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0 决战
北边的船队行到近处,却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平壤来的海东水师。
倭人海战拿手,陆战不行。高丽的水师可以交给他们对付,攻占江华岛,非得海东军队亲自出手不行。其实,就算倭人陆战也在行,邓舍也绝不会让他们登上江华岛半步的,要让他们占据了此岛,做为据点,以后就麻烦了。
海东来船有三十余艘,皆为一两千石的大海船,总共装载了士卒一千多人。
带队的将领与刘杨见了一面,两人虽非一个系统,但彼此相识,只是正在战时,没空叙旧多说话,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情况,一个自带队去攻打江华岛,一个率倭人水师继续与丽军交战,并巡弋沿海,负责海域安全。
在随后的几天中。
海东步卒顺利攻占了江华岛,倭人水军寻找到了高丽水师的另外两处驻扎地,又进行了两场激烈的海战。果如长野四郎所言,高丽水师毫无斗志,沉船不足二成,余部皆降。高丽王京沿岸,落入了海东的控制。
倭人杀到兴头上,到底难改倭寇的本性,长野四郎的一部甚至登上了陆地,攻占了两个沿海的县城,好生劫掠了一把。
这是后话,不需多提。
水军的捷报一片片传往平壤,步卒的捷报,也紧随而至。
南高丽王京,本高句丽的两座郡县,一个开城,一个松岳郡。高丽太祖的故乡在松岳,他在立国的次年,迁都至此,地跨两郡,改为开州。光宗十一年,改称皇都。成宗十四年,改称开城府。
显宗元年,契丹来侵,开城府遭了兵火,宫阙、民居被尽数毁坏殆尽。随后,历经高丽数朝,现有的宫殿、建筑,大多为重建的。蒙元之后,高丽的国君不再称帝,统统改为王,这皇都自然也就跟着变成了王京。
王京所辖县城甚多,先后周边十数个州县拨给直辖,号为“京畿”。所谓“畿”,指的是邻近国都的地方,“方千里为王畿”。王京的属县范围,没千里那么大,一二百里还是有的,地方不小。
赵过部给平壤发去的几封捷报,内容就是报告的他们在与京畿地区作战过程中的几次胜利。
王京依山而建,前后有凤鸣山、天磨山、蜈蚣山等等许多山峦,环绕周侧,西临礼成江,地势险峻、山川合拢,易守难攻。赵过部尽管出现的宛如天降神兵,毕竟不是真的天兵天将,短日内难以破城。
因此,早在他们出发前的军议上,邓舍就已经集思广益,定下了“先去其羽翼,断其外援,孤立其城,然后三军发动,并力齐攻”的作战方案。
就目前来看,这个方案施行的很顺利。
王京向西,直到大海的沿边州县,已经悉数落入海东军队的手中。王京东边,海东军队也拿下了两三个县城,借助山势、河水,构建了一道防线,以之来断绝东部丽军可能会出现的援助。海东军队的主力在王京北侧。兵法云:围三阙一,王京的四面,只空出了南边。
赵过也没完全地将城南置之不理,派去了几队骑兵,权做监视。
海东军队水陆并进,同时发起了猛攻,高丽王京内部乱成一团。王祺几次接到探马的加急报讯,犹自不敢置信,几疑梦中。堂堂一国,边境的防线竟然如此松懈,叫敌人摸到了鼻子底下,居然还没发现!
高丽王宫。
王祺气得险些晕倒,他面色苍白,又惊又骇,提着宝剑,绕室疾走。每走到一个大臣的旁边,他便会停下脚步,问一句:“敌已在前,卿有何良策?”没一个大臣回答他,事到如今,能有何良策?
他挥舞着宝剑,高声叫道:“城外州县,半数失陷。红贼铁骑,转眼便至,眼见王京危险,我朝养士数百年,至此关头,你们,你们,……”激动的连连咳嗽,急火上升,一口痰卡在了喉咙,他苍白的面色转眼憋的通红。两个随侍小太监,慌忙上前,帮他捶背顺气。
好容易呼吸顺畅,他伸手把小太监推开。
殿上跪着的群臣一个个面如土色、讷讷无言,胆小的至汗流浃背,两股颤栗。王祺连着追问了几遍,得不到半句的回应。惊骇到了极点,人就会歇斯底里。他的惊骇,瞬间转为怒火,握了握手中的宝剑,有一种想要抽出来,拔剑砍人的冲动。
不是没人回答,高丽有才干的文武,不少没在王京,有的正处在东线,与李和尚对峙;有的正率领水军,与南海岸的倭寇鏖战。如洪彦博之流,或者出使未回,或者才出京城,巡视各地,防止地方生乱。
不止精干的官员多不在城中,王京的镇戍军队,也都已经有至少半数调了出去。既无勇将,又缺精卒。而敌人骤然来袭,如之奈何?
金镛、李子春的官衔较低,这会儿见排在前边的大官儿们没有人回答王祺的问话,往前两步,高声奏道:“请我王息怒。请我王毋忧。以臣等之见,来袭的红贼人马不过万人,我城中诸军,虽然调往东线了一部分,尚有诸卫、各班,人马数万,数目远过红贼。
“且我有坚城,彼为客军。王京城中的百姓,也都可以助战。我有此三条优势,谅彼红贼何足虑哉?它虽然来的气势汹汹,并不可怕。只要我王给臣等五千人马,趁其立足未稳,即刻出城,奔袭攻之,定能叫它有来无去!”
王祺问策的时候,没人回答。金镛、李子春主战,立刻有人出来反对。
“万万不可!我城中人马虽尚有数万,多半为才招募的新卒,论起战力,委实不堪一击,绝非红贼百战悍卒的对手。不出城还好,勉强够用来防御。一旦出城,与贼野战。那便是以我之短,迎敌之长,这与自蹈死路有何区别?”
“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金大人、李大人所说的我之三条优势,倒是不错。我军之长,在有坚城。红贼之短,在为客军。我城中粮储丰盈。眼下之策,唯以坚守为上,切切不可贸然出击,自损实力。臣以为,只要我王京能坚守个旬日一月,红贼定然不战自退。”
“为何?”
“红贼远来,粮草补给困难,此其一。王京受困,四方勤王之师,旬月内必至,此其二。”
又一个大臣出列奏道:“全大人之言,臣不敢苟同。”
王祺问道:“怎么?”
“昨天沿海传来军报。海东与倭人联手,数日前,江华岛已经被红贼攻占。我军水师大败。现在,西边海域,举目尽为海东与倭人的水师,沿海一线州县,也已经悉数落入贼手。平壤的补给船队源源不断,通过西海岸,随时可以补充我面前之敌。
“这些情况,我王又不是不知道。请问我王,如此形势,王京该如何坚守?”
“战,战不的。守,守不成。”
王祺终于难耐怒气,拔剑出鞘,狠狠砍斫在大殿上的柱子上。他养尊处优惯了的,没多少力气,接连砍了几剑,就已经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大汗,也不知道是累的,抑或气的,又或者惊吓出来的。
他提着宝剑,逼视诸臣,质问道:“又不让战,又不能守。该怎样?该怎么样?”
大臣们彼此视线交流,刚才回答的他那人鼓起勇气,说道:“臣以为,上策,当走。”
往年因倭寇来袭,逼近京畿,王京曾有几度戒严,危急的时候,王祺也不是没有过逃入江华岛的打算。可就这么走了?未免不甘。何况,如今江华岛已然落入了海东的手中,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了?
“可去汉阳府。”
汉阳,即汉城。在王京的南边。高丽显宗时,契丹人来袭,显宗就曾经难逃汉阳,升为南京,作为临时的都城与陪都,与西京平壤、东京庆州,并称为“小三京”。后来,庆州取消了京号,但汉阳一直作为陪都没有改变。
王祺良久无言。
诸臣大气不敢出,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殿外微雨渺渺,春风吹动林木,树叶沙沙。透过树叶,可以隐约看到,远远的竹林里,一只豢养的仙鹤,漫步池塘岸边,悠闲自若的啄了啄洁白的羽毛,曲项鸣叫。
王祺蓦然感到了一股伤感,他的怒火、他的无奈、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就这么的,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斜风细雨,春意渐浓。
他四顾茫然,手中的宝剑“嘡啷”坠地。他听见仙鹤了鸣叫,他闭上眼,嗅到满苑的花香。他好名花,分的出来,这是金达莱的香味,那是茶花。随风飘落的是杏花,清淡若有若无的,则为水中的君子兰。
他努力地仰起头,不想让臣子们看到,有两滴泪水,顺着他的面孔淌下。这是他登上王位的第九个年头了,不到一年,他丢了半壁江山,而如今,连王京也难以保住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或许,他已经不会再有下一个明年。
他喃喃自语,他忽然想到了一句唐诗,他轻声地吟诵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殿上群臣,无不面现羞惭。金镛、李子春等人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不分文官武将,咚咚咚的叩头不已。金镛昂首慨然,说道:“臣不才,得我王恩泽优渥,过蒙拔擢。今当红贼,竟无一策,实在愧对我王。请三尺剑,引五千卒,即出城为我王先锋,与贼决战,护我王出城。”
城头炮响,如雷滚滚。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蹭了满身的泥水,浑然不顾,闯入殿中:“大王!大事不好了,北城门,北城门,北城门红贼攻势骤剧,险险欲破!”
金镛挺身而起:“我王,请速做准备,臣这就送你出城。
仓皇之下,“你”字都说出来了。诸臣,包括王祺在内,却都没有注意到。李子春随着跃起,抢为先锋。
在这城破的前夕,王祺反而镇定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拾起来掉在地上宝剑,交给金镛:“带孤此剑,城中戍军,统交你指挥。……李卿,你不必去,即刻点齐内巡检并及扈卫诸军,随时准备随孤出城。”
金镛接剑,转身待去,迎面与又一个来报信的太监撞在一处。
他闪开两步,站的稳当。那太监跌倒地上,来不及爬起来,颤声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南城门,南城门。”
“南城门怎样?”
“西边海上来了一彪红贼,不知何时,围住了南城门!”
四面城门被围,插翅难飞。众人心中明白,这是海东将要发起总攻的先兆。金镛、李子春临危不惧,向王祺一行礼,分别大踏步地出殿而去。城门既然被围,便杀出一条血路。两个人的心中,都暗下决心:报王恩的时候到了。
“尔等诸卿,也退下去吧。各回本府,做好与孤一起出城的预备。”
王祺平静地看着臣子们跪拜退去,他偷偷擦干了泪水,和颜悦色,对随侍的小太监说道:“去后边宫里,通知王后,就说,孤要去汉阳看看,请她快做准备。……,你们,你们要想跟孤一起去的,也尽早去准备收拾吧。”
“大王,……”小太监哽咽不止。
“哭甚么?汉阳好地方,山清水秀,你们肯定没去过。此间乐,何思蜀?哈哈。”
王祺撩起衣襟,回身坐入王座。几个太监分别出去给王后、妃子们报信,宽广、幽暗的大殿上,除了他,再无旁人。
他呆呆地坐了会儿,遥望竹林、仙鹤,静听雨声。习习的凉风,一阵阵的吹入殿内,带入花香缭绕。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往昔,过往的岁月从各个久已积满灰尘的角落里,翻腾出来。他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没有过这样悠然的时候。
少年时,宿卫元宫;二十岁,登上王位。每日奔波操劳,夜夜连睡觉都不得安宁。到头来,换到了什么?高丽佛法甚盛,他登基之初,就仿蒙元的国师制度,封了一位和尚做王师,颇受佛法的影响。
他没有焦点的眼神,穿透了雨幕,飘游苍穹之下,大地之上。他追忆往昔,他不觉惘然。他所争取的,他所拼搏的,他所拥有的,以及他想要拥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看来,尽然虚无缥缈,“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恍然间,他自失一笑,似乎在笑他自己,俨然如得道的高僧,竟似看透了这三千的红尘。他随手操起王座边儿的胡琴,放在翘起的腿上,拉响了琴弦。胡琴的声音,幽怨而哀伤,悠悠传出殿外,混入雨中。
万籁俱寂,琴声凄凉。
他这胡琴,一拉就是一整天,从早到晚。其间,接到了三次宫外的军报,第一次,金镛阵亡。第二次,李子春接替金镛的指挥不久,亦然阵亡。第三次,守军哗变,有人打开了北城门,放入了海东的军队。
千军万马入城,乘夜而来,无边无际的火把,涌入王宫。
宫中的侍卫、太监、宫女,逃了个一干二净。很快,一支数百人的先锋,冲入了大殿之中。火把、盔甲,血污、兴奋,与雨声花香,交融一起。成百上千的刀枪,闪烁冰冷的光芒,围了他在中央。
他身着王袍,高座王座,他害怕么?他不知道。他的手在颤抖,胡琴的乐声,却倔强的依然在响着。或许,这是他仅剩下来的,王者的自尊了吧?
海东军中,一条汉子跃出,穿着小卒的服色,好几个百户官,对他都恭敬有加。他挺着长戈,迎着高丽王挺身直立,喝道:“呔!兀那贼王,叫你听的清楚,今日擒你者,海东大将军麾下,走卒郭从龙是也。”
是役,郭从龙横戈跳荡,第一个冲上王京城头。战罢取出身上所中之箭矢,箭簇重达数斤。
——
1,胡琴。
即二胡。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1 报捷
王京沦陷,邓舍露布海东。
海东、辽东的千里大地上,处处喜气洋洋。赵过、杨万虎不负众望,率精卒,深入敌后,九战九捷,生擒高丽王。自邓舍起兵以来,诸将所立的功劳,未有大过于此者。果真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平壤。
行省的各级衙门里,匆匆忙忙的官员们进出不断。汉人与丽人,在外表上没甚么区别,但此时此刻,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却可以分明地猜测出他们的族种。
脚步轻快、兴高采烈的,定为汉人。点头哈腰,比汉人还高兴,往昔的阿谀,而今又加了几分的,则为渤海、女真,以及一部分主动投降的高丽人,比如江东崔备这样的。强颜欢笑,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却时不时会无缘无故、郁郁叹息的,不用说,肯定是仍有良知,知道羞耻的一部分高丽降官了。
人间百相,当此高丽国破之际,于各色人等的脸上,可谓表现的淋漓尽致。
由行省衙门出来,缓步平壤城中。
王京一战,打了将近十天,此时已经步入三月。树木青翠,杨柳倒垂,街道上人潮人海,每一座酒楼、茶坊,包括商铺,门前都是张灯结彩。这样的大捷,平壤府衙门自然不会不做庆贺,组织了一场场的集会。
邓舍亲批,借出来军中的小校场,给其使用,计划要放十天的大戏。
各处勾栏瓦肆,敲锣打鼓,唱歌的、卖艺的、玩儿杂耍的,热热闹闹,聚集一处。高高的搭台上,经过培训的说书先生们,绘声绘色,讲述赵过怎样怎样的料敌如神、杨万虎怎样怎样的如虎下山、方米罕怎样怎样的山口杀寇,郭从龙怎样怎样的首破王城。
平壤为海东所有,已经将近一年。
在这一年中,邓舍分土地、减赋税,办学校,劝农桑,修道路、开水渠,鼓励商业、发展生产,在城市里建立*店,在乡村中建立合作社。可以这么说,他的政策,兼顾了各个阶层的利益,尤其处在底层的劳苦百姓得利最多,日子过的要远比在高丽王治下时好上太多。
而且,在这一年中,邓舍不遗余力地宣扬汉、丽一家的概念,从事实出发,指出蒙元与高丽王的压迫,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这就隐隐有“阶级斗争”的意思了,以此来转移普通百姓的视线,转化矛盾的焦点。
不过,他深切的知道,在当前的条件下,要想维护政权,就绝不能没有地主阶级及文人阶层的支持与拥护。所以,他并没有把这层意思彻底说透。
其实,历朝历代,造反者往往会说“朝廷无道”,自居“顺应天命”。这个“朝廷无道”,表面上理解就是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可为什么民不聊生呢?造反者以顺应天命的身份,代表不聊生的百姓,与上层统治阶级进行斗争,往本质上看,隐约也有点阶级斗争的意味。争民心,说白了,就是争阶级、争阶层,争夺不同阶级、阶层的拥护与支持。
只不过因为民智未开,再加上经济条件的限制,故此,斗争完了,胜利了,顶多,换一批功臣元勋,拉了前朝皇帝下马,换一个新皇帝上位,换汤不换药。
邓舍的宣传与具体的施政,一个是精神,一个是物质,两头其下,效果显著。特别平壤、双城两地,地位重要,向来是他宣传与施政的重中之重,攻取王京的消息一传出来,上街庆贺的百姓中,十成中至少有六成,是真心实意高兴的。
南边城门外,来了一支十数骑的队伍。
平日里,经常有类似的小队出入城门,或者是出城巡逻的,或者是巡逻回来的。可这支小队与他们相比,却截然不同。如果有懂得海东军制的人看到,他就会看的出来,这一支才十几个人的小队伍里边,百户以上的军官,就有七八个。
走在最前边的那人,身量瘦小,全幅披挂,赫然竟是一个元帅。他身后随了两个千户。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官职最低的,大约得数随在那元帅左右的两个九夫长了。可从那元帅对待他两人随意不失亲切的神态来看,看的出来,这两个九夫长,显然为他的亲兵。
宰相门前七品官,元帅的亲兵队长,怎么着也能比得上一个副百户了。
一行人进了城门。
虽说在邓舍改变军制之后,野战的部队与戍卫的军队,基本上已经分开,形成了两个系统。但是,它们两者与以耕种为主的屯田军毕竟不同,依然同属正规的编制,彼此的军服、身份标识还是完全一样的。
门卒吓了一跳,元帅这等人,可不是说见到就能见到的。
海东的军中,阶级之法森严。下级见到上级,不分归属,必须行礼。二十多个门卒哗啦啦跪倒一片,城门后边转出个百户,往前迎接。这百户可能有残疾,走路不太稳当,一瘸一拐,三两步迎上来,拜倒在地。
这一路行来,经过好几个城池,类似的情况,众人见的多了。随那元帅一起的,有一个千户按照惯例上前,打算叫他们免礼起身。
没料到,从来不理会这等小事的那个元帅,却一偏腿儿,跃下马来,虎虎生风地走到跪拜百户的面前,亲手扶了他起来,笑道:“朱十三,见着俺,还用的着这么多礼?你个鸟货!跟谁学的这些玩意儿,快快给俺起来罢。”
那百户一直没敢抬头,听着声音熟悉,仰起脸,揉了揉眼,又惊又喜,顺着杨万虎的手劲儿,站了起来,叫道:“哥哥!怎么是你?……,哎呀,不该叫哥哥,应该叫杨元帅,杨大人了。”伸出手来,大概想锤那杨元帅两下,以表示亲热,未及肩膀,又缩了回去。
杨元帅哈哈大笑,抓住他的手,嘲笑道:“鼎鼎大名的朱大胆,胆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拳头,给他来了两下。
百户呵呵傻笑。
这元帅,正是杨万虎。攻占王京,他打的先锋,南城门便是他的主攻阵地。当其时也,炮火连天,矢石如雨,他秉承一贯的作风,脱了个赤条条,亲自上阵,冲锋前线,一举破城,又立了一个首功。
先前传回平壤的捷报,是八百里加急的一个简要告捷。杨万虎这次,带回来的是正式的报捷军文,并及各部将士的功劳簿。
看守城门的百户,原本与他为旧相识。当初,杨万虎、陈牌子引了数百流人投奔邓舍,这个百户朱十三,正为其中的一个。后来,辽东一战中负了伤,落了个残疾。依照海东制度,凡立有大功的,战场上受了残疾,可以退伍,想去地方的,安排到地方;想回家乡的,赏赐银钱。
朱十三,绰号朱大胆,可见其作战的勇猛。几次作战中,他立了不少功劳,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四次,非常了得。
他的家乡在四川,回不去。他也不想去地方,当个社长、甲生、衙门的文书官吏,何如上阵杀敌来的爽利?刚好,他的腿伤不是很严重,不影响日常行走,或许不能野战,守个城门什么的,还是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他走了杨万虎、陈牌子的路子,得到邓舍的特别容情,由野战部队,调入了镇戍部队,做了一个百户。
朱十三起初的惊喜过去,拘谨了很多,他道:“俺听司万户言,王京虽陷,南高丽的战事并未停止。元帅怎么回来了?敢不是?……,”他升起一个猜测,不敢置信,说道,“敢不是南高丽已经全部平定?”
“南高丽少说也有千里之地,哪儿能平定的这么快呢?王京一下,周近的郡县,京畿地区,的确大多已经投降。较远的一些地方,还有负隅顽抗的。我前部军马只有万人,不足发动最后的攻势,目前全军停驻在王京一带,静等文将军的后续部队跟上。俺此次,是奉赵将军之命,回来面见主公的。”
朱十三明白过来,了然地说道:“元帅肯定又立了大功。赵将军派您回来面见大将军,摆明了在讨大将军的喜欢,为元帅您邀功请赏。”
凯旋归还,面见主公,上告捷报。这是一等一的美差。赵过军中猛将无数,为什么不派别人?一来杨万虎功劳最大,二来邓舍喜欢他的勇猛,的确就像朱十三所说的,有讨邓舍喜欢的意思。
杨万虎矜持地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城中锣鼓喧天,他抬头看了眼,问道:“城中为何如此热闹?”
“都在庆祝我军胜利攻占王京。”
“噢?”
“百姓们高兴坏了。从前天开始,这平壤城里,就没安静过。男男女女,成群结队的。昨儿个,俺没当值,街上一转悠,嚯,不但年轻人,好家伙,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上了街了,那嘴咧着笑的,喇叭花似的。”
杨万虎听着,成就感油然而生。生而为人,不管身处何方,都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希望听到别人的赞扬。做为军人,在前线打仗,凯旋归来,举城欢庆。何等的荣誉,何等的自豪。
朱十三凑趣,接着说道:“元帅您不知道,赵将军与您大破王京的事儿,都被编成书了。不信您往小校场去看看,专有一块儿地,就说这书。围着听的百姓,人山人海。就在昨儿,俺还在街上听见,有人拿说书先生的话夸您呢。”
“说什么了?”
“有的说您是星宿下凡,有的说您上一辈子,是头吊睛白额大虫。还说您出生的晚上,星移斗转,蔽日遮天。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杨万虎经过军官教导团的培训,识得了几个字,书却是一本没读过的,他摇了摇头,问道:“甚么意思?”
“说书先生说,这句话是姜太公说的。天发杀机,星移斗转,蔽日遮天。说元帅大人您,天杀星下凡。”
杨万虎呆了呆,左右军官们齐声大笑。他再也忍不住笑容,痛痛快快笑了几声,志得意满,翻身上马,说道:“朱大胆,好你个小子,不止胆子变得小了,说话也这般的油嘴滑舌。俺且先去面见主公,待闲了,寻你喝酒!”
马鞭轻轻一点,绝尘而去。
城中的主干道,中间行车马,两边走行人。车马与行人道的中间,有一条可容两马并行的窄窄过道,过道用石板铺成,两侧有砖石象征性地垒出分界限。街上行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走这条过道的。因为,这是邓舍为军情来往所设置的快道,凡在战时,不许百姓占用,官员也不成,专供有急报的信使使用。
街道上人潮拥挤,杨万虎等人不耐等待,拨转马头,进入了这条小道。
十几匹战马奔驰石板路上,马蹄踏出的声响,融入人声嘈杂的街道,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要非注意,没几个人能听的到。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一行人,奔过的地方,人声渐低。
无数道目光投过来,百姓们窃窃私语。
有机灵的,猜出了他们的身份,高声叫道:“军爷,从开城府来的么?”
杨万虎抿着嘴,跟没听到似的,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只管催马前行。他不说话,别的军官当然也不会说话。万众瞩目之下,十几个人自觉、不自觉地拿出了最好的状态,龙精虎猛,耀武扬威。
一个亲兵一边紧随着杨万虎奔驰,一边自马鞍上取下一面军旗,猛力一抖,丈余长的红旗迎风飒飒,对应路边的两排绿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晃眼的令人不敢直视。
红旗上,一行黑字。
有认字的百姓,念了出来:“王京安辽都指挥司,都指挥使杨。”
安辽都指挥司,是杨万虎所率部队的番号。前边冠以“王京”,表示第一个攻入王京的,便是他们这支队伍。这是一项新的军队政策。邓舍许诺,凡此以后,攻克坚城、战功卓越的部队,可以将其所克城池之名,授予之,做为部队的美称。
这个举措,能更好的给军人以荣誉感,加强军队的凝聚力。杨万虎部,首先得此殊荣。
赵过带去打王京的一万人前部,聚集了海东各军的菁华。与杨万虎一起回来的十来个军官,并非全是安辽都指挥司的人,各军所属的都有。他们见到此景,有样学样,也跟着纷纷打出本部的旗帜。
红巾尚赤,他们打出来的全是红旗,或高或低,有大有小。十数面旗帜,前后相接,宛如一条火龙,乘风而驰,行在喧闹、拥挤的街道上。百姓们看的目瞪口呆,顿时间,他们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远处,小校场里,一阵婉转的歌声,伴着春风,飘扬过来:“海东天,蓝蓝天。海东的百姓好喜欢。”
歌声悠扬,回荡平壤的上空。
——
1,一等、二等、三等功。
按照宋的军法:“将校临阵被伤,有能救免者,一等赐。”“临阵或斫营,生擒贼,每一人,功二等,赐绢两匹、钱六贯”“杀贼,斩一级者,功三等,赐绢一匹、钱三贯。”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2 述志
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
杨万虎面见邓舍,奉上告捷文书。邓舍果然大喜,当日夜间,举办酒宴,海东文武官员,三品以上,悉数出席。
杨万虎“都指挥使”的官衔,与万户相仿,是为三品,加翼元帅府元帅位,可升半格,从二品。前来赴宴的官员,从二品以上的,有好几个,类似姚好古、洪继勋都是正二品的高职,他本来没资格坐在前边。
邓舍遵循双城旧例,拉了他,坐上主席,就挨近在自己的身边。对他如此礼遇,除了因他立有大功,更因他代表的赵过所部。
洪、姚居前,群臣起立,第一杯酒,先敬邓舍。洪继勋上祝酒辞:“今我大军,奔袭千里,一鼓而破敌国之都城,擒其王,获其后。有诸将之勇,有群臣之谋。但是,功劳最大的,还是主公。要没有主公的英明神武、赏罚严明,就没有诸将的勇敢;要没有主公的运筹帷幄、兼听则明,群臣的出谋划策,便无英武之地。
“观彼中原豪杰,彼此攻伐,看似气焰涨天,但是能如主公这样,擒获一国的国君,让他匍匐脚下的,一个也没有。今得高丽,主公之名、主公之威,必将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臣等,为主公贺。”
洪继勋说的很中肯,没有把所有的功劳都说成是邓舍的,点出了其中有文臣武将们的出谋划策、浴血奋战。要换了个别人来说,当此大捷,绝不会如此,少不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上去,岂会止“英明神武”四个字简单概括的?这也是洪继勋的性格使然,要让他如吴鹤年这些人一样溜须拍马,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邓舍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笑道:“能得王京,我当然有功劳。”
他很少说笑话,群臣急忙捧场,发出点笑声,笑了会儿。
邓舍神色一正,接着说道:“此战虽胜,高丽未平。诸公,不可骄傲,更不可懈怠。只要诸位能精诚团结,这次的胜利,对我海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杯酒,大家一起饮了!你们为我贺,我也为你们贺。哈哈。”
君臣相得,如鱼得水。
众人饮了第一杯酒。第二杯酒,当敬主要的功臣。邓舍亲手给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斟上满杯,请他们饮了。接着第三杯酒,敬前线征战的将士,由杨万虎等几个回来的军官代表喝下。——报捷的军官们,邓舍特别放宽,也允许了他们参加酒宴。
酒过三杯,邓舍拍了拍手。
堂外转出一班女乐,鼓瑟吹笙,歌舞大作。数个侍卫捧了几样物事,列队上堂,一一摆在地上。
众人只觉香气浮动,抬眼看去,却是几盆杜鹃花。一树树花朵锦簇,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红的又分深红与淡红,放在一起,姹紫嫣红。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如彩虹霞光。花芳馥郁,争奇斗艳。
邓舍笑道:“这几盆杜鹃,赵将军特命人送来的,采自高丽王的后宫花苑之中。洪先生曾说过,待王京破日,系彼国君于座下,共赏名花于良宵。豪情壮志可嘉,文人雅趣可品。高丽王暂时送不来,洪先生,先与这几盆杜鹃,聊以助兴吧。”
春风沉醉,其乐融融。
数千里地的高丽,只有一个王。比大熊猫还要珍稀。得一个高丽王,何止价值连城。他的王位,与中原那些自立为王的割据势力又大不相同,传承数百年了,如果说中国的皇帝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那么高丽王怎么着也算是血统高贵的蛟子蛟孙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群臣怎会不兴奋?别的不说,就凭“生擒敌君”这一条,就实在千载难逢。在座的诸人,必然青史留名。读书人,重视这个。这场夜宴,日后没准儿,还会被写入史书呢。
想到此处,有些官员就比较拘束了,害怕失礼,落个笑柄出去,未免难堪。邓舍洒目一看,对他们的心思,略微有所了解,暗中一笑,袖子里抻出拳头,叫杨万虎,道:“横刀立马,唯我杨大将军。来,来,来。咱俩行个酒令,划上两拳,瞧瞧究竟谁胜谁负?”
杨万虎没读书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辞让了两句,耐不住邓舍的坚持,两个人吆五喝六,猜了起来。
诸人凑趣观看,有人自告奋勇,来做仲裁。杨万虎性子倨傲归倨傲,人不傻,没蠢到真的豁出全力与邓舍拇战交锋的地步,心有顾忌,气势上先就输了三分。两人拳来指去,转眼间,杨万虎连输三杯。
姚好古等人哄堂喝彩。
邓舍自知胜之不武,哈哈一笑,撵了众人,道:“猜枚划拳,得有杀气。你们这些读书人,玩儿不来的。且去,那边厢有酒牌、筹令。今日盛会,虽无兰亭曲水流觞之雅,但规模尤其过之。诸公,……,不醉不归!”
丝竹歌舞,满堂皆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邓舍灌着杨万虎喝了不少,饶他量大,有些吃不消了。烛光跳动,焰苗映出他满面的酡红。人喝酒,有的上脸,面色发红;有的不上脸,越喝脸越白。这与生气的道理是一样的,发怒而面红,是为血怒,发怒而面青,是为筋怒,发怒而面白,是为骨怒。
邓舍带点醉意,指点杨万虎,笑道:“真不愧我的大将军,有血怒之勇。”
他推开酒杯,抽出短剑,屈指往剑刃上弹了一弹,说道,“自我登丞相位,此剑收藏已久。每当夜深,常闻壁上匣中吟。你今日送来捷报,我心甚喜。可惜,可叹,我不能亲临前阵,杀敌溃营。”倒转宝剑,递给杨万虎,“红粉与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柄剑,就送给你罢。”
他此为故技重施,当众送剑,与早先阅兵场上,赠铁枪与张歹儿如出一辙。虽然如此,杨万虎喜出望外,他跪拜磕头,双手接过宝剑。
邓舍扶了他起来,温言说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怒,流血漂橹。这宝剑与你,你临阵杀敌,便如我在。日后行兵用事,需得加倍小心,不可使得此剑落入敌手,玷污了我海东的威名。”
赞许的同时,不忘提醒。所谓有褒有抑,邓舍用心良苦。谆谆之言,非真爱其才之人,不能说出。
杨万虎激动不已,不知该如何表达,道:“请大将军放心。人在剑在。末将誓死,不辱大将军的威名。”
邓舍鼓励地笑了笑,帮他把宝剑佩戴身上,示意他回来座位,两人闲谈几句。他转开话题,问道:“当日攻破王京,生擒丽王。我听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便是你。那高丽王,当时的模样怎样?有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回主公。头一个见到高丽王的,却不是末将。最早突入王宫的,乃末将所部之先锋,方米罕、郭从龙等人。”
赵过在捷报上,早把攻克王京、生擒丽王的过程说的清清楚楚。方米罕、郭从龙既为杨万虎的部曲,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是杨万虎,也不为错。难的杨万虎这般实诚,邓舍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末将到宫中的时候,郭从龙等已经把高丽王拿下了王座。他倒没说什么话,见了末将,只是反反复复地嘟哝一句着甚么‘梦幻泡影,电光和露’的,似乎是句佛经,抱着他的胡琴,死不放手。赵将军特命,就把胡琴与了他,没有再要。”
“电光泡影?”
这回答太出人意料,邓舍本以为,高丽王不说横剑自刎,以身殉国,至少会痛斥大骂几句。要没胆子,大可一言不发,如果懦弱,痛哭求饶也不奇怪。搞了半天,只有一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他喃喃重复几遍,稍稍体会到了高丽王的心情。
当失望到了极点,往昔奋斗的目标,到最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呕心沥血,半世做为,尽数负了东流。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除了发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又能怎样呢?
邓舍,他对高丽王的心态,可以给以理解,却不以为然。
他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他应关铎之召,入了辽阳。关铎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半年过去了,许多物是人非,然而,那场夜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犹自记得,关铎问诸将之志,亦曾问到自己。无奈,他那会儿醉了,说的甚么,全然忘记。
因这高丽王看破红尘的念想引起,邓舍突然对那天自己的回答,很感兴趣。
方补真官居治书侍御史,刚好正三品,今夜也在席上。邓舍记得,那一晚,他也在现场。邓舍拍了拍案几,招手唤他过来。方补真小步走到近前,他是御史,有就纠风纪的职责,没敢喝多,保持着清醒。
“拾阙。我且问你,那一晚,辽阳夜宴,关平章问志。我怎么回答的?”
方补真愕然,半年前的事儿,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他对邓舍那夜的回答,印象深刻,想也不想,脱口说道:“主公当时大醉,回答了两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邓舍没丝毫的印象。这个答案,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苍茫大地,问谁主沉浮?细细想来,半年前,他北有高丽之敌,西有关铎之压,立足海东未稳,前路茫茫,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正在情理之中。短短九个字,既表现出了对天命的敬畏,又暗藏蕴有奋起相争、不甘听从摆布的斗志。与高丽王消极、逃避的态度相比,高下立判。
方补真道:“主公天资英才,非常人可比。问大地谁主沉浮,志向远大。今王京大胜,唯盼主公不可骄傲,再接再厉。”
他瞥了杨万虎眼,有心谏言邓舍,不该忘了身份,与臣子豁拳戏闹,看邓舍有了三分酒意,晓得现在不是时候,忍住没说。且等明日邓舍酒醒了,再做进谏,他心里边打起了腹稿,到时候该怎么上言。
姚好古便坐在邓舍一侧,探过身子,拨了方补真一下,笑道:“方夫子,今夜欢宴,你就暂时收了你那呆板嘴脸罢。主公难得高兴一回,你不要扫兴。过来,咱与你喝上两杯。”要论为臣之道,方补真不如姚好古远甚。
邓舍一笑,转望堂上。
堂上文武,正酒兴方酣。有的依在侍女身上,微闭双目,欣赏鼓乐,一手伴着乐声,击打节拍。有的解开铠甲,捋起袖子,踏在椅上,与对手嚷叫划拳。有的不胜酒力,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洪继勋格外与众不同,拈着折扇,绕着那几盆杜鹃,正自欣赏。喧哗、两个婢女膝行跟随在他的身后,高高奉起酒盘,他时不时停下步子,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热闹的堂上,只有他没穿官袍,一袭白衣,轻带缓行,显得颇为潇洒出尘。
邓舍指着他,对姚好古说道:“说到夫子,洪先生才是真的夫子。”他带点调笑,叫洪继勋的名字,问道,“洪夫子,洪夫子,伴美赏花,不可无诗。可有佳句了么?且吟来,伴我下酒。”
洪继勋转身,长长一揖,道:“佳句未曾有。臣观此花,欢喜之余,多有忧伤。”
“为何?”
“昔在双城,臣的父亲喜好此花,家中种植了不少的金达莱。”他指了指一侧紫色的那树杜鹃,“其中,便有此种,尤为珍贵。每逢春夜,臣父往往流连花下,月下饮酒,通宵达旦。臣时方年幼,匆匆十数年过去,家父已然弃世,而今想来,难免伤感。”
邓舍的笑容慢慢凝滞。
其它人没在意他们的对话,豁拳、猜枚的那两个人声音极大。这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出身。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品味着洪继勋睹物思人的伤感,邓舍不由想起了他的义父及他在这一世上的父亲、家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好容易功成名就,过了艰难求生的时候,欲尽孝于膝下,却没了机会。
邓舍揪然不乐,推案起身。由邓三的音容笑貌,他又想及,邓三阵亡时,他收拾邓三的骨殖,发誓要送还故乡,让他叶落归根。这誓言,至今未能实现。他自小从军,南征北战,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
他的亲人,他的故乡。他想道:“我的亲人在哪里呢?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他不止想念邓三与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的亲人,他不止想念故乡。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亲人,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故乡。生于兹,长于兹,那山,那水,那土,而今,连去看一眼,都成为奢望。
他心有所感,怅然吟诵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海东军中,高层里辽东人不多,每逢佳节倍思亲,大胜之余,想念家乡与亲人,最正常不过的了。闻听邓舍慷慨沉郁的语调,宴席上欢快的气氛,不由为之一静。划拳的放下了拳头,听乐的睁开了眼睛,睡着的梦中醒来,每一个人,都望向了邓舍。
堂上,悄然无声。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的家中没有亲人,谁的家中没有老小,谁的心中又没有牵挂呢?也许兵荒马乱的,家中早已无人,可越是无人,对比往日的欢乐,难免越引得人惆怅伤感。
杨万虎从军前,已经做了好几年的流人,家乡尚有老母,一直不得相见,酒劲儿上来,泪水潸然。
邓舍说道:“诸君。你们从我起兵,时间长的,将近十年了。时间短的,也有数年、年余。每日征伐疆场,多少手足埋骨他乡。旧日之袍泽,十不存半。时当今日,功成名就。家中的父母妻儿,你们可想念么?”
众人默然,神色不同,都沉浸入了往事。
姚好古道:“臣家中有妻,当年舍家、投笔从戎的时候,孩儿已经有三岁了。屈指算来,四五年过去。臣若今日回家,我那孩儿,恐怕都会不认识我了。五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怎么会不想家呢?”
杨万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道:“末将不孝,六年没见过家中的老母亲了。主公,主公,有一句话,末将一直想说,只是一直不敢提起,怕您误以为末将起了别样的心思。待南高丽战事完了,求主公给末将放几天的假,末将想回去,接了老母亲来。”
治国当以忠孝,自古忠臣出孝子。邓舍赞赏的拍了拍他,转问别人,道:“你们呢?家中有亲人的,想把他们接来么?”
谁不想?可是处处兵火,有的人家乡离此千里之远,道路阻隔,怎么接?人人都是此念,半晌没人开口。有人说道:“如今烽火四起,道路不宁。路上若有个闪失,反为不美。臣等,有此心,而无此力。”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富贵不能养亲,为人子无法承欢膝下。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人何以堪,人何以堪!”
众人都喝了酒,几分酒力冲头,多半泪下涕泣。
洪继勋又与他们不同,慨然说道:“长袖成歌杯酒间,对天邀月,人生几何?大丈夫生长天地间,一报国恩,二报亲恩。诸公,欲报亲恩,当戮力勇进,事非不可为。何至做楚囚对泣?”
“先生何出此言?”
“主公有十万虎贲,莫说诸位的家眷亲人,天下何处去不的?烽火四起,就把那烽火灭了;道路不宁,就把那道路打通。如此,既报主恩,又报亲恩。十万众当纵横天下,大丈夫应意气风发。”
他立在堂中,睥睨左右,皎然不群,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杨万虎热血澎湃,短剑出鞘,插在地上:“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群臣拜倒:“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邓舍举起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
1,蛟子蛟孙。
周朝就有“天子五爪,诸侯四爪,大夫三爪”的说法。就是说,五爪金龙,是天子的规格,诸侯王的规格,可用四爪之龙。蛟龙,即为四爪。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3 铁壁
次日,邓舍召见杨万虎,详细询问南高丽的军情。
海东诸部的进展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赵过控制了京畿地区。第二,西线的文华国部,一路上势如破竹,预计十天内,便可抵达王京。第三,因为南高丽的军队多数集中在东线,故此李和尚部的阻力最大。尽管如此,但是一来,因为高丽王被擒,丽军军心动摇,军无斗志,二来有文华国、赵过的遥相呼应,颇助长声势。因此,李和尚部的进展也并不是太慢,十几天里,已经连克了三四座县城。
南高丽各地的情形是这样的:
最初的混乱过后,驻守各地的重臣、宗室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趁海东军队还没会师、赵过部立足未稳的机会,立即召集军队,打出勤王的旗号,发起反攻,克复王京。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眼下海东军队声威正盛,而高丽的主力都被李和尚部吸引住了,南部的全罗、庆尚诸道,又因为受到倭寇的骚扰而自顾不暇。单凭那些仓促召集起来的新军,缺少训练,没有经验,显然绝非海东的对手,即便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打王京,恐怕也是送死的成分大些。
同时,既然高丽王已经落入敌手,蛇无头不行,故而,他们提议,应该重新拥立一个新王,以之为号召,从而凝聚溃散的军心,先保住全罗、庆尚诸道的安稳,随后再说克复王京的事儿。
这两派,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针锋相对,没有缓和的余地。可以预想,在海东军队万众一心,快速推进的形势之下,他们彼此的争吵,除了只能造成内部的分裂,更进一步地弱化其仅存实力之外,别无一点用处。
赵过的简报中,还专门提到了倭人。结合早先刘杨发来的密报,倭寇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赵过攻克王京之后不久,长野四郎与藤光秀即率大队南下,加入了倭寇偏师与高丽水军主力的战斗之中。倭寇在水战上的确有一套,尤其是松浦党,在倭国那都是鼎鼎大名的。不灭高丽水军,就无法得到全罗道与耽罗等岛,牵涉到自身的利益,他们的作战也十分凶猛。大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了。
对此,刘杨分析道:
“目前倭人之军中,不止有倭寇,亦有肥前松浦党本部的参与。他们之所以能在与高丽水军的战斗中数战数捷,不乏有此原因的成分在内。且,根据末将的观察,其军中水卒之外,最近步卒尤多,南部海域的许多小岛,已经被其占据。
“长野四郎日渐骄恣,渐不可控制。该如何应对,请主公早做筹划。”
该如何应对?邓舍不需筹划,早有准备。只是现在时候不到,暂且隐忍不发。在了解过南高丽的具体情况以后,邓舍稍微调整了一下原定的部署。做出了相应的对策。
他命令,首先,李和尚部务必将面前之高丽主力牢牢吸引住。其次,文华国部应加快进攻速度,迅速打通与王京的道路,随后,不必南下,即转往东线,配合李和尚部,把高丽主力完全包围,争取全歼之。
同时,赵过部必须将京畿地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如果有丽军来犯,只许守,不许攻。等文华国部歼灭了东线之高丽主力后,可以再度南下,围城打援。这样,高丽的主力一灭、主战派一灭,南部诸道就基本没什么实力了,指日可定。
总的态势上来说,海东军队完全占据了上风,形势一片大好。
邓舍的视线,转往了辽东。
与在南高丽的捷报频传、所向披靡不同,辽阳、闾阳、辽西三线的海东军队,都正处在苦战之中。虽然姚好古搭上了上都的线,通过使者说服了程思忠,但毕竟上都距离辽阳很远,中间还要经过一段蒙元控制区,目前他的增援部队还没有到达。
关北的女真骑兵,几天前刚过了鸭绿江。大约受此刺激,纳哈出尽管没放他们在眼里,还是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他之前打过一次辽阳,地形很熟悉。辽阳城中人马不多,陈虎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潘诚得了沈阳方面粮草、军械的支援,集中全力,日夜攻打闾阳不息。他这是想要打通去辽西的道路。如果闾阳被他攻占,那么义州等地的辽西防线,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一旦辽西失守,让世家宝的军队进入辽东,与潘诚、纳哈出,他们这三股力量汇聚在一起,辽东就危险了。
接替庆千兴镇戍辽西的关世容,亲自引了一支军马,回援闾阳。辽西前线的防御,因此便全部落在了关世容的副手、安东都指挥使李邺的身上。
李邺所带的安东都指挥司,是邓舍帐前五衙中的一个。此次决战高丽,邓舍把五衙中的大部分都调入了海东,拨给了文华国、赵过。但是因此他深知辽西防线的重要性,所以基本上没有动用戍卫此条防线的安东都指挥司。
也就是说,整个的辽东战场,如今最精锐的一支人马,便是李邺所部了。
李邺的布防,分作前后两线。以惠和、武平为锋锐,布置了第一道防线,经过武平,在川州和义州之间,又沿着大凌河布置了第二道防线。到目前为止,世家宝的军队还没有攻破惠和。李邺亲临前线,坐镇指挥。
惠和城头。
“哗”的一声,一桶凉水倒下。李邺赤着膀子,摇晃了两下脑袋,甩开沾在头发上的水滴,大呼痛快,叫道:“再来一桶!”两个亲兵用砖石、木板垒了个小小的高台,站在上边,抬着半人多高的大桶,又倾倒浇下。
时入三月,辽东的清晨依然带着凉意。
这桶里的是井水,温度很低。雨后的凉风吹来,激起了李邺满身的鸡皮疙瘩。边儿上的亲兵看见,都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李邺没有觉得冷,倒像是难得的享受。
这一段时间以来,世家宝好像发了疯似的,夜以继日,猛攻不止。多的时候,一天能发动四五次进攻。他连着五六天没有怎么合眼了,两个时辰前,刚打退了世家宝又一次的夜袭。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四处漫延,淌过一摊摊敌我士卒留在城头上的血迹,逐渐由清澈变的暗红,如一条汩汩的红色小溪,汇入排水道里,浸湿了城墙,流落城外。
城外,护城河早被世家宝填满了。
就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一两里的方圆上,投石机投掷出来的石头,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坑里坑外,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的士卒尸体。有元军的,也有海东军队的。有才阵亡的,也有已经死去很多天的。残肢断臂,更比比皆是,到处都有。
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的盘旋其上。若凑到近处,甚至可以看到蛆虫,爬行在未曾瞑目的亡者脸上以及伤处。但这还不算最叫人可怖的。四面城墙之上,李邺命人插了成百上千的竹竿,每一个竹竿的顶端,都悬挂有一个元军士卒的头颅,或者断臂、残手。
风一吹,乱发飞舞,血腥扑鼻,令人几欲作呕。
这城头竖杆,悬首威慑的招术,李邺是从邓舍那里学来的。邓舍在海东的历次作战中,收编了很多的高丽、蒙元俘虏,临战往往有惧死、不敢往前者。每当此时,邓舍就会命督战队砍下怯战后退者的脑袋,高悬在杆上,放在冲锋军队之前,以儆效尤。
效果非常好,不但激发了士卒们的恐惧,由恐惧而拼命;并且能给敌人以大大的震慑,瓦解他们的斗志。
试想:一支军队冲锋,冲在最前边的不是士卒,而是一杆杆面目狰狞的人头。并且,这人头还不是敌人的,而是他们自己人的。这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印象?亡命之徒。不等接战,对手的胆气便先自弱了几分。
惠和城上所悬挂的人头,多数为元军阵亡士卒,也有一部分来自俘虏。
守城不可只守,无野便无城。单纯的防御不能持久,军心早晚不稳。李邺为鼓舞士气,组织过几次不大的反攻,成功地摸过世家宝的营地,抓了一些俘虏。他觉得留下他们只会浪费粮食,拷问过后,全部砍了。
连着冲了几大桶凉水,李邺取来毛巾,擦拭干净。亲兵们送上铠甲,帮他披挂。他往城外世家宝的大营方向看了一眼,相距并不太远,号角可闻,层层连绵的营帐中,有几面大旗,正在随风飘扬。
这一回,世家宝带来了大宁城中大部分的军队,约有两万人上下,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闾阳方面,关帅还没有信使回来么?”
“没有。”
每日上午,没有战事的时候,例行有小规模的军事集会。城中百户以上的军官们,络绎到来,聚集在了李邺的身边。听见李邺和亲兵的对话,有人面现忧色,说道:“将军。关帅已经走了三四天了,一直没有消息。咱们安东都指挥司有十个千人队,他带走了四个。接连鏖战,我惠和的兵力已经渐感不足,关帅要是不能尽快解围闾阳,及时回来的话?……,这鞑子的攻势,可是越来越猛了。”
安东都指挥司,下辖十个千户所。
大凌河沿线布置了四个,惠和与武平各有一个。关世容带走的那四个,本为预备队。预备队一被他带走,辽西一线,已经再没有半支可供机动的部队了。为了应付世家宝越来越急的攻势,李邺已经把武平的千户所调过来,支援惠和了。
“武平已成空城。将军,惠和如果保不住,我军的第一道防线就要宣告失守,只能退守二线。到那个时候,退无可退,若是稍有闪失,……,情况就危急了。”
李邺沉默片刻。惠和城中有两个千户所,共计二十个百夫长,前天来参加军议的新面孔有四个,昨天有六个,今天,有九个。没来的老面孔,显然已然阵亡。换上的新面孔,有的本为副百户,有的原本仅仅是个十夫长。因为本队的百户、副百户接连阵亡,因此火线提拔,充任其职。
——海东军制,正职阵亡,副职接替,副职阵亡,本部第一队之长接替,以此类推。
从军官的损失率,大致可以推算出士卒的伤亡。
他问道:“昨天鞑子夜袭,你们各部的损失怎样?”
百户们一一回答。损失最大的,伤亡十数;损失小的,也有两三伤亡。截止到现在,二十个百人队,建制保持最全的,有八十多人,阵亡最多的,只剩有二十来人,这个数字,还是加上了轻伤员在内。
数日苦战,两千人,损失近半。
“将军,要不要把大凌河沿线的军队,调集上来?”
“第二道防线,绝不能动。哪怕惠和城里死光死绝了,也要死守下去。咱们守的越久,对面的鞑子就越疲。鞑子越疲,我第二道防线的守军就越以逸待劳。你刚才说,‘万一有个闪失’,只要我们在这儿守好了,就绝不会有什么劳什子的闪失!”
众人听的明白,李邺是想要用惠和拖垮元军。只要把元军拖垮,那么就算惠和军队全军覆灭、惠和失守也没关系。大凌河沿线的四千精锐,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打的好了,没准儿还可以借机反攻。
百户们多为老卒,很多永平从军的,打过恶战、硬仗,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是,这会儿听了李邺的话,免不了心中生寒。不是怕死,是因为李邺的语气。李邺要是凶神恶煞的说出这番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轻描淡写,把这全城人的生死,说的就好像饮杯茶、吃顿饭也似。
这般漠视生死的态度,怎不叫人遍体生凉?好在李邺治军,向来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百户也知他的计划,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选择,遍体生凉之余,却也未曾因之生出别样的心思。
李邺摸了摸腰刀,微微看了看诸人,淡淡说道:“不管关帅能不能及时回援,惠和城,至少要再守十天。十天之内,有敢妄言退者、有再敢再提调大凌河一线守军增援者,视同扰乱军心,斩!诸位放心,你们不退,本将也不会退。只要战事不停,本将绝不离开城头半步。”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弓矢,搭箭引弦,比了比距离,瞄准数十步外的一个杆子,射出箭矢。正中杆上人头的面门,晃了两晃。这也是他每日例行的功课。他很羡慕陈虎的箭术,因此每日里苦练不辍。
不过他练箭的方法,与旁人略有不同。
别的人用靶子,他用鞑子。他的营中,关了很多的蒙元俘虏,日常供其练箭。现在处在战时,养不了那么多的俘虏,退而求此次,他改用鞑子的人头。几个亲兵叫一声好,跑过去,降下杆子,取了那箭矢回来。
城中箭矢有限,不能浪费。
李邺微微一笑,浑不介意那箭矢顶镞的血污,随便在铠甲上蹭了蹭,重又引弓,寻找新的目标。城外元军大营,号角声突然大作,鼓声垒垒,隐隐可见许多的士卒奔跑列队,投石机、云梯等物,相继搬出。
类似的情景,几天中,诸人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知道元军又一轮的攻势即将掀起。他们纷纷向李邺行个军礼,不等吩咐,自飞跑着奔回本队,竖起旗帜,动员士卒,拉出守城的器械,做应战的准备。
李邺面色不变,寻找到了新的目标,轻轻引弓,箭矢如电,稳稳射中。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4 幕僚
李邺城头射箭,关世容驰援闾阳。
潘诚有一万多人,加上裹挟的丁壮,少说两万出头。关世容只带了四千人,不能和他们硬打,需得智取。
他分析了敌我的优劣,认为潘诚尽管人多势众,但是缺少粮草,并且远不如他所带的军队精锐。因此,他听从了幕僚们的建议,没有急着与潘诚决战,而是伏兵闾阳城外四十里,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的这个战术,与李邺对付世家宝的战术,不谋而合,完全相同,都是一个“拖”字诀。用坚城,来疲惫敌人的士气。等敌人累了,而己方养精蓄锐已足,然后伺机出动。
就在惠和城迎来了世家宝部又一次攻击的头天晚上,闾阳城外,关世容伏兵处。
这是一个山谷,四面高高的山壁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林木郁郁,青绿色的树叶,遮蔽天日。士卒们收起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带的有干粮,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谷口有两个百人队负责警戒,为了防止潘诚发现,派军队过来突袭,关世容把仅有的数百骑兵,悉数放在谷外,隐藏在另一处的掩护地点,成为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
关世容也是个老行伍了。
对比海东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邓舍曾有评价,说他独得了一个稳字。兴兵打仗,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继庆千兴之后,接任总镇辽西之位置,除了资格老,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日。
眼见着诸如杨万虎、张歹儿等这些后起之秀,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同时海东的局势蒸蒸日上、发展的越来越好,关世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心态,也随之慢慢发生了改变。
想当初,丰州逃亡,邓舍永平起兵,麾下有六个人最有权势。文华国、陈虎、黄驴哥、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邓舍能在永平迅速拉起来一支人马,正是因为用了他们六人的旧部做为底子的缘故。
时至如今,海东军马十万。
当初的六大将,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选择,产生了不同的人生际遇。文华国、陈虎不用去说,一个决战高丽,一个坐镇辽阳,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邓舍一人之下,海东万人之上。黄驴哥投靠关铎,身亡已久,也不用去说。
只说其它的三人,罗国器成功转型,由武入文,如今当了参知政事,出使江浙,兼掌军官教导团,且管着造船事宜。此番决战高丽,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一人身兼几任,春风得意。
李和尚自转变态度,对邓舍死心塌地的忠诚以来,明显越来越获得重用。他不但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直接参与了高丽决战的,且与文华国、赵过一样,总揽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担任了定东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使。
要知,邓舍的帐前五衙,皆为精锐中的精锐,非亲信,不能任其长官。
尽管李和尚如今的官职只不过是一个行枢密院的佥院,看似不及关世容。关世容的官职是行枢密院副枢,比他高了一级。可是,就凭他已获得邓舍信任这一点来看,假以时日,其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听说前不久,他在前线更水淹文川,又立下了一桩大功劳。邓舍赏罚严明,或许李和尚的升迁,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对比自己,这一年来,碌碌无为,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劳。虽居副枢之位,却没多少实权,这次救援闾阳,带的人马居然还是向李邺借来的。人,谁没几分功利心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再与别人一对比,高下立判。关世容难免心事重重。
前阵子,他在李邺的军中,听少壮的军官们议论,猜测这次攻克高丽王京,捷报送到安丰,小明王会给邓舍一些什么赏赐。
邓舍已经做到了行省丞相,从一品。调他入中央政府,肯定不可能。就地方任职来说,升无可升。仿照山东、江淮等地的旧例,山东王士诚、田丰自立为王;江淮的朱元璋,亦早在五年前,便被麾下诸将拥立为吴国公。安丰朝廷对此保持了默认的态度。既然如此,小明王会不会干脆就直接送一顶“王、公”的帽子,给邓舍戴在头上呢?
相比地盘,邓舍掩有两省,比山东、江淮可要大的多。别说“公”,当一个“王”,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小明王也有可能不会封邓舍为王,然而,军中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议论,他肯不肯封,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可以如王士诚、田丰、朱元璋们一样,诸将拥立,自立为王。
军官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底该叫什么王比较好。有的说该叫燕王,有的说该叫辽王。有的说该叫海东王。有的兼顾海东、辽东,说该叫辽海王。有略多些见识的,晓得这个王爵,字数越少越尊贵。一个字的,又称一字王,最为显荣。他们就提出反驳,认为后两者是不可能的。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如他们所说,邓舍称王,麾下文武自然水涨船高。关世容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遭到淘汰出局,被挤出权力的核心。他深夜不能寐,披着短衣,按剑出了帐外,独立中宵,举目而望,一轮明月掩映在山巅的林木丛中。夜风一吹,茂盛的树叶哗啦啦的响。
“大人为何夜深不睡?”
士卒大多露营。他的帅帐边儿上,有两个较小的帐子,专为招揽来的幕僚搭建。幕僚们听见动静,挑起帘幕,见是关世容,忙走了出来。海东诸将,多有延揽幕僚的。这也是一时的风气,找两个读书人放在帐内,哪怕用不上,至少可以装点门面。
关世容也不隐瞒,说道:“南高丽激战正酣,辽东战端又起。世家宝攻袭辽西甚急,潘诚所部,虽然缺粮,兀自可以坚持。我部远来,停驻此山中,已有多日,至今没得到好的机会。闾阳之围,眼见迟迟难解。我心忧此事,故此夜深难眠。”
那幕僚了然的一笑,说道:“大人所忧虑的,怕不止是闾阳之围吧?”
“先生以为呢?”
“潘诚,逞一时之气,难以持久。最终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我军在此山中停留的时间越长,将来的战果就会越大。这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军以不足四千人,败彼两万之众。如此的大功,实在已比南高丽诸将强上许多了。”
一个千户所,不一定就有一千人。
分上中下三级。上千户所统兵不过七百人,中千户所五百人,下千户所三百人。邓舍的帐前五衙,全部为上等的规格,有些比上等还要多出许多。关世容带了四个千户所,兵力之实额,三千多人而已。
故此,那幕僚有“以不足四千,败彼两万”之说。
关世容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说笑了。即便我军大胜,也只是平定内乱,如何能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扩土相比?”那幕僚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长吁短叹,负手踱步。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越发的焦虑、烦躁。
“大人此言谬矣。南高丽诸将开疆拓土,固然劳苦功高。但是,他们的功劳都是死功。大人救援闾阳,击败潘诚,却是活功。两者相比,不可以道里计。”
“先生此言何解?”
“赵将军攻陷王京,文将军拿下了大半个的西海道,李将军水淹文川。他们为我海东开疆千里,得子民百万,功劳算不算大?当然很大。但是他们的功劳,在功劳簿上都可以写的清清楚楚,该怎么赏,有军法可依。所以,他们的功劳虽大,却是死功。
“而大人则不然。大人以四千破两万,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千里相比,看似不值一提。可是请问大人,如果这不值一提的功劳,却正是丞相的心腹大患呢?”
关世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你是说?”
“不错。在下说的,正是潘诚。如今,丞相坐有两省,名义却只是海东行省之丞相。这辽阳行省的平章是谁?是潘诚。请问大人,您以为丞相会怎么想?……,潘诚反了,降了鞑子。以在下之推断,料来丞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欢更多过生气。多好的一个机会?正好可以把这块挡路石搬走。
“为丞相搬走挡路石的是谁?是潘诚自己。平定潘诚的是谁?是大人您。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表面为轻实则重。或许,大人不会因此得到太多的奖赏,可是好日子在后头呢。只要大人您能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日后的高官厚赏,还用的着发愁么?”
关世容霍然醒悟,他佩服地瞧了瞧那个幕僚。读书人心眼就是多。他顿时精神一振,赞叹地说道:“先生真乃大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亮敞了许多。‘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该怎么办,才熨帖呢?”
“无它。一个字罢了。”
“哪个字?”
那幕僚提手下斩:“杀!”
他随即补充、解释:“潘诚能投鞑子,无非为的条活路。他为了求生,连鞑子都能投,一旦势穷,也有可能会再度投降给大人。不管他降或不降,大人都绝不能答应。留下他,不是给丞相添堵么?他毕竟安丰朝廷任命的辽阳行省平章,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无权处置他,除非交给安丰。
“交给安丰,不就是在提醒小明王,辽阳行省平章出缺了?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许会杀潘诚,也许不会杀潘诚。不管杀不杀潘诚,都不重要了。问题之关键,在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派一个辽阳行省平章过来?沙刘二,可就在安丰待着呢。他也是货真价实的辽阳平章。”
“刘平章?他估计不会来吧?他千里迢迢去了安丰救驾,怎么会再回来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去安丰救驾的时候,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丞相居然能坐拥两省之地?他要肯回来,倒也罢了。他要不肯回来,更糟糕。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呢?”
“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关世容有点糊涂了,他不太明白,虚心求教。
“大人可听说过严忠济其人么?”
蒙元初年,有四大汉人世侯。严忠济是东平严氏之后,名声显赫,关世容有曾听闻。他点了点头。
那幕僚接着说道:“这严忠济,做过一首曲子。这样唱道:‘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力送到门前,谁不想要?如果小明王就在咱海东行省内部,挑一个人出来,任为辽阳行省平章。比如,……”
他往左右指了指,没把话说透:“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与丞相的义父又有结拜之谊,心腹、旧部遍布军中。无论他们会怎样应对,无论他们接任或不接任,必然都会在彼此之间,造成深刻的裂痕。这不是比派一个平章来,还要更加糟糕的么?”
关世容道:“这,……,不至于此吧。”
“高处不胜寒。大人,上位者的心思,你我是猜不出来的。万事皆有可能。”
关世容请的这个幕僚本为破落书生,就好比洪继勋与邓舍的关系,他的眼中只有关世容。关世容给他富贵,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的未来与关世容的地位息息相关。与邓舍没什么牵扯。因而,他一向说话大胆,从不避讳。
关世容听他说类似的话多了,见怪不怪,也没觉得惊奇。他想了想,说道:“先生言之有理。”转顾周近,见四外无人,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有一事,犹豫已久,辗转难下决定,寝食难安。请先生教我。”
“大人请说。”
“先生刚才说,那两位的旧部遍布军中。我也有一些旧部,如今任职各军,有略通文墨的,更早已转任地方。逢年过节,他们每有前来拜见。我官位尽管不高,不少人走了门路贿赂于我,希望获得利益。
“我观主公作为,似不喜臣子们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过往太密。可要彻底断绝了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的来往,万一有事,无人援助。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平衡?”
“这又何难?逢年过节,旧部来拜,这是人情。丞相管的再宽,也不会因此生气。旧部来拜,任他来拜。若有所求,无伤大雅的,尽管收起贿赂,尽管去帮。然后,大人可找个时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丞相提上一提。也就是了。”
“这样就行?”
“这样就行了。做的越自然,越显得大人毫无心机。
“汉初萧何,以相国之尊,大肆购田买地,至赊欠民田,自毁名誉,反而因此使得汉高祖满意。前宋太祖教从龙的功臣重将,多买宅地,为子孙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有污点与私欲的臣子,要比耿直清廉的臣子更讨主上的欢喜。”
“萧何?前宋太祖?”
那幕僚把这两个故事给关世容讲述一遍。关世容恍然大悟,以手加额,庆幸的说道:“幸亏我有了先生。要不然,不知道会做错多少事!”
明月偏移,渐渐西沉。
不知不觉,两人对谈了小半夜。关世容精神奕奕,不觉的疲倦。微微的春风从树梢间吹来,翻的他的披风簌簌作响,不冷不热,更觉得爽快。困扰他多日的难题,忽然一下子解开,他心怀大畅。吩咐亲兵备上热酒,拉着那幕僚要继续夜谈。
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喧马嘶。
——
1,一字王。
以元朝诸王为例,最尊贵的王,授金印兽纽,所封之国邑只有一字,又称之为“一字王”。两个字的王,就次了一等。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5 复古
山谷口人喧马嘶,两三个骑兵飞驰着奔进来。
“报,……。大人,谷外三里,潘诚部的斥候发现了我军岗哨。经过短暂的接战,敌斥候两死一伤。伤者逃走了。我军岗哨追之不及。”
“逃走了?”
“那受伤的斥候往闾阳方向而去,应是回潘诚大营报讯了。”
潘诚部的大营离山谷只有三十多里地。那受伤的斥候,至多到天亮前后便能赶回去。潘诚得到讯息,肯定能猜的出来,那斥候遇到的必为从辽西方面来的海东援军。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百分百立即发兵前来。
那岗哨驰马闯入谷中急报,声音急促,回荡在山谷之中,寂静的夜晚,回声颇大,已经惊动了各部的军官。
他们匆匆忙忙地披挂起来,跳过岩石,穿过灌木丛,四面八方的汇拢帅帐。高处林木、山石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火光跳跃,飘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紧急性与重要性,人人沉默无声,只听见粗重的呼吸,一双双眼睛投注,等着关世容发布命令。
关世容当机立断,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那斥候有马,竭尽全力奔跑的话,三十里地,两刻钟。给潘诚半个时辰的判断、决策时间,一个时辰的集结部队时间。也就是说,至多两个时辰后,潘诚的军队就会出营,往山谷这里来。”
他示意亲兵就在帐外的地上,展开地图。一个军官打了火把,为他照光。火把燃烧的松脂,火苗窜起甚高,熊熊的火势,逼得人面前一热。
“诸位请看。从我山谷往西,二十多里,是细河。我军的骑兵驻扎在此地。”骑兵扎营,需得有水有草,河边水草丰美,与山谷相距亦不是太远,所以骑兵驻扎此处,“现在需要一人,立即赶赴河边,告诉他们,潘诚发现了我军。命他们立即向我山谷方向运动,做为接应。”
军中有专职传递命令、联系各部的传令官。有一个迈步出列,接下了这个任务。
关世容道:“你且莫急,不要急着走。……,”他接过军官手中的火把,沿着地图往下移动,“这里是闾阳,潘诚的大营就在这里。他的大营与我山谷之间,左边有小河一条,右边有山丘两座。……,闾阳到辽西的官道,在这里,刚好位处小河与山丘之间,官道两侧地势平坦,适合步卒野战。
“我军必须在潘诚部赶到之前,抢先将之占领,布下阵型,才能以逸待劳。”他对那传令官道,“你到了骑兵营地,传本将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官道左侧的小河边儿,埋伏下去。”那传令官抱拳接令,转身自去。
关世容继续说道:“凡战,不可无高地。……,”他注目诸将,点了两个百户,“命你二人,即刻出发,为我先锋。一个时辰内,必须赶到官道右侧的两座山丘上,筑造简单的工事,为我随后抵达的主力护住右翼。并待机可攻打潘诚部之侧翼,助我主力对阵。”
那两个百户高声接命,昂首挺胸地去了。
关世容稳当,未曾战,先虑败。他当日定下驻军山谷,以逸待劳之计的时候,就想过如果被潘诚发现,该做出怎样的应变。一整套的方案早反反复复琢磨了个成竹在胸、熟极而流。三言两语,布置的井井有条。
至于为什么他就认定潘诚肯定会出军,难道潘诚就不会置之不理么?山谷,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兵法中称之为天井,乃六险之地的其中之一。谷口一堵,里边的人插翅难飞。潘诚岂会不来?
就算是碰碰运气,他也会来的。
不趁着敌人仓促不备的时候前来奔袭,还能再留一点时间,给敌人准备应变的机会?一边是敌人的坚城,一边是敌人的援军,他首先选择的,定然是围城打援。并且这个山谷不大,顶多能藏三四千人,以潘诚号称两万余的军队,也许会对他们很重视,但绝不会对他们而产生惧怕。
所以这一战,是不可避免。
话说回来,就算潘诚不来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暴露了,该抢占的地方,一样需要抓紧时间前去抢占。
“其它诸营,即刻整装。分三百人为前,六百人为左右翼,三百人居后。余下两千人,由本将亲率,是为中军。”他仰头看看天色,“一刻钟后,前锋先走。两刻钟后,中军再行,三刻钟后,后部跟上。叫弟兄们拿出干粮,路上边走边吃。”
诸将齐声应诺,向关世容行个军礼,腰刀、佩剑互相摩擦,撞的铠甲噼啪直响。众人大踏步地分别离开,遵令行事。
战事一触即发。
两军之要点,在看谁的速度快。谁能先占据到平原地带,先列好阵型、好整以待,谁就能掌握主动权。打仗,说白了,就是打一个主动权。被动会怎样?被动只能挨打。谁抢占了主动权,谁就占据了上风,进退自如。
关世容从军多年,后来随着邓舍,又经历了屡经的大战。这些兵法原理,他自然知晓。
山谷中忙乱一片。忙中有序。奉命先行的部队,都是驻扎在靠近谷口地方的,出入方便。头通鼓响,十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次通鼓响,百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三通鼓响,一队队的士卒,依照次序开拔出谷。
平常军中操练,类似的紧急集合是必训的科目。
操练最频繁的时候,一夜能突然集合三四次,几乎已经快成为士卒的本能。因此,虽然在集合的前一刻,他们还在梦中;三通鼓毕,不到一刻钟,队伍已经集结完成。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进入了临战的状态。
长途行军、急行军,也是军中日常操练的科目之一。
邓舍取了个名字,统称之为“拉练”,意思即为“拉出去操练”。通过拉练,除了可以锻炼士卒的体质、提高军队的机动速度,还能磨砺出部队的斗志与增进团结,从而更增强战斗力。五衙精锐是操练最严格的,常常负重强行军,连棉甲带武器,及干粮、清水,全幅披挂,连续行军二三百里都是小儿科。
月落无声,朝阳东起。
清晨的风很凉,吹在士卒的脸上,几千人连成了望不到边际的一条线。每个人都在奔跑,烟尘滚滚。十夫长、百户、千户,各级的军官紧随在本部的左右,时不时简短地发出一道命令,调整队形。
这支部队,就如一道滚滚的洪流,奔涌出山谷,不可阻挡地驰往预定作战地点。拉练要有口号,歌声能减缓疲劳,鼓舞士气。关世容亲自起头,数千人同声喊出了拉练的军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豪迈、有力的歌声,像春雷,如虎吼,响彻辽东大地。
精锐与非精锐的区别,进入临战状态之快慢,是重要的一条衡量标准。关世容的各部悉数抵达指点位置之后,展开队形,席地休息半晌,又过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潘诚的前锋才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正如关世容的判断,潘诚的确有围城打援之心,他带来了八千多人。前锋是两百来人的骑兵,当他们发现对面关世容部已经列阵备战的时候,出现了一阵骚乱。很快,分出了数十骑,打马转回,驰往后阵,去向潘诚报信。
潘诚闻讯大惊。
长途奔袭,变成了遭遇战,还是非预期遭遇战。本想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料敌人反应竟然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的,反而变成了己军。他心念急转,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全军后撤,以避免与有备之敌仓促接战。
但是,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带的八千人,将近一半都是新近裹挟入军的丁壮。如果不战而退,敌人肯定衔尾掩杀,这样,军队的秩序就会很难维持。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经历过多少战阵的丁壮定然会惊惶无比,很有可能在逃跑的过程中产生炸营,导致全军的覆灭。
他有过很多次亲身的经验,深切的知道,打仗,难的不是组织进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最难的是组织撤退。
潘诚问清楚了敌军的数目。不过三四千人,没有骑兵,全是步卒,也没见有多少大型的攻击器械。他咬了咬牙,狭路相逢勇者胜。当即命令各部,升起军旗,调整序列,预备列阵。击响了战鼓,做战前动员。
关世容列的是一个方阵,整个的阵型中规中距,左右展开,前后均衡。对付这样的阵型,有两个选择。或者以奇胜之,击其一点,溃其全军。或者以正对之,也列出一个方阵。两边同用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公平交手。
方阵好列,奇兵难为。
潘诚如果带的全是老卒,可以选择用奇。他带的有裹挟丁壮,没办法用奇。不过,他也不想单纯的用方阵迎敌。因为邓舍威名远播,用兵百战百胜,他难免生有忌惮,故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对付的办法。
宽阔的平原上,远处有河水淌过。稍近的山丘附近,潘诚的前部已经与早一步占据山丘的海东士卒展开的了接触战。
山河中央,南边是三千人的关世容部,盾牌在前、弓矢、长兵在后,几座投石车并及一些别的大型战具,放置在阵型的枢纽。北边是潘诚的八千余人,骑兵奔腾侧翼,警戒关世容部突然发动袭击,丁壮被驱赶在前,后军紧急布阵。
两厢军中,旌旗林立,人头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晨光照下来,无数的枪戈,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潘诚在搞什么鬼?”
关世容登上望楼,远远观望。潘诚的主阵,停在几里地外,他的后阵中,有很多的人在奔走,烟尘漫天,遮掩的看不清楚。关世容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牲口的叫声。他掏了掏耳朵,怀疑听错了,问身边的幕僚:“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那幕僚也不太肯定,道:“好像,……,好像有牛叫。”
两军相隔数里,一侧有潘诚的数百骑兵奔腾,东边山丘上亦有两下里杀声甚响。牛叫能透过这些声音,传入他们的耳中,说明数目不少。关世容莫名其妙,说道:“怪哉。潘诚弄来这么多的牛做甚么?”
“或许,是从邻近乡间抢来,改善军中伙食的吧?”
“改善军中伙食,他用的着带到阵中?不对,有蹊跷。”关世容沉吟片刻,想起军官教导团的先生,曾经讲过一个田单救齐的故事,他惊疑不定,说道,“这周近乡里,八成为潘诚所掠,可得牛甚多。莫不成,……,他想用火牛阵?”
“不会吧。我军虽然野战,未曾来得及立下营寨,但是前阵有盾牌,后列有弓矢。严阵以待。别说火牛,来群大象也没用。潘诚不会如此天真。”
关世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招展军旗,命令前阵的盾牌、弓矢手提高戒备,严防警惕。稍顷,但见潘诚军中,前阵分开,鼓乐齐鸣,从后阵蔽天的烟尘中,冲出了数百头嗷嗷叫的壮牛。
却不是火牛阵。
两个牛拉着一辆车,每辆车上站了三个人。一个驾驭牛车,两个人分列左右。一部分乘员挟持弓矢,一部分手执长兵,腰悬短剑。
冲在最前的几辆牛车上,放置了竖立起来的大鼓,鼓手立在鼓前,用力击鸣。每辆牛车的后边,还都插有一面小旗。四百多辆牛车,随着鼓声,奔驰疾行,旗帜若云,远远看去,声势浩大。气势汹汹的,直往关世容阵中扑来。
“这,这,……”
车战之法,盛行春秋战国,自秦汉已降,世所罕见。不知潘诚却是从哪里学来的,当作了秘密的武器,这会儿使将出来,果然一鸣惊人。关世容揉了揉眼,几疑梦中。他拽着幕僚的袖子,指着问道:“此为何术?先生可曾见过?应如何破解?”
那幕僚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6 鏖战
数百辆牛车,卷起铺天盖地的黄尘。
战鼓与牛叫,响彻天地。车队冲过了潘诚部的前阵,形成一个宽大的扇形,风驰电掣的撞向关世容部的阵地。牛奔跑的速度与战马不能相比,但是短距离的冲刺,还是很快的,数千条粗壮的牛腿奔踏在地上,地面为之颤抖。
关世容延揽的幕僚,对兵事并不精通,看见这千牛奔腾的场面,不由面色发白。
……
与此同时,发白的天空下。
惠和城外,世家宝部也已经列阵完成,正式展开了又一次的攻城,千军万马呐喊着,一波波向城墙涌来。城上城下,战旗飘扬。火炮在怒吼,投石机投掷出去的石头,呼啸着落在彼此的头上。
强弓劲弩,箭矢如蝗。
蒙元军队配备的箭矢通常有两种,一种是长的飞箭,一种是破甲箭。将近一米长的箭杆,在射程的距离内,能轻而易举地穿透盔甲,射入躲闪不及的士卒们的体内,发出“噗噗”的闷响。
试探性的进攻了一会儿,世家宝寻找到了城防的薄弱之处。
他挥舞军旗、催响战鼓、吹动号角,调动后续部众压上,并射出鸣镝,指挥前线的战士们,转变主攻的方向。李邺提抢而立,他身边有传令官,向着世家宝所射出鸣镝的方向,亦射出鸣镝,提醒防守的士卒们该重点防守的位置。
一支箭矢,由城下射来,力道甚猛,大约应是从劲弩中射出来的,贴着李邺的鬓角,一掠而过,深深地刺入了垛口的砖石缝隙。扈卫李邺的亲兵们,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照军法,主将阵亡,亲兵皆斩。
而李邺,面对着如蝗的箭矢,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
关世容连连眨眼。
牛车组成的车阵,风卷残云也似,穿过两军阵前的开阔地。那奔牛粗重喘息、发红的眼,奔驰时贲张的肌肉,已经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快到关世容部阵前的时候,有辆牛车碰到了地上的小石头。车手到底训练不足,快速运动中,无法保持车身的平衡,一侧的车轮翘起,踉跄驰行了片刻,随即倾覆翻倒。连车带牛带人,两千多斤的重量,摔倒地上,砸出弥漫的尘烟,连滚带翻的,翻腾出好几十米,险些就撞入了关世容部的前阵。
相距百米,可以射箭。
牛车中的弓手,伸臂展弓,仰天而射,千矢如电。关世容部前阵的盾牌手,猫着腰,举起盾牌,掩护自己的同时,护住了后边的箭手。就好像是密雨打上了雨棚,高空落下的箭矢,大多坠刺其上,少部分见缝插针,穿透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落入士卒群中。
有的士卒被刺中了大腿,有的不走运的,被穿透了脖颈。
第一波箭雨过后,第二波箭雨又到。因为距离更近,射的更高,箭矢的穿透力更强。许多盾牌都被它们穿透了,好几个士卒举着盾牌的手,被箭矢钉住,鲜血横流。但是没有一个人叫痛,更没有一个人丢下盾牌。
“大人,牛车将近,如何应对?”
关世容没打过这样的仗,猛的一下,想不出办法。既然想不出办法,便以常规战术应对,看看效果如何:“箭!”
好在参战的海东士卒,皆为老兵、精锐,有过许多次的战斗经验,比较镇定,由军官们约束着,整个的阵型依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因为猛牛来袭,就产生慌乱。随着号令,盾牌手掀开盾牌,弓弩手向天放箭。
牛车没有盾牌的保护,只有不多的牛身上,绑了些牛皮之类的护甲,漫天的箭雨射到,接二连三地中了目标。牛,皮糙肉厚,不中要害,一箭难以射死。受了伤的牛,越发的暴烈。临敌不过三矢,双方短促的箭雨很快结束,牛车奔至阵前。
弓矢手后退,长兵顶上。
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将盾牌放置肩膀,重新竖立起来。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容易做到,其实很难。没有非比寻常的勇气与严酷的训练,谁敢在怒牛奔腾、将及面前的时刻,还能以血肉之躯,如岩石、山峦一般,稳稳不动,守住防线呢?
数米长的长戈、长枪,透过盾牌上的枪眼,穿透此出。
枪手们把长戈、长枪斜着放在地面,侧身握住,一脚在前,顶住戈、枪的尾端,一脚在后,支撑着身体。牛车上的潘诚部卒,执长兵的操起长兵,拿弓矢的也换上枪戈。就如同泥石奔流,又仿佛江河决堤,两军猛烈地撞击在了一处。
天地为之色变。
……
天地为之色变。
放眼去看,闾阳城下,尽是无边无际的攻城元卒。数十具云梯,搭在城头,披挂数层重甲的勇士居前开道,主力大部队,紧随其后。
成千上万的士卒,附着在高高的城墙上。下边,是世家宝的督战队,虎视眈眈;上边,是如林的竹竿,悬挂着他们曾经阵亡袍泽的头颅。而敌人,——守城的悍卒,就在竹竿之前,磨刀霍霍。
极端的刺激,造成了疯狂。元军的攻势,较之以往数日,猛烈数倍。
世家宝带兵已久,当然明白李邺坚守惠和之目的。惠和城久攻不下,数万大军困顿城下,时日一长,军力必疲。惠和后边还有第二道防线,数千海东士卒蓄势待发。军力一疲,莫说克敌,到时候怕连自保都会困难。
他亲自带了一队嫡系,督战城下。
前两个月,他往大都送了好几封的求援信。蒙元朝廷目前倚仗的兵力,多为地方武装集团,比如察罕、孛罗等人。察罕、孛罗两人,一个驻扎河南,一个屯驻河北,陕西也分别有他们的一部分人马,相距辽西太远,且他们两人,分别各有自己的军事任务,调不过来。
蒙元朝廷无军可派,无兵可援,无奈,只好搜集兵库,给世家宝送来了许多的火炮、铠甲,姑且聊胜于无。
世家宝之所以能够时隔数月,便又能聚集起一支军队,大都给他送来的铠甲、兵器,实在功不可没。特别是火炮、投石机,得到了极大的补充,这时都摆在了城下,集中一处,猛烈地轰击着城墙的一角。
火石迸发,硝烟遮目。
每有炮响,皆惊天动地。连带投石机投掷的石块,如果把几次攻击的总量加在一处,不算击中城墙的,即便只落入城内的,堆积如山,几乎有半个内城墙那么高了。城内靠近城墙的民居、屋舍,悉数毁于一旦。
李邺遵守了他的诺言,城在人在,半步不离城头。
他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时不时发出一句简洁的命令,或者给陷入危险的城头地段加强炮火、矢石的增援;或者调集预备队,将抢上城头的敌人勇士重新打落下去;或者指挥民夫,冒着战火,紧急填补城墙崩裂的缺口。
历经多日的鏖战,惠和城墙早就千疮百孔。能坚持到现在,城池尚且未曾失陷,简直就是个奇迹。
……
奇迹发生在关世容的眼前。
数百盾牌手组成的坚壁,居然牢牢地扛住了牛车阵的冲击。双方的枪戈手,刺出、挥舞,接触的瞬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受创的士卒像砍倒的树木似的,纷纷栽倒。盾牌的防线被撞出了一处处的洼陷,潘诚的牛车翻倒了数十辆。
原本居先,后来靠后的牛车鼓手,变换了一下击鼓的频率。潘诚后阵传出苍凉的号角声,旗帜摇动。冲阵不成的牛车散往两侧,颠簸着二度聚集,绕了一个圈儿,拉开足够的冲锋距离,再一次咆哮着,向盾牌防线撞击过来。
比照春秋、战国时期的车战战法,每一辆的战车后边,会有数目众多的徒兵,跟在车后徒步奔跑。这些徒兵,通常没有铠甲,用的兵器也十分简陋。当彼此战车交战之时,他们可以做为一种补充的力量。
潘诚学了个十足。
牛车展开第二次冲锋,他的后阵亦同时开始驱赶着前阵的壮丁,向前运动。他的战术很明显了,牛车冲阵、步卒掩杀。关世容眉头深锁,他尽管看出了潘诚的用意,但是面对数百头怒牛,却无计可施,他深感棘手。
“大人,敌人两牛一车,冲击力太大,非人力可比。我军的前阵,怕顶不了太久。该如何应对,请大人速做决定。”
一个军官满头大汗地跑上了望楼。他满面灰尘,浑身血污,正是由第一线而来的信使。
“郑千户怎么说?还能坚持多久?”
郑千户即负责指挥盾牌手的军官。
那信使答道:“至多能再顶住敌军两次的冲阵。郑千户叫末将转告大人,他提议,认为不如派出一部人马,试着绕过敌人之车阵,迂回至敌军的后方。敌人军中多有被裹挟的壮丁,如果将他们冲乱,则牛车阵自然破解。”
关世容微一思索,觉得可行。
敌人的牛车阵声势虽猛,毕竟只有四百多辆车,兼且速度不一,拉成了一条散线。这块旷野颇为广阔,两侧还空出了不小的地方。派一支部队穿过去,直接攻击敌人的后阵,扰乱之,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转头望了望东边的山丘。
发生在那里的小规模争抢战,渐至尾声。潘诚大约看着胜利在望,对抢夺高地的兴趣变得不是太大,没有再往那里派遣援兵。借助工事、居高临下的优势,海东的士卒们牢牢地防守住了阵地。
关世容的幕僚提出建议:“我军的骑兵,隐藏在河边,至今未动。既然要迂回到敌人的后阵,干脆就调他们去吧。”
“主公说过,非到万不得已,奇兵不可动、预备队不可动。我军如今形势虽险,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骑兵,不能动。”
关世容抽出短剑,探出望楼。望楼下,整整齐齐列了两排军官,都是主力中军的将校。他用短剑点了几个人,命令道:“尔等即带本部,绕向东行,从山丘之后,潜行迂回向敌军的后阵。本将亲为尔等擂鼓助威,鼓声停,敌阵要乱!”
那几人慨然应诺,按刀而去。
关世容擂响战鼓,前阵的盾牌手精神为之一振。将者,三军之胆。勇猛骁悍的将军,才能带的出能征善战的士卒。遍数邓舍麾下,猛将如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关世容尽管不以武勇出众,胆略也还是有的。
数百人的迂回部队,迅速集结,长刀出鞘,枪戈明亮,杀气腾腾地径往潘诚的近万主力大军奔去。
……
数万的军队,杀气腾腾的汹涌着浪潮,试图要将惠和城彻底淹没。城上城下的士卒们,互相杀红了眼。
世家宝有兵多将足的优势,对准城墙的薄弱处,前赴后继,不时有士卒惨叫着从云梯上掉下来,有的已经阵亡,有的摔死,有的没摔死,辗转呻吟。后继者踩着他们的尸体、身体,好似麻木、毫无知觉似的,又如同扑火的飞蛾,时刻不停地冲击着城头的防线。
世家宝的主攻方向,是城南一线。城南角,又更为他主攻中的主攻,承受的火力最为猛烈。不到一个时辰,连着破裂、塌陷了三处地方。李邺连着派过去了两支预备队,就像填入无底洞里了似的,转眼间,就消耗殆尽。
李邺往城内墙角处望了眼,他在那儿安排的有最后的杀手锏,会用在最危急的时刻。可是,现在还不够危急,没到最好的时候。他收回目光,保持冷静不动的神色,接着观察敌人的阵营,感受敌人攻击的力度。
南城墙第三次告急。
他头也不回,说道:“刀!”
“刀”,是他给预备队起的代号,象征他们救急救火,凡所到处,如刀一样,无坚不摧,无往不克。每当他说出这个字,都会有一个预备队的军官挺身而出,带领部下,驰援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
“将军,预备队三百四十人,阵亡二百八十。十夫长以上,尽数战死。没有一个军官了。”
李邺神色不变,伸出左手:“刀!”
预备队六十人,从左而右,一个接一个地应道:“刀!”短促而快,争先恐后,人人踊跃,争抢着要做突击救援的先锋。
李邺丢下长枪,拔刀出鞘,回首高呼:“刀!”
众士卒齐声而应:“刀!”
“你们是什么?”
六十柄长刀同时出鞘,众人一起暴喝:“吾辈为刀!”从开战至今,李邺没动过一步,不动如山。此时,他终于离开了他一直站立的位置,侵略如火。他没有重新任命带队的军官,而是与六十个预备队的士卒一起,一往无前地冲向了城南角。
——
1,将近一米长的箭杆、破甲箭。
箭杆的长度,有六十多厘米的,有七十多厘米的,有八十多厘米的。
元军所带两种的箭矢,具体装备的比例不太清楚。
唐朝时的比例是这样的:每个士兵携带三十六支箭矢,三十支透甲箭,四支生鈊箭和两支长垛箭。
所谓破甲,并不是真的就能每一箭都可破甲,与箭矢、弓的材质,以及射手的力气、箭术都有关系。
史上有名的神射手,春秋时的养由基可以一箭破七层厚的铠甲片,唐朝的薛仁贵,可以一箭射透五层铁铠甲片。《列女传》里有一个故事,说晋平公命工匠制弓,三年乃成,却射不透一层甲。晋平公大怒,要杀了工匠。工匠的妻子求见他,教了射之道。按照她的指点,晋平公再射,果然一箭穿透了七层甲。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7 两胜
奉命突袭潘诚后阵的海东士卒,远远绕过山丘,潜行着逼近了潘诚的主力阵地。
当时的辽东远不及后世的发达,更并且适逢战火,经济凋敝,虽经邓舍的休养生息,到底时日尚短。潘诚那几百头牛,都是搜集遍了邻近所有的县城,方才勉强凑起来的。可见地广人稀的程度。
大片大片的土地没有开垦,或者荒芜。山丘附近,满是灌木丛、小树林。那数百海东士卒,借助林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潘诚的侧翼。潘诚的右翼为骑兵,左翼是步卒,没时间搭营,竖立了一些拒马,权且充数。
大型的拒马长可达丈余,削尖了树木、抑或干脆用矛戈,横架一排,放在合适的地点,用来阻挡敌人的前进。多数时候,还会用铁链将拒马缠绕在一起,叫敌人搬移不动。
海东的军制,十人队以下,又分为三个小组。两个三人组,一个四人组。每组三四人,分别搭配老卒、降卒、新卒。以有经验的老卒为小组长,处在战斗的最前位置。组员分处左右,形成一个三角锐形的小阵。作战的过程中,小组长按照上级的命令,灵活指挥组员;组员在服从小组长指挥、消灭敌人之同时,负责保护小组长的两翼。
每一个十人队的三组之间,又以九夫长所在的组为矛头。其余两组亦分处左右,护住矛头小组的两翼,组成一个较大的三角形阵。
战时,小组成员若有伤亡,相互邻近的士卒可以自觉靠拢组成新的战斗小组,以军龄最长、经验最丰富者担任新的组长。这种战术,来自邓舍前世的见闻,他试验性地用在战斗中,效果极好,因此大力推广,定为军制。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火线作战,乱马交枪,不可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人一组,可以使得组员明确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战斗任务,尽最大的可能保持部队的建制完整,增强团结,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战斗能力。
面对挡路的拒马,海东士卒一跃而出,三人为一组,三组成一队,三个十人队,又组成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对付一个拒马,前排的撑起小盾牌,抵挡敌人的箭矢,后排的把枪、戈插入拒马的底部。
两三个大队,近百人同时发力,硬生生挑开了一条通道。
潘诚放在左翼的部队,大约有四五百人,是一个千户所的规模,皆为老卒。他们本来正全神贯注观察前线的牛车冲阵,做冲锋的准备,突然边儿上杀出来一支敌军,短暂的混乱过后,两个百人队匆匆迎了上来。
海东来了总共三个百人队,分成了百十个战斗小组,点面结合、相互掩护,如下山的猛虎,势不可挡。两边撞在一处,杀成一团。
三三制的原则,在以多击少,尽量的以局部优势的兵力,消灭敌人局势劣势的兵力。
一个海东军队的十人队,对上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它先分出两个三人战斗小组,缠住敌人十人队的大部。剩下的一个四人战斗小组,由九夫长带领,迅速将被分割出来的另外两个敌人包围。
九夫长迈步上前,避开迎面而来的长矛,手中的长刀下砍。那敌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想要去捂住大腿上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九夫长看也不看,紧跟着长刀一架,挡住了第二个敌人刺来的一枪。
他左侧的一个组员,地上滚了两滚,闪开远处射来的箭矢,抢到受伤敌人的身侧,翻身而上,压住了他。
受伤敌人也是老卒,有作战经验,急忙丢掉长矛,摸出腰边的短刀,往上去戳。左侧组员伸出脚来,把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就这么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掀开他戴在头上的铁胄,两手合握,短剑抹开了他的咽喉。
九夫长的第二个敌人,武艺娴熟,仓促间收拾不掉。他右侧的组员抄到那敌人的背后,揉身扑上,把他扑倒在地。那敌人翻了两下,翻不过来。长枪太长,用不上了。他扭过头,张嘴咬住了右侧组员的脖子。
右侧组员痛叫一声,拼力挣开。九夫长上前一步,觑个空当,揪住了这敌人的头盔,长刀平放,竖着刺出去,穿过他的肩胛骨,深深透入体内。这敌人挣扎了两下,口吐鲜血,睁着眼死了。九夫长抽回长刀,血如喷泉。
杀掉了这两个人,九夫长带着本组组员,转去支援另外两个小组。采用相同的战术,没多久,就以三死一伤的代价,成功全灭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
如果单纯比拼肉搏的话,就以海东士卒这样的配合及战斗力,冲垮潘诚的侧翼、进而扰乱其前阵的阵型,造成其被裹挟壮丁们的混乱,最终达成拖住他们进攻步伐的目标,虽然不至于轻而易举,却也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但是,潘诚很快就注意到了侧翼的变化。
此时,前线的牛车阵已经完成了第二波的冲撞,海东的盾牌防线岌岌可危。他不耐多与这小股敌人交战,听从了幕僚的建议,往后边挥了挥手,两队火卒拉着二三十具军械,由几队重装步卒护送着,奔赴左翼,加入了战圈。
左翼最先做出抵挡的两个百人队,已经伤亡殆尽,后续补充的三个百人队,在海东军人熟练、有效的杀人技巧之下,依然步步后退。他们见火手们到来,识得那军械的威力,发一声喊,四散撤退。
二三十具军械一字摆开,上边是铜管,下边有的是柜子、有的是铜葫芦,皆熟铜打制,其中盛满煤油,非常沉重。
铜管的前边有火楼,火卒们早就将之预热,烧的通红。他们用力抽拉铜管,通过铜管与柜子、铜葫芦连接的管道,把煤油抽拉上来。接着向前推动铜管,射出煤油。煤油经过火楼时,即被点燃,喷发出燃烧着的煤油。
这种军械,正是鼎鼎大名的猛火油柜,发明自北宋。纳哈出支援给潘诚的。其喷射的距离,可达五六米之远。
二三十道火柱,熊熊燃烧,中人皆糜烂,水不能灭。双方激战至今,快到中午,起了风,风助火势,越发火焰涨天。两三个海东士卒躲闪不及,火苗窜着衣服,燎着头发,转眼间被烧成了一个火人。
十几个勇猛的海东士卒不退不让,挺着明晃晃的长刀,疾步扑上,试图把火卒杀掉。
保护在火卒周侧的重装步卒结成了一个弧形阵,防御的密不透风。彼有重装,皆着重铠甲,刀枪难入。海东的士卒因为了突袭便利,至多穿套轻甲,不是对手,拼尽死力,十几个人杀掉了三四个重装步卒,尽数阵亡。
潘诚的火手们一边放火,一边缓缓向前。左翼的千户所,借助机会,稳住了阵脚,并从别的营中,借调了百十个箭手,眼看也快要列成阵型。带队的海东军官当机立断,以十来个盾牌手断后,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三百突袭部队,杀敌一百八十,自损八十。扰乱敌阵的计划,宣告失败。
潘诚的牛车阵,开始了第三波的冲击。
关世容远望敌阵,看见了猛火油柜喷出来的火焰。他心中一动,抽刀割裂了一片披风,提着放在眼前,凝神观瞧。
……
世家宝凝神观瞧,心忧如焚。
这些天来,虽然他每日发起的攻城次数越来越多,可每次攻城坚持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尽管他带来了数万的士卒,即便换着遍的上,部队终究并非铁打,人力有穷处。士卒们的体力,越来越吃不消了。
今天,从早至今,他已经连续不断地攻城半日,能用的生力军已经全部派上。不错,他的营中还有万余人,但是,这万余人昨夜刚攻了半夜,夜战比昼战更加费力,早已筋疲力尽,不堪一战了。
世家宝知道,惠和城的守军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况下,还能顽强坚守,无非是因为此城中有一员坚忍不拔的守将罢了。
他曾经试过往城中射招降书,招降李邺,李邺回敬他的是杀尽俘虏。他又许诺城中守军,不管是谁,只要杀了李邺、打开城门,一概给以厚赏、酬以高官。守军回敬他的是,将原本看押一处的城中异族,悉数拉到城头,尽皆斩首,以此来表示与之势不两立。
——惠和周近原有很多的蒙古部落,因此城中有一些蒙古、色目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世家宝把目光转向了城南角。
城南角,李邺正带着预备队,与突入城头的元军浴血奋战。
李邺在海东军中,名声并不是太显。自他转驻辽西,世家宝对他的名字才有所耳闻,本来没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对关世容的重视。谁料到,关世容驰援闾阳,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却偏偏就是这个没甚么名声的李邺。
世家宝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见李邺越战越勇。
世家宝敲了敲所踞坐胡床的横木,他决定不再拖延,往城南角点了两下,道:“红贼已经没有预备队了。红贼渠首李邺,自恃骁勇,奔突险地,城南角我军势大,此正阵斩他的良机。他只要一死,此城必破。巴尔思,你是我辽西诸部中最出名的勇士,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可以把李邺的头颅献上我么?”
巴尔思,蒙古话里是虎的意思。能以此为名,可见其人之勇。
世家宝身后,一条壮汉跨步而出。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行走间便如一座肉山,穿了三层的重铠,提着一杆大斧。他个子也高,身板也壮,铠甲也重,大斧也沉,加在一处,重量更是惊人,走两步,地都要颤两颤。
他拱手接令,引了数十个世家宝的亲兵,嗷嗷叫着往城南角冲去。
……
牛车阵的第三波攻势,冲到了关世容的阵前。
盾牌手没有继续抵挡,哗的一声,骤然分开两侧。牛车勒拉不住,闷着头,一个呼吸的功夫,冲出了数十米远。有几个躲让较慢的盾牌手,被牛车带倒,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顿时被踩、碾的血肉模糊。
盾牌手后的枪戈手,在盾牌手撤退之前,就已经提前后撤了百步。
阵中枢纽地区的投石机,劈头盖脸砸了石弹过来。关世容没带火炮,全留给了李邺守城。投石机左近,强弩劲射。可惜投石机、强弩的数量不多,杀伤有限。四十多个临时组成的敢死队士卒,推着几辆木车,挡在了牛车阵群奔驰的脚步之前。
木车很大,中间有风扇。
士卒们大力转动,人工造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尘烟滚滚。这东西叫做扬尘车,不但能鼓风卷动尘土,车厢中还有预先放置的毒烟、石灰,顺风而出,厉害的能致人口鼻出血。也是发明自宋朝。
邓舍起兵永平,经过辽西的时候,有过一次野战,听了河光秀的计策,顺风扬尘,大败敌军。邓舍得了甜头,后来便制造了许多扬尘车,分给诸军,不但野战,守城战也可以用。
毒烟、石灰、尘土,纷纷扬扬,覆天盖地。
拉车的牛吃受不住,好多迷了牛眼,乱撞乱跳,几个扬尘车,先后被它们撞到。车后的士卒一哄而散。至此,牛群看似乱了,牛车阵看似破了,实则不然。它们冲击的速度虽然缓慢了,显得杂乱无章,但是却没有改变大致的方向,还是在海东阵中冲撞。不及时制止的话,列在百步外的枪戈手及中军大阵,阵型难以保持。
关世容站在望楼上,看到潘诚的主力,在击退突袭的海东士卒后,继续前进,与己军本阵的相距,不足两里地了。
“放火。”
第二线的枪戈手,与盾牌手一般无二,哗的一声,分往两侧,露出后边几大堆的木头、干柴。
原来,关世容见到潘诚放火退敌,受了启发,趁着前阵、投石机、扬尘车,三道防线的掩护,发动了数百人往山丘边儿的小树林、灌木丛中,砍伐、收集了点木头。不多,但是用来生火足够用了。
火堆点燃。
火光、烟尘、矢石,鼓声、号角,数千海东士卒击打兵器,齐声大叫。牛群彻底惊了。
它们纷纷调转方向,有的朝两侧跑,有的往后边跑。牛车上的御手拉也拉不住,车上的乘员接连坠落,不时有牛车翻倒。鬼哭狼嚎,狼烟沆瀣。往后跑的牛车,数百米忽忽就到,潘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的前阵仓促无备,反被牛车冲乱。
听的三声炮响,远处西边的小河畔,数百海东骑兵,伏军大起。
他们每个人都点燃了一支火把,冲到潘诚的右翼,避开敌人的骑兵,贴着步卒阵地急转一个弯儿,把火把投掷其中。如云而聚,如鸟分散。火把之后,是火箭;火箭之后,是如雨的箭矢。如鸟分散,如云而聚,一阵箭雨过去,他们重聚集一处,狠狠地插入了潘诚的侧翼。
关世容下了望楼,亲带中军,发起反攻。
左侧的山丘上,一百余海东士卒亦举起大旗,呐喊着冲下来,做出包抄。
潘诚的前阵开始溃散,壮丁们丢下武器,东窜西跑。后阵的老卒连杀许多后逃的壮丁,弹压不住,阵脚受到冲击,渐渐的也乱了起来。
潘诚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嘡啷一声,他短剑出鞘,先撵了周侧偏裨将校,赶着往前收拢阵型。他的老卒还没动,只要前边的阵型稳住,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随后,他拉着披风,转顾左右,叫道:“潘贤二!潘贤二呢?这贼厮鸟,哪里去了!”
潘贤二,是他的幕僚。牛车阵的计策,就是他提出来的。放火击退海东的突袭部队,也是他的提议。他一直跟在潘诚的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掉,找不着人了。
一个亲兵向前指着:“好像在那儿!”
潘诚定睛一看,好悬没气昏过去。
……
巴尔思引了数十人,顺着云梯,将上城头。
他圆睁豹眼,声若铜锣,大叫一声:“辽西巴尔思在此,……”
话音未落,当头灌面,城头上一大桶的滚油浇下。他的大叫顿变作惨叫,他着了三层重甲不假,护不住脸上,并且他那铠甲与兜鍪的连接处,毕竟有空隙,滚油浇入,烫的他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他端得骁悍,重创之下,咬紧牙关,还要往上冲。
两个海东士卒举了个叉子,对准他的脖子,用力一推。要在他平时状态,哪怕躲不过去,也能把叉子抢过来。可怜他的眼睛也遭了油,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应叉而倒。他从城头上栽倒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肉泥。
他体格大,掉下去的过程中,连带碰撞住下边的好多士卒,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摔死城下。
一桶桶的滚油,从城内墙下沿着马道,端盛上来。李邺的杀手锏,便是此物。他收集了城中所有的油料,滚滚的烧开,待元军的攻势后续无力之时,然后使用。滚油也许不足以把元军全部烫死,但元军被烫伤者的惨状,足以动摇元军的军心。久战之余,军心一动,攻势必溃。
上到城头的元军,也有不少被烫伤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李邺早有命令,任其惨嚎,不许杀之。城头上的竹竿扎的甚牢,战事虽烈,依然有好多没断,成排成列的人头高悬,随风飘荡,似冷冷地在看着,烫伤的元卒翻滚惨叫。城上城下,遍地死尸无数。杀气森严,好比地狱之酷烈,叫人不寒而栗。
元军支持不住,再也不管世家宝的督战队,丢盔卸甲,拖枪曳旗,大败而溃。残留城头的一些,退之不及,又无斗志。守军好似砍瓜切菜,三两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几个元军士卒抬着世家宝的胡床,仓皇随军撤走。世家宝扭着头,转目城上,良久无语。
他叹了口气,说道:“以吾之败,遂成竖子之名。”
这一战,用他辽西双璧的名声,成就了李邺铁壁的名声。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8 潘诚
潘诚投降纳哈出,并非他的本意。
他造反多年,长期领兵在外,自在惯了,怎会肯真的就降了纳哈出,为其部属,供其驱使呢?只不过权宜之计。他的本意,是要想趁机打倒邓舍的压迫,攻克几个城池,重新恢复昔日辽东割据的局面。
想法是好的,只是不可行。
邓舍拥军十万,就算暂时没空收拾他,让他侥幸一时,早晚南高丽战事一停,五衙精锐乘胜北上,以潘诚区区万余老卒的底子,如何抵挡?要按潘贤二的意见,他还不如真的就干脆投降了纳哈出,合兵一处,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可惜,潘诚执意不听,说甚么“大丈夫岂可居人之下,屈膝事主,仿佛家奴”?从那时起,潘贤二就彻底就对他灰心失望。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泻药。能力不足,偏生自以为是。越是如此,越是死到临头。
潘诚对待下属,向来是用的上了,高高捧起;用不着了,随手打落。
行军打仗,难免有胜有败,遇到失败的时候,他不自找原因,总向出谋划策的幕僚们兴师问罪。出主意,是错。要没你这主意,说不定还不败呢。不出主意,也是错。你为什么不出主意?不出主意,养着你有什么用?
潘贤二平时受的窝囊气实在太多了。以前可以忍住,现在可不行,眼见就要大祸临头,潘诚自寻死路,他可不想陪着殉葬。因此,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投降邓舍。
投降不难,找个机会溜走就行了。可是,他听闻邓舍帐中文武济济,他一介白身的过去,怕得不了重用。该怎么得重用呢?他转念一想,带个大功劳过去,不就行了?什么样的功劳最大?
就眼下来说,只有两个:或者解闾阳之围,或者献上潘诚之头。
问题就来了。他只是个幕僚,没有统兵权。没有统兵权,就没办法解围闾阳,更别说献上潘诚之头。无计可施。“无计可施?”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的本行,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的本行,就是给潘诚出谋划策呀。
潘诚围困闾阳,威胁到了辽西防线,海东军队必然来援。既然来援,就会有野战。如果能出一个主意,骗的潘诚上当,从而给海东机会,把潘诚擒获。这不就是等于献上潘诚之头了么?顺便还解了闾阳之围。
两全其美。
他就给潘诚献上了车战之策。
在他的设想中,海东军队破解这个阵是很容易的。火炮一响,投石机一砸,火铳一发,弓弩一射,家牛不比野牛,能不害怕么?一害怕,这牛肯定就掉头跑了。牛一掉头跑,阵不就散了么?不但散了,潘诚的阵不就也跟着乱了么?
等潘诚的阵一乱,他再用出第二道计策。这叫连环计。潘诚的人头就此轻松送给了海东。
当然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对潘诚说,舌灿莲花,哄的潘诚一愣一愣。潘诚吃亏就吃在没读过书,没文化。他找了几辆牛车,试演一番,一看果然声势甚大。他当即乐不可支,拍板决定,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牛车大军。
潘贤二前半截的计划实行的很顺利。
谁料到,驰援闾阳的关世容,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却没带多少大型军械。火炮、火铳也全留给了李邺。一时间,面对千牛冲阵,他竟然束手无策。当其时也,海东盾牌手组成的防线,随时有破散的危险。潘贤二比关世容还焦急,暗中苦叫一声:“这番却弄巧成拙。”
他急出了一头汗,恨不得冲到关世容的面前,揪着耳朵提醒他:“你没火炮、火铳,你可以放火啊!火一烧起来,牛群不就惊了么?”
恰逢海东的突袭部队出现。他欣喜若狂,急忙建议潘诚,不必浪费兵力去对付他们,把纳哈出送来的猛火油柜拿出,烧退他们就是。间接地给关世容提了个醒。关世容果然由此获得启发,用撕下的披风布片来看风向,发现风正是由南往北吹,遂点起火来,大破千牛阵。
乱军阵中,潘诚寻找潘贤二不得,顺着亲兵的手指方向,定睛一看,气得头晕目眩。
只见后阵之前,前阵之后,两阵接连的空隙处,有数骑正往对面海东军中疾驰,一面疾驰,一面散布谣言。从一个人嚷叫,到百十人嚷叫,从百十人嚷叫,到数千人嚷叫,传入潘诚的耳中,叫的分明是:“潘帅有令:放前阵入后阵,三军解甲,降!”
那数骑中有一人,羽扇纶巾,可不正是潘贤二是谁?余者数人,大多为军中幕僚,也有一两个亲兵侍卫。
他们这几人,全军上下都识得的,晓得皆为潘诚心腹。他们说的话,对士卒们而言,可信度极高。谣言四起。纵有人不信,耐不住大家都这么叫。三人成虎。阻挡前阵后退的老卒们稍一犹豫,成百上千的壮丁已经冲入了阵中。很多的士卒开始解下盔甲,丢下兵器,伏在路边,表示投降了。
潘诚顾不上恼怒,催打着亲兵、传令官们,命令他们齐声大叫,赶快辟谣。
若能给他半刻钟,他或许可以把谣言压下去。然而此时,海东的军队已经随着倒回的牛车冲了过来,气势如虹。降者不杀,不降就杀。内乱未定,强敌临门。潘诚部,前后阵皆溃,遂糜烂至不可收拾。
潘贤二迎上当先过来的一员海东将校,表明了身份,向他投降,然后调转马头,引着他们,穿过乱阵,直往潘诚所在的位置杀来。
潘诚见此局面,明白大势已去,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拨马就走,想要逃回闾阳城下。那里还有他的万余人马。
无奈潘贤二领着那一队海东士卒,在后边紧追不放。冲垮了潘诚右翼的海东骑兵,亦兜转过来,堵截前路。潘诚彷徨绕阵,来回三匝,仓急困窘之态,不可言表。他耳中听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近的喊杀;举目望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多的红旗。
他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只好束手求降。
海东士卒将他带到关世容面前。关世容跃下马来,亲手把他扶起。昔日的麾下走卒,成了今天的得胜将军。潘诚羞愧难当。他勾下头,不敢看关世容的面色,一拱手,说道:“今日之败,心服口服。潘某既然落入将军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关世容假意笑道:“潘平章何出此言?今日之败,非平章之错。”
先一步投降的潘贤二口吃灵便,便在刚才那么一会儿,已经把投降的诚意与潘诚摆出牛车阵的来龙去脉,向关世容讲了一遍。因而,关世容有此一说。
潘诚咬牙切齿,斜着眼看站在关世容身后的潘贤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他恨恨说道:“我识人不善,为小人蒙蔽。此天亡我也,有何话说!”
“关某本为平章部曲。今天与将军会猎闾阳,实在迫不得已。有所得罪,还请平章毋怪。”关世容笑容满面,命令左右,“来人,快与平章大人松绑。并把军中携带的好酒,搬过来一坛,给平章大人压惊。”
他口口声声“平章大人”,潘诚心中一动。
待士卒为他松开捆绑,潘诚活动了两下手脚。他拿眼偷瞧,见关世容满面春风,毫无半分不敬的神色,试探地说道:“平章二字,潘某愧不敢当。可恨误听了小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竟上了纳哈出的当,中了他挑拨离间的诡计。一步走差,唉,步步皆错。”
关世容呵呵一笑,打断他的话,说道:“平章大人不必多说。这些事儿,我家主公一清二楚。实不相瞒,关某临行前,才得了我家的主公的一封密信。”
他故意暂把话头停下,潘诚迫不及待,问道:“不知邓丞相邓老爷,给将军的信上,都说了些甚么?”
“我家主公言道:潘平章忠心耿耿,乃心王室,与鞑子有不同戴天之仇。此番兴兵,必是中了鞑子的奸计。我家主公吩咐关某,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平章大人刀枪相见。即便真的相见沙场,也万万不可对平章大人无礼。”
潘诚半信半疑,连连瞧了关世容好几眼,终于忍耐不住。他问道:“你家主公,可是当真如此说么?”
“信尚在此。平章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自己看之。”关世容作色不乐,伸手入怀,装出要拿出信件的样子。潘诚忙陪笑,说道:“潘某岂敢不信?邓老爷仁厚宽宏,美名远扬,辽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知,邓老爷欲待怎样处置潘某,将军可知晓么?”
“大人的平章之位,是安丰任命的。我家主公怎会有权处置大人?只不过,……”关世容欲言又止。潘诚心头一跳,说道:“只不过?怎样?”
“以关某猜测,我家主公肯定是会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的。只不过,……”关世容叹了口气,吊足潘诚的胃口,方才接着说道,“只不过,就算送去了安丰,平章大人这兴兵作乱的罪名?怕是,……”他连连摇头。
潘诚面色苍白,腿脚发软。他硬着头皮,强笑一声,说道:“哈哈。至多一死罢了。我潘某纵横辽东,英雄一世。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关世容面现不忍,长叹一声,说道:“可惜,可惜。以平章大人的才干,本可更有作为。今朝因受奸人蒙蔽而得罪至死,未免可惜。”士卒提来了一坛酒。关世容接过酒碗,为潘诚满上,送到面前,说道:“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平章大人,且请满饮此杯。姑且压惊。”
这就有断头酒的意思了。
潘诚惨然一笑,连干了三大碗。关世容的一个幕僚,忽然上前几步,凑到关世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潘诚隐约听到了几个字:“……,做的好,也许,……活命,……,将功赎罪。”
关世容听了,沉吟不决。
潘诚问道:“敢问将军,这位先生与将军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俺听到了将功赎罪四个字。”
“他说,如果平章大人肯去招降了闾阳旧部,献上广宁城。或许,我家主公会愿意为平章大人说几句好话。甚至,不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也是有可能的。”
“不送去安丰?”
“送平章去安丰。安丰必派一个新的平章来辽东。与其如此,还不如隐瞒了此事,辽阳平章的位置,仍由大人来做。”
关世容说的有点含糊。他的意思是:如果潘诚肯劝降旧部,献上广宁,向邓舍表示忠诚的话。也许,邓舍会为了辽东的利益,帮潘诚隐瞒住他投降蒙元之事,依旧叫他来做平章,做个傀儡,以应付安丰。
这一下峰回路转,潘诚又惊又喜,道:“这,这……”
“平章大人英雄一世,好汉做事好汉当。这等事儿,自然不屑为之的。关某的这个幕僚,书生意气,不了解英雄好汉。言语有得罪的地方,平章大人不要生气。”
“……,话也不是如此说。”潘诚脑筋急转,他求胜心切,越想越觉得关世容说的有道理。树一个傀儡,总比来一个夺权的好。他吞吞吐吐,说道,“不求还做平章,留的一条性命,做个那颜,便足够了。”那颜,即官人的意思,能做个官儿就够了。
关世容愕然。
“做不了那颜,做个富家翁也行。”
他愿意做傀儡。要能再有点权,就更好了。实在不行,不要权,有钱也行。
关世容由衷赞叹,道:“平章大人,真乃俊杰也。”
识时务者为俊杰。
潘诚乃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称得上一个俊字。他厚颜一笑,看战场上虽大部已定,还有小规模的战斗没有停息,自告奋勇,出面先去招降了坚持抵抗的部属,接着马不停蹄,又去招降了闾阳城外的部下,随后,献上了广宁城。
三天后,一个信使八百里加急,赶到平壤。送上了关世容的告捷文书,并及潘诚的头颅。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9 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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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诚是平章,关世容没权处置他的。
所以,他尽管杀了潘诚,送给邓舍的捷报上却没有直接明言,而是含糊其辞地说:潘诚献上广宁之后,“生悔意,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趁夜放火,欲图再次作乱,鼓噪要出城去。臣获悉后,急率军截拦。其时夜深,混战不能辨人,士卒乃斩潘诚于阵前。”
这封告捷文书就在邓舍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他连着看了好几遍,问那信使:“潘诚在献上广宁之后,二度作乱?”
“是。”
“他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总共联络了多少人?他的旧部中,参与二度作乱的有多少人?”
“参与作乱的共有数十人,大半皆为他的旧部。”
“数十人?”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示意道:“你下去吧。”待那信使退出,他转过头,问坐在边儿上的姚好古,道,“关世容送来的这封捷报,还有刚才那信使的回答,有关潘诚二度作乱的事儿,姚先生怎么看?”
姚好古笑了笑,说道:“作乱未必是真,杀头货真价实。
“想那潘诚,既然已经投降,并且招来旧部、献上广宁,剩下孤家寡人。他为何又起来生乱呢?如果说,他当初投降是迫不得已,是诈降,那么他完全可以在招揽旧部的时候就二度生乱,何至于等献上广宁城后,反而又去寻了数十个旧部、恶少年生乱呢?
“岂不正所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未免荒谬。”
邓舍霍然起身,绕着室内走了几步,说道:“先生与我之见相同。这件事,其中必有玄虚。……”他停下脚步,吸了口气,带着点疑惑,道,“未曾听闻关世容与那潘诚有仇呀,他却是为何竟敢私下诛杀?”
姚好古拈着胡须,沉思不语。
邓舍想了会儿,想出一种可能,说道:“潘诚做辽阳平章日久。当日,我军破辽阳,败关铎,在关铎的私室中发现了数十箱的珠宝。莫不是关世容见财心喜?产生贪念,意图纳而不报,占为己有,故此对潘诚下了毒手?”
邓舍麾下诸将,都是粗人,好多穷苦人家出身,出外领兵打仗,每有获胜,见到缴获、金银珠宝,黑的眼、白的银,难免眼热心动。
高级将领还好一点,特别是百户、千户这些中级将校,刚开始的时候,常常有隐而不报、占为己有的事情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也是红巾、包括元军的旧风气,大部分的军队都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纪律的军队,贪图财帛的军队,就不是军队,是盗寇。如果不及时制止,产生的后果会很严重。今天他敢隐瞒缴获,明天他就敢主动掠夺,后天他就敢杀良冒功。
要知,军队之所以是军队,就在它有纪律性。没有纪律性,便没有战斗力。邓舍是想要民心的,他是想要做点事情的。因此,他曾大力整顿过几次,砍了好几个犯事者的脑袋。加上他从来不吝赏赐,有功必然重赏,也就渐渐地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基本上杜绝。
这会儿,他看出了关世容捷报的蹊跷,下意识的首先就想到了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说道:“不对。关世容不是这种人,他没这个胆子。又或者,……”除了贪图财帛,还能有什么原因呢?邓舍转了好几圈,实在猜不出来,百思不得其解。
姚好古缓缓说道:“主公说的不错。关将军身居行枢密院副枢之高位,地位显赫,日常得主公赏赐甚多,俸禄也厚,他又并非贪图享乐的人,不会因些许财帛就敢铤而走险,私自诛杀潘诚的。以臣之见,或许,或许,……。”
“或许怎样?”
“或许,关将军是想为主公分忧。”
“此话何解?”
“请问主公。关将军若把一个活的潘诚送来平壤,主公会怎样处置他?”
“怎样处置他?……,噢,先生是说?”邓舍若有所思。
“然也。”姚好古点了点头,他分析道,“臣与关将军并不太熟,然而也多有听闻,关将军为人素来四平八稳,遵奉主公军纪、号令甚严,从没犯过甚么错,不夸张的说,就连拾阙也找不着他一点的毛病。”
拾阙,是方补真的字。他自任了治书侍御史,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几乎每天都有本子上,差不多海东的文武大臣被他弹劾了一个遍儿,或纠风纪,或弹劾某人失职、失言,既包括思想品德、礼仪行为,又包括军政诸事、日常政务。覆盖面之广,无孔不入。
他的口头禅:“哇呀呀,我要喷你了。”早已传遍海东。上至文华国,下到各翼元帅府元帅,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谈虎色变。没受到过他弹劾的人屈指可数,至多两三人而已,关世容便是其中的一个。
邓舍不由一笑。
他不是较真的人。说实话,对方补真的行为,他有时候也很受不了。不管大事、小事,他的本子既然上来,就得处理。邓舍每天日理万机,军政诸事都得操劳,不是单就只处理这一项的,累的实在不轻。
可是,不让他这么做还不行。
公务政事倒也罢了,只这群臣的风纪礼仪、上下尊卑的关系,就让人十分头疼。文臣还好,那些武臣们,要没人去管他们,能闹翻天去。天天凑在一起喝酒吹牛。好多回,召开军议,几个人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来了。
不但喝多的时候,没喝酒的时候也是,他们与邓舍说话,还常常没大没小,军政议事,粗话连篇,毫无重臣风范。比如文华国,以前常常叫邓舍“舍哥儿”。现在好多了。但是他好酒,有几次在酒宴上,喝多了,当着群臣的面,依旧直呼邓舍“舍哥儿”。喝得兴起,就脱衣服、光膀子。诸将酒后争功,更是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邓舍不介意,但是他也知道,为了海东政权,继续这么下去是肯定不行的。
军队需要纪律,政府需要制度。尊卑分明、制度健全,是为礼。孔子说:克己复礼。要想从根子上解决春秋战国的混乱,就得“复礼”。有了礼,一切才能归于秩序。大到君臣、国家政治的礼制,下到百姓、伦理生活的礼貌。有了礼,政权就能安定,上下有序,才能各安其位。
为此,他多次召集姚好古、洪继勋等人,商议此事。
交给了状元郎王宗哲一项任务,命令他以小明王朝廷现行的制度为蓝本,确定礼制,印刷成文,颁行海东,并教化文臣武将,叫他们认识到礼的重要,同时尽数去除蒙元胡礼,从而把海东政权的秩序纳入正轨。
方补真与王宗哲,一为表,一为里。两个人做的不错,近几个月来,海东的秩序明显得到了好转。
邓舍每每思及这些,私底下,很有些成就感的。辛劳没有白白付出,政权越来越稳,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得到发展。更重要的,在他的治下,华夏衣冠得到了恢复,汉人的礼制有了传承。大丈夫当如此。
姚好古接着说道:“既然关将军一直都能做的到遵循法令,行止有礼。怎会突然犯下这样的错,胆大妄为呢?
“并且,在给主公的告捷文书上,他把前边作战的过程叙述的十分详细。把功劳大多给了那个叫潘贤二的人,没有自夸其能,也没有自矜其功。难得的实事求是。如此大胜,斩首之数,才三百余级,不多,似乎也应没甚么水分。从这一部分看来,他所言应该皆为属实。那么,又为什么在后边,他写了这么破绽百出的一段呢?
“臣断言,他必然是故意这么写的。他故意想让主公看出破绽,从而猜出他杀潘诚的真正原因。……。他实在用心良苦。”
邓舍听了,寻思片刻,觉得姚好古分析的很有道理。像是这么回事儿。他放下了心,说道:“本来以为关世容枉法,谁知却是体谅我的难处。哈哈。这个关世容呀关世容,……,”这个关世容还真是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笑着向姚好古说道:“以前却没发现,他还有这样的玲珑心思。既然如此,先生你说,我该怎么赏他呢?”
姚好古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拜倒在地,说道:“臣以为。不当赏,当罚。”
邓舍一愣,说道:“不当赏?当罚?……,为何?”
“以关世容之智,难想出如此之策。以关世容之脾性,亦未必有胆子做出这等先斩后奏的事来。主公辛劳政事,对诸将的家事或许不太了解。臣与关铎旧部多有相识,偶有来往,常听他们互相夸耀,各自帐中又得幕僚几许。他们延揽幕僚的行为,颇有攀比之风。此已成为风气,关将军的帐内,必然亦有此辈。”
“你是说?”
“私斩潘诚,必为关将军幕僚之意。”
“这也不算坏事,……”
不等邓舍说完,姚好古提高音调,铿锵有力地说道:“关将军本为实诚人,因帐中幕僚而居然也开始妄猜主公之心,投其所好。臆测君意,妄猜上心,往小了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往大了说,居心叵测,试问其意何为?”
“……,没这么严重吧?”
“主公!臣敢请问,昔日主公之帐下,若无洪继勋,吴鹤年,主公可招得来永平之兵,可入得了双城之地么?武将之本分,在行军打仗,征伐沙场。他们招募幕僚,若得其人,可助其功;所得非人,必滋其妄念,长其贪欲。关世容已经开始在猜度主公的心思了,私杀潘诚,不奏而斩;继而又送来这封捷报,玩弄小聪明。究竟他是主公,还是主公你是主公?
“主公若不罚,则诸将必学之。诸将若学之,则军有异心。他们猜对了主公之心,主公欢喜。他们若猜错了呢?若有一将,猜十次,而十次皆中主公之心,主公以为他会怎么想?自古帝王心术,君心难测,为何难测?全叫臣子们猜对了,对您,他们就没有敬畏之心了。若无敬畏之心,……,”
姚好古跪在地上,俯首不起:“臣言尽此。该如何为,请主公决断。”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有秀才,造反不成。
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注定了这个阶层只能依附在当权者的身边。时当乱世,愿意依附群雄、逐鹿天下的读书人,要不有救国济民之仁,要不就是有热切的功名利禄之求。他们读书多,言辞动人心。可成事,也可坏事。
邓舍瞅了眼案几上的捷报。
潘贤二献上一个牛车阵,便轻轻巧巧断送了潘诚的性命。关世容对此事讲述的甚是详细。邓舍读到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心生凛然。他麾下诸将,好多的见识还不及潘诚。如果真的有一个,受了幕僚的蛊惑,一时想不开,做出些蠢事,确实是个问题。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心眼多,不一定就是好事。带兵打仗的,听了上级的命令,严格服从就是了。猜测上边的心思,的确是为大忌。如果他自以为猜出了上级的心思,可以擅杀降将,接下来会不会更进一步,擅自行动、甚而违背命令,以至更甚一层呢?
他这么一想,不由浑身汗毛竖起,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手加额,顿足长叹:“要非先生,险处危境。”赶忙扶起了姚好古,虚心求教,“事已至此,且不说关世容擅杀潘诚。如先生言,军中诸将纷纷私下招揽幕僚,已然蔚然成风,我该如何处置?”
“臣有两策可对:第一,立下军文,召诸将幕僚入行省。择其优者,可任官职。其劣者,没能力的,一概遣散,发放还乡。第二,明确军法,凡带兵诸将,除行省派去的参谋、文职,禁止延揽幕僚;守城诸将,禁结交儒士,设专职文吏负责往来文书,有差失罪独坐文吏。”
“好,好。”
第一策,召诸将幕僚入省,择优而用,不致浪费人才。第二策,兼顾守城诸将,设置文吏,各负其责。有错罪在文吏,稍微又有了点彼此监督的意味。邓舍抚掌称赞,夸了姚好古几句,决定道:“便按此施行,即日传令,送往各城、诸军。”
姚好古倒也老实,说道:“主公称赞,实不敢当。要说起来,臣对此事的注意,还是来自主公。”
“来自我?”
“多半个月前,山东李首生给主公送来了一封密报。主公给了臣看,讲了两件事。一件是王夫人即将生日,主公备了厚礼,派人给她送去了。一件是江南的朱丞相,请了青田刘基出山任事。主公问臣等对刘基有没有了解。臣等听主公言语,对朱平章很有赞誉之词。故而,臣随后专门对朱平章做了一番研究,收集到了有关他的许多事迹。
“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平章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臣由此得了提醒,这才注意到了我军中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
还有一点,姚好古没说出来。为什么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引发风气的人,其实正是邓舍。他在海东大办教育,重视文教。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诸将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这才纷纷攀比延揽,以谁的帐内儒士最多为荣。
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即便最正确的政策,也常常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坏影响。间接地也说明,上位者行事,必须考虑周全。不过,这件事,明显的利大于弊,办教育功在千秋。所以,姚好古将此节略掉没说。
他转回话题,问道:“召集诸将的幕僚入省、禁诸将结交儒士不难。请问主公,想怎么处置关世容?”
邓舍略一思忖,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是为不仁。不赏、不罚。传令,待辽东战事歇,即调关世容来平壤,我当面训诫之。”
堂外,侍卫来报,通政司王老德,右丞洪继勋,并行枢密院官员数人,联袂而来,有急事求见。王老德管细作、洪继勋为宰执、行枢密院管军事,他们这些人彼此并无关联。要非要找一个共同点,只有南高丽的战事,他们都有参与。
邓舍与姚好古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道:“他们联袂前来,难道南高丽战事有变?”
邓舍不急不躁,缓步登上大堂,坐回椅上,说道:“请他们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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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丞相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
“太祖于国初所克城池,令将官守之,勿令儒者在左右论议古今。止设一吏管办文书,有差失罪独坐吏。将官正妻留于京城居住,听于外处娶妾。”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0 傀儡
王老德、洪继勋等人来,却并非单纯为了南高丽的军事,而是有好几件事,需要分别上报。
在听他们汇报前,邓舍先把姚好古适才说的内容,简单地与洪继勋交流了一下,刚好有行枢密院的官员也来了,吩咐他们即日形成公文,下达各处。有战事的地方,可以暂缓。例如辽西、辽阳,等战事停了,再做处理。
对辽东的战事,邓舍现在并不太忧心了。
处在辽东腹地的潘诚一灭,只剩下纳哈出、世家宝。他与这两个人彼此交手多次,深知其能。陈虎、李邺或许因兵力不足的缘故,无法做出反攻,但是仅就防御来说,应该没问题的。况且,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上就能赶到。辽东的局面逐渐转危为安。
从这个角度来看,灭掉潘诚的关世容确实立了大功。不,应该说,潘贤二确实立了大功。
洪继勋与王老德来上报的事儿,与南高丽战局关系不大,不急。军事优先,先由行枢密院的官员们,汇报南高丽的战事进展情况。
文华国的前锋,目前已经进入了王京。赵过击退了两次南高丽各地的勤王之师,镇压了一次沿海州县的作乱,京畿一带,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李和尚进展较慢,但也成功地缠住了南高丽的主力。只等文华国腾出手来,就可以组织包围,进行歼灭战。
总而言之,王京以南形势一片大好。
王京以北,因为海东军的节节取胜,声势越来越大,之前坚决主战的部分人,或者勤王失败、战死沙场,或者心生惧怕、改变了主意,渐渐地偃旗息鼓了。另一部分提议拥立新王、先求自保的言论占据了朝野舆论的上风,成为了主流共识。
据报,南高丽的宗室、重臣们已经云集汉阳,挑选出来了一个年幼的宗室子弟,用不了太久,便会登基称王了。——前任丽王无子,没有王子可立。故此,南高丽诸臣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推选新王。
那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来,便是想询问邓舍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进行王京以南的战事,先歼灭敌人主力再说;还是先搞定高丽的新王?
新王一登基,南高丽群龙无首的局面就宣告结束。国不可一日无主,有了国君,军心、民心就会得到振奋,有了目标,不再混乱。那么,会不会对王京以南的战事产生一些影响呢?王京以南的高丽军队的斗志会不会因此得到增强呢?如果得到增强,随后即将展开的歼灭战,又会不会因此遇到艰难的阻力呢?
“若我军暂时对东线的南高丽主力围而不歼,以李将军部并文大人一部,继续纠缠之。同时,命文大人率余部与赵将军部立即会合,联军一处,急行奔袭,先取汉阳。以南高丽现今军政大多陷入瘫痪、各地号令不一、各自为战的状态,我军速战速决,必可一鼓成擒。
“打蛇打七寸。它既然要再立新王,我军就可以再打一次它的七寸!使之陷入彻底的混乱。”
“我军投放入南高丽的军力,共计四万余人,皆为精锐,可以说是我海东的全部菁华了。稍有闪失,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王京以南,我军尚未平定,一两万的高丽主力聚集东线,李将军部应对的已经非常吃力。我军若不抓紧时间将其歼灭,反去先取汉阳的话,是为不辨轻重,舍本逐末。倘若,汉阳未下,东线变生肘腋,我军该当如何?该当如何处之?
“大好的局面必将毁于一旦。因此,臣以为,我军切不可急躁。先灭东线之南高丽主力,方为稳重上策。”
这是行枢密院的官员们,形成的两种不同意见。
“两位先生有何见解?”
姚好古一拱手,请洪继勋先说。洪继勋当仁不让。他生长双城,算半个高丽人,熟悉高丽的内部情况,因此在攻伐南高丽的战事中,他起的作用远大过姚好古。如果说邓舍是总指挥,他就是副总指挥。
他自得知南高丽要拥立新王后,殚精竭虑、筹思已久,权衡比较各方面的优劣得失,已经有了成熟的对策。他微微一笑,说道:“昨天,赵将军把高丽伪主王祺送来了平壤。臣今日来求见主公,为的就是他。不知主公要打算怎样处置他呢?”
杀,肯定不行,南高丽未稳,杀了他只会更加激起南高丽上下的敌忾之心,给下一步的行动造成更大的阻力。邓舍道:“仿前宋太祖故事,如南唐、后蜀旧例,何如?”
宋太祖俘虏了南唐、后蜀的国主,将他们封为公侯,安置在汴京。
“主公英明。王祺为高丽伪主已有九年,他曾经收复过双城等地,在高丽臣民的心中,威望还是比较高的。庆尚、全罗诸道,有不少的地方郡县忠诚于他。汉阳府里,也并非所有的高丽宗室、臣子都是发自肺腑地赞成拥立新王。
“有前宋南渡的例子在。担忧一立新王,或会陷王祺于困窘死地,因而犹豫两端的,数量也委实不少。臣以为,如果把王祺的作用发挥出来,运用的好了,别说汉阳要拥立新王,哪怕全罗、庆尚诸道也有可能传檄而定。”
宋高宗南渡,登基称帝。为金人俘去的徽、钦二帝,自此终老五国城,凄凉死去。对权力的争夺,是你死我活,南高丽若立新王,王祺的下场可想而知。
“运用的好了?怎么才叫运用的好了呢?”
“留王祺居平壤,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传檄南高丽,点明我海东之所以兴师动众,兴兵讨伐的原因,是为解民之倒悬,是为了解决南高丽朝中的亲元党人,是为了帮助丽人恢复祖宗衣冠,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丽人与蒙人的矛盾上。
“同时,以王祺的名义,斥责汉阳府中试图拥立新王的高丽宗室、大臣们,数其罪状,斥其不忠。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必然讨伐。这样,即便他们真的拥立了新王,我军前去讨伐也就有了名义。师出有名,便能振奋己军之军心,同时亦可减少敌人之阻力。
“此正所谓: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师出无名,事故无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高丽毕竟是绵延了数百年的一个国家,虽然近数十年来,已经彻底沦为了蒙元的附属,失去了政权的独立性,并且邓舍也在海东大力推行汉、丽一家的概念,但是人的地域观一形成,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特别是南部高丽,三韩之地,可以说,一直都是高丽人的固有疆土。他们到底不是汉人,是丽人,占其地容易,得其心则难,消化起来不会太容易。
邓舍不由想起了在后世里,日本曾对朝鲜的侵占。其侵占的步骤、过程与洪继勋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先挟持朝鲜国君,随后迫使其签订合并条约,声明“自愿”将统治权交给日本天皇,由日本保护其宗庙、财产,从而宣告正式吞并。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先生是以为,对南高丽拥立新王一事,我海东可以暂缓处理,暂时不与理会。先定东线,然后再说。是么?”
“不错。说是暂缓处理,其实也缓不了太久。主公若能以臣之策,则东线的战事指日可停。可以由王祺出面,喻以招降。如此,我军既可以减少损失,迅速结束战斗,又能够得到一支战斗力较强的军队,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就是提议先打汉阳的那个,他提出了疑问,说道:“洪大人之策,听起来甚好。只是有一点:东线的丽军主力会降么?”
“东线的丽军主力,带军的将校们,大多为王祺的心腹。我军攻陷王京至今已经有很多天了,王祺也成了咱们的俘虏,但他们依旧作战不息,不肯投降,喊出为主尽死的口号,其忠君之心由此可见。由王祺出面招降,百分百定可成功。
“当然了,为了瓦解其斗志,分化其内部,同时更好的缓和彼与我军的矛盾,臣以为,主公不妨在命王祺去招降他们之前,先发一个宣告,签署一个条约,表示只要他们愿投降,指挥权就还交给王祺。给他们一个下台阶。他们不是向我们投降,他们依旧是南高丽的军队,不是我海东的降军。”
堂上众人,人人心知肚明。所谓“指挥权还交给王祺”,不过名义上的说法,只要东线的高丽主力投降,到了邓舍的手中,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它搓成圆的,它就变不成扁的。
邓舍问姚好古,道:“姚先生,你怎么看?”
“洪大人之策,实为良策。臣没有意见。”
“如此,明日即召王祺来见,并及随行之南高丽大臣。我设宴款待。两位先生,明日的宴席,你们两位也要参加,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海东的英俊才子。待宴席过后,就与王祺签订条约。这件事,便交由洪先生你来办罢。”
“是。”
“条约的内容,除了名义上许给他统军权,还可在其它方面上,给他些权力。……,这样吧,你先下去拟一下,拟好了,呈给我看看。”
洪继勋却没奉命退下,袖子里取出几页纸,双手递给邓舍,说道:“臣已草拟好了几条,请主公观看。”
邓舍愕然,不由失笑,点着洪继勋,转顾姚好古,道:“洪先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事想在前边。古人所谓‘天未阴雨,绸缪牖户’者,也无非如此了。”
他接过洪继勋的条呈,见上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的内容,书面整洁,字体清秀,足可见态度之认真,写的时候必然一丝不苟。他细细看了一遍,只觉其行文言简意赅,而又条理分明。每有一款,下边必列出详细的利弊得失,清晰明了。正是洪继勋的一贯作风。
坚持一次不难,难就难在次次如此。他不免有些感触,叹道:“一字一句,皆洪先生之心血也。”
他对洪继勋说道:“我听说,洪先生每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夜以继日,往往通宵达旦。我深为之忧。先生为我之臂膀,海东之依赖,需得千万注意保养。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小事情交给下边人去办就好。身体是,……,身体是战斗的本钱嘛。”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重,洪继勋颇为之感动,伏地叩首,道:“臣蒙主公错爱,起于乡野,登堂入室。平生之志,乃得以伸。主公仁厚爱人,实乱世难逢之明主。士为知己者死。臣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臣之所愿也。”
他摇羽扇,喝襄阳茶,临机制敌,从容不迫,平素之种种作为也的确是以孔明自许的。
姚好古笑道:“洪大人栋梁之才,有孔明遗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为我等为臣子的楷模。不过主公说的也对,洪大人诚为我海东之柱石,平素多注意些休息,把身体保养好了,也是尽忠呀。也才能更好地为主公效力。”
邓舍亲手扶了洪继勋起来,训诫王老德等人,道:“尔等臣子,需以洪先生为榜样楷模,不但要尽忠职守,更要有远见的眼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需得学会见微知著,无论用事行省,抑或下去地方,都不可懈怠。”
王老德等人俯首应是。
洪继勋的条呈,洋洋洒洒数千言。简而言之,分为六条。
首先,仍以王祺为高丽国君,依旧称王,要求他向宋递交降表,表示自愿请为属国。前期,留他定居平壤。待南高丽局势稳定了,邓舍迁省治去辽阳后,可以视情况,或者依旧留他在平壤,或者带着他一起去辽阳。
他的王后是蒙元宗室魏王阿木哥之女,鲁国大长公主,当废除其位,以王祺去年才纳的惠妃李氏为后。
其次,名义上,高丽降军悉数拨给王祺指挥。高丽的军制,设有“重房”,凡二军六卫等诸军的上大将军皆会其中,是为其掌管军队的所在,权力甚重。废“重房”,置总统高丽诸军府,掌高丽降军。任亲信为总统。文华国一直坐镇平壤,他是最好的人选。
高丽降军分两种,一种是如庆千兴这样投降较早的,一种是如东线之丽军主力,投降较晚、或者即将投降的。总统府管的是后者,将之打乱,重新编制。凡所得南高丽城池,驻防的任务,交给前者。待后者重新编制完成,牢牢地掌握住了,可以调往北界,担负屯驻之责。
如王京这样的重镇与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城池,则仍由汉军驻防。
对这一套的驻军计划,洪继勋用了十五个字来概括:北人戍南地,南人戍北地,汉军处枢纽。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地方的驻军,又减轻了汉军的压力,虽扩地千里,不致于分散兵力,无损海东的主要战力。
再次,迁王京的群臣家眷,悉数来入平壤。命王祺向南高丽各地宣示王旨,命令抵抗者停止抵抗,命令顺从者服从海东的接管。仍有顽抗的,视为叛逆,或者由海东帮助出军讨伐,或者发大都督府兵,给以剿灭。
再再次,凡服从命令,愿意接受海东管辖的地方。地方官员或者不动,或者如驻军的制度,调往北地,与平壤、双城等地的官员对调,有条不紊的将他们全部淘汰下去,换上忠诚海东的丽人。比如邓舍召集入清华馆内的那些个北地儒士,江东尹权之流,慢慢的都可以放出去,往南高丽做官。
并且往每座城中,都派去几个汉人官员,一来监督地方,二来宣扬汉、丽一家,办学校,重教育,一如平壤旧制。要争取彻底灭绝高丽文化,达成化丽入汉之目的。
这一项工作,是重中之重。
这些官员的对调、任命,统统以王祺的名义。
再再再次,以海东行省的名义,减免南高丽赋税,给百姓实惠。南高丽土地兼并严重,对此,不能再像当初取北高丽时一样,大肆杀戮大地主,强夺其田地,分给百姓。因为需要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要让他们觉得,换了个主子,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减免赋税,让他们觉得好像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至于没有土地的百姓,可以迁他们入辽东。辽东人少,有大片大片的荒野等着开放。这样一来,一则减少了大地主们的阻力,二则减少了南高丽的人口,三则开发了辽东。迁入辽东的丽人,与汉人混杂而居,也更有利加快对他们的汉化,消弭彼此民族之间的隔阂。
这是从经济出发争取民心。
再再再再次,为了表示南高丽与海东的友好,即日可行大宥。大宥即为大赦,因为高丽是属国的身份,国家层面上低了一格,所以赦称为宥。同一时间,招办科举,并比往年之科举,增加录取上榜的人数。凡录取的上榜的,一概授之以官。优异者,拔擢入海东行省。
这是从政治上,争取民心。
邓舍将洪继勋的条呈,交给姚好古观看。姚好古看过,又提出了几点的补充。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1 杀放
姚好古的补充:
“洪大人着眼多在军政,经济、文化上似还有一点可商榷的余地。臣以为,南高丽富庶,而北高丽较为贫困。主公可以允许南北高丽商贾自由往来。依我对山东、江浙等地的通商惯例,凡北地急需之物资,一概给以减税。加强百货的流通。使南高丽的百货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
“收南边盐场、铁矿等,转移到我海东之手,由行省左右司来插手控制。使得南高丽的财富,也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此其一。
“文化上,诚如洪大人所言,我们要大办学校,提倡汉话。不但如此,对南高丽民间之办学,我们更要严格控制。不经许可,禁止私办书院,包括村学、社学、家塾、义塾等等,只要涉及教育的,全部要纳入我海东的掌控之中。争取做到凡求学之士子,开蒙之学童,都来我海东所办的学校。
“高丽伪主王祺,其祖本为我辽东王氏。这一点,可以在条款中开篇点出。用他的口气,表示承认,追溯祖先,以示归根。高丽人的姓氏,本有许多来自我中国。例如高丽吴姓之祖,本为汉时乐浪郡的太守吴凤;孟姓之祖,本为孟子四十世孙;诸、葛之祖,本孔明二十世孙。林、柳、车、卢等等诸姓,也全是来自中国。
“主公可以借王祺承认其祖本为汉人的机会,在高丽民间掀起一股追本溯源之风。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叫他们以为汉人之后为荣,叫他们以为汉人为荣。从而,使得他们自发自觉地化丽为汉。此其二。
“在条款中重点指出,蒙人、色目人,实为汉人、丽人之共敌,渲染铺陈蒙古人、色目人对高丽造成的危害。使得汉阳府等地的亲元党人没有立足之地。
“并且,高丽依附蒙古已久,自忠定王以下,历代之王后皆蒙古公主,历代由蒙元而仕高丽的亦有不少。南高丽的王京、汉阳及繁华风流的名城大邑,多有蒙古人、色目人。他们倚仗蒙元之势,虽然近年来稍有收敛,但是九成以上,富甲一方。可以没收他们的家产,动员南高丽的百姓将之诛绝。转移高丽人的视线。此其三。
“其四,可以加强通政司,专门设立一个南高丽衙门,往南高丽广布密谍。百姓人等有检举揭发图谋不轨的,给以重赏。有所犯事之人等,抄家灭门。如此恩威并举。霹雳手段方显出慈悲心肠。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此举一开,举报者必然不绝于道。主公得提醒通政司,不可滥杀,必须把这个抄家灭门的数目控制在一个适当的比例内,不要太多,以免过犹不及,反而引起丽人的反感。
“凡所抄没的家产,半给揭发之人,半收归官有。
“至于抄没的土地,南高丽豪富人家,所有的田地往往越郡过县,并及上述第三条中,所没收的那些蒙人、色目富人家的土地,不妨何在一处,三分给当地之无地的百姓,三分官有屯田,三分给汉人。汉人可从北地、辽东等处迁入。
“其五,以王祺的名义,选南高丽百官子弟入侍。凡五品以上,必须遣其嫡长子入平壤,无子者,兄弟并兄弟之子亦可,无子无兄弟者,其宗亲亦可。扩大质子营的规模。这样,一方面既可以加强控制,另一方面又能汉化这些官员的子弟,收为我用。”
姚好古的这五策,已经不止是条款的内容了,还包括了一些日后可行的施政方针。
邓舍听了,觉得很好。姚好古考虑的面面俱到,没有甚么值得修正的地方。又让王老德、行枢密院的那几个官员说了一下个人的看法。他们或者搞谍报,或者了解南高丽的军事力量,能在可行性上给一点意见。
洪继勋也加入讨论。
几个人细细商议了一回,先把条款草拟定下。有关日后施政方针这一块儿的,邓舍叫姚好古另起一个条呈,下发到左右司,让他们补充完善,等搞定了东线丽军的主力,平定了汉阳等地之后,再具体落实。
南高丽的施政重点、应对策略,就此由以军事为主,转入了以政治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阶段。行枢密院的几个官员见他们带来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下边没他们甚么事儿了,跪拜告辞,自退下不提。
堂外日头高升,快到中午。三月中旬的天,很温热,混着花香、绿意,空气中就带着慵懒的味道。
邓舍站起身来,从位子上离开,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他笑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天气一暖和,反不如天冷的时候叫人精神。这春夏秋冬四季,我还是喜欢冬天。春天失之于柔,夏天失之于艳,秋天萧瑟。
“唯有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纯然一色。倘若晴日,看红妆素裹,则又分外妖娆。哈哈。两位先生呢?四季之中,你们喜欢哪一个?”
洪继勋道:“臣喜夏日。绿叶成荫,七月流火。譬如燎原,其熊熊也,焰可吞天。”
姚好古道:“臣喜秋日。秋季虽然萧瑟,胜在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岂不快哉?”
邓舍一笑。洪、姚两人的性格,也恰如他们所喜好的季节,一个如夏,锋芒毕露;一个如秋,深沉内敛。他瞧了瞧王老德,道:“王大人,你呢?夏、秋、冬都有了,你莫不是喜欢春天?也来说说看。”
邓舍三人引经据典,文绉绉的,王老德听不大明白。他摸了摸头,说道:“臣喜欢秋天。”
“噢?却是为何?”
王老德道:“臣从军前,在老家务农。每到秋天是最忙的时候,一年的收成就全在那几天。收成好的年景,一眼看不到边的黄浪,那麦子的香味儿,闻着都是叫人高兴的。下一年,能少饿些肚子。”
他回答的出发点,与洪、姚截然不同。
洪继勋嘿然。
姚好古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春华秋实,民之大事,国家之本。王大人居高位,不忘出身。对答淳朴,乃系民生。相比臣的‘引诗情到碧霄’,两者立意之高下立判。臣实在羞愧。”
邓舍哈哈一笑,道:“姚先生饱读诗书,风流骚客,与王大人的感受不一样也是自然。”
以洪、姚的才智,岂会听不出邓舍问他们喜欢四季中哪一个的意思?隐约有试探他们志趣、爱好的成分在内。料来,与他们刚才针对南高丽之形势,提出不同的见解有关。因此,姚好古回答的不算错,离题万里的是王老德,他没听出邓舍的本意。
邓舍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短短的放松过后,接着转回公务,问王老德,道:“你来见我,可有何事?说罢。”
“臣来求见主公,是想问那几个奸细怎么处理?臣已把将要调动海东军队入辽东,解围辽阳,攻打沈阳的假消息,故意散布给他们知道了。也许用不了几天,纳哈出就会知晓。这几个奸细,没什么用处了。”
邓舍慢慢收敛了笑容。
王老德查出的结果,很出人意料。军情泄露的出处,竟然是河光秀的府上。前些日子,有几个河光秀的老乡来投他,纳哈出的间谍便是其中的一个。
河光秀,他身有残疾,尽管胡子粘的越来越厚,小妾也接连娶了好几个,到底难逃这一缺陷的阴影,平素好说大话,尤其在他的老乡们面前,更是大言炎炎,常把知道的一些军政大事,当作吹牛的资本。
这次的机密泄露,就是因为他一次酒后失言。
更严重的是,河光秀已经举荐了他的这个老乡,试图加入新建的都镇抚司衙门。而且行枢密院也已经通过了审核,好在还没有发给任命。
王老德顺藤摸瓜,又通过河光秀府上的这个间谍,发现了另外两三个有嫌疑的人。城南有个胭脂铺,大约是他们的联络站,专门负责汇合情报,送去沈阳。王老德没有打草惊蛇,奉邓舍之命,故意传递了假消息过去。他来求见邓舍,就是报告此事的,想问一下接下来该怎样处置。
邓舍道:“多等几日。等确定假消息已经送去沈阳了,再将其秘密抓捕,不要惊动旁人。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变为我们的间谍。如果能的话,就将他们纳入通政司,归你直辖。不能的话,杀了就是。”
化对方的间谍为己用,是为几种用间方法中的一种,叫做“反间计”。反间计又有两种,一种是收买敌人的间谍,另一种便是如邓舍这般故意泄露假情报,然后将计就计。
王老德道:“是。”
间谍好处理,河光秀怎么处置?
他泄露的是军情,砍头都不为过。只是,一来他现在没在平壤,还跟着文华国正在前线打仗。二来他追随邓舍已久,资格老,也立过不少的大功,忠心耿耿。平定南高丽后,治理地方很需要他这种人。
最重要的是,邓舍不想杀他。
河光秀虽泄露军情,实为无心之失,且侥幸没造成大的损失。去年的东牟山一战,面对势大的元军,河光秀浴血冲锋,给了邓舍很深的印象。他胆子一向很小,贪生怕死,当初投降邓舍的时候,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可言,如今能因为忠诚而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洪继勋看出了邓舍的心思,猜出了他的为难犹豫。
河光秀素来对他极为尊敬,尽管他瞧不起河光秀,念在他们有些许高丽乡谊的情分上,还是施以援手,顺水推舟地说道:“臣适才的条呈上,不是建议主公设置一个总统府么?总统府管军事。主公何不再设置一个总理府?总理南高丽王宫内外事宜。
“这总理一职,臣以为,可调河光秀担任之。这样一来,既免去了他的统军权,撤掉了他行枢密院同佥的职务,训诫斥责,做为惩罚,又可以其监督丽王,为主公之耳目。如何?”
“处罚未免过轻。前车后辙,如群臣何?”
姚好古不同意。
河光秀犯下这样大的过错,不严加处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儿,如果以后还有臣子犯下类似的错误,该怎么处理?他道:“为人主者,应该不因喜好而用人,也不因厌恶而贬斥人。国家制度,自有法规。河光秀,按军法当斩。”
邓舍心知,姚好古说的对。
他犹豫不决,道:“当日,我出丰州,东行数百里,后有佛家奴探马赤紧追不舍。前去上都,路途迢迢。半路上,在一个站赤中,遇到了一股青军。河光秀因此降我,献上永平虚实,做为内应,助我拿下永平,得军万人。
“我出永平,与张居敬夜战辽西,河光秀再立下奇功。若无他扬尘破敌之奇策,当日一战,胜负难说。我遂入高丽,有双城,南高丽兴师来犯,文将军率主力出西山口,双城所剩多为丽军。河光秀激战城头,不曾稍退。若无他舍生忘死,督促丽军,我军能否坚守双城直到洪先生引来援军,两可之间。
“河光秀自降我,屡建功劳,至今尚在前线作战。而今,我海东的局面渐入佳境,正到了功臣宿将享受些富贵的时候。杀之不忍。”
姚好古坚持己见,道:“越是功高,越当斩之。以儆效尤,才能使功臣宿将生凛然之惕。”
洪继勋道:“主公仁厚,臣子之福。杀或不杀,不赖众谋,主公一人决断即可,何须问及别人?”
要是姚好古不再坚持,听凭邓舍决断,不管邓舍杀不杀河光秀,或许洪继勋都不会再说情了。姚好古这么一坚持,顿时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但是姚好古说的在理,他又没什么可辩驳的。因此,轻巧巧一句话,淡化争执。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请邓舍自断,却先称赞邓舍仁厚,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邓舍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事不急。这样吧,等南高丽战事结束,河光秀回来了,再做处置。好么?”他瞧瞧天色,笑道,“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几位,饿坏了吧?”
他招呼堂外的毕千牛:“送上饭来。两位先生都在,今天可以多加几盘菜。来壶好酒。王大人查办细作的差事办的不错,我记得你好吃肉,吩咐膳房,拿手好菜炒出来,专来一大碗肉,给王大人吃。”
毕千牛应了,自前去通传。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2 视察
饭后,姚好古与王老德各去忙各的了。洪继勋陪着邓舍,往城外大校场而去。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办,讲武学堂按期竣工了。因为赵过引军在外,校舍的建筑由左右司与行枢密院联合负责,他们邀请邓舍前去视察。
邓舍等人皆便装轻骑,按辔徐行,出了市区,行十数里远,但见大校场边儿上拔地而起、矗立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学校。校园依山对水,比邻军营。往远处看,都是青绿的农田,无数的麦穗随风波动,望不到边际。
高丽山多地少,许多山上也多有开垦出来的梯田,一层层环绕着山体。邓舍勒住坐骑,极目远望,入眼皆绿。景色甚美。春风拂面,他不觉心旷神怡。
他问随行的左右司官员,道:“这校舍周边的农田,可已经买下了么?”
“方圆百亩,已经全部买下了。最外围的封锁线也已经建好。校舍外墙及护校河,近日内就准备开工建造、挖掘。”
买下校舍周边的农田,为的是封闭校舍。军校算是重地了,外人不能随意接近。建筑校舍外墙与挖掘护校河,同样为的更好封闭校舍。此外,还另有一个用处:外墙的建筑与护校河的挖掘,会按照正规城墙与护城河的比例,加以适当的缩小。讲课到攻守城池的时候,可以拿来现场模拟。
校舍在大校场的西边。众人继续前行,经过大校场的时候,里边传出喊杀震天。
大校场的外围的农田,也早已被买下了许多,建有围墙,列为军事禁地。邓舍差不多每十来天,不管再忙,都会来这里看看的。五衙诸军在前线激战,此时留在后方的多为地方驻守部队。此时在大校场中操练的,便是其中的三个千人队。
虽然为驻守部队,不及野战部队的精锐,但是气势依然很足。
邓舍来了兴趣,绕了一圈,来到入口。入口的大门紧闭,门外设置有拒马等物。围墙外挖的有壕沟,墙头上,竖立的都有锐利的箭头。四角有高高的瞭望楼,挟弓带箭的哨兵们巡视其上。戒备森严。
邓舍等还没靠近,哨兵就大声叫了起来。他们都穿的是便衣,哨兵瞧不出他们的身份。门内跑出两队的士卒,全幅披挂,手执长枪。
毕千牛举起邓舍的令牌,大声道:“丞相大人到!还不速速开门?”带队的士卒百夫长上来,检查过令牌,急忙吩咐士卒搬走拒马,放下吊桥,小跑着来到邓舍马前,行了军礼,转身在前引路,引导一行人入了大校场。
左右司的文官儿,大部分没进过大校场。入了大门,转过内墙,迎面一阵喧哗几乎把他们从马上掀下来。
在远处听与在近处听,这士卒们的操练与喊杀声截然不同。远处听着声音很大,近处就是震耳欲聋。近三千人,或者分成队列,演习阵法。或者骑马奔驰,操练骑射。左手边,数百士卒操着木刀木枪,正混战一处。右手边,骑兵奔腾,跨越障碍。抬眼看,上千的士卒组成方阵,由数十个教官分别教习,一步一喝,正在练习技击、杀人之术。
大校场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除了这些,还有负重的、跑步的、攀高的,许许多多。北边角落里,有一队士卒的操练课目,引起了左右司官员们的注意。
只见大约有三四百人,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列,保持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五个百户模样的军官,穿行在队列之中,时不时踢这个一脚,板那个一下。不知他们已经站了多久,隔得虽然较远,也看的见不少人大汗淋漓。
这三月正午的阳光,还是比较热的。
“主公,那些人却是在作甚?”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失?在罚站么?”
邓舍笑了笑。
毕千牛代为回答,他道:“他们也是在操练。这叫站军姿。保持立正的姿势,……”
“什么是立正?”
“……,一种站立的姿势。”
“噢。”
“站军姿,就是保持立正的姿势,一次站足两个时辰。多用在新卒的操练上。如果士卒犯了过失,有时候也会用站军姿来惩罚他们。大将军,俺记得有一个最长的,站了五个多时辰吧?”
“郭从龙。他入新军操练的第一天,就打了战友。”
站军姿是由邓舍提倡并推行的。
士卒学会了站军姿,首先整个部队的军容就出来了,其次可以锤炼士卒的意志、磨练他们的毅力,打造出铁一般的纪律,加强他们服从命令的意识。特别新卒,第一天就操练站军姿,能立刻让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百姓,是军人了。
“战友”这个称呼,也是邓舍提出来并大力推行的。
要说形容士卒间的感情,有“同袍”等许多的现成词,但是这些词远没有“战友”二字通俗易懂,既形象,又涵义深刻,有助加深士卒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就不用邓舍推行,自他提出来起,这个词儿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军中。
左右司的文官儿没站过军姿,听毕千牛说的郑重其事,好似多有重要性,多难站似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想:“不就站着不动么?有何难处。五个时辰就多了?站上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邓舍、洪继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两人对视一笑,也不与多说。
有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左右司文官儿,回去后突发奇想,想要试试看自己能站多久。
他不会立正的姿势,就模仿白天所见士卒们站立的样子,一动不动,没过一刻钟他就双腿发软,又疼又涩,咬牙切齿地坚持了两刻多钟,险些晕倒在月亮底下。第二天上衙门,路上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这才明白新军的日常训练科目,站两个时辰的军姿有多要命。
此为后话了,不必多提。
邓舍等人看了多时,见大校场外进来了几个百人队,抬着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晓得是炮营的士卒们来了。诸般军种里,要论操练时声势之最盛,非炮营莫属。一炮而出,声如震雷。炮弹落地、尘烟滚滚。
大校场里专门开辟了一块地方,周围用墙壁围住,免得打扰外边其它军种的操练。他们的操练也最危险,若不用墙壁围住,如果有士卒误入其投石机、火炮的射程,必造成严重的后果。
邓舍打仗惯了的,每有攻城、野战,矢石如雨,万军冲阵,炮声惊天动地。这样的景象很久没见了。日前夜宴,他与杨万虎说他常梦回吹角连营,这话一点儿没有虚假,在后方久了,难免心痒痒的。
故此,他倒是想再去瞧瞧炮营的操练,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转过头,瞧见那几个左右司的文官儿们已经被大校场的喊杀声吵的面色惶惶,很不自安了。邓舍体贴下属,遗憾地往炮营阵地看了看,也就罢了。
众人拨马转走,顺原路出了大校场,仍往讲武学堂去。
讲武学堂距离大校场,相隔不过三四里,没多久即到了。
学堂占地极广,因为还没开始正式招生,校内没人,暂由平壤驻军负责戍卫。驻扎了半个千户所。坐镇的是个副千户。他闻讯赶出,迎上来,行枢密院的人说明来意,他不敢怠慢,有心陪着邓舍一起,可惜职责所在,没法离开。
邓舍遇到郭从龙的那天,当街斩了一个擅离职守的老卒,给军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海东军纪森严不假,邓舍管的都是将校们,士卒管的不多,亲自越级下令处斩一个小卒,却是从没有过的。侧面反应出邓舍对此的深恶痛绝。从那以后,不管军官、士卒,无不凛然。
这副千户能暂时代为戍卫学校,在平壤驻军中也算的上有字号的一个了。他见过几次邓舍,不过都是随着别的将校们一起,没有单独见过,好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却又受职责限制,不能亲近。
他眼巴巴地看着邓舍等人,驰入校内。
他的一个亲兵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十三哥,您在看什么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军中将校们的亲兵,多为宗族亲戚、抑或同乡相识,这副千户又出了名的好脾气,他的亲兵们平素并不太怕他的,说话聊天比较随意。副千户瞪了一眼,踹他一脚,道:“滚你的蛋!……,去,告诉弟兄们,丞相大人来了。叫他们都给老子提点精神,莫丢了咱千户所的面子。”
“好嘞,您就放心吧。”
每个层面的人都有每个层面的故事,一层层故事的交织便形成了社会。副千户的小心思,邓舍猜得出来,因为他也是从底层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却没空去想这些,因为他的目光,完全地被这学校吸引住了。
整个的校区座北朝南,分作三个块儿。
按照五行的理论,北边属水,因而北边是水军军官区,南边属火,火性烈,因而南边是骑兵军官区,中间为土,因而中间是步卒军官区。
每一大区,又或多或少地分了几个小区。水军军官区内,有江河水军区,有海军区。骑兵军官区内,有轻骑兵区,有重骑兵区,有斥候区。步卒军官区,有步卒区,有火器区,有工程兵区。等等,分得很细。
专业的科目,在本区内上。思想政治课之类的,各个兵种在步卒区内统一的上。
整个校区的主干道有四条,一条由南而北,贯穿整个学校。三条由东而西,连接东西大道,贯穿三个不同的军官区。由这四条主干道,又分出许多的辅道,分别通往各个教学课堂,以及公众休闲、运动区域。
校园的规划,有邓舍的参与,基本按照他的构思建设完成的。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栽植了一行行的垂杨绿柳,都是从附近山上,或者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成年树木。行走其下,绿荫遮凉。
骑兵军官校区中间,有片树林,呈放射的火焰形,有寓意的,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亦暗合了南边属火之意。步卒校区中间,有座土山,厚重质朴,山上有亭,为校区的最高处,招揽八方之风,也有寓意,兵法云:“其疾如风、不动如山”,也暗合中间为土之意。
水军军官区中间,有个人工湖。所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象征大海的广阔,表现水军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也暗合北边属水之意。这一林、一山、一水,刚好坐落在校区的中轴线上,遥相呼应。
绿荫、花丛锦绣,风起水纹,林木沙沙。远观山亭,耸立蓝天之下,层层校舍之间。
邓舍很满意,称赞负责建筑的官员,说道:“偌大的工程,一个月就建好了。好,甚好,好极了!倘若我海东上下的官员都能如此勤勉,办事都有这样的效率,何愁大事不成呢?……,洪先生,你看怎样?”
“大气磅礴,英武逼人。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大气磅礴是校区布置,英武逼人是建筑风格。校舍建筑的风格整体简洁明快。大多粗线条,没有细腻的小家子气。大开大合,大刀阔斧,有风景一衬,却又不显得太过粗犷,恰到好处。总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印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要知风水景色,人们身处其中,耳闻目濡,对情操、性格的培养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各区的教学区除了授课的课堂,另外有沙盘室,辽东、海东、南高丽等地的地形沙盘,都备下的有。辽东、海东的较完善,南高丽的有缺少。到底军中没几个人去过南高丽,只通过地图是造不出来详细的沙盘的。
这些都是通政司与行枢密院联手的功劳。
学校没开学,沙盘还没摆出来。要说起来,这平壤军校的沙盘,在几个军校中还是最不完备的。毕竟,它只是个初级学堂。最完备的沙盘,在行枢密院,是为顶级机密,地位不到的,根本看不到。次之,准备放在辽阳的高级军校;再次之,放在盖州的中级军校。
不同校区,放的沙盘侧重点也不同。步卒、骑兵的侧重点相似,水军校区的重点在海道、水域。
邓舍等人过了沙盘室,再往前是重库。
重库,也即是图书馆。藏有各种兵书,并及文史类的一些著作,有文言的原版,也有翻译成时语的版本。海东军中的军官们,多不识字,但是也有认识字、读过书的,这个重库就是为他们中喜好读书之人准备的。
重库再往前,是荣誉室。
按照兵种的不同,简要介绍海东军队的发展过程,陈列一些将校们的赠品。比如步卒区,目前就收到了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等人的礼物,全为战场的缴获。
张歹儿送的是一面当日夺取双城时,抢到的李成桂部的一面军旗。杨万虎送的是辽东之战时,从元军手中得到的一柄元帝所赐的短剑。郭从龙的最出众,杨万虎给他从王京带回来的,刚送给军校不久,是高丽王的胡琴。
日后,等有学员毕业,凡在军中有立下大功的,他们的名字及所立的功劳,还会有专门的榜单,铭刻在石头上,给后来的学员观看。
挨着教学区的,是休息区。
分棋室、食堂、宿舍。
棋室名为棋室,不止可以下棋。一些室内的运动都可以在这儿进行。有两层高,分了十数个场地。这象棋、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会下围棋的军官估计不多,象棋比较容易,可以培养出来他们的兴趣,对修身养性也有帮助。
食堂也有两层高。
军校的伙食很好,营养足够。上文化课的时候,保质保量。只不过,目前,低级军校主要面对的阶层是十夫长。教习科目的重点在技击、骑射、结阵演习上。八个月的学习时间,至少有六个月都是在学这些。
学习这些实战科目的期间,为了进一步磨练他们的意志,根据教学大纲的安排,饭不会管饱。饿着他们的肚子,同时加几倍的高强度操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以想象,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学员叫苦连天,如入炼狱。
好在军官大多数务农出身,从军前就很辛劳、艰苦,体格、忍耐力的底子应该还不错。如果有出身城邑居民的,大约会难熬一点。
食堂后边,来到宿舍区。
四个人一间宿舍。应邓舍的要求,宿舍的生活用品,统一发放。邓舍特别强调,必须规定每样生活用品的放置位置,不能有稍许的偏移。被褥的叠放,须得有标准的规格,不打折扣的执行。这与站军姿一样,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习惯,把纪律这两个字融入到他们的骨头里。
最后边,是小校场。
实战科目在此学习。闲暇了,也可以在这里组织活动。骑兵军官区的小校场较大,步卒、骑兵两个军官区的小校场都设置有许多的障碍,分别用在不同的科目上。水军的小校场上,放的有船。水军的操练不一定非在水中,划地为船,也是一种方法。
邓舍等人细细看了一遍,兜转出校。他忽然想起来关世容妄测上意的事儿来,他回过头,指着门口,道:“便在门内,树一块戒石,写上: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
校门口两侧,有一幅对联,来自小明王北伐军的旗号。上联写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下联写道: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间,校门上斗大的写着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八个字,是邓舍亲笔题写。字不算好,银钩铁划,却自有一股雄迈之气,扑面而来。
现在校内虽然还没有学员,但止此一联、八字,已然足使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神往遥想日后之景象。邓舍的雄心壮志,海东的蓬勃锐气,充塞沛然,激荡众人的胸怀。好比朝阳之东升,光芒万丈。
邓舍扬起马鞭,欢畅而笑,顾盼左右,说道:“昔,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今日,我立此学校,待明日,定然叫天下英雄,尽出此门。”
阳光下,他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睥睨之态,竟至令人不敢直视。
数里外,一支操练完毕,离开大校场,列队归去军营的部队,大声地唱起了军歌,声音豪壮,音调慷慨,隔着多远,传入众人耳中。
听见他们在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好男儿,净胡尘。当视死,忽如归!死兮死兮,魂兮归来,魂亦守家邦。我中华之魂不死,壮哉!我勇武之中华。
“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3 画眉
从军校出来,邓舍没有多做停留,回到城中,已经暮色深重。但见华灯初上,万家炊烟,他与洪继勋等人各自回府。
如果按照惯例,他肯定会邀请洪继勋等人一起去他府上的,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与臣子们加深感情的机会。只是,他今天晚上有事儿,所以没办法请他们共进晚餐。吴鹤年和罗李郎夫妇,上午来了平壤,约好晚上见面的。
早些时日,他答应罗官奴抽空带她去双城看看,公务繁忙,一直没得机会。刚好,吴鹤年要来汇报双城近段的一些情况,他便吩咐叫带上罗李郎夫妻一起来了。
罗官奴毕竟年龄小,才十四五岁,说不想亲人,那是假的。从知道她父母要来时起,就欢天喜地,高兴的不得了。一遍遍地数日子,一天天的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就差竖个倒计时的牌子了。
她早早等在后院门内,远远瞧见邓舍回来,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不等邓舍下马,抓着他的衣襟,仰头问道:“相公爹爹,奴奴的爹娘来了么?”
邓舍骗腿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毕千牛。
这会儿,月亮上了天边。深蓝的夜空,星光点点。夜风暖暖,满院花香,熏人欲醉。邓舍心情很好,瞧罗官奴眨着大眼睛,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哈哈一笑,抹了她细腻稚嫩的脸蛋一把,说道:“等的着急了?”看了看天色,“还得一会儿呢,约的亥时初刻。且先去用饭。”
罗官奴有点失望:“呀,那麽晚?”她撅着嘴闷闷不乐,揪着邓舍的袖子,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趋。
邓舍喜她可爱,从不掩饰心思,也不恼怒,反手抓住她的小手,牵住了,一边走,一边温言解释道:“你父母亲上午才到的,总得安顿下来。我下午又有事儿,怕回来的晚了,叫他白白等候。因而,定在了亥时初刻。你若嫌时间短,今晚叫你母亲不必走了,留下来陪你就是。”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几曾对你说过假话?”
“好也!最好的就是相公爹爹了。”
罗官奴转闷为喜,欢呼雀跃,扯了邓舍,飞快地奔入用饭的正堂。堂内早红烛高燃,案几上有几样菜,用青瓷碗罩着。她请邓舍坐下,献宝似的掀开青瓷碗,露出下边的菜色,挺一挺胸膛,带着请功的骄傲,说道:“爹爹,你看。今晚的菜,可都是奴奴亲手炒的。”
她的父亲罗李郎,原本在双城也是富庶的士绅,家中殷实,就这么个女儿,待如珍宝。女红之类的,肯定要学;下厨做饭却是从没有过的。她自跟了邓舍以来,邓舍待她宠爱有加,却也没曾想过叫她做这些事情。
前不久,李阿关下了一次庖厨,素手调玉羹,暗香沁翠瓷,做了一碗剪云斫鱼羹。邓舍吃的赞不绝口,被罗官奴听在耳中,记在心中。她央了两个会做些饭食的侍女,偷学了好几天,受了厨房的煤烟熏染,不知画成过多少次的花猫脸,浪费过多少的食材,终于大功告成,今晚上早早做好,请邓舍品尝。
她小小年纪,正贪玩的时候,肯下这么大的心思,倒不是为了争宠,她也压根儿想不到去争宠,就是看那天邓舍吃的高兴,称赞夸奖李阿关,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想从邓舍脸上再看到一次因她而高兴。
她天真烂漫,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虽有隐约的体会,却朦胧不清晰。自然不晓得,这正为嫉妒的表现。
案几上的几样菜色,放的久了,难免生凉。要是李阿关在,肯定会当着邓舍的面,殷勤热好。若换了李闺秀,定会不声不响地提前热好。罗官奴却没想到这点,她蹲在邓舍的脚边,眼巴巴地看着,等他下筷。
边儿上几个伺候的侍女,有机灵的,要过来端走,想去热一热。邓舍微微挥手,制止了她。高丽三餐,多为米饭。他就着冷米,吃着冷菜,连声称道:“好吃,好吃。”拍了拍罗官奴的头,含笑夸她,“我家有女初长成。”
想那罗官奴学厨多日,头回做出成品的菜来,好吃不好吃,不言而喻,至多当的上“能吃”二字。“不难吃”,怕都是过誉的称赞了。邓舍偏生吃的津津有味。他也的确饿了,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
侍女们捂嘴偷笑。
罗官奴心花怒放,喜气洋洋,说道:“饱了么?爹爹。要不饱时,奴奴再去给您做去。”她伸出葱葱手指,比了个数字,“奴奴总共学会了六样菜!”指了指案几上,“这才四种,还有两样菜,今儿没做呢!”
邓舍有吩咐,每日家常用饭,至多四菜一汤,不得奢侈,需得保持勤俭作风。他推开案几,站起身来,抚着肚子转了几步,消消食,说道:“饱了,饱了。那两样菜,等明日你再给我做来,好么?”
罗官奴重重点头,庄严承诺,道:“好!”
邓舍瞥见了偷笑的侍女,他也自觉得好笑,多少日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菜了。他想起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一个典故来,昨天才听讲课的先生说过的。当下,他复述出来。众女不识愁滋味,娇笑连连。有个侍女学着典故里的口吻,问道:“不知老爷腹内又是装了何物呢?”
“你们说呢?”
一侍女应声而道:“英雄志气。”
邓舍摇了摇头。
另一侍女俏声回答:“天下苍生。”
邓舍依旧以为不太恰当。
罗官奴转了转乌黑明亮的眼珠,思考了一下,答道:“圣人绝学。”
她与外界接触的不多,甚少出后院的二门。而邓舍凡在内院,除接见臣僚,多数时间用在了读书上,并且对待请来授课的先生们,十分恭敬。罗官奴的娘家也算书香门第,因而她对邓舍好学不倦的印象比较深刻,有此一说。
邓舍正待说话,听见堂外有人笑道:“官奴妹妹可说的错了。”香风袭人,环佩叮当,走进来一个妇人。
却不是李阿关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件曳地绣花的轻薄罗裙,上边淡黄色的薄绸衫子,露出两截羊脂玉般的手臂,衫子的两襟敞开,露出一抹红色的抹胸。她本就丰腴,又把抹胸扎的甚紧,越发衬得胸前两团丰腻饱满,挤出来的部分形成一个深深的*,——邓舍曾在这儿,寻找过到许多的快乐。
她大约才洗浴过,行走间,遍体生香若兰,满是散发着芬芳甘美的气息。
她深知她的劣势在年岁,她的优势也在年岁,所以从来不像罗官奴、李闺秀那样多梳低髻。一向来,她总是挽束头发,高盘成髻,如层层叠云,这通常是贵妇人的妆扮,甚是庄重高雅,雍容华贵。与罗官奴的青涩,李闺秀的俏丽大不相同。
她巧笑媚兮地走近邓舍身侧。
邓舍注意到,她别出心裁地在额前、眉间、脸颊都贴上了许多的小珍珠做为装饰,这叫做“珍珠花钿妆”。细碎的珍珠,在烛光下散出柔润的光,与她柔腻滑软的肌肤映衬,更加显出她玉质柔肌,端得态媚容冶。
罗官奴羡慕地往她胸前溜了一眼,问道:“姐姐为何说奴说的错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你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娘子,相公老爷的腹中,自然满是一腔的柔情蜜意了。”李阿关斜了身子,挑对着邓舍的椅子坐下,轻轻拉了拉罗裙,似乎不经意,露出来一点弓鞋的鞋尖。
她问邓舍:“老爷,奴家猜对了么?”
她当然没猜对。
邓舍不是煞风景的人,笑着点了点头。罗官奴信以为真,羞的满面通红,心头窃喜。她蓦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匆匆说道:“爹爹,你别动,等奴奴一会儿。奴奴有东西,要拿给爹爹你看。”忙忙地跑出去了。
邓舍看她去的远了,才收回目光。他坐回座椅,打量李阿关,对这个女人,他不像对罗官奴,没甚么感情,纯粹是受她身体的吸引。而且,李阿关会打扮,每天换着样的妆束,总能使他眼前一亮。
邓舍招了招手,示意她坐的往前点,吩咐侍女举起蜡烛,观赏她面上的珍珠妆,笑道:“都是你那日下厨的原因,阿奴不知何时学了几样菜,非要做给我吃。她自幼娇生惯养的,也实在难为她了。”
“只要讨得老爷的欢喜,一点难为算的什么呢?再说了,老爷日日在外边操劳,辛苦的都是国家大事,奴家们为老爷做顿饭菜,又值得甚么呢?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阿奴妹妹也是体贴老爷,一片心意。”
李阿关款款叙答,还真是很有些罗官奴姐姐的模样。
她颇有心计,早发现后院邓舍的几个侍妾中,最得宠的便是罗官奴,素来对她曲意巴结,小意奉承。在邓舍的面前,她更从不搬弄是非,没说过罗官奴一句的坏话。端着蜡烛的侍女怕热着她,离得稍远,她却不在意,主动接过蜡烛,凑到脸边,好叫邓舍看的清楚。
莹莹的烛光里,她眼波流转,情意绵绵望着邓舍,几欲流出水来。
邓舍初未发觉,慢慢觉察。李阿关往前一挪椅子,两人差不多挨住了。邓舍嗅着她身上馥郁的香味,入目她丰盈的胸脯,时不时肌体碰触,李阿关的一双玉臂又腻又滑,柔软似绵。说了不多会儿的话,他不觉情动。
却记得罗官奴说,请他在这儿等着,一时离不开,去不了李阿关的房中,强自忍着。
他已有多日没去过李阿关的房中,他忍得住,李阿关忍不住。女子以色事人,何谓专宠?宠不宠的关键,就在肉体。她放下蜡烛,叫侍女退下,亲去掩了门,转过身来,掩口轻笑,道:“老爷,阿奴有东西给你看,奴家也有东西给你看。”
“何物?”
李阿关拉起罗裙,坐在邓舍的腿上,引了他的手,来往她体下去摸。李阿关身材丰腴,柔若无骨,邓舍的手顺着一滑,沿着她的大腿探到深处,不由惊笑。原来,她却没穿亵衣,裙子底下,光洁溜溜。再往深处摸,她菊瓣里,竟插了一小截的狐尾。难怪她方才侧身而坐,坐的那般别扭,真不知她怎么走进来的。
李阿关扭动身体,腻声道:“老爷喜欢么?”
她如此小意奉承,奇技淫巧。邓舍情难自禁,叫她起身,吩咐转过去,撩开她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品赏。李阿关将裙子缠在腰上,露出两片*,伏在地上,扭着头,媚眼如丝地看着邓舍,晃动臀部。那狐尾随着她的晃动,颤颤巍巍。
美中不足,可惜狐尾太短。
李阿关道:“奴家房内,有长的。老爷想看么?”邓舍按捺不住,摘下她臀间的狐尾,在她的臀上打了两下,李阿关娇声颤气,婉转呻吟,以手自摸,央道:“老爷,老爷,求你行行好,且且奴家吧。”
且的古字,在甲骨文中,意思就是*。邓舍笑骂一声,心想:“好一个狐媚子。”腾的起身,便要与她入房。便在此时,罗官奴推门进来。
她骤然见这淫靡的一幕,目瞪口呆:“阿关姐,……,姐,爹爹?”
邓舍不免走神,立刻泄气。
他与李阿关、罗官奴不是没有过大被同眠,但他怜惜罗官奴,向来斜风细雨,不曾狂风暴雨,更没有这般荒唐过。李阿关若无其事,爬起来,放下裙子,捡起邓舍丢下的狐尾,对罗官奴笑了一笑,回身冲邓舍一福,笑道:“不打扰老爷看阿奴妹妹带来的物事了。”
她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地去了。
罗官奴回过神,刚才那一幕给她刺激太大,李阿关的媚态,连她也吃受不住。她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两颊飞红,腿软身酥,浑身无力。邓舍扶住她,搀到座上,碰了碰她的额头,滚热发烫。
邓舍已经镇定下来,调笑道:“昨夜雨疏风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阿奴,瞧你平日活蹦乱跳,怎的却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
罗官奴羞嗔,不依地叫道:“爹爹!”把头埋入他的怀中,好半晌缓不过劲儿来。邓舍体贴她,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分散她的注意力,问道:“你说要拿东西给我看,是甚么?东西在哪儿呢?”
果不其然,一句话转走了她的注意力。罗官奴抬起头,含羞带盼,点了点自己的眉尖。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却是她初次学会了画眉,此正是女为悦己者容。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4 夜谈
吴鹤年、罗李郎夫妇按时到来,拜谒堂上。
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行了大礼。邓舍一一扶起。罗李郎夫妇还带来了罗官奴的两个表姐妹,乃她以前的玩伴,亦随着怯生生地见了礼。早在他们来前,罗官奴就已经避回室内,待两下见礼已毕,邓舍打发了她的母亲及玩伴下去,陪她说话。
“两位远来辛苦,路上还好走么?”
“双城来平壤的大道,主公才修过的,平坦宽敞,马车走的甚快。一路上,春风暖暖,莺莺燕燕,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时有青山,多见碧水。实不敢欺瞒主公,卑臣等此来,不似长途赶路,倒仿佛游山玩水了。”
吴鹤年说话,就是不一样。
邓舍听了,甚觉爽利。他入主海东以来,办过许多的大事,最引以为荣的,却是大修道路,对它的重视性尚在办学校、搞汉化之上。不管从政治、经济,抑或军事的角度出发,道路修好了,都有益处。
吴鹤年接着说道:“罗大人在来的路上,诗情勃发,写了不少的诗篇。卑臣有幸,做了第一个的读者,哎呀,那真是字字珠玑。读了之后,令人满口余香。”他一派啧啧称羡的作态。
罗李郎拘谨地道:“吴大人谬赞了。小小篇章,不入方家法眼。”
吴鹤年作色不乐,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向邓舍保证,道:“卑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的夸大之辞。主公要不信,大可以亲自读一读。主公博览群书,见识远过卑臣,或许,主公还可以给罗大人你一点指点。哈哈。”
罗李郎因了罗官奴的关系,在海东群臣的眼中,官位虽不高,地位不低。就连洪继勋,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毕竟,邓舍至今没有立正妻,而后院中罗官奴的得宠人所共知,需得给罗李郎三分面子。
邓舍一笑,说道:“指点称不上。罗大人回去了,且把诗篇送来,容我拜读。”
“是,是。”
别人给面子是别人的事儿,罗李郎本性谨小慎微,从不因与邓舍的关系而自矜骄人,也从没借邓舍的权势徇过私情。特别在邓舍的面前,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失礼、做错的地方。说句心里话,邓舍对他平日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问过辛苦,可以转入正题了。
邓舍道:“双城近月怎样?各项施政还都顺利?春耕秋种,今春的耕种情况如何?地方上,棉花推广了么?”双城是邓舍的兴起之地,根基所在,必须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他把吴鹤年与罗李郎放在哪里,迟迟没有调来平壤的主要原因。非有能臣、亲信坐镇不可。
吴鹤年道:“承主公之恩,年来风调雨顺,各项施政都非常的顺利。今春耕种,较之去年,仅双城一地,就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主公创办的合作社制度,实在是良政,给百姓们很大的帮助。
“依主公之命,种子、耕牛,劳动力缺乏的地方,或由衙门调济,或由合作社自发协助。百姓们很高兴,感恩戴德。有些地方,甚至已经供起了主公的生祠。日夜香火不断。
“至于棉花一物,因为主公要求,需得百姓自愿。故此,推广的范围不是太大。不过也有了可喜的进展。就以种植的面积而推论,待秋日收成,至少足可供双城一地所用,不必向外地购买。主公的题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卑臣等是全力执行的。”
吴鹤年吧唧两下嘴,满面钦佩,回味无穷似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就说出了丰富的内涵,并且充满鼓舞人心的斗志,提纲挈领,纲举目张。卑臣等品味再三,……”他轻轻地了拍一下案几,“实在为之拍案叫绝。”看了看罗李郎,“要论高屋建瓴,眼光之远卓,罗大人,咱们骑着马也赶不上主公呀,嚯嚯,你说是么?”
罗李郎道:“是,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罗李郎性子拘束,不如吴鹤年放的开。这阿谀拍马,一个人独唱总不如两个人互动,受拍者表现的越舒服,拍马者才能越有劲。罗李郎既不大力配合,邓舍又不好此调,听了也只不过微微一笑。何况那八个字并非他的发明,未免有些受之有愧。他举手让茶。
吴鹤年却不以为意,兀自兴高采烈。
“适才你说今年较之往年,到目前为止,已经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
吴鹤年连连点头,他记性好,将准确的数字说了出来,总计多开垦出来三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亩。他道:“双城周近多山,多开垦出来的农田中,梯田占了五分之一。原本是树林、森林的,占了五分之三。
“从山上及森林里砍伐下来的林木,一则,东边海湾的造船千户所,需要木头甚多。二来,城中民居搭建、城外屯田军营地的建筑,也都需要很多的木头。三者,与别的地方交通贸易,增加衙门的收入,换来钱财,又可更好的发展经济,建设地方。
“还有五分之一,来自毁于兵火的荒田,或者一直没得到开发的、人烟稀少的旷野地带。”
“放火烧山,伐木成田。需要人手不少吧?”
吴鹤年就等着邓舍问呢,这是他施政多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政绩。尽管他曾有公文呈给邓舍,但是,由人转呈,哪里比得上当面汇报?他谦虚地道:“开垦田地所需的人手,其实也不算多。前后总共动用了一万三千二百四十二人次,小半为双城屯田军,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及从北边迁徙而来的女真部族。
“遵奉主公*的标准,凡所流民开垦出来的田地,六分归自己,四分归衙门。卑臣来前,大体上也都已经分好了。”
“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一万三千多人次,……,召来的流民与迁至的女真有八千人么?”
“八千九百二十四人。流民有三千八百人,大多从南高丽等地来。余下的皆为女真。”
这流民能长途跋涉来到关北,多为丁壮,少有拖家带口的,也就是说,半年多来,不算女真人,双城多了三千来个壮劳力。分给田地,他们定居下来,平素务农,事若有急,招之即来,便是三千来个现成的兵源。看起来不多,海东、辽东大小城邑上百,要是加在一处,数字可就不小了。——尽管不一定每个城邑,都能做的像双城这么好。
至于流民从哪儿召?
类似双城这些靠近南高丽的,可以从南高丽招。类似甲山这些靠近沈阳的,可以从沈阳等地招。类似义州、惠和,这些靠近辽西的,可以从辽西招,也可以从塞外招。类似辽左金、复州这些靠近山东的,可以从山东招。
类似平壤这些近海的,洪继勋与张士诚的使者签了有条约,他们主动往这儿送。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四面出击,或明或暗,双管齐下。用优惠的政策,像海绵吸水一样,把邻国没有田地、流离失所的流民乃至大地主、小地主的雇农、佃户们,统统吸引过来,壮大充实海东、辽东的人力。
关北贫瘠、天气条件恶劣,吴鹤年能在短短的多半年里,召来数千之多的流民,成绩非常不错。
邓舍好好地夸奖他了几句,说道:“旬月内,行省的省治便要迁到辽阳。我召你们来,一个问问双城的近况,一个想征求你们的意见,如果把你们调来省府的话,在双城总管府里,谁比较合适接任你们的工作?”
“旬月内就要迁省治到辽阳?……,辽阳不是还在打仗么?”
辽阳还在打仗不假。
但是行省的行枢密院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只要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一到,以及海东即将增援辽阳的假消息传出去,纳哈出必然撤军。而上都的军马,目前已经进入了辽东地界,没有了潘诚在中间的阻拦,三五日内,其前锋就可抵达辽、沈。
也就是说,至迟半个月内,辽东的战事便可以基本停息。
对行枢密院的这个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不过,他没有给吴鹤年做详细的解释,只是笑了一笑,说道:“这个问题,你们不用担忧。战事很快就能停下来。”
“是。主公兵威所向,无不披靡。卑臣等忠字当头,人人踊跃向前。”
不管什么事儿,吴鹤年总能扯到“忠”上。他一个文官儿,打仗踊跃向前?这马屁拍的,那是见缝插针,一波又一波。
邓舍失笑。
他本待不理,看天色已晚,任吴鹤年这么扯下去,太耽搁谈论正事的时间。他说道:“吴大人,你在双城辛苦了,劳苦功高。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我素来赏罚分明,就算你不‘忠字当头’,该赏你的,一样会赏。哈哈。”
含而不露地轻轻点了吴鹤年一下,言外之意:不需如此逢迎。
吴鹤年道:“卑臣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如果说,忠诚也是一种错,主公,您就让卑臣错到底吧。”
邓舍与罗李郎愕然相对,吴鹤年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邓舍放声大笑,罗李郎想笑、不敢笑,忍得满面通红。邓舍点着吴鹤年,半晌想出一句评价,说道:“哈哈,哈哈。吴总管,尔真乃妙人也。”
他既然奉承已经成了习惯,就随他去吧。
邓舍笑了一阵,不再去管他,转回正题,说道:“接任双城总管府总管的人选已经有了,打算从行省左右司里,派一个人过去。主要是辅佐官儿,需得熟悉当地情况,为人公正可靠,要在地方上有些威望,不能没有办事能力。谁比较合适?”
邓舍口中的辅佐官儿,指的是“同知”。总管府总管以下,地位最高的便是同知。同知,同知,同知总管府事,是为总管的副手。吴鹤年沉吟片刻,请罗李郎先说。
这是一个做人情的好机会。较之别的寻常府县,双城总管府定然总会得到邓舍的更多注意。双城总管府的辅佐官儿,只要有政绩,升官儿的速度也总会比别的寻常府县官员要快一点。他虽居上位,不与罗李郎去抢。
罗李郎逊让再三,推脱不掉,方才说道:“双城总管府判官朴献忠,华美深密,处世清介,虽为丽人,忠诚可靠。他本为商贾,新近讨了双城名儒家中的女儿做了妻子,在地方有些名望。似可为之。”
“朴献忠?”邓舍有点印象。
当初打下平壤,投降的官儿里也有个叫朴献忠的,是平壤的西京副留守,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只不过,此朴献忠非彼朴献忠。两个人同名同姓。李成桂的夫人与钱士德勾结,阴谋作乱,平乱过程里,双城的这个朴献忠立有功劳。
开始他因高丽人的身份被关入狱中,不但没有半分的埋怨之词,反而鼓励狱友振作,说大浪淘沙,越是乱,才能越显出谁忠谁奸,口口声声以成为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第一“忠犬”为毕生奋斗的目标。
他在狱中的言论,后来传入了邓舍的耳中,当即就把他释放,从不记名的吏员,一下子拔擢为记名的首领官。
他这个人,商贾出身,通晓俗务,既忠诚,并且有办事的能力,得到了邓舍的认同,更重要的一点,同时他还是吴鹤年的心腹,因此他的这个官儿当的真是春风得意,升迁很快,一路高升,已经成为了总管府的判官,掌管刑狱,仅比同知低了一级。
“吴大人,你看呢?朴献忠此人,合适么?”
吴鹤年不动声色地瞧了罗李郎一眼,暗中翘出大拇指,心想:“会做人。”兜了一圈儿,人情又送了回来。
他故作思索,慢腾腾说道:“朴献忠,……。对这个人,卑臣还是有所了解的。能力有,也不贪财。卑臣在双城开垦荒山、伐林成田,招徕流民、推广棉花,各项的施政措施,都得到了他的不少帮助。他甚有功焉。要说起来,他现为总管府判官,仅比同知低了一级,并且他为双城土著,是个高丽人,若是提拔他的话,倒也顺理成章。”
海东地方府县的正副官,向来正职为汉人,副职为高丽抑或渤海、女真人。邓舍点了点头,就此决定,道:“既如此,那便由他来任吧。”
三人饮茶叙话。
接下来,邓舍细细问了双城民生、发展的各个方面,说起女真人,吴鹤年道:“张将军有封信,托卑臣给主公送来。”
邓舍接过来,展开一看,大多写的关北军事、屯田等的一些情况,包括安抚、羁縻女真人的进展,总的来说,发展势头一切良好。由关北派过鸭绿江去的那数千女真骑兵,因辽阳被围,仍归张歹儿遥控指挥。
多日来,他们与沈阳的元军有过数次小规模的交锋,或胜或败,胜多负少,一直活动在沈阳的周遭,对牵制元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近的一次获胜,成功地劫了元军的粮道,缴获了数百石的粮食,近千头的牛羊,给了元军不小的打击。
谈谈说说,将近夜半。
邓舍端汤送客,吴鹤年与罗李郎起身告辞。罗夫人及罗官奴的表姐妹自留下陪伴罗官奴,不需多提。邓舍送他二人出门,吴鹤年吞吞吐吐:“有件事,卑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现在双城。就平时来说,他话不多,与同僚官员、地方士绅们基本没有交往,常常闭门不出。卑臣念在他人生地疏,特地派了几个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这个,这个,平时都挺好的。就是前几天,便在卑臣来前,他突然接到了一封平壤的来信,……。”
吴鹤年杂七杂八,绕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他的关键。
他说了半截,不再往下说,拿眼偷觑邓舍。
李敦儒是个烫手山芋,邓舍把他丢到双城,却没任他双城的官儿,依旧挂的行省左右司的官衔。该怎么对待、安置,吴鹤年大费脑筋。
不管不问,只当没这个人?不合适。管的太多,问的太多?也不合适。吴鹤年想了很久,索性折中,一方面给了李敦儒一个“帮助”校对文字的差事,不让他闲着,隔三差五地去走动走动。一方面以伺候他的起居为名,派去了几个仆役、婢女,行监督之实。平壤给他去信,还能有谁?李阿关。这事儿不可不向邓舍汇报。
这件事,邓舍是知道的。
李阿关有个女儿,现在随着李敦儒在双城。她也许是因为想念女儿,也许是出于别的考虑,想把她女儿接回来,曾经给邓舍提过。邓舍并非不近人情的人,没有反对,当时就同意了。她写给李敦儒的信,讲的便为此事。
邓舍身为行省丞相,管辖两省之地,日日操劳军国大事尚嫌时间不够,恨不得分身两用,哪里有空斤斤计较后院之事?别说他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道:“此类小事,以后不必多讲。你说到李敦儒,我行省新得江华岛,高丽人在此经营日久,非得有显官坐镇不可,左右司决定把李敦儒派去。你回去后,可以先给他说说,提前准备。”
吴鹤年诺诺答应。新任的双城总管府总管及同知的委任书还没到,他与罗李郎需得先回去办交接,然后才能调回省府。
快到府门,邓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头一看,吴鹤年涕泣满面。他不由大奇,问道:“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卑臣久未见主公,日思夜想。骤然得见,谈不及须臾,骤然拜辞。想起下次见主公,又得旬月之后,临别依依,情不自禁,遂至涕泣。”
邓舍送他们出了府门,吴鹤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犹自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邓舍看他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转身回去。
其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他在院中转了几圈,吟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徐徐迈步,入了李阿关的房中。
是夜,平壤丞相府春风度过玉门关,辽东上都军千里夜行过广宁。沈阳城外,女真军奔袭粮道,大呼呐喊战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