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5 三退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统军元帅名叫雷帖木儿不花。
正如赵帖木儿一样,他虽然起了一个蒙古名字,其实是个汉人,辽东人氏,小名九四。此人年岁不大,三十出头,本为关铎嫡系,为上都留守程思忠的副手,在军中向有才俊之名,文武双全,很有些名气。
关铎死后,程思忠曾有个念头,想效仿王士诚、续继祖为毛贵报仇的故事,提军杀回辽阳。劝住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正是雷帖木儿不花。
雷帖木儿不花通过各方面的消息渠道,对邓舍有所了解。他深深地知道,敌强我弱,连关铎都不是邓舍的对手,即便潘诚、沙刘二不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凭上都的万余人马,真要杀回去,怕连填邓舍的牙缝儿都不够。
故此,辽东战火不止,上都军一直坐观遥望。
短短的大半年里,在辽东的这块大舞台上,多少风流俊杰,先后或者兵败奔溃,声势浩大如搠思监、囊加歹,十万人全军覆灭。或者战没退走,地位显赫如潘诚、沙刘二,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转走安丰。
而上都军却不但能做到毫发无损,并且借机充实,万余人发展到近乎两万。雷帖木儿不花功不可没。这个人,还是很有些见识眼光的。
随着搠思监的败走,沙刘二的离去,辽东的乱局渐渐平定。尘埃落定,形势走向分明。别说雷帖木儿不花,到了现在,即使程思忠也能看的出来,日后辽东的王者,必为掩有两省之地的邓舍,非他莫属。
上都孤城在外,关铎一败,外无强援。眼下虽安,实际危若累卵。他们非常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姚好古一与他们联系,他们立刻就捐弃前嫌,忘了关铎之仇,给以积极的回应。
纳哈出兵困辽阳,姚好古请他们出军相助。
雷帖木儿不花认为,辽阳的窘困是暂时的,纳哈出攻得再急,局势再危险,只要有邓舍在南高丽、在海东的基础在,辽阳就是有惊无险。哪怕再退一步来说,假设纳哈出得手,辽阳城丢了,待南高丽战事稍歇,邓舍卷土重来,重新夺回辽阳也并非难事,最多,多费一番周折而已。
河北来的情报,说孛罗帖木儿蠢蠢欲动。自丰州获胜以来,他时时有北望之意。
上都,乃元朝的龙兴之地,漠北重镇,有极大的政治意义,且具有一定的军事意义。如果元军占领了上都,就可以连通漠南,提挈漠北,与腹里河北等地连成一片,进,可为进攻辽东的前站,退,亦可做悍蔽塞外的门户。
以孛罗帖木儿的实力,他要是真的有意北上,上都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人情、人情,有来有往才叫人情。辽阳求援,雷帖木儿不花就提议,他们应该去援助。这样,万一上都有事,也好请邓舍支援。
至于邓舍到时候会不会来支援,雷帖木儿不花只反问了程思忠一个问题:“上都有着这么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邓舍会看不出来么?他会不识轻重么?他不但会看的出来,他没准儿还会因此而生觊觎之心。可是有一点,他鞭长莫及。只要有纳哈出与世家宝在,他就抽不出手来插手上都,只能望洋兴叹。
“咱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既利用他的觊觎之心,来保证上都的安全与发展,文雅点说,这叫借东风之势,粗鄙点说,咱们要扯起海东做大旗,狐假虎威。同时又发挥我军地头蛇的优势,不给他插手的机会。”
要达成雷帖木儿不花的这个目标,最关键的因素,不在上都,也不在海东,而在纳哈出、世家宝的身上。
简而言之,需要保持辽东各方的均势。一方面,要保证邓舍占据上风,另一方面,更要保证纳哈出、世家宝不致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既使得邓舍有余力帮助上都,又使得他受辽东元军的牵制,无暇插手上都。
由此原则出发,也就基本定下了雷帖木儿不花驰援辽阳的作战目标:不求杀伤,不是击溃,更不是歼灭,击退纳哈出,解围辽阳即可。
有句话说: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当雷帖木儿不花的军队横穿过辽东大地,出现在辽阳城外、逼近纳哈出右翼大营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他似乎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果。他了解了己方,却远远未能了解敌人。
纳哈出的右翼,布下了内外十八层连营。看起来声张势大,临敌对阵,却一矢未发,不战而退,根本不给雷帖木儿不花故意放水的机会,转瞬间,接连溃退了三座营寨。
——要知道,此时天近三更,上都军刚抵达城外,不仅营寨未扎,甚至还没与城中联系上呢。
元军溃败的速度,简直令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惊讶的无以复加。如果非要找一个词语来形容,“望风而遁”,实在是最佳的诠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让雷帖木儿不花怀疑,这场面到底是因他的上都军到来而造成的,还是因为邓舍的海东援军大部队到了。
他从上都只带来了五千人马。纳哈出单只右翼就有八千余人。
他驱马登高,四下远望。整个的战场上,一层层的营寨接连被溃卒踢翻的篝火、扔掉的火把点燃,火势连绵不绝,黑烟腾腾,火光冲天。视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不顾一切奔溃逃窜的元军。到处人惊马嘶,放眼辙乱旗靡,元军的阵地乱糟糟一片。
这边看,成百上千的步卒,哭爹喊娘,丢掉手中的兵器,为了能跑的更快一点,解去身上的盔甲。那边看,一股股的骑兵,拼了命地打马,浑不顾前边是谁,马蹄奔腾,掀起烟尘滚滚。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右翼的十八座连营,接连通透。
到的最后,前边营寨未乱,后边的营寨已经打开辕门,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或往前冲,或往后跑,有的从辕门出,有的翻过营墙。他们便如一股洪流,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奔涌向了中军大寨。偶尔有军官试图阻止,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激起一点涟漪,很快消失无踪。
上都军的一个军官策马上来,倒抽一口冷气,道:“鞑子夜惊炸营了。”他问雷帖木儿不花,“元帅,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眼见溃退的元军即将要冲入他们的中军大营。仓促无备之下,八千多人一起冲,十座中军大营也能被他们冲垮了。辽阳城中的陈虎不是傻子,他绝对会趁机出城反攻的。元军“大溃”、乃至“全军覆灭”的局面,基本已经确定,不可扭转。这虽非雷帖木儿不花的本意,但他总不能调转枪头,去协助元军攻打海东吧?
这一场胜利来的太快,快到他莫名其妙。他百思不得其解,苦笑一声,道:“传令,三军急进。右翼向右兜转,包住鞑子的南面,鞑子有朝这个方向逃窜的,格杀勿论。左翼网开一面,对往沈阳方向逃窜去的鞑子,悉数放开道路,不必阻拦,防止其走投无路、临死反扑。中军突入,不求杀伤,唯以驱逐为务。”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士卒,多为老卒,训练有素。雷帖木儿不花的命令一下,各部、各营即有条不紊地投入了作战。
辽阳城中,鼓角齐鸣,三声炮响,陈虎一马当先,亲率四千精锐,手执火把,横端枪戈,如下山的猛虎,直扑向纳哈出的中军大寨。纳哈出从睡梦中惊醒,他匆忙整束起铠甲,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没穿着鞋,跳着脚冲出帅帐,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右翼为何乱了?谁人冲的营?谁人冲的营?郭勒,郭勒呢?”
郭勒是右翼统帅。
侍卫同样的仓皇,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回答道:“不知所踪。”
“乃剌吾呢?”
乃剌吾是左翼统帅。
“海东的女真骑兵也突然来袭。乃剌吾将军正在左翼与之奋战。”
“女真骑兵在左翼,右翼来的谁人?”
“似为上都军马。”
上都来援辽阳,纳哈出对此有所耳闻。他专门派的有斥候,早已探查明白,上都军只来了数千人。区区数千人,长途跋涉,初来乍到,就能冲的动他右翼近万人的营寨?纳哈出不可思议,暴跳如雷:“去把郭勒寻来,他怎么带的军?……”
“我军连日攻打辽阳不克,困顿城下。海东的女真骑兵,旬月内,连着劫了我军四次粮道。军中乏粮,军心惶惶。且潘诚兵败身亡。世家宝久攻惠和不下,损兵折将,关世容既灭潘诚,回师辽西,他越发不是对手,前日退回了大宁。辽东三路军马,如今只剩下了我军一路。士气更加不振。
“军中有传闻,海东红贼已经平定了南高丽,不日大军即将北上。也许,右翼的士卒们把上都军马误认为了是海东的援军。——,相爷您也知道,上都的红贼与海东的红贼同出一脉,打的旗帜相差不大。”
“哇呀呀!气煞某也。来人,本相要亲去右翼。”
纳哈出从侍卫的手上抢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待要奔出,又回头恶狠狠下达命令:“郭勒!”点了两三个人,“你们,去把郭勒找着,就地处斩,把他的首级悬上高杆,通传三军,以儆效尤。”
他虽然急怒,脑子清楚。右翼炸营,已经快冲到中军了,要约束住溃卒非常不易,非有大的震慑不可。郭勒的脑袋,自然就是震慑右翼诸营的最好选择。
那几个侍卫应诺而去。他引了数百亲卫,纵马奔驰,没行出多远,突然听见辽阳城中炮声阵阵。众人抬眼观看,见辽阳城门大开,一杆大旗斜出城门,火把映衬,旗帜红底黑字,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陈”字。
陈虎挟弓腾马,领了数千虎贲,滚滚腾腾,喊杀震天,径自往纳哈出的中军撞来。
纳哈出催马的动作不由为之一滞。中军有他坐镇,暂时来说,秩序较之两翼好上许多。前营有两个将校打马迎出,欲图截住陈虎。陈虎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若流星,那两个将校左边一人应弦而倒。右边那人转马要走。陈虎不急不忙,将夹在手指间的第二支箭搭上弓弦,轻轻一放,那人翻身栽倒。
陈虎两箭射死两人,手上的第三支箭,射落了元军前营的军旗。这时,他距离出营元卒的最前一排,尚且有将近百步之远。百步穿杨,三发三中,箭术之妙,简直神乎其神。
元军之前营,士卒人等无不心胆俱裂。右翼的元军溃卒,冲到了中军的营外。左翼的海东女真骑兵,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前边捉了乃剌吾!”
千营万寨火势漫,海东士气冲霄汉。夜满辽阳千嶂暗,齐声唤,四面八方红旗乱。元军之前营、元军之中军、元军之数万之众,遂再无斗志,纷纷丢盔弃甲,掉头就跑。右翼冲乱了中军,左翼放弃了抵抗。三军合流,如落入网中的大鱼,左右挣扎,奔窜狂呼,竟不反顾。
陈虎麾军急击,纳哈出兵败如山倒。
他慌不择路,东奔西突,天亮时候,逃入了东牟山附近的一处芦苇荡中。此时东方红日初升,一行人马蹄仓促,惊飞起满河的野鸭。他转顾左右,所从者不过数十人,星星点点,散布芦苇丛中。那芦苇足有半人多高,遍布水湾,茂密如林。
纳哈出悲从中来。这一仗,败的太过稀里糊涂。
他既羞且愤,抽出短剑,欲要自刎。边儿上一人,眼疾手快,伸手将他短剑夺下,滚下马来,拽着他的马鞍,叫道:“相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兵家胜负,实属寻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纳哈出的兜鍪,在逃命的路上不知何时丢掉了。
他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勒马河畔,仰天长叹,道:“可一、可二,不可三。某数月间,连败给邓逆三次。两次征召而来的十万蒙古男儿,伤亡殆尽,如今只剩下了你们。某更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秦末汉初西楚霸王穷途末路时曾经说过的话,他援引过来,用在这会儿还真是十分的贴切。
此正为:沈阳两召蒙古军,邓舍三败纳哈出。
第一次,纳哈出围城辽阳,邓舍围魏救赵,先败高家奴,救出毛居敬。然后,毛居敬回师救援,许人献策,以地道、火攻大破纳哈出。第二次,囊加歹、搠思监兴兵来犯,纳哈出起而响应。陈虎、庆千兴指挥如意,赵帖木儿策反乾讨虏军,二败纳哈出。这一次,海东女真骑兵断其粮道,上都军千里驰援,海东又三败纳哈出。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邓舍会发展的这么快,第一次不管辽阳,舍关铎而奇袭盖州,与高家奴里应外合,邓舍或许会命丧他手。
如果第二次,他早一点判断出邓舍的实力占据上风,不理会囊加歹、搠思监的命令,按兵不动,保存实力,留到今日,趁其征伐南高丽的机会,用养精蓄锐之师,尽起十万之众,奇袭猛攻辽阳,也或许,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至少,不会在海东女真骑兵断绝其粮道的时候,不会出现缺乏足够的机动力量,无力彻底将之驱逐,最终导致军心不稳的情况。
可惜,正如雷帖木儿不花只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果一样。事后诸葛亮好当,先见之明难有。纳哈出追悔莫及。
更气人的是,他三次大败,没有一次是直接与邓舍交手的。纳哈出百般滋味缠绵肠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恨恨痛骂道:“邓逆个土贼!”远处杀声渐近,众人拥着他,拨马转走,仓皇径奔沈阳城。
三天后,纳哈出收拢残军,数万众只余下了八千人。
六天后,西边传来了一个消息,更叫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6 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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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朝阳东升,徘徊在尸山血海、狼藉沆瀣的战场之上,雷帖木儿不花不由叹道:“时也?命也?”
辽阳一战,纳哈出的数万元军,回去的只有数千。从今往后,莫说上都还有指望借助其来平衡辽东态势的意图,只怕沈阳自保也难。可以说,雷帖木儿不花火中取栗的如意算盘,还没有得以正式的实施,便已经宣告夭折。
他哭笑不得。
这不能说是他的失算。堂堂数万大军,站着不动任人砍头,也得杀好几天,谁又能想的到,就这么忽然一下子灰飞湮灭了?而起因,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数千的上都军误认为了海东的援军大部队。
雷帖木儿不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时也?命也?运也!”
他找不来答案,只能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到气运上。或许,海东气运正旺,这是真的,没有人可以肯定的知道。然而,很快的,雷帖木儿不花就能发现,上都与沈阳的气运不太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几天后,随着雷帖木儿不花到达平壤,一封来自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到了邓舍的面前。
海东与纳哈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知了:奉元帝之命,屯驻大同的孛罗帖木儿亲率三军,兴师动众,兵发上都,其前锋已经抵达了兴和。
兴和,位处大同与上都之间。距离上都约有五百里,距离大同也约有五百里,同时距离大都也差不多是五百里,正处在大三角的中心。
战略地位较为重要。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在此地“胡服骑射”。北魏初年,北魏道武帝为防御来自北部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柔然之侵扰,在山西、河北、内蒙古的边境一带设置了六个军镇,兴和附近的柔玄镇是为其一。北魏正光四年,六镇兵民揭竿起义。起义失败后,六镇故地成了一片废墟。
昔日的军事重镇,今日又成了鏖兵的所在。
平壤迎宾馆内,雷帖木儿不花坐立不安,他懊悔不迭。
兴和到上都有五百里,看起来很远,可是漠南的地势基本一马平川,河流也很稀少,基本没有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重地。且兴和一带,皆处于蒙元的势力范围之内,不存在人为的阻拦,如果孛罗帖木儿纵军疾驰的话,用不了十天,就能从兴和杀到上都城下。
上都城中虽然还有一万余的军马,老卒却不多,多半为招募不久的新卒。程思忠勇而少谋,没有雷帖木儿不花的辅佐,就凭他,能不能抵挡的住孛罗帖木儿?答案不言而喻。若无外援,上都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儿。
想到这里,雷帖木儿不花不觉又有些侥幸。
尽管驰援辽阳的结果大违了他的本意,——纳哈出受到了重创。可不管怎么说,天大的一份人情,他送给邓舍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时过境迁,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现在再也没有甚么平衡辽东的念头,也没了狐假虎威的奢想,不再以纵横、权谋家自居,改行做了说客,连着求见邓舍了两次,一门心思想要说动邓舍,只求他赶快调回精锐,援助上都。
邓舍召集文武群臣,商议此事。
众人意见不一,有赞成支援的,说道:“孛罗帖木儿乃鞑子的悍将。去年的丰州一战,他歼灭关铎部数万。主公的义父也没在此战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可以称之为我海东的生死大敌,与我海东结有生死之仇。今番,他又来取上都,上都若失,则我辽东门户大开。
“因此臣以为,无论于公于私,我军皆当援之。”
有反对的,说道:“臣闻听,孛罗帖木儿在大同,奉鞑子皇帝之旨,设大都督兵农司,兼领其职,下置十道分司,专督屯种,已有一年。所得收成,除输送大都所用,多半留在军中,供其自需。山西富庶之地,其年前之收获必然甚多。
“收获多,则粮足。粮足,则有士气。有士气,则有斗志。兼且他挟年前丰州大胜之余威,怕更加气贯长虹。对比我军,连年征战不休,辽东战局方定,至今南高丽战事未休。以我之疲卒,仓促应战其精锐,臣以为,胜算小而败算大。
“兵法云:将不可因怒兴兵。主公不可不审察之、慎思之。”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一个问题,不同的角度出发,得出的结论就不一样。邓舍闭着眼睛,斜靠在软榻上坐着,一手支头,一手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把手,听着群臣互相激烈地辩论。他不怕他们辩论,相反的,他们辩论的越激烈,他越高兴。
因为,兼听则明。只有他们辩论地激烈了,争论地深入了,敌我的优劣才能被分析的透彻。才有助于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赞成支援的一方,有一人出列驳斥反对者提出的论据。他说道:“孛罗帖木儿有大都督兵农司,我海东亦有屯田军。若以比粮足,而论士气之高低。请问刘大人,大同之粮,岂有我海东之丰?此其一。
“孛罗帖木儿部固然年前丰州获胜,士气甚高。
“但我海东,年余来,先取辽阳,近得王京。主公帅旗指向,连克重镇;我军铁蹄到处,所向披靡。高丽之伪主王祺,今成我阶下之囚;蒙元之国王囊加歹,早成了明日黄花。纳哈出空有北地蒙古十万部落,三战三败,咫尺天涯,不能南下一步。我军虽然久战,士气亦然前所未有的旺盛。此其二。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未听闻过正该鼓气之时,偏生大步后退。臣也不才,伏唯请主公明断。”
说话这人年约四十,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原名杨柁,新近改了一个名字,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唤作杨行健,字自强。他本为辽东汉人,耕读传家,是邓舍新得不久的一个才俊,现任行省检校所检校官一职。
“杨大人此言谬哉!”
他话音才落,反对支援上都的一方,即立刻有人高声反驳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我平壤距离兴和,远近何止千里,距离上都,亦有千里之遥。杨大人通方之士,向有才俊之名,难道没有读过《汉书•韩安国传》么?
“‘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
“兴和至上都沿线的城池多为鞑子占据,我军若纵向鱼贯前行,则有受迎击或腰击之患;横向数道并出,则有被隔绝或抄袭之忧。疾则粮乏,人马走的太快,粮草定然跟不上。徐则后利,人马走的太慢,就会丧失战机。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兵法云:遗人获也。汉武帝不从韩安国之言,故有马邑之败。臣故曰不该援。”
反对这人名叫刘世泽,也是邓舍新得的辽东士子,与适才的那位“刘大人”是兄弟。“刘大人”名叫刘世民,两人都来自盖州,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刘世泽为弟,现任行省架阁库的管勾。刘世民为兄,与杨行健一样,亦然任职检校所,做的检校官。
刘世泽所说的反对意见,后半截悉数引自《汉书•韩安国传》。“遗人获也”的意思,就是说主动送士卒给敌人俘获。
“此为死读书也。《汉书•韩安国传》所述,乃论汉与匈奴的关系。当其时也,匈奴骑兵占据上风。尽管如此,若非因汉军的一个亭尉被俘而向匈奴供出了汉军的全盘伏击计划,导致汉军马邑设伏遭到失败的话,只怕匈奴的单于也难以逃脱。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之局面,实则迥异与彼,与那时的情形截然不同。我军跋涉千里,孛罗帖木儿何尝不是?彼汉之马邑,匈奴为主,汉为客军。今之上都,程思忠为主,我军与孛罗帖木儿皆为客军。此其一也。
“孛罗帖木儿有沿线鞑子所占据的城池可为呼应,我军亦有惠和、武平等地的城池做为后援。假若有不测的军情,则惠和、武平乃至辽东的驻军,随时可为接应。怎么会有受到腰击之患以及隔绝、抄袭的危险呢?此其二也。
“如今,世家宝已退,纳哈出也败,有辽阳做为支撑,用广宁以为中转,我辽左、海东之粮储,一路畅通无阻,更随时可以运往前线。并且,武平等地也有不少的存粮。又怎么会有‘疾则粮乏’的忧患呢?此其三也。
“上都有程思忠的万余人马,孛罗帖木儿长途奔袭,定然难以速胜。程思忠坚守城池的越久,我军越可得利。何来‘徐则后利’之说?真不知刘大人是为何竟出此言!此其四也。
“兵法云:凡战,智也。斗,勇也。今当大敌,正该殚精竭虑,鼓勇向前。刘大人不思效股肱之力,反而未战先言退。臣不知其可也。伏唯请主公明断。”
刘世泽伏地顿首,说道:“臣虽书生,亦可为主公提三尺剑,杀敌阵前。此匹夫之勇也。臣既蒙主公不以臣卑鄙,拔擢田亩之间,荣登行省之堂。身受君禄,沐浴君恩,岂敢不尽忠竭能?兵者,凶器也,动则置生死之地,不可不察。谋国应以老成,岂可因为逞一时之勇气,而致三军入险地?
“直抒己见,不避君怒。此臣之勇也。
“臣闻,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况千里耶?南高丽战事未息,即调精锐北上。臣又闻,兵法云: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士卒身强力壮者先到,疲弱者滞后掉队,这种做法只会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能够到位。”
刘世民也出列跪倒。兄弟两人叩首不起。
持正反两方意见的,其实不止他们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争执得更加热烈,只是他们多为粗人,说不出类似的抨击话语,——杨行健“不知其可”四个字,杀伤力很大的。因此,看似反而不如文官儿们吵的厉害。
邓舍睁开了眼睛,从软榻上下来,亲手扶起了刘氏兄弟。
他笑道:“你们双方讲的各有道理。就事论事,何必如此?‘老成谋国’,正该如此。杨大人‘鼓勇向前’,我亦深以为然。”他转望姚好古与洪继勋,他们两个人一直没参与讨论,保持沉默。他问道:“该‘老成谋国’,抑或‘鼓勇向前’,两位先生,是何见解?”
姚好古肃手,请洪继勋先讲。
“杨大人,两位刘大人,包括诸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最关键的一点,你们却没看出来。”洪继勋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他白衣飘飘,朝邓舍拱手一揖,请求道:“臣请主公,示辽东地图,与臣等观看。”
邓舍拍了拍手,侍卫们取来地图,悬挂墙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走近图前。他倒提扇柄,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请看,诸公也请看。此为上都,此为兴和,此为辽阳,此为我行省最西边的惠和、武平。请问诸位,上都距离惠和,有多远?”
“不足五百里。”
“再请问诸位,孛罗帖木儿由兴和至上都,只需数日。他若从上都来惠和,又需要几日?”
这个问题好回答,有雷帖木儿不花的现成例子在。从上都到辽阳,雷帖木儿不花总共走了十来天,这还是他为避开沿途有元军驻守的城池,而绕走远路的结果。有人回答道:“五六日内。”
“又再请问诸位。设若我军不援上都,程思忠可守得住么?”
“守不住。”
“又再再请问诸位。设若孛罗帖木儿夺取了上都,以之为跳板,转而进攻惠和。惠和南有世家宝,北临孛罗帖木儿,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但是我军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援助之。”
“然也。我军当然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往援。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以孛罗帖木儿军势之盛,粮草之丰,士卒之精悍,勇将之如云。我军与之交战,胜算有几?”
“五五之分。”
“然也。是我海东才驱北地纳哈出之狼,又迎来西边孛罗帖木儿之虎。自此,西线不宁,战事不止。是我海东千辛万苦才有的大好局面,不及休养生息,必将再度陷入兵火连绵。而今,北边的纳哈出虽败仍存,又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南边的南高丽至今尚且未曾全部平定。他们会不会因此蠢蠢欲动呢?如果会,将奈之何?”
“西线,我大可与之交战,防御边境。北边,我大可趁势急进,彻底剿灭纳哈出。南边,我大可挟持丽王,以令地方,徐徐安稳之。待纳哈出灭,南高丽定,然后卷全辽、海东之力,寻孛罗帖木儿决战。”
洪继勋不置可否,道:“又再再再请问诸位,北边灭掉纳哈出,我辽东就要直接面对漠南、漠北的诸蒙古部落。蒙古,非我族类,视我如仇,北边的战火会因我海东消灭了纳哈出便就此停止么?
“西边战火不止,有如此的强敌虎视眈眈,窥视一侧。我海东又怎有余力、精力来‘徐徐安稳’南高丽?”
“这,……”
洪继勋晒然一笑,转对邓舍,道:“以臣之见,救上都,即保辽东。弃上都,即弃辽东。至于诸公所忧者,不外乎道远、粮草、兵疲。适才杨大人说,可以惠和、武平做后援,以为接应。又说,可以广宁为中转,运辽左之粮储。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先生以为呢?”
“臣不以为然。粮秣转运,道远则浪费的多。千里负担馈饷,率十余钟致一石。五百里减半,运一石粮食,道途浪费、用给民夫的消耗,至少就需要数十倍于此。孛罗帖木儿亲提大军,往攻上都,我军要去救援,非三万人不可。
“三万人的军粮,需得多少?我海东去年一年的收获,多半已经用在了南高丽的战事,所剩的粮草委实难以维持数万人的远征。就不说兵疲,只说这一条,就不可行。故此,臣不以为然。”
他既点出了救援上都的重要性,又不支持派军前往。有点儿自相矛盾。
邓舍正准备接下来继续询问。堂外毕千牛进来,禀告雷帖木儿不花又来求见了。邓舍道:“何其急也。”摆了摆手,示意先不要叫他进来。
军议讨论到现在还没有得出结论,放他进来也于事无补。毕千牛待要出去,邓舍又将他叫回,沉吟片刻,道:“告诉他,我正商议军情。请他稍安勿躁,暂且多等片刻。稍后,我即可给他答复。”
毕千牛自应命而出。
“先生言战,又不支持往援。究竟何意?请说分明。”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7 高州
洪继勋却不先说,而是打了一个譬喻。
他说道:“譬如蛇、鹤相搏。蛇匍匐于地,曲颈昂首,蓄势待发,欲动而不动,似守而如攻。即便如鹤,可以乘风翱翔,看似攻守自如,它也不敢贸然出击。兵法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蛇,就是这样的呀。
“今,孛罗帖木儿提精骑,驰骋漠南,左有丰州等处呼应,右有辽西以为策应,后有大都、大同为依,转瞬千里之地,如入无人之境。他,就好比是鹤。我军若要胜之,我军若要救援上都,唯有一策,便是如蛇。”
“如何为之?”
洪继勋转回班次,端起案几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遥遥点向地图,说出了两个地名:“高州、遮盖山。”
“高州?遮盖山?”
堂上诸臣交头接耳,有疑惑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恍然大悟的,有会心一笑的。
高州与遮盖山,即今日的赤峰一带。
赤峰,位处辽阳行省与中书省的交界地带,西北是大兴安岭的南麓,西南由燕山山脉环绕,东南是由喜老图山脉形成的天然屏障,潢河贯其东西,土河纵穿南北。其地三面皆山,两河汇聚成的水系遍布全境,可谓山环水绕,唯有东北一面紧靠辽河平原。
“高州、遮盖山沿线,邻近武平、惠和,本有鞑子探马赤军驻守。年前囊加歹一败,牵连此地,目前的驻军不足三千。其地距离上都约有四百余里,沿途道路通畅,没有山川关隘的阻碍。轻骑驰行,五日可达。
“我军若得此地,则盘蛇之势形矣。”
洪继勋放下茶碗,睥睨群臣,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为什么说得了此地,盘蛇之势就形成了呢?诸位且看:高州遥观上都,横连兴和。孛罗帖木儿若屯军不动,则我亦屯军不动,坐观即可。孛罗帖木儿若敢悍然攻袭上都,则我可横绝而出,抄其后路。如此一来,我军既避开了与他的正面作战,又似守而如攻,后发制人,这不就是如蛇一样的善守善攻了么?
“兴和与上都之间,有一块地方,名叫察罕脑儿。鞑子在此设有宣慰司,是蒙元北部最大的牧场之一。昔日关铎路过,曾攻打、掳走军马甚多,剩下的依然不少。更妙的是,便在去年七月,鞑子皇帝应奇氏之请,将这块地方拨给了资政院,成为了奇氏的私产。
“孛罗帖木儿只要敢动,我军就可以出高州,奔袭察罕脑儿,断绝他的后路。同时,趁机掳掠牧场中的骏马及当地的牧民。察罕脑儿遭到兵火,奇氏必然会给孛罗帖木儿造成压力。我军双管其下,孛罗帖木儿能坚持多久?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军断绝其后路不成,有高州在手,我军可以抄纳哈出的粮道,难道就不可以抄孛罗帖木儿的粮道么?我军的运粮难,就变成了他的运粮难。此其一。
“我军若长途驰援上都,则我为疲兵。我军若屯驻高州,则孛罗帖木儿远袭上都,他就变为了疲兵。主客之势顿异。此其二。只要打下高州,主动权便处在了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军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么?
“以上两条是近利,打下了高州,最主要的是对我海东有远利及中利。”洪继勋整了整衣冠,朝邓舍拜倒,道,“臣筹思已久,本待南高丽平定,再向主公提出此议。既然适逢上都求援,也不妨将此议提前。”
邓舍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他往下分析。
“前辽时,辽之上京与中京均在高州、遮盖山附近。这一带地方有‘千里松林’的美誉,其境内、周围草木茂密、山野葱茏,良田万顷,土地肥沃。不但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也有极大的经济意义。此远利之一也。
“由高州向南,有两条大道可直通大都。打下高州,借助其周围山势的环绕,筑造壁垒,建筑工事,可以助我海东夺取眼下的战场主动权为轻。等到战事稍微平定,还可以在高州的基础上,便在高州与遮盖山之间,筑土成墙,打造新城,助我海东夺取将来的战场主动权为重。
“臣敢断言,只要高州一下,新城一成,漠南、腹里与我海东的攻守之势,必然就会改变。我海东就占据了上风。
“且由高州向南,又有三条大道通往辽东各地。
“其中一条,经辽阳、连山直达双城。有现成的道路、驿站,我海东只需要稍加修葺,便可投入使用。辽阳,是我海东的省治,双城,更为我海东兴起的基础。三地连成一线,加上辽阳通往辽左、辽阳通往平壤的辐射道路,可谓以点引线,以线牵面,可攻可守。
“如何说可攻可守?我军得了高州,日后若无战事,有高州屏障在前,譬如盾,可守。若有战事,倾两省之力,汇聚一点,有高州冲击在前,譬如矛,可攻。这就叫做可攻可守。辽东、海东,整个的也就会由此而浑然一体,进退自如了。此其远利之二也。
“由远利之二可见,高州、遮盖山一带,实为我辽东之门户。打下了高州,就等于守住了我辽东的门户,同时也就等于打开了腹里的门户,也等于打开了漠南的门户。高州的东北面接连平原,上都有事,我军数日可到;上都无事,我军也一样数日可到。此其中利之一。”
堂上的皆为行省重臣,洪继勋赤裸裸不掩饰对上都的觊觎之心。什么是“上都无事,一样数日可到”?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打下了高州,上都就处在了辽东的势力范围之内,随时能够染指。
包括杨行健、刘世民等人,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觊觎而感到惊奇。因为在场的诸臣人人心知肚明,上都的地位很重要。就冲它的政治意义,也不能任其长久地处在掌握之外。
只是不知,如果这番话叫候在堂外的雷帖木儿不花听见了,他会生何感想?还会不会这么急迫地求海东援助?也许,即便他听见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小势力在乱世之中的无奈。早早晚晚,他们不是被元军消灭,便是被辽东吞并。形势比人强。
“打下了高州,我军就可以不必再忧虑塞上、漠南、腹里的鞑子,能够集中全力平定南高丽。攘外必先安内,内部既安,接着便可攘外。是先定纳哈出,抑或先灭世家宝,到时候,自可视时局的变化再做出决定。此其中利之二。”
“好,好,好!”
邓舍霍然起身,连道了三声好,他疾步走到地图前,找到高州与遮盖山的位置,点了两点,细细观看多时,转过头来,问道:“洪先生的高论,着实振聋发聩。诸位以为如何?……,姚先生,你以为如何?”
姚好古自甘不如。洪继勋把救援上都、攻占高州的重要性说的淋漓尽致,他没有太多可补充的地方。
他道:“洪大人崇论宏议,实在巧发奇中,别出心裁,令人不由拍案叫绝。臣深表赞同。且附洪大人的骥尾,臣有两点小小的见识,说出来,请主公参酌,请诸公议论。”
他非常的谦虚,向邓舍行个礼,冲众人抱抱拳,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臣以为,上都当援。除了洪大人及诸公讲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雷帖木儿不花千里驰援,来救我辽阳。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情谊做出来了,且上都与我结有盟约。如今上都有事,我海东若坐视不救,奈天下英雄何?不救上都,是为无信。
“程思忠部与我海东,本来源出一脉。军中老卒,彼此多有相识。尤其关平章的旧部,辽阳的降军,比如许人、李靖诸将,更与他们多有朋友乡党。不去救他,奈军中老卒何?他们会怎么想呢?此为不仁。
“上都军与主公,虽然现在彼此互不相属,毕竟同殿称臣,不去救他,奈安丰朝廷、山东行省何?他们又会怎么想呢?是为不忠、不义。综上所述,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再大,上都是一定要去救援的。我海东绝不能落下不忠、不义、不仁、无信的恶名。”
安丰朝廷会怎么想倒也罢了,山东的看法至关重要。军中老卒的议论更加重要。宣示天下海东有信,讲诚信,让别人一提起来,翘大拇指,发自肺腑地称赞,夸奖海东说到做到,使人觉得诚实可靠,这一点最为重要。
邓舍喟然叹道:“知我者,姚先生也。”
洪继勋虽与姚好古的判断相同,都认为必须救援上都,不可置之不理。但是,洪继勋的出发点以功利为主,姚好古的出发点则较为侧重名声。他两人的性格不同,产生这种认识上的区别也是必然的。
姚好古逊让两句,接着说道:“救援上都既然是必须的,那么怎么救援?臣非常赞同洪大人的建议,应该舍上都、取高州。此为敲山震虎之计。
“正如洪大人所言,高州、遮盖山挨近武平、惠和,驻军不过数千。我军如果决议攻打高州的话,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人马。但只辽东现有的军队就已经足够了。
“关世容围剿潘诚成功,得潘诚部降军近两万人。其中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卒有一万余人。日前,主公已经传令,命陈虎、关世容负责将之整编。受潘诚裹挟的壮丁悉数放还归乡。老卒里淘汰弱者,发往屯田;留取菁华,重新建军。以二者存一的标准,可得五千人。
“加上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并及闾阳等地的驻军合计近万人,辽左等地的屯田军万余,关键时刻都可以用的上。有此三万多的兵力,不需调南高丽的精锐北上,攻克高州,便早已绰绰有余了。
“洪大人的建议,可谓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已经非常完善了。不过,臣还有一个提议。早些时日,臣奉主公之命,与上都程思忠及蔚州的杨诚联络。上都自不必待说。那蔚州的杨诚,臣也已经和他联络上了。
“蔚州,在大都与大同之间,处在兴和之后。尽管杨诚的势力不算太大,并且他才得蔚州没多久,但是,到底算钉在孛罗帖木儿后路上的一个钉子。我军打高州的同时,是否可以派个信使对他晓以利害,从而促使他出军,也能助我海东一臂之力,缓解我军稍许的压力?
“臣的两点小小见识,便是如此。是否得当,能否施行,还请主公决断。”
群臣悦服。
邓舍大喜,道:“是否得当?我看很得当。能否施行?我看能施行。请我决断?诸公若无异议,便按两位先生之策,就此定下。如何?”
群臣自然再没有半分异议,一致通过。
“请雷元帅进来罢。”
雷帖木儿不花进来,伏地叩首,行过大礼。
邓舍殷勤让座,将群臣商议的意见转告他知。雷帖木儿不花一听,当即明白,邓舍的整套救援方案,名义上是救上都,实则为海东打算。既得了名,又得了利,真是名利两全。他的计划若能得到的顺利实施,即便击退了孛罗帖木儿,恐怕上都也难以再逃出他的控制了。
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提出用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马做为前锋,以为攻打高州等地的先驱。这不明明就是让雷帖木儿不花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的么?可他还能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雷帖木儿不花空有“智囊”之誉,机关算计,挡不住邓舍的势力强横。
当然了,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他完全可以拒绝邓舍的要求,独自引军回去,更甚而,他可以说动程思忠投降元军。但是这可能么?更不可能。邓舍对上都再有觊觎,他毕竟是自己人。雷帖木儿不花也许说不出民族大义之类的慷慨激昂话语,但是邓舍与孛罗帖木儿两方谁远谁近,他还是清清楚楚、是非分明的。
宁与族人,不与鞑虏。
况且,他从辽阳一路来到平壤,沿途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与昔日关铎在辽阳的时候截然不同。较之上都,两者的相差更不可以道里计。
他这个人,是很有些雄心壮志,想要做出番事业的,目睹如此景象,又见海东文武济济,很有一番新兴的气象,不由地就收起了最初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改而想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自保,眼见上都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或许,投靠海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情愿,干脆地接受了邓舍的方案。
——
1,攘外必先安内。
宋初,赵普给宋太宗上的折子中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2,赤峰。
赤峰的面积很大,是仅次*市的世界第二大城市。占地面积九万多平方公里,相当韩国的国土面积。*市的总面积有二十六万多平方公里,相当山东与江苏两省的总和。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8 刘杨
“攻打高州,意义重大。我欲亲自带军前往,诸位以为如何?”
邓舍很久没有上过沙场,终于忍耐不住。洪继勋把高州的重要性剖析的明明白白,能否成功地占据它不仅关系到救援上都的成败,更关系到辽东日后的发展。
邓舍能从一个百夫长坐到两省长官,虽有时势的成分在内,大多却也都是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的,事必躬亲早养成了习惯。尽管随着地盘的扩张,他渐渐地已经无法做到事必躬亲,学会了适当地放权给臣子们,但是如此大事,假之于诸将之手,他委实不能放心。
上阵杀敌也是一种乐趣。
与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意图,给以巧妙的还击。诱使敌人一步步上了自己的圈套,围剿之、歼灭之。俘获敌人的主将,使其匍匐脚下。拔掉敌人的军旗,缴获为战利品。夺走敌人的土地、得到归降的军民。这样的成就感,言语无法形容。
尤其在敌人又是异族、本民族在他们的统治下已经忍辱偷生许多年的时候,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蹂躏昔日的强者,重现大汉的荣光,翻身做主人,更能叫人有一种自然而生的自豪感与扬眉吐气的骄傲。
当这种自豪与骄傲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产生一种责任感。
责任感不是与生就来的。有基础,谈理想是值得尊敬的。没有基础,谈理想是令人发笑的。有了实力讲责任令人敬仰;没有实力去讲责任,只能是空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什么需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因为降大任,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邓舍如今的心态,就正在逐渐地向这个方向改变。
他在军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海东更是形同诸侯。他可以听从别人的意见,但凡是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阻止。
洪继勋不发一言,只是请求随他一起上阵。
姚好古老成持重,明知不会起甚么作用,依然尽力劝解道:“主公贵为海东之主,千金之躯。当避免涉足险地。兵者,凶事也。且将来的高州一战,若无变局,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主公何必亲力亲为?择一大将统军,厮杀在前,主公运筹帷幄,调度在后。事若有急,也可权变。岂不是会更好一点么?”
“文华国、陈虎、赵过、关世容、张歹儿诸将,或领兵在外,或坐镇一方。此次攻打高州,事关重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非我亲去不可。”邓舍亲自前往,还有一个好处,——能够显出他对上都的重视。为了援救盟友,连主帅都亲自上阵。这话要传出去,对名声大有好处。
“而今,辽阳战事才息,士卒们需要抚恤、犒劳、赏赐,辽阳城被毁坏的部分,需要修葺。南高丽方面,主公虽已定下挟丽王以令地方的策略,具体的实施还没有正式开展。倭人那里,刘杨近日才又传信来,说长野四郎等大破南高丽水师,声势益张,越发骄纵,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千头万绪,都需得主公统调。主公若轻离平壤,各项工作势必陷入停顿,该如何是好?”
“辽阳方面,我已命陈虎全权负责办理。南高丽方面,与丽王签署盟约以及总统府与总理府的设立,种种细节可交给你来办理。”
邓舍应洪继勋之请带他去前线,把处理南高丽的事儿交给与高丽没什么关系的姚好古,并非他的突发奇想。即便前线没战事,他也早已决定要把此事交给姚好古来办理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点小小的权术运用。
上次的整顿海东吏治,便是洪继勋主要负责的。这一次整顿南高丽,新增两个衙门,不可能一个总统文华国,总理河光秀两个人就够了,势必要充实许多的官员。主官可由邓舍亲点,辅官并及吏员怎么办?几十个人,邓舍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挑选,人的精力有限,只能由几个负责人讨论好了、选择报上来,然后圈点,批准或者否定。
他们报上来的人选,如果得到通过,必然会对他们感恩戴德。所以,不能把所有的事儿,全交给一个人办。平衡,是上位者控制属下的不二良策。分给不同的人去办,既平衡了,也让他们也都参与权力了,照顾到了他们各自的利益。
有恒产乃有恒心,有利益乃有凝聚。
“这是我的海东”,与在“这是我的海东”之基础上,表示“这是我们的海东”,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姚好古不熟悉高丽的情况,所以得给他配一个熟悉高丽情况的。邓舍道:“左右司员外郎罗李郎,是为双城土著,对高丽的情况较为了解。可为你的副手。具体的操作,你们可依定好的框架,磋商进行即可。”
吴鹤年忙着交接,前几天他就走了。罗官奴想念父母,不舍得他们,邓舍特别开恩,允许罗李郎夫妇可以多停留几天,刚好没走。
姚好古无奈接命。
“至于倭人,……。”邓舍从堂上走下来,按剑踱步,视线投注门外。堂外碧空万里,一览无云。三月春风,满院花开。鸟语花香中,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在给刘杨的回信上,我已经吩咐他该怎么办了。”
暖风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高丽的南海岸,风暖宜人。刘杨站在岛边的一处高地上,放目远望,碧海蓝天。一波波的潮水,还而复来的拍打着他脚下的礁石,发出啪啪的声响,连绵不断。海鸟穿越风浪,洁白的海浪,一朵朵绽放如花。
“当年,我听说大将军在双城边,初建造船千户所,择地海湾之时,曾经发过感叹:千年已降,沧海桑田,不变者,唯有此礁石也。上个月,我军与南高丽水军交战,有一艘船是洪彦博出使平壤时坐过的,又听说他在出使过回王京的路上,也曾经发过类似的感叹。
“一般感叹,两样情怀。世事的阴阳造化,莫过于此。”
刘杨沉默了半晌,忽然大发感慨。他是个粗人,猛地文绉绉说话,引得亲兵们很不适应,面面相觑。
他身边一人,名叫*的,是邓舍派过来的信使,略识些文字,懂些诗词,笑道:“好,说的真好。面对一样的礁石,主公看到的是时不我待;洪彦博看到的却是日薄西山。料不到刘将军不仅勇猛善战,还情怀细腻,出口成章。‘一般感叹,两样情怀。’分明化自易安居士的一处相思,两处闲愁。刘将军真是文武双全。”
刘杨憨厚一笑,道:“俺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说过书,会几首诗词的。”他老老实实,说的很坦诚。
*来前,听邓舍仔细介绍过刘杨,熟知他的以往经历。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大奇,忍不住问道:“刘将军从军前,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做过牢头的么?几时学会过说书的手艺?”
“不瞒先生,说书是本将家传的祖业。因俺嫌它没甚出息,少时又疲赖,不肯好好认字,所以寻了门路,才改行做了牢头。做牢头没多久,犯了过失,受上官发配去开矿。耐不住开矿的苦日子,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做起了没本钱买卖。
“后来,我大宋王师北伐,经过俺在的山头,索性即随着许人许将军,投了军。因会些水性,大将军又把俺从步卒,拨入了水军。”
“噢,……。”*恍然大悟,赞道,“人不可貌相,刘将军的阅历实在丰富。”
刘杨的阅历何止丰富,他是干一行爱一行。凡所他从事过的职业,无不精通。
做过牢头,他就精擅刑讯逼供,之前与佛家奴一战,他奉命拷打佛家奴的信使,得出重要情报,立过功劳。
当过矿工,他就通晓挖矿之术,更早之前盖州一战,要非有他挖下的地道,邓舍获胜不会那么迅捷。
做过没本钱买卖,他便无师自通,会了搏击杀人,不但会步战,更擅长骑战。他人胖大,骑着匹瘦马,冲锋战场,不落人后。历经多次战斗,屡屡显露名声。
他家挨近河边,从小熟悉水性,不止在江河之中,如今放在海里,依旧好汉一条。他祖传说书,不认识几个字,靠记忆死记硬背,居然能将几大套书背的滚瓜烂熟,并且对书中引用的诗词歌赋可以做到灵活运用。
做人能到这一步,了不起。
*翘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地赞不绝口。刘杨不过分谦让,也没显得因此而自矜,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他说道:“这算得甚么?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了不起的。”
*本福建人。因为地理关系的缘故,邓舍麾下现在多为北人,他是寥寥无几的几个南人之一。
要说文采风流,自宋南渡以来,天下十分,南方至少独占七成。设论民丰富庶,福建、浙东一带,更是富甲中国,海上贸易极为繁盛。*出身小吏的家庭,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小习海事。
他眼见天下大乱。远的不说,只说福建行省,既有泉州波斯人之乱的愈演愈烈,又有忠于元朝的福建行省参政陈友定与天完的陈友谅,以及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等日日攻伐不休。他再接着子从父业,继续去当小吏,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与其朝不保夕,何如逍遥自在?因此之下,*索性寻了个大海商,当了一个管事。年前,邓舍与方国珍、张士诚签下了通商协议,来往海商甚多,*的东家便为其中之一。
海东目前管海道贸易的是陈哲,——原军中商队的头目。他与*一番交谈,发现此人见识甚广,最重要的,他熟悉海事,当即推荐给了邓舍。邓舍求贤若渴,正缺乏熟悉海事的人才,真如瞌睡了送来个枕头,殷勤挽留,打动了*,就此留下,暂在邓舍幕府作了一个幕僚。
经过一段的试用,邓舍发现他做事沉着稳重,不乏冲劲。这大约与他常年从事海上贸易有关。可堪大用。故此,与刘杨的来往信件,便悉数交由他来接送传达。
*与刘杨迎风对海,谈谈笑笑。
说不多时。远远的奔过来一个亲兵,与刘杨附耳两句。刘杨甩了甩衣袖,道:“长野君、次郎君等人,都已经来了,正候在帅府。主公吩咐要好生招待他们。先生,咱们这便去罢?若是到的晚了,怕显不出诚意。”
*含笑点头,两人并肩而下。
走到半截腰,*忽然说了一句:“主公之策,你觉得行么?”
刘杨走路向来目不斜视。他正襟危行,边走边答道:“主公怀柔,从来仁至义尽。”
他二人穿的都是便服,下的高地,与随行的亲兵们纷纷翻身上马,快马一鞭,奔行甚速。很快,到了岛屿的中心。这座岛屿不大,是水军元帅府临时的停驻地,征用了原来岛上居民的房子,以为帅府。
邓舍与倭人盟约,待获胜后,全罗道及耽罗等岛归倭人。
长野四郎自得了松浦党本部的支援以来,几次大破高丽水军,已经在南部海域稳占了优势。他有些等不及,连续多次请邓舍实践承诺,发王京之兵,即刻展开对全罗道的攻势。同时,他也已经开始派遣部属,攻略全罗道,连着克了好几座县城了。来自壹歧、肥前等岛的倭人步卒,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南高丽的陆地。
刘杨虽极力约束,但是长野四郎骄纵忘形,逐渐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了。简单一句话:南高丽海域的局势,将近失控状态。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邓舍同意了长野四郎的要求,吩咐刘杨好好与之协商。今日,刘杨请长野四郎、藤次郎等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
除了他们两人,其它各小股的倭寇头目,大约十来人,也都一起来了。长野四郎与藤次郎,各带了五艘战舰,其它的倭寇头目或者自带战舰,或者乘坐他两人之船,大大小小的舰艇计有十三四艘。
岛屿太小,可供停泊的港口不多,船只悉数停靠一处。
高高的桅杆,林立的云帆。云集港口。即使在岛屿中心,也能遥遥看见。刘杨往港口看了眼,稍微停了下,不急不躁地把缰绳交给随从,跳下马来,留了众亲兵候在外边,只与*两人,缓步进入大堂。
“长野君,……,次郎君。众位将军。”
刘杨面面俱到,与堂上众人一一行礼、问好,他看了一圈,微微疑惑,问道:“次郎君,怎么不见你的弟弟藤光秀?咦,菊三郎也没来。”
藤次郎道:“光秀与三郎,前几天去了耽罗岛,勘查地形,为以后的进攻做准备,尚且没有回来。因此不曾来。”
“噢!耽罗岛?……,是得好好勘查。岛上鞑子的守将宗氏,据闻很是骁悍,又有水军。尽管不多,还是不可大意。小心些,也是对的。长野君,你的弟弟也没有来?上次俺与五郎拼酒大败,本还想着今日要寻他报仇哩。”
五郎,就是长野四郎的弟弟。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俺这个弟弟,别的能耐没有,要比酒量,不是俺吹牛,十个你刘将军也不是对手!哈哈。”
刘杨连连称是,朴实的脸上露出钦服的神色。
“他却不是没来,现在港口船上呢。俺今次带来的船只有些多,水卒、步卒也多,海上男儿多脾气暴烈,没个守着不行。所以,就没带他进来。刘将军要想找他拼酒,事情商议完了,再叫他来不迟。”
“也是,也是。”
刘杨站的位置离堂门口不远,背对阳光,面向众人。温暖、清澈的阳光射进来,映照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加上长野四郎、腾次郎,总共十三个倭寇头目,有些头目带的有亲随,又有二十来人。堂外,另有他们带来的亲兵侍卫百数十人。
刘杨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转到堂上的案几家具。红木的座椅,沐浴在阳光中,懒洋洋的,温和而又安适。案几上摆放的茶碗,有的喝了点,有的没有动。掀开的茶盖放在一边,暖暖的茶水袅袅生烟。
飞过的海鸟鸣叫了声,清脆悦耳。
刘杨恍如梦中惊醒似的,自嘲一笑,道:“天一热,就困。众位快快请坐。……,这茶还不错吧?我家主公专派人送来的,特意用来今日招待诸位将军。……,这一位*陈先生,是主公的使者,诸位将军有何想法,可尽管对他讲来。咱们细细商议。陈先生,要不你先说两句?”
众人落座。
长野四郎道:“俺等的想法,早给你家主公说过。你家主公要有心无力,派不出兵马的话,俺们也并非不能体谅。全罗诸道,俺等自取便是。事情明摆着的,这还有什么值得商议的?陈秀才,你说是么?”
*点了点头,道:“不错。”
藤次郎闻声而起,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抽出短刀,揉身扑上。长野四郎没反应过来,连中三刀。堂中二三十个倭人,紧随着有十来他这一派系的人亦腾身而起,分别扑向不同的目标。一时间,偷袭方的短刃接二连三插入受袭方的体内,“噗、噗、噗”的声响不绝于耳。
长野四郎大叫一声:“你!尔等,……,鼠辈敢尔!”
他力气很大,挣扎着要反抗,藤次郎勉强按住,又戳了两刀。
长野四郎痛呼惨叫。
刘杨充耳不闻,跨步上前,拽住他的发髻,*从旁协助,按住他的手脚。三人使力,长野四郎动弹不得。刘杨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沿着他的脖子,狠狠划下,转了一圈,割下了他的头颅。
他一死,他那一派系的倭寇头目们顿时没了斗志。识趣的,跪地投降;顽抗的,尽数杀死。
又有几个两边派系都不属于的,骤见此变,不觉骇怕惊惧,面如土色,双股战栗,几乎吓的魂不附体。刘杨提了长野四郎的首级,半个身子被血水浸染。他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温声向那几人说道:“奉大将军命,诛长野四郎。与你们无关,不必害怕。”
仁至义尽,既然不能控制,只好图穷匕见。
堂外,刘杨的亲兵队长执着血淋淋一柄长刀,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一百精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所带之亲兵,已然尽数伏诛。”
又一阵奔跑声,在藤次郎的口中去了耽罗岛的菊三郎,满身血污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四百军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船上所带之人马,已然悉数伏诛。其船只,尽入我军控制。”
藤光秀丢下短刀,狠狠踹了长野四郎的尸体一脚,出了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他抱拳大声禀道:“报将军,舍弟藤次郎并及平壤水军各部,数日前便已经悄然埋伏在了长野四郎主力所在之港口。预定今夜伏袭,末将请长野四郎并起党羽之首级,即赶去参战。敌明我暗,兼且彼群龙无首,只要出示他们的首级其部属观看,此战必胜。”
刘杨颔首,递了首级给他。藤次郎又割下其它几个死掉倭寇头目的脑袋,脱去袍子,随便卷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搭,大步地去了。
“陈先生辛苦,手上染了血迹。来人,备清水,请陈先生洗手。”刘杨憨厚一笑,“长野四郎一死,壹歧岛的松浦党必然来犯,以及长野四郎已经占据的全罗道上多个县城里的倭卒,该如何应对,还得与诸位将军商议,……,众位请坐。
“对了,主公送来的这些好茶,味道还不错吧?喜欢了多喝点,临走了带些。主公的一片心意,不可浪费,望诸位好生体察。且请,且请……。”
他憨厚淳朴的话语,娓娓传入春风之中,飘荡远去。
春风徐徐,掠过高处。碧波万顷,小岛如螺。
——
1,陈友定。
一名有定,字安国。福州福清县人,他祖父时,迁至清流明溪。
“世农业,为人沈勇,喜游侠,乡人畏服之。”
“幼孤,佣于橘州富室罗氏。虽病头疮,其状魁岸,有志略。即采樵为戏,辄设队伍。罗翁奇之,将以为婿。其妻不悦,呼为‘疮头郎。’因失鹅而奔宿于邻舍王氏之门,其家梦虎踞门,得友定,大异之,乞于罗翁,妻以女。俾习商贩,辄折其赀,大困,充明溪驿卒。”
他由驿卒起,接连以战功升任明溪寨巡检、清流县主簿、县尹、延平路总管等官职。
1359年11月,“陈友谅兵陷杉关,友定力战,友谅兵乃退”。陈友谅派去打杉关的将领即为邓克明,陈友定击败了他,并“获其将邓益”,立下了大功。“元拜友定行省参政。”
明朝的解缙评价说:元末诸雄,独陈友定始终尽节为无愧。
他的儿子名叫陈宗海,“工骑射,亦喜礼文士”。
朱元璋征伐福建时,汤和奉命招降,“友定力拒之,曰:‘吾为元守土官,可以土地易富贵耶!’”陈宗海劝说他,不妨投降,“以存宗祧”,“叩谏不听,遣出守将乐”。他磕着头请求陈友定,为了保全血脉,不如且降,陈友定不听,把他派出去守将乐。
陈宗海说:“父亲要做忠臣,儿子不能做义士么?”
明军破城,擒获了陈友定,“械系送京师”。陈宗海闻讯,“自将乐来归,遂并执之。”
“友定至京师,帝将释之,授以原官,曰:‘不降,伏‘铜马’(古炮烙刑也)。’友定对曰:‘事败身亡,惟有死耳,尚何言!’友定伏之,并其子诛之,命瘗其尸。”
父子二人,虽然出身很低,而且效忠的是元朝,但是视死如归,一个不以土地易富贵,一个主动从父而死,相比反复再三的狡诈之徒,值得尊敬。
只可惜,他们虽然尽忠,却是尽错了忠,没有明白民族大义之所在。自以为尽忠报国,实则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受到了时代局限性的限制,毕竟在当时虽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到底没有现代民族观念的形成。
可恨,又叫人惋惜。
陈友定是从明溪开始起家的,宋末,文天祥路过明溪,留下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妖虏,惭愧明溪圣七娘。”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9 盟约
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刘杨云淡风轻地一举灭掉长野四郎等人。他憨厚朴实的笑容,如今再落入众倭人的眼里,观感自然大不相同。众人不寒而栗。“心狠手辣”,“笑面虎”,“口蜜腹剑”。一个个的形容词,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们的脑中。
在一滩滩的血水与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之间,刘杨端起茶碗,殷勤劝客。
针对壹歧岛上松浦党本部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他慢条斯理地提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众人陪着笑,没有一个敢反对的。即便偶尔有稍微犹豫一下的,被刘杨的目光一扫过,也立刻痛快答应。半刻钟的功夫,全票通过。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有三条。
首先,为更好地提高己军之战斗力,需进一步地提高军队之凝聚力。奉邓舍之命,对现有之战船,不分派系,不论海东抑或倭人,立即开始统一之整编。整编未完成前,各部的头目不许离开。
这项工作,由刘杨亲自负责。
又分三步走。第一步,*带来了许多的空白告身,凡愿意主动接受整编的,当场给以任命。藤次郎升任水军翼元帅,藤光秀、菊三郎皆为万户。在平定长野四郎“叛乱”中,立有功劳的几个倭人头目,亦分别给以万户、千户、副千户等的官职。
中间派系的倭人头目,视其实力的大小,或任之为千户,或任之为百户。原长野四郎派系之倭人头目,凡投降者,统统既往不咎,亦按照其实力之大小,给以不同的任命。原则上,他们的旧部依然交由他们本人统带。
第二步,刘杨向各部倭寇的头目要来了代表其本人的印信,并通过印信及他们的书面命令,召集各部倭寇的中层头目即刻赶来此岛。目的有二,一则告之他们长野四郎欲作乱而未遂,二则,同时也给他们以告身任命。
第三步,仿平壤水军之编制,成立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下设三个万户府,每万户府下又设三个千户所。每千户所分别拨给船只三十到五十艘不等。编造正式的船只、水卒花名册,送交行枢密院备案。
历经多次海战,倭人虽然胜多负少,损失却也不小。目前还有大小船只总计六百四十余艘,水卒、水手五千四百余人。每个千户所有船三十到五十艘,整个的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加在一起,所辖船只四百艘上下,剩余的二百四十艘左右,交给平壤水军。
交给平壤水军的船,包括了大部分的大、中型战舰。原本长野四郎一系的舰艇,大船及大部分的中型战舰归平壤水军,小船及少部分的中型战舰,给腾次郎等有功众人,以为奖赏。
这样一来,海东的水军就得到了极大的扩充。一个平壤水军翼元帅府,一个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
除此之外,缴获得来的丽军船只,连带投降、俘虏的丽军水卒,依照处理长野四郎一系船只的例子,八成的大、中战舰收归行枢密院,余下的做为赏赐,分给众倭人。收归行枢密院的部分有近百艘,成立江华水军翼元帅府。
杂七杂八,三个翼元帅府,有船近九百艘,水卒、水手近万人。看起来很多,其实从水卒、水手与船只的数目比例上就可以看的出来,水军下辖的船只里,大部分都是小船。真正的艨艟斗舰并不多。
养一艘船,耗资很大。
只平常的港口维护、船只的日常保养、水卒与水手的粮饷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投入,很重的负担。因而,邓舍就根本没有打算养这么多的船。尤其是小船。这是南高丽水军不行,小船才可以在海战上起一些作用。真要放在中国的战场上,这几百艘的小船完全就是炮灰。
就不说别的,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区区的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故此,邓舍打算等一段时间,待将倭人水军彻底消化之后,接下来会继续整编的下一步,——裁军。即:淘汰无用的小船,去其臃肿,选其精锐,大范围地打破旧有之编制,重新编练成军。自然,这是后话了,现在不能急。需得慢慢来。
三个翼元帅府,江华水军之翼元帅由腾次郎担任,倭人新附水军之翼元帅由刘杨担任,平壤水军之翼元帅由邓舍兼任。菊三郎与藤光秀两个人,连同其本部,一个拨入了江华水军,一个拨入了平壤水军。
*因立下了大功,亦拨入平壤水军,任镇抚一职。
这是整编的整个过程。
在完成整编的同时,为对付松浦党本部,其次,确立应战的策略。简而言之十六个字:“舍弃南岸,牢守江华;防御为主,进攻为辅”。
高丽南部的全罗等道,目前还没有投降邓舍,大部分地区依然处在高丽人的控制下,与海东没有关系。海东的防御重点在江华岛。必须保证江华岛、王京一带海域的安全,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如果倭人不来报复海东,反而去趁机攻略高丽南部怎么办?
南高丽水军元气大伤,肯定挡不住他们的攻势。从长远考虑,也不能坐山观虎斗、置之不理,适当地要做出一些主动的进攻,甚至协助南高丽水军也可以。全罗等道,也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至于长野四郎已经在全罗道上建立的据点,暂时可以不作理会。
这十六个字的战术方针,就牵涉到了三个翼元帅府的驻防地点问题。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调往辽西,驻防金州、复州。江华水军翼元帅府,顾名思义,并平壤水军翼元帅府的一部,共同驻防江华岛。平壤水军翼元帅府,驻防平壤,并分出一部驻防双城。
同时,并在辽西、双城、江华岛沿岸加强步卒的防御能力。海战若失利,可由步卒做第二道防线。
再次,平壤与江浙有通商,海上商道不可不防。海东没有足够的实力,去确保整条商道的安全。可以派遣使者,往去台州、浙西,请方国珍、张士诚帮忙。这牵涉到他们本身的利益,只要走通了关系,料来难度不大。
不能纯粹的被动防御。再再次,由腾次郎等人出面,联络对马岛的大名宗氏,试试看能否分化倭人,争取得到宗氏的帮助,以对抗松浦党。
腾次郎在这次的事变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不但消灭了长野四郎,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同时得到了不少原属长野四郎的舰艇,扩充了实力,又升任江华岛水军翼元帅,近百搜的高丽降船如今也暂归他指挥。而且邓舍原先答应给他的耽罗等岛屿,依然给他。
他与长野四郎不同。
长野四郎后边有松浦党本部的支持,带有一些的倭国官方背景;他却没有什么后台,纯天然的倭寇。相比之下,他远不及长野四郎危险。
邓舍不怕属下有野心,用人之际,唯才是举。但是属下的野心,必须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腾次郎的野心,就属于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的东西,邓舍都有,并且可以给他。长野四郎的野心,则便属于不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全罗道,且隐约有觊觎庆尚道、乃至高丽南部全境的意思,严重威胁到了海东的基本利益。邓舍有,却不能给他。
两者之间的矛盾,没有本分可缓和的余地。
要说起来,刘杨的设伏能够成功,带有侥幸,也带有必然的成分。此次长野四郎应约赴会,带了数艘大船、数百水卒,随身数十的亲兵,且留下他的弟弟在船上等待,可见他也是有所防备的。
只不过,一则刘杨平素的表现,太过憨厚淳朴,淳朴到长野四郎有些看不起他的地步。长野四郎却也不想想,刘杨做没本钱买卖出身的,兵荒马乱中,由盗贼而从军,一路走过来,不仅毫发无伤,且已经高升到元帅的位置,其本质能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淳朴么?
可惜,也许因他对刘杨的经历不太了解的缘故,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因此纵有所备,警惕依然不足。
二来,南高丽水军虽然处在下风,仍有一定的战斗力。海东在南高丽东线的作战,还没有停止。辽东的战事又刚刚平定。可以说,海东行省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再来应付一场大的战役了。杀掉长野四郎,后果可想而知。他不认为邓舍有这个胆量,敢冒着势必迎来松浦党反扑的危险,“行此下策”。
结合以上的两个方面,就导致了他的轻视心态。叫刘杨抓了空子,一举斩首成功。
刘杨的告捷军报,三日后发到了平壤。
邓舍已经率军前往高州,捷报呈给了暂时总揽全局的姚好古。
姚好古略略看了几眼,提起笔来,写了寥寥几个字,以为批示。吩咐僚属抄写一份,原件转给行枢密院存档,论功行赏;抄写的一份则八百里加急呈送给邓舍观看,也好稍微地能起到一点宽慰其心、振奋士气的作用。
他这几天都在忙着与王祺谈判。
这高丽,名义上来说是王氏的天下,实则百余年来,或者权臣当朝,或者受蒙元驱使,其历朝之国王早就失去了独立与自主性,换而言之,早就习惯了当傀儡。更何况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王祺若真的有骨气,也不会走到投降这一步,甘受面缚的屈辱。因此总体上来说,他的态度还算配合。
姚好古设身处地,做出一副非常体谅的样子,说道:“今已丧国,不从,则宗庙难保。从,则宗祧是寄,礼乐其亨。从了,你依然是高丽王,依我家主公的脾气,断不会使你受到侮辱,以至祖宗蒙羞。你依然可以延续宗祧,何乐而不为呢?”
为人做事,首重一个“名”。
姚好古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了王祺一个下台阶。——之所以他肯接受这些不平等的盟约,并非为了保住自己之性命,更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延续宗祧”。很有点忍辱负重,委屈己身以顾全大局的意思了。
王祺深以为然。
至于对废鲁国大长公主,另立惠妃李氏为后,他更没有半点的抵触心理,甚至有求之不得的欢喜。洋洋洒洒的几十条盟约里边,这一条,他是最积极,最配合的。
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乃至朝堂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远的不说,就说王祺。他虽然趁中国大乱,有自立的想法,也的确做了一些脱离蒙元的试探措施,但是朝野上下亲元派的实力依然很强大。鲁国大长公主依然很跋扈。
他能立李氏为惠妃,还是因为鲁国大长公主一直没有产子,以此为借口,才得到了鲁国大长公主的同意。若非如此,他连立个妃子的权力都没有。由此可见亦蒙元公主之权势。他的忍气吞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王至今无子,我家主公深以为忧。除提议大王立惠妃为后,另为大王特地选了官宦人家的女子数人,充实后宫。我家主公对大王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大王意下如何?”
邓舍为他选的官宦人家的女子,皆为汉人。所谓官宦人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官儿,官职最高的一个也不过才从五品。选汉人女子入后宫,立为妃子,所为者不过有二:一则,表示汉丽一家。二来,后宫里不能没有汉人,就算他是傀儡,也得防着他真要生个儿子怎么办。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够彻底地化丽为汉。
这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王祺唯唯诺诺,道:“丞相恩情,如此关怀爱护,实在令小王诚惶诚恐。”他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抬头看了姚好古一眼,问道,“只是不知,那胡元之大长公主,被废了之后,丞相打算怎样处置?”
“大长公主?废了她之后,她便不再是你高丽的王后,如何处置她,乃我海东内事,大王不必知道。”姚好古一团春风,和和气气,话里的意思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祺不敢多问,连连点头,道:“是,是。”
他提出这个问题,是有他的私心的。他主要想通过此问题,探知出海东对蒙元的态度,究竟不共戴天,抑或可能会虚与委蛇。两种态度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后果。对外界来讲,关系海东今后的发展;对内部来讲,关系海东会如何对待高丽亲元派的势力。
王祺关心的自然并非高丽亲元派的死活,说白了,没有人心甘情愿做傀儡。若能把海东的态度搞清楚,也许他就有机会从中上下其手。
比如说,如果海东对蒙元持不共戴天的态度,对高丽内部的亲元派坚决打击的话,势必激起外部的强压以及地方的反弹。如此一来,他是否有机会借助利用?有没有暗地里款通蒙元,拉拢地方,进而复国的可能呢?
姚好古何许人也?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怎样处置鲁国大长公主是我海东的内事,天子无私事,大王宫掖内外的等等诸事,也皆为我海东之国事。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大王千万莫要因一时的冲动,做出千古恨事。真到了那时候,即便以我主公之仁厚,怕也保不住你。无能为力。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
他连着两句反问,吓得王祺冷汗淋淋,道:“晓得,晓得。小王晓得。”
“那就好。”
怎么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姚好古虽然不肯对他讲,其实海东早有打算。
皇帝的姊妹称之为长公主,皇帝的女儿称之为公主,大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皇帝的姑姑。鲁国大长公主名叫宝塔失里,按辈分来讲,她即为当今元帝之姑姑。这其实也是蒙元嫁公主与高丽王的一个惯例。
除了第一个当蒙元驸马的忠烈王娶的是忽必烈的幼女,其它下嫁高丽王的蒙元公主们,多为当时元帝的长辈,元帝下诏,常称之为皇姑。不过对高丽国王,却不以皇姑丈称之,而以驸马国王称之。
宝塔失里的父亲是魏王阿木哥,乃顺宗之子,与仁宗、武宗是兄弟。她有姐妹三人,分别先后嫁给了三个高丽王。魏王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她在蒙元宗室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最重的是,有她姐妹三人先后为后,她在高丽的势力确实不小。
怎样处置她,必须慎之又慎。杀,显然不可能。送回蒙元朝廷,也不可能。
邓舍专拨了一处院子,给她居住。尽管废了她的后位,平时的起居规格,却依旧按长公主的待遇。优礼之。一方面利用她,再借助奇氏及她家族的关系,可以缓和与蒙元的冲突,关键时刻,似乎可作为一个筹码。另一方面,运用她姐妹三人在高丽的影响力,可以拉拢一部分南高丽的官员,同时得到一部分地方的支持。
姚好古算了算日子,道:“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立惠妃为后,并及迎立新妃的事儿,便放在那天来办罢。具体细节,不必大王操劳,我家主公吩咐了,由海东全权负责就是。大王放心,定然给你办的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哈哈。”
“丞相的厚意,小王委实感恩不尽。无以为报。”
怎么会没有回报呢?把高丽的土地老老实实送给海东,这就是最好的回报。姚好古取出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王祺,说道:“汉阳府那边,有些人不识天意,意图逆流而行,竟至拥戴新王。其不轨之心,抗拒我王师之意,昭然若揭。
“天无二日。设如其拥立新王,则置大王何地?我家主公为大王计,此事决不可姑息。需得雷霆万钧,迅速将其妄念击破。这一份文书,你且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即日便传檄南高丽,以示大王之正统,同时以示我海东拥护大王之决心。”
王祺接住,大致看了一下。
这文书,乃姚好古亲自起草的,文字通晓畅白,语气严厉威慑。篇幅不长,数百字而已,但是很有力度。以王祺的语气,明白表明了他正统的身份,严辞斥责了汉阳群臣的不忠,如果他们敢冒大不韪,拥立新王,便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最后有几句话这么说的:“若其徘徊歧路,执迷不悟。则孤必聚三千里义勇,亲驾六师,讨贼伐逆。诚告彼辈,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及州郡义士忠臣,凡所勤王之师,有功必赏。布告海东,咸使闻之。”
王祺心中苦笑,面皮上丝毫不敢流露,恭恭敬敬地把文书还给姚好古,恭声道:“大人写的太好了,小王别无异议。”
“这废后立妃与这一封布告汉阳的文书只是盟约其中的一项内容。其它的内容,本官都也已经对你说过了。你有异议么?”
“没有。”
“那么,还要再看看盟约的条款么?”
王祺吞吞吐吐,识趣地说道:“不用了。”
姚好古咳嗽声,使个眼色,边儿上的两个左右司官员即捧来早就备下的盟约与高丽王的王印,当着王祺的面儿,姚好古亲自将大印盖上盟约。一式两份,将其中一份交给了王祺。盖好了,那两个官员自捧着王印退下一边。
王祺拿眼偷觑了那王印好几眼,不敢出声。他身后站出来一个臣子,长须飘飘,却是洪彦博。
要说起来,洪彦博诚为忠臣。王祺被俘的时候,他本来出使未回,后来在路上听说了,有人劝他去汉阳,他没同意,说道:“为人臣子,当尽忠王事。今,我王在平壤,吾为何要去汉阳?”遂投平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刚才王祺问海东将如何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其实便是他的主意。忍辱负重,不忘复国之念。
王祺到底是俘虏,尽管有邓舍的吩咐,要求看管他的官员们好生对待,可没几个海东的文武看的起他。最早的时候,连个看门的小官儿,都敢蔑视侮辱。洪彦博为此很与姚好古交涉过几回,经过姚好古的整顿,如今的情况稍有好转,算是为王祺争到了一点稍好的待遇。
他冲姚好古行个礼,道:“姚大人。我高丽与贵国的盟约已经谈妥,这王印,难道不该归还我王么?哪里有一国之主,却连王印都没有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怕对贵国、贵主上的名望会很不好。汉阳群臣,说不定也会以此为借口,很难服众。”
他这番话中,隐约有点威胁的意思,姚好古微微皱了眉头。捧着王印的一个左右司官员横眉竖眼,斥道:“大胆!”
“这王印,早晚会还你们的。但是并非今日。待总统府与总理府正式成立,王印可由总统府管之。”
“不知总统府的总统,与总理府的总理,贵国想由谁人担任?”
“尚在商榷之中。”姚好古淡淡地答道。
洪彦博说了两个随着王祺来到平壤的高丽大臣的名字,说道:“以吾之见,他两位大人德高望重,足可任之。”
“为何?”
“想必贵国定欲以贵行省之人任之。无论是谁,不知姚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只要不是我丽朝的重臣,怕都依然不足以服众,空给汉阳群臣为叛逆的托辞。是以,吾认为,非吾提出的这两位大人,不可担此重任。”
姚好古面色不渝。
洪彦博接连两次的暗中威胁,使得他很不高兴。对高丽君臣,他一向客客气气,不代表他没脾气。给面子了,王祺是高丽国主;不给面子,他算甚么东西?不能一味迁就,既然他们不识好歹,该发脾气的时候,就需得横眉冷对。
姚好古说道:“该由谁担任,自有我家主公决定。洪大人,手不要伸的太长了。本官得提醒你一下,请你牢牢记住: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不要说。军政大事,自有我家主公为之,你与贵主只管安享富贵就行了。”
他拂袖而起,掉头就走,走了两步,转回头,把起先交给王祺的那一份盟约,猛地抢了过来。他冷冷看了看王祺与洪彦博,哼了声,道:“我主公虽仁,并非无威。各位,好自为之。”
他突然变脸,王祺惊骇不已,面色刷白,两股栗栗,欲待解释,姚好古丝毫没听的兴趣,撩起前襟,大踏步地出了堂门。捧印的官员并另外几个参与谈判的海东官员,紧随其后,一行人扬长而去。
——
1,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国珍拥巨舰千余,据海道,阻绝粮运,元人始困。”他有“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战船千艘,渔船无数”。朱元璋称他:“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巨舰千余”或许有些夸大,但几百艘,他总是有的。当然也不会全是“巨舰”,但大型的战船数目,估计也不会少,要不然他也做不到“威行海上”。
“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料来也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连带水手在内,几万水军他肯定还是有的。
后来,朱元璋平定浙东,方国珍知道不是对手,他也不想投降。“国珍实欲泛海,以风不顺,不得已,归命。”他打算泛海远走,因为风向不顺,不得已向汤和投降,“凡得其部卒九千二百人,水军一万四千三百人,官吏六百五十人,马一百九十匹,海舟四百二十艘,粮一十五万一千九百石。”
除了随他投降的一万多水军,他的次子又“献三郡海船水手数万”。
2,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掌握生死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
“宫掖之中,公主手操生杀予夺大权,严明果敢,内外震慑,国王及其它嫔妃都不得不仰其鼻息,屈节事之。”
兹举几例:
忠烈王对忽必烈幼女齐国长公主之所言所行,往往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而公主对王则动辄以杖迎击之,且诟且击。
忠宣王妃蓟国公主妒忌赵妃专宠,上书元太后告状,元廷立即遣使干预,执赵妃以归,迫使忠宣王退位。忠惠王以佯醉得戏其父遗妃庆华公主,数月后,元廷遣使执返忠惠王。
并且,朝会、宴席、巡幸、狩猎、接见使臣,公主无不参与,而且常坐在国王的上位。官吏任免,公主可任意为之,不必得国王同意。国王的决策,公主可推翻。德宁公主在忠穆王、忠定王时,以母后身份临朝专政。
以上可见,高丽王名义为国王,很多时候实则无异傀儡。
3,鲁国大长公主。
她的祖母是个汉人,她的父亲阿木哥实为顺宗长子,但因为非蒙古人所出,所以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后来,英宗被弑,有人想拥立他为皇帝,被泰定帝囚禁在大都,不久就死了。
他的长子阿鲁为西靖王,出镇陕西。
次子孛罗帖木儿袭封魏王,至正十三年为小明王部属所杀。
“魏王孛罗帖木儿讨贼,屯于汝宁。塔不台来供军饷,王嗜酒不为备。一夕,贼劫王,为所执。塔不台驰骑夺王,亦被获。比明,见贼酋,王拜而乞活,塔不台以足蹴王曰:‘犹欲生乎?’贼复屈其拜,塔不台诟之,且与缚者角,贼支解之。”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0 山河
邓舍纵马奔驰,宽阔的原野上边,远近山林郁郁。
奔腾的骏马践踏在草地上,带起黑色的泥土,和熙的暖风迎面吹来,他索性敞开了衣襟,任暖风吹打在他的胸膛。在平壤的深宅大院中待的久了,投身广阔无边的自然世界里边,将那繁琐的政务抛到脑后,这一刻只有速度和风声,他着实感觉到十分的舒畅。
这已是他来到高州的第四天了。
便在昨天,他攻下了高州城。整个攻城的过程几乎没费什么吹灰之力,简直乏善可陈。根本没用的着他带的主力上阵,只凭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先锋,就成功地取得了胜利。守城元军的斗志低落的叫人吃惊,雷帖木儿不花两次冲锋过后,昔日赫赫有名的探马赤军便就此投降了。
高州的蒙元守军总计二千四百余人,战后保存有战斗力的还有两千三百多人,阵亡的不足三十。而攻城的雷帖木儿不花部,战后统计出来的士卒伤亡数目更少的可怜,伤者连同阵亡者,加在一处,连十五个人都不到。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摧枯拉朽。
胜利得来的如此轻易,即便邓舍明知必胜的,也不由为之吃惊。
他却没有想到,邓舍这个名字如今在海东、在辽东早已响彻四方。年余来,他大败囊加歹,*纳哈出,阵斩张居敬,生擒高丽王。大宋海东行省的红旗所到之处,元军无不望风披靡。他早就今非昔比,名符其实的强兵悍将,百胜雄师的代名词,显赫无比海东王。
早先时候,他对攻打城池很感兴趣。尤其破城之后,以胜利者的身份来接替前任各项管理城池、百姓的工作,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多有成就感。
如今,他破城破的手软,要换了辽阳、平壤这类的名城大邑或许还会好点,像高州这种下等州,别说攻破一个,即便连着攻下几十个,他也实在早就提不起什么兴致,根本没什么成就感了,早就习以为常。
故此,他把接管城池、整编降军、安抚百姓的工作全部扔给了洪继勋。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带了雷帖木儿不花及诸将,出城骑马,美其名曰“踏青”。顺便也好勘探一下周边的地形,为下一步的行动打下基础。
雷帖木儿不花从后边赶上了他。
雷帖木儿不花的坐骑产自蒙古,是铁蹄马的一种,擅长走山道,要论速度远不及邓舍的坐骑。他羡慕地说道:“如果末将没有看错的话,丞相所乘,当为西域名驹?”
所谓香车宝马。一匹好马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但是财富的象征,更是权势的象征。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吕布投靠董卓,不就是因董卓送了赤兔马给他?后来,赤兔马落入曹操的手中,曹操又把它送给关羽,不一样也是为了拉拢关羽么?尽管关羽没理会他,走的时候还不忘挂印封金,以示其高节,可这赤兔马,他却为什么不肯还给曹操,反而痛痛快快地占为己有?由此也可见,一匹好马在武将心目中的地位了。
也因此,难怪雷帖木儿不花如此的艳羡。
邓舍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青草的芳香与远处河流的清凉水意混在一起,夹杂泥土的气息,他回首看了看高州,再眺目远望,感慨地说道:“乘烈马,驰骋草原间。操弓矢,用刀剑砍下胡人的头。扬威异域,使得我族人的威风,传遍海角天涯。人生的快事,难道说还有更甚于此的么?”
“丞相雄心壮志,末将等膺服不已。”
邓舍哈哈一笑,转目观看,瞧见了雷帖木儿不花羡慕的神色,他心中一动,举起马鞭敲了敲坐骑的辔头,说道:“雷元帅眼光不错。我的这匹照夜白的确来自西域。年前,纳哈出的使者张德裕给我送来的。”
蒙古马的个头普遍不高,邓舍的这匹照夜白较之雷帖木儿不花的铁蹄马,足足高出一头。高头大马。
雷帖木儿不花得仰着头看邓舍,伸出手往马身上摸了一摸,赞不绝口,道:“《相马经》云:‘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丞相的这匹照夜白,马头既方,双目且明,背脊强劲,腹部扩张,四腿修长,真可谓罕见的良驹。不愧‘天马’的称号。”
“咦?雷元帅对相马之术,看来颇有了解呀。”
“末将辽东人,自曾祖父起,世代为鞑子牧马。及末将年长,略识文字,又稍读过些书,对相马之道,不敢说精通,略知一二。”
邓舍点了点头,扬起马鞭,凌空甩了个鞭花,啪的一声脆响。他朝前边指了指,说道:“哪里有个山谷,咱们去瞧瞧。”
雷帖木儿不花意犹未尽,紧随在邓舍的马后,一双眼不由自主,总往这照夜白的身上落去。邓舍偶尔回头看见,却只当不知,与诸将指点山河,分析地势,时不时提出些问题,如果在这里遭遇敌人,或者敌攻我守,或者我攻敌守,该如何应对?怎么战胜敌人?
随行诸将尽皆老于行伍的,或许理论不太擅长,但是实战的经验都很丰富。一个个争先发言,抢着回答。
一个侍卫突然大叫:“兔子!”
“哪里?”
顺着侍卫指的方向,邓舍张弓搭箭,箭头随着波浪起伏的草丛,调整瞄准,一箭射出,正中那白兔的身上。他挟弓打马,疾驰过去,一弯腰,将之提了起来,随手向后一丢,毕千牛催马赶上,伸手接住。
“晚上熬了汤,诸位见者有份,每人一碗。”
邓舍的上任亲兵队长左车儿,现任金州翼元帅府翼元帅的,邓舍此行把他调了过来,随行左右。他正奔行在毕千牛的旁边,应声问道:“只喝汤?肉不叫吃么?”
“狗日的。肉当然老子吃了。”
众人齐声大笑。
他们很久没听邓舍说过脏话,没见邓舍这样高兴过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
好消息一件件传来。军校竣工,随时可以开学。吴鹤年经营关北,收效甚好。刘杨成功灭了长野四郎,海东水军势力大涨。姚好古与王祺顺利达成盟约,布告汉阳的文书已经传遍海东。南高丽东线的丽军开始一批批的投降,南高丽的战事眼看就要结束。
虽说还有沈阳与辽西两个外敌,但是南高丽一灭,纳哈出与世家宝也就不足为忧了。至多半年,稍微的休养生息一阵后,便可依据先前制定的策略,先取纳哈出,再战世家宝。然后,只要等他在高州沿线布下一道坚固的壁垒,整个的海东、辽东,可以说就真正的自成一统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山东的李首生近日多次送回加急情报,河南的察罕帖木儿连月来大规模调动军队,派往山东的细作一拨接着一拨,看起来他很快就要开始大举进攻山东。等到那个时候,辽东、海东既然一统,精兵十万、悍将如云。而山东内讧不休,势必难以抵挡察罕的锋锐。他要不要强龙过海,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么?
他怎能不高兴?
更有着辽阔的原野,开阔人的心胸。一时间,他雄心万丈,带着诸将奔近山谷,远远兜了一圈,绕上高地,俯瞰平原。他道:“洪先生盛赞此地,称之为辽东的门户。所言丝毫不虚。诸位且看,这块平原处在两山之间,左右山势连绵,左边逶迤直到辽西,右边深入漠南。潢河与土河横贯整个平原,土地肥沃。
“原来的高州城太小,只等击退孛罗帖木儿,我海东便可以在此另外择地建城。另外左右筑造军镇,以为壁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就此形成了。
“漠南的鞑子若来,它绕不开山的西麓,我军在上,它在下。漠南鞑子多为骑兵,它必须仰攻,首先就处了下风,难以功成。且有上都为我之前哨,进退由我。何止防守,我若有意,用惠和御辽西,然后出精骑,应上都,卷袭漠南亦非难事。
“现在辽西不在我们的手中,世家宝如果来犯,莫说他连惠和、武平并及大凌河等处的险要都突破不了,即便他往腹里继续寻求援兵,也不要紧。我有高州在后,可做惠和的坚实后盾。哪怕他雄兵十万,也绝难抵住我的纵深防御。且,大宁距离惠和不过百里,我若有意,用高州御漠南,然后举两省之兵,倾其一城之地。朝发夕至,要想得辽西,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正可谓:自此辽、海成一统,春夏秋冬在其中。有朝一日虎啸时,百万雄师过大江。”
邓舍意气风发,慷慨激烈。他追忆往昔,不由失笑,顾盼左右,点了点左车儿等宿将老人,问道:“诸君,当日逃亡的路上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么?”他倒不是自矜,但短短的年余内做下这么大的一番事业,一点的骄傲、自豪还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的。
左车儿等在马上躬身答道:“末将等昔日只求三餐之饱,护一命之周全,实在不意今日居然有朱紫之贵,竟至能坐拥万夫。此皆大将军之威,此皆大将军之能。所谓附骥尾者,说的即为末将等人了。真是太荣幸了。”
“哈哈。”
邓舍越发地高兴,睥睨山川,他踏马高峰,说道:“诸君也不必谦虚,没有你们,我也难有今日的成就。只要诸君精诚团结,万众一心,我海东明日的风物,必然更是不可限量。使河如带,山岳若厉。今与诸君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这是邓舍第二次与诸将盟约了。
第一次,在打辽西的路上,他曾与佟生养等女真将校们发过一次盟誓,效果极佳。汉人将校们有听说的,一些看不起女真人的,私底下很有些牢骚。毕千牛、左车儿等以及通政司的王老德给邓舍汇报过几次,所以他借着今天的机会,与老部下们也来了这么一出。
诸将心动神驰,无不热血沸腾,抽出刀剑,有的敲打胸前的铠甲,有的敲打臂膀上的圆盾,齐声叫道:“使河如带,山岳若厉。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展旗,回城。”
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打开旗帜,这会儿毕千牛展开邓舍的帅旗,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打开刘福通写给北伐军的旗联。但见正中间帅旗招展,斗大一个邓字。两侧红旗黑字,迎风飒飒,分别写着:“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邓舍指着这两幅旗联,说道:“去年丰州一战,我军的这副旗联被孛罗帖木儿抢走了。今天,我军再与他会猎漠南,我特意又把这幅旗联打了出来。来日与孛罗帖木儿对战,你们,谁愿意带着这幅旗联,去把他的帅旗给我抢过来?并把它插到他的帅营里边?”
包括雷帖木儿不花在内,诸将踊跃争抢。
邓舍从侍卫手中接过旗联,亲手交给了雷帖木儿不花,说道:“雷元帅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在我辽东军中声名显赫。这旗联,便给你。”他抽出短剑,举起来,对着蓝天,道,“八个字送给雷元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誓不辱丞相之命。”
邓舍拉拢人心确实很有一套,春风细雨的,才没几天功夫,就差不多把雷帖木儿不花给彻底收服了。话说回来,良臣择明君,就辽东地面上来说,比邓舍更“明”的,还真是一个也没。习惯了关铎的虚伪,突然碰到邓舍这样赤诚待人的,雷帖木儿不花转变的心甘情愿,自也在情理之中。
邓舍扬鞭驰马,当先奔出。数十将校大呼小叫,驱马紧随。一望无际的平原草地,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影,在阳光下,带着无限的朝气,渐渐远去,融入了天地一色。
回到城中,已经入夜。
雷帖木儿不花的营地在城外,他与邓舍等分手不久,刚到帐中,还没来得及换下装束,帐外有人来报:“丞相的侍卫,为将军送来天马一匹。”雷帖木儿不花急忙出帐一看,可不正是照夜白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丞相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报死乎?”
——
1,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曹操有匹马叫绝影,大约也是大宛马。他攻打张绣失利,险些丧命,能逃出生天,全靠了绝影。绝影连中三箭,依然能奔跑疾驰,最后被流矢“伤颊及足”。曹昂再献马给曹操,曹操才能得免一死。
后来,曹操将绝影与典韦、曹昂、曹安民一起祭祀。
2,同指山河。
汉初大封功臣,誓词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即为:有功者授给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着山河为誓。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1 求和
人间四月芳菲尽。
不知不觉,三月的暖春悄悄溜走,辽东已经进入了四月。四月的天空澄澈如镜,这中国的北疆天高气爽。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细雨,把城里城外清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是蔚蓝的,大地是碧绿的,处在群山环绕之中的高州城,就如一颗剔透的明珠,再看不出半分才经过一场战斗的模样。
海东的后续部队,从辽东各地络绎赶来,城中根本住不下,城外的大营里也早已住满了士卒。没有警戒任务的二线部队,——比如辽左等地来的屯田军之类,由军官们带领着,或者修葺增高高州的城墙,或者在高州沿线一带选择合适的地点筑造临时的堡垒。
日夜不停。白天喧哗阵阵,夜晚火光朝天。
如果恰好逢上天气晴朗的日子,数十里开外,就可以远远地看到高州城头、以及左右的层峦叠嶂之中,茂密的树林间,到处插满了海东的军旗。——虽然实际上,插军旗的地方多数只有几个士卒看管。
但声势非常惊人。
这是邓舍故意为之的。他放出去的风声,号称带了“十五万”大军。不过相比孛罗帖木儿,他的这番吹嘘尽管带了极大的水分,仍旧不免大大逊色。要知,那孛罗帖木儿可是号称三十万雄师。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水分?就像是孛罗帖木儿至今没探出来他的真假一样,他也一样没能查明孛罗的虚实。
“顶天了,五万人。”
例行的每日军议上,左车儿伸出一个巴掌,这样说道。
他转着头瞧了瞧周围诸将的神色,接着分析道:“去年孛罗打丰州,号称多少人?也是三十万!其实有多少?怕连五六万都不到吧?再说了,这都多少天了?咱打下高州都八天了。他在兴和那块儿足足已经待了十几天,按兵不动。他要真有三十万人,会等到现在?他有十万人,都不会等到现在!
“且,大都左近,因为漕运不通,能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越来越少,这几年都在闹粮荒,自保不及。数万人的粮饷是个极大的数目,既然大都指望不上,孛罗便只有从山西输送。兴和距离大同数百里,他带的人马如果超过五万人,单只路上的损耗他就受不了。”
“因此,……”左车儿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顶天了,五万人。”
对他的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
左车儿做为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的前任亲兵长,不但资历老,勇敢善战,并且擅于学习。自从外放以来,他从千夫长到万户,再到如今的翼元帅,一步一个脚印,都做的有模有样,成长的很迅速,屡经阵仗,多次立下功勋。是邓舍重点培养的一个对象。
邓舍赞赏地看了看他,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带了多少人并不重要,麻烦的是,他龟缩在兴和,不进、不退,竟然好似有了些打持久战的意思。这就有些棘手了。”
左车儿说道:“我海东年后至今,几乎无日不战。对这个情况,孛罗帖木儿不会不知道。相反,这大半年来,他却没打过什么仗,养精蓄锐,兵精粮足。如今他驻军不动,肯定是要想与我军比一比耐力。说不定他以为我军早已疲惫,不战而就能把我军拖垮。”
在当初商讨是否该支援上都的军议上,刘世民、刘世泽兄弟两人就曾对此做过很深入的讨论。他们的意见与左车儿的分析基本上一样。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他要指望以此来拖垮我军,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军打南高丽,动用的都是海东的粮储。辽左的屯田所得,却是基本没动。加上辽东各城的储备,供应我三万人马的所需,绰绰有余。这一层,我倒是并不忧虑。
“只是,上都那边,程思忠连日来发了数次急报。说上都周围漠南的鞑子,蠢蠢欲动。并且上都的存粮没有多少,现在他又不敢随意出城哨粮,至多还可以坚持半个月。如果孛罗一直按兵不动?……,雷元帅,你熟悉上都内情,把你知道的给诸将讲一讲罢。”
“程元帅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上都军的老卒大多被末将带走了,剩下在城中的,多数皆为新卒。如果粮食出现问题,上都我军必然军心不稳,没准儿会产生内乱。”
雷帖木儿不花面带忧色,欲言又止。邓舍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
“末将以为,既然孛罗按兵不动,我军又粮草甚丰,不如遣一支军马,给上都送去一些。也好借此安抚上都的军心。”
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高州到上都有几百里地,沿途多有鞑子的守军。我以一支孤军押送粮草招摇过境,岂不是羊入虎口?雷元帅,你这是关心则乱。此策,实不可行。上都缺粮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咱们需得另想办法。
“……,不过,先遣些人马打出救援的旗号赶赴上都,以安抚其军心,倒还是可以的。”
他不动声色地瞅了雷帖木儿不花一眼,笑道:“这项任务便由雷元帅担任如何?”
雷帖木儿不花道:“正因为末将熟悉上都的内情,所以末将不能接受这项任务。”
“噢?为何?”
“末将若是去了,那么以后丞相与上都彼此的军报来往,就再没有互相熟悉的人可以传达。并且事若有急,丞相的身边更不能没有了解上都虚实的人出谋划策。因此,末将随丞相在外,更胜过回去上都。”
邓舍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不再试探,从帐中诸将中挑出了一个将校,拨与五百人,令其星夜奔赴上都。同时给程思忠传去邓舍的请求,要求他务必安抚好军心,团结内部,坚守住城池。至于外部的敌人,则请他大可放心,自有海东应付。
正商讨间,有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洪继勋。但见他眉眼带笑,似是碰见了什么喜事也似。——,因为邓舍把城中政务与军中杂务,并及增高城墙、修筑堡垒等诸般事务全部一股脑儿地交给了他,故此他没有参加军议。
他手中拈了两份军文,微微朝诸将拱了拱手,对邓舍兴冲冲地说道:“主公,好事也!臣适才接连得了两份军文,一份从辽阳来,一份从上都来。主公且请猜猜看,讲的都是何事?”
他没头没脑的,忽然来了这么两句。邓舍微微一愣,他的思路还在程思忠与孛罗的身上,自然首先想到了上都。他说道:“一份从上都来?好事?可是程元帅城中乏粮的情况,得到了好转么?”
“非也。”
甚少见洪继勋卖关子,邓舍顿时来了兴趣。上都还能有好事?不是乏粮的窘状得到了好转,就必然是漠南的元军出现了变化。他问道:“然则,可是漠南鞑子有变?漠南没有坐镇一方、有足够威望的鞑子统帅,莫非,……,鞑子出现了内乱?”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
洪继勋展开上都传来的军文,呈给邓舍。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拍案大喜,又将军文递给了雷帖木儿不花,环顾诸将,说道:“岭北的鞑子阳翟王拥众数万,裹挟当地的几个宗王,起兵反了。”
这阳翟王,堂中诸将都有耳闻。
此人乃窝阔台大汗第七子灭里大王之后,世镇北藩,是蒙古的一个宗王,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中原内乱以来,岭北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本来元帝去年就曾下诏,命他们起兵南下,帮助剿灭红巾的。却叫阳翟王以为有机可趁,“肆为异图”。
岭北的居民,尽为蒙古部落,保持着游牧的风俗,散则为民,聚则成军。因此,他短短的时日,便聚集起了数万的军队。其实,阳翟王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竖起了反旗,只因为上都孤城深入,在漠南、漠北的消息并不灵通,故此最近才刚得知。
雷帖木儿不花倒抽一口冷气,霍然起身,仓皇间险些把案几上的茶碗撞掉,他急声说道:“漠南、漠北的重镇,没有强过上都的。阳翟王反,他由岭北而入漠南,要想进入腹里,首先攻打的定然便是上都。这,这,……,何喜之有?”
“阳翟王或许会如雷元帅所言,首先攻打上都。但是试问雷元帅,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屯军兴和的孛罗该如何自处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这?”
是呀,一边是红巾,一边是造反的阳翟王。面对如此的形势,孛罗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是会眼睁睁看着上都落入阳翟王的手中,抑或是会立即起兵,抢在阳翟王攻打上都之前,先把上都攻克占据呢?
如果从军事角度来看,当然是前者为上。坐山观虎斗。先等红巾与阳翟王拼出个胜负,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但是,元帝会给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么?即便给了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孛罗有胆量冒这个风险么?
阳翟王可与红巾不同,他是窝阔台的后裔,当之无愧的黄金家族,在漠南、漠北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坐视他攻下上都,漠南、漠北的蒙古部民会不会转而支持他呢?哪怕这个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孛罗也绝对没有胆子来承担如此严重之后果与责任。
即使从他自身的利益出发,他也不会做出这个选项的。北有阳翟王,南有红巾,侧有辽东,大都与他的部队夹在中间,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雷帖木儿不花恍然大悟。
左车儿也同时猜出了洪继勋与邓舍不忧反喜的原因,他说道:“难怪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说不定,他比咱们更早得知的消息。这会儿他屯军兴和,迟迟不动,是不是就有这个因素在内呢?”
“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孛罗之所以迟迟不动,绝对就是因为阳翟王。甚至,他此次突然发兵攻打上都,弄不好也是因为这个阳翟王!”
“洪先生的意思是说?”
“阳翟王起兵作乱,这是何等的大事?上都程元帅部情报不灵,大都则不然,它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得知。
“那么,正如雷元帅适才所讲,阳翟王要想南下腹里,肯定要首先攻取上都,以免去后顾之忧。吾料鞑主无非有两条应对之策。一则,即刻遣大都军马北上,压迫阳翟王不得出岭北半步。二则,遣一上将,抢先一步展开对上都之攻势,断其后路。待夺取上都之后,再联合大都军马,从而两路合攻,一举将之剿灭。”
洪继勋转过头,对邓舍说道:“为了证实臣的判断,臣已经遣派快马,急往兴和西部打探去了。只要发现有元军大部队北上的迹象,那么,臣的判断就敢说确实无误了。
“……,不管怎么说,孛罗的真实意图,他为什么突然进攻上都,又为什么战也不战,退又不退,首尾两端,观望不定,我军现在才算是一清二楚了。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尚请主公早下决定。”
邓舍为了显示稳重与老成,近日正式蓄起了胡须。他抚摸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胡髭,从欢喜中慢慢平静下来。
他道:“以目前的局势来论,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也无非就是两策。要么我军先动,先发制人;要么等孛罗先动,我军后发制人。”
洪继勋原先提出的战术是等孛罗先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他们判断错了孛罗攻打上都的真实意图,现在发现战局出现了变化,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随后的战术部署自然也应该随着做出调整。
先发制人与后发制人两者各有利弊。
后发制人较为稳妥,不足之处是耗费粮草太多。高州还好说,上都坚持不了太久。先发制人有些急进,有利的地方是只要获得一场大胜,孛罗顾忌阳翟王的声势,势必就会放弃上都。毕竟他的主要目标,不是上都,而是阳翟王。为了上都损兵折将过多,不利平乱。
邓舍分析孛罗的心态,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比阳翟王,对鞑子皇帝、对孛罗来说,上都军的损害反而是小的。我军若选出数千精锐,奔袭兴和,只要取得一场胜利,给孛罗以较大的杀伤,示之以威,使得他明白继续攻打上都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儿。这场仗就算是打完了。上都也就太平无事了。唯一的问题,我军要是奔袭,有几分的胜算?”
左车儿、雷帖木儿不花诸将分别发言。
有的认为胜算大,有的认为胜算小。认为胜算小的,又参加过早先军议的行枢密院官员,重新搬出来刘世民、刘世泽兄弟当时的谏言。认为胜算大,也参加过那次军议的将校,则搬出来杨行健等人的言论。两厢里辩论不休,争吵一团。
邓舍闭目深思多时,心中有了定论。
他却不先说,制止了诸将的争论,问洪继勋道:“先生说有两件好事,另一件是什么?”
“辽阳军报:纳哈出遣使求和。”
——
1,顺帝。
这时的元帝名叫妥欢帖睦尔,庙号是惠宗,顺帝这个号,是朱元璋送给他的。因为朱元璋认为他灭国前夕,不背城一战而舍弃大都,逃窜漠北,是顺天应命。其实,顺帝不但在逃窜漠北上是顺应了天命,其它还有很多次类似的举动。
比如阳翟王造反,派了个使者质问顺帝,说:“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何不以传国玺授我,我来做帝位!”顺帝回答道:“天命有在,汝欲为则为之。”意思就是说:“看天命吧,你想做,就来试试看。”很不愠不火,颇有风度。
在这之前,“关先生破上都东向,有劝顺帝出奔,帝大言:‘无妨,自有福来,何奔之有?’”在这之后,“明将入京师,有劝顺帝留守,帝但观天文,搔首无言,继而出奔。”
顺帝出奔到上都,有一天,“有狐数头入行殿,直至御座下。御史大夫阿剌不沙见上,极言亡国之兆。上曰:‘天意如此,朕将奈何?’”
历数元朝诸帝,短短数十年,有十几个皇帝。元朝的帝位之争是非常激烈的,最短的在位只有一个月,大多数二三十岁就崩了,最小的才六岁,还有一个只有八岁。或因宫廷政变、或因军事兵败而死的,就有三个皇帝。
只有世祖忽必烈与顺帝两个人在位的时间最长,甚至,顺帝还超过了忽必烈。
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顺帝在位三十六年。中间的那几个元朝皇帝的在位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总共三十八年。
顺帝不嗜酒,好书画,能观天文。他小时候被流放到高丽,13岁登基做皇帝。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杀一品大臣数百人。他有鲁班天子的称号,曾凿地道去看天魔舞。他信奉佛教,喜欢欢喜禅,却也设置经筵,听汉人的儒生讲解经典。他有着可以查证的蒙古血统,但当时传闻,他是宋朝皇室的后裔。
他登基之初,有权臣伯颜;到了后期,有军阀内战,皇太子争权,但是他的帝位却一直坐的稳稳当当。他是元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他又是北元的第一位皇帝,竟以亡国之君,依旧面南称孤,得以善终。朱元璋说他顺应天命,诚哉斯言。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2 二议
洪继勋话音未落,大堂上“哗”的一声就热闹了起来。
纳哈出偏居北地,比邻辽阳,实在是辽东的心腹大患。他对辽东造成的威胁,事实上比辽西还要大。邓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说辽西还在辽东门外的话,那么纳哈出就货真价实的是卧榻之侧。
这真是才听倭人定,又闻沈阳平。
邓舍喜不自胜,意外之喜,喜上加喜,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掌上轻轻一击,畅声大笑。
诸将中一人拜倒,高声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纳哈出既肯服输,则我辽东就后顾无忧了。可以专心用兵高州。孛罗虽强,能强的过我后顾无忧的百战雄师么?上都的战事,指日可定了!”
众人看时,说话的乃陆千十二。邓舍为了增强部队的机动能力,把他的骑兵也调了过来,一并参与此次支援上都的作战。他的脑子倒还算机灵,能立刻就从纳哈出的求和,联系到眼下的战事。
邓舍笑道:“小陆将军所言,深得我心。”
他高兴之余,不免想知道详情,抚摸着胡髭,与诸将笑了会儿,迫不及待地问洪继勋道:“辽阳的军报上除了讲纳哈出求和,还说了些甚么?有没有提到他求和的条款?使者何人?消息送到平壤了么?姚先生知不知道?”
洪继勋道:“军报上说:纳哈出派出求和的使者还是张德裕,总共提出了三个和谈的条件。陈大人因事关重大,没来得及往平壤送信,直接转呈到主公这里了。”
“张德裕?”邓舍点了点头。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张德裕,此人可谓纳哈出的文胆,位高权重,乃是心腹。由他为求和的使者,纳哈出的诚意看来还是可以相信的。他问道:“三个条件?都是甚么?”
“第一,沈阳乃是与辽阳和谈,不是与我海东行省和谈。和谈的条约要秘密,不能公开。”
按道理说,纳哈出是蒙元辽东行省的左丞相,他要和谈的话,对应的应该是海东行省。但是蒙元朝廷与安丰朝廷是敌对的关系,所以,纳哈出只肯与辽阳和谈,不肯与海东行省和谈。等于不承认海东行省的存在。
“第二,辽阳与沈阳各退兵十里,中间地带设置为无人区,两边都不设防。自和约签订日起,互遣使者长驻对方城中。一方面互通消息,一方面做为人质。因此,这个使者必须是亲近人。纳哈出愿意把他的次子遣派去辽阳。”
诸将中,左车儿冷笑一声,道:“各退十里?纳哈出的算盘打的也忒精了点。他残兵败将,有何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第三,北地产马,纳哈出愿开放与辽阳的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并献上骏马三百匹,以及皮草、钱钞若干。”
较之内地,辽东算是贫瘠的,但是与沈阳以北相比,辽东又算是富庶的。纳哈出愿意开放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看似辽阳占了便宜,但即便他不开放贸易,辽阳也大可以从别的地方得来马匹。
比如倭人藤次郎垂涎已久的耽罗岛,上边就有牧场,养有军马数万。只要打下来,还用的着在乎他肯不肯开放贸易?至于他“献上骏马三百匹”,更是不值一提。
“皮草、钱钞若干”,皮草要来何用?元朝的钱钞贬值的厉害,民间交易许多宁愿以货易货,都不肯收元朝的钱钞。并且像安丰朝廷等的一些割据势力,也都早已经开始自己发行货币,在他们的占领区,元朝的钱钞越发没有地位。送一万贯的钱钞还不如送一百两的白银实惠。
反过来,与辽阳开通贸易,沈阳以北的地区却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益。别的不说,就辽东、海东的粮食、铁器、盐茶,就能极大地充实他们的实力。当然,邓舍肯定不会同意贸易这些东西,然而商路一开,挡不住人走私。弊大于利。
听了这一条,不但左车儿,堂上诸将全都鼓噪起来。
有的叫道:“欺人太甚。”有的嚷嚷:“这哪是他来求和?简直是咱去求和。”有的拔出腰刀,往空中虚劈几下:“这等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的东西,何必理会?待救了上都,顺便回师,把他给彻底灭了就是。”
“洪先生以为如何?”
“臣闻听纳哈出以前常称关铎为土贼,如今又常称主公为土贼。狂妄自大,诚哉斯言。不过以臣之见,他却也不会竟不识好歹至此。他为什么早不求和,晚不求和,偏偏这个时候来求和?——要知道,前番的辽沈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
“先生是说?”
“臣以为,他求和之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他前番的大败,而是因为我军顺利夺取了高州。一方面,高州一入我军之手,我军就关闭了辽东的大门。纳哈出岂能不忧?所以他突然遣派使者,来与我求和。
“另一方面,我军为救援上都,而与孛罗帖木儿对峙。孛罗军盛。他又怕万一在与我辽阳求和的过程吃亏太大,最后反而孛罗获胜,他得不偿失。故此,他才又漫天要价,看似不识好歹,实则借此拖延。”
陆千十二道:“他怕吃亏,想要拖延,又何必急着与咱和谈?等咱与孛罗分出胜负,他再做是否和谈的决定,不是更好么?”
“孛罗军盛,我军亦百胜强军。孛罗胜了,对他自然有利。如果我军胜了呢?有高州关住辽东的大门,我军外无强敌,下一个对付的会是谁?傻子也看的出来,不是世家宝,就是纳哈出。到那个时候,他再来与咱和谈?有用么?故此,他不能不未雨绸缪。
“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种种的顾虑,所以举棋不定。连带他这份求和的条约,也就如此古怪、不通情理了。”
洪继勋抽丝剥茧,通过条约的内容结合当下的时局,把纳哈出的顾虑、内心中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分析了出来。众人听了,都觉得甚有道理。有人问道:“可是,他的这份条约如此欺人,难道他就不怕激起我军的愤怒,先把他给收拾了么?”
洪继勋乜视了眼说话的将校,他解释的不耐烦了,似笑不笑,说道:“本官适才不是讲了么?我军目前之重点在孛罗,怎么先去收拾他?”
他朝邓舍一揖,道:“纳哈出名将之后,帐下并非没有人才,估计对我军的意图,他们早就分析的明明白白,料定了我军不会舍孛罗、先取沈阳。因而,他才有底气送给辽阳这么一份无礼的条约。
“以臣之见,主公不必动怒。他来求和,咱就去与他谈便是了。只待我军救下上都,击败孛罗,他的这份条约,不用咱说,他自己也就定然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
邓舍没有动怒。他笑了笑,道:“纳哈出,奸诈之辈。首鼠两端,投机取巧,……”他摇了摇头,“看似聪慧,实际上小聪明,我所不取也。
“……,告诉陈虎,答应与他和谈。他提出的第一条先不做讨论,第二条我军不退,沈阳退,空出的无人区,两边可以都不设防。我海东不送质子,沈阳送,他的次子不行,要嫡长子。第三条,开放贸易可以,但他必须每年奉我海东骏马三千匹。不要钱钞,白银与铜钱皆可,每年万两。
“除了这三条,再加上我行省的三条。
“第一,凡居住在沈阳以及沈阳以北的汉人、丽人、女真人,必须在三个月内,全部迁入海东。第二,不但他要送质子,凡其军中千户以上、文官五品以上者,皆需送质子一人,入我质子营。这个不要求必须是嫡长子,只要不是庶出的就行。第三,要求纳哈出选精骑三千,即日赶赴南高丽,拨与文华国统一指挥。”
纳哈出漫天要价,邓舍就地还钱。他提出的和谈条件,要比纳哈出提出的更加苛刻无礼百倍。
诸将大声叫好,管他甚么太师国王木华黎之后,管他甚么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管他甚么曾拥十万铁骑,声威显赫,手下败将的待遇就该如此。洪继勋与他相视一笑,道:“谨遵主公之命。”
纳哈出求和,虽然从实际利益上看,不如当初灭掉关铎,也比不上在南高丽的开疆扩土,但是从精神层面上讲,却使人非常的愉悦。
纳哈出乃木华黎之后裔,木华黎何许人也?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得成吉思汗的亲口赞誉:“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成吉思汗对他信任、重要的程度,甚至到“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的地步。木华黎有如此的权势地位,威名赫赫,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当时的金人称呼他为“权皇帝”。
如今昔日的强胡之后,蒙元“权皇帝”之后,纳哈出却向海东主动屈膝,何等的荣耀。——,多年前,朱元璋曾经擒获过纳哈出,放了不杀,还不就是看在木华黎的威名上么?更何况,朱元璋擒获他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万户,有兵不过数千。而现在他可是辽阳行省的左丞相,最盛时拥兵十万。意义截然不同。
捉了高丽王,威凌纳哈出。
邓舍杀伐决断,扬眉吐气。不过,他与洪继勋皆心中知晓,他提出的那几样条款,纳哈出眼下定然是不会接受的。要想他无条件地全盘接受,关键还在上都的战局,看到底海东与孛罗帖木儿谁胜谁负。
邓舍转回话题,说出了做下的决定,道:“上都乏粮,难以长久支持。纳哈出求和,至少暂时我后顾无忧。既然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我军就主动出击。”
左车儿本来兴冲冲的,闻言愕然。
对孛罗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是进攻、抑或防守?包括最初的该不该救援上都,诸将一直存在争议。尽管有洪继勋“先夺取高州,然后待势而定”的奇策,算是基本定下了“以守为攻”的策略,但随着战局的发展与形势的变化,诸将的争议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战局的变化一个是上都的乏粮,一个是孛罗近期对部队做出的一些调动。原先的主战派,在两军对峙的这些日子里,三两天头的求见邓舍,坚决请战。
而当初反对救援上都的,此时虽然不至于再提议放弃上都、返回平壤,但是却无一例外的全部转入了坚持以守为攻,反对主动进攻的阵营。左车儿没有参加在平壤召开的战前军议,他却也是支持这种意见的。
在适才知晓阳翟王作乱之后,邓舍提出了对孛罗到底应该“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其实就是对这两种意见的一个总结。而就在这两种意见多日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洪继勋送来的两份军报,却有意无意的更进一步地促进了战局的发展,明显地加重了主攻一方的筹码。
邓舍权衡利弊,最终做出了选择主动出击的决定。
“主动出击?
“大将军,虽然因纳哈出的求和,我军的后方得到了稳定。但是连日来,探马回报,孛罗帖木儿先以一部偏师移屯至兴和东边的宜兴州,呼应大宁;后接连用兵控制滦河沿线的渡口。我军若现在出击,则前有滦河之阻,后有宜兴州威胁侧翼,倘有不测,后果堪忧!”
宜兴州在大宁与兴和之间,相距两地各有一二百里。滦河则在高州与上都、察罕脑儿与兴和之间,时当四月,雨水渐渐充足,河水也随之而涨,不易通过。
“孛罗帖木儿虽有地利,但是正如你此前的分析,他至多有兵卒五万人,如果他凝聚成团,我军不易为之。可他现在偏偏主动分兵,我军为何不能捉住这个机会,避实就虚,以我之强,击敌之弱?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突然攻打上都,并非是为了上都本身,而是因为阳翟王的作乱。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军只要在局部取得一场大胜,剿灭孛罗一部,给其以沉重的打击,他定然就会收起攻打上都的念头,则彼退军之日,近在眼前。何乐不为?
“且上都乏粮,也委实耽搁不起了。”
堂中诸将本来势均力敌的两种意见,经过邓舍的发言,多数开始支持主动出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驳斥左车儿,附和邓舍,表示赞同。
左车儿力争不止,无奈势单力薄。
邓舍笑道:“左元帅何其固执。”
左车儿在他身边当亲兵长的时候,从来附耳听命,少有发表过个人见解。外放出去了一段时间,实践经验丰富了,也敢反驳邓舍了。话虽如此,邓舍却没生气,这是好事儿,说明左车儿学会了独立思考。
他没把左车儿的反对当回事儿,转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臣以为,我军当先发制人。”
——
1,得成吉思汗亲口赞誉。
“岁丙寅,太祖即皇帝位,首命木华黎、博尔术为左右万户。从容谓曰:‘国内平定,汝等之力居多。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汝等切宜体此,勿替初心。’”
木华黎“承制得专封拜”,对攻金的一切事宜,不需奏请,可以专制。当时的金朝人,把他称为“权皇帝”,就是代理皇帝的意思。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3 战前
“依眼下的局势,鞑子又是屯驻宜兴州,又是布防滦河,我军若依旧不动,臣以为,待鞑子布置已定,则我军必后发制于人矣。兵法云:兵无常势。战局变化了,我军的策略也就必须随着变化。故此,我军必须主动出击。
“我军若主动出击的话,则宜兴州的鞑子不可不防。因为它对我军的侧翼造成了极大的威胁。那么,怎么化解?尖山寨正与宜兴州相对,两地相距约二百余里,隔滦河而相望,中间再无别的险要阻碍。
“我军可发一偏师,急袭之,夺取之。则利处有二:一则打开与上都的通道,且护住我军的右翼;二来虎视宜兴州,护住我军的后阵。我军主力若出击不利,则宜兴州的鞑子必会蠢蠢欲动,有尖山寨的接应,可威胁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尖山寨,在高州与上都之间,位处滦河的东侧。以寨为名的,多为军事防御工程。它也不例外,且带有站赤的性质。
“善。”
邓舍颔首,转目诸将。
急袭尖山寨、接应主力,要想很好地完成这两项任务,非有勇有谋、敢战而能守者不可为之,他道:“陈将军,即率尔部,明日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不必带太多的辎重,随身携带十五日的干粮。限你五日内传回捷报。”
尖山寨距离高州也有一二百里,路途不近,好在路上平坦,没什么阻碍,不过即便如此,也至少需要三四天的行军才能抵达。根据雷帖木儿不花等的情报,尖山寨的鞑子驻军不多,七八百人,并且大部分都不是正规官军,而是青军,即地主武装,战斗力并不太强。
陈牌子现任海阳翼元帅府翼元帅,本驻扎在关北,顶头上司为张歹儿。邓舍新近调了他过来,一并参加此战。他带了两千来人,打一个战斗力不强的尖山寨自然不在话下。因此,邓舍命他五日内传回捷报,并不过分。
陈牌子躬身接令:“诺。末将誓不辱命。”
洪继勋折扇在手中敲了两敲,接着说道:“孛罗帖木儿的探马,虽不敢进入我高州的防御范围内,但是散布在周边,游弋在我左近日夜观察我军动向的着实不少。一旦我军有所动静,孛罗必然立刻知晓。
“因此,在我主力出击之前,尚需得一支奇兵,佯装主力部队,吸引走他的视线。如此,才能做到出其不备,先发制人。”
“善。”
邓舍颔首,从诸将中挑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命带五百人马、打出救援旗号赶赴上都的那个将校。邓舍道:“五百人改成一千五百人。你可与陈将军一起动身,路上多打旗帜,务必做出主力的架势。”
邓舍在历次的作战中,虚张声势过很多回,部下们对此皆熟门熟路。一千五百人加上陈牌子的近两千人,总共三千多人。多的不敢说,装出一两万人的声势还是轻轻松松的。
“待陈将军打下尖山寨后,尔部可继续向前佯动。安抚上都军心的任务依然不变。”
那将校躬身接令,道:“诺。末将誓不辱命。”
堂外的风吹进来,凉爽宜人,卷动诸将的披风以及兜鍪上的红缨,纷飞翩翩舞,飒飒作响。安丰朝廷如前宋一样尚赤,以火为德。诸将的披风、包括挂在刀剑柄上的垂布,并及插在堂外院中的旗帜也全是红色的。
这会儿,才雨停不久。天是青色的,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万绿丛中一点红,越发映衬的这红色耀眼夺目。
唯独洪继勋一袭白衣,白衣飘飘,他在堂上踱了两步,道:“一路偏师,断后接应。一路奇兵,佯动招摇。有此两路,则我主力可放心大胆地出击了。以数千之精锐,强渡滦河,奔袭察罕脑儿。”
这是海东早就制定好的战略计划。
不管先发制人,抑或后发制人,打兴和肯定不行,那是孛罗的主力所在。打宜兴州也不行,那里左有兴和,右有大宁,后有大都,海东若用一支孤军前去扑袭,与自寻死路没甚么区别。只有打察罕脑儿。
雷帖木儿不花迈步出列,首先请战,道:“末将愿以本部为前锋,誓不辱丞相之命,必将我军之旗联插入鞑子之帅营。”
数日前,他得了邓舍赠给的一副旗联,当时就发誓必要将之插入孛罗的帅营。虽然孛罗帖木儿肯定不在察罕脑儿,但据情报,察罕脑儿的守将名叫竹贞,乃是孛罗的左膀右臂,能把帅旗插入他的营中,也算是稍报前仇了。故而,他有此一言。
竹贞,蒙古人。至正十八年,刘福通打汴梁,当时汴梁的守将就是竹贞。他见刘福通势大,不战而逃,弃城远遁。汴梁遂为宋政权的都城,直到去年被察罕攻破。邓舍、雷帖木儿不花等当年虽未曾经历过汴梁一战,可因为同属皇宋臣子的关系,对竹贞并不陌生。
“竹贞虽有汴梁之遁,然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勇气。他久经沙场,我后来听闻,年前的丰州一战,攻破东胜州的就是竹贞。王士诚、续继祖先后在他的手下吃过败仗。此人诚为骁悍,不可轻视。
“察罕脑儿现有他驻军近万。单雷元帅一部怕力不能支,且长途奔袭,首在快速。雷元帅,尔部有步、骑五千,你此去只带骑兵可矣。”
雷帖木儿不花部的骑兵只有七八百人,显然不够。邓舍沉吟片刻,点了点陆千十二与左车儿,道:“以雷元帅为右翼。小陆元帅,左元帅,你两人一为左翼,一位后阵,也只带本部骑兵。三天后,等往上都佯动的部队吸引走鞑子的视线之后,你们即悄悄出发。
“尔部可随身携带十日的干粮,偃旗息鼓,星夜兼程,限三日内,必须渡过滦河,六日内,传回捷报。”
陆千十二部的骑兵有九百人,左车儿部的骑兵有八百人。三部骑兵加在一处,有两千四五百人。这也是邓舍目前能拿出来的大部分骑兵力量了。
或许与竹贞决战不够。但是竹贞部多为步卒,并且察罕脑儿城小,城内驻扎不下,多数驻扎在城外,临时构建的营垒,防护能力并不太强,用这两千多的精锐骑兵做一次突袭足够了。
雷帖木儿不花三人躬身接令,道:“诺。末将等誓不辱命。”
“三位需得牢记,此战不求攻城略地,唯一的目标:多杀伤。你们孤军深入,切记不可恋战。若竹贞防御森严,则一击不中,即须远遁千里。或另寻战机,或即返回高州,不要拘泥,视情况而定。还记得洪先生讲过的蛇、鹤之喻么?我高州是蛇,你们这一回,要做次鹤。”
尽管左车儿坚决反对主动出击,但是邓舍将令一下,他无条件地服从。他提出个疑问,道:“滦河沿线的渡口,皆布有鞑子的重兵,我部若要突袭,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我部又尽是骑兵,稍有耽搁,即无法快速机动。请问主公,该如何是好?”
邓舍一笑,道:“强渡滦河虽难,但有雷元帅相助,则滦河纵为天堑,我军亦可轻松渡过。”
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不解邓舍之意。邓舍吩咐他过来,与他耳语两句,他顿时恍然大悟,钦佩不已,拜倒在地,口呼,道:“有此奇策,何愁滦河不过?主公运筹帷幄,末将等决胜千里。”
邓舍的计策很简单。简单,往往代表着出其不意,令人不备。
雷帖木儿不花是辽东人,其部下多为辽东土著。从关铎打下上都日起,他就一直屯驻在上都,也有很多的上都土著加入他的部队。从中选出几个熟悉滦河水情的并不难。而搞清楚了滦河水情的变化,过河也就不难了。
先选出水深的地方,标注出来。然后结合情报,再从中选出元军防御最薄弱的地带。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根据往年滦河的水位变化,确定出所选择位置现在的水势之深浅、两岸之广狭,提前打造好浮桥。第三步,赶制皮囊,每个骑兵发给一个。
这三步之中,第一步与第二步是最重要的。第三步,只不过是一项候补的措施。
人马渡河,通常都是临到河边再选择渡河的方式。水浅的,可以徒步。水深的,则依据河水的深度、两岸的远近临时搭建浮桥。水浅的地方好过,敌人的防御力量也肯定最强。所以,要想急袭而过,就不能选择水浅的地方,只能选择水深的地方。
水越深,敌人的防御就会越松懈。刚好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中,有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提前造好浮桥,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当时就强渡过去。这个战例在古代也是有用过的。宋太祖伐南唐,就是采用了预制浮梁的策略,方才顺利地强渡长江,保证了宋军的主力能够迅速地直指金陵。
邓舍早先读史,对这一段记忆深刻。就化用在了此时。只要准备充足,连长江这样的天险都可以渡过,何况区区一条滦河?
邓舍一声令下,高州城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次日五更,陈牌子等首先出城。大张旗鼓,队伍拉出十数里。旗帜密布,远远看去,上至邓舍的帅旗,下到雷帖木儿不花、左车儿等各营的营旗,尽数皆有,在风中招摇不定。专有百十骑兵纵马来回奔驰左右,并有数百步卒夹杂在部队之中,用大车驾着鼓风机,掀起漫天的灰尘。声势惊人,俨然主力的规模。
陈牌子出城不久,城中明显地加强了防守,开始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同时放出了数十股侦骑,三人一组,三组一队,扫荡高州周遭的敌人斥候。扫荡的范围渐渐扩大,两天后,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一个元军的探马。
便在这三天中,邓舍组织人手,赶制了数千的皮囊,——辽东什么都缺,就是牛羊皮不缺。高州附近,本来就有大片的牧场,又临近山区,城中居民,或为原来的牧户,或为猎户,谁家没个一张两张的皮子?
雷帖木儿不花也寻来了好几个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士卒,在匠营的帮助下,成功造好了浮桥。并把浮桥分作数段,方便骑兵携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天,入夜,两千余骑兵用软布裹住马蹄,悄无声息地出了高州城。
——
1,竹贞。
至正十八年,五月,刘福通攻汴梁。“汴梁守将竹贞弃城遁,福通等遂入城,乃自安丰迎其伪主居之以为都。”
现在河南信阳固始的祝姓,为竹贞之后。
清朝宣统年间,《龙江女学文范》的编纂者固始人祝宗梁为该书写的自序,言道:“余家先世系出蒙古。方有元之季,竹真公以胜国遗臣,砌姓曰祝氏,遂家于固始,为中州士族。”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4 渡河
有元一代,十分重视站赤、驿道的建设。尤其两都地区,更一直是驿站建设的重点。
大都与上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从上都延伸出来的,又有三条驿道,向北能直达和林;向西进入岭北行省,转而向北,亦可抵达和林。和林是蒙古国时期的都城,现为岭北行省的治所,地位很重要。
由上都向东则可到辽阳行省的大宁,由大宁经广宁等地最终能达辽阳。尖山寨便是在这条向东的驿道之上。不但陈牌子走的这条路,雷帖木儿不花等奔袭察罕脑儿的骑兵,前半截走的也是这条驿道。
雷帖木儿不花等部经过松州站赤,然后转而向西南,走上了另外一条官道。虽因战乱的关系,道路已经有些年头没人整修了,杂草丛生,但是并不妨碍骑兵行军。
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早已成材,树干粗大,遮天蔽日,非常荫凉。漠南、塞外一带,人烟稀少,除了需要注意不被元军的探马发现之外,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但行军的速度很快,并且无有日晒之苦。
不多日,他们即渡过了滦河的一条支流,——这条支流的水不深,用皮囊就可以过去了。很快抵达到了滦河东岸,进入到了预定渡河的位置。
他们选择的是百里内水位最深的一段,正如邓舍的判断,对岸元军的防御十分松懈。雷帖木儿不花等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先停在了东岸十里外,一直等到入夜才悄悄地来到了河边。
遥遥看见,对岸的元军生起了篝火,大约每隔七八里便有一堆。夜色下,这连绵不绝的篝火,仿佛一条蜿蜒的火蛇。篝火边儿上,搭建的有简单的帐篷,偶尔见到有元军士卒探出头来,观望一番。凉风习习,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动静。
雷帖木儿不花伏在岸边,细细观看。没多久,陆千十二与左车儿分别从左右过来,三人趴在一处,小声说话。
“左边那堆篝火,看守的鞑子不多。十来个人。”陆千十二说道。
左车儿道:“右边也是,一个十人队的样子。”他问雷帖木儿不花,“这里呢?有多少鞑子?”
雷帖木儿不花伸出了五个指头:“五十人。”
“左边十人,右边十人,中间五十人。鞑子的布置看来是三堆篝火安排一个百人队。……,”陆千十二略想了片刻,提议道,“总共才七十个人,不难对付。咱们先派两个百人队悄悄地过去,干掉他们,然后主力过河。”
雷帖木儿不花比较谨慎,道:“你们看,篝火边儿堆的有马、狼粪,还有水盆。鞑子的报警方式肯定是白天燃狼烟,晚上熄篝火。”
他抬起头,往对岸的远处看了看,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吟着做出判断,说道:“区区百十人,是守不住河的。我敢断言,远则四五十里,近则三二十里,这周边定然埋伏的有他们的大部队。只要沿岸戍卒的信号一放出去,随时可以杀到。所以,咱们派过去的先锋,一定得千万谨慎,不可给鞑子灭了篝火的机会。”
左车儿点头称是。
每堆篝火间还有定时的互相联络。三人耐心等待,算清楚了他们互相联络的时间,每半个时辰一次。联络的方式是敲几声锣。半个时辰足够用了。左车儿选出了两百个老卒,分作三队,借助皮囊渡到了对岸,同时动手。
这两百人没选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因为他的部下平时操练的皆是骑术,甚少学习步卒战法。
左车儿等的海东骑兵,却是连步卒战法也有操练的。毕竟骑兵接战,不可能总在马上。这也是邓舍的一点先见之明。果然,现在就用上了。两百个人尽量压低身形,把身体掩藏在水中,顺利浮过了对岸。有两个人不小心短刀碰住了盔甲,发出点声响,但随即被淙淙的水流声掩盖,没有暴露。
短兵相接、以多击少,且是偷袭。两百个老卒几乎连个挂彩的都没,猫着腰进了敌人的帐篷,轻轻松松解决掉了守河的元军。
他们在操练的时候,学习过用哪种方式可以在杀人的时候使得对方发不出来声音,在俘虏的身上试验过多次,平时的战中也曾有使用。故此,没有手生的。这几十个元军连一个出声的也没,全部死的悄无声响。
雷帖木儿不花是老行伍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深知偷袭能做到这一步,实在很不简单,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做的好!不愧精锐。”
最难的解决掉了,下边就轻松简单。由几个老卒拉着浮桥架设在对岸,两千余的骑兵人衔枚、马衔铃,一个个分别下马,扯着坐骑,络绎过河。首先渡河的两百个老卒早布好了警戒,有专人计算时辰,到点了,敲几下锣,保持与其它篝火的联络。
总共有两座浮桥。其中一座出现了点误差,桥身太长了,稍微费了番周折。还好没耽误使用。也幸好是长了,短的话就没办法了,只能废弃不用。不管怎么说,两千多人井然有序,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渡河完毕。
左车儿留下了十个人,吩咐他们继续按时敲锣,等快天亮的时候再离开。给他们每人留下了两匹快马,方便他们追赶队伍。
——
1,上都到大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
这四条道路,其实只有一条是名副其实的驿道,唤作望云道。其它三条有两条专供皇帝每年到上都巡幸,分别称作东道和西道,去时走东道,返回走西道。
东道禁止常人行走。
西道在蒙古国时期是两都之间的主要驿道,望云道开通后,它的重要性下降,削减了许多的站赤,除了供皇帝返回大都外,主要用来运输物资。
第四条道路专供监察官员和军队使用。由大都出发,经宜兴州,沿滦河西北上行,至上都东凉亭。
2,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
“元朝政府规定,在道路两旁在栽种树木。‘自大都随路州县城郭周围并河渠两岸、急递铺道店侧畔,各随地宜,官民栽植榆柳槐树。’……,栽树的目的除了提供木材外,也是为了交通。马可•波罗提到了世祖植树的意义:‘由是行人易识道途。此事有裨于行人,且使行人愉快。’”
至于各代的中原王朝,更是早有此俗,“单襄公述周制以告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意思就是说:栽树成列,以标明道路并及里程,途中设驿站馆舍,接待过往的官员,这是周朝就有的制度。
“鄙食”。鄙:周制五百家为一鄙,又说“都之所居曰鄙。都鄙距国五百里,……。”食,馆舍的意思。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5 激战
过了滦河,离察罕脑儿就很近了,不足百里,可以说已经进入了孛罗军的势力范围。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敢再走官道,折将下来,在早就找好的向导带领下,昼伏夜行,改走小路。次日深夜,出现在了竹贞的营外。
经过接连数日的急行军,人马皆疲,立刻发动攻击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士卒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战马没有冲击力,骑兵的威力就等于减少了大半。
三人召集各营将校,开了一个短促的军议,一致决定休息两个时辰,五更发动突袭。整个的奔袭行动,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顺利。然而,还没等提心在口的左车儿等人真正的放下心来,转折突然发生了。
四更三刻,放哨的海东士卒遭遇元军的夜不收。
雷帖木儿不花等驻军的位置,乃是一片树林。藤蔓丛生,林子的外沿长满了低矮的灌木。灌木的里边是放哨的海东士卒,灌木的外边是巡逻的元军夜不收。海东士卒有三个人,元军夜不收有十个。十三个人面对面,措不及手,面上的表情或惊讶、或迷惘、或骇然、或莫名其妙。
反应快的夜不收转马就走,马蹄刚刚抬起,一个海东士卒张弓搭箭,那夜不收应弦而落,重重跌倒地上,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就像是木偶猛地被线拉动,又仿佛银瓶乍破水浆迸。剩下的十来个目瞪口呆的敌我双方,同时反应过来。半数的夜不收往后走,半数的夜不收往前扑。三个海东士卒,一个奔走呼叫援手,两个跃过灌木,避开冲过来的敌人,搭箭往逃走的几个夜不收身上射去。
左车儿就席地睡在左近,他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抽出马刀,翻身上马,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奔出了数十米之远。完全不用大脑的支配,经年累月的戎马生涯,这一切早成了他的本能动作。敌人的一支流矢冲他而来,将到面门,关键时刻,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挥刀格开。
“怎么了?”
“遇敌!遇敌!”
“叫雷元帅、陆元帅!”左车儿彻底清醒过来,瞧见那几个逃走的夜不收渐渐去远。数十个惊醒的骑兵策马去追。无奈有藤蔓与灌木丛遮挡,不能直接奔出,还得绕道,耽误了时间,眼看追赶不及。
“强弩呢?射。”
七八支弩矢,劲射出去。有带火铳的,也纷纷点燃了引线,“砰、砰”连声,硝烟四起。夜的林中,由静而动,乱做一团。人叫马嘶、箭矢不绝、白烟弥漫。终究距离过远,只射落了两三个靠后的。逃得快的那两个夜不收,转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陆千十二气急败坏地驱马奔至:“谁人放的哨?到了眼前才发现!”
三个哨兵,包括呼叫援手的一人,后来他又转回去,三人悉数已经战死。元军的十个夜不收,除掉逃走的两人,死了六个,俘虏两个。雷帖木儿不花也驱马奔了过来,问清楚了情况,他当机立断,道:“既然已经暴露,传令各营,立即上马,展开进攻。”
趁陆千十二集合各营的空当,他与左车儿抓紧时间拷问俘虏,粗略得知了竹贞营地的虚实。
与他们早先得到的情报相差不大。竹贞部共有八千多人,其中九成皆为步卒,骑兵只有数百。
“鞑子的夜不收虽然逃走了两个,但是我军随后就能杀到。竹贞定然没有足够的时间集中兵力,做出防御。他的骑兵太少,不是我军的对手。并且,他的夜不收逃走的快,也定然没有确知我军的具体数目。眼下之计,只有将计就计,分兵两路。一路为虚,一路为实。
“虚的一路,由本将为之。率本部七百人,先击其右翼,吸引他的注意力。实的一路,由你二位来做。小陆元帅,你率尔部九百人,稍后出发,待其骑兵并步卒之防御之重点为我部吸引住之后,等我信号发出,即趁虚而入,迅速地展开对其左翼的攻势。
“左元帅,你部八百人押后徐行,不必管本将。设若小陆元帅的攻击遇到阻力,你补充入其中,加强攻势。设若小陆元帅突袭成功,你随机应变,可押后接应,亦可加入突袭。务必有一条,保障接应的同时,做到马踏连营。”
他们远途奔袭,不可没有主将。左车儿与陆千十二的资历远不及雷帖木儿不花,因此,尽管雷帖木儿不花部人马最少,邓舍依然指派他做了主将。左车儿与陆千十二抱拳接令。
他下达完命令,勒住缰绳,胯下的照夜白原地转了两圈,抬起两条前腿,仰头长嘶。他神情凛然,与左车儿、陆千十二对视一眼,微一抱拳,短短地说道:“千里奔袭,功成或败,在此一举。两位元帅,本将先行一步。”
他纵马奔出,往左右伸出手来,叱道:“旗来!”
两个亲兵递上邓舍送给他的那副旗联,他一手执一个,风卷红旗,携七百骑兵,趁夜色呼啸着冲出了林子。临战仓促,不可不鼓舞士气。雷帖木儿不花掣旗侧身,高声问紧紧追随他的骑兵们:“你们,还记得丞相教的歌儿么?”
“然。”
“怎么唱的?”他运足丹田之气,起了个头,“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红旗招展,风卷动了林木,起伏宛如波浪。数百人乘风疾驰,数千条马腿奔腾路上,刀剑拍打铠甲。他们同声放歌,嘹亮的歌声几乎压倒了这洪流奔涌的声响,惊飞起宿鸟,响彻夜空。他们唱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秦始皇,汉武帝,雄兵百万净胡尘。秦将蒙恬汉卫青,宣赫威名今古扬。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君请听,胡人歌:不敢南下而牧马,不敢弯弓而怨言。”
雷帖木儿不花将两旗并在一手,抽出马刀,随着节奏击打前鞍。他的骑术甚佳,不用掌控缰绳,奔驰的稳稳当当。他读过些书,比士卒们更能体会歌词的涵义,他本想鼓舞士卒的士气,几句的歌词倒先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慷慨激昂,接口唱道:“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数百骑兵一起拔出马刀,单手控缰,敲击前鞍,齐声咏叹反复:“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夺其祁连山,使其六畜不蕃息;夺其焉支山,使其妇女无颜色。君不见,卢龙塞,白狼山,魏武冒雨过大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君不见,晋祖逖,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不复中原誓不还。”
竹贞的营寨已经近在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扬刀大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不复中原誓不还!”
他的左右亲从声嘶力竭,近乎吼叫,涨红了脸:“虎豹骑也真虎豹,虎豹骑也真虎豹!”一遍遍地重复。这七个字,伴着马蹄奔驰的声音,非常有鼓动性。引动七百人热血沸腾。恍惚间,他们似乎置身在了千年之前,发生在大凌河边白狼山下的那一场惨烈战中。
不出雷帖木儿不花的推测,竹贞果然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
仓皇迎上来的元军骑兵们从来没见过唱着歌来打仗的敌人,那如滚雷也似的歌声,那一往无前的冲击,即便听不懂汉话的,也不由为之骇然胆怯。两军接近,雷帖木儿不花挥刀劈砍,坐骑的冲势不减,瞬间撞入敌阵十数米。
一个元军的军官挺枪刺来,雷帖木儿不花闪身避开,马刀送出,顺着他盔甲的缝隙,插入其中,拔出来的时候却被格住了。
两人都骑着马,侧马交过。雷帖木儿不花索性松开手,丢掉马刀,卷起旗杆,横着一扫,把他打落马下。那人来不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被随后冲来的无数马蹄践踏身上,叫了半声,气绝死去。
雷帖木儿不花带的七百人,全是上都军的老卒。竹贞派出来的元军骑兵却并非精锐。
孛罗帖木儿的部队,本是地方武装出身的,与察罕帖木儿所部相仿,不比鼎盛时期的探马赤军,并不以骑兵为主。他当然会把精锐的留在自己的身边。因而,单纯比较骑兵,雷帖木儿不花稳占上风。
接连三次冲阵,元军的四五百骑兵伤亡近百,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不到半个时辰的接战,雷帖木儿不花部的七百骑兵也阵亡二三十。他高高举起旗帜,兜马回走,带着剩下的人远远转了个圈子,重新把坐骑的速度提上最快,再接再厉,径往竹贞的步卒营垒冲去。
奔到近前,他抬眼观看,心中咯噔一跳。
方才激战时,他就注意到竹贞的营垒没有点燃火把,漆黑一片。此时却忽然燃起了火堆。腾腾的火焰跳起来老高,映亮了营外数里。五六座火炮、十来座投石机、强弓劲弩,火铳投枪,便在营内一字排开。
如果强攻,必然面临矢石如雨,损失会很大。但是如果不强攻,竹贞中军四千多人,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的大型军械,就调不过来他的注意力,势必会给陆千十二的行动造成麻烦。
他脑中念头急转。他的一个亲信拍马上来,急促地说道:“元帅,借我军与彼骑兵交战的时间,鞑子已然有了准备。我军若此时强攻,伤亡太大。这点骑兵基本就是我军的仅有了。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与程思忠各有嫡系,程思忠骑兵较多,雷帖木儿不花步卒为多。这七百人,也的确差不多就是他仅有的嫡系精锐了。雷帖木儿不花斩钉截铁,道:“不必多说。你即带百人,护住我的后阵,防备鞑子骑兵绕回来。今日之战,不胜则亡。”
“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打马一鞭,卷带主力,迎着元军的炮火、矢石,改变了一下方位,挑选火炮射程不及的位置,逆流冲锋。往复数次。夜色渐渐消退,元军的火力越来越猛。雷帖木儿不花记不得是第几次冲击了,只记得他至少改变了四次攻击的方位,有两次,他差点突入营内。
他抹了下汗水凛凛的脸,又一次默数。元军的火炮增加到了二十多门,投石机三十来座。强弓劲弩、火铳标枪,更是遍布了营垒的右翼。
东方拂晓,天要亮了。
天一亮,陆千十二与左车儿部的行踪就要暴露在元军的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清楚,再也没法拖延。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七百骑兵,截止目前阵亡近三百人,接近一半。他终于伸起了手:“放信号!”
鸣镝、火箭,冲天飞起。
他往边儿看了眼,养精蓄锐多时的元军骑兵散成一条弧线,静静地包抄逼近上来。经过小半夜的激战,即使他的部下很多都是一人两马,也快要吃不消了。雷帖木儿不花紧紧握住手中的旗联,双腿夹紧,催动照夜白,回首高呼:“虎豹骑也真虎豹!”
不顾敌人骑兵的包围,他再一次向元军的营垒发起了冲锋。既为了协助陆千十二,也为了他们自己的活命。陆千十二若不能冲营成功,凭他这伤亡惨重的几百人,就算现在就走,也绝对逃不出元军的追击。
陆千十二没让他失望。
雷帖木儿不花不顾生死的冲锋,彻底迷惑住了竹贞。饶他久经战阵,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他断定这是海东骑兵在孤注一掷。深入敌后,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就搏一把。因此,不但元军的大型防守器械多数调去了右翼,就连他本人也亲自去了右翼临阵指挥。
左翼的防线极其空虚,丝毫无备。陆千十二简直势如破竹,两次冲阵就宣告成功。
九百海东骑兵,如虎如豹,恶狠狠扑入元军营内,左冲右突,火箭乱射,临时点起的火把到处扔掷。左车儿见大势已定,分出两百人,过去接应雷帖木儿不花,留下两百人备用,亲率余下的四百人,随之冲入。
甘宁百骑尚且能劫的魏营鸡飞狗跳,何况陆、左两部一千多的骑兵。驰骋起来威势极大。元军的左翼鬼哭狼嚎,士卒自相扰乱,没头苍蝇似的,东逃西窜。火箭与火把点燃了帐幕,熊熊的火焰冒出滚滚的浓烟。缺少竹贞的坐镇,左翼很快陷入了溃乱。
左翼的溃乱带动中军的不稳,中军的不稳连动右翼的骚动。前营的动乱接连后营的惊惶。一发不可收拾。
却说那竹贞,晓得中了雷帖木儿不花的计谋。他急忙弃下右翼,赶往左翼,连斩了数个逃窜的军官,欲待组织防御,奈何乱势已成,百般弹压不住。近万步卒抵不住一千骑兵,徒呼奈何。
便在此时,转出一人,却是他得力的幕僚,说了三言两语。竹贞顿时闻言大喜。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6 左车
原来,竹贞扎营的附近有一片沼泽地,连日细雨,积水甚多。本来的面积不甚大,如今扩展到数里的方圆。察罕脑儿是个牧场,草丛连绵,波及沼泽地里也是杂草丛生,覆盖其上,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可谓一个天然的陷阱。
竹贞的这个幕僚见海东多为骑兵,便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这片沼泽地,提议不妨将计就计。由竹贞亲打帅旗,做为诱饵,诈败奔逃,引左车儿等陷入沼泽。
战场对阵,形势须臾万变。先有雷帖木儿不花的将计就计,现在又有了竹贞的将计就计。当下,竹贞收拢邻近的溃卒,连带本部的亲兵、卫队等,约有一千来人,高高打起帅旗,在陆千十二、左车儿等人面前晃了一晃,发一声喊,穿营过寨,直往西边而去。
陆千十二眼尖,见元军帅旗下有一人,金盔亮甲,骑高头大马,有数十将校簇拥,似为上将,急问左右是谁。他麾下一将,素来骁悍,名唤曾昇的,擅用飞索,即拍马上前,卷住一个元军的小校,拉到近前,喝问道:“前边那长须逃窜之人,是为谁也?”
“竹贞元帅。”
曾昇手起刀落,将那小校脑袋砍下,数百骑兵同声鼓噪:“长须金甲者便是竹贞,休叫走了竹贞。”陆千十二当先冲突,舍下元军营中诸将,刀枪并举,杀出一条血路,紧追着那竹贞的帅旗不放。
陆千十二与左车儿是先后突入元军营中的。
此时,左车儿便在陆千十二部侧后方数百米外,竹贞的帅旗他也见到了,本待不欲理会,突然见乱军阵中,陆千十二鼓噪突前。左车儿道:“岂有上将逃命,却故意打起帅旗,穿金盔亮甲,暴露行踪的?分明贼有诡计。”急命左右往前,想要叫回陆千十二。
奈何两军之间,看似不远,中间隔了数座营盘。稍一耽误,陆千十二早已去得远了。左车儿与他同出上马贼,交情莫逆,明知敌有奸计,不可弃之不管。他随机应变,留下副手继续在元营中放火,带了百余精锐,杀散挡路的元军,急奔陆千十二追去。
他两人去不多时,雷帖木儿不花赶到。
雷帖木儿不花才受了左车儿部下的接应,刚刚杀出元军骑兵的包围。七百多的部下,这会儿所存者不过二百出头。乱军阵里,乱马交枪,他见陆、左远去,心中奇怪,问左车儿的副手:“两位元帅,为何向西而去?”
“是去追赶贼帅竹贞。”
雷帖木儿不花大惊失色,他说道:“吾军来前,丞相特别有交待,只求杀伤,不许恋战。一击成功,即迅速远遁千里。舍鞑子的军营不顾,反而去敢追区区一个贼帅,岂不舍近求远?谬哉!谬哉!”
“则我部该如何处之?”
雷帖木儿不花转望左右,见元军营中到处火起,粗略一看,死伤遍地,应该基本达到了杀伤的目的。
他兀自记得对邓舍做出的承诺,拨马远望,分辨出竹贞帅营的所在,道:“鞑子在察罕脑儿的城中尚有驻军,鏖战至今,或者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可不防。尔等随我将此旗联插入竹贞的帅营,然后接应陆、左两位元帅,即刻撤军。”
说完了,他点派一二剽悍将校,一个叫王三,一个叫李四,急忙去追赶陆、左,传递将令,命他们速速回来。自带了本部二百来人,舞旗拔刀,乱杀乱砍,乃往竹贞帅营奔去。
话分两头,却说王三李四,他两人一则人少,二来不恋战,专拣元军的空隙杀出,因此速度倒是不慢。很快追上了左车儿,左车儿道:“吾恐鞑子有诈,若设伏在前,则陆元帅孤军深入,怕有不测。你两人继续追赶,把他叫回。吾随后接应。”
王三李四领命,再往前走,已经出了元军的大营。
没有营寨的阻隔,陆千十二跑的更快,他两人追赶不及。只见得前边两彪军马越行越远,元军的步卒不时有停下来,阻挡海东骑兵。海东骑兵冲开后,接着追赶。转过两个路口,来到一大片牧场之上。忽然间,听到喊杀四起,元军帅旗兜走,陆千十二部勒马不及,纷纷陷入沼泽。
王三李四大叫一声:“苦也!”待要往前,他们就两个人,那是送死。没奈何,拨转马头,一个赶去给左车儿报急,一个回去元营给雷帖木儿不花送信。
却说陆千十二。他心知不好,中了元军的计谋。沼泽地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半截马腿陷入,难以驱使走动。他一路追赶竹贞,马速甚快,骤然陷入沼泽,不少骑兵仓促无备,连人带马,下饺子似的,哗啦啦摔倒一片。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边的骑兵又撞过来,压在身上,乱做一团。
元军也有掉入沼泽的,但他们是步卒,并且有所防备,很快就爬了出来,围绕着海东骑兵布置成了包围圈。竹贞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有三两勇猛的海东士卒,跳下马来,向外突围,淤泥缠住腿,走不快,接连中箭身亡。
那孛罗的军队,或不及察罕帖木儿部善战,但是在元军中,包括南北群雄里,也是称得上字号,数一数二的雄师。
自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起兵以来,至今七八年,先后剿灭布王三等义军,转战南北,与宋政权也屡有交锋,曾兵围亳州,迫使小明王出奔安丰。后因刘福通的反间计,答失八都鲁忧愤而死。他死后,孛罗帖木儿获得了统军权,更是雄踞冀中,屡获大胜,在彭城、丰州击败沙刘二、关先生,并且攻陷了宋政权的曹州行省。
这一支军队,相比海东之前的对手要强悍许多。
左车儿等的劫营,那是千里奔袭、出其不意,不管放在谁的军队中,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难免出现溃乱。竹贞虽败不慌,引了陆千十二陷入沼泽。元军稳占上风,训练有素的一面很快就展现了出来。
后边弓箭手,前边枪戈手。
陆千十二组织了一次突围,连沼泽地的边儿都没摸着,就被接连击退。他浑身上下,泥水淋淋。左肩中了一箭,血如涌泉。头回碰到掉入沼泽,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他深知必须即快改变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不然用不了多久,所率军马定然全军覆灭。
他指挥着士卒全部下马,把坐骑推在前边,借助以为掩护,弯着腰发起了再一次的冲锋。
曾昇冲在最前,他瞄准元军的一员将校,飞索抛出,把他套住,猛地往后拉。那元军将校站立不稳,连滚带爬掉入沼泽。沼泽泥多,顿时减缓了那元军将校的去势,使得他有空抽出短剑,一手拽住飞索,将之砍断。曾昇急往上赶,想将他拽住,一阵箭雨过来,只得后退。
骑兵不像步卒,没有带大盾牌的。他们的盾牌很小,圆形的,放在左臂上,骑在马上冲锋的时候,能挡一下敌人的箭矢、刀枪。一旦陷入包围,失去了速度的优势,这点小小的盾牌,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
而且,他们是千里奔袭,为了提高机动性,穿的全是轻甲,更不利防御。一时间,数里方圆的沼泽地中,冒着如蝗的箭矢、火铳,数百骑兵在泥泞里,挣扎反抗,死伤连连。半刻钟不到,已有近百的伤亡。
竹贞转上高地,与亲信指点评说,时不时仰头大笑。
陆千十二看在眼中,怒在心头。他急怒交加,恨一时大意,竟落入元军陷阱,牵连同生共死的弟兄们陷入危境。他折断肩膀上的箭矢,喷出一口鲜血,叫道:“今日命丧此地,吾命不足惜。临死,也得拽了这鞑子竹贞,同下地府,以为伴当。”
他暴喝一声,与两个亲兵合力,举起了一匹被射死的战马,遮挡在前,身先士卒,发起了又一次的突围反击。他既羞且愤,浑不顾生死,实有万夫莫当之勇,矢石如雨之下,他目不交睫,噗噗噗的闷响不绝,片刻功夫,不知有多少箭矢射到了战马的身上。
他急冲到了岸边。
岸边元军的枪戈手,三四支长矛同时刺到。他右手托马,左臂展开,夹住了三支,不顾剩下一支刺入他的小腹。他骤然发力,竟然硬生生夹断了矛头,然后拔出小腹上的长矛,顺着矛柄,拽了那刺中他的元军士卒近前,抢过长矛,反手插入其颈。
他抹去面上的血迹,用披风包裹住小腹,振臂高呼:“杀敌!杀敌!”
陷入绝路的海东士卒,目睹他的神勇,鼓起了勇气。一个个泥泞满身,跌倒爬起,追随在他的身后,拼死突围。陆千十二朝着竹贞站立的高地,奋勇掩杀。正冲杀间,托着的战马忽然猛地一沉,他转眼去看,却是另一侧托马的两个亲兵,中了元军的枪戈,不支倒地。
陆千十二索性丢下战马,拔出马刀,大步冲阵。
元军的箭矢厉害,他砍翻了两个元军的盾牌手,夺过一面盾牌,撑在身前,飞脚踢翻了对面杀过来的一个百户,盾牌下砸,把那人砸的腿断骨折,滚倒惨呼。于是这般,陆千十二大呼杀敌,叱喝奋战,每一步,必杀一人。
将乃军之胆。
他如此勇武,海东士卒无不搏命。如蛟龙出海,所过处,威不可当。元军节节败退,放了陆千十二并数十士卒上岸。竹贞帅旗一摆,两侧杀出一队军马,横着插过来,把仍在沼泽中的海东士卒隔绝开来,分割包抄,围住了陆千十二。
曾昇见势不可为,急请陆千十二暂且后退,以免后面包抄的元军上来,前后夹击,势必抵挡不住。陆千十二大怒,头也不回,叱道:“鞑子到我背后的时候再说!”血染征袍,毫无退意,苦战不休。
千钧一发之际,元军阵营突然骚乱。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众人的耳中。陆千十二抬头观看,见一人红衣红甲,使红缨枪,骑红丹马,带百余精骑,如虎如狼,杀入元军重围,溃阵夺旗,手下几无一合之将,转眼间,冲散了元军的外围。
高地上的竹贞骇然惊问:“此何人也?”
那人应声答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却是他得了王三的报讯,急忙赶来援救陆千十二。
左车儿冲突阵中,直透重围,奔近陆千十二。他的部属中,适才有人阵亡,空了有战马,吩咐牵过来,拉陆千十二上马。陆千十二身上负伤多处,实在不耐久战。若无左车儿相援,怕真要命丧此地。
“陆元帅快走,沼泽中我军自有吾救。”
陆千十二岂肯就走?他横刀催马,分了左车儿部二三十骑兵,擒贼先擒王,依旧往竹贞冲去。不管拿不拿得下竹贞,至少他这一冲,能带走元军的注意,减轻左车儿救援陷入沼泽中骑兵的压力。
激战到此,天光大亮。
左车儿命部下一半杀敌,一半奔驰沼泽沿岸,接应沼泽地里的士卒们上来。随着上岸士卒的越来越多,元军的包围圈渐渐出现了空隙。曾昇的坐骑早战死了,他没有马,步行追随在左车儿的马后,救了好几个士卒出来。有人指着东边,叫道:“快看!”
曾昇转头去看,透过重重阵地,看见一杆旗帜从远而近,飞驰到来。他松了口气,道:“雷元帅驰援到来,我军有救了。”
便在此时,南边三声炮响。铺天盖地,杀过来了元军的援兵。当先一将,打起的旗帜,看的分明,却是从察罕脑儿城中来的。众人喜色未退,又见大敌,不由面面相觑,叫苦道:“却该如何是好?”
左车儿斥道:“敌皆步卒,吾乃骑兵。且竹贞本部即将溃散,又有何惧?陆元帅虽负重伤,死战不休。吾虽不及,亦不敢稍退。好男儿视死如归。吾闻听狭路相逢勇者胜。诸军,且虽吾往前,杀散敌阵。”
三军应诺,旋即接踵陷阵。
雷帖木儿不花来的匆忙,带的人马不多,多为本部。察罕脑儿城中的元军,来了少说有一千多。旗帜如林,卷带起尘烟大起。雷帖木儿不花部,皆有怯战之意。这不怪他们,从四更到现在,他们没有得到过片刻的休息,人人带伤,实在早已精疲力竭。
先前劝说雷帖木儿不花保存实力的那个亲信裨将,再度跃马进言,勒住辔环,苦苦劝道:“陆、左二帅深陷敌围。鞑子势大,我部才二百来人。元帅,不可轻战呐。
“末将适才观元军营地,受我军突袭,又被大火焚烧,死伤者何止两三千之数。我军奔袭的任务已然完成。即便此时回军,丞相也说不的什么。元帅,您初投海东,本非心腹。若再无部曲,将奈之何?不言而喻。为日后计,请撤军罢。”
雷帖木儿不花大怒,道:“丞相以赤诚待我,今小陆将军陷入重围,我坐视不救,就算能活下来,回去了有何面目见海东英雄?大敌当前,危急存亡,岂顾生死!遑论私心!”用刀背拍落那进言裨将的手,麾军急进,一马当先。
他驰援陆千十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擅长声东击西,纵横合击。他知道眼前战局如此,与其直接去救陆千十二与左车儿,不如拦截元军的援兵。只要拦截下来,使得左车儿、陆千十二有了稍微缓和的余地,杀出重围,再三军并作一处,方有撤退的机会。
他的谋划不错,怎奈细节上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陆千十二将要冲到竹贞所在的高地下时,终于重伤不支,摔倒马下。此时,左车儿差不多全部救出了陷入沼泽的士卒,他红衣红甲,催马二度援救陆千十二。竹贞赞道:“舍生忘死,虽陷重围,犹顾袍泽。真是一个有勇有情义的将军。”传令左右,飞马下去,齐声高喝,欲图招降之。
左车儿置若罔闻。
他带了曾昇,两人一马,杀到陆千十二左近。曾昇带的飞索不止一条,另外取出备用的,抛出去,拽住陆千十二,拖了过来。左车儿跳下马来,扶住陆千十二上了坐骑。他举枪掷出,正中来招降的一个元军将校,那人惨呼坠马。左车儿飞步赶去,抢了他的坐骑,翻身跃上。
百万军中,左车儿杀人夺马,如入无人之境。
曾昇带了陆千十二,催马远去。左车儿得到竹贞的重视,却陷入重围。竹贞亲临阵前,高声道:“阵中红甲战将听了。你孤身一人,随行不过三二骑,四面有围,虽有外援,我军的援军却也已经到了。你既无出路,何不速降?某,竹贞也。怜惜你的勇武,若肯降我,定以重用。”
左车儿置之不理。
他没了长枪,改用马刀。元军放了陆千十二,将之牢牢围住。他身边的数个随行骑兵,相继战死。元军一多,逐渐收缩包围圈,坐骑就用不上了,奔驰不成。他骑在马上,反而成了显眼的靶子。
强弓劲弩、火铳连发。
他的兜鍪被元军射落,胸前背后,连中数箭。他披头散发,咬了一缕头发在嘴边,弃马不顾,步战犹酣。竹贞在高地上站着,能看的清战况的全局,又道:“你的援军被我的援军缠住了,那位负伤的将军也已经逃出包围。他们准备撤退了。没人再来援救你,你有这样的勇武,如此死了,岂不可惜?若肯降我,必以心腹待之。”
一箭从旁边射来,系强弩所发,穿透了左车儿的胸甲。
箭势甚猛,左车儿踉跄后退几步。他挥刀砍出,把逼近的元军砍倒了两个,因失血过多,渐觉双眼模糊,他奋起精神,鼓勇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若肯降我,必以上将待之。”
左车儿在敌阵中数进数出,将近脱力,平时挥洒如意的马刀,似有泰山之重。他眼见着敌人的长矛刺过来,无力躲闪。因有竹贞的吩咐,元军没下杀手,刺中了他拿刀的右臂。当啷一声,马刀落地。
他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刺激自己,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这样忠诚、勇武、讲情义的人,着实罕见。竹贞肃然起敬,从马上下来,拱手道:“将军若肯降,某必荐与大帅。竹贞愿与将军并肩而立,共为袍泽。”
左车儿依靠坐骑,席地而坐。
他勉强抓住了马刀,重新握在手中,挣开双眼,轻蔑地看了看竹贞,转顾环绕周遭的元军士兵。他想起了邓舍曾经告诉过他们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唯义所在,死不足惜。
头顶蓝天白云,身陷十面埋伏。他身上的红甲,已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染红。他将盔甲解开,露出满身的伤疤。竹贞招降的声音渐渐远去,元军喊杀的叫嚷,也渐渐渺然不闻。
过往的岁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一一抚摸着身上的疤痕,造反、从军、杀敌。丰州逃亡,永平起兵,当邓舍的亲兵队长,双城外,夜袭高丽军营。历历在目,直到今日的数冲敌阵,两救陆千十二。这一身伤疤,就是他二十年人生的回忆。短短一生,轰轰烈烈。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遂横刀自刎。
——
1,曹州行省。
至正十七年,三月,宋政权的盛文郁克曹州(今山东菏泽),设曹州行省,任平章。(宋政权的益都行省,也是在这一年的三月设置的。)红巾北伐的西路军,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部,就是盛文郁的部属。答失八都鲁曾攻打过曹州,不过战败了。
至正十八年,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攻曹州。“参政匡福统苗军自西门入,孛罗帖木儿自北门入,克复曹州,擒杀伪官武宰相、仇知院,获印、金牌等物。”
曹州行省失陷不久,至正十八年十二月,宋政权设了辽阳行省。
盛文郁是韩山童、刘福通起义的首事诸人之一,曾与杜遵道一起,任宋政权的丞相,位置尚在刘福通之上。不过后来刘福通夺权,杀了杜遵道,盛文郁大约也因此被排挤出了政权的中枢,驻军在曹州。
曹州行省的地位很重要,是联系山东与汴梁的枢纽,曹州失陷,汴梁便与山东断绝了呼应。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7 战后
左车儿自刎而死,竹贞厚葬之。
雷帖木儿不花与陆千十二杀出重围,奔往高州。滦河边上有元军的守军,他们突袭元营前就丢下了浮桥,所以来时的那条路他们不能走,选择了第二套方案,改往北行,长驱数百里,走上都,转尖山寨,然后返回高州。
陷入沼泽的海东士卒多失去了坐骑,行军速度很慢。竹贞派了骑兵后边追赶掩杀,等他们千辛万苦抵达高州的时候,两千余骑兵只剩下了四百多人。
这是近一年来,海东军队最惨重的一次损失。用近两千的骑兵,拼掉了敌人不过三千多的步卒。这买卖谁都看的出来,大大的赔本。发军前,邓舍与洪继勋还雄心万丈,想着就算不能大胜,至少抢些牧场的马匹回来。
当雷帖木儿不花发簪全失,披头散发地把这战况报给邓舍,邓舍几乎不敢相信。
对他来说,损失了近两千的骑兵还可以承受,左车儿的战死实在不能接受。他与左车儿相识十来年了,从小时两个人就认识。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大,关系很好。要不然,左车儿也不会曾经担任他的亲兵队长。这个职位,最早可是由赵过担任的。非亲信心腹不能任之。
左车儿能知道自己的不足,担任邓舍亲兵队长的时候,遇到战阵,凡有不明白的地方,必然追根究底,打破沙锅问到底,勤而好学。邓舍与他,不但有发小之谊,并且有师生之情。假日时日,左车儿是必然当以大用的。殊不料战没此役。
邓舍心痛不已,等不及雷帖木儿不花禀告完毕,他以手按胸,退入后堂。雷帖木儿不花与卧床而来的陆千十二隐约听见传来啜泣之声。
洪继勋等也在场。洪继勋成为海东谋主以来,出谋划策万无一失,第一次出现失误,他握紧了双手,在堂上站了片刻。诸将眼巴巴地看着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洪继勋默然,转入后堂,拜倒在地,道:“此战之败,皆臣之罪,愿受主公责罚。”
他不是不敢认错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错误估计了元军的实力,便绝不会推诿掩饰。
“非先生之罪,亦为我之错也。”
邓舍挥手,叫洪继勋退下。
他两天一夜,没出堂门,滴水不进,粒米不食。左车儿的死,使得他从接连的胜利中清醒过来。他由悲愤而自责,由自责而反省,由反省而醒悟。临战之前,军议会上,左车儿曾一力反对。邓舍自问:为什么当时没听进他的意见呢?
到底什么迷惑他了视线,混淆他了的判断?
他犹自记得,给诸将讲过骄傲的公鸡的故事。这才有多少时日?诸将没忘了这个故事,他却早已把这个故事忘记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几场的胜利,就沾沾自喜。在辽东没有对手,就以为全天下的英雄都不过如此。
“坐井观天。”
邓舍恶狠狠给自己下了一个评语。他提起毛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夜郎自大。左车儿,左车儿。没有人看见的堂内,邓舍食不下咽,泣不成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曾经朝夕相对,屡屡并肩作战的挚友,就此转眼消逝,人世间再无他的影踪,从此再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的伤痛,怎能不使人悲肠百断?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今夜高州的月色,清冷依旧。白云如絮,凉风吹动木叶,飒飒作响。后半夜的时候,落了一阵急雨。梧桐更兼细雨,雨打梧桐,点点滴滴。时疏时密,淅淅沥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月落日升,院中的树木悄然拉长了身影。
雨水停了。地上的水洼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凉,淡淡地看那被晒暖的风,又淡淡地看那被听凉的云。水涨水落,云起云散。黄昏时分,邓舍拉开了堂门。他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堂外院中,洪继勋领头,跪了一地的诸军将校。
陆千十二重伤未愈,强撑着支持到现在。他抢到诸将之前,叩头不止,砰砰砰撞在地上,溅起来水花四射。他两眼通红,口中大呼道:“末将请命,即为先锋,再征察罕脑儿。末将万死不辞。”
“起来罢。”邓舍亲手把他扶起来,轻轻地在他臂膀上拍了两拍。
洪继勋认错归认错,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瞧了眼邓舍阴沉的面色,极力劝解道:“王不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主公之痛,臣感同身受。唯请主公不要因此而致怒。此战我虽损失惨重,杀伤敌人也有数千之众。不能称之为败,可为惨胜。
“臣之罪,臣愿领责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请主公万毋因过怒而伤身。”
邓舍良久无言。他解下佩剑,丢在一边,叫毕千牛道:“取我马刀来。”
短剑,通常是显赫的将领们佩戴的,往往剑柄、剑鞘上镶嵌有宝石、金银,是地位的象征。马刀则不然,质朴朴实,不务装饰,是为两军交战时所用。洪继勋等面色一紧,以为邓舍要兴师复仇。
却见邓舍接过毕千牛取来的马刀,佩戴身上,环顾诸将,神色坚毅地说道:“传我将令,自今而后,三军上下,无论谁人,皆不许佩戴短剑。此战,非我之耻,实为海东之耻。望诸将深刻铭记,知耻而后勇。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洪继勋伏地应诺,诸将皆道:“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邓舍尽管悲愤、自责,却也明白洪继勋说的对。一错不可再错。他连夜集合城内城外的诸将,召开军议,总结此战的得失。得到了三点教训。
第一,此战太过轻敌。第二,不够重视情报。虽探知了敌人的虚实,敌人营地周边的地形却没有详细了解。如果陆千十二与左车儿能提前知晓元军营地边儿上有处沼泽的话,肯定不会上当。第三,随着辽东、海东的战事结束,海东将要面对新的敌人。新的敌人实力更加强悍,类似千里奔袭的举动,以后千万需得慎重考虑。绝不能冒险大意。
开完军议的次日,邓舍感了风寒,一病不起。
他在病中,不忘陆千十二的伤势。吩咐毕千牛给陆千十二送去了上好的伤药,以及长白老参等滋补之物。并且把给自己看病的大夫派去给陆千十二治伤。知道的,听说这件事的,都以为陆千十二真是太得邓舍的宠信了,竟以败军之将尚得如此的殊遇。大多称赞邓舍仁厚,顾恋旧情。
唯有识者寥寥数人,私下里议论,说陆千十二是死定了。并举出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以为佐证。
当然了,到底邓舍心中是怎么想的。究竟是纯粹的关怀陆千十二,抑或是想要迫使他战死。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真的猜出。诸将所能看到的,邓舍病后第三天,发布了一篇文告,榜谕海东,追封左车儿为行枢密院副枢,追赠骠骑卫上将军号。
行枢密院副枢是从二品,与左车儿本来的翼元帅之官职,品级相当。但是一在行省,一在地方,地位的重要性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元朝的武散官共分三十四阶,骠骑卫上将军是其中之一,为正二品。
要说邓舍区区一行省之主官,没权力封赠属僚。但惨胜过后,急需振奋士气,所以顾不了太多。不过他在发布文告的同时,也提前遣派了信使往去安丰,请求小明王核准,算是走一个程序上的过场。
左车儿有一个族弟,本名左十三,年纪不大,十五六岁。——他两人是在永平起兵后碰上的。左这个姓氏很少见,一叙辈分,果然是同族。左十三现在军中,担任百户。
邓舍收养了他作为义子。改邓姓,赐名,唤作邓承志,意思继承左车儿的志向。左车儿这个名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邓舍在发布的文告中,也给他起了个大名,取文天祥《正气歌》中的两句:“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叫做左烈存。
这本来是件小事,却不料在军中产生了久远的影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海东行省的官员竟然因此掀起了一场改名的风潮。比如陆千十二、陆千五这类的不雅名字,统统主动改掉,又如雷帖木儿不花、方米罕这类的蒙古名字,也更是积极改变。
这风潮发展到最后,甚而有人上表,大胆请邓舍改名的。举的理由光明正大,“未闻一品之贵,有以舍为名。主公固不拘小节,然为行省未来的考虑,当择有意义的字,以为美名,传天下”。
这是后话,不必多提。
邓舍一病,半月不起。军政大事悉数委于洪继勋。有不忿察罕脑儿之战,积极请战的,全被洪继勋拒绝。这一日,上都传来军报,察罕脑儿、宜兴州、兴和的元军开始逐渐撤退了。尖山寨等地也有详实的军报送来。
根据可靠情报,察罕脑儿一战,元军竹贞部阵亡两千三百,伤者一千余。之所以死的比伤的多,是因为左车儿、陆千十二在元营中大肆放火的缘故。火伤不比其它,特别大面积的火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必死无疑。
邓舍部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胜,孛罗军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败了。经此一战,双方不约而同重新估计对方的实力。孛罗帖木儿权衡利弊,正如邓舍早先的判断,放弃了攻打上都的念头。
并且姚好古联系上了蔚州的杨诚。杨诚与邓舍没交情,他不在乎辽东、上都的生死,但眼见元军的主力为平定阳翟王的叛乱接连北上。腹里空虚。如此天赐的良机,自然不肯轻松放过。他颇是借机扩大了些地盘。
蔚州离大同不远,逼近京畿,威胁远比上都、辽东要大。孛罗不能坐视不管,干脆回师,转攻蔚州。
杨诚出身山东,借宋政权的三路北伐,方才在河北有了块立足之地。他原本占据飞狐、灵丘等处,虽得蔚州,时日尚短,地盘既小,兵微将寡,不是孛罗的对手。
以前,孛罗帖木儿的注意力或在山西,或在漠南,没空理会他。如今全师南下,大军临境,杨诚几无还手之力,不数日间,蔚州城就宣告失守。孛罗紧追不舍,追至飞狐县的东关,杨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带了数百亲信弃军远遁,听闻去了山东。余部尽降。
这一场战事,前后经过不足半个月。
邓舍闻讯孛罗帖木儿撤军的次日,病好了。
孛罗既然撤军,察罕脑儿就可以不必再管。打了一场恶战,总得有些收获。应雷帖木儿不花的主动请求,邓舍调集三军,以其为主帅,陈牌子为副帅,进驻上都,并请程思忠带本部,立即赶来高州,另行委以重任。
上都军总计近两万人,老卒有一万上下,半数是雷帖木儿不花的部属,半数是程思忠的部属。雷帖木儿不花熟悉上都的虚实,他一反水,投靠邓舍,程思忠无可奈何,拱手交出了上都的军权,日夜赶赴高州。并按照邓舍的军令,他分出本部骑兵五百人,付与雷帖木儿不花,算是补充其在察罕脑儿一战中的损失。
不久,邓舍正式设立开平翼元帅府。开平,即上都的本名。
雷帖木儿不花为翼元帅,屯驻上都。陈牌子为副帅,屯驻尖山寨。陈牌子原来所担任的海阳翼元帅之职务,转李锐担任之。李锐也是上马贼的老人,曾为文华国的麾下,立过许多功劳,本为陈牌子的副手。陈牌子一走,他升官理所应当。
至于左车儿金州翼元帅之职务,授给了邓承志。邓承志年幼,没经验,暂时不必到任,由左车儿原本的副手代理职责。
至此,鏖战辽东、海东年余,邓舍终于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政权基础。
政治上,有姚好古、吴鹤年,重用辽东士族,以汉人为核心,团结了一大批的高丽旧官、士子。
挟持丽王以令海东。高丽南部地区,尽管还没有全部平定,汉阳府虽然放弃了拥立新王的打算,却依旧坚持不降。但是东线的丽军主力已经尽数投降,南高丽自此不再有成建制的军队,失去了有组织、有规模的反抗基础,大势所趋,掌控海东全境只是早晚的事儿。
文化上,大力推行化丽入汉,鼓励高丽人寻找汉人的祖宗,自居为汉人之后。兴办学校,推广汉话。
经济上,尽量的轻徭薄赋。各地设立民屯,开垦荒地。重视通商。推广合作社、*店,大力发展基层的民生建设。随着局面的发展,并且稍微修改了一下原先藏富于民的政策,改为休养生息,保障百姓生存、能看到希望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大了聚敛财富的力度。
军事上,形成了以五衙精锐为核心,以各地翼元帅府为羽翼的军队结构。坚持精兵政策,区分开了野战军与戍卫军的不同任务。野战军为一线,甲等军,训练与补给都从重从优;戍卫军为二线,乙等军。
这两个军种之外,又有屯田军,为丙等军,亦军亦农,直属行省管辖,闲时负责供应军队的粮饷,急时亦可上阵杀敌,以为后备的兵源。
这样,在保证地方安定的基础上,同时有足够的机动兵力可以用于作战。并且达到了军队自给的目的,减轻了地方的负担。同时,在军队士卒的民族比例上,确保了野战军以汉人为主,女真人为辅;戍卫军以丽人为主,汉人为辅。保证了最精锐力量的忠诚。
同时,坚持镇抚司下到百户的原则,加强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给每一个士卒,不分汉、丽、女真,不间断地灌输汉人的光荣,军队的使命,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振兴民族,重现汉唐的荣光为己任。凝聚了军队的战斗力。
在水军方面,也大致有了一定的规模。
设立了三个水军翼元帅府,对倭寇、高丽降军的改编,将近尾声。淘汰小船的同时,各地的造船千户所日夜赶工,赶制大、中型海船,并及江河水船。抽调大批的汉人士卒,改为水军,操练不止。一步步地会把倭人、丽人排除掉,用不了多久,水军的主力也必然会如野战军一样,为汉人所掌握。
只等海东战事告一段落,平壤初级军校就会开学。盖州、辽阳的中、高级军校,开学的日子也便在不远的将来。
邓舍在禁止将校与地方儒生来往的同时,却又不遗余力地办军校,教他们文化,看似相悖,实则不然。军校教的,都是邓舍想要将校们知道的。所谓: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路线对了,就不怕有知识。知识越多越有利。
除了这几个硬件、软件的建设,纵观现在海东、辽东的战略布局层次,也是非常成功的,完全实现了邓舍、洪继勋等人的意图。
北部,纳哈出求和。可以预测,随着孛罗的撤军,邓舍提出的几点要求,纳哈出肯定无条件地接受。自此,辽东便稳固了北境,邓舍下一步的举措,就要再高州城防体系建成之后,再依据辽阳、广宁一线建筑起来一条坚固的防线。
依靠这两条防线,把漠南、漠北的胡人彻底地隔绝在外。
邓舍用赤诚,凭借个人的魅力,收服了雷帖木儿不花,上都就此兵不刃血地被收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成为了辽东楔入漠南的一个桥头堡。上都一日在辽东的手中,就可以保证辽东在与漠南、腹里元军的交战中,保持主动的态势。
并借助上都的政治地位,进一步扩大了他在中原的影响。
当年,韩林儿、刘福通起事,写了一篇讨伐蒙元的檄文,有这么几句:“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富夸塞北”,讲的就是上都一带。蒙元把江南的财富都运去了塞北,可见对上都的重视。
辽西方面,屯重兵在武平、惠和,扼住了世家宝的咽喉,等于控制住了辽西走廊的出入口。
世家宝屡经大败,没有实力北上了。此消彼长,邓舍却可以随时南下,威胁大都。自然,为了整体的利益考量,他不会盲目地现在就用兵辽西,然而,辽西战局的主动权却也是不容置疑的,的确因李邺的惠和一战,处在了辽东的掌控之下。
邓舍病好,留下洪继勋继续主持构建高州防线的事宜,带了主力返回平壤。
他回到平壤没几天,程思忠到了。邓舍毫不客气,先给了他一个行枢密院副枢的高职,然后慢慢地尽数收其兵权,或选精锐补充入五衙,或淘汰弱者下放到军屯。不久,又转程思忠入军屯司,改任同知,成了河光秀的直辖属下。
程思忠与雷帖木儿不花不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并且是主动投靠,察罕脑儿一战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可以用。程思忠却没有甚么突出的才干,空一勇夫,这样的人,邓舍不缺。且邓舍今时不比往日,早已地位稳固,实力强横,也完全没必要对一个平常人物虚与委蛇,该强硬的地方就得强硬。
时光荏苒,步入五月。
这一日,正逢夏至,风和日丽。
邓舍见持续数月的海东、辽东战事,逐渐平息,忽然心有所感,引文武百官出城踏青,登山郊游。平壤城外半里有座兔山,乃箕子墓所在,邓舍初平平壤时,来过一次,此番为二度前来吊古。
平壤府安排的有专人,负责箕子墓的日常看管。
时当春末夏至,漫山郁郁葱葱。一丛丛的杜鹃花盛开其中。远望山川,景色秀丽。时有清风,拂面微凉。
左车儿战死快有一个月了,邓舍兀自不能忘怀。他抚摸着箕子墓边的树木,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我记得去年来时,这墓边的树木还没有今日这般的茁壮,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领着百官,拜倒箕子墓前,又叹道:“箕子,本殷商贵族。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自此远望中国,离家万里,穷其一生,再也不能返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每逢佳节,孤身异乡,情何以堪?说不得月夜徘徊,吟诵愁肠。”
姚好古博通诗文,道:“殷亡后。箕子过朝歌,见宫室毁坏荒凉,遍地野生麦黍,心甚伤之,言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遂做诗歌。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朝歌殷商的遗民听见,无不动容涕泣。诚如主公所言,恋旧思乡之情,跃然纸上。”
邓舍不由伤神,吟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诸将听着耳熟,“长歌”几句,似乎邓舍之前就曾经在一次夜宴上吟诵过。为何这会儿又忽然感叹不已?难道只是因为吊古箕子墓,触物伤情么?姚好古心中一动,欲待说话,听见山下马蹄骤响,冲上来一个信使。
“报,山东急报: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主公”者,非邓舍,韩林儿也。
——
1,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予又将死也,吾是以泣。’”
2,杨诚。
至正十九年,二月,“贼杨诚由飞狐、灵丘犯蔚州,据之。”
至正二十年,三月,“孛罗帖木儿攻蔚州贼杨诚,追至飞狐县东关,诚弃军遁,降其溃卒。”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察罕帖木儿降东平田丰、棣州俞宝、东昌杨诚、济南刘珪,围益都陈猱头。”
由此似可推出,杨诚蔚州兵败后,遁去了山东。
东昌是田丰的地盘,由此又似可推出,杨诚或本为田丰的部曲,又或此时投靠了田丰。
田丰是在至正十七年七月造反的,红巾的三路北伐是在当年的六月前后。至正十八年二月,“田丰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
3,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狡童:指纣王。
4,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二十年,明太祖议迎韩林儿至金陵,不果。”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 凯旋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好香可以馥体,素琴可以娱耳。*殷勤,出于非望。非丰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辗转反侧。海东一别,至今年余。岁月易迁,山川间隔。自去秋以来,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长门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见天无日。昨诵《乐府》,见有言曰:‘侧侧力力,念君无极。’临纸伤怀,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这封信笺此刻就平铺在厚重的红木案几上。
邓舍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三遍。
信笺的质地为高丽白纸,系棉、茧造成,色白如绫,柔韧如帛。写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渗入纸中,字体秀丽,发墨可爱,别有韵味。且这纸由檀香熏过,暗香扑鼻,缭绕满室。读罢之后,虽不说口齿噙芳,却也是手有余香。
此信正是山东王夫人送来的。
邓舍早先得了李首生的密报,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选拣了几样贵重礼物,遣人赍送过去,以为祝贺。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镜、宝钗、好香、素琴”四样,即为他送诸般礼物中的几种。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说:承您回答给我美好的音信,又赠送给我各样的礼物。明镜我可以用来鉴照容颜,宝钗我可以装点姿容,好香我可以用来熏染身体,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时候自娱自乐。您对我殷勤的眷顾,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别丰厚,谁肯为我设想周全到这样的地步?
这几句的内容不太难懂。邓舍怎么着也是读过不少书了,尽可看的明白。只是,“侧侧力力,念君无极”八个字,就有些难懂,不好理解了。“念君无极”还好说,想念您到了无穷的程度,也就是说无比地想念您。但是,“侧侧力力”什么意思?莫非也是转辗反侧的意思么?
这会儿正当午后。五月底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没什么风,院中的绿树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拉长了树影。院中也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邓舍想了半晌,没有头绪。忽然听见一脚步声,轻而快捷,却是毕千牛前来禀告:“姚先生求见。”
“噢?快请。”邓舍忙收起信笺,正襟危坐,请姚好古进来。
不多时,姚好古走将进来。但见他衣冠整齐,装束的一丝不苟,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他一路走来甚急,气喘吁吁的,见过邓舍,来不及叙话,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边儿案几上的扇子猛摇一通。邓舍笑道:“七月流火。这才五月,先生就这样热了么?……,来人,取两瓶舍儿别来,与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气息调匀,喜上眉梢地说道:“臣有一桩好消息,呈报主公。”
“何事?”
“杨将军已入汉阳府,汉阳府的丽人降了。”
邓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实了么?”
“一点儿不假。汉阳府的丽人宗室、重臣亲笔署名,半个时辰前,降书并及捷报才送到行省。臣当时正在御史台,得知之后,审阅无错,立即就赶来呈报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两封文书,递给邓舍。
邓舍展开观看,可不就是汉阳府丽人的降书并及赵过的捷报!
说来话长,随着沈阳战事与察罕脑儿战事的先后结束,辽东可以说大致上已经平定,不必再为外患分心。邓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开了对南高丽的总攻,同时着手收拾汉阳府的丽人。
半个月前,丽军主力服从了王祺劝降诏书的谕示,全军投降。文华国与李和尚因而得以腾出手来,合兵一处,风卷残云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丽郡县一鼓荡平,凡有顽抗,无不剿灭。数万大军陆续抵达了王京地区。
随后,杨万虎部的前锋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挥舞枪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汉阳府。——杨万虎回平壤向邓舍报捷后,休息了没几天,便又重返前线了。
汉阳府中,丽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战的将军一个也无,临时征召了万余的民夫,强拉入军,仓促应战。杨万虎三战三捷,却因他的军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暂时顿兵城下,一边等赵过的主力,一边向汉阳府宣告了海东的最后通牒。
邓舍的措辞很强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们如果拒绝投降,那么就是乱臣贼子,有不轨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并用他们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为威胁。简而言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荣华富贵。如果反抗,必尽数屠之。
此通牒乃洪继勋的手笔,居高临下,毫不客气,杀伐之气,跃然欲出。
汉阳府的丽人重臣,或为宗室,或为鼎食钟鸣的两班世家出身。自幼锦衣玉食,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当初王京破,他们夸夸其谈,一个赛过一个。如今兵临城下,何止彷徨无计,简直要相对涕泣了。
先有两个宗室改变了主意。他两个在初时是最积极拥立新主的,现在却立即变成了最积极支持投降的。有人开了这个口子,底下的事儿就顺理成章的,汉阳府的高丽群臣无不“马首是瞻”。
偶有坚贞不屈,坚决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头投进了大海中,压根起不了半点的涟漪,根本无人理会。杨万虎围城三日,不等赵过主力开到,汉阳府降。满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数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数,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门两侧,迎海东军入。城内街道两边,百姓摆出香案,以示顺从。
杨万虎遵赵过之命,虽严肃军纪,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对待出降的高丽大臣们,却难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贵臣,今成亡国之人,命悬他人之手。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们尽献珠宝。杨万虎来者不拒,一日间,得珠宝数十箱,价值千万。尽管如此,高丽的降臣们稍有触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杨万虎左右有奇怪的,谏言道:“将军如此敛财,难道就不怕主公知晓么?何况既然得了高丽降臣的贿赂,缘何依旧鞭笞不休?”
杨万虎答道:“我海东方屡经战事,府库空虚。丽人自献钱来,吾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宽厚,必然也不会收。白白便宜了丽人。所得钱财,待返回平壤,吾自会悉数交与主公,又何惧主公知晓?至于责罚丽人,不示之以威,何显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坏人,吾自为之。”
左右肃然起敬。殊不料杨万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心思。
汉阳府降,自杀以殉国者,三人。
邓舍看完了汉阳府的降书与赵过的捷报,欢喜之余,不免为王祺感到一点凄凉。高丽立国数百年,一向礼重两班,优待士子,临到国破,肯自杀以徇的,却只有寥寥三人。即便连带上次破王京自杀以殉国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叹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惜可叹。”不禁想起了潘诚的幕僚潘贤二,摇了摇头,道,“书生,书生!”
姚好古道:“凡国将亡,人心必离。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贪生惧死,常在国破之际。此亦主公顺天应命。天命在,则国家兴;天命失,则国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高丽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贞的事实摆在眼前,姚好古没甚么可以争辩的。说实话,他也看不起那些高丽降臣。但是邓舍所说的话中,隐隐有鄙视读书人节操的意思,他身为儒生,却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两语,把高丽大臣们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这固然是为狡辩,可是他对天命做出的进一步引申,——以百姓为天命的观点,却是深得邓舍之心,邓舍深以为然。他哈哈大笑,点了姚好古两下,不再多说。
先前,东线的丽军主力投降,导致高丽自此失去了有组织的军事反抗之基础。如今汉阳府投降,又等于导致高丽接着失去了有组织的政治反抗之基础。没有了这两个基础,南高丽便再无半分的反抗之力。连续好几个月的海东战役,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
汉阳府投降不久,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庆尚诸道也相继投降。邓舍召回了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人,改任庆千兴为主帅,以李和尚为辅,负责接管南高丽诸城的城防,对其原有的城防军,就地整编,弱者遣散回乡,择其较为精悍的,逐渐换驻海东。所有南高丽的城池,包括王京、汉阳府在内,全部推倒城墙。投石机、劲弩等杀伤力强的军用器械,悉数收归行省。若仍有执迷不悟、胆敢逆抗的郡县,统统剿灭。
并派出早就选好备下的近百辽东官员,同时赶赴南高丽,一则查点各郡县的户册、图籍,统一做出记录,呈报行省;二来就地留任,为下一步的南官北调做准备。
另外,因长野四郎之死,壹歧岛的松浦党最近反扑甚烈。海东水师按照预定计划,全线收缩,重点布防江华岛,日夜巡弋不止。松浦党观其势大,戒备森严,不敢孤军深入,转而大肆侵扰南高丽沿海,很是占据了一些州县。
针对这种情况,邓舍采取了防御为主的对策。
一方面,他命令庆千兴、李和尚伺机予以剿灭,务必把他们驱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县的居民退入内陆,清空沿海地带,让出三十里宽的一道无人区,坚壁清野。当然了,无人区不代表放弃,倭人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不予理会,他们若敢在无人区建筑壁垒,海东则定然会立即予以打击。
同时,邓舍特准沿海州县的城墙,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视情况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势来看,他答应给藤次郎的耽罗等岛,暂时是肯定没办法实现的,只有待壹歧岛松浦党的反扑稍微平息之后,才能付诸行动。做为补偿,邓舍厚厚赏赐了藤次郎,并先拨给他了两个别的小岛,允许他自征倭人,开垦种植,以为领地。
腾次郎现为江华水军翼元帅,管辖船只百数,水军数千,地位显赫,深得邓舍之重用。海东文武对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丽,南高丽的土著们对他更是恭恭敬敬,视若天人,不敢仰视。南高丽的贵人、富家,他驱使如奴仆。他一个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过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满意。对邓舍的安排自无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
“即便他有不满,又能如何?”姚好古笑道,“从他杀长野四郎的那天起,壹歧岛上的松浦党便开始视他为仇。我水师吞并了长野四郎并诸多股倭寇,实力尚且不足与松浦党正面交锋。何况他呢?如果没有主公的庇护,他怕连个落脚的岛屿都没有!臣尝闻言,倭人之性情,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诚然不欺。”
“文左丞、赵副枢、杨同佥等今日凯旋。先生可与我同出城迎之。”数月用兵,功成一朝。半个多月来,邓舍头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姚好古也不禁为之欢喜、振奋,躬身一揖,道:“敢不奉命?”
两人携手而出,带了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风驰电掣,远出城外。等不多时,远远见旗帜蔽天,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得胜雄师,万余人列成整整齐齐的方阵,穿着红色的战袍,漫野遍赤,奏着凯歌,士气高昂,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文华国等征战多月,精神却都非常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诸将驱马疾驰,急奔至近前,纷纷翻身跃下。由文华国带头,数十将校拜倒在地。邓舍亲手扶起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笑道:“诸位征战有功,为我海东开疆拓土。今日凯旋,举省同庆。诸君征战连月,辛苦了,堪谓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他远出城外三十里相迎,见面不及问战事,先道辛苦,话语殷勤,文华国等感激涕零,顿首道:“微末小功,何敢劳主公远迎?末将等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邓舍牵了文华国的坐骑,请他上马,拉了赵过、杨万虎,一众人并肩而行,徐徐返回城中。
城中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行走在欢庆百姓的人潮人海中,邓舍与文华国等人谈谈说说,谈及战事,壮烈处心怀激荡,惨烈处黯然神伤,或言及大胜,欣喜欢悦。
文华国等也不免问及辽东局势,邓舍道:“诸位凯旋回城,时间刚好。辽东已然平定。陈同知前数日送来文书,说辽阳省府亦已然修缮建好,便打算在这几天,省治就要迁过去。有了你们的大胜之威,迁省治更是喜上加喜也。”
姚好古凑趣,道:“不但喜上加喜,诸公的凯旋,而且也给咱的迁省治,送了一个好大的开门红。”
众人齐声大笑。当夜,邓舍宴请诸将,尽欢而散。
临到散席,邓舍有几分酒了,忽然想起几天前王夫人的那封书信,拉住姚好古,问道:“敢问先生,侧侧力力,何所意也?”
姚好古也醉了,他不假思索,道:“‘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此北朝鲜卑时之民歌也,名之曰《地驱乐歌辞》。‘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极言相思之情。‘侧侧力力’,拟声也,形容叹息。”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何所意也?”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拟形也。女子枕郎之左臂,而随郎之转侧而翻转。是言男女欢好之状也。”说到此处,姚好古不由疑惑,问道,“此首民歌,主公从何得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邓舍很惊讶,原来‘侧侧力力’后边还有两句,居然是这样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道:“昨夜读书,见有此句,不解其意,故有所问。”
从没见邓舍看过《乐府》之类的书,姚好古对他的回答,当然也不会相信。他意味深长,道:“丞相,臣有一言,不得不说。欲望过多,思梦过盛,很容易引起身体不好的。”
“先生请回。我需要冷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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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既惠令音,兼赐诸物。
借用前才女文字,分别出自《又报秦嘉书》、《贻王肃书》、《答元微之书》等。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2 燕王
给同学们推荐本书:天下节度,讲一个五代穿越的故事。写的很好看也,虽然字数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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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省治是个很浩大的工程。
海东行省的流内官,也就是有品级的官员并不很多,左右司、行枢密院、行御史台等各部加在一起也就是数十个人。但是吏员很多。单只行枢密院,就有吏员近百。左右司与行御史台更不必多说,左右司掌两省政务,管理数百州县、几百万的人口,吏员尤其特多。
而且邓舍为了笼络海东丽人士子之心,设立的又有清华馆参事、迎宾馆参议等等甚多的闲散官职,这一块儿官员的数字也不是个小数目。
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有官吏数百。并且他们大多都有家眷,按一户五口之家,便有两三千人。虽说辽阳本来就是蒙元辽阳行省的治所,各级衙门一应俱全,不必再从新建筑。然而,这么多人的住宿,就不好安排。
好在关铎当初在辽阳的时候,占了许多原本辽阳官宦、富家的宅子,他麾下的谋臣、将校们,每个人都分的有。如今,他们或者死在辽阳乱中,或者投降之后分驻各地。
邓舍一声令下,把他们的宅子全部征用,以为官舍。由左右司出面,统一统计调度,按照官舍面积之大小,赐给行省各级的官员。——,不是送,是赐。官员任职,居官的时候,宅子供其居住。官员离职,去官的时候,宅子收归行省。
这看似小气,实则已算宽厚。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另外,现今驻扎在平壤、负有戍卫省会之职的几支精锐军队,自然也是要随着省治的迁移而转去辽阳的。而辽阳本来的驻军,则一部分对调平壤。合在一起,将近两万人的对调,也不是轻松就可以办到的。
哪支军队先行,哪支军队后行,行军路线的划定,沿路粮草之补给,营寨的互相调换,这些倒也罢了。最为繁琐的是:辽阳对调的军队,原本归陈虎管辖,如今转入平壤系统,归文华国统属。上下级军官编制需要改变。行枢密院为此忙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五日之后,左右司、行枢密院才算把各项事宜基本搞定。
第六天,行省五品以下的官员并及各部的吏员先行,第八天,三品以下的官员做为第二批,随同调防的军队,跟着出发。第九天,邓舍、姚好古等,携三品以上的高官要员,并带着王祺等人,以及千余扈卫,最后出发。
自入平壤以来,除了前阵子奔袭高州、救援上都之外,邓舍甚少出城。上一次出军,也是日夜兼程。他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能从容不迫地近距离观看行省风情了。
这一年是个闰年,脚打后脑勺地忙过这一阵,时光已经步入了闰五月。天气炎热,他们又没甚么急事,一行人路上行的不快。见沿路麦田,麦子多已快熟,沉甸甸的麦穗迎着风起伏不定,放目金黄一片。
“小满三候麦秋至,麦到芒种谷到秋。腹里南北此时大约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这东北的麦子,却是晚熟。……,朴提举,你管民屯,今年的麦子收成如何应当心中有数,较之去年怎样?”
朴提举者,前高丽西京副留守朴献忠也。
他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兼任民屯提举司提举。依照官制,都事是从七品,民屯提举司提举是从五品。两者相比,提举为高。所以邓舍称呼他提举,而不叫他都事。
朴献忠道:“丞相重视农垦,各地州县安抚得宜。且有江浙、山东,乃至辽西的流民络绎不绝迁入我行省之内,劳动力充足。并且乡村合作社蓬勃发展。有丞相的种种良政支持,今年较之去年,截止上个月底,统计各州县报上来的数目,已经多开垦出了良田数万顷。虽然有些才开垦出的田地还没来得及下种,但是今年的收成肯定要比去年好。
“只不过因为丞相年前曾经承诺平壤等地减赋十三,所以就目前的估计来看,今年行省的赋收大约却不会有太多的增长,应与去年持平。
“不过随着田地开垦数目的增加,并及原先的荒田也都开始重新耕种,等到明年,即便保持今年的赋税标准,即便不计算新得的南高丽之地的赋税收入,行省的赋收也定然会有一个极大的上涨。民屯司对此有过一个预测,涨幅应在三成左右。”
姚好古笑道:“南高丽膏腴之地,论土地之肥沃,要比海东强的太多。如果再加上南高丽的赋税,明年行省的赋收翻上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
朴献忠适才提到了合作社,夸之为良政。引起了姚好古的同感,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臣往日公务之余,曾有多次下到乡野。主公所创办之合作社的制度,实在古今少有的良政。臣所到处,上至地方官员、下到寻常百姓,无不对主公钦服不已。
“兵法云:‘以众击寡。’又云:‘分而击之。’合作社集一社之力,把有限的人力、物资集中一处,并设置行之有效的管理体制,从而使得全社上下可以互通有无,协力同心,一年之内,多恳良田数万顷。主公这是把兵法放在了政务的治理上呀。
“不但如此。并且让百姓明白了‘今日助人,日后人必助之’的道理,乐于助人,救它人之急,如救自家之火。实有敦睦风俗,教化百姓之功。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邓舍笑了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正如先生之言,这合作社首重组织管理,若无行省与地方的上下一心,政策再好也难有收效。朴大人,你平日的督办协调,种种操劳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好生做。我不会忘记的。”
朴献忠闻听此言,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他以降官之身,居行省之内,眼见连高丽王都成了邓舍的俘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海东行省即将要开始施行南官北调的政策,他亦有所耳闻。谁都可以看的出来,这定然是邓舍要开始大刀阔斧裁汰前高丽旧官的一个前奏。联系到他自己的身份,在这鼎革之际,要说他没有点惶恐、对未来的不安,显然是不可能的。虽不至茶饭不思,却也是常常夜半惊醒,深为之忧。
此时骤然闻听邓舍此言,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然而分量很重,他怎能不欢喜激动?顿时减轻了他的忧虑担心。顾不得骑在马上,他翻身下来,跪倒路边,连连叩首,道:“丞相的英明,世所罕见。蒙丞相不弃,卑臣尽管愚钝,不堪大用,亦愿任丞相驱使,必竭尽全能,以效犬马之劳。”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侍从把他扶起,笑道:“朴提举何必行此大礼?你的忠心耿耿,我都知道。
“年前洪彦博来我平壤,数次遣人约见提举。提举闭门不纳,言道:‘今阁下为丽王出使海东,是为公事。你我虽有昔日的情分,却是私交。吾虽浅薄,未尝有闻为大臣者,因私而废公者也。相见不如不见。’竟终不与之见面。
“我听说之后,很高兴。不是为你不见洪彦博而高兴,而是为你知道不可因私废公而高兴。当日我就对姚先生说过,你有古大臣之风。哈哈,快起来吧。”
朴献忠从地上爬起来。他刚才叩头的时候,把帽子碰歪了,因为太激动的关系,他没有发觉,就这么歪着帽子坐回了马上。左右随从看见,很多偷笑的。邓舍勒马过去,亲手为他扶正,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听说你有三个儿子,长子现为我宿卫,次子与三子呢?”
“臣有三子二女。次子在婆娑路昌城府,现任知事。幼子年未弱冠,随卑臣在家读书。”
“昌城府?”
“是。这本来是卑臣的长子的差事,后来,奉丞相之命,卑臣之长子被选入宿卫。当时丞相有个命令,凡入质子营的各色人等,原有居官的,可改由其弟任之。是以,臣的次子就接任了昌城府知事一职。”
邓舍点了点头,道:“朴提举家学渊源,素为海东名门。料来令郎的才干也是非常好的。任一个小小的昌城府知事,太过屈才。我行省打算近日再调一批官员,放任南方。我记得朴提举不是平壤本地人,是南方人吧?”
“是。卑臣籍贯全罗道。”
“甚好。我有意调你次子去全罗道,擢为地方知州,如何?”
先前,朴献忠为邓舍南官北调的政策忧心忡忡,现在得了邓舍的亲口称赞,自然心情别有不同。何况南方富饶,知州又是一地的父母官,相比知事,那是大大的升官了。他当然不会反对,喜不自胜,连连谢恩。
反过来,放在邓舍这边说。
他之所以会忽有此举,也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思已久。派去南高丽的第一批官员,多为汉人。担负监督之责尚可,治理地方还是非得丽人不行。选择南调丽官的条件有两个,首先要可靠,其次要有经验。而且大批的官员调动,是需要非常谨慎的。在成批的调动之前,还必须得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带头,以免引起被调动官员们不必要的猜测、慌乱。
朴献忠原为西京副留守,北地的高丽旧官之中,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级的。有他的次子带头,就可以稍微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定下此事,邓舍接着与朴献忠、姚好古闲聊了几句,转开话题,不觉说到了王祺的身上。
迁省治之前,有人提议把王祺留在平壤,好借助他的名号安稳汉阳府及南方的新得之地。邓舍不放心,没同意。还是决定带王祺一起去辽阳。数日前,总统高丽驻军府与总理高丽王宫府已经宣告正式成立。一如之前的计议,文华国任总统,河光秀任总理。邓舍留了文华国在平壤,带了河光秀随身同行。
说曹操,曹操到。邓舍几人正说话间,河光秀拍着马,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因为沈阳细作的事儿,河光秀返回平壤之后,邓舍单独召见,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一顿。河光秀为犯下的错误感到了深深的愧恨,他简直痛不欲生,跪在邓舍的脚下,把头都磕破了。当夜回府,就把投靠他来的乡人、并及招徕的文士,全部赶了出去。
他本来以为,这次怕难逃重责,谁知次日行省的宣使来到他家,却向他宣读了邓舍任命他为总理的命令,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激动的涕泪滂沱,又深为能得到邓舍依旧的信任而高兴。
只不过,他既然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邓舍虽既往不咎,不责罚他,他却不能不自己责罚自己,不然实在于心难安。因此他把唇上的胡须,减少了大半的厚度,咬牙切齿地对天发誓,誓要将功赎罪。
否则,绝不加须。
要知,他是个阉人。阉人是什么?残缺的男人。可以说,他居朝为官,带兵打仗,处身赳赳武夫之间,唯一的自尊便在那几缕假胡须上了,似乎那便可以证明他亦有尊严。他肯发下这样的誓言,对别人来说,或为笑言;对他来讲,不啻毒誓了。
河光秀绕过朴献忠,凑到邓舍的马边:“主公。”
“嗯?”
他神秘兮兮的,瞥了下朴献忠、姚好古等人,小声道:“臣有密事禀告。”
“姚先生、朴提举皆我心腹之人,无事不可与之。何来密事?”
邓舍皱了眉头,瞧了瞧河光秀稀稀疏疏的胡须。河光秀的这副尊荣,落在姚好古等人眼中,难免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定语,邓舍却不然,他忽然感到了一点怜悯,放缓了语调,道:“且讲来。”
“是。”
河光秀嘴上称是,却仍不肯多说。他轻蔑地瞄了朴献忠一眼。姚好古当然称得上“无事不可与之”六个字,诚为邓舍心腹。可你朴献忠算什么东西?朴献忠识趣,带住马头,放慢了速度,落在后边。
河光秀这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那王祺与洪彦博几人,接连数日,不断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臣从王祺的一个贴身太监处打探得知,原来洪彦博想要借我迁移省治的机会,极力撺掇王祺伺机逃跑。该如何处置,请主公示下。”
洪彦博对王祺赤胆忠心,会提出此议,也不足为怪。邓舍不以为意,道:“且不必理会,随他密议。他几个文臣,没一兵一卒,即便闹翻了天,又有何用?即日起,调王祺的车架入我中军营中。选派精锐,日夜看守便是。若其果有异动,河总理,我给你先斩后奏之权。除了王祺,余者尽可杀之。”
邓舍正缺少借口,杀几个王祺的近臣。洪彦博等如果真敢带着王祺逃跑,他不介意杀几个人的。
姚好古道:“主公对王祺并及前高丽的降者大臣,太过宽厚。洪彦博屡次三番,为王祺出谋划策,试探我海东的态度,其欲复国的念头,一直不死。假以时日,虽难成大患,放任不管的话,怕亦不免会有小忧。主公也早就该杀几个人,立立威了。”
邓舍称是,表示赞同。
不过这件事虽然重要,却非当务之急。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朴献忠快点追上来。相比王祺与洪彦博的那点小动静,北官南调与南官北调这两件事儿,才是他现在最为重视的。
朴献忠熟悉南方的官场。邓舍打算趁行路的时间,再接着刚才的话题,好好对此询问一番,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做到略知大概,也好为随后的南官北调打下基础,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完成。
他这么急着想要完成这两件事,是有原因的。因为南高丽不能得到尽快的安定,海东就不能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需知时不我待。而今朱元璋已经在议论迎小明王入金陵了,分明是邓舍挟持丽王以令高丽的翻版。并且李察罕又秣马厉兵,随时可能进入山东。面对这样的局势,海东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他牢牢记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忽然,队伍的前列一阵骚乱。数骑穿过人群,飞马奔至近前,翻身跃下,拜倒在地,高声道:“安丰主公圣旨,前日传入辽阳。晋丞相之职,封为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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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自唐以来,朝廷对京官通常就不免费提供住房。
元时,“名臣叫宋本出生在大都,自进士及第后,从翰林修撰累升至礼部尚书,原有的私宅因家贫被父亲卖掉了,本人‘历仕通显,犹僦屋以居’”。僦:租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