璋厚赐而送还。十月,他却又受了元帝诏封,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同时北地战火也愈燃愈烈。

    二月,山东田丰部将杨诚由飞狐克蔚州,据之。同月,孛罗起复仇之军,大败关铎在丰州、云内、东胜。关军奔溃。元帝诏孛罗移兵镇大同,为京师悍蔽。五月,察罕围汴梁,八月,克之。

    同年,山东内讧,赵君用杀毛贵。七月,王士诚、续继祖渡海回益都,杀赵君用。仍奉毛贵之子为总兵,以镇山东之地,朱元璋欲知齐鲁燕冀之虚实,遣卫士何必聚做小毛平章的伙夫。

    不止群雄纷争、内斗,元廷内部察罕与孛罗的矛盾也开始出现。并且奇氏与皇太子亦开始图谋促元帝内禅退位。

    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御史台臣上疏固留,诏从之。十二月,因憾帝党重臣太平忤己,并使监察御史诬中书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以赃罪,杖杀之。此两人,皆太平之羽翼。

    也是在这一年,邓舍起兵永平,所向披靡。先借辽东红巾之势,掩有高丽,羽翼初成,继麾军北上,入取辽阳。小明王诏以海东丞相,封燕王,名声始传与天下,为诸雄所知。

    是岁,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民大饥。八月,蝗自河北飞渡汴梁,食田禾一空。八月,大同路蝗,襄垣县螟蝝。是夏,京师又大饥,民殍死数十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

    江南富庶,北地几乎年年灾情。察罕攻取汴梁之后,没有立即展开对山东之攻势,此亦为一关键之缘由。

    纵观多年形势,若无海东的异军突起,或许这种天下纷乱的局面还会持续下去,依然还会以江、淮为界,南北群雄各自为战。然而,邓舍入主益都,这南北的格局亦悄然地在逐渐因之改变。

    朱元璋、陈友谅相继遣使往去益都结援、示好。张士诚又不比陈友谅,他先前得了徐州等地,地盘正好处在朱元璋与山东之间。

    闻讯当时,他正设有盛宴,与子弟、群臣欢饮赋诗,当即惊动变色,说道:“海东步卒强盛,屡败元军。兼有齐鲁之地利,为我邻邦,又与朱重八共为宋臣。吾料重八必会与之结援。吾亦当与之盟约。”

    即日,遣使携宝物,走水路,星夜兼程赶赴益都。

    同一时间,消息亦传入台州。这路消息走的海路,所以较快,与士诚得到情报不分迟早。方国珍正在盐场,巡视晒盐所获。他虽貌似老农,投机取巧诚其一贯的作风,闻讯,沉吟良久,再三斟酌。

    台州距离益都远是远,但益都也有水师,不能不预早防范。他也看出了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说道:“如此,则日后山东与察罕必有一战。两虎相争,有一胜。益都离我虽远,却也临海,并且海东水师不弱,南高丽、益都皆富庶之地。小邓若胜,则其势必大。吾不可不未雨绸缪,且遣人先与之盟”。

    江南战火正酣,北雄踏足中原。

    南方或不及十虎之数,然北来的这位,如陈友谅臣子所言:心狠手辣,又如陈友谅所言:敢作敢为。却的确不负狼顾之名。江南群雄提早与之结好之余,无不观望,静待山东变局。山东之何去何从,却又只看察罕与海东的一战。

    那么,察罕会不会出军,侵攻山东呢?

    几乎便在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遣使的同时,元帝下诏,至察罕军中:“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并及平章孛罗帖木儿出军塞外,平定辽东。”

    察罕帖木儿集诸将,拜中军帐内,接圣旨,遵令谕,口呼万岁,舞蹈再拜:“臣察罕帖木儿遵旨。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其子王保保、麾下虎将貊高、关保、虎林赤等亦口呼万岁、舞蹈再拜,按剑齐声:“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帐外诸军,士马显耀。他们奋臂举戈,枪戈如林,同声大呼,声遏行云:“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山东,益都。

    玉体横陈夜,郎君颠狂时。一夜春恩,王夫人不堪挞阀,面上潮红,浑身慵软无力。邓舍披衣而起,透过帐幕,红烛下,隐约映出她露在外的秀腿弯臂。她媚眼如丝,瞧着邓舍,意犹未尽,悄声问道:“夜漏未尽,邓郎哪里去?”嘴角边,兀自带着一丝白涎,不知是甚么物事。

    邓舍笑了笑,行至窗边,推窗远望。遥遥东方的天空,夜色深沉。恍惚间,他似看到了一点青锐之气,冲霄而起。

    ——

    1,方国珍言称等待真主。

    “同县章子善来游说:‘足下奋袂一呼,千百之舟、数十万之众,可立而待。溯江而上,则南北中绝,擅馈运之粟;舟师四出,则青、徐、辽海、广、瓯、越可传檄而定。审能行此,人心有所属,而伯业可成也。’

    “公曰:‘君言诚是,然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愿君勿复言。’子善谢去。”

    2,张士德。

    小字九六。

    “七月,张士德至建康,朱元璋以礼待之,供珍膳,俟其降。士德不食不语,其母痛之,令士诚岁馈建康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朱元璋不许。士德以身絷,事无所成,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遂不食而死。”

    张士德之被擒,有一说在常州之战中。

    徐达围常州城,“士诚自姑苏,发其弟张九六将数万众来援”,“(徐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九六战。锋既交,均用铁骑横冲其阵,阵乱。

    “九六退走,遇伏马蹶,为先锋刁国宝、王虎子所获,并擒其将张、汤二将军。九六即士德,枭鸷有谋,士诚陷诸郡,士德力为多,既被擒,士诚气沮。”

    较之常州之战的史载:“士诚遣数万众来援,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之,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战于龙潭。锋既交,均用以铁骑横冲其阵,阵乱,士诚兵退走,遇伏,遂大败。”

    两者很相似,只不过后者多了个张士德被擒。而所记载的时间一样都是至正十七年七月,当时常州早就被克,徐达攻打的应是常熟。料来大约是把两桩战事混在一起了。

    有个士德的轶事:

    “张士城据苏府,其弟士德,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席间无张明善则弗乐。一日,雪大作,士德设盛宴,张女乐,邀明善咏雪。明善倚笔题云:‘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书毕,士德大愧,卒亦莫敢谁何。”

    士德尽管智勇双全,但是在奢侈享乐上,却也未能免俗。不过,这是当时群雄皆有的习气,细论起来,似乎并不足为怪。然而张明善当面讽刺,士德却没有恼怒,非但没有恼怒,而且因之“大愧”,却也由此可见他的气度与胸怀。

    时有维扬苏昌龄,江左名士,与当时的大诗人、文坛领袖杨维祯等皆有来往的,士德聘其为参谋,任职幕府,人称之为“苏学士”。由此,亦可见其的折节下士,求贤若渴。

    3,陈保二。

    至正十六年六月,“大明降将陈保二叛降于张士诚,诱执詹、李二将。

    “保二,常州奔牛坝人。初,聚众以黄帕首,号‘黄包头’军。汤和等下镇江,徇奔牛、吕城,保二以众降。至是复叛。”

    “太祖遣人往扬州招到青军元帅单居仁、马某等过江。居仁男单大舍纠同吕城“黄包头”元帅陈保二,执头目叛降张士诚。李文忠哨杭州,获陈保二,太祖杀之。克苏州,生擒单大舍,付居仁自处之。居仁曰:‘不忠不孝,当碎其肉。’缚于市曹,凌迟处死。”

    4,俞通海军至东洞庭山。

    巢湖水师的将领有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以及俞廷玉等人。俞廷玉有三子,俞通海是其长子。

    “吴枢密院判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张士诚将钮津等,遂趣东洞庭山,士诚将吕珍率兵御之。

    “诸将仓卒欲退,通海曰:‘彼众我寡,退则情见,彼益集其众,邀诸险以击我,何以当之!不如与之战。’于是身先士卒,矢中右目下,通海不为动,徐令劲者被己甲立船上督战。吕珍不得利,乃引去。”

    5,太湖水战。

    “大明元帅徐达、邵荣克宜兴。廖永安率师击士诚兵于太湖,乘胜深入,与吕珍战,为其所获。

    “上遣使渭达曰:‘宜兴城小而坚,猝未易拔,西通太湖口,张氏饷道所出,若断其饷道,军食内乏,城必破矣。’乃分兵绝太湖口,并力攻城,破之。永安复率舟师深入,遂为所获。”

    6,杨完者。

    “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其部将员成率李福、刘震、黄宝、蒋英等来降。

    “徽州、建德皆已陷,完者屡出师不利。士诚素欲图完者,而完者又强娶平章政事庆童女,达识帖睦迩虽主其婚,亦甚厌之,乃阴与士诚定计除完者。扬言使士诚出兵复建德。完者营在杭城北,不为备,遂被围,苗军悉溃,完者与其弟伯颜皆自杀。其后赠完者潭国忠愍公,伯颜衡国忠烈公。完者既死,士诚兵遂据杭州。”

    “丁酉,张氏遣伪隆平知府周仁诣军门纳款,既降(元),张氏部将史文炳往杭州见完者,相见甚欢。文炳大设宴,盛陈乌银器皿、嵌金铁鞍之类,尽以遗杨,自是约为兄弟。久之,杨谋复建德,文炳以所部从之。及史以麾下兵围杨北关营中,言是受丞相节制,完者出战屡挫,乃缢于营中。”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 济南

至正二十年,冬十月,元帝诏察罕平山东,孛罗取辽阳。

    察罕虽然接旨,却托辞粮秣未足,迟迟不肯起军。究其用意,无非观望大同,待孛罗之先行。元帝知悉察罕意,二度下旨,令孛罗先行。孛罗亦然,虽痛快接旨,一样寻了个托辞,不肯出军。

    元帝无奈,又下诏。

    诏拜察罕太尉,并拜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河南、山东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御史台中丞如故。中书平章政事也就算了,重点在知山东行枢密院事。山东还没开战,这个官职就先给了察罕,等同说,只要打下来山东,就默许为他的势力地盘。

    同时,诏拜孛罗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枢密院事,节制大同、塞外并及辽东军马。辽东哪儿还有甚么蒙元的军马,只有一个沈阳的纳哈出、辽西的世家宝,总计不到万人的残兵败将,还被辽阳压制的丝毫出头不得。这道圣旨的重点,同样却也在此处。等同说,打下辽东,就默认孛罗说了算。

    同时,又诏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运输漕粮,急转大都。并从大都寥寥无几的存粮里,调拨了一部分,分与察罕、孛罗。

    月底,孛罗率军先行,屯驻宜兴州,蓄势待攻辽东。邓舍遣陈虎回辽阳,择骁将王国毅,号称陈虎麾下三虎之一,“虎牙”的便是,引精锐五千人,入驻新城赤峰,以为防备。并遣陈虎返回辽阳坐镇,同时遣李邺回去辽西,以为呼应。

    辽东地界,一入冬天,天寒地冻。雪也下的早,雪后,往往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只要孛罗不在落雪前开战,元军的这一路攻势,似乎并不足畏。

    况且,赤峰、高州沿线,又有洪继勋督建的壁垒防线存在,易守难攻。辽西李邺所部,又为海东五衙之一,绝对的精锐。辽阳再有陈虎坐镇,后有海东做为依托,而海东是邓舍的根基所在,势力牢固,即便真的孛罗进攻了,也是完全足以抵挡的。

    然而也就在月底,孛罗军行不久,察罕自陕抵洛,大会诸将,尽起三军,率虎贲八万,号称三十万,兵分多路,展开了对山东的攻取。

    发并州军出井、陉,沁军出邯郸,泽、潞军出磁州,此三路军马皆走的河北道。又发怀、卫军出白马,及汴、洛军水陆俱下,此数路皆走的河南道。又自率铁骑,亦走河南,建大将旗鼓,渡孟津,逾覃怀,鼓行而东。

    不管是察罕的河北路诸军,抑或河南路诸军,田丰首当其冲。他尽管多年来锐意进取,连年征战,却显然并非察罕的对手。真定、河间、顺德、保定、东昌、高唐诸路先后失陷。察罕军势如破竹,山东震动。

    田丰急书益都求救,邓舍遣佟生养率女真骑兵疾驰往援,与察罕交锋第一战,阵亡数百,掩护田丰部北走济南路,退入棣州。

    察罕趁胜直入,河北道并、沁、泽、潞诸军会师高唐州,由察罕之子王保保总管督战,进围济南。察罕以河南道怀、卫军长驱兖州,克滕州,滕州王士信降。继而以偏师攻蒙阴。察罕自率铁骑、并汴、洛军北上围泰安。

    至此,田丰辖境已然将近全部失陷,齐鲁半壁,尽入察罕囊中。而从察罕出军到现在,还不足一月。

    此时,山东的大致形势为:邓舍从海东调来的大规模援军尚且没能抵达,而察罕已经击溃了外围的田丰,以近十万人的大军,兵临济南、泰安一线。一旦济南、泰安失陷,则济南往东不足二百里,就是益都。

    济南杨万虎、泰安陈猱头,八百里告急,往益都求援。

    “我军现有军马几何?”

    “连带未来得及裁撤、整编的士诚旧部,不足三万。其中多数还负有镇戍地方之责。”

    “察罕的兵锋的确够狠。他出军来侵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田丰数万军马居然顶不住一个月,却实在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测。”

    “我军先援田丰在高唐州,救了他出走棣州。如今我济南、泰安有急,他却按兵不动。着实可恼!”

    由南向北,泰安、济南、棣州差不多连成了一条线。泰安距离济南较近,约有五六十里。棣州稍远点,可是距离济南也不过只有百十里。要说济南最近的援军就在棣州,然而棣州田丰大败之余,却不敢往援,龟缩不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残兵败将,接连丧地,军队早无斗志,不敢出军援我济南、泰安,不以为奇。”邓舍负手,绕着室内,来回踱步,他却是心怀宽广,对田丰的惧战不敢出援很能理解,他想了会儿,嘿然,道,“花马王,嘿。花马王!我却是高看了你。”

    要非高看田丰,也不致如此措手不及。当然了,察罕出军的速度之快,也是导致邓舍措手不及的一个重要原因。邓舍入益都还不足三个月,察罕就来到了眼前。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看似兵锋甚锐的田丰,面对察罕的攻势,居然连一个月都撑不住呢?

    这也不怪邓舍,更亏得他抢先下手,抢了济南、泰安在自己手中,要不然,就看田丰的接连败北,济南、泰安之下场不言而喻,怕察罕的先锋现在不早抵达到了益都城下!

    “主公,济南、泰安告急,我军该当如何?济南倒也罢了,有杨将军镇守,其部皆主公的亲卫五衙精锐。且有刘珪部相助,又有杨行健任知府,可保地方无虞。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泰安,虽也有刘世民做知府,但是守将陈猱头新降不久,守城军卒也多为其旧部。攻泰安者,又是察罕本人。我军若不迅速往援,臣深恐,那陈猱头万一支持不住,会不会,……?”

    邓舍可以用来机动的援军,分为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海东五衙之一,定东都指挥司,人数定额万人,屡经战事,虽多有补充,现今总共人数八千余人。都指挥使是李和尚。一个是新编的定齐军,挑选的士诚旧部里的精锐编练而成,才没经过多久的训练,都指挥使是毕千牛,高延世、刘果为其副手,这支军马也有八千人上下。

    这两支人马,都是驻扎在益都城内的。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养的女真骑兵数千人,救了田丰后,现在济阳(济南北,相距数十里)。并有一万来人的士诚旧部,分别驻扎在东南诸郡。至于原先分略山东各地时陈虎、李邺等带来的人马,在战事结束后,就早已分别陆续地返回了辽东驻地。辽东是邓舍的根本之地,不能没有重兵驻守。

    除掉陈虎、李邺不讲,单说邓舍留在山东的军马,要说也不算少了。一个定东军,一个杨万虎的安辽军,两个整编制的都指挥司,都是老牌子精锐部队,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将近两万人。又有佟生养的数千骁悍骑军。

    如果察罕的攻势来的稍晚一些,或者说如果田丰能多抵抗些时日,再等他把王士诚的旧部彻底消化,把定齐军整编完成。加在一起,总计三万多人。有了这三万多善战的军马,益都弹丸之地,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何止足够使用,简直将之变作一个军镇也完全没一点儿问题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察罕来的太早,田丰又败的太快,定齐军还没能整编完成。没整编完成,就无法放心使用,特别面对的敌人还是察罕。所以,这八千人现在就动不了。

    这八千人不能动。李和尚的定东军职责在镇守益都,也无法派出。杨万虎的安辽军又被困在济南,渴求支援的就是他。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可足调动的军队,只有佟生养的骑军与东南沿海的士诚旧部杂牌。

    形势非常危急。好在却有一点,可以稍宽邓舍之心。便在察罕入鲁的第一时间,他见田丰节节败退,便未雨绸缪,先遣人往去平壤征调援军了。

    益都之战,动用的都是辽东军队,因为辽东离得近。海东的军队基本没怎么用。或许局势仍然不太稳定的南韩行省没多少军马可以驰援,但是朝鲜行省这边,文华国以及关北地区的张歹儿,还是能挤出些军队过来的。

    但是虽然如此。调动军队,长途跋涉、漂洋过海,那是大事,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前提条件,还得先把眼下这场仗打好,守住了益都,守住了济南,守住了泰安,然后才有等到援军的可能。

    “你怎么看?”

    “臣愚昧。以臣浅见,该应立即调派佟生养部驰援泰安。同时,调东南士诚旧部,一并往援陈猱头。务必要把察罕、王保保军阻挡在泰安、济南以外。齐鲁天险,西部无过泰安,泰安若失,则益都危矣。”

    一直与邓舍对答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益都行省参知政事罗国器。

    邓舍听了他的发言,不置可否,转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的意见呢?”

    姬宗周现任行省右丞,也是宰执一流。

    他的叛降邓舍,其中有李首生的功劳。为什么他总在王士诚面前替邓舍说好话呢?又为什么在清州之战里,他主动献城门与杨万虎?里边有一个原因,就是李首生走通益都豪门的路子,间接与之搭上了线。他本降官,书香门第的出身,对毛贵、王士诚打击士绅、大户的那一套,其实看不惯,因而偏向立场比较温和的邓舍,也不足以为奇,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如今他虽然投降了邓舍,换了个主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改变。尤其罗国器话中涉及到了陈猱头,陈猱头和他一样,都是降官的身份。他不敢妄言,只是恭恭敬敬地道:“罗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然。当先援泰安。”

    邓舍还是不置可否,又问续继祖,道:“平章大人,你的意见呢?怎么看?觉得我军该如何行事,方为上策?”

    续继祖有点受宠若惊。他虽名为王士诚的妻兄,往日却只惯常上阵厮杀,但凡有关军机要事,士诚却因知他智短,甚少与之商议的。他皱眉苦脸,费劲地寻思了多时,回答道:“俺听罗大人说话,建议主公驰援泰安的原因,不外乎顾虑老陈,怕老陈抵挡不住,会投降了察罕。这是罗大人对老陈不了解。”

    “噢?不了解?怎么个不了解?”

    “主公可知道益都城内诸将,最恨鞑子的谁人么?”

    “谁?”

    “便是老陈。”

    续继祖顿了顿,接着说道:“俺听说主公麾下有一位李邺,每遇敌交战,皆斩尽杀绝、不留俘虏。老陈和他一样。其实,老陈的名字本不叫猱头。‘猱头’,是被他大败、继而坑杀了几次俘虏后,鞑子对他深恶痛绝,所以给的污蔑骂名。老陈却很高兴,干脆就舍了原名,以此为号。主公,由此可见,老陈对鞑子的痛恨。如此,他尽管新降,却又怎会背弃主公投降察罕呢?俺敢保证,只要有他在,泰安城就必然也会在。他绝对不会弃城遁走,也绝对不会投降鞑子的。”

    猱,是一种猴子,即猕猴。猱头,猕猴头,就是说陈猱头的相貌长的像猕猴。

    陈猱头面如黑铁,须如猬毛,若把他的胡须剃掉,细细想来,还真是有点相像。不止他模样像猕猴,有个词“猱进鸷击”,形容迅捷、轻快,“猱狞”,轻捷勇猛。从另一方面来讲,由元军送给陈猱头的这个外号,也能看的出来陈猱头的勇猛善战。

    罗国器道:“便如平章大人所言,即便陈将军不会投降鞑子,但是他以泰安一城,率新降之军,独对察罕雄师。平章大人以为,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罗大人以为高延世如何?”

    “虎将。”

    数月前,益都城外一战,李和尚、胡忠两三人,并绝对优势的兵力,才勉强擒下了高延世。“虎将”二字,当之无愧。

    “陈猱头虽败在郭从龙郭将军之手,但他的勇猛,实际与高延世不相上下。高延世胜在骑射,而陈猱头骑射或稍有不足,步战却堪称益都第一人。且,猱头又与延世有所不同。他是铁匠锻工的出身,常年在烈火边打铁,性子有时爆裂如火,如果需要的话,他却也能沉静坚忍。当年在毛大帅的旗下,他屡立功勋,称得上能攻善守。

    “并且,他所部士卒,又大半皆为子弟兵,都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很服气他。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军中,他的威望最高。他说要干什么,他的士卒们就会去干什么。操练或许不必主公五衙精锐,但是在士气上,绝对丝毫也不逊色。泰安又有泰山,实为我西部天险所在。将勇卒忠,兼有地利,有他守泰安,虽然对手是察罕,暂时之间,俺以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暂时有多久?”

    续继祖先随毛贵,又随王士诚,对军中将校、各营的情况很了解,也很有说服力。但他对察罕不了解。关铎曾经与察罕交过几次战,当时他不在场,后来听说的,察罕有多厉害、多厉害,毕竟道听途说,每天亲身经历。真要拿陈猱头与察罕比较,推测陈猱头能守御泰安多久,一时间,他无从说起,没法儿给罗国器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这,……。”他猜测,“半个月总差不多吧?”

    “田丰数万军马,不到一个月,就连连丢失了数路之地。一座泰安,就能挡住察罕半个月?”

    “田丰地盘虽大,没甚么险要可守。齐鲁之险,北在河,东在海,西在泰山。”这句话不是续继祖说的,而是邓舍插口说道。

    “主公?”

    听了续继祖的一席话,邓舍似有所决定,却不肯贸然说出,他抬起头,望了望室外,问道:“洪先生与赵将军呢?”

    为了整顿地方,两个月前,邓舍把洪继勋与吴鹤年调来了。泰安、济南求援书信到时,洪继勋没在城中,正在临近州县。邓舍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赵过也没在城中,在城外军营里。多半天过去了,他俩也该到了。

    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蓦然一黯,随即重新明亮。洪继勋与赵过,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铠甲闪耀,先后步入室内。随在他两人身后,王宗哲、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高延世、罗李郎、潘贤二、鞠胜、胡忠、邓承志、章渝、国用安、刘名将诸人络绎来到。

    ——

    1,田丰数万大军挡不住察罕一个月。

    史载,察罕七月出军,当月平东昌路,八月,降东平田丰。

    “时,察罕帖木儿率师至盐河,遣其子扩廓帖木儿及诸将阎思孝等,会关保、虎林赤等军,将兵由东河造浮桥以济,贼以二万余众夺之,关保、虎林赤且战且渡,拔长清。以精卒五万捣东平,东平伪丞相田丰遣崔世英等出战,大破之,斩首万馀级,直抵城下。

    “察罕帖木儿以田丰据山东久,军民服之,乃遣使招谕田丰,丰降,遂复东平、济宁。令丰为前锋,从大军东讨。”

    田丰降后,也就在八月,“棣州俞宝、东昌杨诚皆降,鲁地悉定。进兵济南,刘珪降,遂围益都。”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八月,吴国公闻察罕帖木儿平定山东,遣使与察罕帖木儿通好。”

    如果察罕打的是一个无能之将也就罢了,纵观田丰战绩,也是非常厉害的。

    他至正十七年七月,降毛贵,“陷济宁路,分省右丞实理门遁,义兵万户孟本周攻之,田丰败走,本周还守济宁。”第一战先胜后败,随后就节节获胜,十八年正月,“陷东平路”,二月,“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三月,“陷益都路”,四月,“陷广平路,大掠,退保东昌”,十一月,“陷顺德路”。一年之内,在元朝的腹里之内,连占五路之地。顺德,河北顺德,已经开始由山东向河北进取了。

    十九年,二月,“陷保定路,朝廷遣使谕之,为所杀。丰又陷孟州、赵州”,大约保定路后来又为元军夺回,又或田丰这次只是占据了保定路的几座城池,次年三月,又“陷保定路”。这两年的交战都在河北境内,大约元军实力较为雄厚,战事不多,但是也都获胜了。保定、孟州、赵州,这就离大都没多远了。

    如果以田丰对元军的战绩,再较之他与察罕交手的战绩,实在鲜明的对比。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2 风雷

西部山东的重镇,济南、泰安之外,又有济宁。

    济宁在泰安之西南,“南通江淮,北接河济。在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也”。邻近会通河。会通河乃元人在山东开辟的一条大运河,南北漕运多走此路。由此可见,济宁一地,不但有地势的险要,并且实为“南北转输要地,闭则为锁钥,开则为通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水旱码头”。

    得了此地,便顿有南北转运之便利。可作中转站,也可据险而守,以为东进齐鲁之前哨、抑或西取河北之壁垒,甚至南下、北上的前锋。是以“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察罕此番用兵,首取的便是济宁。

    这济宁没在海东的手中,而是在田丰的控制下。

    济宁“南通江淮,北接河济”。察罕既攻下此地,那么他河南、河北两道的军马就算是连成了一片。田丰为何不到一个月,就丢失了几乎所有的地盘?没能守住济宁,即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济宁一下,等同山东门户大开,目前能挡住察罕的铁骑,只有济南与泰安。再较之济南与泰安的地势。

    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它南有汶水,北临泰山,是联系齐鲁的中枢要地。山东的整体地形,平原多而山丘少。鲁西包括整个的山东,最高之山峦即为泰山。这个地方,与其说守泰安,不如说守泰山。

    泰山自古为历代兵家倚重。

    从河南洛阳虎牢关往东,“几千余里,大多经途沃野,无大山重阻”,行之此处,忽然有一座泰山,一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卫南北”,群山翼带,直与关中对峙。“五岳为群山之尊,而泰山为五岳之长”,其对山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也可以说,打下了地方,从河南到山东就长驱直入,再无难以通行的险阻。察罕自率铁骑,建大将旗鼓,渡过孟津,走虎牢关,鼓行而动。泰安,是他必须要经过的地方。所以,攻打泰安的任务,他亲自负责。

    然而,是不是就可以因此说,泰安远比济南重要了呢?不然。为什么?

    因为两个原因,首先,泰山在泰安之北,换句话说,即便泰安失守,泰山依然会阻挡在察罕的面前。这个时候,就要看济南了。其次,泰安只有泰山之险,而济南不止亦有泰山之险,且处“河、淮之间”。

    自古山东有难,济南常为战守要冲。

    “南不得此则无以问河济,北不得此则不敢窥淮泗,西不得此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东不得此则无以争衡于阿鄄。”阿鄄,即东阿与鄄城,皆为鲁西名城,项羽与秦军曾在此有过一场恶战。“西不得此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临淄,即益都的古地名。换而言之,从西边来的军队,若打不下济南,便无从得志于益都。较之泰安,济南更为重要。一点儿不夸张地说,济南在,益都在;济南丢,益都失。

    什么是战略要地?

    一则有险要可守。二来,绕不过去。即便能绕过去,不打下这个地方,就要担心腹背受敌。济南,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当之无愧的齐鲁要冲。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邓舍肯放心地遣还陈猱头,依旧由他统率旧部镇守泰安,而济南,却一定要派杨万虎过去坐镇。

    洪继勋、赵过两班文武到齐。

    邓舍简略地把当前所面临之形势与他们讲了一遍,说道:“济宁已失,田丰北遁棣州。齐鲁之地,察罕旬月间已经得有一半。目前有陈猱头、杨万虎分别坚守泰安、济南。此两地,诚然我益都之门户。若是失守,则察罕军自此登堂入室,益都定然难守。而我海东援军,还远在朝鲜。眼下可调之军,只有定东、定齐与佟生养部骑军,并及些许士诚旧部。面对如此的形势,诸位有何良策?计将安出?”

    洪继勋早先被邓舍打发去了赤峰修建新城与构筑辽西防线,风吹日晒,他养尊处优惯了的,面色稍有变黑。几个月不见,他也蓄起了胡须,不是太长,垂在颔下。他本来就算是美男子,胡子也长的很好看,色泽光亮,又浓又黑,配衬一袭白衣,手中羽扇,很有点大袖飘飘、玉树临风的味道。

    老样子,有他在,别的人就别想先发言。

    洪继勋打开折扇,晃了两晃,道:“济南、泰安皆负有天险。察罕虽强,杨万虎、陈猱头亦非弱者。且我军又与田丰不同。田丰兵力分散,故此速败。而我军只济南一城,便有杨将军部近万人,又有刘珪部万余人。城中粮草又足。地方有杨行健坐镇。杨行健绝非胆弱之辈,对杨、刘的守城定能起到积极的作用。如此,我军精粮足,文武协和,察罕虽号称三十万军马,一时间,料来也是难奈我何。”

    未及言战,先稳人心。

    堂内诸人,可不止有洪继勋、赵过、郭从龙这些海东老人,还有姬宗周、章渝、高延世这些益都的降臣降将,更有国用安、刘名将这些才投不久的新人。越是面对强敌、越是出现突然的变化,越是要安稳、沉静。在这一点上,洪继勋与邓舍不谋而合。

    邓舍从闻讯至现在,面上始终带有微笑,笑容不改,说话语气也同往常一样,不疾不徐。洪继勋则一边说话,一边摇扇饮茶,状态悠闲。

    邓舍笑了笑,说道:“先生所言,正与我的判断相同。适才诸位未到前,我正与姬大人、罗大人两位商议援军之事。我益都的军力只够支援一地,而泰安、济南同时告急。以诸位之见,该先援泰安,抑或先援济南?”

    “泰安险要,守将陈猱头,察罕亲自攻打。泰安若失守,则泰山之险,势必半为元军所有。臣以为,该先援泰安。”

    罗国器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说,他的当初从军本来被逼无奈,论坚定性,还不如续继祖等益都诸将的主动起事。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却对海东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反过来对续继祖这类投降过来的人却并不信任,并且好似天然的排斥。所以,他对续继祖刚才有关陈猱头的分析,丝毫也不相信。也不知道他是的确真的不信,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你们的看法呢?”邓舍点名问道,“阿过,你怎么看?”

    赵过为益都行省右丞,在场诸人,他的地位仅比洪继勋、续继祖两人稍低,跨步出列,道:“陈、陈将军威名,臣久有闻听。有他守泰安,应该可以放心。且,泰安虽险,济、济南更为重要。臣以为,该先援济南。”

    “以柔,你的意见呢?也说来看看。”

    鞠胜胆气豪壮,仪表堂堂,一双眼明亮照人。邓舍得益都,多亏了他勇为内应,冒矢石,浴血奋战。端得允文允武,当时战后,邓舍与他有过一番对谈,对他非常喜爱,盛赞其为“儒生楷模”。后来,从颜之希处,又得知了鞠胜曾经“干大事岂可惜身”的豪言壮语,对他更是器重。拔擢入行枢密院,参赞军机。

    “泰安城小而坚,陈猱头勇而且稳。只要有他在,泰安必安如泰山。而济南不然,济南城大,城大则不好守。好在攻打济南的鞑子首脑,却非察罕,而是扩阔帖木儿。扩阔年轻,不必察罕老辣。主公若能择一智勇双全之将,统率大军,疾驰往援,一战而破扩阔,则泰安之围,亦然迎刃而解。是以,臣以为,该先援济南。”

    济南守军多,粮食足,攻打济南的元军却有些弱。选一员大将,疾驰往援,先打扩阔,然后再助泰安,攻取察罕。此为先易后难,以海东之上驷击彼之下驷的计策。

    诸人纷纷发言。邓舍以手加额,只听,不说话。忽然瞧见潘贤二。见他撩着袍子,一副想发言,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两只眼,滴溜溜直往边儿上洪继勋处转。邓舍微微奇怪,稍一思索,猜出了原因。

    不外乎洪继勋适才只是泛泛而言,并没有讲出他实际的个人看法。所以潘贤二有心发言,却又怕与洪继勋意见相违。洪继勋心高气傲,对潘贤二卖主求荣的阴险一向反感,很不待见,从不留情面。潘贤二要与他意见不一,不管对错,被他抓住,少不了一顿明嘲暗讽。

    潘贤二此人,无德却有才。他的故主潘诚,绣花枕头一个,却能在与老狐狸关铎的交锋中,仅仅屈居下风,位次尚在沙刘二之上。其中多半便是赖有此人之力。

    潘贤二自投了海东以来,说实话对罗国器、王宗哲之流,很有些看不大起,只忌洪继勋、姚好古两人而已。姚好古还好,时时处处,总不会把别人逼上绝路,为人较为圆滑。唯独洪继勋,实在得罪不起。

    洪继勋势力也大,群臣谋士之中,他投邓舍的最早,又曾主持过海东的吏治革新,本人又是双城土著,门生友好遍布辽、海。或许他在军中没多大的影响,但在文臣系统里,实在举足轻重。就连姚好古,虽上有邓舍之恩宠,下有关铎旧部的支持,却依然不得不退避三分。何况潘贤二?

    对臣子们的明争暗斗,邓舍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不会危及到政令的实施,便只当不知。当下,他坐直了身子,案几上提起玉如意,指了潘贤二,相询问道:“佥院有何言语?”潘贤二,现任益都行枢密院佥院,与鞠胜、邓承志一样的官职。

    潘贤二被点了名,不能不说话了,他小步出列,跪拜在地,道:“诸公所言,皆有道理。臣以为,罗大人的意见最为中肯。我军该先援泰安。”

    “为何?”

    “济南者,益都之门户。泰安者,济南之门户。守益必守济,守济必守泰。且,正因为攻打泰安的是察罕,所以我军当先击其强。”他与鞠胜的意见刚好相反,他认为不该先击弱,而该先击强。

    “察罕军盛,如何击之?”

    “两策足矣。”

    “讲来。”

    “遣一偏师,断济南、泰安之道,绝察罕、扩阔两军。迫使察罕、扩阔两军分别成为孤军自战的局面。此其一也。然后,尽起益都军马,合定齐、定东并及小平章所部骑军,总计两万余,以雷霆万钧之势,走蒙阴、取济宁,断察罕后路。察罕深入山东,济宁一断,则补给便断。如此,不出一月,其军必然自撤。”小平章,即海东文武对佟生养的别称。

    他一言既出,满堂震骇。

    赵过道:“太、太、太险。”

    鞠胜道:“此自陷我海东入绝境之计。”

    罗国器也是连连摇头:“不可行,不可行。”

    洪继勋嗤然而笑,长身而起,折扇合拢,往案几上敲了敲,斜眼乜视潘贤二,问道:“潘大人把主公当作了潘诚么?”潘贤二脸色涨的通红,跪地不起,连连叩头。邓舍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叫他起身,赞道:“潘公胆略,真也雄奇!”潘贤二这是学韩信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细论此策,并非不可行。群臣,包括邓舍在内,讨论的都是如何支援济南、泰安,借此拖延时日,好等着海东援军到来,再与察罕决战。而潘贤二的这个计策,直接把决战提前了,不等海东援军来,就用益都的人马赶走察罕。赵过的评价不错,什么都好,只是太险。这也是潘贤二的性格使然。

    洪继勋讽刺了他一句,嘲笑两声,蔑视的意思表露无疑,也不管潘贤二面红耳赤,然后转而与邓舍说道:“正如赵右丞所言,泰安尽管重要,济南更为要冲。南阻泰山,北襟渤海,当四达之衢。实为我山东的肘腋重地。泰安若失,则我尚有济南。济南若失,则我益都还有甚么险要可以凭借?当前眼下,我军力不足,苦待海东支援。臣以为,上策莫过于以泰安为羽翼,守济南为重地。当援济南。”

    把泰安做为侧翼,以阻挡察罕河南诸道军。集中力量守卫济南,等待海东救援。

    听诸人都讲过了意见,邓舍权衡多时,这才道出了他的决定,道:“洪公之论,正合我意。赵过,……。”

    “臣在。”

    “即日分你定东军三千,并及士诚旧部五千人,驰援济南。鞠胜、胡忠、邓承志。”

    “臣在。”

    “末将在。”

    “以你三人,为赵将军辅佐。”邓舍亲下台阶,把军令交给赵过,道,“阿过,你此番出征援济,任重道远。我有一句话送给你,不求破敌制胜,只要稳守济南。遇敌逢战,千万不要焦躁,务必稳重。你的性子,我是放心的。另外,如若有急,济阳佟生养部可为你的后援。”

    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说。

    转过身,又走到邓承志面前,亲手把他扶起,打量了两眼。邓承志英气勃勃。邓舍拉着他的臂膀,对诸将笑道:“诸位,看我家黄须儿如何?”众人都道:“好!”邓舍大笑,问邓承志:“黄须儿有个典故,你可知道么?”

    邓承志摇头不知。

    邓舍面容一改,正色说道:“昔曹操子曹彰,能手格猛兽,黄须儿是也。领军出征,曹操交代,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尔其戒之!此番出征,务必以赵将军的军令为所是从。你的性子急躁,切记,无有军令,绝对不许妄动出战。如若有违,军令如山,我也救不了你。”

    邓承志凛然遵命。赵过四人接令。

    “高延世何在?”

    “末将在。”

    “率你本部千人,并拨与你定东军千人,总计两千。即日奔赴济南、泰安间,守御泰山。与赵将军部一样,不求你有功,但求你无过。只要能挡得住察罕军,不让他过泰山一步,就算你大功一件。”

    “得令!”

    “李子繁何在?”

    李子繁是李和尚的师弟,现在定东军中,任职千户。他出列应道:“末将在。”

    “拨与高将军的千人定东军,即由你率你所部往去。此战,以高将军为主,你当为辅。凡事需得遵从高将军令,不得违背。”高延世乃士诚旧将,熟悉山东地形,以他为主,以李子繁为副,这是理所当然的。

    “潘贤二。”

    “臣在。”

    “你既有雄奇胆略,我且问你,可有胆量随高将军、李将军往去泰山,阻隔察罕么?”

    “刀山火海,臣亦不惧。”

    “甚好!即由你为高将军部参谋。随军同去。”高延世、李子繁勇则勇矣,守卫泰山,不比冲锋陷阵,不能只靠勇猛。察罕智谋百端,需得有高明之士随军赞画,出谋划策,以为襄助。潘贤二好为奇、险之计,在高延世部以少迎多的情况下,正好合用。

    邓舍调配得当,迎着堂外烈日,按刀而立,杀气腾腾,面色森然,道:“此战胜,则益都方才真为我有。此战负,则观战塞外之孛罗必然会随即驱军奔袭辽阳,则是为海东亦难为我有。诸位,生死存亡,敢不发奋?”

    诸人齐齐拜倒在地:“主公恩重,臣等肝脑涂地。”

    ——

    1,济宁。

    “南通江淮,北连河济,控邳、徐之要津,扼宋、卫之襟喉。在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也。自是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元人开会通河,而州之形势益重。察罕复山东,先下济宁。太祖命将北伐,亦以济宁为要务。燕师南下,则遣奇兵破济宁。而德州崩溃,岂非以馈饷所经?州实关南北之大命哉!”

    2,济南。

    朱元璋北伐,徐达、常遇春由运河北进,进攻山东。徐达打下沂州后,朱元璋遣使谕徐达,说道:“将军已下沂州,未知兵欲何向?如向益都,当遣精锐将士于黄河扼其要冲,断其援兵,使彼外不得近,内无所望,我军势重力专,可以必克。如未下益都,即宜进取济宁、济南,二郡既下,则益都以东势穷力竭,如探囊中之物,可不攻而自克矣。”

    不过,徐达没有采用朱元璋之策,他取济宁后,走沂州,先取益都,然后迫降济南。

    这其中有当时的元军沂州守将王宣已经主动向明军投降的缘故。沂州在益都南边,西临济宁,北望济南。而且徐达是由南向北进攻的山东,又与察罕从西向东进取山东形势有所不同。又且,明军北伐采取的策略,是先山东后河南,而察罕进取山东时,河南多半早已在其的控制之下了。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3 泰山

察罕的攻势其疾如风,侵略如火。邓舍临危不乱、其徐如林,调兵遣将、不动如山。这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到底察罕高明,抑或海东厚重?这首先的着眼点,不是在济南、也不是在泰安,却落在了泰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无辎重则亡。这军中运粮补给之道,分有好几种。旷日持久的战争,需要好多年的,宜用屯田之法。几个月的,宜用运输之法。几天就可以结束的小规模战斗,宜就地补给。

    类似赵过、高延世这样的驰援行军,行军路线不是太长,又是在本土内作战的,最合适采用的方法当为后方运输与军卒携带两者结合。

    并且他两人是准备抵达之后即刻展开作战的,军务比较紧张,很可能大多数的时候,连煮饭都来不及。因而军卒携带的粮草,还不能是普通的粮食,而应该以提前做好的干粮为主。战后闲暇,随时都能够食用。

    干粮此物,早在《尚书•费誓》中就有记载。所谓“糗粮”,即后世的炒面之类。“米麦使熟,又捣之以为粉也”。红军翻雪山、过草地,吃的就是这东西。

    又有盐、醋等等,也可以用种种的方法制作成便于携带的干粮。比如盐,取三斗,用水和在一起,放入锅内,炭火烧之,即坚小不消。把盐烧成了块状的固体。需要之时,可取来食用。一次弄下来一点,方便快捷。

    又比如醋,取粗布一尺,用斗酽醋浸泡,晒干,把醋全晒进布里边。每次食用,裁下来一寸长,放在水中煮。就把醋又给煮出来了。这一尺布长短,可食用五十日。

    这些东西都非常好带。邓舍既然早料到察罕会来攻打山东,此类物事亦然早有备下。按照军队人数的多少,各以十日之量,分给赵过、高延世两军。十天的军粮,已经是军卒可以随身携带的极限了。前宋岳家军出征,就是“持十日粮”。过多的话,士卒难以背负。十天后,若战事还没结束,粮食从哪儿来?可就地征集,也可从益都运输。

    当日点齐军马,赵、高两将连夜出发,星夜兼程,一往济南,一往泰安而去。

    军队行军,讲究“无犯进止之节,无失饮食之适,无绝人马之力”,关键在掌握速度,留有余力,以便保持士卒的体力,倘若遇敌,可以随时投入作战。兵法云:师贵徐行,以养力也。骑军的速度快些,步卒行军,通常一日不过三十里,倍道兼行,则可至五十里,或者六十里。“趋一日力疲,经昼夜者神惫。”再快的话,士卒就会吃不消。

    但是眼下形势危急,赵过与高延世两军的行军速度都提到了最高,益都到济南,二百来里,到泰安也差不多相同的距离,稍远一点。

    两军轻赍约负,轻装疾行,卷甲衔枚,连渡大河,连续行军一日两夜,第三日清晨,赵过部已达济南。高延世部的任务更为艰巨,面对的又是察罕军,估计会有苦战,所以快到泰山时,半路上休息了一下,也不过只比赵过部晚到了半日,中午前后,抵达泰山脚下。

    泰山东临渤海,西依黄河,周一百六十里,高四十余里,雄奇险奥,无愧群山之长的美誉。隋末,名将张须陀曾在此大败义军王薄。

    高延世既至泰山,首要之务,即为扎营。营寨的作用无非有二,一则自固,二为扼敌。若为前者,当选险要所在;如为后者,则应择四通八达之地。高延世这两千人的任务,当然重点在后者。

    但是他们人少,不依托险要显然也是不成的。而且明明有泰山在,非得舍弃险要,去寻个四通之地安营扎寨,未免有些不妥。出军前,邓舍就参考地图,给他定下了扎营的地点。其部从东而来,选择的扎营地点自然也在泰山之东。依靠险要,扼守要隘,面对汶水,营寨成半圆之形,便如偃月,遥望泰安。

    扎营之法,惯用的有两种。平地上用方营,有险可恃之处,则用月营。此时适用的营式,即为月营。背靠高山,面临平原。中军居中,两翼突出,全军形成一个相互联系,进可战,退可守的整体。

    高延世冲锋陷阵一把好手,安营扎寨却不一定比得过李子繁。

    李子繁老于行伍,又曾在文华国麾下待过。海东诸将,别看文华国为人看似粗豪,粗中有细,最擅扎营的偏偏却就是他。名师出高徒。故此,结营的重任便交给了李子繁。高延世自带五百精锐,散坐在外,以为守备,防止元军突袭。同时,四散侦骑,往去刺探数十里外的元军虚实。

    他们来的太快,军马人数又少,并不引人注意,元军的注意力且多在泰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侦骑接连回报:“鞑子并无动静。”

    急行军赶了一天两夜的路,高延世也累的不轻。他取下兜鍪,把马槊丢在一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枕在脑下,席地而卧,养精蓄锐。他军中偏裨里,最勇猛得力的有两人,一个叫养由引弓,一个叫苏白羽。分侍左右。不时把侦骑侦探的结果,告诉他知晓。

    耳听得不远处,李子繁指挥着士卒忙忙碌碌地建筑营地,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仰望着蓝天、白云、高山。想到察罕的雄师便在数十里外,随时可以袭来。高延世却竟然半点惧意也无。他斗志昂扬。

    以两千军,横绝泰山,南阻察罕,这是何等的功业壮举!他高延世很长时间没这样露过脸了。

    恍惚间,他似又记起了当年在毛贵麾下,每逢有战,必为先锋,冲阵溃营,所向披靡,多么的春风得意。又恍惚间,似回到了王士诚对阵赵君用当日,他独守要冲,连斩君用数员勇将,血染征衣,中创多处,兀自半步不退。君用因之惊骇,三军震动,视之以为今之罗士信。又是多么的威风八面。

    他问自己:“你是谁?”他又自己回答:“高延世!”

    大凡筑营,根据需要的不同,修建方式也有不同。长时间驻扎的,可修建城营、壕营、栅营,工程较大,耗时较久。行军途中,用来做短暂休息,临时驻扎的营地则比较简单,可以直接利用军中现成的器械,筑成车营、枪营。

    高延世、李子繁独挡察罕,有长期坚守的打算。因而筑营侧重防御。车营、枪营肯定不成,城营、壕营建造起来又费时太久,因而选择了栅营。砍木立栅,以绳索系之,上边削尖,可以阻挡敌人步骑。栅栏之外,又散放铁蒺藜,安置拒马,若时间允许,还可以在栅下挖掘壕沟。

    高、李部来,带了有一样秘密武器。海东研制的地雷。早些时候,邓舍调任了海东军械提举司的同提举崔玉,将之拔擢为益都军械提举司提举。崔玉渡海而来,随行带有许多的地雷、新造火器等物。邓舍拨与了高延世、赵过不少。

    潘贤二指挥着一部分军卒,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安放在立营地点的周遭。秋天,天气干燥,又得防备敌人火攻。又有一部士卒,不辞辛苦地从远处河里取来大桶大桶的水,一为饮用,二来备急防火。

    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沉。

    起了风。卷动山林树木,叶声如潮,凉意渐深。营寨草草初成,竖立中央的两面大旗迎风招展,夕阳下,赤红色的旗帜,镀上一层微微的闪光。一面旗上写道:“海东定东甲营千户李子繁”,一面旗上写道:“大宋常胜将山东高延世”。

    环绕此两面牙旗,又有各百户的令旗,左青右白,前红后黑。复有各十人队的小旗。大小颜色各不相同。

    若从远处望来,只见夕阳沉落,青山巍巍,戈矛如林,旗帜缤纷。一点杀气,升腾营地之上。卧在地面的高延世忽然动了一下,抬头往苏白羽处看了看。苏白羽俯身贴地,侧耳细听,再抬起头时,他的面色有点变化:“鞑子来了。”

    不但来了,来的还全是骑军。察罕用兵迅捷,掐算时间,他也该来了。数十里地纵马疾驰,也差不多就是半天的功夫。

    “李将军!营寨如何?”高延世一跃而起。

    李子繁登上首先搭好的望楼,手搭凉棚,极目远望,大声与高延世道:“尘烟滚滚,声势不小,来的鞑子怕不下千人。……,营寨?才刚刚搭建起来个架子。最快,估计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完全建好。”

    李子繁所部都是步卒,高延世麾下骑军为多。

    他戴回兜鍪,捡起马槊,翻身上马,顾盼左右:“营寨未成,强敌来袭。若营寨为敌所破,则我军后退无依。天将入夜,俺料鞑子虽奔袭而来,却必不耐久战。所欲图者,不过以为我军立足未稳,相机劫营而已。至多天黑,其军定退。诸位,俺谁人也?”

    “小将军高延世!”

    “尔等谁人也?”

    “大宋常胜军!”

    “上马,备战。”

    五百人轰然喝叫,纷纷上马。

    这些士卒往日跟从高延世旗下,向来冲锋陷阵惯了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卒。人人胆气皆壮,因此尽管骤有强敌来袭,他们却是并不惊恐。再则,他们刚刚休息了半天,人马皆有力气。士气高昂,闻令而动。

    “苏白羽!”

    苏白羽年约二十四五,高延世的老乡。惯用长枪,骑射娴熟。他驰马奔出,昂首挺胸:“末将在。”

    “与你百人,为俺左翼。不见军令,不许动一步!”

    “接令!”

    “养由引弓。”

    养由引弓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实也是汉人。用的兵器倒与杨万虎一样,是柄大斧。身高体壮,年不及三旬,貌似四十开外。有点老相。他催马奔出,兜转高延世坐骑前,大斧横执鞍上,应道:“末将在。”

    “与你百人,为俺右翼。不见军令,也是半步不许行动!”

    “接令!”

    高延世侧转马头,朝着百步开外的营寨望楼高声大笑,说道:“李将军,且请你壁上观战,看俺怎么五百人大破来敌!”

    “破敌在将军,守营在我军。将军只管放心,敌势若强,有俺为援。”潘贤二也登上了望楼,李子繁回答过高延世,牢记着邓舍的吩咐,“逢敌接战,多听潘言”,问他,“潘大人,这样的布置还可以么?”

    “高将军部多骑军,修养多时。将军部多步卒,劳苦筑营。骑军接战,步卒守营,正该如此。

    “那边有地雷,吾埋下的甚多。敌人若强,高将军不妨可以将之引入雷区。不过,这是咱们的杀手锏,数量又有限,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毋要太早暴露为好。将军可以把火铳手提前,列居营外。作为与高将军的接应。”

    李子繁一一从之。养由引弓驰马回营,取了高延世的将旗,送给军中旗手,打起来,跟在高延世后边。高延世拨出两百人,分与两翼,自带三百铁骑,皆皂衣黑甲,聚集成阵。

    骑军,不是有马便可以成军的。得有马匹,先要训练,训练后,去其弱者,留下壮者,可为战马。战马的速度不一,组建成军,需要选用速度差别不大的。如若有的快,有的慢,不利作战。

    高延世虽不得宠于士诚,毛贵对他很看重,故此麾下骑军的战马皆为精挑细选。临战在即,纷纷举首踏蹄,蓄势待发。数百匹战马踏地,混合远远传来的地面震动,高高在望楼之上的李子繁,也觉得站立不稳,仿佛整个的大地都在微微晃动。

    元军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骏马奔腾,卷带起漫天的尘烟。元军从西来,背带斜阳,映照的铠甲光彩明耀。光线上对其有利。然而,风却是从东向西吹,这一点上,又对海东军有利。

    高延世揽辔,再度高喝,问道:“俺谁人也?”

    数百人举枪而呼:“小将军高延世!”

    “尔等谁人也?”

    数百人热血沸腾,举枪而呼:“大宋常胜军!”

    高延世连点十数人的名字,皆军中骁悍,道:“待鞑子近前,你们随俺先冲。敌阵乱,余众并力急攻!”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4 初战

骑士者,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逢敌接战,要求能做到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急疾捷先,是克敌制胜的关键。其长处在“驰骤便捷,利于邀击奔趋,而不宜于正守老顿”。

    若说步卒作战的要点是保持阵型,骑军作战之要点,便在灵活机动。每有骑军对阵步卒,逢上步卒结阵稳固,不易展开攻势的时候,骑军方面常常会派出骁将,率少量的勇士驰骋奔出,冲突敌阵。把敌人的阵势搅乱,然后大部队随后掩杀。

    敌人的阵势一乱,上级找不到下级,下级找不到上级,听不清金鼓,看不清旗帜,等于瞎子、聋子。再多的人也只不过是一盘散沙。

    步卒强调阵型,一个有机的整体。名将用兵,“如臂使指”。一支优秀的军队,作战时就像是一个人,让什么地方动,什么地方就动。忽然胳膊、腿都不听大脑的指挥了,大脑也指挥不到胳膊、腿了,必败无疑。

    骑军冲突以乱敌阵的战例,多出现在对阵步卒之时。骑军对骑军,这种战例不多。

    然而高延世自恃骁勇,往日在毛贵麾下时,每有接战,不管敌人是步是骑,通常的战法都是率少则十数、多则数十的勇士,先迎敌而上,持槊冲突。他也端得勇武,十有八九,都会把敌人搅乱。乱了敌阵之后,大部队再紧跟着奔驰继入,扩大战果,常常就此获胜。

    他的这种战术,看似简单,却全是依赖他本人的勇猛。换个将校想学,怕也是学不来。却有个弊端,如果遇上的敌人中有勇武与他不相上下的将领,遏制住了他的突阵,那么,首战不利,军中士气受到打击,这么勇猛的主将居然都冲不跨敌阵,再战,获胜的可能性就小了。

    察罕军远驰奔至。这队骑军来的皆为精锐,一人兼马,一个人有两匹战马。距离海东营垒还有十数里的地方,停了一下,全军换马。

    这每个士卒所有的两匹战马又各有不同。平常骑乘的算走马,专门用来赶路的,边儿那一匹不骑的,乃为战马,非到临战,绝不乘用。要比走马神骏,高大威猛、冲力十足,又久经训练,能听指挥、不惧战阵。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战马也是相同,千马易得,神骏难求。

    一匹好战马能助的士卒如虎添翼。前辽与前宋曾有过一次战争,宋将列方阵而待,阵营很坚固,辽军无从下手。辽军的先锋就召诸将,问谁敢先出阵冲突。有一个侍卫就说:“若得骏马,愿为之先。”可见一匹好马的重要性。

    对骑兵们迅捷如风的要求,更是对战马的要求。因此,骑兵们对战马都是非常的爱护。军中对如何训练、保养战马也皆有明文的规定。非战时,不得骑乘官马。行军,十里一歇,刷战马口鼻,三十里一饮饲。诸如此类,要求的很严格。

    察罕的军中不知道,邓舍的海东军中更有一条规定,凡战马阵亡,只许割耳蹄回报上官,不许开剥食用,必须就地掩埋。违者军法重治。以此来培养士卒对坐骑的感情。其实,就算没这条规定,大部分的骑兵也不会舍得吃用战马。出生入死,效命疆场。战阵之间,全赖马力。战马不但是坐骑,更是同生共死、可以依托的战友。

    察罕军换马,留下一部分副兵,看守马匹。遣派出数十人的先锋,行在全军之前,观察敌阵,同时做第一波冲锋的预备。两军中,重骑兵寥寥无几,九成以上皆为轻骑兵。分别持弓搭箭,互相如两个刺猬,试探着慢慢靠拢。彼此相隔十来里,几里地转瞬间就能跑到。

    奔至近前,高延世看的分明,李子繁判断的一点不错,来敌数目果然千人上下。分作左、右、后三军。左翼在前,有三四百人。右翼稍后,人数相当。后军徐行,人数较少,只有二百来人。

    他心中了然。敌人这后军肯定就是预备队了,观看其左右两翼,最先冲锋的或许会是左翼,却也不排除右翼突然发力,奔突首战的可能。远望敌人将旗,沐浴夕阳中,红罗为帜,黑线绣成,三个大字:胡安之。

    察罕麾下,最出名的大将有貊高、虎林赤等人。貊高麾下,最出名的将领又有胡安之、谢雪儿、沙刘等人,均有勇猛的威名。

    高延世听过胡安之的名号,这会儿却大失所望:“无名鼠辈!”百忙间,往身后瞧了眼,看见望楼上边的李子繁持铳而立,筑了一半的营中,士卒正有条不紊的进入阵地,背景山峦重重。他心想:“胜之不武。”转回头,抬眼处,与敌相遇。

    因高延世先有过命令,养由引弓与苏白羽各带百人,列在营垒门前,坚固不动。其所自带的三百人,与胡安之军稍微一接触,即拨马四散,游走两侧。两军交战,弓矢为先。弓矢、火铳竞相施放。

    胡军不少士卒带有胡风,依旧遵循元军探马赤之类正规军的编制,带有小斧子、投枪之类,也如雨点也似的,混在箭雨中旋转投出。

    起先,胡安之对高延世这点人马没看在眼里,将旗挥动,右翼迎上。左翼斜斜兜走,转了个弧形,绷紧了,又如利矢,径往海东营垒冲去。战场上,飞矢如蝗,时有火铳迸发的响声,马蹄雷动,喊杀震天。

    延世与十数勇敢与大部队脱离,脱弦而出,撞入敌阵。若把大部队比作一个链子,然则他即为流星锤头。战马交错,烟尘晦冥。疏忽突入敌阵数十步。马槊横挑,手下无一合之将。其余十数人,呐喊鼓噪,刀枪并举,血肉横飞。

    从李子繁的角度看去,胡军分作三个部分,高军也是分作了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在营垒右前方的四五里开外,高延世并及三百部下与敌人的三四百骑军相逢,短暂地纠缠过后,两军的速度慢了下来。高延世部三百人并不恋战,像是一只大鸟展开了翅膀,分走两侧,缓慢却坚定地把敌人包裹在了其中。

    同时,他看到高延世以一种勇武绝伦的姿态,猛地冲入了烟尘滚滚的敌阵里边,又有十数人提马加速,随之驰入。敌人的阵型似乎因之乱了一下,但很快,经过调整,又安稳下来。

    潘贤二也是久经战事,他极目远眺,问道:“高将军呢?”

    “……,看不到了。”

    第二个部分,营垒前左前方,也差不多四五里开外,胡安之部的左翼三四百人绕了个圈子,避开高军的先锋,如同个松紧展、握的拳头,忽而散开,忽而聚拢,怪叫着奔营垒驰来。力气大的,已经把投枪、小斧高高举起,一边驰马,一边活动着手臂,只要进入射程,便随时可以投出。

    夕阳闪耀了下他的眼。李子繁微微闭目,随即睁开:“高将军军马少,怕是挡不住鞑子。”他挥了挥手,望楼下边,两三排火铳手与弓弩手,列队前行,依托拒马、栅栏等物,做好了发射的预备。

    敌人的左翼越来越近,停驻在营垒门外的养由引弓、苏白羽两部,却视若未见,纹丝不动。李子繁注意到,他两人的视线竟然根本就没放在来敌的身上,而是都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右前方的交战沙场。

    “高将军有令,命他两人不见军令,半步不许行动。”

    什么是军令如山倒?这就是军令如山倒。军令不下,莫说数百敌人,哪怕泰山崩,而人不动,面不改色。或许高延世的军纪在益都算是森严的了,但是此情此景,在海东军中却早就司空见惯。李子繁习以为常,毫无惊叹的感慨,摸了摸腰边的火药罐,开始做射击的准备。

    他们所用的火铳,与元军、群雄使用的有些不同。

    邓舍指点崔玉,对当时的火铳做了点改良。首先加上了一个瞄准装置,三点一线,发放起来命中率会得到不小的提高。其次,改装了一个弯形的手柄,方便射击者更好地使用。最后,试验性质地改变了发射的点火装置,换用火绳做为火源,扣动扳机点火,不再用火媒在外部点火。经过这些改变,火铳实则可以换个名字,改叫半成品的鸟铳了。

    崔玉在火器方面很有天赋的,根据邓舍的指点,历时大半年,改良成功。不过,制造起来的难度也更大了,产量不高。

    截止目前为止,总共只造出来了三四百柄,且大部分都装备到了陆千五的神机营里。其余的,则全在邓舍的侍卫队中。因了李子繁、高延世此番任务艰巨,故此邓舍特地抽调出了数十柄交付与之,以壮声势。

    日头一点点地西落,暮色深重。风渐渐地大了,卷动砂石,落叶飞旋满营。火铳凉丝丝的,李子繁只觉铠甲冰凉。而高延世浴血奋发!

    “将军看!”

    李子繁顺着潘贤二的手指,遥相望见,敌人右翼阵中,十数人贯通而出。领头之人红弓乌槊,可不正是高延世!一行人竟然横穿敌阵,从阵前杀出了阵后。只见高延世左顾右盼,唿哨一声,不知喊叫了声甚么,张开弓往前射了一箭,却没继续往前冲杀,而是兜转坐骑,引了众人,千军万马奔腾里,再度折身杀入敌人右翼。又从敌人阵后,穿到了阵前。呼吸间,两进两出。数百的察罕精骑无人能制。

    潘贤二油然赞叹,赞的却非高延世,而是胡安之:“察罕治军,当真严明。”

    有高延世这样的骁将两番突阵,胡军却仍能阵脚不乱,保持着大概的阵型,上下调配有度,不慌不乱。这可要比勇将冲阵要难上许多。着实叫人刮目相看。不管进攻的一方,抑或防守的一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开战才不到一刻钟,李子繁等人已经看的都是心动神驰。

    胡军左翼,距离海东营垒,不足三里。

    迎面雷霆也似急袭而来的敌人,营垒门前,养由引弓、苏白羽,傲立将旗之下,依然纹丝不动。营垒内,火铳手装填弹药。弓箭手拉开强弓。弩手发力,弩箭上弦。再其后,盾牌手举起盾牌,长枪手挺起枪戈。

    “李子繁。听说他本来是个和尚?”

    “好像是。似乎为海东悍贼李和尚的师弟。”

    “和尚懂得甚么打仗?”

    胡军后阵中,胡安之好整以暇。用右翼缠住了高军后,他就不再去管,把视线投向了本部的左翼以及远处的海东营垒。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做出判断,海东步卒的应战尽管还算不错,但就看那半拉子的营垒,估计也是挡不住他左翼一击的。

    至于高延世,区区几百人,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高延世虽略有薄名,比得上刘福通么?汴梁一战,刘福通夜遁安丰,险些被察罕军活捉。就也不说刘福通,高延世比得上关铎么?想当年,太行山血战,夜战铁骑谷,胡安之也曾有份参与,关铎、潘诚、沙刘二,不一样被他追杀地落荒而逃?就也不说关铎,高延世比得上田丰么?距察罕入山东还不到一个月,田丰全军奔溃。

    一个小小的高延世算甚么东西?无名鼠辈!胡安之喃喃自语:“胜之不武。”一连串的胜利,不但打出了察罕的赫赫威名,更也打出了其麾下诸将的骄纵自大。

    “将军快看!”

    胡安之顺着将佐的手指,转目去看,见本军右翼中,突然微微骚动,一员明盔亮甲的敌将夹带风尘,挺槊跨弓,骤然间驰奔贯通而出。随后又有十数骑,血污满身,跟着杀出。胡安之失声叫道:“高延世!”

    胡军后阵在左右翼之间,距离右翼只有百步远。

    高延世冲阵出来,往这边望了一眼,收槊取弓,拉如满月,箭如流星,正中列在后阵最前边的一个九夫长。他用的强弓,力道很足。那九夫长躲避不及,箭矢应脑而入,贯穿而出,轰然一声,栽倒马下。

    高延世放声长笑,拿着长弓,点了点胡安之:“*,且饶你一命!”

    不是他真的想要饶胡安之一命,而是因为胡安之在后阵的中间,距离远,箭矢的射程难以到达。所以,说句大话,顺便打击敌人士气。高延世略微观望了下胡军后阵,见戒备森严,知晓难以冲动。拨转马匹,打了个唿哨,引众人二度折回胡军右翼。胡安之骇然变色:“冲坚陷阵,如此虎将!”注意力顿时从左翼收回,放在了右翼。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右翼居然已经被高延世隐约包围了。

    “将军,把后阵提上去吧?”

    胡安之念头急转,瞬间看出了高延世的意图。他嘿然一声,心想:“一时大意,险些上了小儿圈套。”说道:“后阵不可提。你没见海东垒前,尚有两百骑兵未动?我后阵若动,则此两百骑兵定然趁机来攻。高延世小儿,分明想用半拉子的营垒拖出我军左翼,然后集中骑兵力量,先击垮我之右翼与后阵。我后阵与右翼若乱,左翼不攻自破。好计谋,好计谋!”

    “我军该如何应对?”

    胡安之沙场老将,既然看破高延世用意,自有计策应对:“打旗语,鸣鼓。调回左翼,且放下海东营垒,先灭此贼!”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5 炮动

泰山脚下,骁将对强军。

    高延世部与胡安之的右翼总共六七百骑,散开数里方圆,奔腾驰骋,人马践踏。胡军带队的副千户时常会指挥一两队的骑兵,想要咬住高军的尾巴。然而高延世所部尽皆弓马娴熟的老卒,敌人近前,他们便四散靠后,敌人归队,他们又咬紧上来。

    总之,时刻保持着游击在胡安之右翼周遭、一箭之地以内,却又警惕地不与之太过靠近,以免出现被其纠缠住的状况。

    两下里,箭矢不绝。锐利的箭矢破开风声,在数百的人与马间,如一阵急雨也似的,纷纷乱乱落下。

    虽然两边是轻骑兵,但是士卒与战马也都有轻薄的皮甲防护,有闪避不开的,被箭矢射中,只要不中要害,咬咬牙还能接着坚持战斗。因伤落马的,有些运气好,被同袍救起来。又有些,战友无暇前去相救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我双方的坐骑踩踏,惨叫连声,顿时血肉模糊。

    战不及两刻钟,高军与胡军伤亡各有二三十。地面上落满了空箭,马蹄翻起泥土,泥土上血迹斑斑。断肢残臂,遍布疆场。

    这场战斗的烈度不算高,两边还没有进行深入地接触。之所以伤亡的数字会上升的这么快,原因只有一个:双方皆为老卒,训练有素,射箭的准确度高,杀人技术高明。

    胡军腹心处,高延世擐甲执槊,驱马冲突,唯十数勇士副之。负责带队的胡军副千户很有经验,军中的百户、牌子头们也都是老行伍,在试探性地阻拦他了两次后,明白此人骁勇,难以阻挡,索性放开不管。凡高延世冲到的地方,无论军官、士卒皆拨马转走。反正是骑军,人数也不多,空当足够大,有的是地方闪转腾挪,就是不与高延世正面应对。

    不但不正面应对,还瞧机会、抽冷子,接连射死了好几个随着高延世冲阵的勇士。

    打一个比喻,高延世若是流星锤头,胡军便是棉花。锤头打在了棉花里,松软无力,有力气没处使,令人感觉无从下手。高延世虽勇,在几百人中连着横穿冲贯了两回,锐气难免稍微松懈。他心知不对,暗想:“遇上了对手!”听身后有人叫道:“将军!鞑子动了旗,在调左翼过来!”

    等的就是这一刻!高延世大吼一声:“随俺来。”一拽辔头,本来从西向东冲的,人马堆里,泼剌剌蓦然里改换方向,折往北行。他冲阵两回,虽没多少斩获,却也把敌阵虚实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路元军的头脑,鞑子副千户,便在北边!

    本来奔驰中的战马忽然改换方向,骑士的骑术再高超,速度也不免会有所下降。高延世十成的力气拿出来,弥补了马速下降带来的危险,一杆乌槊舞的滴水不进。远远近近射过来的箭矢,没有百数,也得有数十,硬是穿不透他的遮挡。除了护住自身,更有余力护住坐骑。

    有元军士卒不开眼挡住路的,他二话不说,一槊打过去,扫在马下。后边的勇士撵上,掣身弯腰,补上一刀。再后边的勇士又跟上来,负责割头。这勾当他们不知已经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少回了,一个个配合得当,便如行云流水。那胡军副千户的三两亲兵,见他渐驰渐近,急忙走马来截。

    这几个亲兵穿的盔甲较厚,高延世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枪,挥起马槊把其中一个挑飞地上。急催马赶上,马蹄践踏,将之踩死。同时左手后撤,抓住又从侧后方刺来的一柄矛戈,向前猛拉,那矛戈手攥的也紧,竟然被他从马上腾空拽起。

    要说这亲兵也着实悍不畏死。人在空中,紧抓着戈矛柄,兀自不肯撒手,还有空腾出手去拉腰边马刀。他离高延世有一个矛戈柄的长度,大约一两米,马刀肯定砍不着,大约打算抽出来,投掷过去砸高延世的。

    高延世瞧也不瞧一眼,另一支手握住槊柄,从左边肋侧斜斜向后捣出,正撞在这人的胸前,当啷一声响,打破了护心镜。那人凌空喷出一口鲜血,未及惨叫出声,高延世挑着他的左手再度向后发力,矛戈柄又端端正正击打在了他的前胸。两下重击,那人吃受不起,萎靡手软,掉落地面。随即,人头被驰奔接来的勇士割走。

    这段话讲来话长,其实电光火石。

    剩下一个那副千户的亲兵转马就走。高延世岂能容他来去如意?放下乌槊,再取长弓,因那人着重甲,脖子、后背都护得严严实实,所以第一箭射其坐骑,把他颠倒下来。掉落地上,脸露在上,第二箭中其咽喉。

    那人捂住脖子,欲待拔箭,又不敢。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铠甲,连带满手满脸,双目惊骇,嚯嚯叫着,挣扎了两下,就此死去。

    看这三人,在高延世手中死的轻轻巧巧,却在胡安之军中皆素有勇悍名号的。一下子,胡军大惊。那副千户能做到这个位置,靠的不是勇猛,而是治军有方。见势不妙,急策马奔逃。余下七八个亲兵蜂拥扈卫。

    “哪里走?”

    十余勇敢散在左右,为高延世遮掩敌人攻击。枪林箭雨下、人喊马嘶中,高延世镇定自若,开红弓,用破甲箭,箭如连珠,层层人群里穿透而过,继而连三,射落那副千户的多个亲兵。亲兵中有人拿的有火铳,放了几枪,全都射偏。又有匆忙赶过来救驾的元军士卒,带着*的,手忙脚乱地搭弦发射。利弩如电,顺着马头,与高延世险险擦身而过。

    这一箭要中了,近距离的劲弩,铠甲挡不住。高延世如果受伤,失去战力,身处敌军阵中,后果不堪设想。左右勇士无不变色。高延世哈哈一笑,道:“好准头!差点射中老子的腿。”浑没当回事儿,却不理会。

    眼看那副千户将要逃出百步之外。

    高延世仍撑长弓,有条不紊,把护在其后的亲兵一一射落,最后一箭,恰中其肩胛骨。那副千户翻身落马。高延世丢下长弓,喝令:“取其头来!”三五勇士闻声骤驰,砍杀元卒犹如屠羊,杀出一条血路,须臾,奔驰来回两百步远近,取了那副千户的头颅过来。

    万军阵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高延世麾下一卒子,勇悍如斯!

    这边那副千户刚刚阵亡,那边这胡军左翼奔回赶到。高延世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从他暴起发难,到斩首成功,总共用了不到半刻钟。敌人右翼酋首已死,而敌人的左翼又终于被调动过来。高延世目的都已达到,一声令下,身后勇士齐齐开弓,向天上施放鸣镝。

    鸣镝响处,虽刀山火海,驰奔。军令下时,纵千军万马,冲杀!

    胡军右翼的前后左右,左右众益都军马齐声大呼:“小将军高延世!”乱马交枪的阵中,高延世挑起那副千户的头颅,举槊呼应:“大宋常胜军!”跟随其侧的十余勇敢用弓、刀击甲,呐喊:“杀!杀!杀!”

    海东营垒外,养由引弓、苏白羽先前迎着奔驰过来的数百敌人时,不曾有过一下眨眼,现在却抽刀回首,奋力叫喊:“杀!杀!杀!”夹马撑蹬,两百人呼啸如雷,奔行如风,径往鸣镝所在冲去。

    不止参战的五百骑兵在大喊。没有参战的那五百高延世部下,也状若颠狂,在营内纷纷散发举刀,跺着脚,捶打胸膛,奋然高叫:“杀!杀!杀!”千人同呼,声动山岳。

    高延世,虽经常恃强凌人,言气高下,不为诸将所喜,却也正因其的骁勇冠绝,在本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将熊熊一窝,将悍,同样也会悍一窝。邓舍新编定齐军,皆从士诚旧部精锐里边抽调而出,唯独高延世、陈猱头两军,一个士卒也没调。是因为这两支军马不够精锐么?益都诸军,唯此两军最悍。却也便是正因其最悍,所以没调。调到别处,士卒不一定服气。

    望楼上,李子繁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潘贤二低声道:“大宋常胜军。”元军后阵,胡安之马惊扬蹄,他大惊失色:“小将军高延世。”惊讶的,并非高延世令下如山,而是高延世一令既下,千人同呼。士气如此高昂,杀气直冲云霄。他道:“此我军之强敌也。”

    仰观天色,日头已有一半沉入地平线下,高山落日,残阳如血。

    胡安之看左右,将佐皆面现骇容,士卒多两股战栗,当机立断:“右翼乱,左翼回援,后有苏白羽两军二百人追击。海东营内,又尚有千数步卒未动。我军奔袭三十余里,又鏖战多时,士气已疲。是本将判断失误,大意小看了高延世。且鸣金、收军。后撤十里。待明日再与之战。”

    胡安之诚然沙场老手。

    反正察罕军实力占着上风,几万人马屯驻泰安城下。高延世、李子繁只有一两千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攻打这个营垒,又并非急务。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本军士气已然受到打击的情况下,冒着失败的危险,还要继续强行发动攻击呢?

    时间多的有,不急在一时。后撤十里,调节一下士气,然后再战。

    胡安之左翼接应右翼,缓缓脱离战场。高延世与本部会合,有心趁其后撤的机会,冲杀一阵,却见胡安之两翼军马虽撤不乱,又且胡安之的后军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应变的架势,不由赞了句:“治军好手段。”

    知道胡安之已有防备。就算冲杀上一阵,怕也吃不到太大的好处。放弃了打算,也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缓缓撤回营前。

    秋风萧瑟,寒意深重。隔着遍布箭矢、血迹、尸体的刚才战场,胡安之待全军撤回,他也准备离开前,扬起马鞭,遥遥往高延世点了点。高延世虚拉弓弦,给以回应。这一场初战,开始的骤然,结束的却也快捷。

    胡安之因大意小看,姑且算输了一阵,却通过此战,了解到了高延世的勇猛及其部的剽悍善战。并且其部伤亡的数目不算多,实力未损,等再交手时,或许结果便会有不同。而高延世在此战中,也只不过牛刀小试。并且李子繁也没有上阵。待明日,营垒扎好,真要再有接战,结果如何?或许他两人依然会信心百倍。

    “李将军,观俺此战如何?”

    “飞将军不过如是。”

    高延世意气风发,仰天大笑,跳下马来,随手把那副千户人头丢给潘贤二:“潘大人,本将阵斩敌副千户一员。记在功劳簿上罢。”潘贤二瞧了瞧随他冲阵的十余勇士悬挂在马上、腰边的斩获,问道:“这些人头?”

    这些人头的主人,一大半都是高延世杀的。

    高延世不屑一顾:“些许小卒,不足挂齿。记在簿子上,没的污了本将的名声。便分与阵亡的兄弟们,做他们的功劳。得些赏钱,也好安置家人。”

    他带了十八九人出阵,回来的十二三个。其军中又与海东老卒不同,许多山东、河北的地方土著,不少家中有老有幼。阵亡者本有抚恤。功劳分给他们,又可多得一笔赏钱。这也是高延世的笼络士卒之术。

    只不过爱惜士卒,笼络军心,本是好事,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却实在不怎么好听。难为他部下军士早听的习惯,倒安之若素。潘贤二自管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是军中唯一识字的人,功劳簿不得不由他来记。

    高延世、李子繁自去一边,遣派士卒打扫战场,掩埋阵亡,收拢伤者,同时总结战果,通过适才的交战,分析敌情。

    暮色转入夜色,风卷浓云,泰岳无声。营垒中一处处打起了火把,点燃了篝火。火光熊熊,稍微驱散凉意。各部士卒,除去打扫战场的,又有做饭的,又有警戒的,更多的接着叮叮咚咚开始继续筑营。

    黄沙百战穿金甲。乱世之中,对这些百战老卒来讲,类似方才的小规模战事,寻常事耳。简直家常便饭,一点儿不值得重视。战事既然结束,那么该干什么就接着去干什么。也许有失去交好同袍的会难过一会儿,但营中的整体秩序很快恢复正常,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夜色云天,似有旱雷滚过,从很远的地方。传至此处,已然有些模糊。

    这旱雷响了好几日,一直不见雨下。有几个做饭的士卒不经意地往雷响处望了眼,手中添火的动作忽然慢慢停了下来。边儿上的士卒受其影响,也不由自主地举头去看。更多的士卒站起了身。几乎整个营中,近两千人不约而同,先后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伏在火把下,认认真真一笔一划为高延世等人记载功劳的潘贤二放下毛笔,走出帐篷。正在总结战果的高延世与李子繁同时抬头。数千人齐举首月明中。

    遥远的北方,火光冲天。不是雷动,是炮响。

    李子繁轻声道:“济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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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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