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3 麦熟
邓舍在辽阳即燕王位,建百司官属。
洪继勋、姚好古、文华国、陈虎等奉表请邓舍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邓舍从之。
乃立辽阳分省、朝鲜分省、南韩分省。
其中,辽阳分省辖辽东之地,西至高州,北至辽沈,南至金复盖诸州,东至鸭绿江岸,分省治所在辽阳。朝鲜分省辖平壤、北界之地,西至鸭绿江,北至关北,南达大海,东至慈悲岭沿线,所辖基本为汉唐时的旧地,分省治所为平壤。
慈悲岭以南,至全罗、庆尚诸道设南韩分省,所辖基本为三韩旧地,分省治所在汉城,——即前高丽的汉阳府,邓舍改其名为汉城。
之所以没把南韩分省的治所放在前高丽的王京开城府,是因为考虑到开城府做为南高丽的都城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前高丽的官宦、豪门势力根深蒂固,不利新政权的立足。所以选择了影响较小的汉阳府。且汉阳府在开城府的南边,位处南韩分省的中心地带,把治所设在这里,对全罗、庆尚等南部诸道也能起到一个更好的控制作用。
以陈虎为辽阳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为朝鲜分省平章政事,赵过为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此三人在海东行省的任职不变。南韩分省名义上依旧为高丽的属地,奉王祺为高丽王。
允许三分省再各自分别设立左右司,规格较之海东行省低一级,受行省左右司直辖管理。各分省的驻军则依旧统由行枢密院管辖。换句话说,各分省有一定的政治决策权,但是没有军队决策权。军队的调动、军官的任免仍然由行枢密院控制。
现在,邓舍实际直接控制的地区,从辽阳分省的高州直到南韩分省的全罗诸岛,东西数千里,南北亦有数百里,所辖州县城池数百。各地的风土人情多不相同。
特别是辽东与南韩,山川阻隔,间距千里。两地的语言不通、人种不同,施政的重点也不尽然相同,只靠海东行省一套的班子来进行统一的管理,很有难度。必须因地制宜。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的确到了该进一步细分行政区划的时候了。刚好赶上小明王晋封邓舍为燕王的圣旨来,可谓瓜熟蒂落。
顺便通过此举,也等于顺理成章地把南高丽彻底吞并。
还有人提议,把海东行省的左右司分开,仿照中书省的规模,改作左司与右司。邓舍认为此举太过逾制,且无必要,因此没有采纳。
这一做了燕王,日后在正式的场合,邓舍便不能称“我”了。或称“孤家”,或云“本王”。身份地位大不相同。如果说行省左丞相还是臣子的话,燕王就隐然有画土分疆的意味了。并且两周古国中,燕虽不及秦、晋等国,却也是一个显赫的大国,着实尊贵非常。
何况历代以来,能受到朝廷册封,得到皇帝认可的异姓王少之又少。汉唐以下,均有定制:非国姓不得封王。这要是在太平年代,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虽处在乱世,宋政权所正式晋封的王,截止目前为止,邓舍却也是唯一的一个。
——,山东的田丰、王士诚,一个自号花马王,一个自号扫地王,虽亦称王,但一则未得安丰的承认,二来与其说他们是王,不如说更像是诨号,带有浓重的草莽气息。岂有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尊贵王者,竟然有以“花马”、“扫地”为号的?空引得识者发笑而已。
且说邓舍一边不客气地即上王位,一边吩咐姚好古写了一封谢恩表,故作谦逊,表示惶恐,遣人走山东,送去安丰。并带了重礼,送与刘福通、刘福通的弟弟刘十九(上次他曾代表安丰出使平壤)、沙刘二等人。
忙过诸般杂事,忽忽已经到了闰五月底。
要说起来,邓舍得以晋封燕王,实为喜事。现今却有一桩难处,横在了他的眼前。这一日,他重拿出小明王的圣旨,颠来倒去地看。
圣旨的末尾有这么几句:“年余之间,你横扫辽东,灭高丽一国,武功之盛,古亦罕闻。晋封燕王,实至名归。辽东,燕之旧地;蓟城,燕之旧都。今日封你为燕王,固然是你应得的荣誉。但是若无蓟城,却难免有名无实。
“你的勇武,朕素有耳闻,常常听刘平章等人提及,他们对你无不赞不绝口。你对朝廷的忠心,朕也是历历在目。现在辽东与高丽已经平定了,你为什么不趁着席卷海东的余威,振奋你勇往无前的斗志,提三军虎贲,跃十万铁骑,一鼓作气,南下腹里,占取蓟城?
“设若功成,不但你燕王的称号从此名副其实,且鞑子的两都悉由君破。这是何等的光荣啊!必能彪炳千古,永耀青史,为后人传诵。朕的意思就是这样,你怎么看呢?王其勉之!”
蓟城,即大都的古称。战国时期,是为燕国的都城。小明王的意思很明白,要求邓舍发兵南下,攻打大都。
攻打大都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叫自寻死路。不过,这虽然是小明王的一厢情愿,却也难免地再度勾起了邓舍的别样心思。他召集群臣,议事堂上。把小明王的圣旨出示给诸人观看,他却先不说自己的想法,问诸臣,道:“主公晋我燕王之号,想以此为激励,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诸位以为如何?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尽管讲来。”
“此事决不可为。”
陈虎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跨步出班,他不屑一顾地道:“安丰朝廷,明以为小明王为主,实际军政诸事皆出刘太保之手。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此必为刘太保的提议。昔年,汴梁最盛时,三路北伐尚且不得竟其功,况且如今只有我海东一路呢?我海东若动,果如其言,攻打大都的话,必成众矢之的。李察罕、孛罗帖木儿拥军数十万,岂会坐视不理?
“月前,察罕脑儿一战,主公对孛罗所部的战力,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我海东即便倾尽全力,怕也至多与他旗鼓相当。何况鞑子尚有李察罕?察罕帖木儿兵威甚狠,声势犹在孛罗之上。我军如果轻举妄动,海东必陷入不测的险境。
“是以,臣以为,此事决不可为。”
姚好古与陈虎意见一致,附和了两句。
他长期随侍邓舍左右,比陈虎更了解邓舍的心思,话锋一转,说道:“自察罕脑儿一战至今,已然两月有余。三分省既定,朝鲜与南韩的官员、驻军之互调,亦进行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政权基本稳定。前数日,洪大人送了文书到来,言道经过紧张的修建、日夜的赶工,高州的防线亦然基本宣告功成,将近竣工。他不日即将回省。
“上个月,沈阳纳哈出更已无条件接受了主公的条款,愿向我海东纳贡。
“可以说,赖主公英明,文武一心,我海东而今是外无边患,内无可忧。正值六月麦熟之际,恰逢主公晋封燕王。臣以为,攻略大都之议固不可取,却也不妨趁此机会,议论议论我海东下一步,该怎样举措。”
“先生以为,该怎样举措?”
“臣见识浅薄,不敢先言。请陈大人言之。”
陈虎当仁不让,他对姚好古还是有一点尊敬的,先客气了两句,道:“姚大人言之有理,正与臣之见不谋而合。我海东养精蓄锐两个多月,单就臣之所部而言。将士无不求战,欲提三尺青锋,为主公再拓疆土。”
“拓何处疆土?”
“远交近攻。臣以为,到收拾沈阳的时候了。”
“沈阳?”
“纳哈出自恃名门之后,骄恣凌人。臣尝闻听,他虽服软,平素的言辞之中,对主公却仍有许多的不敬之辞。胡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阳距我不过数十里,实为腹心大患。不平沈阳,假以时日,给了纳哈出喘息的余地,定然会有变生肘腋的危险。故此,臣以为,我军当再接再厉,彻底把他剿灭!”
邓舍不置可否,问其他诸臣,道:“你们呢?看法如何?”
杨行健出列道:“臣以为,陈大人所言甚是。沈阳不平,则我腹心不稳。”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列说道:“臣以为,我海东之患,首不在沈阳,而在辽西。”
众人转头去看,说话的却是刘世泽。上次邓舍召集军议,议论是否该援救上都的时候,杨行健与刘世泽、刘世民兄弟,一个支持,两个反对,他们就已经有过一次针锋相对的辩论。这一回,又是意见不一。
杨行健问道:“刘大人何出此言?辽西远在数百里外,沈阳近在咫尺,为何沈阳之患反不及辽西?吾也愚痴,愿闻其详。”
“纳哈出,三败之将,早已胆丧气落,数万军马而今只余数千。我海东雄师十万,若要灭他,如反掌观纹耳,不费吹灰之力。而辽西世家宝,他虽才有惠和之败,但是大宁比邻腹里,大都等地对他的支援源源不绝,我军若置之不理,任其充实,岂不养虎为患么?
“沈阳之地,不过一城。辽西之地,方圆数百里。谁的威胁会更大,一目了然。且沈阳与我新立和约,盟约不及旬月,我海东怎能即幡然生变?不合诚信之道。故此,吾以为沈阳之患不及辽西之患。”
“哈哈!刘大人之言,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之处?”
杨行健却不理他,径向邓舍行了一礼,说道:“臣只听说过,先易后难,先弱后强。未尝有闻反而舍易就难,击强避弱的。昔人亦有言,刻足以适屦。按照鞋的大小来削自己的脚,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刘大人所言者,便是如此。”
邓舍高踞王座,听他们激烈辩论。
若非他对杨行健、刘家兄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曾有宿怨了。不止这两次军议,几乎每一回的议事,他们的意见总不相和,总要争吵不休。杨行健说东,刘家兄弟就非要说西,而且还不是随口乱说,彼此都有各自的道理。两方又都是读书人,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嘲弄挖苦,火药味极浓。
杨行健一个“刻足适屦”,把刘世泽气的满面通红。他兄弟刘世民同仇敌忾,应声而道:“刻足适屦,总胜过屦贱踊贵。杨大人先取沈阳的高论与自断我海东之足有何不同?人走路,需得有两条腿。辽东、高丽即为我海东之两腿也。不灭辽西,则辽东不平。辽东不彻底平定,我海东即少了一条腿,踉跄走路,何能行远?”
他伏地,向邓舍说道:“沈阳,皮肤之癣;辽西,我之大患。若先定辽西,则我进可逼大都,退可守惠和,进退自若。
“若先定沈阳,洪公尝有言曰:是我自居群狼之前也。沈阳以北,尽皆蒙古部落,我军不占沈阳,他们自以为有沈阳的缓冲,一盘散沙。我军若占了沈阳,除去激发他们团结一致对外,别无丝毫的好处。后患无穷。
“臣之见如此,如何决断,唯请主公定夺。”
杨行健大摇其头,道:“否也,否也。沈阳以北的蒙古部落,壮丁早被纳哈出征用一空,剩下些老弱病残,我有何惧?辽西则不然。诚如刘大人所言,得辽西,我军便可进逼大都。然而,进逼大都容易,退守惠和怕就难了。”
“为何?”
“数月前,有一次军议,也曾稍微谈及辽西的形势。吾记得姚公当时曾有言道,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适才陈大人也言道刘太保三路北伐失利之事。当其时也,汴梁最盛,三路北伐,军马何止十万?耀武扬威,其势汹汹,投鞭黄河,为之断流,最终却竟然失利。缘其何也?无它,‘木秀于林’之故也。
“设若我军攻占辽西,南下大都,旬日可至。则我立成鞑子的头等大敌。设若李察罕与孛罗倾军来战,我奈之何?刘大人,请问你计将安出?……,是所以,吾说进逼大都易,退守惠和难。前鉴不远,岂可覆辙?”
他们两方,一个说“洪公言道”,一个讲“姚公言道”。邓舍心中一动,往姚好古脸上看了看。姚好古神色不动,待杨行健、刘世泽的辩论告一段落,徐徐言道:“臣以为,打辽西,不可取。我军方得海东,正该韬光养晦,实不可强作出头之鸟。”
“然则,姚先生是同意打沈阳了?”
“打沈阳,臣以为似乎亦不可取。”
“为何?”
“陈大人刚才提到远交近攻。此诚不二之真理也。但是近攻的方向,却不能放在沈阳。打沈阳的弊处,刘大人讲的很清楚了。尤其刘大人所引述之洪公讲过的那句话,臣非常赞同。我海东绝不能驱走一虎,引来群狼。
“以臣之见,对付沈阳,用不着兴师动众,两个办法就足够了。一方面继续要求他每年贡献,耗其财力;一方面常用游军骚扰之,防其坐大。如此二途,双管齐下,纳哈出纵为猛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改做我海东的看门之猫。至于辽西,也可以按照这个办法,一样对付。
“世家宝的实力稍有恢复,我惠和、武平的军马便可以寻其一战。一来借机练兵,二者有沈阳每年的贡献,足可支持辽西作战。不需花费我海东半文一两,达成锻炼新卒之目的。何乐不为?”
打沈阳与打辽西都不行,那么,姚好古看中了哪里呢?
他说出了两个字:“山东。”
正合邓舍之意。
山东富庶、人多,矿产丰富,并且处在腹里的边缘,早为红巾占据。从近期来讲,争夺山东,在蒙元的眼中,不过是红巾的内讧,不会引起他们太大的注意。往远里看,察罕摩拳擦掌,有意山东已久,若被他抢先一步得到山东,就等于关闭了海东出海、进入中原的道路。西有孛罗,南有察罕,海东顿时处在了两路强敌的夹攻之下,其势必危。
要想化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别无它策。
陈虎的性格尽管阴戾,为人却不固执。他思忖片刻,承认了姚好古眼光见识的独到,干脆地放弃了打沈阳的想法,改而同意支持。
但是,就有个难题出来了。山东与辽阳,同为宋政权的臣子,无缘无故地,怎么先下手为强?王士诚、田丰肯定不会主动欢迎邓舍去的。所谓名正则言顺,若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实在难以动手。
陈虎道:“李察罕在山西练兵日久,早闻他有攻山东的意图。何不等他动手,然后我军以援助的名义,进入山东?”
邓舍摇了摇头,道:“察罕虽有攻山东之意,但是,他何时为攻,咱不知道。是其一也。他不准备充足,是绝对不会展开攻势的。咱那时去援助,是击其强也。就算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是其二也。
“山东有田丰、王士诚,他们是主,即便到时咱去援助,也只能是客军。海运粮草不便,军队的粮饷给养皆需得仰仗他们,或会受制于人,掌握不了主动。与其如此,不如不去。是其三也。
“故此,如果等到察罕展开攻势,咱再下手的话,为时晚矣。”
邓舍琢磨这个事儿,想了很多天了。各方面面面俱到。群臣诸人皆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杨行健沉吟道:“此时若入山东,察罕准备未妥当,措手不及,是我之一利。田丰、王士诚彼此不服,互相攻伐,是我之二利。辽东麦熟将即,军粮充足;军队休养两月,皆有战意,是我之三利。有此三利,必可获胜。唯一可忧,不管察罕准备妥当与否,我海东都不可不防。唯一可虑,……,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
是呀,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邓舍可是才受了燕王的封号,转过脸就去打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群臣默然,皆陷入思考。该找个什么借口呢?
姚好古微微一笑,道:“臣有一策。”
——
1,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龙凤四年,朱元璋置中书分省于杭州。中书分省实际上就是行中书分省。十二年(1366年),罢分省,置江浙等处行中书省。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4 倭乱
姚好古不慌不忙,把他的计策讲出。邓舍顿时转忧为喜,两日后,洪继勋从高州返回,三人接连密议了两天。第三天,邓舍赍书,急召屯驻平壤的*、藤光秀等平壤水军翼元帅府诸将,星夜兼程,赶至辽阳。
邓舍面授机宜,*、藤光秀了然会心。
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因为近数月来邓舍收编倭人的缘故,平静了很多。但是,便在邓舍与*、藤光秀见过面后不久,登州、蓬莱、福山、文登等地却突然再度闹起了倭患。
登州等地的守将促不及备,虽不至于像去年辽左的金复州一样,被倭人夺城占邑,沿海的村县却也因之损失惨重。并且,这一次的倭寇来袭与往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倭寇明显地具有更强的组织性、纪律性,使用的武器也不但有冷兵器,火炮、火铳之类较为先进的火器竟然也有。
登州往西,是莱州。两地距离不远,相隔百余里。
莱州也濒海,毛贵曾在此地设立三百六十处屯田,山东的军粮半数依赖于此。倭人对登州的侵扰,不可避免地震动了莱州。刚刚麦熟不久,莱州收获的粮食尚且没来得及全部运走,万一被倭人抢去,势必威胁到部队粮饷的供给。这就是大事件了。
好在山东也不是没有海船。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便是海路。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当即下令,调了数十艘大小海船驰援沿海。奈何有海船不代表就有水师,临时草草装备起来的海船,怎会是久经训练、凶残成性的倭寇之对手?
这一场发生在渤海海峡的海战,只持续了七八天,就像是它突如其来的发生一样,又突然地结束了。
山东全军覆灭,数十艘海船只余下了四五艘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回了莱州湾,固守不出。倭寇获得了胜利,趾高气昂,变本加厉地扩大了对山东沿海的袭击。由最初的两三天一次,发展到一天两三次,并且慢慢地开始向莱州湾推进。
王士诚一筹莫展。
除了连连催促沿海莱州各地加快往内陆转移粮储之外,他别无半点对策。可是,就算他顺利地把粮储全部转入内地,又怎样呢?他岂会不知,这只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屯田在莱州,倭寇就是个严重的威胁。对付过今年,明年怎么办?
就不说明年,有倭寇侵扰边海,下半年的秋种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起于草莽,不读诗文,经过历年沙场征伐的磨练,有些将才不假,帅才就勉强。遑论运筹帷幄、临机应变的才干?却是丝毫也无。
要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既有名分大义、又人强马壮的情况下,——他有小毛平章在手,且吞并了赵君用所部的大半人马,并且有与续继祖的联盟,却至今连田丰都搞不定。非但搞不定,还隐隐有处在下风的态势。
他连着好些天没睡好觉,连日召集文武,商议对策。他的幕府中,有两个幕僚最得重用。
一个叫姬宗周,本蒙元故官,后来降了毛贵,其为人颇有谋略,现镇守莱州诸路。
一个叫田家烈,东平人氏。
元初,山东有三大汉人世侯,东平严实是为其一。他对读书人很礼遇,在他的求贤若渴下,东平学风名重一时,人才辈出为诸路之冠。延续至今,依然文风荟萃,多有名家。
田家烈生长在环境中,自然少不了饱读诗书。三坟五典无所不知、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尤其他特别喜好杂学,兵家、纵横、阴阳家等的学术,也是极其通晓的。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考过一次蒙元的科举,落了榜。
至正十八年,田丰陷东平路,得田家烈,本想留为己用。却被毛贵闻听其才,要了过来,收入幕府,待之甚厚,视如左膀右臂。现今官居益都行省右丞。其人个子不高,身短不满五尺,一副紫棠面皮,满口东平土话。
他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说道:“却也蹊跷!倭人连着几个月不见来,忽然一来,便声势惊天动地。吾观登州的军报,今番来袭的倭寇怕不下一两千人,大小战船四五十。自沿海有倭乱以来,未曾见过此般声势的。”
天气炎热,堂内虽有冰块镇冷,室外的热风一吹,依然热浪熏人。
田家烈汗流浃背。他素来不拘小节,当着王士诚众人的面,撩起袍子,露出黑黝黝的肚皮,溜达到冰块前头,对着扇了两扇。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搔了搔肚皮,又是一阵摇头,道:“却也蹊跷!”
王士诚转头,去看姬宗周,问道:“知礼,你怎么看?”
知礼,是姬宗周的字。王士诚身为主公,不叫姬宗周的名字,称呼他的字,表示尊重亲密。姬宗周也很热,汗水浸湿了衣服。但他人如其字,“宗周知礼”,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他沉吟片刻,道:“臣年前听说过一个消息,海东小邓丞相,……,噢,不,现在燕王殿下了,他于去年年底前后,招抚了一批倭寇,几个月前,他所招抚的倭寇中,有一批叛乱,又被他剿灭。以臣看来,倭寇之所以几个月没动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燕王招抚倭寇,所以我山东上半年就不见有倭寇侵扰。燕王剿灭了一批叛乱的倭寇,或者没能将之一网打尽,有漏网之鱼,而他们又不敢侵扰海东,故此便再度来犯我山东。”
“这么说来,这次的倭寇来袭倒是与海东很有关系了?”王士诚大为不满,道,“城门着了火,殃及到护城河,真是岂有此理!”
他日常与田家烈、姬宗周等宿儒名士接触,常听他们文绉绉说话,难免受到影响。有文化的人,总容易得到人的尊敬,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故此,他也常常会讲两句道听途说的典故、成语,以示文雅。
只是,他到底没读过什么书,往往事与愿违,讲的典故或者辞不达意,或者似是而非。田家烈、姬宗周见惯不怪,早已习以为常。
田家烈对着冰块,兀自嫌热,捞出一块冰来,放在脸上。冰块融化,顺着他的下巴、胡须,冰水淌的他满身都是。两边侍候的婢女们瞧在眼中,不由窃笑不已。田家烈不以为意,随手把融化的冰块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两口,剩余的部分,仍旧丢回冰盆。
他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好容易把咬下来的冰块咽下,只觉肺腑一片清凉,大呼痛快。
要说田家烈万般皆好,只有这一点不好,太过粗俗,不讲究礼节。相比姬宗周,简直是两种人。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知礼守节,平素不苟言笑,处事稳重,有大臣的风范。
王士诚一直对他的这点毛病不甚喜欢,却也无可奈何,招了招手,吩咐婢女送上毛巾,给他擦拭手脸。
田家烈摊开手,任由侍女跪在他的面前,帮他擦拭。他个子低,侍女不用起身,也够得着。
他说道:“姬公所言,甚有道理。吾也听说了,燕王殿下在江华岛、平壤、金复州连设三处水军翼元帅府。号称战舰千艘,水卒五万。倭寇没胆子去侵扰海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燕王有那么强大的水师,却怎么没能把叛乱的倭寇尽数剿灭?
“而且从他剿灭叛乱的倭寇至今,好几个月了。那倭寇纵有漏网之鱼,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又活跃起来?又为什么不早不晚,非到现在,才又突然来侵扰我山东沿海?这一点,却使吾迷惑不解。姬公,你又何高见?”
“六月麦熟。倭寇此来,应该是为了抢掠粮食。往年不也是如此么?每到六七月,倭乱总是会更严重一点。”
王士诚越听越心烦意乱。
他召集田家烈、姬宗周来,却不是为了听他们分析倭寇来袭的原因的。他站起身来,直接干脆地问道:“知礼,你镇抚莱州诸地。就以今年倭乱的形势,如果倭寇全力以赴抄掠莱州,你有几分击退他们的把握?”
“倭寇之利,在娴熟水战。若论野战,他们不占上风,绝非我益都的对手。臣有十分的把握击退他们。”
“剿灭呢?”
“倭寇狡诈,从不深入内陆太远,稍有风吹草动,即逃回海上。想要在野战中将其彻底消灭,几不可能。”
王士诚转目田家烈,田家烈点头便是赞同姬宗周的判断。王士诚越发烦躁不堪:“只能退,不能剿。又有何用?”
也难怪他焦躁。
要知,倭寇的危害不止在会影响屯田,山东沿海多有渔民、盐场,不能把倭寇彻底剿灭,就会影响到渔民出海、盐场劳作。长此以往,势必会激起百姓不满为轻;没了渔盐之利,定然会影响到益都的赋税收入为重。
田家烈绕是智谋满腹,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着想出了三四个对策,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倭患,至多暂解燃眉之急。
姬宗周等了会儿,见田家烈再没什么说的了,这才慢吞吞地说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
“快快讲来。”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海东燕王兵马雄壮,水师强盛。与主公更曾有袍泽之谊。臣以为,主公不妨遣一使者,赍书往去求援。”
“燕王?”
“然也。臣闻燕王此人,宽厚仁义。上个月,为救上都之急,他应雷帖木儿不花之请,不惜以千金之躯,亲提三军,长驱数百里,与孛罗决战察罕脑儿。
“时有谋臣劝谏,以为孛罗势大,不可轻战。燕王却言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上都与吾海东,生本同根,是为一家。今若因惧敌势大便坐视不救,何为人耶?卿言虽善,吾所不取。’
“其仁义至此!主公若能果如臣言,肯遣使往去求援,则臣料燕王必不致令主公徒劳往返。
“如此,倭寇之乱可解。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主公亦可借机与之交好,得一强援。东平田丰,与我多有摩擦,常有觊觎益都的企图。主公若能得海东的援助,我若有急,彼来救之,对日后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王士诚闻言大喜。
他对邓舍还是很有好感的。邓舍曾经救过他的夫人、并安全送至益都不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邓舍并没有因此就以恩人自居,反而表现的非常谦虚有礼。逢年过节,每每有厚重的礼物送来。
姬宗周赞誉他“宽厚仁义”,王士诚深以为然。他问田家烈,道:“怀柔,你以为如何?”怀柔,是田家烈的字。
田家烈低着头,沉思多时,道:“借兵燕王?”他却先不说是否可行,而是接着姬宗周的话,转而继续评点邓舍为人,说道,“姬公讲燕王仁义,以臣看来,却不见得。”
“燕王之仁,海东传诵。驰援上都,天下与闻。怀柔何出此言?”
“请问主公,燕王驰援上都不假,今日上都却是花落谁家?燕王,关铎之旧将,请问主公,关铎死在谁手?潘诚,昔日亦曾为燕王的上官,请问主公,潘诚今日何在?囊者辽东群雄并起,而今只剩燕王一家。请问主公,真仁厚的人,能在短短的年余间,便做到这等的地步么?
“‘其仁义至此’?以吾看来,不过又一个大耳贼。”
王士诚若有所思,姬宗周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然则,怀柔是以为借兵燕王,实不可行了?”
“却也不是。臣以为,向燕王借兵,应付眼下之急,还是可以的。然而,主公千万不可大意,需得谨慎提防,绝不能给燕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我益都绝不能这边打走了倭寇,那边迎来了猛虎。”
王士诚道:“如何提防?”
“三策可矣。送以重礼,免落其口实。供给粮饷,明借兵之数。调重兵屯沿岸,限制其出入内陆,以防变生不测。”
要是海东愿意来,山东会重重的酬谢,并且主动担负起供应粮饷的责任。要是不愿意来,也就算了,不勉强。以此来明白地告诉海东,山东就是借兵的,会付出相应的报酬,纯粹是买卖关系。如此一来,就先把道理拿在了手中。
占据了道理,还不够。如果海东答应了,山东需得明确借兵的数目,以免其来援军马太多,不易控制,并且需得限制其军马的出入范围,屯驻重兵在沿海,严防戒备。
王士诚连连点头,道:“怀柔此计,真万全之策。”
再问姬宗周,姬宗周等人自无异议。王士诚即吩咐婢女展开笔墨,请田家烈来写借兵文。田家烈倚马千言,一蹴而就,给王士诚念了一遍,解释一遍。王士诚极其满意,当即选了两个能言善道之人,即日赍书,往海东去了。
却说求援信送至海东。
不消说,邓舍自然欢喜。那倭寇无缘无故的,突然侵扰山东,岂会无因?此正为姚好古之谋也。而今计策得售,邓舍却偏偏要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磨蹭两天,方才应诺,返了书信送给益都。不日点起兵马,即以刘杨为先锋,扬帆渡海。
私下里,邓舍狠狠夸了一通姚好古,赐以重赏。
此一回,便叫做:海东姚好古,出奇策,谋略过海。益都田家烈,献妙计,未雨绸缪。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底孰高孰低,一时间,却不好分说。这边暂且按下。
却说那日,王士诚军议完毕,有个侍候的婢女,转出堂外,穿门过院,径自来到后边,摸入一座楼阁之中。楼阁上,二楼的卧室里,一个女子正在揽镜自照。但见她生的眉细目挺,俊俏清熟,却不是王夫人是谁?
——
1,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
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倭人寇蓬州,守将刘暹击败之。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郡县,至是海隅遂安。”
侵扰山东的倭寇,与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一带的倭寇不同。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的倭寇大多办事半商半寇,而侵扰山东的倭寇就纯以抄掠为主了。
“把他们看做是在朝鲜半岛活动的倭寇原班人马向山东方面移动,大概不会错误。从以后作为明初倭寇出现的日本人与朝鲜的倭寇都是同一批日本人这一点来考虑,也可以很容易想象到山东倭寇的实体。”
换而言之,侵扰山东的倭寇与侵扰高丽的倭寇都是相同的一班人马。
2,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就是海路。
“毛贵得海船由海道长驱,破益都。”
观毛贵陷山东的行军路线,亦是先沿海而内地,由胶州,然后克益都,得济南,则他用海船走海路下山东,应该不差。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5 借兵
那婢女把自堂上听来的种种,一一转述出来。
王夫人吃了一惊,似喜又忧,放下镜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镜子,轻柔摩挲。过了好半晌,她轻轻问那婢女,道:“你看,这镜子好看么?”那婢女道:“好看。”王夫人不由一笑,道:“你却也晓得好看!下去吧,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那婢女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行不多远,她听见室内传出一阵琴声。那婢女虽不解音律,却也听的出来,琴声中带着犹豫,似乎彷徨。幽幽的琴音时断时续,就像谁人独立月夜、风露中宵,仿佛有什么事情难以下定决心似的。
那婢女微微顿足,倾耳细听。
楼阁外,艳阳高照,树木葱翠。满院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时有风来,隐有暖香;卷动木叶,柳暗花明。如此多时,琴音不再低涩难辨,渐渐地明亮畅快起来,又恍如凤飞翱翔,盘旋梧桐。两鸟对鸣,欢快舒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王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并不知晓邓舍的计谋。她所犹豫不决的,只是听闻倭寇势大,深怕邓舍不知深浅、贸然来了,会吃下大亏。有心传信海东,叫邓舍不要来。可是转念一想,邓舍不来,益都又对倭寇毫无办法。
她到底是王氏夫人。要她与邓舍私通款曲,她有胆量。但要叫她不顾一切,舍家弃夫,纯为邓舍考量,却也甚是为难。
退一万步讲,她即便不去考虑王士诚,也总得为她的兄弟续继祖考虑。续继祖同王士诚的关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士诚搞不定倭寇,续继祖也会受到牵累。因此,她虽担忧邓舍,但要叫她去阻止邓舍来,实在犹豫难决。
此时做下决定。
她轻咬嘴唇,暗自想道:“设若倭寇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凶悍,又抑或邓郎果然兵马强壮,再假使夫君肯信守诺言,给邓郎以补偿,我对这件事,便也就只当不知。如若不然,说不得,定不能叫邓郎吃亏。”
这桩心事放下。权且丢下烦忧。
她离开琴案,重又拿起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容颜。镜中人眉眼含春,嘴角带笑。真没料到,与邓舍分别才不足一年,他竟然便在辽东做下了这般轰轰烈烈的了不起成就。当年的百夫长,今日的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好生神气。”
她把镜子放在几上,屈膝裣衽,悄声细语,说道:“奴家水儿,万福燕王殿下。”水儿却是她的闺名,唤做水奴。大约觉得有趣,她咯咯轻笑着万福再三。
便在这时,室外蓦然传来阵窸窣声响,吓了她一跳,慌忙转身,见一只猫儿奔窜而去。她与罗官奴一样,喜好养猫。这只猫是王士诚千辛万苦从大都给她寻来的,乃西域异种,价值不菲。她向来喜爱的,见原来是它,啐了一口,走将过去,把门掩上。
被那猫儿一闹,她没了玩闹的心思,来到床边,斜倚躺下。
她眼波流转,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忽然叹了口气,道:“燕王。扫地王。”悠悠叹息。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从辽东回来?她微微懊悔。早知今日,当时何必一再请求邓舍联系王士诚。
窗外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过。
王夫人不免自叹自怜。上天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没有抓住。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该有多好!“再给一次机会?”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王士诚求援海东,邓舍,……邓舍会不会来?
“他若来了,就是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王夫人颓然失神。即便邓舍心中有她又能怎样?难不成,还去学那戏中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柳梢头对月传情,后花园私定终身?罢了,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
却十分的不甘!
王士诚对她极好,锦衣玉食,凡有所要,无有不依。然而男人好色,此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王士诚也不例外,他占据山东半壁,不知养了多少娇妾美婢,倒是不常来她房中住宿。
连着四五晚,王夫人独守空房。
第六日晚,王士诚醉醺醺来了,二话不说,踉踉跄跄的当头就往床上栽倒。
王夫人已然睡了,险些被他撞在胸口,惊呼一声,忙翻身避开。她用的床褥竹席,都用香熏过的。王士诚满口满身的酒臭,扑鼻而来。她嫌弃厌恶,拽了拽席子,没好气地道:“多日不见你来,吃了酒倒来。不知奴家最不喜酒味的么?”
“你却不知,今日俺不是与别人吃酒。海东小邓的人马来了。那贼厮鸟,好大的酒量。俺差点不是对手。亏得有老田助阵,方才勉强把他杀翻。”
王士诚醉眼迷离,不忘掉个书袋,道,“真是棋逢对手,好一个将遇良才。”
王夫人心头一跳,撑起半身,脱口而问:“海东人马来了?”
“咦?你没听见俺说话么?不是才与你说过。哎呀呀,你且听俺道来。今晚宴席,那贼厮鸟,面善心里猴儿。看似个闷嘴葫芦,殊不知有备而来。腌臜泼才,好生海量!俺先与他连碰了三大碗,他面不改色。俺却也不蠢,当即晓得遇到了对手。你却不知,说时迟那时快,……”
“来的谁人?”
“来的谁人?你又没听俺说话么?俺说多少遍了,来了那贼厮鸟,……”
王夫人从没说过脏话,当下顾不得,追问道:“那贼厮鸟是谁?”
“那贼厮鸟是谁?……”王士诚酒劲冲头,猛地想不起来。他睁大了眼,往帷幕顶上看,呆了片刻,反应过来,道,“叫做甚么刘杨的。这贼厮鸟也难怪海量,极其膘肥体壮。肚子那么大,能不海量么?你却不知,说来好笑。他与老田拼酒,两个人站在一处,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哇哈哈,笑煞俺也。对了,这叫什么来着?娘子。……,相什么成什么的。”
“相映成趣。”
“对,对,对。娘子真乃女秀才也。”王士诚爬起来,装模作样作了个揖,道,“娘子学富十大车,女儿不让汉子,为夫钦佩。”所谓“学富十大车”,学富五车也。所谓“女儿不让汉子”,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夫人听闻来的不是邓舍,没了兴致,懒得与他纠正,恹恹地歪倒一边。
时值六月,虽已半夜,天气依然燥热。王夫人没穿太多,带个水红的肚兜,只用软巾虚虚搭在腹上。她身量苗条,肤色虽有些微黑,然而细润柔滑。这会儿,她侧身而卧,露出半截的肩膀,展着两条光生生的秀腿,从王士诚的角度正可瞧见她的*,不大,翘立着,一手刚好握住。
王士诚兴致勃发,仗着酒勇,欲待近前。
王夫人伸手把他推开,蹙起娥眉,道:“日来蹴鞠,扭了腰。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自顾下了床,换了侍婢过来,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王夫人把那床上的床褥凉席,悉数换了一遍,又用邓舍送她的好香,熏染室内,把昨夜王士诚留下的气息驱散了一干二净。
前方沙场交战,消息时入后院。
随着每日传来消息的不同,王夫人的心情阴晴不定。海东水师的确强盛,但是倭寇的实力也相当的强横。刘杨依照益都的要求,总计率了四十艘战舰,一千三百名水卒。连日来,与倭寇大小十余战,胜负参半。
他们交战的战场大半在远海,常常一场战斗,绕好几个大大的圈子。益都的海船速度慢,压根儿跟不上。有时候,海东获胜,拉几条倭寇的船只返航。有时候,倭寇获胜,每逢此时,海东返航的船只便会少上几条。
人在挂念某件事之时,时间就会过的飞快。
不知不觉,又是四五天过去。这天,王士诚又来了王夫人的室内。他这回没喝酒,面色不甚好看,给王夫人带来了两颗珍珠,递过来,道:“海东水师的缴获,刘杨赠送给俺。娘子且先收着,改日寻个巧匠,也好打个首饰。”
王夫人接过来,见那两颗珍珠又大又圆,莹白可爱。一看便知,是很难得的珍贵精品。她放入匣中,偷觑王士诚的神情,问道:“这样好的走盘珠,却是少见。怎么?海东水师又获大胜了么?”
“倭寇狡猾,始终不肯恋战。昨天,海东水师布下了个包围圈,费劲心思终于引了他们进来。眼看获胜在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倭寇来了外援。两下激斗,从中午鏖战至晚。倭寇的船沉了七八艘,海东水师也自损三四。”
“倭寇来了外援?”
“料是从壹歧岛、对马岛上来的。倭寇中有个松浦党,非常了得。”王士诚近日听刘杨介绍了不少倭寇的情况,对其有了些许了解。给王夫人细细解释一回。
王夫人心寒胆战,道:“倭寇竟如此的势大,该如何是好?海东水师的损失可惨重么?”
“俺也为正为此事忧心。这才交战没多少时日,海东水师加在一起,已经接连损失了十数条战船。除了抢出一条,拉回港口,其它的尽数沉没海中。俺两三日前,亲去莱州,看了抢出的那条。船头、船尾,整条船身,都破损不堪。这艘船,是海东水师带来的最大一艘。船上水卒两百余人,死伤殆尽。最惨的是,那战死的水卒,因在水中泡的久了,一个个面目全非。”
王夫人芳心大乱,只道:“却该如何是好?”
王士诚以为她关心自己,说道:“娘子不必忧虑。倭寇虽猛,海东水师尽可抵挡得住。倭寇有支援,海东却也并非只有这么几条船只。今日下午,俺召开军议。老姬建议俺不妨再向海东求援,请小邓多派些战船过来就是。”
“燕王肯答应么?夫君不是说,他已经损失十几条战舰了?”
“俺把益都的海船,抵了几条大的与他。且按照先前的议定,赔偿给他的有钱钞。一艘船若干钞,阵亡一个士卒若干钞,伤一个士卒若干钞。他若真不愿意,至不济,再多与些钱钞。他海东地广人稀,年前给俺提过,想买些益都丁壮。俺未曾答应。最多,现在也答应与他。”
王士诚说到这里,看了王夫人眼,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宽慰道:“娘子只管放开胸怀。小邓仁厚,老姬讲了,‘必不致令俺徒劳往返也’。”他心中有事,强打精神,略略抚慰了王夫人两句。
外边侍卫来报,姬宗周与刘杨夤夜联袂而来,有事求见。
“这么晚,姬大人还来求见夫君,且与刘将军一起。哎呀,莫不是海东水师,又,又,……,又出了岔子?”
“水师无事。下午军议过后,俺吩咐老姬先去探探老刘的口风。他两人定为此而来。娘子请歇息,不必等候为夫。”王士诚一去,夜半方回,只见他忧容尽去,喜笑颜开。王夫人没睡着,问道:“怎样?”
“大事定矣!老刘这厮,起初尚且不肯松口。待俺把一箱银子往他面前一放,说是还他那两颗珍珠的人情,他便不扮作一脸的大公无私了,立刻改变口风,愿意随俺的使者,一起回去辽阳。不需他给咱说好话,只要稍微地把倭寇讲的弱一点,此事便成了八分也。”
王士诚兴冲冲,欲待上床。
王夫人道:“日来荡秋千,伤了肩。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腰伤才愈,肩伤又来。王夫人自顾出房,心道:“贪贿欺主,谎报军情,是为不忠。此等人真可杀也。”
尽管对王士诚给海东开出的补偿条件,王夫人很满意,似乎邓舍并不吃亏。但是刘杨这种人,吃里扒外,着实令人可恼。她气愤愤,半夜没睡着觉。次日一早,写了封书信,吩咐婢女,把任忠厚叫来。
任忠厚,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送王夫人去山东,沿路皆由他负责护送的。来到山东,任忠厚兼职邓舍使节的身份,一直没走。此次王士诚借兵海东,能这么快就与邓舍搭上线,他在其中立下的功劳不小。
王夫人把信交给他,叮嘱道:“你家主公派来的那姓刘将军,不是好人。这封信,你仔细转交给你家主公,不得有失。”
任忠厚恭恭敬敬地应命,保证拣选得力人手,必将信件尽快呈给邓舍。然而,邓舍终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封信,因为六天后,他就应王士诚的再度求援之请,亲自率军,来到了山东。
当日夜间,王士诚携王夫人,宴请邓舍。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6 争势
王士诚借兵海东。邓舍贵为燕王,何必亲自前来?
他固然处心积虑、想要谋夺山东。但是,轻举妄动的话,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反而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前功尽弃么?他临行前,姚好古、洪继勋都曾有劝谏。洪继勋更自告奋勇,愿意为马前驱,打先锋。待他打开了山东的局面,邓舍再来不迟。
邓舍没同意。
他有他的考虑。海东目前等于陷入了僵局,北边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区,西边是腹里,这两个方向都不可动。想要发展,只有向东或者向南。总不能向东过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东。得山东,则辽东活。不得山东,则辽东顶多苟安一时。
为何说辽东顶多苟安一时呢?辽东人少,经济不发达。若等南边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独大之时,则辽东万万非其对手。
由此,山东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
邓舍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或者先派洪继勋、或者先遣姚好古过去打个前站。但是,洪继勋性格过刚,姚好古不太擅断。过刚,则易折。不太擅断,则易坐失事机。至于陈虎、文华国。陈虎太厉,要说文华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文华国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拢地方士族。
是以,邓舍想来想去,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
那么,他得有借口呀。怎么才能不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呢?刚好小明王的圣旨在他手边,他灵机一动,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为燕王,并且要求海东出军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两个:一则,晋封燕王,天大的荣耀。邓舍感恩不尽,决意要亲赴安丰,面陛谢恩,以示忠诚。二来,攻打大都,只凭海东一路,怕是难为。顺便见见田丰、小毛平章,也好商议此事,共襄大举。
计议已定。遂以文华国镇朝鲜,张歹儿辅之;以赵过镇南韩,庆千兴辅之;以陈虎镇辽东,关世容辅之。洪继勋掌军,姚好古辅之;并以姚好古管政,吴鹤年辅之。
邓舍自带军马,亲抵益都。当晚,应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诚、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员悉数出席作陪。邓舍此来益都,随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罗国器、王宗哲、杨行健等人,武有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军刘杨等将校,亦有受到邀请,随从出席。
邓舍是北伐军出身,王士诚也参加过北伐,两人看似有些渊源,勉强算为一脉。但是,那时候邓舍不过一个百户,王士诚早已便是元帅。他两人其实没什么交际,互相并不认识。彼此闻名已久,这却是头一回真正见面。
王士诚看邓舍: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虽年未弱冠,但是大约因常年征战沙场、饱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并不显得年幼,唇上、颔下皆蓄有短髭,颇是成熟大气。
“久闻燕王盛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见。本王有礼。”王士诚撩衣行礼。
邓舍疾步上前,与王士诚对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义之孤军,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为主报仇。忠贞勇武,天下传扬。我虽寡闻,对大王的赤胆忠心,却也是极其的敬佩。岂敢受大王之礼?”
邓舍看王士诚:年过三旬,身材魁梧。燕颔虎颈,豹头环眼。说话处声如洪雷,行动间虎虎生风。真一条好大汉也。
两人叙礼毕,再叙往日渊源。邓舍言辞恳切,以后生晚辈自居,恭敬有礼。王士诚大悦,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为上万户冯长舅部。当时吾为元帅。燕王在马军,吾在步军。可惜,不能早识燕王。”
他本意想说同在北伐军的时候,邓舍与他并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识,为之惋惜。但是,“吾为元帅”云云,落入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自矜骄傲的意味。佟生养、杨万虎等将校俱面现不忿。
邓舍神色不变,笑道:“吾亦觉与大王相见恨晚。”
王士诚哈哈大笑,扯着邓舍的手,诸人入席。
席间,樽俎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王、邓两人频频举杯,融融相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士诚道:“前不久,倭寇来犯,屡次三番侵扰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谢,这杯酒,请燕王饮。”
邓舍端杯未及饮,听见阶下有人高声说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邓舍抬眼去看,见说话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诚介绍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语?我洗耳恭听。”
田家烈昂首挺胸,朗声道:“益都、辽东隔海相望。侵扰我益都的贼寇,日后必然也会侵扰辽东。今日燕王助我益都。来日辽东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他端起杯子,道,“愿以此酒为誓,请燕王饮。”一饮而尽。
阶下又有一人,起身说道:“主公且慢饮酒,吾亦有一言说。”
王士诚、田家烈等转目观瞧,见说话之人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却是海东杨行健。田家烈不认识他,问道:“公有何言?”
杨行健道:“今扰益都之寇,系我海东手下败将。我家主公之所以会应益都之请,不辞千里,漂洋过海地来帮助益都,并非因为担忧以后倭寇或许也会来侵扰我海东,完全出于仁义,拔刀相助。即便日后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来侵扰我海东了,我海东战舰千艘,水卒五万,也足以独立破贼。
“田公的好意,我海东心领。敬谢不敏。古有汉书下酒,今闻田公豪言,亦足相佐,当浮一大白。请主公饮。”
“公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田家烈大摇其头。
“错在何处?”
田家烈却不先说,观望一番杨行健的官袍,然后问他的姓名,道:“敢问公尊姓大名?现任海东何职?”
“某,杨行健。现任海东行省检校所检校官。”
“检校者,主治文书。杨公既为检校官,职责当在检校诸曹文书。检校官,从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闻,从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决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且,诚如杨公所言,贵省水师鼎盛,或不忧倭寇之患。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吾也有曾有闻,贵省之北,有纳哈出,名门之后,虎将嫡裔,雄踞沈阳,三战而贵省不能胜之。贵省之南,有世家宝,辽西名将,数侵贵省之疆,而贵省徒然自守而已。贵省之西,有孛罗帖木儿,察罕脑儿一战,请问杨公,贵省与之孰胜孰负?
“我益都,水师虽不及贵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兖之军,世称精锐。齐鲁之地,人杰地灵。吾斗胆,再请问杨公,倘若海东果真有急,难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杨行健晒然,笑道:“纳哈出困守孤城,数万军马至今残存不满数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样。世家宝数扰我边,寸步不能进,虚名无实,不值一提。孛罗虽悍,察罕脑儿一战,我海东亦大破其军,未几,他即胆落逃遁。
“贵省的青、兖之军,诚然精锐。我海东五衙亦威名远播。齐鲁之地,固然人杰地灵,但是乱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贵为燕王,掩有旧燕之地,设论人才,较之齐鲁,不稍逊也。
“田公言道:‘检校不足论重事’。更是荒唐,引人发笑。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家主公尝言:‘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况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肃然起敬,道:“杨公虽居卑职,竟怀大志。哎呀,海东的人才有如此之多么?以吾之见,杨公之才,足堪大任。”
杨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宽厚,待人以诚,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手下文武济济。遑论海东,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其中出类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者,何止百十。像吾这样的小人物,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行健忝居检校,已然滥竽充数,常怀惭愧,何敢更望尊职?”
他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争先。
邓舍举着酒杯,笑容不变,到此时,方才接口说道:“海东、益都本为一家。两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东也常有闻听。今得田公‘唇齿相助’的提议,实我所愿也。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他转身对王士诚道,“此酒,愿与大王共饮。以誓盟好。”
王士诚早听的不耐烦。
他不及邓舍敏锐,不明白田、杨突然爆发争执的原因,对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实,*就是他。爆发争执的原因便是他刚才的一句话。他适才感谢邓舍,说“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话是不错,显得低人一头。
田家烈自然不乐,当即发言,要为王士诚挽回失言,与海东争平等的地位。杨行健岂会如他所愿?逐条辩驳。
说白了,他们两人不是在争地位,而是在争夺声势。形势比人强,占据了势,便占据了上风。对益都而言,有助应付海东的援军。对海东而言,有助扩大海东的影响,制造有利海东的舆论。
——,邓舍来救援益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出自仁厚,仗义相助。这叫人一听,感觉多好。
田家烈牙尖嘴利,挡不住事实雄据。他毕竟多有智谋,当下不与之纠缠,末了虚晃一枪,看似赞誉海东人才多,实则挑拨离间。言外之意,杨行健有这样的才干,却怎么只做了个小小的检校官?若换个心胸狭窄的人,没准儿便会因此心生不满。
两个人旗鼓相当,辩论的结果不分胜负。
邓舍与王士诚对饮,互相落座。邓舍见席上的气氛有些僵硬,话题一转,不说公务,但讲私谊。三言两语,不知怎的说到丰州一战。王士诚叹道:“当初攻打丰州,吾曾坚决反对。奈何主公连下圣旨催促,不打不行。最后结果怎样?几乎全军覆灭!”
忆及当时战况,最险的时候,王士诚差点不能逃脱,被孛罗擒获。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爵,又满饮一杯,道:“自吾从军,从没有遇到过那样危险的局面呀!……,说及此战,亏得燕王。要不然,吾连娘子都不能保全。……,娘子,且来与燕王上酒,谢救命之恩。”
王夫人陪侍在王士诚的左侧,邓舍在王士诚的右侧。两人相隔不远。她将近一年没见过邓舍了,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强自镇定,但她的那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邓舍的身上偷送过几多回了。
席上的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邓舍一人。
王士诚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起身,捧着酒款款来到邓舍席前,屈膝跪下,为燕王添酒。
邓舍许久不曾见她,见她变化不大,穿了条曳地长裙,轻绾发髻,横插宝簪,依然楚楚动人。若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发的容光焕发,较之年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韵味。
王夫人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依稀相识,似即为邓舍送她的几样好香中的一种。邓舍赴宴以来,一直不曾看她,这会儿近距离的接触,不由想起了王夫人给他写的那些信件。
封封言辞大胆,字字情热如火。
写信的主人如今便在眼前,她的夫君就在一侧。纵无私情,难怀坦荡。更何况,王夫人临别前,还曾经在双城与邓舍送过一吻,留衣定情。当此情景,人何以堪。仁厚如邓舍,也不觉微微尴尬。
他接过王夫人奉上的酒杯,道:“数月不见,娘子可好?当日丰州,点滴所为,不敢称恩。娘子快快请起,我不敢受此大礼。”
王夫人怀抱了个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她俏目流转,回应邓舍的问候,说道:“妾身好。燕王殿下可好?”
“还好。”
邓舍饮下杯中酒。王士诚道:“须饮三杯。”邓舍无奈,只得任由王夫人二度满上。再饮。王夫人道:“天热酒寒,请燕王慢饮。”邓舍道:“有劳娘子关怀。”举杯向前,王夫人给他三度满上。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轻相触。王夫人提酒的手臂微微一抖,洒到案上了少许。邓舍挥手抹去。王夫人敛眉低觑,见他把第三杯喝完,有心再斟第四杯,知道于礼不合。
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把酒壶递给侍女,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刚好邓舍上前一步,做出虚虚一扶的样子。两人的脚尖在案几下碰在一处。王夫人心头一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她两颊飞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邓舍一眼,提起裙角,露出半点弓鞋,俏生生地去了。
邓舍回身入座,忽然听见阶下传来一阵冷笑。他心中有鬼,难免心虚,心想:“遮莫被人看出勾当?”急忙转目,往发笑人处看去。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7 论雄
邓舍急观看处,见发笑之人,又是田家烈。
不等邓舍开口,杨行健挺身问道:“田公缘何发笑?”田家烈道:“吾适才想起一事,故此发笑。”杨行健问道:“何事?”田家烈向邓舍拱了拱手,道:“请问燕王殿下,您今次亲至益都,是为何来?”
邓舍不解其意,不愿贸然作答,以目示意罗国器。罗国器坐在他的下首,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亲至益都,所为者三。一则,助贵省剿倭;二来,往去安丰,面陛谢恩;三者,尚且有一桩大事要与贵主商议。”
“什么大事?”
“酒宴非谈话场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往去安丰,面陛谢恩。请问燕王,准备何时动身?”罗国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从益都到安丰,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陆路,不知燕王打算选择哪条路走?”
“海路难行,选陆路。”
“海路有张士诚为阻,诚然难行。然而,陆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选择陆路,吾深为之忧。怕难以通行。”
罗国器正色道:“圣上封我家主公为燕王,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家主公纵然披腹心,输肝胆,不足报也。何况面陛谢恩,人臣本分。虽赴汤蹈火,不敢辞也。别说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挡我家主公的忠诚。”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胆忠肝,实吾辈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倘有不测,悔之晚矣。这道路的选择,还是要谨慎点好。请问燕王,打算选择哪条陆路往去安丰呢?”
罗国器道:“东平、济宁现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济宁,经宿州,至安丰。”田丞相,即田丰,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济宁以南,安丰以北,目前处在安丰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则,请问燕王欲待何时动身?”
两个人你问我答,绕了一圈,又转回开始的问题上。田家烈步步紧逼,罗国器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田公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况,我家主公与贵主尚且有要事商议。田公何其急也!”
“什么要事?”
“有关主公圣旨,此地非议事场所。”
兜了一个小圈子之后,两个人又兜了一个大圈子。田家烈等于什么也没问出来,罗国器也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他。王士诚咳嗽声,道:“燕王初至,车马劳顿,远来辛苦。且先休息几天,不须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虽不解之前田家烈与杨行健为何争执,但对此时田家烈逼问邓舍何时会走却不奇怪。因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对他提及,疑惑邓舍为何亲身前来,怀疑其中有诈。
田家烈微微冷笑,转而再问,道:“请问燕王,此来助我益都剿倭,共带战舰多少?人马几何?”
邓舍答道:“谨按贵省要求,战舰五十。”田家烈问道:“不知水卒多少?”邓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问道:“上次刘将军部来了战舰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为何战舰五十,水卒却有三千?”邓舍答道:“倭人势大。上次来的多为小船,这次吾所带来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颔首,道:“如此,吾再敢请问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应当很有把握了?”
邓舍道:“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我海东必然会全力以赴。”田家烈追问道:“胜算几何?”邓舍道:“七八之数。”田家烈道:“十日之内,可否功成?”邓舍道:“尽量争取。”田家烈道:“何为尽量争取?”
时,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从疑问渐渐变化为诘问,又渐渐地近乎质问。邓舍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田家烈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左边席位上起来一位将军。
叱声极其响亮。
众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邓舍与田家烈对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唬了一惊,纷纷转眼观瞧。更吓得好几个胆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惊胆跳,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劈劈啪啪”,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骨瘦如柴,穿着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将丛中,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气度,便如渊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并非旁人,却正是海东杨万虎。
王士诚失色惊叹,道:“真壮士也!”问邓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东上将杨万虎。”
杨万虎嗔目戟指,指着田家烈,骂道:“竖儒!我家主公不辞千里,远涉大海,亲提三军,所为何来?亏你问的出口!要非你益都报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贵!会轻身冒险,来到你这益都的地方?
“你以为我家主公是为何来?上报天恩,谋国为民,兄弟义气。这就是我家主公为何要轻身冒险,来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夹缠不清。三岁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礼节!不为人子!”
田家烈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王士诚羡慕地称赞道:“好男儿!”
杨万虎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铁,须如猬毛磔,翻起一双怪眼,怒道:“哪里的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当着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益都无人么?”嘡啷一声,拔出半截宝剑。
“汝是谁?”
“某,益都泰安元帅陈猱头是也。”
杨万虎更不答话,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来相斗。”陈猱头宝剑出鞘,一脚踢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两侧,海东佟生养、郭从龙、刘杨等,益都刘珪、王达儿、高延世等,亦纷纷起身,摸刀拔剑,眼见一场混战将起。
海东与益都都是基业草创不久,诸将野性未驯,一言不和,即逞强斗勇,实属家常便饭,并不奇怪。王夫人并及诸侍女、歌舞姬,无不花容失色。邓舍与王士诚同声喝斥,一个道:“休得放肆!”一个说:“莫要惊动贵客。”
杨万虎当即收刃,转身回去席上。陈猱头兀自愤恨恨,不肯罢休。邓舍笑道:“泰安陈将军,人号石敢当。我闻名已久,今日终得见真容。将军,勇士也,既见勇士,不可无酒。来,来,来,我敬将军一杯。”
陈猱头这才收起宝剑,插入鞘中,与邓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余诸将也随之自安其位。王士诚再三目视杨万虎,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邓舍道:“何如大王麾下?*帅勇猛绝伦,堪为虎将。”
王士诚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们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歌舞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
王士诚问道:“适才,贵省的罗参政讲到,燕王此来,尚有一桩大事要与吾商议?不知何事?愿闻其详。”邓舍有些为难,道:“此事关系到主公圣旨。酒宴上人多口杂,在这里说,怕不机密。”
王士诚睥睨堂下,道:“来参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亲信。何来人多口杂,怕不机密一说?燕王请讲。”
邓舍踌躇片刻,勉为其难,说道:“非为它事,主公命我图谋大都。”王士诚正在饮酒,一口没咽下去,险些喷了出来。他抓住邓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问道:“图,……,图谋大都?”
“正是。”
王士诚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瞅邓舍,似乎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邓舍面沉如水,波澜不兴。王士诚放开手,往后退了点,靠在榻上,他道:“那么,燕王你是怎样想的?对主公的这道命令怎么看?”
“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王士诚半晌无言。良久,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大王以为李察罕何许人也?”
“虽为鞑虏,诚然当世枭雄。”
“孛罗帖木儿,何许人也?”
“亦不失英雄。”
“图谋大都,大王以为不可,所忧者无非就是这两个人。大王想听听我对他们两人的看法么?”
“请说。”
“孛罗帖木儿承其父恩荫,方才得以统领三军。他的部下皆为他父亲的旧部。若无他的父亲,他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与他交过战,对他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其人虽有勇悍,不过一个武夫罢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马赤军户出身,非为蒙古,乃是回回。能谋善断,骁勇善战。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东征西战,南北群雄多数灭与他手。他与孛罗帖木儿不同,大王认为他是当世的枭雄,我非常赞同。
“但是,他却有致命的一点,大王可知道是什么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与李察罕同时起兵,战功远不及李察罕,地位却远在其上,何也?答失八都鲁出身蒙古姗竹带氏功臣世家故也。用鞑子的话来讲,他是‘国人’,李察罕却并非‘国人’。
“因此,李察罕战功再多,也永远比不上答失八都鲁。”
王士诚点头称是,道:“对,对。燕王分析的不错。但是,吾有一点不解。李察罕尽管出身不高,然而答失八都鲁已死,北地诸军,没有比他更强盛的了。他不但拥有晋冀的半壁,且染指陕西,占有河南,声威显赫,一时无两。
“鞑子皇帝对他也是十分的重用。去年八月,察罕取我汴梁,鞑子论其功,拜为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便宜行事,且赐御衣、七宝腰带,以旌其功。
“而孛罗帖木儿现在也只不过才任了一个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罢了,地位远不及察罕。察罕的出身,又怎么就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了呢?”
邓舍笑了笑,道:“诚如大王所言。察罕以非‘国人’的身份,占据多半的北地江山。所谓功高震主,该当如何?他的出身,怎么就不是他的致命弱点呢?一时虽盛,如架火上。”
王士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邓舍又道:“不止如此。我敢断言,至多一年之内,察罕与孛罗必生内乱。”
“何出此言?”王士诚
“察罕非为‘国人’,功高震主,此其一也。孛罗资历不足,无法与察罕相比,却也竟然能任职河南行省平章,与察罕平起平坐。察罕必然对此心中不满,或有怨言。此其二也。
“察罕与孛罗,他两人所辖的地方犬牙交错,南北相邻。孛罗有鞑子皇帝偏袒,岂会不垂涎察罕地广?而晋冀富庶的所在,亦多在察罕的手中,便如肥肉,孛罗岂会不争?此其三也。
“如此,鞑子朝廷害怕察罕势大,不可压制。孛罗嫉察罕有数省之地,生觊觎之心。察罕怨鞑子朝廷不公,不满孛罗与之平起平坐。有此三条,不出一年,此二人必有内讧。”
王士诚听的入神,脑袋快凑到他的席面上了,犹自不觉,道:“此二人若有内讧,与我何利?”
“他两人内讧之日,便是我攻取大都之时。我的见解就是这样,不知大王以为如何?”邓舍按着案几,神色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王士诚偏离了自己的位子,露出左侧的王夫人,王夫人妙目悄转,恰好看到了他这一副英武的姿态,心神俱醉。
王士诚听的兴起,张口就要许诺,表示同意,话未出口,瞧见下首的田家烈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轻言许诺。他虽心中纳闷,还是改变了答复,说道:“且待孛罗与察罕真的乱起,然后再议不迟。”
邓舍默然,道:“若等其乱,然后再议,怕就晚了。”
“为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王士诚不知该如何回答,田家烈插话道:“酒宴非谈话场所。燕王殿下,且容留待日后再议。”刚才海东不想谈此事,这才一转眼,没多大功夫,就变成益都不想谈论此事了。邓舍一笑,不再多言。
当晚直到夜深,宴席方散。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8 群英
王士诚、续继祖等亲把邓舍一行人送至住处,这才分别回府。田家烈、姬宗周随着王士诚一道,王士诚问田家烈道:“方才席上,你为何对吾使眼色,不叫吾答应燕王?燕王对孛罗与察罕将有内讧的分析,你以为不对么?”
田家烈道:“不是。”
王士诚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大都,乃鞑子的京城。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尚且不能成功,况且今日?此好高骛远者是也。燕王言辞虽然蛊惑,实在不值得相信。吾料他不过借此拖延时日,不肯就走罢了。”
虽然受了杨万虎一顿责骂,田家烈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固执己见,说道:“燕王此次亲提军马前来,必然有诈。吾观他席上讲话,言辞闪烁。主公不可不防。需得日夜督促,催他速定倭乱,并严加看守,及早请他往去安丰。”
王士诚怫然不乐,又问姬宗周道:“知礼,你以为呢?”
“彼若有诈,杨行健岂会与田公辩论不休?彼若有诈,杨万虎岂会与*帅刀兵相见?彼若有诈,燕王岂会与主公论天下英雄?”
王士诚以为然,挥了挥手,道:“燕王仁义,名不虚传。吾今日席上与他多有叙谈,凡吾所问,他必有回答。着实难得的诚实君子。”田家烈拽住王士诚的马辔,还要谏言。王士诚妥协地退了半步,道:“日夜督促,催海东速定倭乱,你可以去办。但是燕王远来为的助我益都,人需知恩回报,请他早走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主公!”
王士诚又不耐烦起来,他学着姬宗周的语调,反问田家烈道:“彼若有诈,岂会轻骑见吾?”自以为学的不错,甚有文气,哈哈一笑,绕开田家烈,打马一鞭,由侍卫们前呼后拥着,纵马远去。
……
王士诚把邓舍安排在了迎宾馆内,与其同时,邓舍与罗国器等也在谈论王士诚。
罗国器问道:“主公以为,王士诚是一个怎样的人?”
邓舍来山东前,根据通政司李首生收集的情报,对王士诚做过研究。他道:“正如先前的判断。士诚为人粗略,有勇武,好勇士。粗鄙少文,仰慕文雅。闻言辄喜,胸无定谋。待人以诚,御下以宽,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为何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士诚居益都快有一年了,一直不曾见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的志向不在开疆,而在守成。今日闻听我说攻打大都,他却闻言意动,竟至眉飞色舞。是以,我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为何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今日宴席。有两件小事,不知诸公注意到了没有。其一,田家烈与杨公辩论,士诚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隐忍未发,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杨将军与陈猱头刀兵相见,士诚阻拦,陈猱头悻悻然有不情愿的神色。令行做不到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诸人拜服。“主公高见。”
杨行健道:“那么,请问主公。益都人物如何?”
“田家烈貌不惊人,口若悬河,敏而有捷,善辩能谋。姬宗周相貌堂堂,终其宴席,一言不发,虚怀若谷。续继祖敞胸露怀,豁拳猜枚,从头到尾与诸位拼酒不止,对田家烈与杨公以及我与士诚的对话丝毫兴趣也无。是个莽夫,不足重视。
“陈猱头有壮气。杨将军面斥田家烈,他闻言而怒,厉气作色,是员虎将。”
杨行健听完,不由拊掌欢喜,道:“主公有这样的眼光,看人如此的准确。王士诚碌碌之辈,与主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益都是我山东的囊中物了!”
多半年来,罗国器屡任大事,又是出使浙东,又是参与政务,他本来性格就谨慎,现在愈发的深沉。他道:“却不可轻视。席上田家烈屡次挑起话题询问主公来意,又一再追问主公何时会走。他定然看出了些许的虚实。主公,此人乃王士诚的谋主,万万不可大意。”
“罗公有何对策?”
“事宜缓不宜急。过急,只能更加地激发田家烈的怀疑。当缓而行之。”
“怎样缓行?”
“一方面,继续依照原定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实行下一步行动。另一方面,吩咐李首生,要求他仔细打探,务必探明田家烈的动静,以免他在背后向王士诚搬弄口舌,坏了主公的大事。同时,走一走通政司已经买通的关系,争取对王士诚的判断施加影响。”
邓舍点头称是,道:“既如此,便遣人暗中与李首生会面,把罗公的提议转告给他,叫他见机行事。
“至于其它,诸位,便按照原定计划,依计行事。罗公,交好地方由你负责。王公,杨公,交好鞑子旧官,由你负责。任忠厚,你久在山东,当与李首生一明一暗,配合罗公、王公行事。阿虎,你是山东人,从龙,你也曾在山东待过,交好益都武将,由你们负责。
“另外剿倭事宜,刘将军,你即刻赶回莱州水师驻地,与扮作倭寇的*、藤光秀继续商量着来办。三两日内,给我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出来。要鼓舞鼓舞益都的士气,坚定一下他们对咱的信心。”
诸人凛然应命。
佟生养没分到任务,他问道:“俺呢?”
邓舍一笑,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随我吃酒饮宴。”吃酒饮宴之余,兼与毕千牛一道负责贴身扈卫。
邓舍军中山东人不少。
罗国器出身尼山书院,杨万虎本山东土著,后来因犯事,被流放东北。郭从龙河北人,当年河北战乱,他称了流民,一路流离向东,曾在山东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到了辽东,又辗转去了平壤。
他们三个人各有所长。罗国器与山东士子相熟,他的老师、同学遍布山东各地。杨万虎、郭从龙骁勇,战功卓越,武将们比的就是勇武,他两人刚好合适。并且,设若有急,就凭他两个,千军万马也能护着邓舍杀出一条血路。
昔日山东,毛贵掌权的时候,他任用了很多蒙元的旧官。姬宗周就是其中之一。
王宗哲有蒙元状元郎的身份,连中三元,与姬宗周等这些旧官交往起来,事半功倍。但是他的才干有些不足,所以需得有人相衬。杨行健出身书香门第,不仅饱读圣人书,而且丹青是为一绝,诗词皆能,又有辩才,能观大局,人不迂腐,是一个很好的副手。
任忠厚、李首生两人,自不必多说。
邓舍带来的山东,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两人,一个潘贤二;一个赵忠。潘贤二即原来潘诚的幕僚,一条“牛车阵”的毒计,轻松松断送潘诚的性命。他投降邓舍后,邓舍犹豫过杀不杀过,——这人心思太毒了。洪继勋劝他说:“方才乱世,唯才是举。”因此收为己用。
姚好古、洪继勋都在海东,各有重任,走脱不得。邓舍身边不能没有个谋士,潘贤二毒辣阴狠,擅用奇计,正合适用在此时。
赵忠,即赵帖木儿。前阵子,海东掀起了改名潮,赵帖木儿非常积极,不落人后,把他的蒙古名字改成了汉名,唤作赵忠。陈虎与纳哈出一战,赵忠“夜观天象”,歪打正着,提前猜出纳哈出将来攻袭。唬的陈虎一愣一愣,以之为能,战后大力称赞,向邓舍推荐。
邓舍自然不会相信他什么“夜观天象”,但是赵忠有两个常人不及的长处。
一则,他学过蒙古萨满,会断天气,而且他也的确在天气方面有着特别的敏锐,十有八准。把他带在左右,能够准确地掌握天气的变化,阴晴雾雨,随时了然在胸,或许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二则,他擅察言观色,会钻营投机。邓舍不待见他,他还能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糊弄住陈虎,使其主动帮他说好话。这看似没什么了不起的,实则不然。眼光、胆量、下决心的勇气、说话时候的表情与语气,随机应变的才能,缺一不可。
纵观邓舍带来山东的这些人,或者博学,或者机智,或者稳重,或者勇敢,无一不是一时之选,堪称海东群英。即便就连那赵忠,亦不可或缺,足供门下驱使。所谓成事者,人也。只有选择对了合适的人,然后才有机会成就大事。这便是:善用人者能成事,能成事者善用人。
从次日起,海东众人各尽其责地开始分头行动。
邓舍反倒没有什么事儿,因为他的目标太大,太过引人注意。他每天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应应这个人的邀,赴赴那个人的宴。隔三差五,回请一下王士诚并及益都文武。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没多久,便与益都上下掌有实权的要员们全都混了个脸熟。
他仁厚、诚实、慷慨。最重要的,他是燕王,坐拥两省,身后有十万虎贲、千里之地、百万之民,地位尊荣、名声显赫。给益都的要员们留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印象。很多人私下里称赞:“前途不可限量。”
三天后,海东水师获得大胜。
刘杨主动出击,大败藤光秀,击沉倭人战舰三艘,俘获两艘,斩首百余级。当然了,所斩的首级自然并非海东水军的脑袋,而是藤光秀随船携带来的。
海东与南高丽的战事刚刚结束,丽军的主力投降前,被俘虏过许多。本来说过些时日,择其弱者编为屯田军的。因现下水师急需人头,文华国奉暂掌军事的洪继勋之命,悄悄地砍了一批,交给*、藤光秀,配合做戏。包括前几次刘杨胜利的斩获,也都是这么来的。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欢喜的很。
他对田家烈道:“燕王亲自坐镇,果然不同凡响。你还担忧他会有诈!海东击沉的倭船总是真的吧?海东砍来的倭寇首级总是真的的吧?只要这两样是真的,只要海东能尽快把倭寇剿灭。他纵有诈,又有何惧?”
田家烈嘿然不语。
但凡有才智的人,大多坚持己见。田家烈也是如此,既然说不动王士诚,干脆就自己行动。三言两语,与王士诚禀告过近日公务,他拜辞出府,往左右招了招手。有一人趋步近前,垂手侍立,听他说话。
“这两天,燕王有何异动?”
“回老爷,小人与田三、刘四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在迎宾馆外监视不休。并不见燕王有任何异动。除了每日赴宴,他哪儿也没去过。大王送他了两班女乐,他每每赴宴回去,必听歌观舞,直到拂晓才停。”
田家烈摸着胡须,勾头寻思片刻,道:“日日赴宴,夜夜笙歌?哼哼,你且去转告田三、刘四,多调些人手,加大监视力度。记住,小心从事,不可松懈。如有异动,立即报吾知晓。”
“是。”
交代过那长随,他往两边看了看。此时时当正午,天气炎热,街上少有人行。他见没人注意,自上了轿子,转去回家。
走不多远,一阵马蹄声从后边传来。山东是蒙元马匹的主要供应地之一,牧场多,家中有马的豪门大户不少,当街驰马并不奇怪。只是大中午头的,谁家子弟会肯冒着烈日出来?田家烈透过轿窗,往后张了一张,见那马上骑士却不是豪门子弟,而是陈猱头。
“*帅?你这是往哪里去?”
陈猱头只带了两三侍卫,瞧见田家烈的轿子,忙勒住坐骑,随轿缓行,答道:“海东杨万虎、郭从龙,邀请我益都诸将往郊外打猎,比试箭术。俺本来今日便要回去泰安的,受了他的邀请,不得不走一遭去。”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群武夫聚集一处,较量武艺是很正常的。何况杨万虎、郭从龙远从海东而来,与益都诸将许多都是早有彼此闻名,一直不得相见,寻个时间,约了往去野外打猎比武,也实属人之常情。
田家烈笑道:“早先席上,杨万虎那厮甚是嚣张。*帅乃我益都名将,需得好好折折他的锐气,休叫以为我益都无人。”
陈猱头道:“不需右丞嘱咐,俺自晓得该怎般做。”拍了拍悬在马上的弓囊,他道,“右丞可曾记得?大王曾赐给俺过一幅好弓。俺带来了,定叫那厮晓得厉害。”
“如此甚好。但有一点,不可伤了和气。”
陈猱头应了,催马自去。
田家烈目送他走的远了,拍拍轿子,接着往前走。他在益都的作用,就好比海东的洪继勋加上姚好古,益都军政诸事,十之七八出自其手。平时公务繁忙,几无半刻闲暇。就像欧阳修的“三上”一样,马上、枕上、厕上,随时随地争分夺秒地处理事务。顾不上轿内闷热,他翻出两本沧州送来的军报。
王士诚现有的地盘基本因袭毛贵,东、南临大海,西到高唐州,最北边的便为清州与沧州。
清州、沧州属河间路,今河北地。当年毛贵参与北伐,选的行军路线即出河间、走直沽,趋大都。这两个州离直沽不远,只有一百多里地,离大都也不太远,三四百里。可谓山东的最前线了。驻有重兵。常有与元军小规模的摩擦,不过,今番的这两封军报却并非因元军而来,而是为了花马王田丰。
这田丰与王士诚,虽然互相不和,各自的辖区交界处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摩擦,但说到底,那都是内部矛盾,在面对蒙元的时候,却还是可以做到同仇敌忾的。毕竟,他们的地盘离大都太近,对面就是察罕帖木儿,不得不在内部的争斗中依然保持着一致对外的团结。
并且,田丰与王士诚不同。
王士诚自得益都来,少有开疆拓土。田丰锐意进取,与周边的元军交战不断。三个月前,更接连攻取保定路及冀宁路的一部。冀宁路,即今太原一带,他的触角已经深入了山西。而保定路,即今河北保定一带,与河间路接壤。
要说田丰的地盘,最南边只到顺德路,与保定路之间还隔着一个真定路。真定路现在元军的手中。那么,他是怎么攻打的保定路呢?向王士诚借道,走毛贵北伐的旧路线,取道河间路。
他去攻打保定路,不管成功不成功,都能减轻河间路独自面对大都的压力。王士诚自然不会反对,乐观其成。沧州的军报,讲的便是田丰攻下保定路后的一些动向。他隐隐竟有从山西撤军,回抄真定路,转攻广平路的意图。
田家烈陷入沉思。
当初田丰之所以不去直接攻打接临顺德路的真定路,反而借道河间,千里迢迢先取保定路的原因,田家烈是清楚的。正因为顺德路北有真定路,南邻广平路,处在元军的两线包围之中,展不开手脚。
故此,他不惜示好王士诚,以处在内地的济宁、东昌等路军马转而长途奔袭保定。如今,他攻陷保定路,顿时可与顺德遥相呼应,同时打开了处在元军包围中的不利局面。甚而,更断绝了真定路的后援,反用保定路与顺德路把它给包围住了。
田家烈恍然大悟,连着拍了几下脑袋。他直到此时,才终于把田丰的意图彻底看清楚了。
原本在田丰打下保定路后,悍然出军山西,进占冀宁路一部的时候,田家烈就觉得奇怪。冀宁路北有孛罗、南有察罕,他进占的地方,正是孛罗与察罕各自地盘交界的地方。难道他当时就不怕惹了孛罗与察罕,引火上身么?
他当然怕。
所以,他攻取冀宁路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插足山西,而是虚晃一枪,故意如此,意图在吸引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将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吸引走后,他才好杀个回马枪。他真正想占据的,不是别处,正是真定路与广平路。
真好计谋也!
田家烈不禁为之拍手叫绝。
大开大合、纵横驰骋,奇正兼备、千里转进。好大手笔。田家烈手舞足蹈地叫好毕,再度陷入沉思。如果田丰回抄真定、改攻广平顺利的话,他的地盘就连成一片了。下一步,他会有何行动呢?
不管他有何行动,此消彼长。长此以往,王士诚在山东可就要慢慢地处在劣势了。譬如两马相争,捷足先登。摇摇晃晃的轿子里,田家烈心忧且急,当此乱世,元失其鹿,正英雄用武之时,本应激扬奋发。岂可坐守益都,不思进取?
他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生再劝王士诚。怎么着,也得轰轰烈烈一场,才不枉了这鼎革之际,生逢其时。
轿子突然停下来了。
田家烈从沉思中惊醒,闻见外边喧哗吵闹,问道:“怎么?”
“前边有官人过街,衙役清道,不许人行。”
“哪个衙门的官人?好大架子!”田家烈不满,他堂堂右丞,还得给别人让道?拉开轿帘,他就要发怒。随从们答道:“似是海东贵客。”海东来人出行,益都遣派专人衙役,负责清道护送。此为王士诚昨天才下的命令,以示礼遇。田家烈一怔,道:“海东贵客?”
他皱着眉头,探出去观瞧。见数十衙役前头开道,三两轿子随后缓行。迎宾馆的配轿有鲜明的特征,田家烈分明认得,三乘轿子里倒有两乘不是迎宾馆的。特别中间一乘,看起来非常眼熟。
他眨巴两下眼,想起来了,似乎是益都豪门刘家的。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在益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户。
田家烈心想:“刘家何时与海东相熟?”指使随从过去询问。
没多时,随从回报:“海东来的贵客里,有一位罗大人,与刘家的公子曾做过同窗。又有一位佟将军,也是女真人。昨天,罗大人拜访了刘家公子。刘家公子今日回拜,遇见了佟将军,言谈甚欢。
“因刘家已经多时没见过辽东的族人了,故此,刘家公子请佟将军去他府上一叙,见见家中长辈。那后边一乘轿子,坐的便是佟将军;中间那乘是刘家公子;前边那乘是引路的。”
“噢!”
原来是族人相认。田家烈没有多想,缩回轿中。待佟生养与刘家公子过去,轿夫们抬起轿子,他继续前行。翻着沧州的军报,他打算从头再看一遍,没看几行,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些许不安。
“怪哉!却也蹊跷。”
他略微呆了一呆,那不安即稍纵即逝,寻不来原因。到底心思全在田丰身上,他摇头失笑,不再去想,很快,沉浸入了对军报的分析之中。
——
1,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
“刘国杰,字国宝,益都人。女真族,本姓乌古伦,后改姓刘。由军卒升至益都新军千户,先后随张弘范、伯颜攻宋。后为汉军都元帅,……,又任湖广左丞,……,成宗时,加湖广平章。”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9 颜氏
罗国器、佟生养成功交往上了刘家。
兵荒马乱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人嫌朋友多。何况佟生养有着海东的背景,乃为燕王的义弟。刘家对他非常热情,宾至如归,刘家的公子与他谈的兴起,差一点八拜为交。倒不是佟生养不愿意,罗国器委婉拒绝了。
他提醒佟生养:“低调,低调。”如果结拜成兄弟,一旦传出去,肯定引起益都不必要的怀疑。并且佟生养贵为燕王义弟,他结拜个兄弟,与燕王算什么关系?从佟生养成为燕王义弟时起,他就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了,需得时刻注意。不能给燕王惹来麻烦。
罗国器这边挺顺利,王宗哲与杨行健那里也按部就班。
杨行健与田家烈当宴争辩,不落下风。出席宴席的皆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杨行健“能言善辩”的名声就传开了。尽管这引起了一些人的敌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校官竟敢与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礼,简直岂有此理!但对姬宗周这类的蒙元旧官来说,他们却不在乎。
到底他们是降官,与益都的亲密远未到休戚相关的地步。甚至,听闻田家烈吃瘪,他们有些人居然还会有幸灾乐祸的心思。田家烈没有功名,往日小民,今高踞头上,纵然当面唯唯诺诺,背地里不服气的人多有。
因此,杨行健很受他们的欢迎。加上王宗哲连中三元、状元郎的身份,举世罕见,百年难遇。连中三元,往常只在书中闻,今日真人在眼前。多难得。即便王宗哲没什么大的才学,能与他一见,好虚名的文人们免不了觉得自己也身价倍增,至少多了个谈资,方便日后吹嘘。
有好事者,后来统计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来益都后的短短数日内,益都文人的诗词产量直线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诗文问世。可谓轰动一时。
内容五花八门,有《与状元郎会饮亭中,云淡天高,遂赋此诗》,有《海东王治书侍御史,至正状元,连中三元,时有盛会,满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赋此诗》,等等。无一例外,所有的诗篇中必然有那么一句、或者几句点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直到多年以后,还有曾参与过盛会、见过王宗哲的人给子弟们讲起这段“百年难逢的盛会雅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罗国器与王宗哲等人,每每清晨出门,夜深方回。这一日,罗国器却提前回来了。他满面喜色,转进书房,邓舍正在看书。瞧见他如此高兴,邓舍问道:“怎么?碰上什么事儿了,如此欣喜。”
罗国器道:“臣有一桩好事,要禀告主公。”
“说来。”
“不知主公可知兖国复圣公?”
“孔门三千,最贤颜渊。”邓舍看的书恰好正是《论语》,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赞扬颜渊的话,“‘贤哉回也。’罗公说的可是颜回么?”颜渊,唐时,尊之为兖公;宋时,加封为兖国公;元时,文宗年间,又尊之为兖国复圣公。
“正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颜子之后,现在何处?”
“不知。”
“颜子本鲁国曲阜人,其后人分南北两宗。北宗颜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间,按照地域分为十二户。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户,又称翰博府。现今大宗户的族长名叫颜之美,系颜子五十六代孙。”
邓舍莫名其妙,道:“然则,又如何?”
“颜之美曾任伪元益都学正,其子女兄弟有相从而来的。后来,颜之美调任庐州府教授,因为道路迢远,只带了两子随行。其弟颜之希,随他一起来的益都,却没随他一起走,反而落户本地。臣方才从刘家出来,便在刘家,见到了这位颜之希。”
“颜之希?颜子苗裔?”
“是。”
“好啊,哈哈,好啊。”邓舍放下《论语》,起身转了两圈,连道了两个“好”字。
要说那颜之美,由益都学正转庐州府教授,不算有权势,且还是任官蒙元。并且听罗国器话里意思,他的弟弟颜之希更是个白身。看似没什么地位,但是,奈不住他们的身份。颜子苗裔,谁不知道颜渊?复圣后人,听了就让人肃然起敬。况且颜之美是主奉北宗颜氏祭祀的,又与另外十一户大不相同,高出了一截。士子们中间很有声望。
说白了,忽必烈为什么祭祀孔庙,历朝历代为什么对孔子、颜渊加封不断?为什么孔子的后人能得以封为衍圣公,世代承袭?并没有别的原因,纯粹对文化传承的尊敬。衍圣公,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文化的符号。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颜渊第一。
“颜子苗裔。”邓舍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连道了两声好。
他道:“颜子苗裔,我需得登门拜访。”随即又摇头否定,道,“不妥,不妥。贸然登门,似乎有些冒失。……,嗯,这么着,罗公,咱从海东来时,我记得专门带了不少的字画古籍。你去挑些出来,先替我送给他,……,送给复圣后人。然后,我再登门拜访。”
罗国器笑道:“却也难送。”
“为何?”
“臣已代主公向颜之希表达了想要登门拜访、与之一见的愿望。”
“他怎么说?”
“求之不得。”
“约了何时?”
“只等主公有空,他说随时恭候。”
邓舍现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上午相约,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罗国器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去的越早,诚意越浓。两人相顾一笑。待到下午,邓舍收拾了一下,拣了几件书画礼物,即与罗国器一道,出门往去颜府。
颜家有名望,但并不富裕。
颜之希的家中,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闻听邓舍来到,颜之希亲迎出门。他约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容貌清雅,鼻梁很高,额头上几道浅细的皱纹,颔下三缕长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拜见燕王殿下。”
邓舍抢步上前,扶他起来,道:“老先生休声美誉,天下所闻,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见,非常荣幸。今日我们只论长幼,不分尊卑。快快请起,不须多礼。”到底颜之希白身。他话音尽管客气,却没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礼。
众人分宾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颜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当六月,正值花开。满树的槐花,洁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积绿树叶间,地上落的也有,满院暗香缭绕。许多的蜂蝶绕树飞舞,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邓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老先生隐居此间,诚然桃花源也。”
“陋巷蜗居,岂敢桃源之誉?”
“不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即便蜗居,也为名室。何必过谦呢?”
舞文弄墨、掉了两句书袋。颜之希对邓舍的观感就大不一样,心想:“听闻他本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个不错的初次印象。殷勤让客,请邓舍入正堂叙话。邓舍拱手,请他先行。
颜家的前后进有侧门相通,侧门是个月亮门,斜对正堂。临入堂前,邓舍瞥见后院里似有个花园,繁花锦绣,有三两个少年在那里玩耍。他也没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内,分别落座。自有小厮奉上茶水。
“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辞劳苦,渡海远来。在下无以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益都、海东,本为一家。益都遭倭,海东来救,理所应当。老先生太客气了。”邓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润,余味悠长,赞道,“当真好茶。”
他对茶没什么讲究,也就能分出个好喝、不好喝。罗国器比他懂,细细品了两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请看,这碗茶水,汤色清明,饮入口中,轻灵鲜爽,有冰雪的凛冽之气。……,颜先生,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当是用的雪水?”
“正是年前,在下从梅花上收来的春雪,埋在地下,才开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瓮。燕王大驾光临,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请燕王不要嫌弃。”
三人叙话多时。
颜之希既有意逢迎,邓舍又存心与之交好,加上罗国器左右逢源,竟是宾主皆欢。颜之希叹道:“名下无虚!燕王礼贤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来,常听友朋提起燕王,无不称赞,都说燕王仁厚,名不虚传!”
“贵省小毛平章年少聪慧,扫地王宽仁爱士。我这点名声,又怎么敢在贤士们面前提起?过誉过誉,实不敢当。”
颜之希道:“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在下与燕王虽然初次见面,但燕王的风度,实令在下心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交浅言深,是为忠也。老先生请说。”
“小毛平章聪慧不假,惜其年少。扫地王宽仁爱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数年。扫地王来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扫地王两度张榜求贤,邀益都才学之士,以为辅弼,却从未曾来过在下的家中。年少国疑,爱士而不入穷巷。吾不知其可也。”
邓舍微微一笑,道:“扫地王日理万机、政务繁重,一时没空来老先生这里,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惊讶。颜之希还真是交浅言深,他猜不透其话中意思。突然来这么一句,隐有对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却是因他不了解颜之希。
其实不止颜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员,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惧。自古山东四战之地。以山东的地形而论,一面临海,好比个扇形,底窄而面宽,三面皆有受敌的可能。虽然西有泰山却无重岗复岭之险,东有大海而无深险奥固之都,且方圆不大,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击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凡战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然而凡割据山东者,却罕有成事的。何也?后人评价说:山东以自守则易弱而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诚哉斯言。
放下眼下说,如果王士诚积极进取倒也罢了,他偏不然,坐拥数路之地,不思进取,坐观田丰在前开疆拓土,他在后边悠哉乐哉,毫无雄心壮志,不客气的说,守户之犬耳。有眼光见识的人,怎能不为此心忧?
就颜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儿打过来了,山东重归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过来了,山东就真的能从此太平无事了么?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谁手,孰能知晓?除了那些铁了心忠诚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学的人,当此之时,谁不观望?欲择明主。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他两人的名声,南北儒林中谁人不知?尤其刘基,早先视红巾为寇,恨不食其肉,寝其皮,便在去年,还不遗余力地辅佐石抹宜孙,试图为蒙元平定江南。而今,却不也应了朱元璋的召,与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颜之希的兄长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两兄弟分处敌国。且益都红巾,多粗鄙无文,他能在此种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生活多年,就说明他不是个迂腐、不识时务的人。海东邓舍,不到一年的时候,平定辽东、掩有海东,年未弱冠,名声鹊起。知兵善战,能施仁政,有仁厚的美誉。欲则明主?这不就是现成的一位明主么?
且,颜之希上午才与罗国器见面,下午邓舍就来拜访,若不心诚,何至于此?自邓舍来到,其实他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在对谈的过程中,他发现邓舍的确仁厚,一如风评。——,连日来,他从很多的地方,不同人的口中,都曾听到过对邓舍有类似的评价。
故此,他终于下了决心,以言挑之,欲试邓舍之志。邓舍避而不答。
罗国器打圆场,道:“在下听刘家公子说,老先生的书法冠绝齐鲁,愿以见。”想看看颜之希的墨宝。
颜之希谦虚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堂外忽然传来阵清脆的笑容,便如铃铛也似,悦耳动听。邓舍等人闻言转首,见是个俊俏少年,年约十六七,头戴儒巾,身着阔服。
但见这少年进了堂内,一双眼往邓舍身上转了转,虽见生人,不以为意,径直跑到颜之希的边儿上,拽着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须得为我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对视一眼,罗国器笑道:“敢是尊侄?果然人才俊逸。”颜之希苦笑道:“却叫燕王看了笑话。”原来这少年却并非男儿,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为侄女。是颜之希兄长颜之美的女儿,现住他家。
邓舍再转目去看,果然不错。见那少年虽戴儒巾,难掩清秀;身着阔服,更显纤腰。可不正是一个女儿身。
颜之希道:“家兄在外,因此把家眷交给了在下,代为照看。”他吩咐那少女,道,“座上贵客,这一位是海东燕王,这一位是海东罗参政。阿容,休得顽皮,快来拜见。”
那少女倒也听话,却不肯万福,学着男子模样,撩起前襟,跪拜在地,道:“颜家淑容,见过燕王殿下,罗参政。”
她模样俏丽,又学男子礼节,举止言行,别有风味。邓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动。他不托大,起身回了一礼,道:“颜小姐复圣苗裔,我不过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礼?惭愧惭愧。”
颜之希无可奈何,道:“此女生时,颇有异像,满室芳香。因此最得家中老人宠爱,娇生惯养,自小顽劣不堪。好好女儿家,偏学打扮男装。燕王殿下毋要见怪。”
“岂敢,岂敢。”
罗国器笑道:“巾帼不让须眉,正该如此。”他笑问颜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为你做主?”
颜淑容却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里,抬起腿来,拍去适才行礼时沾在衣服上的灰尘。她从后花园来,衣上沾有落花,初时没发觉,此时看见,一并摘去,不肯丢在地上,取出鲛帕,细细包裹了住。
她举止自然,落落大方,把鲛帕重放入袖中,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开罢脆梨香。适才我在花园梨树下,与貂蝉、西施饮酒流觞,投壶赋诗。谁知莫家哥哥好生淘气,拿石子丢我。待去打他,又跑的远了,所以来央叔叔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面面相觑。貂蝉、西施?莫家哥哥?
颜之希解释道:“貂蝉、西施,乃在下这侄女给她的两个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名门,家兄任伪元益都学正的时候,莫子有曾拜家兄为师,与鄙侄女早就相熟的。”
貂蝉、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给侍女起这样的名字实在有趣。
邓舍不由失笑。他从没见过这样淘气的女儿,心想:“若有四个侍女,另两个岂不是要叫昭君、玉环了么?”欲待相问,未免唐突,忍下不说。罗国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蝉与西施,可有昭君与玉环么?”
他们初次见面,远未到熟悉的地步。罗国器虽然代主发问,少不了显得冒昧,换了别的女子定然不会回答。颜淑容却有什么说什么,大大方方,并不害羞,一本正经地答道:“可惜没有那么多的侍女。”
邓舍笑出声来。
颜之希忙道:“吾与燕王正谈要事,你不要在此捣乱。女儿家学什么男子饮酒投壶,流觞赋诗?快些回你房中去罢。”
颜淑容长长一揖,唱诺出去,临走,不忘对邓舍与罗国器道别:“两位贵客请坐,不劳相送。”甚有礼貌,小大人似的。
邓舍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渐消失不见,犹自再三顾视。
颜之希咳嗽声,道:“此女平时太过娇惯,今日冲撞贵客,实令在下惶恐。”罗国器笑道:“真挚无邪,天然可爱。与人言行,一片本色。古之所谓‘赤子’者是也,何来冲撞一说?燕王,您说对么?”
“噢?对,对。”
邓舍回过神来,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绚烂如雪。
——
1,颜之美。
“颜之美,字宗德,历天成县教谕,益都路学正,庐州府教授,山阳县主薄,文林郎,东明县尹,主奉祀事。”
2,小姐。
元人称谓,“富户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结婚女子,称为小姐。”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0 得贤
有颜淑容这一打岔,颜之希话意点到,见邓舍无意深谈,也不再多说,就势转变话题。
罗国器取出邓舍带来的礼物,交给颜之希。辽东虽偏远之地,人文不盛,但海东很有些书画珍品的。邓舍拣选带来的这几副,皆堪称精妙。其中一幅,是元初赵孟頫的楷书,倒也凑趣,内容写的《爱莲说》,正合了邓舍夸赞颜之希隐士桃源之意。
颜之希对邓舍感谢不已。
他亲手将之悬挂墙上。邓舍来前,特地补了补课,对这几副书画的妙处颇能领会。宾主三人负手悠闲,品茗赏画。你一言,我一语,鉴赏清玩。颜之希雅擅书法,罗国器免不了旧话重提,又请他出示墨宝。颜之希稍作谦逊,亦不扭捏,却没有去取旧作,而是泼墨挥毫,现场临写了一幅。
写完了,做为回礼,送给邓舍。
邓舍看时,只见他用的隶书,字体庄重,雄阔严整,写了八个字:“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这句话出自《史记•赵世家》。邓舍读史,首读《史记》,对此是知道的。他看了颜之希一眼,笑道:“承蒙厚意,老先生金石良言。我必铭刻肺腑。”
颜之希道:“在下年近五旬,三岁识字,五岁开蒙,至今读书何止万卷!虽行路不及万里,见识不算浅薄。纵观古今,罕见少年显贵如燕王者。今海内汹汹,英雄四起,元失其鹿,天下共逐。燕王勉之!”
他甩了下袖子,二度拜倒在地。
邓舍慌忙要去扶他,道:“老先生怎么忽然又行此大礼?”
颜之希不肯起来,坚持跪倒,俯首拜地,说道:“方才在下所言,燕王虽避而不答,然而在下句句出自肺腑。上午闻罗参政言道,燕王欲与在下一见。在下德薄能鲜,何敢劳燕王大驾?之所以没有拒绝,厚颜答应,是因为考虑到燕王现今在益都为客。
“在下若主动求见燕王,必惹人疑。反过来,燕王不以在下卑鄙,亲临寒舍,却可显出礼贤下士的胸怀,且不惹人疑。吾也不才,愿为燕王马骨。”
颜之希乃颜子苗裔,他要去主动求见邓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定然生疑。邓舍这才来益都几天?名声居然就有这么大了?连颜子苗裔,都主动求见。怎能不引人猜忌?而要换了邓舍来拜访颜之希,就好说了,就像是去了曲阜,主动拜访衍圣公一样。很正常。
并且向益都士子们展现了礼贤下士的风范,以燕王的尊贵亲自登门拜访白身。“愿为燕王马骨”,他愿意做邓舍的马骨,千金买马骨,借此作态拉拢益都士子之心。
这是颜之希的一片苦心。同时如果说刚才他谈论小毛平章与王士诚,是试探邓舍的志向的话,难么,等邓舍来拜访,也就可以说他是在试探邓舍的诚。看到底想不想别人风传的那样。试探的结果,他很满意。
仁厚、文雅、知礼。
若能得此明君为主,夫复何求?
邓舍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的一番深意。从来都是他去拉拢贤士,没有过有名气的贤士主动来帮忙,何况还是在异国境内。初次碰见,他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见扶不起来颜之希,索性陪他跪倒,与之对拜。
他一跪,罗国器也得跪。堂上三人,跪成个三角。
邓舍道:“我有何德何能,劳动老先生良苦用心。诚惶诚恐!我来拜访老先生,本来出自至诚,没有奢求过其它。我尽管行伍出身,平时也有读书。复圣公高雅的品德,令人高山仰止。老先生是复圣公的嫡裔,有着与先人一样的节操,志美行厉,如圭如璋。我仰慕很长时间了。
“我来拜访老先生,没有奢求过其它,只求与老先生一见,心愿便足了。骤然得到老先生的深情厚意,我实在为之深深的感动。老先生请起来吧,让我们坐下来说话。有什么可以教我的,我愿意认真地倾听。”
邓舍这番话诚挚感人。
三人起身,又分别落座。经过这个小插曲,彼此再看对方,感觉又不相同,亲近了许多。
颜之希道:“在下没有什么才学,不敢当燕王请教二字。但是,在下听说,‘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又听说,‘士有偏短,岂可废乎?’又听说,‘凡破家灭国,非无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见用耳。’
“但凡国家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忠贞的臣子与聪明智慧的人物,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信用罢了。现在元主的社稷将要失去,不是因为他没有人才可用,而是因为他的无道,所以天下的人才都与其离心离德了。
“天下的人才并非都是尽善尽美的,人无完人。若因为某个人才有一点的毛病,就废弃不用,是无法得到可用的人才的。所以说,纵然有才能的人有些缺点和短处,却不能因此废而不用。
“如果能够任用天下有智慧的人,用正确的方法驾御他们,就无所不可,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即便浅薄如在下,您也能够诚恳地待之以礼,如果您可以把您的态度保持下去,就肯定能招揽来不为元主所用的天下人才,并且容忍他们的缺点,以道御之,那么,最终必将达成无所不可的效果。在下没有什么才学,可以向您讲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颜之希讲的看似套话,行之则难。
邓舍再起身来,端端正正向颜之希行了一礼,道:“我一定会像老先生说的这样,更加努力地去做。”
“在下有句冒昧的话,想请问燕王。”
“老先生请说。”
“千金之子,不下垂堂。您有着尊贵的身份,却冒着危险来到益都。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燕王或许别有所图?”
邓舍心头一跳,道:“我来益都,纯为助剿倭寇。老先生何以言我别有所图?我不明白。”
颜之希笑了笑,道:“燕王骗得了士诚,却骗不了在下。”
罗国器道:“老先生何处此言?我家主公来益都,不是为了助益都剿倭,又能是为什么?……。”
邓舍哈哈一笑,打断了罗国器的话,道:“老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咱们也不必隐瞒。正如老先生所说,我的确另有一事要做。稍过些时日,待道路打探清楚,我即会动身前去安丰,面陛谢恩。”
“燕王当在下三岁孩童么?此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邓舍愕然,抚掌,说道:“老先生真有慧眼!面陛谢恩确为明修栈道,实际我另有所图。实不相瞒,主公命我攻取大都,我自忖单以我海东之力,怕不足够。故此,来益都,顺便与扫地王商议,若能两路出军,把握就会大一些。”
说到这里,邓舍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此事诚为机密,今日告之老先生,且不可与外人言。以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颜之希放声大笑,道:“燕王,燕王!你欲图谋山东,如今街头巷尾,妇孺皆知。还用的着如此隐瞒么?”
邓舍大惊失色。罗国器猛然起身,开口就要叫侍立堂外的毕千牛进来。邓舍回手摸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需留不得此人!”
他与颜之希见面才不足半天,颜之希再交浅言深,短时间内也难以化解邓舍的戒备。若是因颜之希的一拜以及单纯凭他话中投靠的意思,邓舍就对他开诚布公的话,邓舍也就不是邓舍了。
见邓舍仓急拔剑,颜之希倒是不慌不忙。他冷笑道:“一言不合,即拔剑相向。请问燕王,您的礼贤下士就是这样的么?”
邓舍久经大事,方才只不过是促不及备,片刻功夫即镇定下来。他转惊为笑,佯笑道:“老先生的话,吓煞人也!何必以此相戏?”
嘡啷一声,拔出短剑。他握住剑柄,左手托刃,感慨地说道:“此剑,乃主公封我为燕王时,赐与我的。天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每念及此,我不免心神动荡。有所失礼,请老先生原谅。”示意罗国器坐下,不必叫毕千牛进来。
他临机应变,甚是迅捷。
颜之希大大佩服,道:“在下以赤心待燕王,燕王为何不肯以赤心待吾?在下适才所言,只是试探燕王而已。‘妇孺皆知’云云,不过戏言。燕王若果欲成大事,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如若在下猜错了,只当没说过便是。”
邓舍把短剑收回鞘中,正色道:“面陛谢恩、议取大都,要说这两桩事也算不得假,我确实打算去做的。此为公事。老先生对我以诚相待,我自然也实言相告,我来益都,确实为的还有一件私事。”
“何事?”
“我海东接壤腹里。孛罗屯军大同,是我的劲敌。山东接壤晋冀,察罕亦可谓山东的大敌。我来益都的私事,便是想要与扫地王签订盟约,设若孛罗攻我,益都相助;设若察罕攻益都,海东相助。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所以没有向老先生说及。老先生不要生气。”
颜之希叹道:“曹操,世之奸雄也。刘备,皆称仁义也。燕王有刘备之仁,又有曹操之奸。三分天下,燕王已经有两分了。”他端茶送客,“在下言尽于此。既然不能得到燕王的信任,也就算了。”
他瞅了眼邓舍握住剑柄的手,放下茶碗,道:“是了,燕王既不信吾,想必也不会留吾活命。便请燕王杀了在下吧。”引颈就戮。
邓舍默然。
他念头急转,与颜之希见面来,每一句话、颜之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飞快地在他脑中重又过了一遍。他暗想道:“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且听他说一说。若然有诈,再杀了不晚。”
他起身整衣,吩咐罗国器出去堂外,与毕千牛把守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他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不成。非我欺瞒老先生,实在事关重大,不敢大意。请问老先生,从哪里看出来我来益都,另有所图的呢?”
颜之希道:“兵者,诡道也。燕王熟读兵书,心思沉稳。不因为别人的示好便轻易讲出真话,成大事的人应该如此。
“所谓旁观者清。燕王自入益都,虽然除了赴扫地王等人的宴席之外,一直闭门不出,有人拜访,亦不相见,并且派遣前哨,打探往去安丰的道路,好像真的只是借道山东、面圣谢恩似的。但是,您的臣子们,却常有外出。尽管注意了避人耳目,奈何您臣子们拜访的,在下多有相识,上至伪元旧官,下到地方豪门,拉拢士子,博取民心。
“如此,则燕王所图,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此事除了先生,还有别的人看出来么?”
“燕王真以为益都无人么?有识之士,无不尽知。”
邓舍故作惊容,说道:“该如何是好?老先生教我。”颜之希笑道:“燕王现在承认了?”邓舍道:“还请不吝赐教。”直到此时,他仍旧只含糊承认,不肯亲口直言说出“欲图谋山东”这几个字来。
颜之希又是钦佩,又是惊诧,心想:“沉稳谨慎,更为难得。”不再追问,说道:“要想化解,也不难。两个办法就够了。”
“愿闻其详。”
“一则,燕王当常与士诚见面。二者,买其重臣,以为美言。士诚其人,与燕王不同。他优柔寡断,闻言而喜,燕王若能以言语动之,则必可得其信任。纵有识者与之谏言,士诚也定然不会采用他们献上的计策。”其实,凡有识之士,谁看不出来王士诚并非有为的主公?因此,就算他们看出来了邓舍欲图谋山东,会不会与王士诚去说,实在也是两可之间。
颜之希接着说道:“买其重臣。
“益都贵人里,不少伪元降官,与士诚并不齐心。且士诚不思进取,贵人中与他貌合神离、离心离德的很多。这些人都在等待明主。燕王可选其有权势的,收买拉拢。有他们为燕王美言,亦可以迷惑士诚。并对日后行事大有帮助。
“燕王带来益都的臣子们,在下见过三个,罗参政、王侍御史、杨检校,皆为人杰,料来别的几个也不会有稍逊。主明臣能,燕王若肯再用在下的两策以为裨益。则所图之事必成。
“即便不成,引起了士诚的警觉。依在下看来,燕王在益都也是有惊无险。何也?燕王后有海东,而士诚前有劲敌,他没有坚毅的勇气,肯定不敢伤害您,至多礼送出境。
“且,益都久未有战乱,城防不严,临海又只有数十里。万一有变,百十忠勇之士,便能护送您离开。有海东的水师巡弋沿海,随时可为接应。”
至此,邓舍才算放下了戒备。颜之希的分析,与他来前的判断完全一样。他喜道:“有老先生两策,吾事成矣。”颜之希三度拜倒,道:“吾也无能,空有祖上的美荫,与益都有才学之士大部分都相识。愿为主公摇旗呐喊,奔走招贤。”
邓舍大喜。
由颜之希出面,拉拢士子、豪门,当然要比由罗国器等人出面方便太多,势必会加快计划施行的速度。他真心实意地把颜之希扶起来,道:“事若果成,老先生当居首功。”
邓舍叫回罗国器,三人关上堂门,细细谋划一回。直到天近薄暮,眼看时辰不早,邓舍才告辞离去。一番会谈,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心满意足。
次日,颜之希早早起来,精神焕发,准备开始行动,还没出门,有人给他送来了两个少女,并及一个纸条。他展开一看,见纸条上写着:“昨日拜访,不知老先生侄女亦在府上。未及备下礼物,甚是失礼。今当补上。此两婢送与贵侄女,一名玉环,一名昭君。”
——
1,无其实,敢处其名乎?
赵武灵王继位后,发愤图强,想做一位实实在在的霸主。可在五国互贺称王的时候,唯独他不参加。武灵王认为:无王之实,何必居此虚名呢?并通告国人,依然称自己为“君”。他是一位扎扎实实打基业的君主,后来他胡服骑射,强国富民,确实有一番作为。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1 三友
会面时,邓舍险些拔剑杀了颜之希。会面后,又记挂颜之希的侄女,给她送来两个侍女。这反差太过强烈,颜之希抬头看天,搔首无言。
他对此会有何看法,是否会因此对邓舍更多了一些了解,不得而知。但是,他投靠邓舍却是货真价实的。命小厮收下侍女,交给后院的颜淑容后,他即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朋访友,四处奔波。
益都士子里,有三个人最有声望。人称“三友”。
一个叫做鞠胜,一个叫做国用安,一个叫做李溢。鞠胜与国用安乃益都本地人。李溢则算个外来户,利津人,不过寄寓益都已有多年。国用安与李溢的家族,皆世宦书香人家,累世有清名。鞠胜与他两人不同。
鞠家本为盐商,家世豪富。他少年游侠,年十五,学骑射,有小成。年二十,折节读书。红巾入山东,毛贵与王士诚先后杀了不少的富家,益都豪门十损七八,鞠家之所以能免于难,全赖姬宗周。姬宗周任蒙元官时,与鞠家有来往。鞠胜走通了他的门路,主动献上半数家产,并及他家原有的沿海盐场,从而得以保全性命。
从他的阅历就可以看出,他与益都红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并且,在益都三友中,他与颜之希的关系最好,相交甚深。因此,颜之希首先就去找的他。
颜之希到的鞠府。不等开口,鞠胜劈头盖脸,就先嚷道:“颜兄!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门乱走。不知祸事临门了么?”颜之希诧异莫名,问道:“以柔,何出此言?”以柔,是鞠胜的字。
鞠胜冷笑道:“昨日,海东燕王去见你。你们两个从下午谈到薄暮,都说了些什么?”
邓舍昨天去颜府,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罗国器、毕千牛等数人轻骑随从。这才过了一夜,鞠胜怎么就知晓了?颜之希大为奇怪,问道:“昨天燕王去我家,并未声张。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俗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你与燕王闭门深谈,都讲了些什么?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鞠胜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目光灼灼,如见烈日。他有个习惯,每逢欢笑、抑或发怒的时候,眉毛都会往上扬起,眼睛再一睁大,越发衬得逼人耀眼,不可直视。
颜之希微一闭眼,不与他对视,调笑道:“大眼儿,目光灼灼,宛如贼子。”端正神色,正容说道,“吾此来正为此事要与你商量。且入室内,然后密谈。”
两人牵手入得室内。
鞠胜打发了侍婢出去,吩咐看紧门户,无论谁人,一概不得妄入。布置妥当,他与颜之希分别落座,说道:“古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兄长有何要事,需要密谈?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之希却不先说,追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燕王昨天去了我家?”
“从你家小厮口中听说。”
“我家小厮?”颜之希一怔,继而大怒。
鞠胜细细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原来,鞠、颜两人交好,他两家的奴仆也多相识。却是今晨颜家的小厮外出买菜,路遇鞠家的小厮,两人说了会儿话。颜家小厮卖嘴,把燕王来访的事儿当作荣耀,吹嘘给了鞠家小厮。鞠家小厮回来,又转述给了鞠胜。故此,鞠胜才会知道的这么快。
颜之希坐不住,霍然起身,道:“以柔,你且先等片刻。待吾回去,稍后即来。”
鞠胜似乎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事儿,并不拦阻。颜之希心急火燎,嫌走路太慢,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借了鞠家的一头走骡,赶将回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返回鞠府。鞠胜问道:“怎样?”
颜之希轻描淡写,道:“多嘴的东西,留不得。杖毙了。”
鞠胜一笑,道:“无妄之灾,即为此乎?却也好,有我家小厮相陪,黄泉路上他两个倒不寂寞。”便在颜之希来前,鞠胜也已将他家的那个小厮给杀了。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要放在战乱前,无辜杀仆或许还会有人管,现在有谁去管?
颜家与鞠家的两个小厮,一个多嘴,一个卖舌,因为日常仅有的这点可怜消遣,先后被杀。别说在益都,便是在这他这两家中,也只不过顶多引起了一点的涟漪。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彻底地忘记。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颜、鞠两人相对一笑。颜之希道:“常听人赞扬你敏慧,当真不假。既然你已经毙了你家的小厮,想必对吾今日前来的用意,定然早已清楚。是何意也?一言而决!”
鞠胜长身而起,慷慨说道:“益都贼寇,沐猴而冠。士诚,僭越称王,妄自尊大。号称扫地,仿佛匪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坐拥青兖膏腴之地,得山东渔盐之利,毫无振奋发作之气,苟安一时,不思寸进。
“主既如此,遑论臣子?昔日田垄村夫,今日赫然朱紫。何足云乎?益都人民,无不彷徨。人心思变,是天欲亡之。
“顺道者昌,逆德者亡。方今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闻燕王在海东,起初虽多有抄掠,辽东豪室多有破门者,然而自洪、姚诸公上位秉政以来,燕王颇能从善如流,改弦易张,优容士子,善待富家。与益都的恶政截然不同。
“士子者,国之腹心。富家者,国之基础。优容士子,即礼乐兴;善待富家,则尊卑定。燕王,诚明主也。”
他盯着颜之希,扬眉耀目,不可一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若欲效张松故事,则吾愿为孟达。”张松故事,讲的即西汉末年张松献益州与刘备一事。同谋者两人,一为法正,一为孟达。
颜之希与他最为相熟,平素谈话,多有交心,晓得他负有大志,也了解他的性格,极有胆气。此时听他慨然应诺,颜之希却故作劝解,说道:“以柔,此事甚危,若不成,你我性命难保。千万深思,切莫仓促。要不,你再想想?”
“干大事岂可惜身!瞻前顾后,非丈夫所为。事成,共富贵。事不成,共入鼎镬。如此而已!兄长不必多言。”鞠胜少时游侠,如今虽年近四十,侠气不改当年,模样意气风发,言辞慷慨激烈。
颜之希大喜,说道:“以柔,真伟丈夫也!哈哈,与有肝胆人共事,快哉快哉!……,只是,你我两人尚且不足。要成此事,非得有守谦、邦杰参与不可。”
守谦、邦杰,分别是李溢与国用安的字。
鞠胜道:“守谦少言而精明,邦杰多疑且迟缓。要说动他两人,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是不可能的。兄长与燕王有过会面,不知燕王是何意思?”
“燕王心意,吾已尽知。大事自有燕王为之,你我等辈只需在关键的时刻,鼓唇摇舌、推波助澜,为燕王鼓吹声势,便算大功一件。至于燕王打算如何行事,他谋夺益都的计策是这样的,……,如此如此。”
颜之希把邓舍的计策,有所保留地转述给鞠胜。鞠胜拍案叫绝,道:“妙计,妙计!真妙计也!”
他却不知,颜之希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邓舍的真正计策。
有关怎样谋夺山东,洪继勋、姚好古总共给邓舍上过三套方案。经过连续多日的议论、推演,邓舍选用了最优的一套。而他告诉颜之希的,却正是被淘汰计划中的一个。颜之希道:“事关重大,需得机密。燕王此计,出吾口、入你耳,万不可轻泄。”
鞠胜怫然不乐,道:“兄长却把吾看成什么人了?你我相知,何必相疑?”
颜之希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以柔,你觉得守谦与邦杰那里,咱们该如何与之分说?”
鞠胜沉吟片刻,说道:“国邦杰胆弱,与他不可直言,且先不必理会,待时机到了,再拉他入伙不迟。李守谦嘴严,且有担当,可与谋之。如此,有你我四人,凭借兄长的名声,并及我三人的些微薄名,到时候振臂一呼,事必和谐。”
“以柔所言,正合吾意。”
他两人密议停当,当天下午,即联袂去寻李溢。
李溢话少,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然”、“喏。”在听了鞠胜转述的、又打了三成折扣的邓舍取益都之淘汰计策后,他当即取出笔来,痛痛快快地在生死状上签下了名字,交付颜之希收好。
“今日之生死状,必明日之功劳簿!”颜之希信心十足地这样说道。
三人击掌大笑。
不到一天的时间,颜之希即成功拉了三友中的两人入伙。事情进展之顺利与迅捷,甚至大出了他本人的预料。只能说,多亏了王士诚。或者说,邓舍选对了盟友。要没有毛贵、王士诚曾对豪门大户的杀戮,也不会有邓舍的见缝插针,趁隙而入。
颜之希与鞠胜、李溢盟誓已定,相别而去。
奔波了一天,颜之希虽然精神兀自亢奋,不觉得累,但是身体吃不消了。看月上柳梢,时至黄昏,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李溢家离他家不近,相隔了四五条街道。这时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路边的店铺热热闹闹。
穿过两条小巷,他转上一条宽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喧哗,急忙掉头去看。
见路人分开,三四骑招摇过市。当先一人,年岁不甚大,盔甲鲜明,衣袍灿烂,神采焕发,顾盼自雄。只见他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搭放马前。两三个锦衣绣甲的伴当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有人轻声询问:“好生跋扈!谁家少年?”
有认识的回答道:“并非城中少年,他乃大王手下出名的骁将,名唤高延世。年岁不大,已为千户。”行人纷纷赞叹。
颜之希微微一笑,心想:“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虽然骁勇,终究过眼云烟。可惜,可惜。”也不知他这感叹是为高延世而发,抑或为王士诚而发。他自转回去家去不提。
却说高延世。
他本河间路景州人。至正十八年,毛贵陷清州、沧州,路经景州。他那时才十五六岁,胆力过人,名闻乡里。毛贵听说了,征来军中,任为牌子头。不数年间,屡立功劳,到王士诚入益都时,就已经是千户了。
王士诚擒杀赵君用。
他又立下大功,单人独骑,独当一面,连斩数员赵君用麾下的悍将。事后论功,仅次陈猱头,位居第二。要说至少该升一级,换个万户坐坐。奈何他年少得志,脾气不好,飞扬跋扈,不知收敛。
毛贵在时,他就仗着毛贵之宠,顶撞过王士诚,不受喜欢。王士诚勉强给他了个副万户,没多久,又寻个错处,依旧降为千户。眼见陈猱头因此战的功劳,由万户跃居元帅,分镇一方。甚至功劳第三的王达儿,也被拔擢为元帅,分出镇守高唐。他却原地踏步,也无可奈何。
前两日,杨万虎约益都诸将出猎,他也在其中。
当时诸将一方为主,一方为客,都存了不相让、比比高下的念头。陈猱头提议,不妨赌个公道,看谁的猎物多,取前三名。失败者凑份子请客吃酒,宴席上获胜者高踞首位。杨万虎、郭从龙爽快答应。
比试的结果,郭从龙与高延世平列第一。陈猱头第二,杨万虎第三。
杨万虎乃步将,他步射极准,百发百中,骑射自然另当别论,不能同高延世、陈猱头这些骑军将校们相比。拿个第三,非常不错了。至于郭从龙,他自幼习武,步战亦精,马战亦擅。拿句套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高丽战后,邓舍论功行赏,郭从龙获高丽王,大功。连带他立的别的功劳合并一起,按奇功论,拔擢三级,现任千户职位。
郭从龙与高延世既并列第一,取前三名也就变成了取四名。武人本分,愿赌服输,约定请客的日子便在今天。陈猱头走去泰安,王达儿返回高唐,有职司的将校们各有军务,虽都留下了份子钱,显然没办法赴宴了。实际有空来的,不过七八个。
入夜不久,高延世等人来到。地方花柳陌,名叫红粉楼。
高延世留了伴当在外,翻身下来,随手抛了缰绳与一人,任由系马垂柳边,独自意气登高楼。临入楼前,他回首一望。夜空澄澈,不见云彩,远远处一弯新月,城头上数点明星。
——
1,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
“元代奴婢没有人身自由,他们归主人所有,‘与钱物同’。他们被主人任意买卖和赠送,生命毫无保障。主人杀死无罪奴婢,罚杖五十七。反之,奴婢杀主,一律斩首。主人犯了死罪,还可以用奴婢抵命。奴婢的婚配也由主人掌握。主人奸污奴妻,无罪;反之,奴奸主妻,处绞。
“奴婢的这种低贱身份和悲惨处境是元代封建社会中奴隶制因素的集中表现。而这种奴隶制因素则是蒙古早期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成分与汉族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残余的混合物。”
“在元代,蒙古中上层之家,每户占有十几个或几十个奴婢是平常的事。显贵之家,奴婢数百上千。色目人的奴婢、汉人勋臣大官家的奴婢,也为数不少。富贵人家蓄使一些奴婢,在当时成了一种社会风尚。”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2 细作
高延世等人上了楼里,小厮接住,迎入雅间之内。
杨万虎、郭从龙等人也是刚刚来到,急忙起身,两厢行礼。
当初赌约定好的,获胜者高踞上座。陈猱头不在,也就是郭、高、杨三人居首。高延世到前,郭从龙与杨万虎就谦让过了,说:“客不压主。赌约不过是博大家一乐,无须当真,当以年高位尊者,请居上位。”因人未到齐,没有讲定,所以主座暂且空着。
这时,高延世与诸人见礼罢,两只眼往主座看了看,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走将过去,先取下宝剑、弓矢,放到一侧,随后解开盔甲,径自落座。杨万虎瞅了郭从龙一眼,两个人一般念头,均想:“这厮却是轻狂。”
郭从龙偷眼瞧看左右,见好几个益都将校面现不快。
众人谈谈说说,没多久,络绎又来了两三人,满满堂堂坐满一席。一个红面的将官起身笑道:“*帅、王元帅诸人军务缠身,来不了。有闲暇的也就咱几个,人已到齐,这便开宴?”
他叫刘果,是济南平章刘珪的族弟,现任益都万户。
刘珪乃毛贵的旧人,那日欢迎邓舍的宴席上也有出席,本为元帅,后来王士诚入益都,为了拉拢他,给了他一个平章的位置,名义上与小毛平章平起平坐,并把济南交给了他,委以重任,有些实权。
现在益都的情况很复杂。毛贵一死,群龙无首,没人能够有足够的威望压服余者,独揽大权。总的来说,分田丰与王士诚两大派。往细里说,两大派又分许多的山头。
王士诚这一派,因他有为主报仇的功劳,并且实力最强,故此众人尊他为首。王士诚、续继祖以下,又有济南刘珪等多股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与刘珪一样多为毛贵旧将,当年随着毛贵一起下山东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相反,田丰那一派多为后来投奔的。比如田丰本人,原为蒙元的镇守黄河义兵万户。另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也皆为义兵万户的出身。或尊田丰为主,或与之结盟。基本都是本地人。
刘果有这层身份在,弟以兄荣,隐约以主持人自居。他话音落地,众人都说好。自有旁边伺候的干净丫鬟,去通传吩咐。一盘盘、一壶壶的好菜美酒,热腾腾、香喷喷流水也似的被端送上来。
此地名叫红粉楼,顾名思义,是益都地方有名的一处秦楼楚馆所在。又有十数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进来相陪。诸将多为熟客,都有相好。刘果替杨万虎、郭从龙选了两个好的,推到身边。
在场诸人皆带兵的将校,姑娘们谁敢不小心伺候?特别热情。素手箸菜,朱唇送酒,莺莺燕燕,翠翠红红。酒过三巡,处处融融恰恰,气氛逐渐热烈。
刘果道:“杨将军、郭将军,远在两三个月前,俺便闻听过你们的大名。弄翻高丽,生擒其王。哎呀,天大的功劳呀。海东有你们两位,一虎一龙,大涨了我皇宋的志气,连带俺益都与有荣焉。
“对两位的威名,俺钦慕已久。借此机会,奉酒一杯,请满饮。”
杨万虎、郭从龙早得了邓舍的吩咐,不可张扬,需得谦虚。杨万虎道:“将军好话,夸的太过了,折煞俺也。日前宴上,俺心直口快,多有得罪。承蒙诸位哥哥不怪,这盏酒,应当你我众人共饮,权作俺的赔罪。”
郭从龙也说:“诸位不知,那天回去,俺家主公好生把俺俩训斥一顿。险些挨了军棍。亏的来时没带棍子,仓促间,贵省迎宾馆里也找不来合用的器具,这才侥幸免了一顿苦揍。诸位将军,幸勿怪责。……,请,请同饮此杯。”
他说的有趣,众人都笑。
刘果正要说话,高延世插嘴道:“两位哥哥英雄本色,些许抵牾早已过去。且前日射猎,两位已经道过歉了。男儿大丈夫,怎能婆婆妈妈?却不腌臜!你我意气相投,何必多言。请,俺先干为敬。”
他端起酒杯,嫌不畅快,丢在一边,换了大碗,一叠声催相陪的粉头斟满。举起来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往下淌,他伸手抹去,侧起碗,朝众人亮了一亮。
刘果微微皱眉,虽嫌他无礼,强自按下,道:“既如此,诸位,便饮起吧?”众人饮了此杯。杨万虎道:“高小郎快言快语,‘意气相投’四个字说的好,正合了俺的意思。诸位,好事成双,来,来,再饮一杯。”
诸人无有不允,再饮一杯。
两杯酒下肚,刘果心想:“礼尚往来,他敬咱两杯,少不得咱也要回他两碗。且,他海东人多势众,步卒强、水师也强,不能不应承巴结。益都外有强敌,说不的,今天借他水师,明日又借他步卒。”
他放下酒杯,教粉头斟上,正待说话,见高延世掣着酒碗,转出席外,走到郭从龙边儿上,道:“哥哥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前日骑射,咱俩同得第一,该共饮一碗。哥哥意下如何?”
郭从龙瞅了杨万虎眼,杨万虎微微点头。
郭从龙站起身来,笑道:“他乡遇故知。俺虽年长,比不上将军少年英俊。却有一事告诉将军。那天,贵省欢迎俺家主公的宴席上,咱俩席位相邻。宴席散后,俺家主公曾相询与我,问席上‘少年将军者,谁人也?’对将军赞不绝口,夸将军:‘豪迈不羁,真英武之士也。’”
此事不假。那日宴后,邓舍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邓舍年岁不大,对年少者尤为注意。高延世又确实才俊,引动他夸奖几句实属寻常。
高延世哈哈一笑,意态自满,与郭从龙共饮一杯。
射猎比武的结果,郭从龙第一,杨万虎第三。他开了这个头儿,对杨万虎不能不理。刘果捧起酒杯,顺势说道:“两位河北状元饮过,且请山东探花郎,也饮一杯。”
有人起哄,道:“杨将军非但探花,且为地主。一杯不够,三杯,三杯!”
杨万虎海量,沙场血海里淌出来的人会怕喝酒?他学高延世,小杯换了大碗,连干三大碗。诸将拍手喝彩。
刘果不失时机地拉拢关系,殷勤问道:“听说杨将军是东平人氏?”杨万虎道:“不错。”刘果道:“难得来次益都,不顺道回家看看么?”
一句话勾起了杨万虎的心事,他是个孝子,自己荣华富贵,家中老人寒酸受苦,每念及此,往往泪流。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呵呵笑道:“俺家主公特地派了有人,往去东平、并及郭将军老家,接俺们的父母家人过来。掐算时日,也就这几天便会返回了。”
邓舍对细节方面很注意,这次来益都,不仅为图谋山东,也为接山东籍贯文武的家人。不止杨万虎、郭从龙,罗国器等人的家眷也都有人去接,随后送去海东,集中安置辽阳、平壤等地。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一来,可得诸将感激,同时变相控制诸将。二则,也免得将来火拼时候,他们的家眷万一落入益都手中,不利稳定。三者,迷惑王士诚,叫他以为邓舍没在益都长待的意思。要不然,何必接了诸将的家眷送去海东这么麻烦?
高延世喝的兴起。他也好久没见过老乡,加上郭从龙武艺出众,箭术高强,不由惺惺相惜。他也不管刘果与杨万虎叙话,自顾自拉着郭从龙吆五喝六,划拳不止。
郭从龙曾经当街殴打海东吏员,由此便可以看出,他不算个脾气温和的人,很自负。不过,他的自负与高延世又有不同。
高延世毕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劳越大,就越适才自傲。郭从龙不然。自邓舍把他丢上前线,他真刀实枪地血战过几场之后,性格反而渐渐变得收敛了。打南高丽时,他起初归方米罕管,被编为前锋,杨万虎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攻坚战多数都是他们这支部队打的。
方米罕间接地受他牵连,由百户降为九夫长。战后,一个十人队,只剩下了六个人,伤亡率多过百分之五十。眼见短短的数月间,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同袍战死沙场,如果说对郭从龙没有产生什么感触,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虽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速度,一跃成为千户长,却丝毫没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后来受了重伤,痊愈后,邓舍亲自下令,把他调到了身边,又亲自抽时间教他了一段时间的兵法。邓舍为人深沉内敛,耳提面命之下,对他性格的变化也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话说到这里,对怎么用郭从龙,邓舍是有慎重考虑的。
此人武艺娴熟,却没有领兵打仗的基础,且有棱角。有棱角,就可能会不服从命令;没基础,就是个莽夫,充其量做个悍卒,派不上不用。那么,怎么用他呢?分三步走,首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战争的残酷,磨去他的桀骜不驯。随后,拔擢千户。千户这个职位,接触到一些战术的层次,大致上依然以冲锋陷阵为主。一边打仗,一边教他读书识字、学习兵法,在实践中学习理论会进步很快。最后,视其锻炼的成果,如果好的话,加以重用;要不是这块料,没多大进步,也就是当个勇将使用罢了。
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不是只有一个勇就行的。
他既有这样一个转变,对高延世就有些看不惯。但隐隐又有一点亲切。除了排除老乡的因素,他似乎在高延世的身上看到了几个月自己的一点影子。
郭从龙与高延世划拳拼酒,两人嗓门都大,开始郭从龙还比较注意,兴致上来,简直声震屋瓦。高延世更夸张,捋起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上,冲锋陷阵的架势都快要拿出来了。可怜雅间内的粉头们,何尝见过这样的悍将豁拳,还是一次就见了俩,一个个吓得受惊的兔子似的,心惊肉跳。
诸将倒是习以为常,包括刘果在内,并不在意。他与杨万虎拉了挺长时间的家常,自觉亲切许多,以为火候差不多了,拉了拉交椅,离杨万虎近了点。他两人中间夹了个粉头,说话不甚方便。那粉头识趣,搬着小马札,往远处挪了挪。
刘果提出了他最感兴趣的问题,低声说道:“杨将军,昨天俺听说,那天在宴席上,燕王殿下向俺家主公提议,想要合兵一处,攻打大都?”
杨万虎心想:“消息传得好快。”口中答道:“将军听谁人说的?俺不知晓。”刘果笑道:“杨将军还要隐瞒?益都军中好多人都知道了。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真说不清楚。俺是听大王的一个幕僚讲起的。”
“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杨万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邓舍对王士诚的评语。连幕僚都管不住,如此机密的军事传的人人皆知,实在不知所谓。他暗自摇头,好在邓舍并非真的要攻打大都,而且这消息传开,说不定对海东还会有所帮助。且不去理会,暂先记下,回去转告邓舍便是。
杨万虎骁悍归骁悍,不能说他没心眼,要是个直肠子,邓舍也不会派他与郭从龙担负交接益都诸将的重任。他却不回答,反而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刘老哥,你不要为难俺。此系军机,咱怎敢随便厮说。”
等于婉转地告诉了刘果有这回事儿。刘果的一张红脸,变的更红了,又朝杨万虎边儿上拉了拉椅子,说道:“不知俺家主公怎样说的?可答应了么?”
杨万虎诧异,道:“你不是从恁家主公幕僚处得来的消息么?你家主公答应没,你怎会不知,反来问俺?好没道理。”
刘果有些尴尬,讪讪地道:“那幕僚地位不高,也是风闻,具体的情况不清楚。”杨万虎道:“说实话,俺也不知。”瞅了瞅刘果,用个小小的计谋,旁敲侧击,道,“不知恁们军中,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益都城内的元帅以上,大多皆知。像俺这一级别的,知道的不多。”
杨万虎一听即知,刘果沾了他族兄刘珪的光。他又问道:“要是你家主公应允,刘将军,你觉得行么?”刘果却也老实,道:“自寻死路。”杨万虎作出不乐的神色,道:“不信俺海东的战力么?”
刘果道:“并非不信海东战力。只是晋冀的鞑子势大,单凭你我两家,怕力不能支。若是,……”
“若是怎样?”
“我益都的军马,分作两支。内有俺家主公,外有花马王。花马王田丞相麾下有精卒数万,若是燕王殿下能说的动他,咱们三家联手,或许有一搏之力。”
两人正在说话,那边有人叫道:“老刘,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来快活,偏拉着杨将军窃窃私语,嘀嘀咕咕,说些甚么?”刘果道:“前日射猎,杨将军得了一头好鹿,说与俺分些。正在要债哩。”
诸将知他说笑,不免捧场欢笑。又有人应声道:“俺有个笑话,正好应景。”诸将皆道:“且说来,且说来。”
那人道:“话说,有一家人索债者甚多。椅凳俱满,更有坐门槛上的。主人私下里对坐门槛的那人说:‘足下明天早点来。’那人猜测他是想要先还他的债,乃大喜,帮着主人家说话,驱散了要债众人。
“次早黎明,坐门槛的那人就又来了,问主人家:‘昨天你叫我早来,什么意思?’伸出手,等那主人家给他钱。”说到这儿,这人卖个关子,问道,“诸位猜猜,那主人家怎么回答他的?”
诸将道:“定然不是还钱。”
“那主人家回答说:‘昨日有劳您坐在门槛上,甚是不安。今日叫你早来,可先占把交椅。’”
诸将哄然,笑倒一片。高延世酒有些多了,笑的东倒西歪,站不稳当,摔倒在地。益都诸人有看见的,却不去管,笑的更是大声。还是郭从龙把他扶起,放入座中。众人喧闹饮酒,快到天亮,方才各自散去。
也有刘果等几个没走,扯了相好的粉头,自去大被同眠。高延世醉的不省人事,亏得带有伴当,护送抬走。杨万虎与郭从龙结伴,谢绝了刘果留宿的邀请,迎着西沉的弯月,回去迎宾馆中。
他两个又醉又困,却不肯直接去休息,拿凉水冲了头,清醒了些,候到天亮,晋见邓舍。
邓舍起的早,正与一人说话。见他两人进来,教坐下稍等。与邓舍说话那人,小厮仆从的打扮,杨万虎与郭从龙没见过,甚是面生。听邓舍与他对谈几句,说的似乎是有关一些监视、提防某人的保密事宜。
邓舍询问的甚详,吩咐得甚细,末了道:“你回去告诉李知事,不但颜之希、鞠胜、李溢要接着严密监视,并且凡颜之希接触过的人,也要调查清楚,分别监视。李知事在益都不是发展了不少人手么?拣可靠的,全派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半刻不得懈怠。”
那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问道:“万一发现有异常,该怎么处理?”
邓舍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那人心中了然,行了个礼,转身去了。邓舍向杨万虎、郭从龙简单地解释:“通政司的人。李知事才安插入迎宾馆中的。日后若在馆中见到他,你们只当不认识就行了,毋要露出马脚。”
杨万虎、郭从龙应命。当下,两人把与益都诸将宴席上的经过,发生的诸事,每个人的态度,源源本本对邓舍讲述一遍。邓舍道声辛苦,好言慰劳。他们在室内说话,且先不提。
同一时间,奉命去见李首生的那通政司手下,扮作买菜的模样,大摇大摆出了迎宾馆。他走没多时,迎宾馆侧对面的一处客栈上,下来了两个人,往前后看了看,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田家烈的府上而去。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3 再谏
迎宾馆外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去往田家烈府上。这两个人,正是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细作。领头的叫刘三,另外那个是他的副手。
两个人沿冷清清街道,快步疾走,很快来到田府。田家烈有吩咐,凡刘三等人来,不须通报,可直接进见。门房引了他们,交给二道门的仆人,转过三层院落,来到书房。田家烈与邓舍一样,也正在见客。
刘三等了会儿,书房门打开,出来个武官装束的人,走过他的身边,传来一股浓浓的酒味。又出来个人,对他俩招了招手,道:“大人叫你们进来。”刘三不敢怠慢,引了副手入得房内。
房内光线甚暗,隐约瞧见田家烈坐在桌边。他两个人跪拜行礼。
田家烈很忙,没耐心等他们行完礼。他比较务实,对这些繁琐礼节本也就不感兴趣,摆了摆手,道:“起来罢。这两日情况如何?”大约太过劳累的原因,嗓音有点沙哑。
“燕王没什么异常。杨万虎、郭从龙两人却有些不对,昨天入夜赴宴,今晨黎明才回。据馆中的暗线禀报,他两人一回去,顾不上休息、盥洗,直接便去见了燕王。有些奇怪。”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么?”
刘三微微一愣,心道:“原来已经知道。”猛地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武官,顿时恍然大悟。他接着说道:“罗国器、王宗哲等人,好像也有些不对。与杨万虎等一样,他们也是日日出门,很忙碌的样子。只是小人因人手不足,可惜没法儿跟踪,不知道他们每日都去了哪里。”
“日日出门?”
“是。每天清晨出门,入夜方回。”
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有三班人,其它两班也曾给他提及过类似的情况。他扶着案几,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走了几步,沉思多时,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位辛苦了,且先回去,睡个好觉。再接再厉。记住,轮值的时候,绝对不可松懈。”叫侍立旁边的幕僚,“取两锭银子,赏。”
刘三两人跪地谢恩,佝偻着身子,退出书房,自去了。
书房内,那幕僚道:“大人,此事?”
“却也蹊跷!”田家烈左手放在身后,右手拈着颔下的胡须,兜来转去,费心思量,道,“罗国器在尼山书院读过书,益都有几个他的师长、同窗倒不奇怪,但是,却也用不着天天出门访客吧?王宗哲,状元郎,……,连中三元。杨万虎,东平人。……,郭从龙,河北人。哎哟!”他突然痛叫一声,却是想得入神,不小心拽断了两根细须。
他大概才起床不久,衣衫不整,敞着怀,只穿了个短裤,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拔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备轿!备轿!我要去见主公。”匆匆换了衣服,登上轿子,一溜烟往扫地王府奔去。
到的扫地王府,张士诚犹酣睡未醒。
田家烈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终于见张士诚散着头发,披一件锦缎丝绸的袍子,懒洋洋走将出来。他拿眼瞧了瞧田家烈,两手按腰,活动了两下,问道:“怀柔,一大早的就来见俺,有何事也?”
“臣有要事禀告。”
“说吧。”
田家烈将刘三所讲一一道出。王士诚打了个哈欠,道:“俺听说罗国器、杨万虎几个本山东人,离家多年,好容易回来一次,见见亲朋好友有甚奇怪?少小离家,……,怎么说来着?”
“少小离家老大回。……,主公,这是两码事儿。燕王手下海东群臣,文有姚、洪,武有文、陈,此外吴鹤年、方补真、赵过、庆千兴等等,也都有不小的名声。燕王此次来,说要顺路面圣谢恩,为何不带姚、洪、赵过等人,偏偏只带了罗国器、杨万虎几个呢?”
“前几天,燕王不是派人去接罗国器、杨万虎等的家眷了么?就像你说的,他好不容易来趟山东,带几个山东籍贯的臣子,一来熟悉地方,可做向导;二来,也能顺便慰其思乡之情,有何不对?俺早对你说过,燕王乃诚实君子,仁义宽厚。你偏不信!”
“主公!”
田家烈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提起王士诚的耳朵,几乎凑上了他的脸,提高音调,差不多在喊了:“罗国器、杨万虎是山东人,燕王体谅臣子,带了他们随行,顺道慰藉其思乡之情,就算说的通。请问主公,王宗哲呢?燕王为何带王宗哲来呢?
“王宗哲?”
“鞑子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那天宴席上,他随着燕王出席,主公您见过的。……,一口不南不北的腔调,收拾的挺干净,差不多四五十岁。”王士诚才醒,脑袋有点昏沉,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干脆不去再想,问道:“怎么了?他有何不对?”
“连日来,这厮与罗国器天天访友拜客,……。”
“有何不对?”
“罗国器、王宗哲日日交接我益都士子,甚至行省高官;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则天天交往我益都地方豪杰,乃及军中诸将。主公!你说,这有何不对?”田家烈恨铁不成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请主公,速斩燕王!”
王士诚吓了一跳,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怀柔,何出此言?”
“臣还是那句话:燕王必有异心。主公试想,他要没有异心,为何来咱益都,带的臣子多为山东人?是为交好地方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说去面圣谢恩,却借口打探道路迟迟不动?是其意不在酒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一边放任臣子交往地方,一边他本人却闭门不出?反差如此则之大,是故作姿态,以免引起主公的怀疑也。
“故此,臣请主公速斩燕王。主公若仍旧置之不理,随其施为,臣敢断言,不出旬月,益都则必属他人矣!”
田家烈的分析井井有条,言之有据。细细品味,甚有道理。王士诚既惊且疑,兀自不敢相信,问道:“有这么严重么?”
田家烈咚咚咚,以头撞地,叫道:“臣言尽此!臣言尽此!主公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肯听从的话,请斩臣,悬臣之头悬在城门,抉臣之眼挂在树梢!”
他仓急焦灼之下,急不择言,引用了伍子胥的典故。伍子胥因谏言激怒夫差,被逼自刎,临死前,对门客说:“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
王士诚虽不知此典故的出处,但是田家烈话语中焦急、不安、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却也是听出来了。
他弯腰扶起田家烈,道:“田公请起。不必焦躁。凡事皆有的商量,何需如此急切?便如田公所言,燕王果有异志,他现在我益都城中,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快请起身,你我细细商议。”
田家烈稳下了心神,又给王士诚仔仔细细剖析了一番邓舍自来山东之后的种种可疑之处。
王士诚渐渐接受了他的推测,奋力拍打案几,气冲冲道:“险些中了小贼奸计!怀柔,多亏你了。不必多说,你即拿俺兵符,往去城外营中调兵,俺邀那小贼下午过来。到时候,掷杯为号,给他来个人头落地!”
田家烈大喜,领了兵符,急冲冲地去了。
他前脚出门,姬宗周后门进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姬宗周让开道路,看他火烧眉毛似的飞跑远去,心中纳闷,进的室内,又瞧见王士诚负着手,绕室乱走,一副气愤愤的样子。他心中一动,猜出要有大事发生,却先只当不知。
姬宗周官居莱州总管,本该镇守莱州诸道。只因沿海倭患,他兼任押粮官,负责供应海东水师的粮草,近些日子,常来往益都、莱州两地。——,莱州本有粮储,前阵子多数运来益都,故此运粮必须从益都走。
他来见王士诚,便是为了粮运之事,慢腾腾行了拜见,道:“海东水师,……”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王士诚恶狠狠打断:“怎么?海东水师又要粮饷了?”
“自前日至今,海东水师与倭寇交战数次,水卒伤亡不少。上次运去莱州的抚恤有些不足,……。”
“不足便不足!从今天开始,半锭钱钞也无。”王士诚恶狠狠,道,“不但没有钱钞粮饷,俺还要有一件大礼要送与海东。”
“什么大礼?”
“小贼的人头!”
“小贼?可是燕王?”
“正是!”
“主公?燕王?”姬宗周料有大事,没想到竟然是王士诚对邓舍动了杀心,他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问道,“却是为何?”
“说来话长,你有所不知。适才老田来见俺,如此如此,燕王有异心,欲图谋山东!俺已经决定,要先下手为强,把他给斩了。”
“斩,……,斩了?”
“燕王小贼,枉俺还夸他仁厚、诚实君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姬宗周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请问主公,这几天你见燕王了么?”
“昨天还见。”
“自燕王来到益都以来,主公见过他几次?”
“差不多一两天就见一回。”
“一两天见一回。……,主公,燕王若有异心,他会一两天就来见你一次么?”
王士诚正在火头上,闻言呆了呆,道:“你是说?”
“臣只见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
“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你且细细讲来。”
“请问主公,燕王带了多少人来益都?”
“亲兵五百。”
“主公请想,燕王若有异心,他岂会只带五百人来益都?我益都城内城外,驻军何止万人!燕王若真有异心,区区五百人能起什么作用?是以,臣未曾见燕王有异。燕王以赤城待主公,主公却以猜忌对燕王。杀燕王容易,天下人会因此怎么评价主公呢?这是要陷主公于不义呀!
“且,花马王狼子野心,早有觊觎我益都之意。燕王若死,海东的十万虎贲是又必然与我为敌。就不说远的,单就沿海的海东水师,主公有应付的办法么?一个倭寇,就扰的莱州各地不安,设若再加上海东水师,我益都该如何应对?前有田丰虎视眈眈,后有海东哀军复仇,臣恐怕燕王死日,亦即我益都陪葬之时。是以,臣只见杀燕王之弊。”
“对呀,燕王只有五百人,他能起什么乱?”王士诚霍地站起身,却又犹豫起来,道,“但是,怀柔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燕王若无异心,为何放任臣子交往我益都地方?”
“主公,若交好地方便是有异心,则臣亦有异心。试问我行省上下,就连罗公在内,谁会不注意交好地方?人际来往,有什么大惊奇怪的?何况,臣听主公方才言道,罗国器等人交往的大多地方士子。俗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些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交往的再多,又有何用?
“臣料燕王此举,不外乎邀名、招才罢了。辽东人文不盛,而我齐鲁乃圣人故乡,他借此机会,想要招揽些人才为其所用,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士诚恍然大悟,以手拍额,追悔不及,连声道:“哎呀,哎呀!险些坏了大事,险些坏了大事!知礼,亏得有你,亏得有你!”一叠声命门外的侍卫,“带俺的令符,速速去把田大人追回来。”
他负着手,走了两步,想起姬宗周刚才所说的“只见其弊,不见其异”,真要杀了燕王,怕不立刻会招来海东的报复!念头及此,王士诚又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恨恨骂道:“老匹夫!险些陷俺死地。”和颜悦色,对姬宗周道:“知礼,你适才讲你为何而来?”
“臣是为海东水师伤亡士卒的抚恤而来。”
“从厚、从优!钱钞不够,自往行省左右司领取便是!”
不多时,王士诚遣去追田家烈的侍卫带着兵符回来,田家烈气急败坏,追在后边,撞门抢入,嚷叫道:“主公!缘何又突然变了主意?”王士诚笑容顿收,哼了哼,一句话不理他,拂袖而出。
“这?这?”
田家烈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姬宗周端端正正冲他行了个礼,迈着四方步,随之而出,自顾去左右司要钱去也。阳光洒入室内,交椅、案几沉静无声,拉出长长的影子,与田家烈矮小的身形相映成趣。
……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4 私见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王夫人心念电转,佯装笑颜,款款说道:“燕王坐拥海东,若杀了他,妾恐怕海东会来寻夫君报仇。到时候,夫君前有田丰,后有海东,腹背受敌,或会陷入不测,则益都难保。妾深忧夫君,故此以为不能杀燕王。”
王士诚大为赞叹,说道:“娘子,女秀才,一点儿不假!老姬也是这么说的。如此如此。要非有他,俺可不就差点受了老匹夫的蛊惑!铸就大错!……,老田那厮尚且自诩才智,却连娘子的见识都不如。来日见他,瞧他羞也不羞。”
王士诚本性并非记仇的人,虽说骂田家烈的很凶,实际并没有因此就真的恼怒了他,嬉笑道:“娘子,真为夫的贤内助也。”
王夫人巧言辨饰,轻轻带过此节,转开话题,说及来意,道:“妾有多日未曾出门,昨夜做梦,梦见了菩萨。忽然想起年前曾去文殊庙许过愿,待到夏日,要再去一回,求乞夫君下半年运程顺利。如今夏至已过,却不正到了还愿的时候?夫君明日有空么?要不陪妾一起前去?”
王士诚心中欢喜,道:“难为娘子有心。明天?……,明天还真不行。娘子忘了?明日逢三,是俺面见群臣议事的日子。要不,改天可好?”
“还愿这样的事情,还能改天么?妾等得及,菩萨等不及!夫君既然有事,自去忙。不去了就是。”王夫人故作不乐。
她薄怒的模样,撅起小嘴儿,又俊又俏,平添三分美色。王士诚不免心荡神漾,放下身段,费了好大劲儿,许下几个愿,直到允她明日自己去,王夫人才转怒为喜,俏生生点了王士诚一下,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王士诚越发不堪,涎着脸皮,便要来抱她。王夫人轻巧巧躲开去,道:“明日拜佛,需得诚意。不如妾去叫了侍婢,过来陪侍夫君吧。”
王夫人回到自己的房中,两腿发软,过了半晌,胸口还砰砰直跳,半个时辰后,写了封书信交给任忠厚,吩咐转给邓舍。
次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焚香净身,沐浴更衣,略略用了些饭食,即由两三个侍婢、七八个家人相随,前往城外文殊庙而去。
王士诚与续继祖都是白莲教徒。白莲教源自南宋,主要教义承袭佛教净土宗,专修往生阿弥陀佛净土法门,起初不脱佛教窠臼。至元代,渐渐演变为民间宗教组织,一部分改信了弥勒佛,有专门的白莲忏堂,信仰的是“弥勒降生,明王下世”。
按说,王夫人不该去文殊庙还愿。但她女流之辈,且又不是白莲教的信徒,王士诚不去管她,任由其为,也不奇怪。
且说王夫人来到寺中,早有庙里方丈提前得知消息,引了大小和尚们恭恭敬敬迎接在外。
这文殊庙占地不小,进来是个院子,栽种了几棵大树,郁郁葱葱。左手边,一行侧殿,供奉的十八罗汉。右手边,又一行侧殿,供奉的护法金刚。正中央的正殿,除了文殊菩萨,供奉的还有老子、孔子。
当时有个全真教,创建自金朝初年。祖师爷王重阳,他有个提倡,叫做“三教合一”,所谓三教,即道、佛、儒。同时,王重阳是陕西人,他收了七个徒弟,号称全真七子,则全是山东人,因此,这全真教在山东、陕西的势力最大。山东曲阜又是孔子乡里。故此,山东的寺庙里同时也供奉老子、孔子,并不奇怪。
但见那方丈衣帽整齐,穿着袈裟,高唱佛号,与王夫人见过礼,亲自引路,领去正殿。
伴着木鱼与磬声,王夫人先拈了三支香,插入香炉,随后插烛也似的拜倒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喃喃,也不知许下了些甚么心愿。拜完佛,又少不了吩咐随从的侍女,取出金银,以为施舍。几大锭银子一拿出来,方丈眼睛都花了,笑眯眯赞不绝口,一个劲直夸:“娘子虔诚,世所难见。”
王夫人道:“信女一早起身,走了半晌的山路,有些倦累,不知寺中可有雅室?想要借来一间,也好暂作休息。”
这处文殊庙在益都颇是出名,太平岁月里,常有不少读书人来借地温书,雅室自然是有的。那方丈没口子的答应,选了最好的一间,请她入内休息,奉上茶水,本来还想要相陪,说会儿话,见王夫人轻掩檀口,打了个哈欠,那方丈识趣,自告退出去。
一时间,不大的雅室内,只剩下了王夫人与两个侍女。王夫人爱干净,嫌那床脏,也不去躺,她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来拜佛的信男信女渐渐增多。山中的空气很清新,远处松林起伏,入眼皆绿。从王夫人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斜斜看见寺庙的大门。她目不转睛看了多时,只见人来人往,不止老年人与女子,时不时也有年轻男人出入,却始终不见她所等的人来。
正等的有些着急,看见人流中,有三四个人缓步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邓舍,穿着便装,扮作游客的样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没骑马,左右只带了毕千牛、郭从龙数人随行。一行人进入寺中,邓舍驻足树下,往殿内殿外张了张,人很多,来来去去,非常热闹。
邓舍瞧见寺中角落,停放了一顶轿子,挂了个灯笼,上写个王字,猜是王夫人定然已然到了。他低声吩咐两句,郭从龙引了侍卫们散入人群,他自带着毕千牛,步入正殿。邓舍不信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对三尊塑像分别拜过,毕千牛取出些许宝钞,算是充作香火钱。
他两人随着人群,不动声色地由正殿转入供奉护法金刚的侧殿。
邓舍仰头观望了一下,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说起来,时逢乱世,正该怒目的金刚逞英豪。咱们须得拜上一拜。”与毕千牛拜倒在地,忽闻见香风一阵,边儿上走来个小丫鬟,也装着礼佛,跪倒拜垫上,悄声说道:“燕王殿下,咱家娘子在净室等候。”
“如何相见?”
“净室前后有门,后门需绕到庙后。”
寺庙中人也多,和尚也多,众目睽睽下,雅室内相见,孤男寡女的,有点不稳当。邓舍有心提出换个地方,那小丫鬟起了身,却已经去远了。邓舍犹豫片刻,到底放心不下王夫人所说的“要事”是为何事,想了想,留下毕千牛等候院中,径自往雅室走去。
邓舍自来益都,甚少出门,来这文殊庙中的,又多为寻常百姓,因此倒不怕别人认出他是谁来。加上他稍微做了些易容,换了发型,并黏了络腮胡子,王夫人能一眼认出他,那是日夜相思使然。换了别的人,就算曾经见过面,怕也不能一眼认出。
他步出庙内,绕到后院,往两边看了看,与寺中的喧嚷不同,此处十分清静。红砖垒就的院墙,成排栽种的柳树,远处一条小溪汩汩流淌。茂密的树叶间,时不时传出一阵的蝉鸣,此起彼伏,好似相互应和。
偶尔见一两个小沙弥或者提着水桶、或者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过。邓舍等他们走远,看左右不再有人,闪身进了后院门内。院中一排四五间雅室,只有一间开着门,门扉半掩,不用说,此必为王夫人所在。他略整衣冠,迈步走入。
室内三个人,两个侍女分立两侧,左边那个正是与邓舍传话的小丫鬟。
右侧窗边,金漆圆凳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便如水晶盘上走明珠,勾魂夺魄,似笑如怨,又仿佛带着点嗔怒。
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邓舍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如饥似渴。”下意识退了半步,反手关上门,定下心神,叉手作揖,道:“作揖,娘子。”王夫人穿了条淡红长裙,环佩叮当地站起来,款侧莲足,微动玉体,双手按在腰边,屈身蹲了一蹲,道:“万福,燕王殿下。”
邓舍拿眼往侍女们脸上瞅去,王夫人会意,一边示意她们退入侧室,一边解释说道:“此两丫鬟乃妾身娘家的家养奴,自幼伺候妾身惯了的。妾身嫁入王家,她两人又为陪嫁,梯己人,燕王不必在意。”
梯己人就是心腹的意思。
邓舍微微释然。那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室内很热,窗户也关上了,没一丝的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源自王夫人裙上,受其蒸氲,渐渐由淡转浓。耳听窗外蝉噪,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一个是不想说话,一个是不知从何说起。
邓舍与王夫人许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其实来之前他犹豫过,要不要亲自前来?本想派个侍卫代替会面的。后来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礼貌,万一惹怒了王夫人,反而坏事,所以还是决定亲自赴约。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或许连邓舍本人也没有真的清楚,王夫人之前几封火辣辣的书信,其实对他的决定赴约也是起到了一点促进的作用。
今时不比往日。或许在邓舍的心中,他依然会因王夫人以前的种种表现,对她有些排斥,但是久掌大权,杀伐决断,他的心态与往日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有时候想起王夫人,他竟不免心动。此心动非彼心动,与感情无关,纯粹“食髓知味”。
他曾经因村民的被杀而差点与邓三闹翻,如今他却可以面不改色、一声令下斩杀成千上万的俘虏。他曾经对部属们以诚相待,尽管他如今也一样地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却早已与信任无关,只是权术、心术的一种使用。更甚至,他曾经对王夫人厌恶至极,而如今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纳李阿关。
对掌权的阶层来说,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对万人之上的最高掌权人来讲,绝对的权力同样也必然会导致他潜移默化的改变。
“日前宴席一别,这才没几天,娘子怎么似乎就有些清减了?可是因为近日太过闷热,胃口不好么?”
“燕王何必明知故问?”王夫人带着点幽怨,飞了邓舍一眼,幽幽叹息,问道,“要非妾身叫任忠厚送信与燕王,讲有要事相告的话,燕王虽来益都,却是否根本就没有过打算想要与妾身相见呢?”
“娘子厚意,我岂会不知?”
“知道又如何?”
“奈何我远来是客,出入不得不加倍小心。即便今日来见娘子,亦是乔装改扮,方不虞被人发现。种种苦衷,尚望娘子体谅则个。”
王夫人娇滴滴哼了声,道:“要非知晓你的难处,纵然你如今贵为燕王殿下,今日须得也饶不了你。”她自觉宽宏大量,展颜一笑,移过身子,罗裙轻荡,又是一个万福,轻笑道,“请燕王殿下上座。”
圆凳旁边有把交椅。当时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男女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交椅只有男子可以坐的。即使夫妻对坐,女方也只有坐圆凳或者马扎儿的份儿。邓舍来到元朝十来年了,对此早就习惯,并不奇怪,微一踌躇,即走将过去,虚虚扶起了王夫人,坐入椅中。
王夫人却不肯依邓舍,没有直接坐在圆凳上,而是先往交椅前拉了拉,这才坐下。两人对面,间隔不足一步。
室内蒸笼似的,热气腾腾。邓舍只觉背后出了一层汗水。王夫人光洁的额头上,也是泛出点点的细汗。距离一近,邓舍就不但能闻到王夫人衣裙上的香味了,隐约似有别种暗香,混合着肉味,温甜甘美,缭绕鼻端。邓舍又非菜鸟,早就猜得出来,此必为王夫人的体香了。
邓舍不禁再往她身上观看。
王夫人穿的淡红丝裙,裙裾甚长,掩住弓鞋,上不及项,露出半截柔润的脖颈,胸脯略显急促地起伏,可见她难以掩饰的欣喜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绕是她性格较为大胆,在邓舍鉴赏似地注视下,脸颊不由飞红。
也难怪邓舍失神,王夫人今天来,特地经过专门的打扮。她本来就俊俏,再一打扮,更了不得了,配上两颊的绯红,额头的细汗,愈发俏丽娇艳。两句诗词浮上邓舍的心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咳嗽声,问道:“不知娘子邀我来此,是为何事?”
王夫人本来砰砰心口直跳,被他看的浑身发热,见他忽然收走目光,转而问起正题,蓦然间竟感到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失落。她轻咬碎牙,心道:“好不知趣的冤家。”口中答道:“妾身昨日,听夫君讲起了一件事,……,如此这般。”把听来的消息细细告诉邓舍。
邓舍面色不动,赏玩丽人的心思却顿时一扫而空,胸中立刻翻起了惊涛骇浪。
田家烈!以为已然高看了他,浑没料到还是低估了此人的才智。一缕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现。在王夫人发觉以前,他及时调整好了心态,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子。我来益都,本无恶意。田右丞却是误会了。”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田家烈深得妾身夫君的信任,他既然生疑,早晚会说动妾身的夫君。万一真要给您来个鸿门宴?……,燕王,你可得千万小心。”
王夫人一副担忧的神色,身子稍微往前倾了点,裙裾上提,露出了一双绣花弓鞋。邓舍恰好因为嫌热,腿也往前挪了挪,两个人的足尖刚好相碰。这一幕似曾相识,简直就是那日宴席上的重演。
一点酥麻,由脚尖到小腿,再经小腿传到大腿,许久之前在双城的某个夜晚曾经发生过的事儿,不期然重回王夫人的记忆。她脸颊的绯红很快变作了潮红。
“阿弥陀佛,……。”
远处殿中的和尚们唱起了佛经,王夫人恍若未闻,她低声喃喃:“冤家,……”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5 纵横
冤家虽好,寺庙非久留的场所。
邓舍与王夫人相见,未及半个时辰便匆匆告辞。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寺外,终于不见。王夫人凭窗徘徊,留连难去。
大凡人之相恋,不管开始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热烈,随着时光的流逝,若长时间的不见,相思难免转淡。何况王夫人对邓舍,初时只是落难弱女子对英雄的仰慕,往深里追究,至多潜意识的一种依赖。
设若他两人双城一别之后,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的话,或许王夫人的这种仰慕与依赖,早晚会被时间与距离消磨去热情。而偏偏就在此时,邓舍来到了益都,更带着新晋燕王的荣耀。日前宴席上的一次相见,他风采更胜往日。换句话说,他留在王夫人心中旧日的印象未去,新的更引人瞩目的印象又来。
再与王士诚一比,可谓英雄的更加英雄,草莽的越发草莽。也所以因此,王夫人的一颗心,至此算是彻底牵在了邓舍的身上。从开始尚且顾及王士诚的利益,变成现在一听说邓舍要有危险,即马上不带考虑的来通知他早做准备。
并且,其实就这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通过任忠厚转告的,却一定要亲自前来,究其本意,也不外乎有渴望私下会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固然陷入感情中的人,从来不是理智的,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她陷入之深了。
夏日的风吹动树梢,又惊动起叶间的群蝉,一阵阵的蝉鸣如沸如羹,传入她的耳中,便如她现在的心情,扰乱不休,纷纷难已。已经不再单纯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无奈,隐约有了“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牢骚。
她的自怨自艾,邓舍自然不知。回到迎宾馆内,他立即召来罗国器、杨行健、潘贤二、王宗哲等人,商议此事,研讨对策。
“诚如颜之希所言,益都并非无人。因此田家烈能够发现主公的意图,且如此之快,并不奇怪。只是,他能够当机立断,即刻一力劝说士诚擒杀主公,而不是采用别的应对办法,实在高明之士。”罗国器这样说道。
他话中的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从不是自大之辈,他也从来就没指望用一招“瞒天过海”便可以将益都上下全部哄住。海东图谋山东的意图,迟早会有人发现。对此他早就心中有数。如果说颜之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田家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田家烈居然如此的果决,放弃“采用别的应对方法”,单刀直入,直接劝说王士诚擒杀邓舍,委实就有点令人心惊。
须知,邓舍身后有辽东、海东两省,与山东间隔只有一个窄窄的海峡,且制海权亦在海东的手中。要换了中人之智、抑或性格不太决断的人,断难冒着迎接海东复仇、益都由此极可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危险(益都西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田丰),当即作出擒杀邓舍的决定。
说白了,令人心惊的不是田家烈之智,而是他果敢刚烈、破釜沉舟的决断。
“却是小觑了他。”
杨行健产生了与邓舍一样的感触,他沉吟片刻,问道:“事已至此,主公以为咱们该当如何?”
“此时若走,则前功尽弃,且必然惊动士诚的警惕,以后定难以再有类似的机会。是为其一。察罕觊觎山东已久,若是叫他拔了先筹,那么我海东从此便要面临南有察罕、西邻孛罗的严峻形势。是为其二。他田家烈敢破釜沉舟,我为何就不敢与之背水一战?”
邓舍从文殊庙回来的路上,就考虑清楚了,值此关头,万不能退后一步。他振袂而起,慷慨道:“纵然如履薄冰,诸公,亦当逆流而上。风云激荡,恰英雄奋武之时。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有一句诗,与诸位共勉: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
山东沿海,有海东的水师数千人。益都城内城外,有邓舍精挑细选的勇士五百人。李首生经营山东将近一年,通政司的触角已经深入益都的方方面面。设若真的有急,别的不说,自保的力量还是足够的。立足不败之地,邓舍怎能不自信?
众人凛然,齐声道:“主公待臣等恩重如山,无主公,无臣等。且主公千金之躯,尚且不顾危险。臣等岂敢居后?愿为主公戮力效死!”
“田家烈虽为士诚的智囊,依臣看来,并不足畏。”
邓舍转目,见说话的是潘贤二。潘贤二自献主投降以来,很长时间没得重用。这次随了邓舍来到益都干此大事,对他来讲,委实难得的机会,表现的非常积极。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邓舍笑道:“噢?潘公何出此言?有何见解,愿闻其详。”
“田家烈虽然果断刚烈,但他只是一个臣子。最终决策的人,不是他,而是士诚。士诚优柔,或许会因一时之怒而听从田家烈的建言,但只要有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以劝解,他肯定就会改变主意。
“刚才主公言道,这一次不就是这样么?姬宗周两三句话就劝得他回心转意。并且主公又有通政司的内线,时刻可得知他的详细动向。我海东知己知彼,就算他有两个田家烈,主公又有何忧呢?”
邓舍去见王夫人,只有毕千牛寥寥数人知晓,罗国器等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邓舍去见的,是李首生早先布在扫地王府的内线。
邓舍点了点头,摸着髭须,绕着室内转了会儿,沉思着说道:“姬宗周,……?王公,罗公,你们与他见过面,觉得此人如何?”
王宗哲与罗国器都见过姬宗周。王宗哲道:“此人也是伪元进士出身,说起来,算是臣的后辈。他这个人,……,话不多,很干练。”罗国器接口道:“不但干练,且很明智。臣曾与之说及天下大势,他讲了一句话很有深意。”
“什么话?”
“主公东迁,江南群雄三足鼎立。若无海东,北地豪杰纷争早定。”
“主公东迁”,讲的是小明王迁都安丰。不过,姬宗周这句话重点不是说小明王,而是在说朱元璋。汴梁一破,宋政权走向了衰微,同时朱元璋却接连扩地。小明王本来就对他没有多少的控制力,如今此消彼长之下,他更隐然有了自成一家的态势,与张士诚、陈友谅三家鼎足江南。
北地豪杰,最出众的有四家。察罕、孛罗、山东、海东。察罕兵威甚凶,孛罗拥众数万。要没有海东的异军突起,单凭山东一家,绝对难以支持。他的这个判断,与真实的历史倒是十分吻合。在原本的时空中,孛罗向北、察罕向东,一个收复了上都,一个不久后即轻松攻占了山东。
但是现在有了邓舍,有了海东,北地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姬宗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其实是在说山东不如海东,表面上看似赞誉,然而再往深层里分析,结合他昨天替邓舍说话、委婉劝住了王士诚欲杀邓舍的举动,他的这番赞誉中是否还会有着另一层的意思呢?
邓舍若有所思。
罗国器瞥了王宗哲一眼,往前一步,对邓舍附耳低语,道:“宗周本伪元旧官,降毛贵乃不得已之举。今毛贵死,与毛贵相比,王士诚的才干又远逊不如。臣以为,似乎可以在此人的身上做些文章。”
罗国器原本蒙元士子的出身,细说起来,与王宗哲降官的身份相差不大,从贼是为被迫,现而今却因海东的蒸蒸日上,而从不甘愿改作了俨然以嫡系自居,反而把王宗哲看作了外来之人。
邓舍凝神沉思,缓缓颔首,道:“可以一试。此事便交你去办。切记,需得谨慎,首要之务,先探清楚他究竟何意,若果然有争取的余地,然后方可拉拢。要快,但千万不可急躁。”
“是。”
他两人低声细语,别人听不清楚。杨行健顺着潘贤二的思路,接着说道:“我海东知己知彼,却还不够。既然田家烈有了警觉,臣以为,主公接下来的计划也应该随之做些稍微的改变。至少,加快推行的速度。”
“杨公此言不错。……,罗公,颜之希近日的活动情形如何?”
“每日早出暮归,频繁访友。尤其与益都三友里的国用安、李溢来往密切。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你等交接益都文臣、士子,进展如何?”
“益都的文臣、士子,大多数对臣等皆很是欢迎。特别臣往日在尼山学院的同窗,在益都的也有不少,特别有两三个交情莫逆。主公招揽他们的意思,臣只不过稍作透漏,他们即欣然接受。”
“甚好。”邓舍环顾众人,道,“图谋山东,分为三步。第一步已经基本完成,便如杨公的提议,第二步提前展开!”叫来毕千牛,邓舍取出一件随身信物,交付与他,命令,“即送去辽阳,吩咐洪、姚两位先生,即日派出使者往去孛罗、察罕、大都等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海东发展到现在,早已不能单纯的用军事来解决一切问题。欲图山东,首在谋略,其次外交。兵马未动,外交先行。纵横捭阖,方可获胜。
邓舍的命令传入海东,当天夜晚,数支扮作商人的使者队伍就出了辽阳,晓行夜宿,日夜兼程,赶赴各地。
——
1,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前四句的意思是:蝉栖身高处,虽然品性高雅,却风餐露宿,难以饱腹。即便终日鸣叫,也不过徒劳无功。夜深人静,它鸣叫得累了,声响渐渐不闻,可那一树的叶子,依然只管碧绿,无情的一声不出。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6 大都
海东派出的使者分为三路,一路往大都,求见奇氏;一路往大同,见孛罗;一路往冀宁,见察罕。察罕最远,奇氏最近。求见奇氏的使者最先抵达。使者有两个人,正使刘世民,副使罗李郎,并有十几个挑选出来的军中勇士护送。他们扮作辽东来的皮货商人,皮货皆用马带,一路上走的甚快,只用了其七八天便进入了大都的境内。
大都,在当时又有个名字,叫做“汗八里”。“汗”,是统治者、皇帝的意思,“八里”是城。“汗八里”即皇帝之城。
大都城市的起源,可追溯到殷商。周代,此为燕国都城蓟的所在地。秦时,蓟为广阳郡的治所。汉代起,设置幽州,以蓟为幽州刺史治所,沿用至隋,改称涿郡,到了唐朝,重又改称幽州。
至辽代,改称燕京,是辽的五京之一。辽末,宋曾经接收过燕京及其邻近的地区。两年后,燕京落入金朝的手中。后来,金朝迁都于此,改为中都。与辽朝时期的陪都不同,至此,燕京正式得到了一国之首都的政治地位。
蒙古军兴,贞祐三年(1215),又从金朝的手里夺取了燕京。在蒙古军大军进攻的前夕,燕京曾经发生大火,“延烧万余家,火五日不绝”,城市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后来,在蒙古围城中,“雄丽为古今之冠”的燕京宫殿,又因城中缺乏柴薪,被陆续拆除了不少。因此,蒙古军入城后,总的来说,燕京城已经很残破了。
初时,蒙古并没有以燕京为都城,而是建立了一个行尚书省,也叫行台,代表蒙古政权,管理“汉地”的有关事宜。行台的长官,由蒙古中央政权派出的断事官担任,经常同时有数人。断事官有很大的权力,“得专杀人,多倚势作威”,“杀人盈市”。在种种的残酷统治下,燕京城愈发的破败不堪,满目荒凉,有的水井中堆积着“枯骸”。
时人有诗云:可怜一片繁华带,空见春风长绿蒿。
半个世纪后,忽必烈登上帝位。有不少的蒙、汉大臣认为,燕京“南控江淮,北连朔漠”,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提议不如迁都燕京。忽必烈认可了他们的意见,为了更加便于统治“汉地”,他在燕京城的旁边重新兴建起了一座城市,至元九年(1272年),命名为“大都”。
从此,北京开始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
忽必烈兴建大都,所动用的人力是非常惊人的。单单至元八年,有人估计,大都路“打造石材、搬运木植及一切营造等处”,就“不下一百五、六十万工”。由此,也可见最后建成的大都城会有多么的雄伟壮丽。
刘世民世居辽东,罗李郎则世居双城,他两人从没来过大都。
当他们沿着宽敞的官道,在六月底的一个下午,到达大都城下的时候,两个人、包括护送他们的十几个士卒,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目瞪口呆。
大都“城方六十里,十一门”。城墙全部用夯土筑成,墙根厚有十余步,二十多米,越往上,墙体越窄,到了最顶端,厚度只剩下了三步,却也亦有数米。高耸入云。虽处战乱年间,出入城门的车马川流不息,远处观望,便如云烟。
城墙之外,又有既宽且深的护城河,白浪拍打河沿,泛出朵朵的水花。阳光洒下来点点金斑,随波起伏。
刘世民注意到,出入大都的行人,许多都是蒙古、色目人的打扮。这与他曾经听闻的事情倒是很相符合。大都城内最鼎盛时期,人口百万,而其中汉人所占不过三分之二。其它的三分之一,皆为异族。
一行人渐行渐近,快到护城河边儿的时候,罗李郎忽然拉了拉刘世民。刘世民转头,问道:“怎么?”
“掌柜的,你看哪儿。”
顺着罗李郎的视线,刘世民看到护城河外,距离两三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地上甚是显眼。
罗李郎道:“闻听前年,大都路起了蝗灾、水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闹了饥荒。加上海运断绝,江南的漕粮无法运达。饿死了很多人。直到去年的下半年,饥荒才稍微得了好转,却又起了瘟疫。百姓死者无算,何止一二十万。十一座城门外,都挖掘了万人坑埋葬。掌柜的,你看那小山丘,没准儿便是其一。”
刘世民摇了摇头,喟然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护城河上有桥,数队元军士卒看守其上。刘世民等人走近,向他们出示了伪造的路引。带队的戍卒军官是个百户,蓄着蒙古式的发型,长相似乎色目人。他检查过路引,拿眼瞄了瞄刘世民等,抽出腰刀,有气无力地挑了挑商队马匹上的货物,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四五个早候在一侧的士卒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抢了马匹的缰绳,拽着就走。
“这,这,……,将军老爷,这是为何?”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么?”那百户官儿倒也实诚,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带着这么多好货物,没点孝敬,叫声老爷,就想进城,却把俺们看做甚么了?看门守户的呆头鹅么?”
罗李郎倒手探入袖子里,取出了几张的钞票。
百户官儿瞧也不瞧一眼,嗤笑道:“些许废纸,糊弄谁呢?黑的眼,白的银,老爷俺只认真金白银。”这百户说的不差,去年饥荒,大都城内一锭钞,五十两才买八斗米,那纸钞也的确快要变成废纸了。民间买卖,在很多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以物易物的情形。
罗李郎无奈,只得收回钞票,重取出几块碎银子,陪着笑脸塞给百户。
百户垫了垫银子的重量,腰刀回鞘,说道:“老爷做买卖,向来明买明卖。一、二、三、……,你们总共十四匹马,这点银子只够一半入城。”他把银子揣入怀里,伸出手,晃了晃,探到罗李郎面前,“要想全数过关,另一半呢?”
久闻色目人会做生意,没料到未入大都,便先碰上了这么一个买卖人。罗李郎三度探手,又再取出了点碎银,那百户方才满意。
他退后半步,唱个喏,道:“世道艰难,老爷也一样过的不容易。三个月没发粮,肚皮饿得咕咕叫,不讨些外快,难以果腹。有道是:靠山吃山,靠门吃门。有得罪之处,尚请多多包涵。……,老三,将这几位贵商的驮马牵过来罢,请入城。”
刘世民与罗李郎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随行的护卫们接过元军士卒还来的驮马缰绳,走不的两步,又突然被那百户叫住。钱也给了,怎的却还不让走?刘世民心中一跳,强作镇定。
那百户三两步赶上来,往城门处瞅了眼,说道:“城门口的老刘,狗日的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人唤刘扒皮。想知道怎么能从他那儿过去么?……,明码标价,……,”他伸出一个指头,“这个数儿。包你过关。”
罗李郎第四次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两银子。那百户接住,拉了刘世民附耳低语几句。临了,一拱手,道:“按老爷这办法,你要过不去,只管回来。二两银子还你,分文不少。这叫童叟无欺。”
刘世民连连道谢,依了他教的办法,直接祭出五两雪花银,果然顺利过了城门。罗李郎叹道:“堂堂大元,门卒如贾。可笑如此,如何不亡?”只顾了回味刚才这离奇的经历,他两人一时间,连城内的人物、景色都忘记了观看。
城中尽管才经饥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素来是天经地义的真理,况且大都集中了大批的权豪贵族,豪富者比比皆是,因此他们的皮货却是不愁卖的。寻了个路人,一番询问,得知了皮货市场的位置所在。
刘世民道:“演戏演十分。咱们且先去皮货市场,转手些皮货,然后再找接头的人,如何?”罗李郎点头称是,道:“正该如此。”
大都城内有两个主要的商业区,一个在城市的钟、鼓楼周围,另一个在城西的顺承门内。顺承门内,多为羊、牛、马、骆驼、驴骡等市,要买卖皮货、绸缎之类,需去钟、鼓楼。
他们从东边崇仁门进的城,离钟、鼓楼不是太远,道路也很通畅。
沿崇仁门街,一直往西可到鼓楼,这条路上有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都路总管府、警巡院、宝钞库、倒钞库,皆比邻鼓楼。也正因为此,街上的岗哨甚多。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选择了另一条路,走崇仁门街,第二个路口折往北行,经过孔庙、国子监,再折往西行,可到钟楼。
路上人群熙攘,炎炎烈日,挥汗如雨。
沿街很多的店铺都关了门,仍有开着的,看其门前的帘旗、匾牌,六成以上都是属于权豪势要之家所有的。或为权贵私产,或为寺院经营。元朝重佛,和尚们很有特权,寺院经营商业非常普遍。其所涉足的行业更是无所不包,邸店、当铺、旅店、货仓,乃至酒肆、矿炭。这种情况也不是只有大都一地才有,各地皆然。
刘世民、罗李郎此次来大都,除了担任使者的任务外,也有查探大都民生、风土、人情的职责。
他们混在人流里,边走边看。发现开办商铺的,间或也有些与色目人又不相同的异族。他两人虽从小到大没出过辽东,却也并非对外界全无听闻,知道此类异族必为闻名已久的大食、波斯人了。
有元一代,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外国商人,有很多来大都进行贸易活动的。马可波罗称赞大都为“商业繁盛之城”,认为“世界诸城无与能比”,其繁华的程度可见一斑。一些外商受到吸引,干脆定居在此,改由行商变成坐商,从而便在城内开办商铺,也不足为奇。
不止有阿拉伯人与波斯人,东南亚等处的商人也有。不过,外商中最多的还得数高丽人。
高丽人大部分为行商,坐商不多。往日太平年月,大都城中的高丽商人随处可见,可谓成群结队。最近虽因邓舍新得海东的缘故,数量少了些,但是依然不少。毕竟邓舍尽管与元政权处在敌对的状态,却不曾断绝与大都的商业来往,只是禁止了粮食、马匹等一些战略物资的流出而已。
才走过不到半条街,刘世民就看见了三四队的高丽商人。
听着临街商铺热闹的叫卖声,眼看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刘世民不由感慨,道:“现如今天下战乱,大都又才受饥荒,城内竟依然这样的繁荣。往日太平盛世的年间,真不知鼎盛到了何等的程度!”
罗李郎默然。
双城算海东关北的重镇了,与大都一比,若论繁华、人烟的稠密,怕连城外的村子都不如。别说双城,即便辽阳、平壤、高丽王京这样的名城,也是压根不能与之相比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有个护卫道:“繁荣是够繁荣的了,只是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
“哪一点?”
“满城膻腥。”
罗李郎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去掩他的口,手伸出了半截,缩回来,转望左右,见无人注意,这才放下心,皱着眉,训斥那侍卫,说道:“休得胡言乱语!此话若叫别人听到,你我性命难保。”
他话音未落,旁边跳出一人,碧睛狮鼻,又是个色目人,只听得他高声叫道:“那小哥儿适才讲的甚么些话?俺候你们早已多时。且住,且住,休要走了!”
——
1,杀人盈市。
“断事官、燕京留守石抹咸得不‘尤贪暴,杀人盈市’。他的亲属与‘势家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燕京城内拉着车子抢东西,‘不与,则杀之’。断事官不只儿‘断事一日,杀二十八人’,其中有一人已‘仗而释之’,正好有人献环刀,不只儿就‘追还所仗者,手试刀斩之’。”
2,大都饥荒。
是夏,“京师大饥,民殍死近百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鸱鸮百群,夜鸣至晓,连日乃止。”
“至正十八年,京城大饥,后(奇氏)命官为粥食之。又出金银粟帛,命资正院使朴不花于京都十一门置冢,葬死者遗骼十余万,复命僧建水陆大会度之。”
时人有诗云:“城南官掘穴,日见委尸积。”“沟中人啖尸,道上母抛儿。”
3,顺承门、崇仁门。
顺承门,即今西单南。崇仁门,即今东直门。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7 奇氏
那街边跳出来的色目人,却不是别人,乃通政司布在大都的暗线,也正是此次刘世民来,首先要见的接头人,名叫玛乐格的便是。
这玛乐格,本在山东开酒楼的,李首生常去他的店里,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就搭上了线。经过两三次的考验,发现此人倒是值得信任。两个月前,李首生给了他一笔钱,打发了来大都,才置办下一处产业,继续老本行,接着开酒楼。
随着刘世民、罗李郎一同来的护卫们,有两个通政司的人,曾潜入益都,与玛乐格会过面,两下本就相识。
大街上非叙话的场所,玛乐格一边打发小厮,一个名叫彼得的小色目人,领了罗李郎几个带着皮货往去钟楼的市场;一边引了刘世民等人七拐八转,径往通政司在大都的落脚地而去。说是通政司的落脚地,其实也就是他的家。
路上提及,刘世民才知道,这完全是场偶遇。
玛乐格本来是去钟楼市场进货的,——他自幼经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虽然如今饥荒的年月,开办在大都、用来做掩护的酒楼却红红火火,差不多每日都得出来采购食材、原料等物。
刘世民有点疑惑,问道:“玛官人贵为东家,身娇肉贵。采办食材之类的小事儿,何必亲力亲为?交由小厮们去办,不就行了么?”
“刘官人有所不知。虽说俺不曾在大都里待过,旧日里却也是有几个朋友、关系的。趁着每日采办食材的机会,可以顺路走动一下。顺便,也可以熟悉一下城内的街道、风物。……,哎呀,做买卖不容易呀,刘官人从漠南那么远的地方来,对此该是深有体会。”
刘世民恍然大悟,心想:“人不可貌相。瞧他点头哈腰,似乎油滑,性子却还稳重、踏实。”
按照预先的商量,刘世民与玛乐格应该是生意上有来往的伙伴,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需要与他当面落实敲定。他又问道:“不知玛官人的府上,都还有些什么人?见了面,刘某该怎样称呼?”
“俺的家眷皆留在了益都,随来大都的没别人,只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
刘世民“噢”了声,点点头,心中有数,所谓“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定然亦为通政司的密探细作。他们顶着烈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了多时,周围的环境由喧闹逐渐变得安静,也不知进入的是哪一片坊区,迎面一座三层高的酒楼。
玛乐格介绍:“这就是小店了。”带着众人绕到楼后,有个小小的院子,他打开院门,肃手相请:“寒舍,寒舍。贵客们快快请入。”
刘世民等进入院中一看,院落不大,房舍不多,收拾地甚为干净。两三个仆役模样的人迎接上来,接过刘世民等人的坐骑,牵去马厩。玛乐格前边引路,带着刘世民几人来到书房。端茶奉水,分宾主落座。
玛乐格来中国很多年了,熟悉汉人的人情世故,殷殷勤勤地问过路上辛苦,与刘世民等劝茶寒暄。
刘世民的性子算是沉稳的,可毕竟这是他头一回担负重任,有些压力,说不的几句,甚至等不及罗李郎回来,就直接把话题转入了正事,他说道:“俺这次来大都的目的,玛官人想必已经知晓?”
“两三天前,俺接到了李知事的命令。刘官人所为何事而来,李知事没讲,俺也不想知晓。俺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接待之责。其二,协助之责。”
“俺等此来,需要拜访一个鞑子的大官人。”
刘世民的任务,说是密见奇氏,实则奇氏深处内宫,见之不易。上次邓舍与奇氏的私下来往,是通过洪继勋与李春富的关系,而且也并没有面见,只是把通好的意思由别人转达而已。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世民实际要见的,是搠思监与朴不花。
辽东兵败后,搠思监回到大都,借助奇氏的势力,三个月前,重又被拜为中书省右丞相。如果说以前,他与奇氏还有些貌合神离,有着一点自己的小算盘,经此打击,早已死心塌地的成了奇氏一党。
至于朴不花。此人少年时代就与奇氏相识,青梅竹马,后来与奇氏一起被送入元廷的宫中。远离家乡、处在深宫,两个人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好。“如胶似漆”。随着奇氏的得宠,朴不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权倾内外。较之搠思监,他更是当之无愧的后党。
只要能见着这两个人,也就与见着奇氏没什么差别了。
玛乐格点头,表示明白,他说道:“搠思监的手下,有个叫别里虎台的色目人,细说起来,与俺算是老乡。刘官人来前,俺就已经与他连上了线。并且,俺也听说,早先辽东一战,主公对搠思监有恩,放了他没杀。因此,就俺的估计,要想见他应该并非太难。”
见搠思监不难,见朴不花更容易。朴不花与奇氏一样,都是高丽王京人,王京现在邓舍的统治下,想从中找出几个与朴不花有关系的人,轻轻松松。与朴不花的联系,自有通政司布在大都的其它暗线负责。
——,说句题外话,邓舍之所以会派了罗李郎做为刘世民的副手,便是因罗李郎有双城土著的身份,算半个高丽人,好与朴不花沟通交流。
刘世民稍微放心,说道:“事关重大,宜早不宜迟。玛官人多多辛苦,给你两天的时间,可够接洽别里虎台,定下与搠思监相见的时间么?”
玛乐格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给您准信。”
第二天,玛乐格带回的消息,出乎了刘世民的意料。不但搠思监同意与他相见,并且竟然奇氏也应诺亲自出面。太叫人意外了。原来,玛乐格去见别里虎台时,朴不花刚好在搠思监府上,回去转告了奇氏,奇氏因种种的原因,对此很感兴趣,当即拍板,她要亲自面见刘世民。
蒙元本为胡虏,带有胡风,不比汉人的朝廷,这尊卑、男女的关防本就不甚严肃。
奇氏亲见,虽然有些叫人吃惊,但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可以说,这是个意外之喜。但是会面的时间,却也不得不因此稍作推迟,会面的地点也做了稍微的改变。——,从搠思监的府上转成了朴不花的家中。
两日后,朴不花寻了个借口,办起家宴。玛乐格的酒楼有两样色目风味的特色菜比较出名,朴不花指定了要他的厨子过来帮忙。刘世民、罗李郎扮作厨子的下手,打杂的小厮,混入了朴府。
朴不花大约有三十来岁,久居上位,养尊处优,挺着个大肚子,面白无须,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他派了心腹人接住刘、罗,先领入偏房。刘世民、罗李郎拿眼打量,见虽称偏房,室内装饰的极其奢华,富丽堂皇。
领路人躬身退下,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并及一个伺候的丫鬟。
丫鬟年岁不大,十四五岁,玉质柔肌,衣服轻细,裹着件高丽样式的绫罗纱裙,头面首饰俱全,若放在外边见到,不认识的,定以为是谁家大户的小姐。只见她娇滴滴跪在地上,斟水敬茶,皆为膝行,偶尔一弯腰,露出*的酥胸,颤颤巍巍,香气熏人。
“两位老爷请饮茶。”口音带着高丽味儿,软绵悦耳,荡入耳中,勾魂夺魄。
刘世民瞧了眼罗李郎,两个人不约而同想道:“一个小小的女婢,便如此的佳品,朴不花的奢侈可见一斑,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果然不假。”从银盘上取下青瓷茶碗,他们轻轻抿了口,再互相对视一眼,茶水里泡的何等茶叶,他们两个一点儿也品不出来,只有一种感觉:从没喝过如此的好茶。既清且香,回味悠长。
坐不多时,房门打开,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朴不花大步跨入室内。不等刘世民、罗李郎与他相见,沉着脸,劈头一句:“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速速跪下拜迎?”
刘世民与罗李郎吓了一跳,他们本以为,奇氏不会出现的这么早,至少等他们与朴不花会谈出个结果,然后才或许有机会见上一面。实在不曾料到,屁股没坐稳,正主就来了。两人拜倒相迎。
刘世民胆子大些,微微抬起头,顺着朴不花往外去看,只听得室内室外鸦雀无声,又见有两三个人缓步来入房中。左边是个老者,他见过画像,认出正是搠思监。右边是个侍女。中间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一副贵妇人的妆扮,发墨颈白,肌肤晶莹细嫩,姿态娴雅,神气高贵。
根据情报,奇氏与朴不花年岁相仿,大概相差不到两岁。观其举止态度,刘世民做出判断,心想:“此女必为奇氏。”不敢多看,叩首行礼,道,“大宋海东燕王使者,拜见贵国皇后娘娘。”
“大胆!哪里来的野人?竟然如此无礼。……,甚么大宋海东燕王?甚么贵国皇后娘娘?一个小小的红贼叛逆,也敢在娘娘面前自称燕王,分庭抗礼?来人,叉出去,打!”
朴不花勃然大怒。他听出了刘世民的意思,大宋与贵国,分明以平等的级别自居。刘世民与罗李郎的这一拜,不是因为奇氏是皇后,而是因为海东是大宋的臣子。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是代表小明王而来的使者,也许就没有这一拜了。
刘世民神色不变,镇定自若,道:“‘哪里来的野人’?朴不花是在侮辱贵国的皇后娘娘么?”他们从海东来,若他们是野人,那么同样海东出身的奇氏又算的什么?
朴不花脸涨的通红。不等他发飙,奇氏莞尔一笑,说道:“请问使者姓名?”
“在下刘世民。”
罗李郎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过与刘世民不同,他却用的是高丽话。果然,顿时吸引了奇氏的注意,一双妙目往他身上转了两圈,轻抬玉臂,道:“两位请起吧。……,这位罗大人,你的高丽话说的很好,是从高丽来的么?”
“在下世居双城,年幼时也曾在王京住过。”罗李郎取出一封书信,恭敬递上,接着说道,“今次出使前,在下又专程往王京去了一趟。特地见了一下娘娘与朴大人在王京的族人,这封书信,便是他们写的,托在下转交与娘娘与朴大人。”
朴不花的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才入宫时,地位卑微,没有能力把他的母亲接来;待他有了权势,高丽、辽东一带又战乱不休。故此,他的母亲一直留在王京。奇氏的家族甚大,多年前被高丽王寻个错处,几乎满门抄斩,但是有年幼者两三人,侥幸未死。
邓舍得了王京后,特命赵过、杨万虎,将他两人的家属、族人悉数好生照管,赏给田地、甚至赐给官职。
奇氏接过书信,展开细看,容色不变,心中着实欢喜。王祺斩了她的满门,素为她的平生大恨。此时忽然得悉族中尚有幼弟未死,不啻天大的喜事。她一目十行,匆匆看过,道:“族中幼弟承蒙你家主公照看,两位使者回去后,请向你家主公转告本宫的谢意。”
“我家主公对娘娘仰慕已久。以为娘娘实为唐之长孙、前宋之高太后,贤良淑惠,女中尧舜。能为娘娘做些事,实在非常的幸运。娘娘的‘谢’字,实不敢当。”
“贵使不远千里,来我大都,求见本宫,是为何事?”
罗李郎转目,看了看室内众人。刘世民道:“不知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奇氏了然,拍了拍手,侍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只留下了搠思监、朴不花与几个亲信侍卫。奇氏坐在上首,说道:“贵使请讲吧?”
两方五个人,由试探、而挑明,进而讨价还价。一席谈判,直说到入夜才定。
所谓谈判,各有所求的时候,不能太坚决,太坚决难免崩裂。也不能太柔和,太柔和难免吃亏。故此,就需要刚柔并济。正如海东这边,有刘世民唱黑脸,罗李郎唱红脸一样,奇氏一方,也有朴不花唱黑脸,动辄发怒。相比之下,奇氏的总体态度就温柔许多。
随着谈判的深入,刘世民与罗李郎也逐渐了解到了奇氏了真实目的,明白了她为何肯亲自出面相见的原因。
谈判结束,踏着二更的鼓点,他两人走出朴府。夜风习习,满天星光。刘世民殊无大功告成的喜悦,他皱着眉头,道:“万没料到那奇氏,却有如此的要求。罗大人,你说主公会答应么?”
罗李郎摇了摇头,道:“难,难。”
两人忧心沉思,走了一段路,刘世民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又开口,冒出来一句:“罗大人,你还记得咱才到朴不花府上时,与咱们端茶送水的那个丫鬟么?”
“怎么?”
“称得上佳人么?”
“绛唇皓齿,春融雪彩,真美人也。”
“与奇氏比较呢?”
“与奇氏比较?米粒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
刘世民叹道:“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有令人惊讶的野心。奇氏,她不是前宋的高太后,实为今日的武则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