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5 军校 Ⅰ
人群如潮,你拥我挤地往炮响的地方跑去。
邓舍与赵过往哪里瞥了眼,没有太过在意。不用问也知道,肯定王宗哲准备行刑,监斩尹权了。因为看守法场的士卒,王宗哲是通过行枢密院调动的,因而,赵过也知道此事,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汇报办军校的事儿。
这是一个大工程,按照邓舍的计划,分为三步。
平壤军校只是第一步,主要负责培训十夫长之类的低级军官,毕业后,可以擢升一级,提拔为副百户。随后,他还要在辽阳、盖州两地分别再办两个校区。盖州的为中级学堂,面向百户这一层次招生;辽阳的为高级学堂,只招收军中千户以上,由邓舍亲自兼任校长。
与平壤军校相比,盖州、辽阳的军校因招生对象的不同,在课目安排上,也将会各有侧重点。
盖州军校。体能训练之外,主要教授较为高深的兵法,开战例、战术、简单战略、修养、历代国史等诸门课目。
战例课,教习历代之战例。战术课,由战例引申出来,讲授攻守城池、步骑野战之区分、要领,涉及该如何培养、提升士气,以及面临绝地的时候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等。战略课,讲授简单的战略,如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对作战的影响,又如大迂回、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念等,进行兵棋推演。
修养课,简而言之,就是教“为将之道”。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修养课就要在这上边下功夫。不指望人人皆成名将,至少可以提高一下将领们的素质,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方向,晓得该向哪里努力。更有正规的气象。
国史课,是争议最大的一个课目。很多人不理解,以为军人又不是史官,军人的职责在疆场杀敌,与国史有何关系?况且,多数将领目不识丁,教起来太难。
邓舍坚持己见,他说道:“镜可正衣冠,读史,可明得失。”通过学习历史,吸取历史人物的经验教训,可以从而明白做人的道理,了然为将、为臣之道。更有一层深意,历史上爱国、御外侮的名将层出不穷,学习他们的事迹,有利培养将领们的民族观,知荣耻,加强军队的凝聚力。
为此,邓舍特地组织人编纂了《历代英雄直说》,做为国史课的一本教材,仿照当时解读经典与历史的流行方式,用通俗的话语,讲述英雄们的故事,并及当时的意义、后人的评价。
甚至,他不但顾及了将领们,还专门重新编写了一首军歌,名之为《炎黄歌》,教会士卒们唱,鼓舞士气,增强斗志。
这门课程,邓舍亲自领衔,教师从镇抚司选择,独立成一系统。
辽阳军校。
淡化了体能训练,重点在战术、战略。开设有战术、战略、兵制、国史、百家等几门课程。
主要教授兵法,如北宋时编订的《武经七书》之类。进一步讲授历代兵制之得失、历代国家之战略、历代兵事之优劣(何以盛?何以弱?)等等。包括蒙元军事之优点,同时教习史书及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学派中对军事、对军政关系、对用兵之道的一些精要论述。
因为辽阳军校只招军中千户以上,故此每期的人数较少,暂定二十人。
“平壤、盖州等地的军校都由你来督造,抓紧时间,下个月内,各个学堂就要开始正式招生。”
“初,初级学堂倒也罢了。中、高级两个学堂,师资有点紧张。”
“平壤的学堂建好后,由文华国负责。盖州的,就由你来负责。师资这一块儿,可以暂且抽调一些军中的高级将领来代课。……,我看,你就有讲课的资格,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高丽降将中,不少文武兼济的;蒙元降将里,也颇有几个,熟知胡人兵事之强弱,都可以用一用。”
邓舍手底下,悍将如云,精通韬略的委实不多。降将中不少出身名门,打仗或许不成,讲讲理论,如修养、兵制之类绰绰有余。
赵过却有疑问,他问道:“用,用降将来讲课,能放心么?即使可以放心,学、学生会听他们的话么?”昔日的手下败将,今日摇身一变成了先生,难有威严。学生做不到尊师,重教就无从谈起。
“战术、演习,这类实战型的课目,不用他们来讲。只讲一些理论,没有甚么关系。手下败将怎么了?是人皆有长处,发挥他们的长处,为我所用。博采众家之长,自无不可。不但让他们教理论,读书识字也可以请他们来教。
“……,师道尊严,倒是个问题。这么着,待开课的时候,你我同去,给学生们提提醒,给先生们打打气。”
“也只好如此。”
说完此事,赵过话题一转。行枢密院最近很忙,远的来看,忙军校;近的来看,忙招兵。他汇报过军校,该说招兵。就目前局势来说,行枢密院的工作重点更在招兵上,因为它牵涉到年后的用兵,迫在眉睫。
“经、经过这么几天的甄选,已经招到的,有四千多人。此事具体由佟大人与臣负责。按照眼下的进度,至多半个月后,就可以招够万人。此外,佟大人还提出了一个意见,针对历次作战中,我军骑兵损失甚大,补充不及的情况,他说他愿意往双城去,为主公招揽愿从军的女真人补充其中。”
女真人擅长骑射,招揽来不须多做训练,即可形成战斗力。继续招其入伍,邓舍早有这个想法。
只不过,辽东大战之前,他才招了不少女真人从军。如果招的太多、太急,会否激起女真人的不满?毕竟双城之乱才平息没几个月,抽调太多女真壮丁从军的话,很容易叫有心人误会,以为行省在变相“减丁”,说不准引发骚乱。他有些犹豫。因此一直不曾提及。
这时,听了赵过讲起佟生养主动提及,邓舍大喜,道:“我二弟能有此心,实属难得可贵。”他站起身来,在堂上转了两圈,问道,“这提议,是他独自提出的,还是军中各部女真人一同提出的?”
海东军中,汉人为主,丽人为辅,女真人独自成军。佟生养手下近万女真骑兵,来源行省内的女真各部。如果这个建议是由他们共同提出的,此事就大有大为。
“回主公,由各部女真军官百户以上者,共同提出。”
“甚好!”
文事不顺,军事顺。邓舍心怀大畅。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他近期来,对女真人的政策非常成功。不枉了他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一视同仁,不有歧视,与佟生养结为兄弟、视若家人、给其高职,踏马冰河、折箭盟誓、两不相负的良苦用心。
他问道:“若去双城召女真从军,可得几许?你们有没有估算?”
赵过曾经坐镇甲山,熟知女真各部的情况,他很谦虚,说道:“关北先有臣,后有张歹儿张将军。张将军远胜于臣,为人轻财重气,豪侠仁义,臣闻听,素得女真人敬仰。
“自他坐镇以来,关北女真部落多有来投,道路相闻,络绎不绝。至今,关北女真之丁口,已近十万。有佟大人及军中各部女真军官的号召,从中募兵,或许难以上万,得数千精锐,一点儿不成问题。”
数千精锐,不是个小数目。
要知道,骑兵不比步卒。
步卒投入小,遍数各地义军,其中有不少,甚至连兵器都不配,拿个棍棒竹枪,就往往上阵充数。若是能再给个兵器,学些队形,俨然便算精兵了。补充也容易,到处都有人,打破几个城池,裹挟一些丁壮,俨然就声势浩大。
骑兵不然,训练成本极大。就一个战马,投资就不小。又要给它配备简单的马甲,又要细养精饲,又要专人照看。更不说骑兵的操练、配给盔甲、给以兵器。弓矢的投入也很大,一把良弓,如一匹良马,千金难求。
高投入,自然有高回报。
骑兵来去如风,野战中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邓舍之所以可以取得辽东一战的胜利,归根到底,不就全靠了骑兵的机动能力么?他自幼做马贼,对骑兵有独特的喜爱,闻言振奋,道:“好极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日,就叫我二弟带几个人去双城,争取月内招够五千人!”
“召,召来之人,依然全给佟大人指挥么?”
赵过的这句问话,大有深意。
邓舍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沉吟,道:“补充过二弟军中损耗之后,剩下的,我亲自指挥。”
“春后,即要对高丽用兵。作战计划,是否现在就需要我行枢密院制定了呢?臣近日来,收集到了南高丽北部边境沿线的驻军、虚实等的大致情况,列有条陈,请主公观看。”
邓舍接过来,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上边列的很细,某地驻军若干,骑兵、步卒、水军分别若干,将校某人,包括他的性格脾气、喜好如何,城池坚固程度,城中丁口数目,以及预测攻打的难易程度。
其实,邓舍手中也早就有这样一份类似的情报了,是由通政司派人收集的。只是,两份单子侧重点不同。行枢密院的这一份,侧重点在军事;通政司的那一份,侧重点在民事、经济、政治。
两份情报一综合,互相补充,就更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却不先说,问道:“我叫军械提举司研制的那几样东西,怎样了?”
“水雷已经研制成功。地雷也得到了改进,更容易携带。那崔玉不愧主公的重用,十分精擅火器,大陆将军对他赞不绝口、佩服之极。他先前献给主公了一本火器制造兵书,不知主公细细看过没有?”
邓舍点了点头。
这崔玉年岁不大,但在火器方面的造诣非常出众。当初他来投奔,献给了邓舍一本《火攻神器》,说是从他师傅处得来,上边写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想不曾想的火器,分为陆战、水战、埋伏、安营立寨、偷袭劫营、守城、攻击等等种类。
邓舍受其启发,结合个人见闻,给他提了几个可行的建议,吩咐他下去研究。
后来,成立军械提举司,任了陆千十二做主官,副官就有崔玉担任。
赵过道:“崔大人痴迷火器,几乎日日不出军械提举司的门,吃住在内。主公交代的那几样火器,大半研制成功。”行枢密院本来计划待过了元旦,呈给邓舍观看,此时邓舍既然问起,他简略做了个介绍,道,“首,首先一个,飞天神火毒龙枪。
“此枪长一尺半,铜、铁皆可铸造,枪管中可置弹一枚。枪管上有锋刃,刃上涂抹毒药。枪管旁缚有毒火筒两个。拒敌远时,可射弹;稍远,喷、喷射火焰毒烟;近时,可持刃格斗。一器三用,端得鬼神莫测。
“次、次一个,百子连珠炮。长四尺,装药一升五合。炮身一侧有咀,长一尺余,内装弹百枚。炮后有引线,炮尾有轴可旋转。遇敌,炮可放置四方木架之上,点燃引线,炮身八面旋转,百枚炮弹依次发射。连续不断,声威震天。臣曾有观看,此一炮,足以抵百名强兵。
“第,第三个,冲天火葫芦。既可烧伤、炸伤敌人,又可施放毒烟迷敌之目、毒伤敌人,可谓攻城略寨的利器。又有四十九矢飞廉箭,可同时发射四十九枚箭簇,较之诸葛弩,更加声势惊人,矢敷毒药,见血封喉。
“除、除了这些,崔大人对火药配给也很有研究。较之常用的配给方法,成分显著减少,效能反而增强。真深知药性之宜,深得火攻之妙。”
邓舍心痒难耐,几乎忍不住想立刻就去看看。他勉强忍住,笑道:“一个崔玉,可抵一万骑兵。传我的话给他说,平素要注意劳逸结合,不可太过劳累。为表其成就,赏赐美酒、银钱!告诉洪继勋,挑几个美女送去,好好伺候我的大功臣。”
赵过与邓舍性格相似,有自知之明,尊敬有一技之长的人,对崔玉很佩服的。他含笑答应,道:“可是,却有一点,得报知主公知道。”
“说来。”
“样品虽然研制成功,一来匠营人手不足,二来到底时日太短,且军卒使用也需得多加操练。短期内,怕无法形成产量,难以装备军中。就算赶得及春后用兵,恐怕数量也不会多。”
邓舍对工匠非常重视,每攻一地,每取一城,必按照比例,取用当地匠人入军,充入匠营。降军之中有懂得匠人手艺的,也一概不问出身,统统取用。
尽管千方百计,奈何辽东经济不发达,工匠的数目毕竟不多,至今匠营人数不足千人,其中铁匠的数目更少。学徒、打杂的倒是甚多,有两千多人,可手艺活儿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没有出师,不堪重用。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着急也没用。好在才与江浙定下通商协议,诚王的使者已经许诺,帮咱们私下买卖工匠,送来供我使用。坚持过今年,到明年,学徒也出师了,情况想必就会好上很多。”
邓舍大手一挥,道:“至于春后用兵,区区高丽,何足挂齿。不用火器,一样轻松取胜!”
杀鸡焉用牛刀?邓舍根本就没想着用这些先进的火器去对付南高丽,他要留着,用在该用的时候,给敌人出其不意的打击。他叮嘱:“牢记,匠营的保密工作务必做好,没有命令,一个闲杂人等也不许放入放出!包括涉及制造火器的匠人在内,严禁接触外人。……,尤其对崔玉的保护,更为重之中重,从我的侍卫队中选出几个人,充入他的扈卫里吧。”
连着听了两个好消息,邓舍心情极好,道:“明日还有一天假期。送走了高丽使者,便召集诸将,商议用兵南高丽之事!”
——
1,仿照当时流行的方式解读经典。
“对于古代经典和历史用口语加以讲解,使读者明白易懂,当时称之为‘直说’或‘直解’,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白话文。
“‘鲁斋许先生为《朱文公大学直说》、《唐太宗贞观政要直说》,皆以时语解其旧文,使人易于观览。’‘鲁斋先生’就是元代前期的理学大师许衡,……。”
“‘直说’历史,可以郑镇孙的《直说通略》为代表。……以《资治通鉴》为本,再以其他史书记载‘推衍上古之事,加诸前,而以宋朝及辽、金之录,附于后’,可以说是一部用白话写成的简明通史。……,该书关于淝水之战的叙述:
“‘谢玄使人去对苻融说:你每远远田地来这里,如今逼水摆阵,这是要厮持长久,不是要战。若移阵略靠后,待我晋兵过了决胜负不好那什么。秦王与诸将商量,……,遂麾军少退。’”
2,减丁。
金朝的民族政策很残忍,对蒙古人施行“减丁”。规定了每个蒙古部落男丁的上限,超过的部分,每三年,北上屠杀一次。
由金而清,到了清朝,这个民族政策本质上依然一以贯之,只是改为超出的部分,必须出家当喇嘛。
3,飞天神火毒龙枪等。
这些火器,可见《火龙神器阵法》。
此书署名崔玉所著,当成书在明朝中期以前,记录皆为当时世所罕见的先进火器,并有火药配给之法。不过后人在传抄中,也窜入了一些新的内容。如这毒龙枪、连珠炮,真实出现的时间大约应该明之中晚期。
崔玉,东宁人,曾任明初都督,掌管神机诸营,专习枪炮。他具体何时投奔的朱元璋不详,只知道他曾铸造火龙神器四十支,势若飞龙,威力很大,在鄱阳湖大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6 军校 Ⅱ
南高丽的脊骨是太白山脉与小白山脉,其中的太白山脉尤其被视为高丽的龙脉。
从这两条山脉,又分出许多的支脉,遍布南高丽境内,林木苍郁。在这些山脉与山脉之间,还有很多顶部平坦而坡度陡峭的山和丘陵,坡度一般都在四十到六十度,别说骑兵,就连步卒攀登起来也很困难。
高丽号称三千里锦绣江山,不但山多,水也多。
由平壤、江东南下,先后有临津江、汉江、锦江、蟾津江、洛东江等数条江河,流向为由东而西或由北到南。元旦一过,天气转暖,南高丽的气温比北界要高的多,这些江河很快就要解冻,有些已经解冻。
如果高丽王运用得当,它们皆可在战术上成为阻挡邓舍南下的重要地线。
比如,临津江与北汉江。两条江河之内,山川交错,森林密布。北汉江沿岸大多悬崖断壁,临津江好一点,但其南岸也是天然的峭壁。只要高丽王早做准备,险要的地段,足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日,邓舍召集诸将,商量议事。
通政司王老德,第一次出席这种会议,他首先发言,详细讲述了一遍南高丽的地形特点,沿边军政情况。他最近熬夜比较多,有点虚,加上人胖,说不了两句话就气喘吁吁,抹去额头汗水,他总结道:“好叫主公知晓,好叫诸公知道,南高丽的情况大致如此。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易守难攻,不好打。”
他的官话说的不地道,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文不文,白不白。听入众人的耳中,十分可笑。
不过大家相处日久,晓得他就好这调调,没人出言嘲笑。文华国凑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扒拉着看了会儿,连连摇头,道:“的确不好打。我行省缺少水军,船只不足,就这几条大河,怕就不好过去。”
洪继勋、姚好古二人也在。
姚好古道:“蒙元兴起的时候,曾经数次攻打高丽。高丽弹丸之地,而竟能一直保其宗庙不绝,固有蒙元志不在此的原因,然其地形之得天独厚,於中也有甚大的功劳。山地、河川一多,胡人的骑兵优势就发挥不出来。纯以步卒而论,山地战与平原野战又截然不同。
“我军若要大举进攻,务必得吸引蒙元之教训,不可轻启战端,谋定而后动。”
邓舍深以为然,他道:“诸公皆为沙场老将,有何见解,不妨尽管道来。咱们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把这些困难解决掉,想出个好的办法来。”
解决困难,不外乎十二个字,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对症下药。
知己知彼好说,怎么扬长避短、对症下药,可就有些难了。姚好古寻思片刻,道:“我军之长,在骑兵骁悍,步卒众多。且我之步卒在征战北高丽的过程中,有过山地作战的锻炼,甚有经验。但问题是,南高丽不仅山多,并且河川交错,在骑兵用不上、我军又缺乏水军的情况下,该如何发挥我军的这个长处呢?”
归根结底,还是怎么解决南高丽江水太多,难以长驱直入的矛盾。
“解决这个矛盾还不简单么?第一,搜集现有船只,征为军用;第二,要有不足,可以征召船匠,打造新船。”
“征收船只太多,必然引起渔民不满;单纯的造船,时日太久。就算有了足够的船只,怎么深入南高丽,带入它的腹地之中呢?劳师动众,耗费太大,路上也不安全。”
“那么,便就地征召。索性大军到处,尽取南高丽当地船只,为我所用。”
“南高丽不会不坚壁清野。就算有漏网之鱼,我军可以征得一二,但是如果数目不够,又该如何?”
“这,……”
“把筹码全压在敌人的身上,希望敌人帮助我们解决困难,这样的举动太过冒险,是为无准备之仗。不可为之。”
“那么,依你之见呢?”
“多制皮囊等物。这种东西简单易做,不耽误时间,且可以随身携带。遇上河流,充充气,就能浮水而渡。”
“天气寒冷,江水刺骨。你让士卒游泳过江?再好的体格,也经不住这样一再地折腾!况且,你从哪儿找足够的皮子、气囊?即便这些都不是问题,别忘了,南高丽水军不少,我军士卒过河,它的水军趁机过来打,怎么办?用士卒的血肉之躯,去应战么?”
“这,……”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自古兵家,对山川险要都非常重视。总结渡河的方法,有数种。其一,徒步涉渡。砍伐沿岸树木,或者用布囊盛土,堆积水中,前后聚积,阻断河流,然后士卒可以从上边走过。
其二,浮游渡河。或者挑选擅长水性的士卒,组建专门的浮水军,游过去。或者以羊皮为囊,以气实之,绑在腋下,可以浮在水面上,借助浮力渡过江河。先前提出用气囊过河的军官,就是说的这一种羊皮囊。
宋时,有一种飞波甲,用绢制成,明矾水浸透晒干,外面编织羽毛,穿上之后,不仅可以浮在水面上,并且水不能浸入。不过,这种防水甲造价太高,显然不用考虑。
其三,舟筏渡河,这个是最常见的。
其四,搭建临时的飞桥。
诸将唇枪舌剑,四种方法提了个遍,彼此反驳。堂上热闹一片,半天没个定论。
洪继勋冷眼看了半晌,听的多时,他跨步出列,拜倒,说道:“主公在上。臣有一策,可保大军渡河无虞。”他提足了力气,声音清朗,中气十足,极其响亮,压倒了诸将的辩论,堂上渐渐安静下来。
“快快请讲。”
“说来简单,一个字:避。”
“避?怎么个避法?……,愿闻其详。”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此次攻打高丽,是想要速胜呢?抑或慢胜呢?”
“何为速胜?何为慢胜?”
“速胜,长驱直入,旬月可定。慢胜,稳扎稳打,或许年内可有捷报。”
众人不解其意,瞠目结舌,窃窃私语,文华国道:“先生这话好生古怪!还用说么?若能够速胜,当然强过慢胜。”邓舍心中一动,知道洪继勋不会无的放矢,笑道:“我猜速胜与慢胜,定然各有优劣了?”
“主公英明。速胜虽快,险。慢胜虽慢,胜在一个稳当。”
“请先生细细道来,我等洗耳恭听。”
“臣先给主公讲一讲如何慢胜。首先,抽选五衙精锐,以为前锋;随之以马、步、水卒的主力;并用万人新卒做为后备,何处遇艰,即补充何处。如此,兴兵动众,旌旗蔽天,分兵三路,全线推进。
“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得一城,即守一城;守一城,即吞一城。南高丽纵深千里,这样的打法,慢是慢了点,但不会有后顾之患。随时可以开战,随时能够停战。凭我百战雄师,至少先立在了不败之地。”
“嗯,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呀。那么,速胜呢?”
“慢胜,需要军卒最少五万。速胜,只需三万人,足矣!抽选马、步精锐万人,长途奔袭,直扑王京。南高丽王京距我平壤,只隔了一道之地,不足四百里。我军绕开沿路坚城,突然出现在它的面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臣断言,一战可克其城。
“既克其城,擒其首脑。然后,用兵攻略各地,数月之内,可得高丽全境。”
邓舍倒抽一口凉气,好一个兵行险着。
“绕开沿途坚城?洪大人想陷我军于死地么?孤军深入敌后,一战若不能克城,南高丽各地必然齐聚而来勤王。适时也,我军前有坚城,四面皆敌,无路可进,无路可退,这万人精锐,还能有活路么?插翅难逃!”
洪继勋晒然一笑,道:“这破城的万人,是为前锋。万人之后,可再选两万善战之辈,随后接应。前锋绕开的沿途坚城,大可尽数交由他们负责。即便一战不能克城,我军的奔袭,肯定也早骇破了南高丽的胆子,料它不敢多事阻拦,徐徐后撤,不成一点问题。”
“说来轻巧,撤不成怎么办?……,太险,太险。请主公三思。”
“南高丽将惰卒弱,不堪一击。要非有山河之险,早是我海东囊中之物!诸公刚才,已经将敌我之优劣分析的清清楚楚,该怎么扬长避短?难道还心中无数么?要想扬长避短,只有速胜一法!拖延时日,徒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太险?不行险,何来大胜?”
邓舍站起身来,走动地图前边,细细观看。
洪继勋指着地图,说道:“出平壤,遇上的第一个坚城,即为黄州。我军可绕开右行,翻越碧花山,由慈安而南下,四百里内,大的城池不过谷山、金川数地。我军一概绕走,避开江河,走山道、过山口,沿路除了山峦连绵,只在入京畿道的时候,会碰上一条江水。日夜急行,最保守的估计,十日可到王京城下!”
文华国问道:“京畿道内的礼成江,怎麽过?”
礼成江,以迎送宋使之地,故称礼成江。长三百余里,上游险隘,有峡谷,下游虽然地势平缓,但河面开阔,横渡殊为不易。它距离高丽王京只有三十六里,如果军队到此,不能迅速过去的话,就会给王京准备的时间,失去了奔袭的意义。
洪继勋道:“区区一江,难成天堑!”
他对邓舍说道:“较之临津江诸水,礼成江算不得大的江河,多年前,臣去王京,曾经过此水,春秋天,有些地方,甚至可以徒步涉过。为保险起见,可随军携带气囊、飞桥,也可临时征集沿江船只,渡过去万人的队伍,轻轻松松!”
邓舍问道:“高丽王京坐水临渊,群山环绕。西北高障,东南敞远。
“西北高障。其东有大兴洞,位处圣居、天磨两山之间,临近江边,岩石奇峻,有羊肠崤函之险。西北有青石洞,亦在礼成江不远处,领两岸之壁立,长近二十里,屈曲盘回,号马陵井陉之隘。
“西北高障,不利我军直入。而东南敞远,其周近大小城池数十,近的十几里,远的百里内,勤王之军朝夕可到。我军不过万人,稍有阻碍,而援军远在百里之外,隔谷山、金川等座城池,救之不及。我军该当如何?”
“兵家云:奇正相辅。我军万人奔袭,是为奇。不可无正。”
文华国接口而问:“正?如何正?”
“正有二。其一,奔袭之前,先调召来的新卒,配上些许老卒,出双城、成川等地,虚张声势,佯攻其东,调动南高丽边界防守,逼迫它从腹地调军东上,削弱其王京左近的诸军力量,间接减轻我奔袭军队的压力。
“其二,调集我行省全部水师,倾巢而动,沿西侧海岸南下。王京濒海,距离海边不到几十里,我水师到处,势必会给京畿附近造成强大的压迫。临海的丰德、通津等城邑,自保不及,何来胆量再去增援王京呢?”
王老德耐不住,说道:“王京濒海不假,海上有岛,名叫江华。
“蒙元征伐高丽,高丽王两度避入江华岛,而蒙元望洋兴叹,无可奈何。我军的水师,实力不强,船只不多,多为小船,没有大的战舰。凭借这点实力,恐怕连江华岛一地的高丽水军都对付不了,何来给京畿造成压迫呢?”
洪继勋对答如流,道:“诚然,我军水师力量不足。可诸公,你们忘了菊三郎么?”
“你是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菊三郎这些倭寇,主公待之甚厚。缺粮给粮,缺兵器给兵器,并且给其官职,许其来往通商日本、海东。在年前,骚扰南高丽海岸的行动中,他们出力甚多。此战,为何不可以再征用他们?”
又一军官质疑:“倭寇势大,但处在我行省控制下的倭寇数目可是不多呀。菊三郎至今拉拢所来的,才不过千人上下,难有大用。”
“前阵子,主公派了刘杨与菊三郎一起,往去对马岛。我行省控制的倭寇数目虽少,但那对马岛,可实为倭寇聚集的第一大据点。元旦刚过,大批的倭寇肯定还缩在岛屿之上,只要许以厚赏,不怕没有勇夫!”
数人点头称是:“言之有理。”
“征用倭寇,除了可增强京畿压力,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借助倭寇之力,彻底控制王京沿海的水域,以防止高丽王故技重施,看大事不妙,再遁入江华岛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放置地图之上,遮掩住了江华岛,接着道:“如此这般,我军一方面断绝了高丽王的退路。另一方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伸出右手,握做拳头,轻轻击打在王京所在的位置,,目光炯炯,慷慨激昂,“此正所谓,不攻则已,攻必动于九天之上。臣言已尽,请主公定夺。”
他说完了,退后一步,躬身一礼,等邓舍决断。
堂上安静无声。
——
1,南高丽的脊骨是太白山脉与小白山脉。
这些文字由中、日、韩三国版本的《朝鲜战争》综合得出的。三版之中,就地形等方面的描写,似以日版最好。
2,太白山脉被视作高丽的龙脉。
据说,日本侵略朝鲜时期,曾在象征高丽龙脉的山川河谷处,钉下了365根木桩。又在朝鲜宫殿等处,钉下了13根大铁钉,全由日本武士从前的刀具所重新锻造,号称要用其最勇敢的武士灵魂,镇住朝鲜。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7 军校 Ⅲ
“姚先生,有何意见?”
洪继勋胆大心细,提出的方案看似胆大妄为,细细想来,颇有可行。姚好古心中是很佩服的,但到底事关重大,不可轻言可否。他沉吟了半晌,问道:“请问洪大人,若是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自然大功告成。但是沙场交战,军情瞬息数变,如果有变,出现个意料之外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意料之外?”
“天时地利人和。倘若行军的路上下了一场雨雪,耽误了时间。倘若谷山等地拼死拦截,暴露了我军行踪。倘若渡河的难度胜过想象,江河难渡。倘若兵临城下,月余不克,军中乏粮。该怎么办?”
“我军远袭辽阳,当时的天气严寒冰冻,路上积雪未消。结果怎样?我军大获全胜。此去攻袭王京,所选尽为精锐,即便路上遇上些雨雪,何足挂齿?谷山等地,挨近我平壤、江东,城中虚实我早已打探清楚,它那点人马,敢出城来拼死拦截么?我两万主力在后,它真要敢出来,先灭了就是!
“开春后,冰雪融化,江水也许会涨一点,但礼成江本就是一条小河水,它能涨到哪儿去?杞人忧天,实在可笑。
“兵临城下,月余不克,先不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设。就算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有我水军纵横沿海,粮饷的补给,难道还会成问题么?由平壤沿海而下,数日可到!话说回来,姚大人,凭南高丽的那点军力,你就真的以为,它可以挡得住我大军的雷霆一击么?”
姚好古道:“如果我军装备齐全,王京定然不是对手。但,洪大人,按照你的方案,我军是急袭,走山道,大型的攻城器械,估计不好带。……,如此一来,我军少军械,而敌人有坚城。对阵城下,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器械不好带,不代表不能带。粮草可由海路补给,军械为何不可以呢?火炮、投石机诸物,随军可带一些,不足的,大可由水师负责运输。两千精锐,足能横行王京沿岸!莫说送些军械,万一兵力不足,也大可由此补充。”
邓舍听的明白,洪继勋的这整套方案,立足点显然就在水军。
高丽的王京离海边太近了,它的水军实力虽然稍胜海东,但也委实不强,就连倭寇的骚扰,都能惊动的它如临大敌,京都几次为之戒严。如果真的可以占据制海权,那么,这个方案的确可以一试。
他性格中存在好险的一面,听到此时,他做出了决定。
姚好古又开口说道:“当年,契丹入侵高丽。高丽显宗难逃汉阳,升汉阳为‘南京’,是为高丽小三京之一,南边的陪都。洪大人,就算我军一切顺利,顺利抵达王京城下,顺利克城,可是,万一到了最后,却一不小心,走脱了高丽王,没能做到擒贼先擒王,却又如何是好?”
洪继勋怫然不乐,道:“人岂有算无遗策?尽人力,听天命!成或不成,轰轰烈烈一场,至少你去做了。总强过瞻前顾后,一事无成!”
姚好古一笑,道:“这话不错。”他朝邓舍一拜,道,“臣以为,洪大人的方案,大有可为。要想成功,两个字需要注意。借洪大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慢’,一个‘速’。”
“如何慢?”
“事前要慢。完备的作战计划制定出来之前,不可贸然行动。计划制定之后,水军不集结完毕,不可贸然行动。担任掩护的军队不调走南高丽边界守军,不吸引走南高丽王京的注意力,不可贸然行动。”
“如何速?”
“兵贵神速。所谓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作战的军队一旦出发,就如离弦的箭矢,纵然有长途跋涉之累,也要千方百计保持其旺盛的斗志,必须在其势尽之前,倾尽全力,不惜代价,一举攻破王京,擒获高丽王!”
议事到此,基本就算拍板。
邓舍征求文华国等人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还有何高见补充么?”
“惟以主公之命是从。”
能想到的问题,他们全问出来了。洪继勋的答复滴水不漏,没人再有异议。邓舍哈哈大笑,道:“彼之高丽,撮尔小邦。有了两位先生的两个‘速’、‘慢’,我海东,何愁不胜?虽未出军,此战已经十拿九稳!”
传下令去,命行枢密院,联合王老德的通政司,即刻着手拟定作战方案,同时开始进行甄选与调动出征部队的工作,以及粮草、军械等物的筹措、准备。
这是行枢密院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发挥本职作用。邓舍给了他们半个月的限期,吩咐姚好古、洪继勋不可参与在内,其中有分权的意思,也不无考究其办事能力的因素。赵过等人,自然非常重视。
闲言不表,略过不提。
只说那高丽使者,前一天,拜辞了邓舍,一行人不走陆路,走海路,扬帆扯旗,沿海直下。这高丽海岸,初春到初夏,附近均常起有浓雾,尤其西岸、南岸,岛屿密布,非有经验之水手,穿越不易。
故此,他们路上走的不快。
不过,沿海岸多有城池、山林。坐在船中,远望海岛点点,墨蓝色的海水随波荡漾,无边无际。转顾岸上城池星罗,山川棋布,景色俊秀,边走边看,如行山*上,应接不暇,倒也不觉得气闷。忽一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丰州,走过一半的路程。最多三两日,即可抵达王京开城府。
高丽的城池州县名称,多与中国雷同。这丰州,本高句丽的仇乙县。高丽承新罗而建国,向北扩展,得了不少原属高句丽的州府,丰州是为其一。曾置为都护府,后降为防御使。城池不算大,人口不太多。
刚好海上起雾,水手进来询问,要不要暂时靠岸。
那高丽使者亲出舱外,远近观望一番。但见好一场大雾,铺天盖地,滚滚腾腾,与海浪交织一处,掩住岸上苍翠,偶有海鸟掠过,白茫茫的雾气中,转眼不见。站在雾中没一刻,吃了满口满身的湿漉漉,风一吹,越发冰凉。
“雾气太大,我们的船又大。不好航行,没的触着暗礁,太过危险。”
那使者纵然归心似箭,奈不住老天爷的脾气。他无奈道:“既如此,便停下来罢。待雾气消了,然后再走。”
水手自去通传命令,寻岸边港口,下锚停船。那使者心中有事,回了舱中也是闷闷的,干脆负起手来,在甲板上踱步慢走。
他名叫洪彦博,忠肃十七年登第,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因其出身显贵,世家子弟,宦途一帆风顺。多年前,高丽王诛蒙元皇后奇氏一家,他立有大功,录功劳为一等。出使前,才新任了门下侍中,从一品的显官高职。
高丽王朝中,亲元党势力甚大。
他们或者入仕前曾入元宿卫,或者与蒙元大臣结有姻亲来往,或者如边安烈之类,本就为蒙元之臣属。他们不一定身在高丽心在元,吃里扒外,但毕竟与蒙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独立心切的高丽王来说,难免觉得掣肘。
洪彦博与他们不同,可算王党。高丽王之所以放心派他前来出使,此也正为原因之一。
副使名叫金镛,却是个武官,曾随当今高丽王入元宿卫,侍从有功,极得高丽王的宠幸。至正十四年,蒙元兴兵,攻打高邮,命高丽派军参与。高丽王选名臣猛将数人,他亦在其中。
他掀开舱帘,瞅见了洪彦博,一弯腰走将出来,道:“海上风大。侯爷怎么不在舱中休息?可别着了凉。”洪彦博被高丽王封为南阳侯,是以金镛有此称呼。
洪彦博行至船舷,注目海上,良久,喟然道:“千年以来,换了多少朝代。不变的,唯有此物。天若有情天亦老,诚哉斯言!”波涛如涌,拍打岸边礁石,泛起许多的白沫。风水浪打,岩石屹立不动。
“侯爷为何突然如此感慨?”
洪彦博迎风而立,看海船慢慢靠近港口。冷风兜起他的衣襟,飒飒作响。他转望西边,海天的尽头处,看不到的地方,是中国的海岸。高丽立国数百年,国运坎坷,几无一日之顺畅,先有辽金之势压,后有蒙元之鲸吞,受尽了强邻的欺凌。
好容易待中原乱起,高丽王有心趁机崛起,怎奈又受战火波及。邓舍横空出世,短短的时间内占去高丽的半壁江山。现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眼看国力江河日下,一日日日薄西山,前景实在堪忧。
“昨夜航船上,读元新编之《宋史》。《岳飞传》中,岳武穆言道:‘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有此良臣名将,不免灭国。三百年国祚,一朝而绝。此为天意乎?抑或国运耶?”
金镛虽为武臣,饱读诗书,他顿时明白了洪彦博在为何感慨,涉及朝政,不好明言。他默然,说道:“臣为中兴之臣,君非中兴之君。此宋所以亡也。”
海船猛地震动了一下,停靠在了岸边。
两人眺望远天,雾气茫茫,视线所及,岛屿、林木都是隐隐约约。宋高宗不是中兴之君,那么,而今的高丽王呢?他又能否称得上中兴二字呢?宋高宗到底延续了南宋百余年,高丽的国祚,还可以再延续下去么?
他们两个人,都是高丽王的心腹,不会说高丽王的坏话。可高丽王的真实能力怎样,无不心中有数。要说,他们不该有此对话,只不过,他们刚从海东回来,亲眼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新兴气象,比较国内的暮气沉沉,强大的差别之下,怎会不造成阴影?加上两人关系不错,故而出言无忌。
洪彦博沉默了许久,振奋精神,道:“宋不但有岳武穆,也有文丞相。金公,你我当自勉之!”
他说的很含糊,不知是要金镛以岳飞自勉,又或者以徇死的文天祥自勉。不等金镛回话,他转开话题,问道:“今去平壤,我使团停留多日。金公多次应其武将之邀,外赴宴席。对海东诸将的观感,如何?”
“其将校,大多粗鄙无文。然,各有所出众的地方,不可小觑。”
“噢?”
“俺接触多的,有三个人。文华国、佟生养、赵过。文华国此人,粗中有细,居高位,任显职,身为邓贼之叔叔,诚然海东的第二号人物。然而,俺看他待人,包括左右侍卫,甚至巡逻小卒、寻常仆从,皆毫无傲然之色,平易近人,笑骂不禁。料来他是极能得军心的。战场上若是相逢,是为大敌。
“佟生养,为邓贼之义弟。女真人,自居岳飞之后。听说他的哥哥,死在邓贼的手中。可俺观其言行,他对邓贼忠心耿耿。少年锐气,英气勃勃,更且骑射两精,武艺出众。战场上若是相逢,是为勇悍之将,需得加倍提防。
“赵过,为邓贼之发小。他结巴,话最少,年龄较之佟生养稍大,性子最为稳重。宴席上,时常有将校酒酣,夸耀功劳,唯独他笑而不语,很有大树将军的风范。这个人,战场相逢,或许不及文华国之能得将士死力、亦不如佟生养之骁悍无前,但若是论及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必然独胜一筹。”
高丽王派金镛做副使,主要之目的,就在观海东诸将之高低、看海东军力之虚实。他久在军中,参加过高邮一战,眼力还是有的。对文华国三人做出的判断,很客观。
洪彦博听了,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然则,平壤军力的虚实,可看的透彻了么?”
“邓贼防范甚严!俺虽几次酒宴上都曾提出想参观一下海东军营,怎奈文华国等人,一个个只管推辞,就是不肯答应。俺借口寻访旧友,千辛万苦转到城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军营,压根儿进不去。
“因此,平壤军力的虚实,难以判断。……,不过,就进城、出城,以及在元旦日庆典上,看到的一些城头戍卒,以及沿街警戒的秩序而言,海东军队士气甚高,装备也不错,纪律很严明。
“侯爷还记得么?元旦前,就因一个士卒擅离职守,就当场被邓贼砍了头。”他叹了口气,“于此观之,其治军之严格,委实远胜我高丽。”
洪彦博年岁不小,五六十岁,甲板上站得久了,寒意深重,有些吃不消。他拉了拉衣襟,只觉得寒风彻骨,内外通体冰凉,道:“且入舱中吧,你我再详细谈谈。”他们在平壤的几天,各忙各的,没空交谈,趁此空闲,交流一下,等回去王京,也好奏报高丽王知道。
金镛退后一步,请他先行。
他注意到洪彦博满面忧色,安慰宽解,道:“海东虽强,侯爷不必过虑,我高丽也非弱者。并且,不管怎样,与邓贼的休战和约好歹已经签订。总算使我朝得了些修养的时间,侯爷大功一件。”
“不能为主分忧,有何功劳?”
与海东行省的和约,签订的很丧权辱国,洪彦博不愿多说。两人一前一后,往船舱走去。走不几步,听见船上放哨的士卒高声大叫:“岸上有人!”许多报警的声音继而连三响起,汇在一处。
他们此时虽然已在高丽境内,然沿海、山中,各地盗贼颇多,不敢大意,顿时军官连连喝令,士卒们弓箭拉弦,刀剑出鞘。
——
1,汉阳。
即汉城。
2,入元宿卫。
比如当时的名臣柳濯,就曾经“以门荫入元宿卫”。
又如廉悌臣,他的姑父是元朝的平章,“少孤,长于姑夫元平章末吉家。泰定帝自晋邸入继统,末吉率悌臣觐架于和林,帝一见奇之,命宿卫禁中。召授翊正司丞,后奉使江浙省,居官清廉”。
不仅与元朝的大臣有亲戚,曾宿卫元廷,更曾经任过元朝的官职。
3,大树将军。
东汉名将,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大树将军者,偏将军冯异也。为人谦退不伐。敕吏士:非交战受敌,常行诸营之后。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故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8 山东 Ⅰ
众士卒簇拥下,两人定睛观看,见岸边飞奔过来一骑。
马上骑士个头似不甚高,有雾气遮掩,瞧不清楚面容打扮,只隐约见他挟有长弓。那金镛既为武官,倒不甚害怕,反手抽出腰刀,上前一步,若有若无护住了洪彦博,开口喝道:“来者谁人!”
在箭矢射程之外的地方,来人止住坐骑,马鸣萧萧,一声长嘶。这人高声答道:“北边来客,有急事,求见南阳侯!”说着,丢下长弓,跳下马来,往前走了两步,伸开双手,以示身上再无别的兵器。
金镛与他对话,两人说的都是高丽语,听他如此回答,暗暗纳罕:“北边来客?”看了洪彦博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问道:“侯爷,他想求见您,见是不见?”
洪彦博心头疑云大起。
他自从海东返回,这是头一回停靠岸边,一路上从没下过船,更没上过岸。这人怎么知道船上有他?
要知,多年来倭寇扰边,不乏活不下去的高丽贱民,乃至良民竞相投靠,甘愿为之引领道路,做为内应。邓舍得海东后,边疆不靖,高丽国力大衰,倭寇之患越发严重。这丰州不仅地处海边,而且山也多,林也多,早听闻多有盗贼,不可不防。
他掉头四顾,茫茫雾海,可不正是埋伏的良机?
他问放哨的士卒:“远近可见有船只出没?”
“除了咱的船,没见别的。”
听那来人又高声说道:“小人有紧急情报告之,事关机密,岸边非说话所在。恳请侯爷见俺一见!”
洪彦博犹豫了会儿。金镛道:“这人单人独骑,却不像是盗贼。自称北边来客,……,噫,莫不是海东?”
他与洪彦博出使平壤,借口寻访故友,见过李春富、朴献忠等人。
彼此交谈间,他曾略微提及高丽王并不怪罪他们的投降。并且,他们在王京的亲戚朋友也没有一个得到牵连,过的依然很好,暗示他们是否该做些什么?虽然当时李春富、朴献忠对此置若罔闻,但说不准会暗中有所心动。
金镛越想越对,劝说洪彦博,道:“即便来的盗贼,我船上有精兵数百,区区一人,也起不了甚么作用!他既说有机密要事,侯爷不妨一见。”
洪彦博点了点头,转身先入舱中。金镛指挥着士卒,放了来人上船,搜了他的身,随后也进入舱中。
舱内点了烛火,一扫舱外雾气,照的一室明亮。两人观看,但见来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最吸引人的地方,一双眼珠黑多白少,亮晶晶,精光四射。这人在七八个士卒的虎视眈眈中,镇定自若,拜倒,道:“小人刘旦,拜见两位大人。”
“刘旦?”
“张德裕张大人,两位可认得么?”
“久闻大名。”
“小人便是他的随从,一同出使去的平壤。在平壤,得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有关高丽。我家大人说,贵邦素与我国有舅甥之情,驸马之亲,命小人寻找机会,好告诉侯爷知道。无奈邓贼看的紧,直等到两位大人走,也没找着机会。
“我家大人看不事儿,次日也即离开。小人半路上悄悄溜走,日夜赶路,追赶侯爷。好在天降大雾,天公作美,侯爷的使团海上耽误了时间,行走不快。故此,小人虽走的山路,累死了两匹马,却也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侯爷。”
洪彦博与金镛面面相觑,一个不敢相信,一个猜错了。两人呆了呆,洪彦博道:“辛苦刘壮士了。不知是何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请讲来。”
刘旦跪在地上,挺直了腰,眼转滴溜溜往左右一转,闭口不语。他这架势,分明叫洪彦博屏退侍卫。洪彦博踌躇不决,道:“舱内众人,皆为本侯之心腹。刘壮士不必多疑,但请讲来。”
刘旦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呈给洪彦博,道:“这是我家大人的信物,命小人交给侯爷,以此证明身份。”
洪彦博拿来一看,是个玉佩。他似乎记得,元旦庆典日,见张德裕腰上佩戴的,正是此物。当着邓舍等人的面,张德裕还曾经拿了这玉佩,夸夸其谈,吹嘘得自某地,是唐时的遗物。今日想来,他那时的这番举动,定然有意而为的了。
洪彦博确定了刘旦的身份,轻轻交还玉佩,吩咐侍卫们退下。
他起身,亲自扶起刘旦,请他入座,笑道:“本侯有些印象,……,对了,似乎庆典日上也见过你。对,对,你当时就跟在张大人的身后。噢,刘旦,好名字。”他拱了拱手,“辛苦壮士了。”刘旦相貌平常,他记不住在情理之中。
金镛道:“难为壮士,走山路赶得上俺们走海路。不知是何情报?快请讲来。”
“贵邦与海东,是否签订了一份和约?”
“不错。”
“侯爷以为,这和约,海东有几分的诚意?”
“这,……”
“实不相瞒。我辽阳行省与海东邓贼,也签订有一份和约。只磋商细节,就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其中谈判的难度,料来尤甚贵邦。但我家大人,对这份和约,根本就没抱有一丁点的希望。”
“壮士此言何意?”
“邓贼狡诈。他的海东行省,西邻沈阳,东有高丽。辽东、海东当前的局势,正是三分鼎立。我家大人对小人说道,他从不曾听闻,三分鼎立而可以长久保持和平的。更不曾听闻,贪婪的虎狼,会不出去吃人的。
“邓贼,即为虎狼之辈。就眼下来说,海东强,而沈阳、高丽弱。邓贼要想吃人,上策莫过于分化,各个击破。他与你我签订的和约,无非是个幌子。小人肯定,不出三个月,海东必然兴兵。而且小人还可以肯定,首当其冲的,不会是我沈阳,而必然是高丽。”
洪彦博与金镛对视一眼,两个人为官日久,都有城府。洪彦博不动声色,笑道:“刘壮士何出此言?”
“侯爷以为,俺是在为俺家大人做说客,挑拨高丽与海东不和,好使得我沈阳坐收渔翁之利么?”刘旦哈哈大笑,道,“小人是个粗人,想不出有条理的话语,更没资格做劳什子的说客。小人刚才所说的那些,转述的都是我家大人的分析。……,除了最后一句之外。”
他说的最后一句,就是两个肯定,肯定三个月内,海东会出击高丽。
金镛细细注意他的神色,十分坦然,坦坦荡荡,没有丝毫作假的样子。洪彦博收了笑容,面色渐渐凝重,他下意识地拈动胡须,问道:“壮士适才讲,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难道,可就是,……?”
“正是!小人闻之,海东秣马厉兵备战,开打的方向直指贵邦!”
“消息来源?”
“无可奉告。”
“空口白牙,怎能使本侯相信?”
“只能告诉侯爷,来源绝对可靠,来自海东上层。小人还可以告诉侯爷,海东出击高丽的计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侯爷在平壤,肯定见到海东的募兵榜了?从流民中募兵一万!海东兵强马壮,目前的兵力足够自保,为何还要募兵?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侯爷,海东不止从流民中募兵,就在侯爷离开平壤前不久,侯爷可知佟生养去哪里了么?”
金镛打探过此事,道:“回去双城省亲。”
“回去双城不假,但不是为了省亲,而是为了去征召女真骑兵!辽东一战才过,邓贼就迫不及待,又是扩充步卒,又是招揽骑兵。他如此急迫地招兵买马,不是为了打仗,又是为了甚么?难道他海东的粮草很充裕么?
“他养军十万,已经早到他的极限。距离秋收,还有大半年,近几个月,海东涌入了数万辽东的汉人,很多的州县几乎连安置他们的粮食都拿不出来,据小人观看,已经到了需要调动屯田、军用粮草支援的地步。
“他面临这样的捉襟见肘,依然如此急迫地招兵买马,请问侯爷,他不是为了打仗,又是为了甚么?”
刘旦结合各方面的情报,分析的头头是道,得出的结论,非常具有说服力。洪彦博拈须不语,金镛说道:“我高丽山多水多,骑兵难以驰骋。海东若是真的想撕毁和约,挑衅开战,招揽再多的骑兵,有甚么用处?”
他看了看刘旦,接着说道:“倒是沈阳,……,地势开阔,适合骑兵作战,而且邻近双城。不知刘壮士对此,又有何见解?”
高丽王杀了奇辙满门,与奇氏结的有仇。邓舍崛起之前,蒙元屡次派遣信使,前来威胁,宣称要百万军马横过鸭绿江,灭高丽之国,为奇家报仇。在高丽王的眼中,邓舍不是好东西,纳哈出也不是好东西,全都不值得信任。
刘旦说,他们与海东的和约签订的很困难,是真是假?金镛不知道,可他知道,洪彦博与海东的谈判,绝对称得上步步维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邓舍根本就没和谈的诚意,何必如此寸步不让?
当然,此中不排除邓舍有做戏的成分在内。甚而言之,也许,他就是在做戏,想要故意以此来麻痹高丽的警惕。
然而,刘旦只管虚言恐吓,却始终不肯说出消息的来源,一直含糊其辞,怎么听他说,怎么像是挑拨离间。兵者,国家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而,金镛反问质疑。
“大人此言,实在可笑!区区数千骑兵,难道就能对我沈阳造成威胁么?别忘了,我沈阳以北,牧场万里,操弓控弦之士,何止千万?也好,就按大人所说,邓贼之意,其实在我沈阳。请问大人,他得了沈阳之后,将要面对的是甚么?”
金镛默然。
“他将要面对的是漠南、漠北无数的蒙古勇士!他如今南有辽西,东有高丽,西有塞外。请问大人,就凭他现在的这点力量,占据沈阳后,他能应付得了四面强敌么?就以小人这样的粗人,也看的出来,那是自蹈死路!难道大人就真的以为,邓贼会头脑发热,连小人的眼光都不及,轻易与我沈阳开战么?”
洪彦博端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小人再请问大人。如果真如小人所言,邓贼的目标在高丽。他得了高丽后,又将会面临甚么?”刘旦自问自答,不等金镛答话,替他回答,道:“他将会面临的,不过一片大海!后顾无忧。……,他怎会舍易就难!”
刘旦说罢,长身而起,朝两人拱了拱手,道:“小人言尽于此,信或不信,请侯爷自断。不敢再耽搁两位大人的行程,这就告辞。”转身要出去。
洪彦博咳嗽声,道:“壮士请留步。”
“侯爷有何话说?”
“壮士三日夜急行数百里,就为了来给本侯说这么几句话么?”
刘旦心中了然,洪彦博已经信了他的说辞。当下,他转过身,道:“自然不是。还有更机密的事儿,要与侯爷说之。不过,若是侯爷依然对小人抱有怀疑,不信任小人的诚意,底下的话,不说也罢。”
“壮士请上坐,尽管讲来。”
刘旦依言重新坐下,道:“邓贼之意,既在高丽。设如昔日之三国,我沈阳当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坐视不救。小人来见侯爷,带有我家大人的密令,……,愿与高丽达成协约,精诚团结,共抗邓贼!”
“你家大人,可能代表纳哈出丞相的意见么?”
“我家大人身为使者,有临机应变之权。能不能代表相爷的意见,毋庸置疑。”
洪彦博颔首,道:“既然如此,请壮士明言吧。你我该怎么团结?如何共抗?”
“我家大人有三策,请侯爷选择。上策,先发制人。你我约定时间,在邓贼动手之前,先打他一个出其不意,两家共同出兵。你取平壤,我夺辽阳,并联络辽西世家宝,牵制其辽东主力。然后你我会师鸭绿江边,席卷海东,攻入关北,尽诛邓贼党羽!”
正如瓦栏里说三分的先生们,每每讲到谋士出策,必慷慨不已,提及上中下三策,而上策往往华而不实,是头一个被放弃的。
洪彦博也不例外,他只点头,不置可否。就高丽的这点实力,自保不及,还主动进攻?自寻死路也不是这个寻法。张德裕的这个上策,鼓动人心是足够了,一番话出来,足以挑起勇敢之人的斗志。然而,实际上根本不可行。
他问道:“请问中策?”
“中策,积极备战,互通消息,坐以待变。海东发兵高丽,则我沈阳击其后;海东发兵沈阳,则请高丽击其后。你我形成犄角之势,又如一字长蛇,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战事一起,携手进退;战事未止,谁也不许私下与邓贼媾和。”
“请问下策。”
“下策,你高丽顾你高丽,我沈阳顾我沈阳。谁也不管谁,只当小人没来过。生死各安天命。”
洪彦博起来,绕着舱内转了转,下了决定,道:“上策过急,下策不可取。刘壮士刚才两次提及三国,彼时,蜀、吴联手,以曹魏之强,也免不了受一场火烧赤壁的大败。何况你我之力,远胜蜀、吴。小邓纵强,不及曹魏。你我联手,邓贼何足虑也!”
金镛慨然,拔刀出鞘,砍斫案几,道:“愿与壮士盟约,有你我而无邓贼,有邓贼而无你我。”
雾中海上,三人击掌为盟:“有你我而无邓贼,有邓贼而无你我。”
刘旦口述出张德裕提议的协约条款,洪彦博与金镛仔细商量,提出了几个不同的建议,全部写下,拟成文书,一式两份,做为草稿。他们每方带走一份,待回去后,分别呈给各自的主上观看、定夺。
然后,两下约定,会在半个月内,互相遣派密使。约定会面的地点,不在陆地,也不在西边,而在东边的海上。高丽有船,可以去;沈阳的使者绕点路,也能到达。到那时候,双方可以再带齐印章,综合修改意见,签订正式的盟约。
说过正事,眼见天色不早,雾气渐散,刘旦告辞离去。
他跳下海船,上的坐骑,打马远去。他会高丽话,打扮也是高丽的装扮,不怕人看出马脚。加上他身手敏捷,混过边界线,轻轻松松。他走了一程,回首远望,看淡去的雾中,高丽使团的坐船起锚渐去。
刘旦勒马山头,心事重重,没有半分达成协议,完成任务的喜悦。
他能担此重任,精明强干自然不用说了。洪彦博堂堂一国的使者,在自己国家的地界,见他到来,兀自那般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由此,可见高丽内部的忧患,着实不小。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连区区的盗贼都无法评定,结交这样的一个盟友,究竟会对沈阳起到多大的帮助?
他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轻轻抽打坐骑,隐入山林,绝尘而去。
——
1,不乏高丽贱民为倭寇引领道路。
高丽末期,有许多高丽贱民参加了倭寇。“后来李氏朝鲜王朝世宗二十八年,判中枢院事李顺蒙在谈到倭寇成员时说过:‘据闻倭人只十分之一二,余皆朝鲜人假着倭服聚众结党为乱。’”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9 山东 Ⅱ
二月中旬的一天,山东益都。
自至正十七年三月,红巾得益都路以来,距今已近三年。前不久,山东的那一场内讧,就发生在这里。
赵君用是在济南杀了毛贵,不过随后,出于种种的考虑,他没将幕府定在济南,而是奔来益都。当年七月,毛贵的旧部王士诚、续继祖走海路,由辽阳而来,又在此处擒拿了赵君用,执而杀之,为毛贵报仇雪恨。
王士诚、续继祖仍奉毛贵的幼子为总兵,号称小毛平章之后,有过打算依旧迁省府去济南,无奈赵君用留在济南的有一支兵马,占据坚城,不好攻打,双方来来去去的打了几仗,不分胜负。
没奈何,他们只得暂时停在益都,做为行辕的所在。
要论地理位置,益都或许不及济南,但比起经济、农商,益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首先,经过了毛贵多年的经营,除了这次内讧,益都基本没再经历过大的战火。其次,益都原本即为与高丽通商的陆路交通要道,百货俱全,且为元朝蚕桑业及丝织业的重要基地。再次,毛贵曾在益都东边的莱州,设立屯田三百六十处,东则陆运,夏则水运,收获极丰。
故此,益都等地,称得上人烟稠密,粮丰货足,一片好生繁荣的景象。
这日一大早,城东一家绸缎庄,开了店门,走出来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但见此人,身材不高,唇上蓄了一抹胡须,穿一件锦衣长袍,头裹唐巾,足履皮靴,行走间,四平八稳;顾盼处,满脸和气。
此时,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晨光下,他略略站定,稍稍整了下衣襟,打量左右,寻了处方向,负着手往南边走去。他的人缘似乎不错,沿街铺面里,很多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李大官人,起的早呀!”
“王家哥哥,你也早。”
“往哪里勾当?”
“俺城南干些闲事。”
不管与他打招呼、说话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怕就是个寻常店面的小厮、酒楼茶坊的跑堂,即便街头碰上有过三两次见面,实际不太相识的路人,这人也总笑不离面,作答有礼,开口说话,令人如沐春风。
他一路走过去,留下身后头一片的交口称赞。
“你们来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官人。家财万贯,和和气气。哪儿像街北边那姓刘的,不过借军里一个亲戚的势,开得个小小的酒楼,就眼高过顶,看不清楚东西南北,忘了自家祖宗的姓名。……,呸,什么玩意儿。”
“你且小声!这话传出去,你不要脑袋了么?没见那酒楼上,来往的达官贵人,军爷贵戚,日夜不绝?军里的一个亲戚?你知道他那亲戚姓甚名谁?在军中任的甚么官儿么?……,俺实话告诉你,你要能有这么个亲戚,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
“不就是个千户么?那姓刘的与俺打小相识,一起长大,他身上长了几根毛,你们不清楚,俺还不清楚么?要非他那亲戚眼机灵,一早从了毛老爷的军,他有开酒楼的这个能耐?三年前,还不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游手好闲破落户!……,话说回来,哪儿比得上李大官人。”
这人口中的“毛老爷”,即为毛贵。元末群雄中,毛贵这个人,还是颇有智略的,与那些专务劫掠、鼠目寸光之辈,截然不同。
至正十七年,他由海路入山东,先克莱州、益都等地,接着卷而向西,一路高歌猛进,捷报频频,次年二月,拿下了济南。见局势稍稳,便在当月,于济南设立了宾兴院,选用蒙元旧吏,以姬宗周等,分守各路。
同时,他没收了大量的公私土地,招徕流民、设置屯田之余,统一规定公私赋税,十取其二。
这个赋税的标准,不仅远远少于蒙元时期的十之五六、乃至七八,甚至较之邓舍在辽东的十取其三还要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山东远比辽东人多,鼎盛时期人口过千万,并且在农田开发、水利建设方面,也远胜辽东,他自然有资本可以定的赋税少些。
也正因而,他颇得百姓民心,民间称呼,多以“老爷”尊称。
“这话也是。众位哥哥,可知道么?俺可听说了,这位李大官人家里的钱呀,堆山积海。人也有本事,见谁都和和气气,说话办事精明能干,不愧走南闯北做买卖的。不但八面玲珑,而且敢担当,有义气。
“他来了咱益都不到三个月,开一处好大的绸缎庄不提,……,你们知道小陈将军么?前数天,就在刘官人的酒楼上,他两人不知怎的认识了,还竟然攀上了老乡!更差一点八拜为交,结为兄弟!”
“小陈将军?”
“小陈将军你不知道?他的哥哥陈猱头,你总该知道了吧?不折不扣的元帅老爷!比起来刘官人的那劳什子千户亲戚,不知强上多少!”
“俺说呢!姓刘的那厮,这几天怎么有事没事儿就巴巴地往李大官人的绸缎庄里跑?嘿!原来有这么一层原因。李大官人,了不起!……,王家哥哥,你刚才说他走南闯北做买卖的,怎么,你知道?”
“李大官人刚来咱益都城的时候,找地儿开铺面,俺家掌柜的帮了他一点儿小忙。要说起来,这位李大官人真是个人物,开了铺面的当天晚上,他就提了礼物,登门拜访,亲自来感谢俺家掌柜的。
“——,礼物俺可见了,整整八匹的上好缎子!这还不算完,两瓶西番的葡萄酒,红的胭脂似的,啧啧,你们是没见,就这两瓶酒,……”说话的这个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就这个数儿,下不来。知道俺为甚说李大官人讲义气了吧?人家跑江湖的,讲究!……,讲究什么?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围了一圈儿的听众,连连点头。
先前那人道:“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他怎的走南闯北,你还没说呢。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着甚么急,你!毛头小子,毛躁!他来拜访俺家掌柜的,俺家掌柜的当然要留他吃饭,席上叙谈,两边免不了说些闲话。哥哥不才,席面上也有一个位置,忝居末席,听李大官人讲,他本是汤阴人,自幼随家人经商江南,……,沈万三知道吧?他家里就曾为万三秀做过事,五六年间,挣下好大一笔家当!”
“沈万三?那可是江南的财神爷!好端端的,李大官人怎的舍了聚宝盆,来咱山东?”
“一来,江南也不太平,诚王张士诚降了鞑子,与咱大宋的朱平章,常有摩擦。二来,张士诚讨了沈万三的女儿做个妃子,有事没事儿,就叫沈万三出钱犒军,跟在他手底下做事儿,日子不好过。三来,李大官人离乡日久,难免有思乡之情,就想回来了。”
“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李大官人即便想回来,他也该回汤阴,来咱益都怎的?”
“汤阴更不太平。察罕帖木儿不才闹了兵,鞑子有道理可讲?虎狼之师!看见有钱的生意人,他们眼睛都带色儿,——绿的!你想啊,李大官人又有钱,又没势,还是从江南那地盘儿来的,回汤阴,那不羊入虎口么!”
“有道理。”
“李大官人正因为有这么一层考虑,迟迟没有动身,后来他从海客口中,听说了咱益都多年没遭兵,毛老爷和小毛老爷兵强马壮,足可保一地的平安。最重要的,他们二位都是讲道理的人,体恤咱们平头老百姓,不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故此,他干脆就来了咱益都。最起码,离家乡近了不是?时局稳当了,随时能回去看看。再有个好处,来咱益都,走海路去江南,多通畅,他能接着与江浙做买卖呀。至少有万三秀的路子,仍然可以接着走不是?”
“他有万三秀的路子,……。”有人若有所思,道,“这麽说,也就难怪他能与小陈将军攀上老乡了。江南财神爷,名声大过天去了!要能走通了这条关系,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俺曾听江浙来的商人说,那苏州府田亩,三分里,沈家就占了两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四分天堂是沈家!富可敌国。”
“何止,……!晓得沈万三怎么发家致富的么?”
“怎么发家致富?”
“张三丰,张神仙,你总该知道吧?”
“武当老道爷,邋遢张仙人,咱怎会不知?”
“万三秀之所以发家,就是因为遇见了他!”
“真的呀?”
“张仙人教会了他炉火之术,点石成金,……”
那张三丰、沈万三,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百姓们可能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却绝对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位是谁。谁没听过几段有关他两人的奇闻异事?李大官人的街坊四邻们说的兴起,一个个滔滔不绝,把传言流语,讲述的绘声绘色。
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李大官人,缓步当车,不紧不慢,半路上还停下来,买了几个包子,做为早点,边吃边行,穿过小半个城区。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多,远处集市上叫卖声逐渐热闹,在日头高高升起,彻底驱除清晨的寒意之前,他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外。
宅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打扫卫生,一个前头扫地,一个后头洒水。尘土上扬,随即被清水压制下去。扑面而来,土气的浑浊中带着一丝水的清凉。
李大官人远远站住,拱了手,笑道:“请问,贵府主人在家么?”
“在。”
“俺姓李。烦请小哥儿,入去通报一二,日前约好的李首生,前来探访。”
那小厮瞅了李首生两眼,丢下扫帚,入去通报。
不多时,出来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近处观看,面容儒雅,身量甚高。他步伐矫健,三两步赶出门外,笑容可掬,拱手抱拳,连称惶恐,说道:“惶恐,惶恐!李官人大驾来到,何某人迎接太迟,尚请恕罪,哈哈,恕罪。”
“何官人太过客气,冒昧来访,还请官人勿怪。”
姓何的官人笑道:“贵客临门,求之不得。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不敢,主人先行客从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门。宅子不算大,粉墙朱户,布置得很典雅,穿过走廊,有竹林沙沙,绕两个弯儿,迎面一座楼阁。两壁厢红木柱子,势嵯峨走鸾飞凤,当头一个横匾,写着三个鎏金的大字:客来喜。
却是个客厅的所在。李首生随着姓何的官人,进入堂内,分别落座。自有侍女上茶看水。
李首生这是头次来,打量左右,笑道:“李某不才,自来了益都,也颇去过几户本地的富家,其中不乏富丽堂皇,亦不乏精巧雅致取胜的,然而较之何官人的这所宅子,都是远远不如。……,小毛平章待何官人何其厚也。”
何官人,全名何必聚。
他不是山东人,更不是小毛平章的属僚,来自江淮,江南行省朱元璋派来的。他烧的一手好菜,名义上来为小毛平章做厨子,其实真实目的如何,包括小毛平章在内,无不心知肚明,不外乎借机窥伺山东之虚实。
说白了,他与李首生是个同行,只不过唯一的区别,李首生在暗,他在明。
去年七月,山东内讧刚定,小毛平章才登位的时候,何必聚来过一次,待了几天。年前,又奉了朱元璋之命,随从拜年的使者,第二次前来。给小毛平章拜完年,朱元璋的使者就走了,他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没走。
前几日,一次酒席上,李首生碰见了他。出于某种原因,——他临从辽东来前,邓舍曾特意交代,若有机会,可以放长触角,除了山东、河南,对较远的小明王以及朱元璋那边儿,也多加些打探注意。因此,他刻意与之交好,定下了这一次拜访的约定。
两人寒暄几句,言归正传。
李首生道:“久闻金陵六朝古都,风流繁华之地。何官人千里来此,风土饮食,可还适应么?”
——
1,益都基本没经历过大的战斗。
至正十八年正月,有过一次好石桥之战。毛贵击溃了向益都进犯的孛兰奚。
“知枢密院事孛兰奚与毛贵战于好石桥,败绩,走济南。”
——好石桥位处益都西南。
2,沈万三。
“吴县沈万三以货殖起家,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属于沈氏,张士诚称王,勒万三资犒军,又取万三女为妃。”
3,沈万三与张三丰。
“沈万三者,秦淮大渔户也。……至正十九年,忽遇一羽士。”
“张三丰授以炉火术,其富敌国。”
4,何必聚。
至正十九年,七月,朱元璋“欲窥山东虚实,乃遣何必聚为小毛平章烧饭,小毛平章年幼聪敏,何必聚至数日,待之甚厚,以金盒盛玉带一条谢之。”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0 山东 Ⅲ
两人寒暄几句,言归正传。
李首生道:“久闻金陵六朝古都,风流繁华之地。何官人千里来此,风土饮食,可还适应么?”
何必聚笑道:“实不相瞒,俺虽为南人,这多年来,为讨口饭吃,走的地方不少。远到岭北,西至甘肃,那安南、高丽也曾经去过,山东更是来往多次。你听俺这口音,可曾有半分不像的味道么?”
这最后一句话,他用山东话说的,听入耳中,像模像样。
李首生微微一笑,心知他既能两次出使山东,替朱元璋担负起窥伺虚实的重要任务,这一次更有长期停留的架势,没些过人之处,显然不可能的,说道:“俺自诩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与何官人一比,小巫见大巫,哈哈。”
他颇有感触,接着说道:“唉呀,这蒙元虽然暴虐,细说起来,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这南北一混,天下一统的局面,我汉唐之旧疆,自宋以来,三百年未曾见过了呀!何官人年不过三旬,而竟然已经走遍了南北山川,人生之快事莫过于此,着实令人羡煞!”
李首生来前,曾对何必聚做过研究,通过不多的情报,综合对此人的性格得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人生之快事莫过于此”,九个字正搔着他的痒处。
何必聚哈哈大笑,顿时谈兴大浓,两个人话题扯出去。一个兴致勃勃,一个刻意凑趣,说一会儿岭北的大漠、黄沙万里;讲一讲甘肃的绿洲、星星点点;时不时谈及燕赵的慷慨悲歌之士,种种流传当地的传奇故事;共同的语言,当数江南的小桥流水、人物风流。更有那安南、高丽,以至色目的异域风情,说到隐晦处,会心一笑。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为人处事,不可只说废话,却不可一句废话不说。适当的、合适的废话往往有助拉近彼此的关系,东拉西扯多时,他两人再看对方,感觉就不同了,熟络许多。
李首生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之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官人讲的这些南北风情,俺听了,委实不胜神往。可惜,如今海内大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清明的景象,这大好的山川,各地的风土,也不晓得俺还有没有机会,去看上一看。”
“李官人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现下虽烽火遍地,大小群雄纷纷割据一方,然而俺敢给你打包票,十数年内,天下必定!”
“十数年内,天下必定?”何必聚口出豪言,吓了李首生一跳。他从没听人敢这么有把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心中一动,压抑住惊疑不定,故作不信,说道:“何官人此话?……,在下愚钝,愿闻其详。”
何必聚倒也实诚,他道:“俺直言相告,这话不是俺说的。李官人久处江浙,当听说叶兑叶先生的名字吧?”
“叶兑?何官人说的,可是四梅先生么?”
叶兑,浙江宁海人,字良仲,号四梅先生。李首生冒充江南来的,对江南的人物,自然做过一番功课,因此知道。
何必聚点头称是,道:“叶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曾与俺家主公上策书一封。策书中的内容,俺位卑人微,未曾见过。尝闻大官人们闲谈,若以叶先生之策,天下大势,十年之内必然可定。”
李首生跌足叹息,道:“可惜!”
“李官人又为何可惜?”
“能叫贵行省大官人们如此赞叹,可见此策中内容定然高谈阔论、惊天动地。俺尽管是个商贾,一心敬重有才德的儒士,可惜何官人不晓得叶先生所上策中的内容,若是知道,便算是叫俺听个只言半语,也心满意足。”
何必聚一笑,道:“要说这策中内容,算不得秘密。我江南行省中人,多有知晓。江浙文人士大夫里,对此事也多有传闻。李官人真想知道的话,下次再与江浙做买卖的时候,留心打听就是,不难知晓。”
叶兑上策,是以布衣之身。他是浙江人,本属方国珍的地盘,他瞧不起方国珍,偏跑到金陵,献策之后,朱元璋奇其言,挽留他,想用他,他力辞而去。朱元璋身边的文人儒士,多为江浙人,这件事传的很广。
何必聚所言“多有传闻”云云,倒也不虚。
不过,有句话“知易行难”,知道很容易,做起来就难。叶兑之策,可概括为一纲三目,大略为定都金陵,北绝察罕,南并张士诚,指出了方国珍的首鼠两端,并及如何攻取福建等地的方法。
虽然,后来朱元璋平定天下的方略次序,也的确大致如他所言,但就当时看来,言辞固然雄伟,以大多数人的眼光判断,不一定可以做得到。简而言之,没有经过烈火的烧锻,真金怎会脱颖而出?
这也是何必聚为甚么对此不怎么重视,会把它当成谈资的一个原因。此外,他之所以大言炎炎,称“十数年天下必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显示他的见多识广,话里隐含的意思,无形中抬高朱元璋的地位。
因为,他也有事想找李首生帮忙,要不然,凭借他的身份,岂会有时间坐在这里,陪个小小的商人磨牙说嘴?
他颇有城府,说完了,不急着转入正题,留意下李首生的神色。李首生果不其然,做出副惊讶、受到震动、若有所思的样子。何必聚笑了笑,撩起锦袍,换了个二郎腿儿,移开话题,说道:“李官人本在哪里发财?那天酒席,俺只记得了是在江浙,却忘了何处城邑。”
“城邑?做买卖的,江浙各地都也曾经来往过。主要沾东家的光,走动在苏杭之间。”
“苏杭?好地方!”他掐指计算,“四年前,还是五年前,……,是了,至正十四年,六年前了。俺曾去过杭州。正是暮春的季节,城内城外,垂杨处处,满城花香。这苏州的桥,可是真多。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呵呵,名不虚传。”
何必聚识得两个字,到底不通诗文。杜牧的这一首诗,讲的是扬州,他记错成了杭州。李首生也是个不懂文墨的人,没听出来错处,笑道:“可不是么。大小桥梁,何止百数。原来何官人去过杭州?荐桥可曾去过么?”
“怎没去过?前宋奸相贾似道的养乐园,不就在荐桥么?俺特地想去看看,不料里边住的净是回回儿,色目人,毫没了半分园林的秀气,好生无趣。”
杭州城很大,众族杂居。地方官衙专门划出来的有异族居住区,荐桥附近住的都是回回。何必聚瞄了李首生一眼,问道:“荐桥边儿,有座柳桥是么?俺记得那里有个八间房,住的都是回回有钱人家,可对么?”
李首生心中一动,不露声色,说道:“何官人却是记差了。八间房不在柳桥,也在荐桥,且就在荐桥侧首。”
荐桥侧首有八间高楼,俗称八间房,皆富实回回人所居。何必聚没记错,他故意出言试探,听了李首生的回答滴水不漏,心中微微放松。他叹了口气,说道:“时日太久,许多地方都记不清楚了。不尔歌舞百万家,昔日杭州之繁荣,兀自历历在目。有朝一日,待天下太平了,俺还得再去看看。要说住呀,还是苏杭最好。”
“何官人有所不知。今日之杭州,非比昨日之杭州了。至正十六年,诚王之弟,三平章张士德攻取杭州,随即为苗酋杨完者所败,那些个苗人一个个茹毛饮血,入得城中,肆意掠人钱财、妇女。所掳得男女,老弱、至容貌丑陋者皆杀之,壮者蓄以为奴,不如意亦杀之,一言不合,即抽刀刺杀,与之相处,能到暮无恙的,无不窃喜自贺。
“其种种杀戮无数,凶残至极的情形,一言难尽,闻者无不恻然。直到十七年,诚王二度入杭州,城中百万人家,几乎因之毁于一旦。至今杭州尚有民谣,何官人可曾听闻?”
“不曾。”
“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何必聚喟然,道:“生当乱世,人如猪狗。江南自古繁华地,几经战乱,凋敝一空。李官人折回北地,来到益都,可也是因为此么?”
“正是。”
“年少有为。……,李官人刚才提及,你的东家,却是何人呢?”不等李首生答话,何必聚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了!那日酒宴上,李官人提及过,……,苏州府、财神爷、沈万三!对么?”
“不错。”
“难怪,难怪。兵荒马乱的,还赚的好大一笔家当!俗云:树大好遮阴,哈哈!”
“东家吃肉,俺不过喝些汤水,‘好大一笔家当’,实在不敢当。要说树大好遮阴,哪里比得上何官人,江南朱平章,赫赫有名,才是真正的明公。前两日,见到一个南边的海客,听闻青田的刘先生也应了朱平章之邀,即要赴金陵而去?”
“噢?这俺倒还不知道,你也知道,俺来山东有两个月了,一心伺候小毛平章的饮食,与江南的联系不多,很多事儿,消息并不灵通。……,青田刘先生,刘基刘伯温么?既然南边海客讲的,或许不假。我家主公的确邀请过他几回。”
李首生观望何必聚的神情,淡淡的,好似对此不太感兴趣,有点奇怪。要知,刘基的名声极大,远过适才说到的那个叶兑。他旁敲侧击,道:“朱平章麾下文武济济,恭喜恭喜,又得一大才也。”
何必聚点了点头,不愿多说。究其心底,他对刘基的兴趣,还真不是太大。
他出生草莽,敬慕的关羽、岳飞,讲的是义薄云天。刘基从至元二年入仕,二十多年里,几经宦海沉浮,虽然任的官职一直不高,但红巾兵兴以来,他多次向江南、朝廷的重将、高官上书言论讨贼诸事,杀的“寇贼”数目着实不少,可谓双手上沾满了义军战士的鲜血,其中不乏何必聚走江湖时熟识的朋友,他怎会对刘基有好感?
堂外脚步轻响,侍女过来换了新茶。
何必聚往外瞧了瞧,日色渐高。他与李首生两人,性子有相似之处,都是表面上看来温和、十分面慈,而上午的阳光映入堂内,光柱到处,可见隐隐的灰尘其中,正如他们的微笑之下,各怀鬼胎。
何必聚咳嗽一声,重又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拉走,转回李首生身上,他说道:“刘伯温,俺不太熟悉。但与他同科的进士中,有一个人,俺却认得。此人与贵东家一样,同为苏州人氏,李官人来往苏杭,也许或有听闻。”
“噢?谁人?”
“施彦端。”
李首生皱了眉头,寻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那么,他有一个别号,叫做耐庵,听说过么?”
“施耐庵?……,有点印象,他写了一本什么什么书,对吧?”
“《江湖豪客传》,讲述前宋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不过还没写完。俺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交,此人虽为进士,极有豪气的,俺们言谈甚欢。惜乎一别,匆匆数年,未曾再有过谋面。听说他现今在诚王幕府,深受重用,不知真假。”
李首生仔细想了会儿,蓦然间想到一人,道:“他在不在诚王的幕府,俺不知晓。不过,他有个学生,名叫罗贯中的,的确才入了诚王幕府,与我那东家,颇是交好。”
去年,海东商队的头目陈哲在金州遇见了一个沈万三的家人,适逢倭寇之乱,带了他一起突围,回去双城。那人在海东住了些时日,后来邓舍打下平壤,海路一通,他就回去了。但是,两下里依然常有联系,这些事情,都是从那人口中听闻的。
何必聚道:“李官人的东家,不愧江南第一富家的美誉,果然相识满天下。”他艳羡不已,“富可敌国,堪比王侯。……,李官人,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俺今日与你相谈甚是畅快,眼见李官人也是性情中人,咱俩气味相投。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贵东家相识满天下,何某不才,平生却也是最好交接朋友的。‘官人’的称呼,实在在外。若是不嫌冒昧,咱俩换个称呼如何?”
他的示好,来的水到渠成。正合李首生之意,慌忙起身,道:“何官人这话哪里说起?承蒙不弃,哥哥在上,受弟弟一拜。”
何必聚与之对拜,两人自此改了称呼,彼此哥、弟相称了。
拜毕,二人对视一笑,分别落座。何必聚接着说道:“在江浙,你有贵东家的荫庇,做事自然无往不利。来了益都,人生地疏,难免遇到困难。俺早来了山东些时日,关系也是有一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但凡力所能及,哥哥必不推辞。”
“多谢哥哥厚意。小弟口拙,这番深情厚意,铭记在心。”
何必聚意甚欢畅,大笑,道:“好,好!今日喜得一友,不可无酒。李兄弟,你来山东有些日子了,苏州菜怕是很久没吃过了吧?天将近午,你且稍坐,哥哥亲自下厨,给你炒两盘好菜,咱俩一醉方休。”
他拔脚就走,李首生有心配合,借此进一步拉近两人的关系,奈何下午有事儿,不可多留,伸手拦住了他,道:“哥哥心意,俺领了。俺才来山东,立足未稳,也不瞒哥哥,下午已经约了有人,不得不去相见。改日可好?……,明日,明日晚间,俺亲自来请哥哥,咱去一品居,小弟做东,不醉不归!”
“噢?有事儿?哈哈,也好,也好。”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李首生提出告辞,何必聚亲自送出府门之外,依依惜别。他两人才见面第二次,再意气相投,也不至于如此的深情厚谊。李首生离开之后,细细品味,很显然,何必聚有求于他。
街道上,人流拥挤。
李首生沿着街角,走了几步,猜出此中的玄虚。何必聚几次话题的转换,不离苏州、沈万三。沈万三富甲天下,有钱倒也罢了,最重要的,他借助张士诚的势力,掌握了许多江浙等地重要货物的流通、垄断,醉翁之意,定然在此。
李首生回头望了眼已经离得远的何府宅门,嘈杂的人声中,他说出了今天的第三个可惜。可惜,他只是拉着虎皮做大旗,何必聚注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明晚酒宴,想来他肯定会转弯抹角,再说起此事。到时候,该怎么敷衍?
李首生心想:“得好生琢磨琢磨,不可叫他看出破绽。”
顺着人流走了段距离,二月中的午日,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李首生暂时放下了这桩心事,打起精神。人潮涌动里,他不引人注意地往身后、左右看了看,走没几步,转入了路边的一条巷子。
巷子两边,摆的也有铺面,卖些糕点、小吃之类。
相比大道,这巷子冷清不少。行人不多,有几个邻近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玩耍其间,一个不小心,撞上李首生,仰起头,怯生生瞧了瞧他。这小孩儿很脏,鼻涕横流的,蹭了他一腿都是。
李首生也不恼怒,含笑摸了摸他的头,避开过去,穿出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处酒肆。酒肆门外,挑起个青旗,上写着四个字:刘伶不归。
他中午约的人,见面地点便在此处。
——
1,张士德。
张士诚的谋主之一,小字九六,因为张士诚的三弟,人称三平章。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1 水军 Ⅰ
元时,色目人极多。尽管他们多定居在大都、江南,山东、中原一带也是有一些的。李首生来的这家酒肆,便是一个色目人所开。
这人名叫玛乐格,象鼻、猫睛,标准的回回长相,至于来自西域何国,却是不为人知了。色目人,有好有坏,汉化深的,如前朝的散曲大家贯云石,跻身士大夫阶层,更多的经商之徒,出了名的不知廉耻。
此人也不例外。
毛贵一来,他见机得早,不等人来没收,主动献上家产,连带好几个养在家中的色目美女,巴结到了一个主管没收的万户官儿,厚颜无耻,保住了一条小命。后来又把女儿献上,得了意外之喜,那万户官儿法外容情,大笔一挥,拨回给他了一座酒肆,就是现在的这一座。
李首生曾与他见过几面,有过交谈,在他唯唯诺诺的表面之下,隐约可以感觉到内在里对山东政权的不满。李首生以为,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毕竟,色目人遍布天下,消息灵通,如果拉拢得住一个,借助其族人的力量,运用得当的话,情报来源可以开拓很多。
因而,有事没事,他都会来转一转,请客吃饭,也常常来此。
“李官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俺说怎么昨夜灯火爆,今早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哎,哎,李官人慢点走,二月天干,地上才洒了水,小心湿了袍角。小彼得,小彼得,你这小崽子,跑哪儿去了?快点过来!帮李官人撩起袍子。”
一个绿眼睛的癞头小子,麻溜溜地跑过来,遵照玛乐格的吩咐,一弯腰,尊尊敬敬地撩起了李首生的袍角。
玛乐格前边引路,一边儿不住口地说道:“……,啧啧,看这袍子,一看就是南边来的缎子,要是俺没看错,绝对的,杭州七彩缎!价值千金,价值千金呀!……,也只有这料子,这衣服,才配得上李大官人。您什么身份?金贵!”
他来中土几十年,汉话说的极其顺流,他来益都前,在大都待过几年,带了点官话的味儿,听起来,非常舒服。
李首生笑道:“掌柜的,你这话说的,咱就一做买卖的,有甚么金贵不金贵?”
“诶,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做买卖的怎么了?做买卖的也有高下之分。说句不好听的,能到阿合马那一角,怎么着?皇帝也得看他三分脸面!再比如说,俺斗胆,俺也是个做买卖的呀,可与您老人家一比,提鞋都没资格!”
“哈哈,你这老儿,牙尖嘴利。”
“话说到底吧,还真是人要衣配,李官人您这一身儿,顶呱呱,没的说!……,哎哟,瞧您腰上的这坠子,玛瑙红?不愧南边大地方来的,这么好的成色,俺多少年没见过了!对不住,实在见猎心喜,借俺看上两眼行么?”
李首生大大方方,摘下坠子,递给了他。
玛乐格举在眼前,透过光儿,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赞不绝口,道:“小彼得,教你一个乖,记住了,这玩意儿,全靠中间这一点红。没这点红,分文不值;有了这点红,听说过‘价值连城’么?……李官人,俺小地方人物,眼光肯定不及您,您说,俺说的对么?”
奉承人有讲究,不是一味的溜须拍马,要能讲出个好来,大帽子带人头上,迷汤灌下去,滋味就另一回事儿了,这就是真真正正地拍到马屁股上了。
李首生虽晓得他在奉承,难免高兴,笑了笑,点头称是,说道:“掌柜的眼光不错,说的很对。”
“承您夸奖,赶明儿俺出门,有的吹了。东门外卖小首饰的李老头,总不服气俺。他再敢给俺吹胡子瞪眼,俺就告诉他,李官人都这么夸俺!说俺眼光好,你比得上李官人么?哈哈,叫俺也狐假虎威一回。……,好嘞,这坠子还给您呐,俺粗手粗脚,弄出个毛病,一座酒肆都赔不起!”
李首生将坠子重新戴在身上,玛乐格上下打量,连声叹气。
李首生奇怪,问道:“怎么?”
“配,太配了!这坠子一挂,简直就是个画龙点睛。看这衣服,看这坠子,再看您这人,真不知道,到底衣服配了人呢?还是人衬了衣服?前几天,俺听人说三分,有一句话,‘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李官人,您老人家就是人中吕布。”
听着个黄头发、绿眼睛、花白胡须的色目人满口汉话,大拍马屁,感觉自然不同。李首生笑吟吟,随着他上到二楼。玛乐格停在一处雅间外,躬了身,道:“您老人家的贵客,就在这里边了。等了好一会儿了。您老忙着,俺下去给您招呼酒菜。……,还是老三样?”
“菜不变,酒就不必了。”
“好嘞,海螺丝、河西肺、撒速汤,各一份儿,再来两碗香喷喷、十分足的马乞面。……,您老请入座,稍等即来。”西域人好食牛、羊肉,这几样菜都是西域菜,风味不错,李首生每次来,必点的。
玛乐格踹了小彼得一脚,拱着手倒着身子退了两步,转身自下楼去了。
待他们身影消失楼梯口,李首生掀起帘子,推开门,步入室内。雅间内,坐了一人,看他进来,起身迎接。只见这人,布袍子,软头巾,也是一副市井商人的打扮,一坐一起之间,一股子精悍之气扑面而来。
“见过李官人。”
“不必多礼,坐吧。”
李首生与他调整了下座位,一个正对雅间的门,一个侧对后边的窗。李首生先往窗外、帘外张了张,然后方才坐下,不等那人开口,低声说道:“时间仓促,先说正事。交代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一点儿不错,这个人,正是李首生带来山东的一个手下,名叫燕三。他从军前,原本就是益都人,目前负责益都本地的情报工作。
燕三答道:“官人放心,所有的事儿,都办的妥妥当当。总共十四个人,除了那一位,还有六个铁匠,四个木工,三个陶匠。下午,小人就送他们出城,至迟明天晚上,就能坐上去平壤的船。”
“去平壤的船,联系好了么?”
“船只,向来由小九负责。有平壤方面的支援,不成问题。”
“你记得了,万一遇到预料之外的麻烦,那些个铁匠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但那个人,必须安全送到!”
“小的明白。”燕三顿了顿,按捺不住,问道,“官人,那个人不就是个老农么?咱海东缺匠人不假,可老农不缺呀,至于把他看的这么重么?小的以为,那几个铁匠师傅,就要比他重要的多。”
“糊涂!忘了大将军当初怎么说的了?”
“不敢。”
“怎么说的?”
“百业匠人,擅农、有一技之长者,第一优先;知火药、擅军械者,第二优先;铁匠、木匠等第三优先。可小的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一技之长呀?”
“他精通植棉之术!这就是难得的一技之长。不妨告诉你,不但益都,整个的山东各地,这两个月来,送去海东的匠人里,擅长农者,十之三四都是精擅种植棉花的。海东与咱内地,气候不同、土地不同,去年,大将军引了棉籽儿进入海东,可至今,不能大规模推广种植,这就非得有经验丰富的好手协助不可。”
“原来如此。”
“知道就好!”李首生提醒,道:“今次送去海东的这一位,益都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小六挖到他,你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么?得他的同意很不容易,甚至在规定的赐予田亩之外,多许了他百亩之地。你谨慎了!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是。小的亲自送他们到海边去。”
门外传来阵脚步,两人打住话头,等了片刻,不见人进来,却不是上菜的小二,而是新来了客人。李首生从早上起,马不停蹄到现在,有些累了,他停了一下,饮了半杯茶水,稍解口渴,接着又问道:“另一件事呢?进行的如何了?”
燕三既为本地人,虽然离乡好几年了,熟人还是有的,地方的情况比较熟悉。他伪造了一个衣锦还乡的身份,为便于同李首生来往,也开了个小小的商铺。由此为掩护,实际暗中进行拢合益都恶少年的任务。
所谓恶少年,正与良家子对应,古称游侠,又叫市井豪客,说白了,也就是无业游民、街头混混儿、亡命徒。初来乍到,要想无中生有的打造出一个情报网络,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城狐社鼠,最是擅长钻营消息的。
类似他们,似乎为人不齿,但权贵交往游侠,自古有之。往远了说,战国四公子,门下客三千。哪儿来的客三千?很不少都是鸡鸣狗盗之徒。
到了汉初,游侠的势力,更是发展到了上达天听,凭一己之力,能救诸侯性命的地步。其中赫赫有名者,如朱家、郭解之辈,太史公做《史记》,专为之独立成传,写了一篇《游侠列传》,称之为: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每逢天下大乱,他们中更有许多人会趁乱而起,成就一番威名。早在春秋战国,墨子的《城守篇》,就着重指出,城市防守,务必不可轻视城内豪侠,要特别结交,专门看守。
放到现在,当年芝麻李、赵君用起事,中有一员猛将名叫彭二,本为樵夫,勇悍,有胆略。赵君用引他入伙儿时,他问了一句:“有芝麻李乎?”听说有,当即答应。这芝麻李、彭二,彼此闻名,也都可以说是徐州当地有名的豪侠了。他们以泼天之胆,凭借区区八个人,一夜拿下重镇徐州,借助往日的名声,旬日间,得众十万。
由此可见,他们力量绝不容小觑。
燕三答道:“益都城内,按照坊区的不同,各有市井豪客。小人或以钱钞结交,或以武会之,有小三、小四他们的帮忙,城西一块儿,目前已经处在掌握之中。不过,要统合全城,估计还得两个来月。”
“两个来月?太慢。给你一个月,必须搞定!咱们通政司来山东、河南两个多月了,除了时不时送些匠人、流民回去,一条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其中固然有俺的责任,交往上层有些难度。可你,也不能懈怠!”
“是。”
两人絮絮谈了些细节,没一会儿,玛乐格亲手端了菜盒上来。
李首生拍了拍燕三的肩膀,笑道:“燕官人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件事儿咱们就算说定了。不就二三十匹缎子么?小菜一碟。这么着,哪怕俺铺子里的货不够,也先紧着供应你!这可总行了吧?”
燕三拱了拱手,道:“那可多谢李官人了。”
玛乐格放下菜盘,谄笑,说道:“没打扰两位大官人说话吧?……,来,来,来,李官人,俺给你说句悄悄话。”
李首生附耳过去,玛乐格贼眉鼠眼,小声说道:“好叫李官人知晓,俺刚走关系,从大都搞来了两个波斯美女。一个送给了刘万户,还剩下一个,就在俺的店里,不但陪酒,还陪说话、*觉。李官人要有兴趣?嘿嘿,……,熟客,给你打个八折。”
“这,……,扫地王府上,王爷娘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最近要办喜事,订了几样绸缎,俺下午得给送过去,请王府管事儿的挑拣。没时间,改日,改日可好?”
“啊哟,扫地王府上?恭喜李官人,贺喜李官人。您这才来几个月呀?买卖做到扫地王府上了都?了不起,了不起!其实,俺早就瞧出来,您不是寻常人,人中吕布!……,扫地王?他老人家在咱益都城里,可是这个。”
玛乐格翘起大拇指,看向李首生的眼神,大不一样了。扫地王,就是王士诚,他才称王不久,当之无愧的山东实权人物,难怪玛乐格这般举动。
“掌柜的,折杀我也。你知道,俺与小陈将军老乡,借他的势,走通的这条线,算不得咱的本事。再说了,你的买卖都做到大都去了,俺和你,没的比,没的比。”
话虽如此说,玛乐格何等样人?他存心巴结,干脆八折也省了,执意送了那波斯美女上来,请李首生先给过过目。见他盛情难却,李首生推辞不得,热热闹闹半晌,总算饭菜吃完,他与燕三好容易会钞而去。
两个人出了酒肆,分道扬镳。
李首生回去铺面,先不去看挑选出来、准备送与王士诚府上的缎子,转入后室,打发走下人,提起笔来,将今日在何必聚处听来的一些情报用密码书写纸上。他犹豫了下,王夫人快生日的消息,也写将了上去。
给海东传送密报,他自有绝密的通道,不必赘叙。
当日下午,燕三送了匠人们出城,次日晚间,到的海边,眼见了匠人们上船,趁着夜色,扬帆远去,他方才折回。一天后,海船到了平壤,有专人接待。傍晚前后,匠人们下的船来,放目远望,港口上白帆片片,停泊了数十艘的大小船只。
有人注意到,有两艘刚刚靠岸的,与他们相仿,也是有专门的官员接应。那两艘船只甚大,甲板上密密麻麻,站了许多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容,目光投注,尽是好奇、惶恐的神色。
“他们是?”
接待匠人的官员笑容满面,倒是不吝回答,和蔼地说道:“与老乡们差不多,不过不是匠人,都是从南边来的流民。”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那些人中,有流民,不全是流民。都是通过早先张士诚派来的那姓曹的使者,自江南各地买了送过来,换取高丽女子的。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批了。每批人数不多,千人上下,看起来不多,挡不住积少成多。而且,那姓曹的已经基本打通了关节,路子一趟开,往后只会越做越顺,规模越来越大,粗略估算,一年下来,至少能运到海东五万人。
“看那边!……,那几个人,穿着好生古怪。请问老爷,他们也是南边送来的么?”
这个官员转头瞧了眼,道:“他们却不是南边来的,从东边来的。”
“东边?”
“倭人。”
“倭人也要?”
官员笑了笑,没有回答。海东的招徕流民政策,只要汉人,其它人种一律不要。那几个远来的倭人,有另一个身份:海盗。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2 水军 Ⅱ
与中华相比,日本列岛譬如海上的盆景。
生长在盆景之中的倭人,面对天朝上国,就像是井底之蛙突然见到了广阔的天空,难免自卑且惶恐。惶恐到了极致,就是傲慢。可以理解为一种伪装的自我保护,也可以理解为极端压力与恐惧之下的索性逆反。
由刘杨领着,初次登陆平壤的几个倭人,留着独特的发髻,带着标志身份的*,怀着如此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踏上了往去平壤的道路。
他们走的路与山东匠人、江南流民走的并不一样。
外来的匠人,除了擅农事的专有一个农营,负责各地棉花种植并及农业研究之外,其余皆归行枢密院管辖,领取了许诺的赏赐,比如土地、抑或银钱之后,一律划入军中匠人营。
流民归左右司管,全部安置地方,或融入高丽村子,或建起纯粹的汉人村落,由合作社统一分配种子、农具、耕牛,凡所耕种田地,三年内,收成与行省*分成,三年后,土地归本人所有,同时,赋税降至三成。
来的流民,九成没有家眷,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说*分成,更别说三年后土地归本人所有,兵荒马乱的,有口饭吃,就很不错了。没有人提意见,全部无条件接受。
随着到来流民数量的渐渐增多,同时,大量高丽人抽调从军,海东汉、丽比例严重失调的局面,慢慢地得到了扭转。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暮色缓慢而坚定地深沉起来,二月中旬的风,带了点暖意,凉凉的,拂面不寒。路边的树木,泛起星星点点的青翠,像羞答答的小姑娘,虽无阳春时的韵致,更无盛夏的风情,风一吹,也能沙沙地轻响。
刘杨一行,走的并不急。
邓舍有过交代,倭人狡诈、残而能忍,难以驯柙。对付这类人,不可单纯以怀柔之策,需得适当地示之以威。何以为威?不外军力之强大,国力之强盛。适才在港口,倭人们已经称赞了戍卫军队的精悍、干练。平壤一向是行省施政的重中之重,刚好趁此机会,再给他们见识一下海东国力之强盛。
远近观望,村落座座。
一块块分割整齐的农田,耕种下的作物,不少探出了头,长了好高一截,弥漫着清新的气味,暮色里,越发地翠绿。炊烟四起,晚归的农人结伴而去,其中有个老者,手牵耕牛,肩头荷锄,意态悠闲,且行且歌。
那几个倭人侧耳听了片刻,听那歌词古朴,辨其话音,却不是高丽歌谣。一人奇道:“请问刘君,唱歌儿的那老儿,可是汉人么?”
“不折不扣的高丽人。”
“怎的却唱汉儿歌?”
刘杨笑道:“次郎君,丽人怎的就不能唱汉人的歌谣了?我们汉人与丽人,本为一家,同文同种,譬如兄弟。即便鞑子,不也视高丽人为汉人么?唱一唱汉人的歌谣,有甚么可惊奇之处?”
邓舍搞汉人,主要从文化上下功夫,民歌也为文化的一种,民俗尤其更为重要。
左右司里边,有专职办这个的,每天没别的工作,就是下到民间,以说书的形式,给高丽农人讲古。以中国对高丽的影响为主,例如端午等的来历,——高丽人也过端午的。以在中国做下一番功业的高丽人为辅,这个难找了点,不过翻拣史书,总能找着几个。高丽崇佛,例如不少的留学僧,在中土学有所成,回去遂成一代名僧。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
顺便,有时也会教高丽人唱些歌谣。那老者会唱几句,不足为奇。
叫次郎的那倭人,全名藤次郎,即为藤光秀的哥哥,现下邓舍手下最大一股倭寇的头目,已经任了海东行省的军职,比较别的几个倭寇团伙,接近半收编的状态。他去过双城不少次,来平壤这还是头一回。
他以前劫掠,多在南部,虽几次深入腹地,可都是忙着杀人放火,哪曾似这般大摇大摆,轻轻松松的游览过?看什么都新鲜。
忽然间,一阵悠扬的钟声,顺着晚风飘荡过来。他急忙抬头去看,见前边不远,路边矗立了一座高大的房舍。钟声,就从那里传来。房门打开,一二十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一窝蜂地簇拥而出。
孩子们后边,追赶出来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不住口地叫道:“慢点走,慢点走。小心摔着!”孩子们立住身,转过来,排成队列,恭恭敬敬地向那中年人鞠了一躬,童声清脆,一起说道:“先生请回,明日再见。”
那中年人整了整衣冠,也是作揖回礼,道:“明日再见。”
一个大人,一群小孩儿,举动颇是有礼。对答完毕,他们看见了刘杨等人,小孩儿避开一边,指指点点,爆出欢笑,打闹着去了。近日来,外来的人极多,那中年人见怪不怪,微微抱了抱手,自转身回屋。
藤次郎原为武士的出身,识得几个汉字,走到近处,屋舍上挂一横匾,认出来村塾两字。他了然地点头,道:“这是村学了。”
走不出十里地,路边又见一处相似的房舍,大约他们路过的晚了,房舍内空空荡荡,透过窗户去看,桌椅齐全,显然又是一个村塾。藤次郎不由惊讶,道:“十里一学?料不到平壤文教如此之盛!太平年月,怕也不过如此。”
刘杨含笑不语。
他倒是有心卖弄,可惜这些村学,大多是在年后建成的,他一直处在海上,熟悉水情,对此不太了解。
年前,邓舍征召了一批高丽文士,除去少数拒不合作的,大部分皆因为惧怕、又或投机的心理而甘愿臣服了。邓舍选其有才干、名望的,放入清华馆,给其清要的职务,观其行,闻其言,留待后用。才干不足、名望也不足的,安排入儒学提举司,随后广兴学校,每建成一处,就选一人前去任课。
倒也并非十里一学,而是一个合作社一处学校。人烟稠密的地方,合作社多,学校也多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合作社少,学校自然也少些。
每十所学校,必有一个学正,由识字的汉人担任之,不需讲课,日常的职责,在巡查、监督、协调、上传下达。凡学校授课内容,需用汉话。高丽文人懂汉话的多,即便有不会的,他们日常所用,皆为汉字,学起来也快。
学校的教材,统由儒学提举司编纂。有《朴通事》、《老乞大》这类的现成教材,编纂起来不难。无非删去其中蒙元的色彩,加入汉、丽一家的说辞;少点大道理,多些有关农业耕作的知识。
平常的农家,顾得上吃穿就算殷实了,没有闲钱供孩子读书。因而,学费全免,合作社只需要供应先生的吃穿就行了。先生另有俸禄,由儒学提举司发给。同时,照顾到农家的辛劳,开课只在农闲,农忙的时候,不强求。但是,有一点,农闲之时,所有十六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子,必须要去听课。
孩子很重要,如果能先亡其史,然后再能把下一代争取过来,这个国家也就差不多算消失了。为了保证先生们,任劳任怨,尽职尽责,邓舍规定三年一转,考核优良者,愿意的,提拔为吏,不愿意的,赏赐银钱,许其回乡。
港口距离平壤,有好几十里地。刘杨看看天色,暮色逐渐转入夜色,手搭凉棚往前看,隐约可见一点城墙。他加马一鞭,道:“诸君,走的快一点吧。入夜前,咱们得到达平壤。省的关了城门,又要麻烦。”
几人纷纷应是,打马催促,未及三二里,大道上迎面跑过来了一群人。
人数甚多,粗略一看,不下三四百。打头的是个军官,喊着口号,其它人排列整齐,一边跑步,一边跟着高声喊叫。四百来人一起叫喊,声音非常大,惊动的宿鸟乱飞。吓了众人一跳。
有不懂汉话的,安抚住坐骑,问道:“他们在喊甚么?怎么唱歌似的。”
刘杨指挥着众人,给他们让路,回答道:“本来就是歌儿。唱的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儿。……”
烟尘滚滚的,这群人奔跑过去。路过倭人身边时,没一个转头去看的,一个个目不斜视,精神百倍。跑动间,依然保持行列的秩序。
藤次郎问道:“这是平壤的驻军么?定然是晚间的操练了。”
“操练没错,却不是平壤的驻军。他们没带兵器,……,”刘杨指了指队首的旗帜,道,“瞧见了么?旗上的图案。代表军屯。他们是附近军屯所的人。要是驻军操练,不会不全副武装,早晚负重拉练,至少各三十里。训练强度,军屯所远远不及的。”
几个倭人乍舌不已。军屯所,顾名思义,军事编制的农夫而已。一群农夫,就能保持这样的纪律,并且坚持每日的操练不懈。实在不能想象,正规军队平时的训练,又会严格到怎样的程度呢?
藤次郎赞道:“不愧百战强军。”
入夜前,众人总算赶到了平壤城下。
城外护城河新近才扩,足有十丈宽度,水深不见底。城门外有宽敞的桥梁可供通行,城高且厚,垛口处,隐隐可见强弩、火炮。盔甲鲜明的士卒们,巡逻其上,有些城头,已经打起了火把、挂起了气死风灯。
天色虽晚,城门口熙熙攘攘的,出入的行人很多。
倭人们仔细观察,出城的,多为百姓打扮,入城的,很多商人打扮。有人问道:“刘君,你刚说城门就要关了,怎的还有这恁多人出城?”
“如今二月,青黄不接。不少百姓没有饭吃。我家丞相大人以工代赈,组织人手,或于乡间挖掘水渠、或者整修交通干道、加固城池。出城的百姓,就是干完活儿,才领过饭食,回家的农人。”
众人一看,果然不错。出城的,有的提了篮子,有的顶着小盆,里边带的,尽是些食物。
而今,中原、高丽,包括日本在内,国内都很乱。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往最难度日,也往往就是倭寇们劫掠最凶的时候。藤次郎们见的多了,又有亲身经历,对海东的一些百姓没饭吃并不奇怪。
然而,海东竟然有充足的粮食,来进行以工代赈,却有些出乎意料。
“俺们往日做客高丽南部。南高丽粮食紧缺,每逢这个使节,不知饿死多少人。以南高丽数百年的国库积蓄,也无力赈济。北高丽的粮食产出,不及南高丽,海东为何反而这般充裕?”
“诸君,看到入城的商人了么?”
“莫非?”
“不错,这些商人,半数以上,皆为粮商。我家丞相大人一举平定海东,辽东纷纷乱乱的局面为之一改,海内清平。加上行省*有重商之策,运粮来的,统统免去税收。数量大的,甚至给一定的鼓励。山东、淮南、江浙等地的商人,无不踊跃来至。实话告诉你们,我海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粮。”
刘杨大吹牛皮,说的倭人们一愣一愣。
海东怎么不缺粮?邓舍拿来赈济百姓的,的确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托张士诚、方国珍的福,与他们签订的贸易协定,洪继勋争取了粮食一项,两个月里,砸锅卖铁,购买了些。还有一部分,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南高丽抢过来的。
上个月,万人新军建成,经过简单的训练,混编入数百老卒,以为骨干,上月底,就投入了战场。由李和尚率领,不断地骚扰、攻打南高丽的东线。城池不好打,可城池与城池之间的村庄好打。农人谁没存粮的习惯?三天一打,五天一抢的,弄来的粮食还真不少。
既起到了练军的作用,又为随后即将展开的攻势,混淆了南高丽的视线,同时暂缓了眼前之急,可谓三全其美。
至于入城的商人,的确有几个山东来的粮商。走私商贩,能运得了多少?
刘杨带路,出示了路引、公文,引着一行人入了平壤城中。才到迎宾馆不久,饭没吃好,有人传令过来,邓舍召见。
——
1,以在中国做下一番功业的高丽人为辅。
唐朝有个高仙芝,不过他是高句丽人,不是高丽人。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3 水军 Ⅲ
刘杨带路,出示了路引、公文,引着一行人入了平壤城中。才到迎宾馆不久,饭没吃好,有人传令过来,邓舍召见。
召见的地点,就在邓府。
邓舍所住的宅院,内外只有两重,房舍不多,摆设简朴。倭人们以劫掠为生,不知抢劫过多少高丽、乃至蒙元沿海的官宦人家,见惯了大院深宅,富丽堂皇,骤然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几疑来错了地方。
堂上等不多时,邓舍翩然来到。
这次来的倭人,除了藤次郎,都没有见过邓舍。闻名已久,见到真人,无不睁大眼睛,细细观看。不出意料的,众人再度吃了一惊。短短时间里,席卷海东的,赫赫有名的邓大将军,竟然是这么一个年少郎君?
他们在看邓舍,邓舍也在端详他们。
总共四个倭人,年岁大的四旬开外,年岁小的,不足三十。他们在迎宾馆换了衣服,此时没穿倭人的服装,一身汉人衣着的打扮。唯一表明他们身份来历的,大约只有头上的武士发髻与悬挂腰上的*。
日本阶级森严,武士区别其它阶级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发髻与*,也可以谓之特权。
不过,这几个倭人其实已经不应该称之为武士,而应该叫做浪人了。所谓浪人,就是指失去主人、俸禄的武士。当时,日本正值南北朝时期,同时出现了南、北两个天皇,分别自称正统,互相攻伐。北朝势大,南朝势衰,多次的战争中,造就了极多失去主人的旧日武士。藤次郎等这些南朝的溃卒,即为其中的一员。
“见过丞相大人。”
“众位远来是客,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邓舍不懂倭语,有两个倭人也不懂汉话。刘杨去对马岛了两个多月,别看他又胖又壮,总憨厚朴实的老实人模样,学东西挺快,倭语已经学的七七八八,读写不成,听说没一点儿问题。他充作翻译。
“诸位几时从对马岛出发来的?”
“三天前。”
“路上可还顺利?”
“这几日顺风顺水,操船的水手亦尽为好手,路上走的甚快。前日,在江华岛附近,遇见了一股高丽的水军,末将谨记丞相大人的嘱咐,没有招惹他们,远远地避开。除此之外,一路顺利,没有别的波折。”
“江华岛?高丽水军?有多少人?”
“三艘小船,百十个丽卒。”
有个倭人插口说了几句,刘杨翻译道:“这一位是松浦党的头目,名叫长野四郎。他说,要不是丞相大人有命令,就高丽水军的那几艘船,不用动用大部队,只凭他们几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将之灭掉。”
松浦党,是盘踞九州地区的海盗团伙,早在宋末,便横行一时。延续百年至今,虽较之最盛时,有所不如,但这些年来,他们借南北朝乱,吸纳了不少南朝溃卒的补充,号称千船迎风斩,依旧日本海域响当当的一个有名字号。
邓舍笑了笑,道:“长野君的大名,我早有耳闻。耳闻不如相见,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豪气吞天,壮志凌云,钦佩钦佩。……,不知长野君,对高丽水军的了解,有多少呢?”
长野四郎大约有三四十岁,他夸口说道:“丞相也知道,俺们做的甚么买卖。贵国的大兵法家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俺不是吹牛,要说对高丽水军的了解,就算次郎君,怕也不如俺。”
“噢?”邓舍转目,去看藤次郎。
藤次郎的面上闪过一抹的不忿,口中说道:“长野君是前辈,次郎后生晚辈,岂能相比?自甘不如!”
长野四郎做海盗的年份远远超过藤次郎,一个根深蒂固,一个后起之秀,他们这两个团伙向来有些不和。发生过好几次两伙人相中同一处地方劫掠的事情,松浦党人多势众,藤次郎每次都不得不低头退让。
只不过,一来,藤菊党人虽少,个个敢打敢拼,比较抱团儿。二来,两股人的老巢,一个在松浦,一个对马,没在一个地方,好歹还能勉强保持和平的态势。
既然两边积有宿怨,为什么这一次行动,藤次郎又会同意拉拢松浦党入伙儿呢?他不但同意,并且在其中下了极大的功夫,让出了许多的利益,甚至把对马岛上的地盘,都让出去了一部分给松浦党。这才取得了长野四郎的同意,答应参与其中。
要不然,就凭刘杨一个外来人,他再有本事,也难以两个月就组织起这许多的人马。
是因为他想要一笑泯恩仇么?
当然不是。
刘杨给邓舍有过密报。藤次郎之所以肯下这么大功夫,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请邓舍帮忙,借机消灭、吞并松浦党。不管怎么说,藤次郎担任的有海东行省的官职,马马虎虎算自己人,况且这事儿对海东也有利,邓舍自无不答应的道理。
邓舍问道:“那么,请问长野君。南高丽水军,船只几许?善战的士卒多少?勇将为谁?若两军对阵,需要注意的地方在哪里?高丽水军的长处是甚么?短处又是甚么?设若从海上攻打江华岛,有几分胜算?”
“高丽水军,既无勇将,又无善战之卒。往日俺们往去南高丽南部,常常三两船只,就可通行无阻,高丽水军每每望风而遁。如此的斗志,有何忧虑?沿海的城池中,更有许多打着俺们旗号的高丽贱民,随时能够接应。江华岛,俺们没去过,不过,谅其小小岛屿,比得上耽罗么?比得上巨济岛么?巨济岛也不是松浦党的对手,何况江华岛!”
边儿上一个倭人接口说道:“丞相勿忧。长野君说的不差。这次,应丞相之召,四国、九州、对马岛等地,愿意合伙儿参与的队伍,大小不下十数股,剔除滥竽充数,尚有耐战海船七八百艘,人手达六千余人。
“其中,松浦党、藤菊党、经光党等,尤为精悍。数年前,甚至攻入南高丽王京附近,进出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小小的江华岛,唾手可得!”
他们一个个拍胸脯保证,邓舍自然不会全信。他从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对他来说,倭寇不过是利用的工具,绝非倚仗的中坚。两个月来,刘杨在对马岛招揽倭寇,他在平壤也没闲着。
他用种种的借口,征召了大量的海船,紧急挑选、训练了数千的士卒,不要求他们水上作战,挑选的条件,只要能达到不晕船、不怕水、会游泳即可。
他的计划是,先驱倭寇为先锋,吸引高丽水军之主力,掩护数千士卒登陆,进行岛上作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彻底控制江华岛之目的。这样,就算陆地作战失败,最起码在南高丽埋下了一个钉子。
随后,以之为基地,集中主要力量,应对高丽水军的反扑,狙击、拦截,寻找机会,展开决战。总之,务必要把制海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从而,使得奔袭王京的步卒没有粮饷、兵源等方面补给的后顾之忧。
同时,他另外还有个后手。
关北、沿海的女真、丽人土著,会操船的甚多,一样的征调青壮、可靠者入军,连带早先收编的高丽平壤水军、陈哲的海商船队,一并充实扩大,日夜操练,权且做为万不得已之时的后备投入。
指挥训练的,便是今日没来的藤光秀、菊三郎两人。
他的这一番举动不小,为避免打草惊蛇,对外的托辞是组织商队,准备于江浙进行大规模的通商。张士诚、方国珍那边已经来了好几次的船只商队,说出去,并不引人怀疑。
“听诸君之言,个个信心百倍。甚好!却有一点,臣不密,失其身。兵者大事也,没有动手之前,千万不可泄露一丝的风声。”
“此事,只有各股队伍的头领们知晓。并且,大部分不知晓全部的内容,告诉他们的,只是以松浦党的名义,说近日打算举行一次大规模的联合侵袭。知道其实是与丞相大人联手的,只有俺们几个而已。”
长野四郎问道:“丞相,俺们几个人也来了,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命,就算卖给你了。可若待事成之后,不知刘将军答应的事儿?”
“哈哈。长野君适才说,不过区区一岛,何足挂齿?事成之日,耽罗与全罗道,就是你们的了。”
耽罗,即高丽第一大岛。与对马岛隔海相望,幅员四百余里,本为高丽藩属,后改为州郡。蒙元曾在此置总管府,后应高丽之请,罢总管府,改万户府,归还了高丽部分的管辖区。实则,依旧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直到现在。
耽罗气候温和,东部有大片适合放牧的草地。气候湿润,水草丰美,是为天然的牧场,此地自古就出良马。至元十四年,蒙元于此设立了牧马场,所收养的马匹,与高丽本土的乡马不同,乃是蒙元自北方运来,称为胡马。
高丽的乡马吃苦耐劳,躯干低矮。胡马高大,稍加训练,就是优秀的战马良驹。
邓舍尝闻藤光秀等人言道,其牧场中,骏马何止万千,早就垂涎不已。刘杨说动倭寇参战,给的条件有两个,其一,任其选择南高丽的一道,划给他们;其二,帮助倭寇拿下耽罗岛,岛归他们,骏马五五分成。
倭寇善水战,陆战也够凶残,奈何人数不多。耽罗岛上驻扎有蒙元的军队,整整一个万户府,凭他们的实力,难以吃下,不得不依赖邓舍的步卒。
长野四郎道:“话说在前边不丑。俺松浦党有战舰三百,悍卒两千余,这次行动,当之无愧的主力。小人斗胆,请丞相大人明言,这全罗道与耽罗岛,哪一个是给俺们的?这半数的骏马,至少上万匹,该怎么分,丞相大人既为盟主,也请说句话,省的将来伤了彼此和气。”
他知道藤次郎与海东行省有关系,故而,有此一问。
甚么叫“到底哪一个是给俺们的”,说白了,他就是在问邓舍,到底哪一个是给他们松浦党的,明显与藤次郎们划开了界限。“盟主”二字,殊为无礼,言外之意,与邓舍平起平坐。刘杨带着一脸的憨笑,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出来。
邓舍不动声色,道:“出力多的,自然多拿些。怎么?长野君还怕我言而无信么?”
“丞相贵人,一言九鼎。您说的话,俺自然相信。可要得不到一个准信儿,小人害怕,回去了,说不动手下的兄弟。”
“次郎君,你看呢?”
藤次郎年纪不大,能忍,笑道:“长野君是小人等的前辈,俺藤菊党没有意见。长野君说怎么分,就怎么分便好。你们诸位呢?”
剩下的两个倭人,一个与松浦党交好,当然支持长野四郎。另一个与藤次郎交好,他有些不满,但是在长野四郎往日的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讪笑着,也同意了藤次郎的提议。
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耽罗岛,好地方。能养马,又易守难攻。俺松浦党虽为此次行动之主力,有前辈的身份,自也不能仗势欺人。这耽罗岛,就让给你们藤菊党吧。岛上的马匹,俺不要多,不管丞相分给你多少,俺只要一半,如何?”
三言两语,把大头儿占了去。
藤次郎心头的火,腾腾往上冒。他咬了咬牙,想到与邓舍的约定,有心就此答应,又怕答应的太爽快,难免引起长野四郎的怀疑。他扮出一副忍气吞声、心有不甘的模样,说道:“俺藤菊党人虽少,也有千余的弟兄。这么分,俺答应,弟兄们不答应怎么办?”
“好办!”
长野四郎目光一转,笑嘻嘻对邓舍说道:“这事儿,次郎君求丞相再帮你个忙,不就成了么?”
“什么忙?”
“丞相拿下耽罗岛后,顺手再把巨济岛,替次郎君拿下,不就行了?有这么两座大岛屿在手,换了是俺,也忍不住心动了呀。”
巨济岛,仅次耽罗,是为南高丽的第二大岛。
长野四郎什么东西?一句话,就想要指使邓舍。是可忍,孰不可忍。憨厚如刘杨,面色也是不由一变。邓舍却不恼怒,微微一笑,说道:“次郎君只要愿意。我自无不可。”
倭人退走,邓舍单独留下了刘杨。
长野四郎的贪婪与狂妄,叫他有些不能放心。贪婪往往代表狡诈,狂妄不能服从指挥。这次作战,水军可谓重中之重,绝不能有半点的闪失。刘杨早先的密报中,对松浦党的来历,有简单的介绍,但是语焉不详,讲述的不太清楚。故此,邓舍留下他,做进一步的咨询。
刘杨挠了挠头,日本的政治体制,与蒙元有很大的不同,要想几句话就讲明白,很有些难度。
他想了想,道:“松浦党的老巢在九州肥前一带,长野四郎并非他们的最高首领,他们的大头目叫松浦什么来着。松浦,是一个姓氏。松浦党的水军,在倭国沿海很有名气的。据说,他们的大头目,还有一个叫做‘守护’的倭国官职,大约相当于我朝的分封诸侯之类。
“当年,鞑子皇帝忽必烈攻打倭国,这松浦党,就曾参与抵抗,似乎还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不过,也损失甚大。后来,倭国南北朝之乱,松浦党支持南朝,势力得到壮大,拥有很多的武士。而今在九州沿海一带,依然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你是说,长野四郎是倭国官方的人?”
“他也算不得倭国官方的人。倭国人称忽必烈的东征为蒙古来袭,两次蒙古来袭,立功的武士极多,但是倭国幕府没有足够的土地、银钱应付赏赐,有一部分人,就转而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长野四郎,从他的祖辈开始,就加入了海贼的行列,虽然依旧顶着松浦党的名号,和他们的家主,那个叫松浦什么的守护,还是有区别的。”
“噢,也就是说,长野四郎有官方的背景,行海贼劫掠之实。对么?”
“……,可以这么说。”
刘杨的这一番讲解,有似是而非的地方,大致上没有错。他去对马岛才两个多月,人生地疏的,开始时,还语言不通,能这么快就把松浦党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差不离,算是很不错的了。
当时,倭寇聚集最多的地方,有对马岛、壹歧岛、平户岛,高丽称之为三岛之贼。藤光秀等,就是对马岛的悍将;松浦党,则即为平户岛的主力。
他们的起源,与忽必烈东征日本,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发展到如今,势力之大,连幕府都无力钳制。这中间,固然有南北朝之乱的原因,但要说他们的背后,没有当地官方或明或暗的支持,显然不可能。
邓舍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长野四郎称他为“盟主”,言辞间,亦不以海盗自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的背后,必有平户松浦氏的影子。要不然,就凭他们这些海盗,一群乌合之众,怎会竟敢有独吞全罗道的野心?
想到此层,邓舍反而放下了心。
与倭国地方的豪族打交道,总强过与不知根底的海盗打交道。有平户松浦氏的暗中支持,倭寇水军的力量,又可多三分把握。他沉吟片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长野四郎有这样的背景,藤次郎提议借机扑灭他,就不怕遭到平户松浦氏的报复么?”
“大将军,你没去过倭国。倭国的守护们,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占的地盘都很小。比如平户松浦氏,水军厉害不假,可平户岛不过一二百里方圆。别说南高丽的全罗道,藤次郎若果能在大将军的支持下,得到耽罗、巨济二岛,区区平户,岂会在他的眼中?”
中国称地方为州县,倭国称地方亦为国,动辄数十国怎样怎样,实则加在一处,怕还不及中国的一州之地。
经了刘杨的提醒,邓舍不由失笑,加手在额,笑道:“却是我想差了。……,嗯,既然如此,你且回去。有两点需得注意,第一,对长野四郎要好生拉拢,即便他出言不逊,也不要理会。第二,找机会告诉藤次郎,我答应他的,一定会给他。”
“大将军请三思。松浦党的水军,还是很强的。”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既然答应了,当然就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首重然诺!刘将军,这一点做人的道理,你不可不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起了。”邓舍正色教训道。
刘杨连连点头,朴实的脸上,再度露出憨厚的笑容,道:“是,是,末将知错了。请大将军放心,类似的话,末将绝不会再说。”
邓舍哈哈一笑,道:“下去罢。”
刘杨躬身出堂,堂外夜色深沉。
毕千牛侍立堂外,从始到终,听完了整个的会见过程,见刘杨远去,他转入堂内,忧心忡忡,说道:“大将军。刘将军适才的话,并没有错处。我海东水军不行,若是协助藤次郎,火拼不成,惹恼了松浦党,就算我军顺利攻取了南高丽,今日南高丽沿海之倭患,难免也会成为明日我海东之麻烦。”
这点道理,邓舍岂会不知?
他早在决定借力倭寇之时,就想到了将来可能会因而出现的难题。倭人狼子野心,可用而不可留。海东虽然水军力量不足,但是,怎么个“不可留”,却并非只有动武一策。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去问毕千牛,道:“近日读书,读到哪里了?”
“大将军请来的先生,每日给轮休的侍卫们讲《直说通略》,已经说到秦昭襄王时了。”
《直说通略》,乃时人郑镇孙以《资治通鉴》为蓝本,用俗语写成的一本通俗史书。
毕千牛等做为邓舍的侍卫,就好比蒙元皇帝的怯薛,当之无愧的“近人”,“亲信”,早晚要有大用的。比如前两任的侍卫长官赵过、左车儿,如今早已各镇一方。因此之下,对他们进行及早地培养,既是需要,也有必要。
那么,怎么培养他们呢?先从理论上下手。司马光做《资治通鉴》,其目的在咨政事,涉及有历代兵事。有事例,生动活泼,诚可谓最好的教材。
“秦昭襄王前,齐国有位齐景公,朝中有位宰相,名叫晏婴,用两个桃子杀了三个勇士。是为‘二桃杀三士’。你明日,不必去问你的先生,可以去问问洪先生与姚先生,这是怎样的一个典故。”
二桃杀三士。
全罗道与耽罗岛,就是邓舍的两个桃子,藤光秀、长野四郎与别的入伙倭寇,就是邓舍要杀的三士。他与刘杨的对话,至多也就骗骗毕千牛这样的老实人,洪继勋与姚好古闻听之后,一个莞尔,一个嘿然。
次日,两人联袂前来。
——
1,合计船只七八百艘。
“恭愍王时期倭寇的特点是:……,从开始二十艘左右的船队发展到人数三千或船只四百余艘的大规模倭寇。”倭寇不但沿海寇掠,其中还有“骑兵队的参加”。
2,耽罗依旧处在蒙元的控制之下。
元末,顺帝欲避乱在此,构造宫殿。
3,耽罗胡马。
耽罗牧场的马匹,到明朝时,“尚有两三万匹”。
4,守护。
武士出身的军事行政官。南北朝时期,权限很大,可在某一地域独立地行使权力,往往转变为守护大名。
守护大名,幕府任命的地方武士集团首领。大名就是大名主的简称,表面上土地是国有的,大名主或小名主签署一份委任书,成为“名田”,交给他们租用、管理。小名主,多为富裕农民。
5,忽必烈东征。
日本当时两阵对战,尚且流行“一骑讨”,就是如《三国演义》所写的那种,两军放圆,一将出阵,然后通名单挑,很有我上古时期,讲究堂堂之阵的遗风。只不过,在蒙元火器如此犀利的情况下,“一骑讨”的下场,可想而知。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4 王京 Ⅰ
在洪继勋、姚好古见过邓舍后不久,次日下午,洪继勋单独会见倭人,并且达成了一份私下的协议。
第三天,刘杨与倭人们返回了对马岛等地。
四天之后,平壤的新军主力,开始源源不断地调往双城,由早一步抵达的李和尚统一指挥,掀起了一场针对南高丽东线的大规模攻势。
这场攻势,来的顺理成章,因为李和尚对南高丽东线的渗透及骚扰,已经进行了有一个多月。
但同时,这场攻势,又来的突其不意,因为一则,就在两个多月前,海东还信誓旦旦,要与南高丽做睦邻友邦。小规模的骚扰,可以解释为边境摩擦,大部队往上一拉,那可就是赤裸裸的撕开脸面了。
当然了,无论是南高丽,抑或沈阳,都不会天真到相信一纸和约,以为和约在手,天下就会太平。可二来,就算是撕开脸面,二月底的天气,虽已回暖,然而冰雪融化,土地泥泞,加上青黄不接,马瘦无力,却绝非作战的良时。
总而言之,当消息传出去之后,用八个字,可以概括南北闻听者们的反应: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南高丽的军政衙门,或许在建国之初,也曾有过高效与廉洁,但历经数百年之后,早已暮气沉沉。
两个多月前,洪彦博回去之后,就给高丽王提出过警告,将刘旦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可拖延至今,南高丽除了与沈阳才签订了一份盟约,别的具体对策,半点没做出来。
细究其责,却绝非高丽王的过错。
当今的高丽王汉名王祺,蒙古名伯颜帖木儿,才刚刚三十岁,他自少年起,长期入侍元廷,经历颇多,虽称不上英明神武,眼光与见识,却还都是不差的。
且他正值壮年,大有作为之时,本来一心趁中国内乱、蒙元势衰的机会,中兴高丽,至少摆脱傀儡的地位,恢复先祖们称帝的荣光。无奈,朝堂上下,党争严重,宫廷内外,权臣掣肘。若无邓舍,他的王朝或许还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年,有了邓舍,便如腐树不堪一击,顿时国家重器,岌岌可危。
要说他不忧虑,不焦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邓舍励精图治,他也一点儿不例外。邓舍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他也完全相同。邓舍求贤若渴、大事、小事,事事关心,他也一般无二。甚而言之,邓舍还有不如他的地方,比如女色,他大半年没入过嫔妃寝宫一步了。每日忧愁国事,他几乎三餐无味。
可惜,他的一切努力,在整个老化将近极限的官僚系统面前,丝毫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比投入河中的一颗小石子,顶多了,起一阵涟漪,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用不了,随即消失无影。
他再忧虑,他再焦急,哪怕他催促地再急有什么用?
宫外,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连带衬得宫内,也十分的幽暗。凝滞的空气,压抑而沉闷,他烦躁不安地拽了拽衣袍的领子,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愤怒、他恐惧、他焦躁、他想要大吼大叫,他抓起案几上的茶碗,狠狠摔碎了在地面。
伴随茶碗破碎的脆响,宫外蓦然一阵滚雷。伺候饮茶的太监,失手掉下了茶壶。王祺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那太监花容失色,腿一软,瘫倒地上,宫内寂静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吓得他浑身瑟瑟,竟是连开口求饶都没了勇气。
一句“拉下去砍了”,险些脱口而出,王祺又忍了下去。他从没有迁怒别人的习惯,这大约与他少年宿卫元廷的经历有关,他一向能做得到体谅别人。即便是对待宫女、太监,他也不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他忍下怒气,道:“下去吧。”
自有别的侍从七手八脚,拖了那太监下去。宫女战战兢兢地上来,收拾茶碗的碎片、水迹。王祺转过脸,看了看堂下跪倒一片的十数个文武臣子。洪彦博、金镛诸人,皆然在列,都是他的亲信大臣。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众卿家,东线接连告急,红贼三日间,连克两城。国家存亡,在此一秋。你们有何良策?孤洗耳恭听。”
他这话中依旧带着怒气。群臣彼此观望,没人出头。良久,洪彦博出列奏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前与红贼签署和约,……”
“这些事儿,现在还讲它作甚?再说了,红贼出尔反尔,与你何干?没用的话,不必再讲!……,洪卿,你出使过平壤,见过海东的虚实,接触过邓贼其人。依你之见,邓贼今番的攻势,其意何为?”
王祺眼神炙热,迫切地望着洪彦博。海东已经展开了攻势,他还问“其意何为”,很明显,他的潜台词是在问,“依你看来,邓贼这次到底是试探性地进攻,抑或是展开的总攻呢”?
洪彦博踌躇,说道:“臣观红贼小邓,掠双城、陷辽左、攻辽阳,无一不是谋定而后动,但凡一动,必然雷霆万钧。臣以为,邓贼此番的攻势,极有可能,应是早有预谋。”委婉回答,应该是总攻。
“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王祺心中了然,洪彦博说的不错。可他仍然忍不住的大失所望网,强行压制下的怒气,又腾腾上来。
“邓贼早有预谋,可孤,不也是早就下过王旨,命慈悲岭沿线的守军,严阵以待的么?国库空虚,倾举国之所有,孤连内府的储存都拿出来了,厉兵秣马。换来的结果是甚么?换来的结果是甚么?三日连失两城,数万精锐竟然挡不住红贼的万余新军!你还说邓贼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他双手放在腰带上,紧紧攥住,来回走动的步伐,短促而急躁。
他质问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是这样做孤的大臣的么?你们就是这样做我高丽的栋梁的么?你们就是这样,高踞庙堂之上的么?羞不羞愧?孤问你们,羞不羞愧?……,肉食者鄙!肉食者鄙!说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行尸走肉,尸位素餐!”
群臣惭愧,拜倒无言。
王祺又是痛心,又是失望,骂了多时,才慢慢平息下来。
金镛趁机往前蹭了蹭,道:“大王息怒。事已至此,发怒也没有作用。臣愚钝,臣待罪之身,窃以为,眼下之急,还是在商议对策。至于追究臣等责任的事儿,不妨放在以后,待击退了红贼之后再说。”
王祺怒目相视,半晌,无力地退回堂上,坐倒椅中。他嘶哑着嗓子,道:“有何对策,速速道来罢。”
敌国来袭,应对之策,不外乎和、战两途。海东就是撕毁了和约,发起的这场攻势,和谈自然没可能。那么,就只剩下应战这一个办法了。该怎么应战?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调兵遣将就是。
南高丽的精锐,在去年的双城一战中,毁了大半。南部全罗道等地,又需防备倭寇的侵袭,现下可调之卒,只有王京附近的军马。
金镛奏道:“臣请王命,调杨广、庆尚、京畿的诸道兵马,即刻北上,援助东线。我国之北,虽为红贼所占,但西海道以南,仍有礼成、临津等江河之险,足可依赖。设有良将、精卒,布置得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主动请缨,道:“臣不才,愿为我王分忧。”
臣子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亦昂然请命:“臣亦愿为我王分忧,请为先锋。”
此人名叫李子春,李成桂的父亲,与邓舍有深仇大恨。邓舍崛起北部,高丽朝中有过不同的两种应对意见,一种是和谈,一种是主战,他便是主战派中的坚定一员,屡次三番地请命要提军北上。只是一直以来,和谈派占据上风,他没有用武之地。
王祺看了看李子春,神色稍微放的缓和。
这么多年来,他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就是多年前攻下双城之时。开疆拓土,是每个君王都向往的。李子春在其中立有大功,战后,甚得恩宠,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并赐京第一区,留居王京。
“两位卿家,壮志可嘉。调兵之事,就交由你们,会同西班商议过后,即日北上。”高丽的两班,即东、西二班,东班为文臣,西班为武臣。
“臣,遵王旨。”
“调兵事大,恐朝中大臣们?”
王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斥道:“甚么时候了!还朝中大臣。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孤今日,就一意孤行一回!怎么着?难不成还要听他们磨嘴,再去与红贼和议不成?红贼忘我之心,昭然若揭。还去与之和议?还怎么去与之和议?”
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此战,必战!不是他亡,就是我死,我高丽国运,在此一举!传旨,不但调诸道驻军北上,王京镇戍诸班并及内巡检,也要日夜操练,时刻备战!不可松怠!”内巡检,即王京宫内的宿卫。
“除此,选拣各司官吏勇武者,备弓矢宿卫。刷杨广诸道才人、禾尺贱民,充入军中。百姓其材勇者,选用无方!”
高丽屡经消耗,军力空虚,每逢有战事,必然大肆募军,用贱民充之。群臣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分别恭声遵令。连着几道命令下去,王祺苍白的面颊,泛起一抹晕红,他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洪彦博道:“上个月,臣奉王命,与沈阳签订了攻防协议。今日,红贼来袭,不可不告沈阳知道。臣愿为信使,再去东边海上,联络沈阳。只要纳哈出肯出军,到时候,我王师北上,纳哈出铁骑北下,两相夹击,何止击退红贼,北界之我民,翘望王师久矣!鼓勇斗志,一举剿灭此贼,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祺苦笑一声:“如此,你及早前去吧。”
阴云密布的天空,雷声震震。山峦起伏,江水奔腾,自王京而至沈阳,无数的人,同时仰望天空,暴雨即将到来。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5 王京 Ⅱ
高丽,东线。
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连天接地的,恍如天河倒灌,乱响成一片。从墙头、帐篷、树梢上跌落,冒着泡儿,汇聚成溪、成一条条急流的河。举目都是水,遍地都是水。
天空的云,压得很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上午的光景,阴沉沉的,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池,黑乎乎的,只见个轮廓。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天空,一闪而逝。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带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令人觉得,那山峦与那城池,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好像都是岌岌可危。
这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下了一天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受雨水的冲击,山上有大块大块的泥土崩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淌,驿道早就泥泞不堪,人马踩踏上去,能陷下去小半截子腿。许多的树木,遭了雷劈,横七竖八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阻塞,令人难以行走。
文川城外,海东军队的大营。
李和尚掀开牛皮帅帐的帘幕,往外看去。风急雨密,豆大的雨滴见缝插针似的,迎头扑面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战,急忙缩回去,摘下头盔,摸了摸光头,顺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喃喃地咒骂了一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住。下的这般大,得了颠症不成?”
一下雨,天气就潮湿。帐中烧了火炭,以祛除湿气。
七八个万户、千户服色的将校聚集火盆周围,有两个大概是才冒雨而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烤火。其中一人说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俺刚才巡逻营寨,西边还好,东边近海、地势低,弟兄们帐篷里,积满了水,倒不及。”
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好在当初扎营,选的地方不错。要不然,何止帐篷里积水,没准儿,整座军营都要被淹了。就在昨天,俺去盘龙山看放的战马,见临江的村寨,有的都发了水患。”
这人也是光头,乃李和尚的师弟,名叫李子简的。李和尚闻听,着急问道:“临江的村寨?……,盘龙山呢?水情怎样?放在那里的马匹,不碍事吧?”
文川西边有条江河,名叫配歧伊川,流经盘龙山。
李子简一边儿拧衣服上的水,一边儿回答:“盘龙山不碍事,就是雨大,带落了不少的泥土。为保险起见,俺已经吩咐过看养战马的士卒,换个地方放养。免得山石跌落,没开战,先伤了军马。”
李和尚点了点头,稍微放心。
他本为骑军出身,对骏马的喜好已经近乎本能,此次带军,虽骑兵不多,主为步卒,但也正因为此,数目不多的战马就更成了他的宝贝。
李子简拧干了衣服,搭在火盆上,侧耳聆听片刻雨声,脸上带点忧虑,说道:“咱出军的时候,大将军有命令,给了咱一个月的时间,叫咱们以战代练,好生操练新军,以备大用。同时,做出全力进攻的架势,以吸引南高丽的视线,掩护西线的行动。俺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如果因此完成不了大将军的命令,耽误了整个的战事,可就麻烦了。”
“我军自半月前全线出击,旬日内,已经连克高原等城,要说,声势已然做的不小了。何况,春天的雨,下不长。这雨又来的这样猛烈,或许用不了两三天,就放晴了。大将军的命令,不愁完不成。二师兄何必忧虑?”
李和尚麾下,很多和尚出身的,说话的这个人,姓黄,论辈分,该叫李和尚两人为师兄。李和尚为大师兄,李子简就是二师兄。帐内皆李和尚的心腹,并非正式场合,他用私下的称呼,显得亲切。
又有一人点头说道:“老黄言之有理。李二将军,以俺看来,其实这雨下的也并非全是坏处。文川不比高原,城池大,百姓多,粮草足,原本守军就不少,新近又有高丽南边诸道的军马入驻,可谓兵强马壮。咱虽不惧它,但军中毕竟多为新卒,连经激战,早已疲惫,借下雨,休养一下,也是好的。正好养精蓄锐,有利来日的再战。”
李子简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却没有看到。俺之所以忧虑,新卒太多,也正是一个原因。”
李和尚迷惑不解:“此话怎讲?”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新卒打仗,凭借的是一时之勇。他们训练不足,半个月来,已伤亡近千人,耽搁的时间若久,叫他们回过神来,难免没了勇气,胆怯惧战。对日后攻城,恐怕反而不利。”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和尚摸着光头,在帐内转了两圈,道:“那该如何是好?冒雨攻城么?”再转到帐前,撩起帐幕,看了一眼,雨势丝毫不见变弱,连连摇头。这样大的风雨,别说攻城,行走都艰难。更别提城墙湿滑,视野狭窄,火器、弓矢没法儿发射。攻城,肯定不行。
“天公不美,咱又能有甚么办法?人力胜不了天,耐心等待就是。大将军一向开明,定会体谅,料来不会因此而怪罪大师兄的。”
帅帐外,营中过道满是积水。沿着帅帐,垒了一圈儿土、石,作为阻隔。积水蓄得高了,漫过来,湿透了帐内地面,坑洼处,形成了好多的水洼。李和尚不小心踏入里边,亏得穿的皮靴,没有被浸湿,只是溅了盔甲上许多的泥水。
他不高兴地喊道:“李四、李四!你垒的甚么挡水?过来,再垒垒!找点石灰、柴灰,把帐里边也给俺好好撒上一撒。”
李四是他的亲兵队长,冒雨守在帐外,听见吩咐,大声地应了,指挥人重新加高挡水,随后取了石灰与柴灰,细细撒在帐内。他盔甲上有水,撒到哪儿,滴到哪儿,弄的地上东一片白,西一片黑。
李和尚看见了,愈加不爽,抬起一脚,踹在李四的屁股上,骂道:“笨手笨脚!你当老子的帅帐是什么?花猫的脸儿么?叫你来撒灰,你倒好,开颜料铺?这点儿活儿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处?”连着踹了几脚。
李四皮厚,嬉皮笑脸:“知道将军烦躁,小的这身皮肉,就随了将军,任打任骂,给将军息怒,也是它的福气。”
李和尚治军,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欢喜勇悍之辈,一个是对亲信人很宽松。李四既勇,又是亲信,故而,并不怕他。李子简啼笑皆非,拉住了李和尚,劝道:“师兄和他生气,有何用处?下雨的是老天爷,又不是李四。”撵李四,“灰撒得差不多了,还不快走?帐内用不着你了。”
李四嬉笑着奔出帐外。
李和尚兀自不肯罢休,恨恨道:“瞧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真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李四奔跑间,没注意,带倒了两块挡水的石头,帐外的积水顿时找着了宣泄口,眨眼间,流满帐内,足有半指深。
石灰、柴灰泛起来,并及木炭的炭黑,一时间,帐内狼藉不堪。
李四大叫一声,心道:“苦也!”知道惹了祸。要在李和尚高兴时,或许会一笑置之;放到现在,正赶上他焦躁,一顿鞭子少不了了。李和尚果然勃然大怒,怒气冲头,他揍人,素来不挑剔工具,从来都是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这会儿,手头没鞭子,他直接掂起头盔,跳起脚来,就要冲出去。
李子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水流,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抬起头,喜色满面,叫道:“师兄!俺有计了,即便雨水不停,也可破城!……,不,不是雨水不停。应该说,雨水下的越大,破城的把握就越大。”
“甚么?”
“说三分里,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师兄,你可听过么?”
“关?关?……”李和尚愕然,顺着李子简的视线,看向决堤的挡水石头。他人不笨,很快恍然醒悟,不由转怒为喜,又惊又喜,心头砰砰乱跳,道:“你是说,你是说?……,哎呀,这可成么?”
“怎的不成?”
“你细细道来。”
“或许今日不成,也许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这雨水,按眼下的势头下下去,至多三天,文川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涨。那文川城,虽有两次增高,奈何原本城池太低,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最低处,才两丈高下。
“我军可于江水上游,截流蓄之,待水势一满,即开堤放水,因势利导,顺其低矮之处,淹灌入城。若是仍然不足,城东近海,只三十里,数日便可挖掘成一条引水渠道,汇集一处。轻巧巧,水淹七军!”
帐中诸将,有惊、有骇,黄万户道:“文川城里,军民数万。这城要是一被淹没,那几万男女妇孺可就,……”纵然他还俗已久,沙场上杀人如麻,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忘了许久的“阿弥陀佛”险些脱口而出。
李和尚浑若未闻,他反手抓住李子简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子简昨天才远远观望过江水,微一沉吟,即心中有数,说道:“雨若下足三天,加上海水西引,不敢说十成十,有八分的把握。”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八分的把握,就可以说十拿九稳了。李和尚喜不自胜,道:“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喜欢的几乎雀跃。他点着李子简,大笑道:“俗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好你个李子简,出的一个好计谋!……哎哟,哎哟。”
却是一高兴,忘了手中提的头盔,失手掉下,砸在了他的脚上。头盔是铁制的,很重,痛的他挤眉弄眼,又是呼痛,又是大笑,抓耳挠腮,模样极为可笑。
黄万户犹豫了下,道:“挖掘引水渠道,引海水西来,工程浩大,又有大风大雨,我军士卒没有经验,难以卒成。而且,若被城中知晓,高丽人必做防备。如此一来,此举成与不成,尚在两可。请师兄斟酌。”
李和尚斜斜瞅他一眼,啐了口,道:“尚在两可?大将军有句话,常常教训俺等。你可知道,是怎么说的么?”
“不知。”
“‘不去做,怎知成不成?’大将军的原话如此,有没有道理?”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
“哼哼。有道理就行。……,贼老天,天助我也!黄万户,你可记得了,瞻前顾后,做不得大事。”
李和尚祭出邓舍的大旗,黄万户不敢多说,唯唯诺诺。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贤者不能免俗,何况李和尚呢?他揪着机会,学着邓舍的口吻,教训了黄万户一番,重重一拍李子简的肩膀:“这件事儿,就交你去办!……,黄万户。”
“在。”
“选精卒千人,监视城中,为李将军警戒,严防丽人趁我挖掘河道之时,出城偷袭。”
“是!”
李和尚志得意满,抚摸光头,环顾众将,慷慨说道:“东线战事,牵涉西线。只有咱们在这边儿做好了,西线那边才能进行的顺利!月前,大将军送俺出平壤,临别时,对俺说,此战,西线若成,则我东线首功!
“诸位,听明白了么?此战若胜,不管西线功劳多大,首功都在我东线!大将军殷切厚望,从不吝厚赏酬功,尔等敢不用命?”
“谨遵将军之令,以报大将军之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李子简说的那条城南江水,不是配歧伊川,是另外一条,叫做院歧川,又名石川。此河出盘龙山,东入大海,经过文川的一段儿,距离城池,仅有数里。
李和尚拨给他了三千人,经过半天的勘察、准备,当天下去,即出发前往城南上游。这时,雨下的愈发得紧,阴云密布,光线的可见度极低,并且,文川城头的高丽戍卒,又大多都躲在雨棚里,不虑被他们发现。
三千来人,在肆虐的雨水里,艰难跋涉。
不到二十里的距离,足足走了两个时辰。路上,不时有人摔倒滑跤,一个个泥人似的,从泥水里爬出来,浑身上下湿淋淋、脏兮兮。稍微一张嘴,吃满口的水,风卷着扑打在脸上,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好容易,到达了目的地。
李子简先分出几百人,守在一边,以为应付紧急情况的别动队,然后吩咐部属,将剩余的两千多人,分作三队,八百人为一队,接替开工。盘龙山中大小的溪水很多,本来各流各的,如今雨水一冲,全部汇聚到了院歧川,加上冲刷下来的泥土,上游的水势涨的很高了,湍急奔流,如同一条怒吼的白龙。
李子简撑起大旗,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地爬上高处,把旗帜插好。
风雨下,红色的大旗十分显眼。
他举目四望,西方山势突兀,东边海水滔滔,北边的文川城,若隐若现。城外有一抹半环形的黝黑,仔细看去,隐约可见一条条的细线高耸其中,那就是他们来的地方,——海东军营。细线,不外乎望楼、辕门等等建筑。
一个千户随着他爬上来,一手扶住兜鍪,一手抓紧了一棵小树,仰头叫道:“将军!队分好了。现在就开始么?”风雨大作,河水奔腾,他需得大声叫喊,方能听见声音。
“先上去一队试试。要小心,河岸的泥土很松,不要跌进水里。挑些会水的,拿绳子绑住岸边的树木,随时准备下河捞人。吩咐第二队预备,第三队去搭建雨棚,带的不是有生姜、烈酒么?生火,煮姜汤。下工的弟兄,每人一碗姜汤;上工的弟兄,每人半碗烈酒。”
邓舍组建新军,包括原有的部队,每一个千户所,都专门新组建了一个工程营,人数不多,每营七八十人,平时训练课目,以挖掘工事、铺路架桥为主。新军中的工程营有八百多人,李子简带来了大半,第一批上去的,就是他们。
这个堵塞的地点,本也就是他们选的。先让他们开工,一来万事开头难,二则,算是起一个示范的作用。
说到这个堵塞的地点,实在不好选择。李子简在营中耽误了半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等工程营勘查、计算的结果。首先,不能选的距离上游源头太近,近了水会溢出来,没准儿就会提前决堤。但是其次,也不能选的距离上游源头太远,远了水势积不满,难以一冲而下,起不到淹没文川城的目的。
工程营计算出来的结果,比李子简的推测更加乐观。按照目前的雨势及水势,用不了三天,只要再有两天,不需要引海水西来,就能成功。不过,前提条件却有一个,地点必须计算精确,务必引导水势、直接决堤在文川城的最低之处。
李子简留下两个亲兵,看住军旗,引了诸将,来到河边,细细观看工程营动工堵塞河道。
他们选择的这个位置,河道宽度大约数十米,浪涛翻卷,一个跟着一个,卷起暴躁的漩涡,带出河底的泥土,拍打在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急促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摔落,击打出无数的水点,一闪而逝,绵绵不绝。
雨点密集到大风也吹不斜,就这么直直地跌落,砸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怎么样?”李子简大声问道。
工程营的一个百户,按着腰刀,小跑着过来。他们不负责作战,包括军官在内,统统不配备铠甲,衣服透湿,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往下流淌。他提高声音,大喊着回答道:“河水太急,得先砍些树,丢下去。”
他侧着身,往岸边指了指。
这里近处山峦,树木极多。河道不远处,就有成片的树林。工程营的士卒们,三人一组,或用斧子、或拉起大锯,正在有条不紊地砍伐树木。树林外围,有几棵雷电劈倒的小树,已经被拉到了河边。
李子简抬头望望天色:“天快要黑了。这鬼天气,火把打不起来,一入夜,肯定伸手不见五指。你们抓紧点,必须赶在入夜前,把第一道工序完成。岸边土松,也要及早加固一下。这样,能稍微减少一点底下的难度。”
“将军放心。比起来咱以前渡过的,这条河算小的了。就是河道很深,估计要填满,会慢一点。”
树木砍下,不能直接扔入河中。水流很急,扔下去,肯定会被冲走。必须用绳索或者藤蔓,先将树木绑在一起,才能推入水中。这是第一道工序。完成之后,接着第二道工序,用布囊装土,填在树木之间,从而筑造成坝。
他们带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布囊,如果不够,还要继续进行第三道工序,从附近搬运石块、挖掘泥土,补充其上。
总之,河坝筑得越高越好,并且,要筑的河坝,也不止这一个,上中下总共三个。等到水都积满,一起开坝,上下同时决堤,这样,形成的声势,足可以称得上滔天巨浪四个字。顺利的话,别说一座城池,盘龙山也能淹了。
彻夜不停,三队人轮番施工。
雨下作业,体力消耗很大。次日一早,李和尚又派来了三千替补,换了第一批的三千人转回营中休息。如此,走马灯也似,连着换了三批人,全军的士卒几乎换了一个遍,第三天,三座堤坝全部垒造完毕。
在这三天中,雨势一直不见变小。
李子简本为少林武僧,尽管从小打熬出来的筋骨,雨里淋了这么久,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也委实有点吃不消了。李和尚见到他,吓了一跳,但见他面色惨白,眼上两个黑眼圈,走起路来东摇西晃,三天没见,竟好像瘦了一圈儿。
他两人感情很深,李和尚心疼不已,急忙吩咐亲兵替他换去湿衣,备上热饭。
李子简虽然疲惫,精神极好,有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支撑,接近亢奋:“真是老天帮忙,三天雨下不停。俺回来前,特地往第一道堤坝处看了看,水基本已经蓄满了。第二道堤坝,也差不多。工程营的弟兄们说,哪怕就是现在雨停,只凭这两道堤坝,成功的可能性就很高。”
饭菜端上,他没有胃口,随便吃了两口,问道:“文川城内的高丽军队,这几天,有什么动静么?”
李和尚忍不住欣喜,嘴快裂到后脑勺上去了,他高兴地说道:“一点儿动静也无。那高丽人的战力,你又不是不知。天热了怕晒着,天冷了怕冻着。哪儿能与咱们相比?白费了黄万户的一千人,戒备了三天,半点儿事儿没有。”
几天前,他因下雨而烦躁,现在,他唯恐不下。
关云长水淹七军?哼哼。他请教了军中的文书,更早一点,汉初名将韩信,也用过类似的手段,水淹齐军。相比他两人是在野战中用水攻,当年曹操打吕布,更曾水淹下邳,这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攻城战了。
吕布什么人?马中赤兔,人中吕布。连他都不行,高丽矮子们,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一场水,淹掉一座城。没有一个士卒伤亡,大获全胜。这是什么样的功劳?攻打双城之时,张歹儿、杨万虎先入城中,诸将叙功,邓舍赐他二人座位,高踞其前。何等的风光!他眼红到现在。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这位置,也该换他李和尚坐一坐了吧?
他搓着手,越想越高兴,坐立不安,索性命亲兵叫来诸将,撩起帅帐的帐幕,观雨饮茶。——邓舍有命令,将校出征在外,禁止饮酒。对邓舍的命令,他从来执行地不折不扣。
帐外大雨滂沱,帐内十数条五大三粗的厮杀汉子,端大碗,饮清茶。看起来似乎不伦不类。一侧榻上的李子简,终于耐不住困倦,昏沉沉地睡着了,他不知梦见了甚么,嘴角绽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生在乱世,活在乱世,又有谁,不想出头呢?他们身为武人,没太多的想法,与姚好古、洪继勋们相比,动机或许不一,做出来的反应与表现也不相同,但是他们的依靠却都一样。
风雨飘摇,如果海东是一艘船,他们如今都在了这艘船上。
李和尚们是水手,乘风破浪靠他们;洪继勋们是罗盘针,辨别方向。统一协调他们的,是邓舍,他也是唯一的舵手,决定与引领船只行驶的航向。不管成功或者失败,从上船的那一刻起,他们注定,不再只是他们;而邓舍,也注定不再只是邓舍。
两天后,雨势渐缓。第三天,雨停。
三道堤坝,逐一决裂。洪水滔天,卷袭文川南门。掀起来的巨浪,高达丈余。新近增高的城墙,仓促完工,并不坚固,经过巨浪接二连三地撞击,很快塌陷。河水顺着城门的缝隙,沿着城墙的塌陷,滚滚入城。
文川,不战而破。事后,检点户口,数万军民,存者不足三成。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6 王京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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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高丽的军制,分为二军、六卫、四府、别号诸班等,其中尤以二军最为精锐,居诸军之上。这二军,一个叫鹰扬军,一个叫龙虎军。前者参加过双城一战,损失大半。此次来文川的援军,便有后者的一部。
高丽王派他们来,本指望即使不能歼灭李和尚部,至少阻挡一下海东前进的步伐。万没料到,最终竟然一矢未发,悉数葬身鱼腹。
消息传出,王京震动。
由文川再往前,数十里可到临津江,沿江而下,能一直抵达王京。高丽王既懊悔精锐之丧失,又惧怕海东军队朝发夕至,再也顾不得太多,一道道王旨催下去,西海诸道、京畿地区的驻军,全罗等道的水军,继二连三地开拔,赶赴东翼前线。
“确定么?”
“确定!”
“哈哈,好一个李和尚,好一个水淹文川。”
平壤帅府,邓舍欢喜得赤足从床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抢到窗边,推开窗户,早几日的大雨早就停了,雨后的空气清新宜人,潮水般涌入室内。
院子里,墙角花圃,有花儿绽放。树木被洗刷地甚是干净,早春的树叶儿,不太翠绿,泛着青色,晨光下,带着点点的露水,宛若水晶。花朵与树叶交相映错,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邓舍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了陪床伴寝的罗官奴一跳,随即,她咯咯笑起来,也跟着光着脚丫,蹦下床来,跑到他的身边,帮他披衣穿鞋。
帅府后院,这大早晨的,寻常人进不来。来报信的姚好古,他在院门口碰见了毕千牛,又由毕千牛请早起的李阿关过来转报传达。
邓舍高兴坏了,浑不介意室内春光乍泄。他一边儿伸开手臂,任由罗官奴帮他穿衣服,一边儿向院门口叫道:“姚先生,那南高丽怎样的调兵遣将,京畿一带的兵力是否已经空虚?你快快进来,给我详细说说。”
姚好古的心情也很好,等了多半个月,总算东线有所斩获。李和尚不负众望,成功吸引了南高丽的视线,下一步,就该重头戏上演,摩拳擦掌许多日的奔袭主力,华丽登场。
称奔袭主力的登场为华丽,一点儿没有夸大。止从阵容上来看,万人的队伍,全部从五衙之中挑选而出,堪为精锐中的精锐。带军的主帅,定为了赵过,并从辽西调回来了庆千兴,任为副帅。步、骑二部的前锋,分别为杨万虎、佟生养。邓舍亲自为之督办粮草,才出使回来的罗国器负责保护粮道。
后续的两万人,亦从五衙之中选出,主帅文华国,副帅河光秀。
无论赵过,抑或文华国,坐镇一方已久,如今独当一面,当一个方面的大员、领军的统帅,没半点问题,能力绰绰有余。庆千兴与河光秀,同为高丽人,熟悉地形、了解民情,当副帅最为合适不过。杨万虎、佟生养,素以骁勇出众,足可担任前锋之重任。诚可谓精兵悍将,济济一堂。
姚好古小步而趋,跨入堂内。
“好叫主公知晓。南高丽我军细作之线报:高丽王近日接连调动诸道、京畿戍军,次第东上。京畿一带,腹地实已空虚。主公声东击西的计策,不但彻底实现,更因李将军引水淹城之举,提早实现。我军主力的行动,可以提前了。”
“海路怎样?”
“前日,主公亲下任命,拔擢刘杨为海军元帅,以藤次郎、长野四郎等为万户,藤光秀、菊三郎等为千户。聚四百船只,四千水卒,以为偏师,分路攻打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诸道。高丽的海军,大多数已经被吸引了过去。江华岛一带,也已经空虚。”
“粮秣预备的怎样?”
“足三万人两月之用。只要我军顺利突入南高丽腹地,则南高丽的存粮亦可为我所用。两相加在一起,支撑一场三个月以内的战事,没一点儿问题。”夺取南高丽的王京,顺利的话,至多半个月。但是攻下王京,只算局部的胜利,接下来还得平定南高丽各地。总的加在一起,根据姚好古、洪继勋等的预测,差不多三个月足够了。
“军中士气?”
“士气很高。赵将军、文将军两人,每日吃住军中,操练士卒不息。各部将卒,无不振奋踊跃,渴求一战。”
邓舍大喜,不用多想,他也知道,出军的时刻来到了。
他振衣而起,吩咐召集诸将,传下将令:“将令:命,赵过率万人主力即日出城,日夜兼程,直扑南高丽王京。命,文华国率两万后续,明日出城,亦昼伏夜行,以为赵过部的后援。命,刘杨率海军主力船只两百艘,水卒两千人,两日后,扬帆西上,待赵过军围王京,即袭夺江华岛,控制西线海路。”
凉风习习,吹入堂内。诸将凛然,凡点到名的,皆慷慨应诺,大步而去。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晒下来,添些许暖意。院中花圃,早春的鲜花绽放耀眼,一缕芳香,缭绕满室。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当日下午,海东全境封锁,禁人出入。入夜,赵过部偃旗息鼓,不打旗号,悄没声息地离了大营,夜行百里,不两日,出了海东边境,绕过南高丽城池,昼伏夜行,沿河水,走山道,一路向南。
高丽北寒而南暖,越往南,越暖和。平壤向南,哪怕在冬季寒冷时候,气温也多在零度以上。且雨水充沛。赵过部的行军路线,又挨近沿海。故此,虽然才二月底,沿路山岭,莫不林木密集,郁郁葱葱。
他们得了树木的掩护,各部又化整为零,行进的颇为顺畅。
步卒先锋官杨万虎,他所部又有一个十人队,为前部哨马。十人队的队长,不是别人,正是方米罕。他在辽东一战中,立了功劳,升为百户,前不久,因部曲失职,连带受贬,又降为了九夫长。所谓知耻而后勇,此次,前部哨探的任务,即为他主动请缨得来,为的是将功赎罪。
这一日,他们潜行过了自入南高丽境内后,遇到的第二座城池,——遂安府。
在此之前,他们是一路南下,由此开始,要转而向东,顺着礼成江,走江之东岸的沿路山地。前边再过了新溪、金川等几座城,就逼近京畿,接近王京了。走到这儿为止,十停地里,已经走了两停。
方米罕摸上山路,登到高处,四下眺望。
遂安府就在西侧数十里外,东边数十里,也有一座城池,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就是谷山府。两座城池中间,山峦连绵。北有彦真山,南有九华山,脚底下的这座,叫做道周山。山势不算险峻,然而高度不低。他们昨夜上的山,整整走了半夜,才找着适合大军行走的下山道路。
山中住了有几户樵民,两个时辰前,刚被他的弟兄们处理掉。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先机警地握住了腰畔的长刀,然后方才回头,见是瘦猴儿。他任百户之前,瘦猴儿就追随在他的手下了,先后经历了东牟山血战、辽东之战,也是个老行伍了,两人一向配合默契。
他低声问道:“标记做好了么?”
“做好了。何处路险、何处路窄,山体有没有滑坡,哪里的林木多,何处有水,都已标记的清清楚楚。”前锋除了侦察敌情的职责,也有探路、开山的任务。这些做下来的标记,使用密语,给后边的杨万虎等人看的。
“过了这座山,往前到九华山的路上,有一截平原。路上须得小心,不可暴露了行踪。”方米罕仰头望望天色,“天快亮了,就在山上休息一天。待天一黑,继续行军!”
山上林木间,有很多的野花。
碧绿的蔓藤缠绕树上,朵朵的花儿点缀地上的草丛。山花烂漫,它们与人工种植、供人观赏的家花不同,带着野外的清香。众人寻处隐秘的所在,布置下岗哨,其它的人纷纷解下兵器,和衣睡倒。
他们佩戴的兵器各不相同,横七竖八地长刀、短剑,散置花丛。柔的花、硬的刀,红的映山红、刀上红艳艳的血痕,便在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中,伴随着他们疲累的鼾声,竟然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昨夜梦回处,花香满征衣。”
平壤城中,一日一次的战时例会上,洪继勋轻摇折扇,吟诵出了这样的一句诗歌。前线打仗,不耽误后方的各项民事行政。高丽的杜鹃花很有名气,正逢花期,双城等地给邓舍送来了不少名种。罗官奴甚是喜爱,将之摆放的到处都是,即便连议事大堂之中也不例外,放上了好几盆。
“这杜鹃花,高丽名之为金达莱。宋人杨万里有诗云: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映映山红。映山红,亦为杜鹃之别名。主公请看,这一盆名种,花苞多,绚烂处,漫山如火。‘映山红’三个字,当之无愧。”
人逢喜事精神爽。
东线捷报连连,西线主力潜行顺利,洪继勋心情不错,他合上扇子,倒提了扇柄,指点堂上杜鹃。他从小耳闻目濡,对各种杜鹃烂熟于心,典故随手引来,评点恰到好处。姚好古抚掌称赞,邓舍微笑倾听。
他意犹未尽,道:“借主公宝剑一用。”
嘡啷一声,邓舍抽剑出鞘,递给他手。他接了过来,用剑尖挑起一瓣杜鹃,说道:“主公请看。”邓舍凑过去,抬眼观看,只见一抹亮眼的红色,倒映清澈的剑刃之上,剑柄的宝石与之相映成辉。
这景象,恰合了他适才所引“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映映山红”一句的诗意。引来满堂喝彩。
洪继勋挽剑侧步,指向堂外:“臣闻听,南高丽国主,好音乐、喜名花,内宫花苑,种植了不少杜鹃的名种,无一不是世所罕见。待他日,功成王京,不妨将南北高丽异种,大可集中一堂。系彼国主于堂下,共赏名花于良宵。不亦快哉!”
朝阳光芒万丈,堂内诸人豪气冲天。阳光刺亮了剑尖,夺人耳目。
清溪汇聚,汇成江河。江河西去,流入大海。千帆竞秀,万军争流。高丽南部,数百大小倭船,满满当当占满了沿海一带。南高丽的海军步步后退,同时从东西各地,大量的水师援军调来。
一场规模空前的海战,即将爆发。
同一时间,一支规模较小的船队,驶出了对马岛的港口,避开剑拔弩张的全罗道沿海,顺风扯帆,远远地绕了一个圈子,停泊在了预定的位置,一个荒凉小岛的岸边。
同一时间,平壤港口的数十海船中,有条不紊地登上了上千的士卒。
如果这个时候,把视线从陆地拔向天空,穿透层层的白云,向下观看。可以看到,山河壮丽的海东大地上,沿着文川、遂安一线,一直到南部尽头的沿海,南高丽境内,同时有三支敌军正在或明或暗地行动。
东线的声势最大,数个光头的将军身先士卒,带领着士卒,恍如一股红色的赤流,前赴后继地冲撞着面前的阻挡。而就在阻挡城池的后边,一股股南高丽的军队,仿佛一条条的小河流,源源不断地汇聚进入。
南部沿海的气氛最压抑,五六百条敌对的船只,扯起来的云帆,一眼望不到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手掌大小的一片海域,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小小的交锋不时发生,时不时有落单的船只受到对方的攻击,或者沉船,或者仓皇撤退。
西线在表面上最沉静。若把海东的军队比作一条线,那么南高丽的城池就是一个个的点。这条线,宛如蛇般的蜿蜒行进在山林之间,沿途经过的南高丽城池,一来因为周近盗贼丛生,城中兵力空虚,不敢贸然出城巡逻,二则根本没想到敌人会孤军深入。
眼见这条线,日近伸展,缓慢而坚定。计算日子,不出三天,或许就可抵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可就在成功即将到来的前夕,这日夜晚,他们的先锋忽然停了下来。
方米罕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借灌木丛掩住身形。以他为中心,他的九个部下同样的躲在左右,形成了一个扇形。瘦猴儿爬过来,碰了碰他,小声说道:“头儿,看着不像高丽的官军。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服色也不对。高丽再穷,不会连军服也配不齐全。”
便在他们前方数百米,鹤峰山的山口,有三四十人散落其中。
这些人,一多半穿着高丽的军服,十来个贫民的打扮,拿着的武器,或者为高丽军中制式的刀枪,或者为民间常用的棍棒。他们生了篝火,正在喧闹着烤东西吃。不远的小溪边,三四匹骏马悠闲自得的低头饮水。
方米罕没说话,仔细打量了会儿,认可了瘦猴儿的判断,这彪人行动没有纪律,夜里露宿,连个哨探都没有派出,兼且不见有军旗,的确不像是高丽的官军。可不是官军,又会是什么呢?
“没准儿是盗贼。头儿,你看,那几个家伙,穿的高丽军服明显不合身。俺要没猜错,八成是高丽军队剿灭他们不成,反被歼灭,军装、武器、战马也就随之落入他们手中了。”瘦猴儿的分析很有道理,方米罕点头表示同意。
他不由犯了踌躇。
早就听说南高丽境内盗贼横行,一路上没碰上,在这儿碰上了。这会儿才入夜不久,也不知这些人何时会离开。他们占据的山口,是必经之路。方米罕恼火地道:“狗日的,高丽官军没见着,一窝子土匪反而挡住路。”
“怎么办?”
敌众我寡,这股土匪能杀败剿灭他们的高丽官军,战斗力料来不低,还有三四匹战马,肯定还有骑兵。凭十来个步卒,不好收拾他们。
所谓的“不好收拾他们”,方米罕忧虑的,并非拿得下、拿不下他们,而是在担忧,万一无法尽数歼灭他们,骑马逃走一两个,未免走漏风声。过了鹤峰山,就是金川,倘若因此引起金川的警觉,得不偿失。
“先等等,看他们吃完了东西走不走。”
这股土匪吃完了东西,席地而卧。方米罕看见他们派出了两三个哨探,爬到高处,心中知晓,这帮人显然没走的打算,这是要就地休息了。军情紧急,一个晚上少说耽误数十里的路程。方米罕年岁不大,久经沙场,甚有决断,当即下了决定:“两刻钟后,等他们睡着,……”手掌虚虚向下一斩,补充,“瘦猴儿,你领一个人,动手前,先把他们的马解决掉。一个不许跑了!”
他的命令分散左右,一个传一个,很快,人人知晓。
夜风卷动林叶,花香扑鼻。几只野兔山鸡窸窸窣窣,出没远近。溪水淙淙,一弯黄黄的月,悬挂瓦蓝的天空。皎洁的月光投射下来,那伙土匪逐渐由热闹转向安静,篝火劈劈啪啪的燃烧,此起彼伏的鼾声隐约入耳。
灌木丛中,三个老卒手脚麻利地攀援山石,迂回到土匪哨探的后边,手起刀落,那几个哨探应声而倒。干净利索,没引出半分声息。
方米罕见他们得手,使个眼色,瘦猴儿猫着腰,与另一士卒,顺着溪水,潜到几匹战马之侧,解开了缰绳,往后就拉。走没两三步,他们到底是步卒,对马性不太了解,一匹战马不知为何,蓦然止步,发出一声长嘶。
恍如烈酒浇上了火,又如冷水泼入了油。寂静的夜,顿时乱马交枪,乱做一团。
土匪们从梦中惊醒,摸住身边武器,接连跳起来,仓皇四顾。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钻,有的奔向战马,有的不小心踢乱篝火。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发现了方米罕们,大声嚷嚷,说的高丽土语。
方米罕略微听懂两句,一言不发,引了余下四人,操起刀枪,撞入阵中。摸上高处的三个老卒,没有立即参与战团,分别守住这股土匪的退路。瘦猴儿拔出短刀,捅入战马的脖中。鲜血溅了他满头一身,战马哀鸣。转眼功夫,他与另一人连杀三马,更不停脚,旋即扑向最后一匹。
那土匪头目怒声大叫,搭弓射箭。一箭射出,正中瘦猴儿的肩膀,受箭势的冲撞,瘦猴儿向前扑出的身体,踉跄后退。
他的同伴浑不理会,看也不看一眼,只管连冲带奔,伸手拽住了惊走战马的缰绳,被那战马一带,立足不稳,摔倒在地。他任由战马拖着,眨眼间,在山石嶙峋的地上,被拖出了十余米。他没有叫疼,短剑刺出,将及马身的一刻,那土匪头目的第二箭又到。
方米罕等五人,趁其不备,如虎入羊群,就这么片刻不到,连杀七八人。他余光看见,那土匪头目的第一箭射中了瘦猴儿,第二箭射断了瘦猴儿同伴牵扯的战马缰绳。他心中一跳,暗叫不妙,没想到,这厮却是个神射手。
他这一队人,没有箭手,相争的话,太过吃亏。
绝不能容那土匪头目再腾出手来。当下,他舍了对手,在地上一滚,探手伸向一根木柴。木柴从散落的篝火中来,熊熊燃烧。他好似没一点感觉似的,浑不怕烧着,赤手抓起,反手砸向那个土匪头目。
那土匪头目注意力不在这儿,直到木柴到了近前方才发现,手忙脚乱地拿着长弓,将之拨到一边。火星四溅,方米罕揉身扑到。那土匪头目从没见过这样的悍卒,和高丽士卒一比,简直就是天兵神将。
他又是骇然,又是慌乱,连连后退,气急败坏地叫喊不住。
那边厢,瘦猴儿稳住步伐,咬着牙,折断了肩膀上的箭矢,弃了短刀,抽出长刀,与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同伴,——他这同伴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往逃走的战马追了几步,眼见追不上,两人转身冲入混战的阵中。
战马识主,奔到那土匪头目的身侧。
那土匪头目抵挡方米罕攻势,抽空往场中洒了一眼,四十多个土匪,已经死了半数。十来个敌人,小半数受伤。令他更加胆骇的是,那些敌人,不管伤与不伤,依旧都在奋勇杀人,唯恐落后一步的样子。
这样的态势之下,可以预见,他这股人,全军覆灭,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了。
他见势不妙,不敢久战,避开方米罕的一刀,把手中的长弓劈头盖脸投了过去,借以暂时止住方米罕的攻势。他转身逃出三四步,翻身上了战马,拿出短刃,朝马臀上刺了一下。战马受痛,恢恢嘶鸣,真如脱缰的野马也似,一阵风奔驰往山口外去。
方米罕紧赶两步,追之不及,捡起那土匪头目的长弓,没有箭矢。他抄起短刀,投掷出去,落了空。战马奔行极速,眼看就要奔出山口,一旦叫那土匪头目远走,势必难以隐秘行踪,甚至前功尽弃。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刻,陡然闻听一声大吼,如同雷鸣。场上众人不由手下都是一松,齐齐注目去看。
但见山口,有一条大汉迎着奔马而立,不避不让。奔马与他侧身而过,电光火石的瞬间,这汉子伸出手臂,拽住了残存半截的缰绳,手臂上筋肉贲起,又是一声大喝,竟然将这奔驰的怒马,硬生生拽住!
方米罕大喜过望,高声叫出了他的名字:“郭从龙!”
这汉子正是平壤投军的郭从龙,他本被发去了新军,操练了一段时间之后,邓舍又将他转入五衙。此番奔袭王京,又特地将他调入杨万虎部,充任先锋,用意不外乎给他立功的机会,好做提拔。
细说起来,要没他当时在街上闹事,方米罕或许也不会降职。他自入方米罕队中,方米罕难免对他有所看不顺眼,只不过方米罕为人,颇是精细,晓得此人将来必受邓舍的重用,故而,倒是也没有为难过他。
这会儿见他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欢喜之余,不免庆幸。
骏马奔行,速度很快,虽被拽得停了下来,因惯性作用,刹不住身躯,前腿跪倒,后腿扬起,摔倒地上,砸起来一片烟尘弥漫。那土匪头目,被远远地甩到一侧。郭从龙两步赶上,不等他爬起来,就手抢了他的短刃,揪起头发,顺着脖子转了一圈,割下了他的头颅。
剩存的十几个土匪,何曾见过这等的勇士?早吓破了胆子。不等方米罕说话,立刻缴械投降。
方米罕吩咐,命瘦猴儿押着他们,打扫战场,清理血迹,挖掘了一处大坑,丢下死者尸体。他们是先锋哨探,没空带俘虏,等这十几个人做完这一切,顺手也宰了,一并丢入坑里,埋了了事。
方米罕所部,总共十个人,无一阵亡,受伤最重的瘦猴儿,肩膀上一箭,左臂上一刀。待伤者包扎完毕,一行人稍做休息,即又上了征途,马不停蹄,奔赴王京。
此地距离王京,不足二百里。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7 神仙
平壤的赏花宴,仍在继续。
洪继勋谈性正浓,他侃侃而谈,说道:“映山红开处,满山遍野,虽然好看,可惜失之于过艳。正如刚极易折,艳不能久。要论花之绝色,还是牡丹。迎春而绽放,绚烂不可方物。姹紫嫣红,雍容华贵。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若是依旧把视线升到云层,可以发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正是郭从龙怒吼山口,力勒奔马的瞬间。
说起来,也难怪洪继勋如此的高兴,罕见的对军政之外的事情滔滔不绝。他的心情,邓舍能体会一二。他毕竟生长双城,高丽算是他的一个故乡,一旦海东拿下南高丽,对他来讲,可不正是衣锦还乡?
他高兴,不代表别人高兴。
平壤西北数百里外,沈阳城中。
纳哈出头裹白布,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似的,高高翘在案几上。他抓着一柄赤金拐杖,狠命地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将军的脑袋。他咆哮如雷:“邓逆个土贼!出尔反尔,奸诈小人!那高丽洪彦博说的,可属实么?有没有去落实?”
“海东边境封锁,末将等无法潜入。但观看辽阳各地的警戒,近日来突然森严。由此推测,洪彦博说的,应该是真。”那将军抬头,偷偷瞄了眼纳哈出头上的白布,战战兢兢地小心说道。
十来天前,纳哈出外出打猎,一时兴起,非要到辽阳城外转一转。不料半路上遇见辽阳的守军巡逻,狭路相逢,混战了一场。纳哈出跌倒地上,头上的伤口及扭住了的脚,就是因此而来。
好在双方的人马都不多,无心恋战,辽阳的守军也不认识纳哈出,这才被他侥幸逃脱。屈指算来,与邓舍部交战数回,他几乎次次负伤。这一回,还坠下马来,在将士们面前丢了人。他如此恼怒,也在情理之中。
“张德裕!张德裕呢?”
堂下站了数十个文武属僚,张德裕出列,没来得及说话,纳哈出就用拐杖连连敲打地面,叫道:“来人!拉下去,笞三十七。”
蒙元的笞、杖之刑,与中国历朝不同,遵循蒙古的旧制,尾数皆为“七”,用意为“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有些平恕的意思。至于当庭杖刑,也是蒙古的旧制。别说省府这一级别,皇帝上朝,一样如此,看哪个大臣不顺眼,当场拉下去,扒了裤子痛打一顿,实属寻常。打完了,依旧上来,奏报议事。上位者习以为常,下位者也不以为侮辱。
张德裕就在这堂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裤子,痛打一顿。痛的他叫苦连天。纳哈出问道:“你可知罪么?”
“知罪。”
“你有何罪?”
“邓逆进攻高丽一事,年前随臣一起前去平壤的细作们,没有提前发现,不能使得我沈阳早做预备。落了下手。”
“既然知罪,饶了你罢。”纳哈出怒气稍平,转顾文武,说道,“高丽王求援的书信在此,我沈阳与他有结盟之约,约定彼此相救。事已至此,你们来说,邓逆打高丽有几分胜算?我军该不该救?”
乃剌吾出班,高声说道:“末将以为,不可不救。”
“为何?”
“邓逆部出军不过旬日,已经连克南高丽重镇,深入一二百里。水淹文川,高丽数万精锐葬身鱼腹。可以料想,高丽定然举国震惊,士气沮丧。我军若不相救,一来失约,有失相爷的民望。二来邓逆凶焰正高,高丽士气沮丧,恐非其对手,有亡国之忧。即便不亡,怕也会元气大伤。高丽与我,诚如三国之蜀、吴,彼弱即我弱,我弱即敌强。此消彼长,沈阳危矣。”
诸将纷纷赞同。
纳哈出问道:“然则,如何救之?”
“我沈阳与双城只有鸭绿江相隔。双城,乃邓逆的起家之地,我可出一偏师,往去攻打。如此,文川等地的邓逆所部,必然回军救援。高丽之危,自然随之而解了。此为围魏救赵之计。”
“诸将以为如何?”
张德裕撑起血淋淋的屁股,提出反对的意见,说道:“丞相大人,俺以为不可?”
“噢?”
“我军若打双城,固然是为围魏救赵。可是,辽阳距离我沈阳不过数十里,陈虎会不会趁机来打我沈阳呢?臣以为,他肯定会趁机来打!丞相这几个月,虽然奉有圣旨,重新募集了许多北边部落的部民从军,但是仓促难以训练,军力不足,且粮草缺乏,难以两线作战。
“臣以为,既然围魏救赵,不如直接就打辽阳。”
“辽阳?辽阳城坚,陈虎勇将,并且辽阳的戒备越来越严,对我沈阳的提防日甚一日。我军打它,起不到攻其不备的作用,唯一的可能,使我陷入攻坚战的泥淖。而且,辽阳后有辽左做为依托,南有辽东以为羽翼。张大人,你提议打辽阳,到底是想要围魏救赵,还是想要弃高丽不顾?”
乃剌吾的分析也有道理。
纳哈出费了思量。打双城,很可能引的辽阳来攻,陷沈阳入险境。打辽阳,很可能变作攻坚战,调不走文川等地的邓舍部队,徒然再开辟一个辽东战场,对高丽的战事于事无补。该如何是好呢?
张德裕道:“丞相大人。去打双城,需过鸭绿江。如今春暖花开,江水开化,沿岸有海东军队戍卫,过之殊为不易,此为天时不在我。过了鸭绿江,到双城的道路很不好走,地处高原,小道崎岖,这是地利不在我。
“臣听闻,双城、关北一带,有海东名将张歹儿坐镇。此人心机深沉,颇有手腕,甚得当地民心,有女真人相助。女真人更有几句歌谣,这样唱道:‘前有甲山一赵,后有关北一张。爱我顾我,其乐滔滔。’人和,也不在我。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我军若是轻举妄动,则必陷入不测的境地。
“而我若是出军去打辽阳,辽阳虽有辽左、辽东之助,我军亦有辽西可以呼应。邓逆回援,则围魏救赵之计成。邓逆不回援,则我可以辽西牵制辽东,同时,派遣密使,联络广宁的潘诚。潘诚,昔日的红贼伪平章,今日困顿一城,左右不得,早有怨言。如能够得到他的相助,搅乱辽东,威胁辽西。然后我军倾其全力,攻彼辽阳一城,获胜不是没有可能。
“遍数红贼诸将,辽左的赵过、辽西的庆千兴,并及李和尚、杨万虎等人,悉数都在平壤。除了陈虎,再无第二人有足够的威望,可独当一面。辽阳一下,南入辽左一马平川,西顾辽东唾手可得。丞相,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何去何从,唯从丞相定夺。”
纳哈出听的心头砰砰直跳,一脚踹开跪在一边儿的那个将军,撑起拐杖,站起来走了两步。
如张德裕所言,得辽东的机会的确很大。沈阳虽与高丽有盟约,但是高丽的死活,又管他何事呢?何况,他又不是不救,假如邓舍执意不肯回军,他有什么办法?两全其美。
他能做到行省丞相的位置,杀伐决断是必然有的,既然觉得可行,当即下令:“告诉高丽使者,本相即刻出军相救,请高丽务必多做坚持。张德裕,你今晚就出发,去广宁,说服潘诚就交给你了。许以重利,给其高官,不管可以不可以做到,不妨空头许诺给他!乃剌吾,……”
“在。”
“即日点兵,给你五千人,做为先锋。郭勒,……”
郭勒是他麾下另一员将领,应道:“在。”
“聚诸部部民,随后出城,清除辽阳城外的工事阻碍,辽左若来援军,由你对付。本相亲率主力,三天后,兵发辽阳!”
诸将杀气腾腾,凛然遵命。纳哈出威风凛凛,挺立堂上。顺着他的视线向堂外看去,见天高云淡,院中繁花似锦,浓郁的芳香招引来蜂蝶,嗡嗡嗡的,盘旋其上。
人说春雨贵如油,这个春天的雨水,却一场接着一场。入夜,起了一阵凉风,没两天,稀稀疏疏的雨点便再度落了起来。来自东边海岸的暖空气,遇上漠北过来的寒流,乌压压的黑云,聚集辽东的上空。
对邓舍攻略南高丽的行动计划,陈虎一清二楚。
他尽管一直待在辽阳,没去过平壤,但邓舍曾数次征求他的意见,并有密信与他,详细阐述了作战的全盘策略。辽东的名将、精卒大多云集海东,面对虎视眈眈的沈阳,他肩膀上的压力,顿时沉重。
昨夜雨疏风骤,满庭绿肥红瘦。
他与邓舍不同,即便平常在家,没有公务的时候,也从不换穿便装,至少披着软甲。这日清晨,他冒着细雨,按着宝剑,散步苑中。雨下的花香缭绕鼻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边。
他本非怜花惜香之人,大清早的来这花苑散步,为的不过是这里安静,有助思考。他正在推演眼前的战局,蓦然听到苑外传来一阵吵闹。
他皱了眉头,转头看去,两个亲兵奔过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神色,一副似笑不敢笑的样子,禀报道:“报将军,那厮又来了。在苑外吵闹不休,非要见将军不可。请问将军,见是不见?”
陈虎不满而恼怒,怒容一闪而过,忍了忍,说道:“主公有过吩咐,那厮熟知沈阳内情,叫俺好生对待。……,叫他进来吧。”
一人走了进来,穿着个文人的服饰,上长下短,有些不合身,大约在苑门口与陈虎的亲兵有过推搡,袍子的下边沾了几滴泥水。此人见到陈虎,不顾地上泥泞,拜倒在地,当头就说:“将军老爷,十万火急!”
陈虎哼了声,没有理会。
从大前天开始,连着三天,算上今日,已经第四天了。这人是每天必来,每次来,第一句的开场白定然都是这八个字。陈虎耳朵快起了茧子,又是无奈,又是厌烦,要非邓舍有吩咐,怕不早拉出去将他砍了。
陈虎甚至能够猜出来这人底下会再说的话。果不其然,那人接着说道:“小人昨日夜观天象,……”
“行了,行了。你大前天说要起风,你前天说要下雨,你昨天说今早会有雾气。没错,你全说对了。本将已经知道了。而且,不用你说,前两天阴云密布,本将也猜得出要下雨。你今天来见俺,又为预测明日天气来了?也好,也好,你且说罢,明日会是何天气?阴雨不止,对不对?”
来人惶恐,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水。他不敢抬头看陈虎的怒气,但是鼓足勇气,坚持把话说完,他说道:“小人今日来,非为天气。”
“那是为何?”
“小人夜观天象,见有流星北来,至参而止。”
“什么意思?”
“据天象来看,主有兵事。”
“你是说?”
“小人不敢妄言。”
陈虎厌烦他不假,挡不住他一再祭出天象这杆大旗,行军打仗有许多忌讳,观气、天象之说,在军中很有市场,绝大多数人对此坚信不疑。陈虎没读过书,充其量才识得几个字,被这人神乎其神的一说,恰好中了心事。
去年,邓舍出永平,奔赴高丽的半路上,曾与张居敬有过一次交战,战情最危急的时刻,吴鹤年认出来了胜候之风,而那场鏖战,最终果然己方获胜。陈虎想到此处,不由收起怒气,花丛里走了几步,沉吟说道:“主有兵事?……,我海东正与南高丽交战,主的是这个兵事么?”
“小人观流星来向,从北而来。海东在东边,北边,北边,……”
辽阳之北,是沈阳。
陈虎色变,寒着脸着盯了他两眼,沉声道:“赵帖木儿,主公虽叫俺好生待你,不可怠慢。看中的是你熟知沈阳虚实,可并不是要俺来听你装神弄鬼!你可知在我海东军中,以天象为名,搅乱军心,是何罪么?”
赵帖木儿汗出如浆,连连叩头,颤声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虚。昨夜观看天象,的确是这个意思,求将军老爷……”
他杀父求荣,投降邓舍,后来辽东一战,出了些功劳,将沈阳的乾讨虏军策反成功,本以为自此飞黄腾达,可得邓舍另眼相看。谁知,邓舍不喜欢他的脾性,视他为卑鄙无亲的小人,不杀已经算是开恩,遑论拔擢为官?留了他一条小命,为的只是他熟悉沈阳。
赵帖木儿不笨,聪明人,时间久了,自然看的出来。沈阳不平,有他的活路;沈阳一平,他必死无疑。以海东如今的实力,平定沈阳迟早而已。他为了求生,能杀掉养父,可见其无耻怕死的程度。自此日日惶急,他绞尽脑汁,要想出保住性命的计策。
他试过逃跑,陈虎看守他甚严,没机会。万般无奈,他突然想到自己跟着蒙古萨满学过本领,观风望气,略有所成。就如绝境里看到了一线光明,溺水的人摸着了一根稻禾,或许唯一的生机就在此了。
故而,从几天前起,他便日日来见陈虎,劈头当面“小人夜观天象”。要说呢,他跟着蒙古萨满,确实学了点东西,加上他本人在某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最起码在预测天气上,十拿九稳。无奈,陈虎对此不感兴趣,连着三天,没给他好脸色看。
赵帖木儿既绝望,又惧怕。
他经历过战事,略通兵法,私下分析,海东与南高丽交战,沈阳不会无动于衷,有趁机出军的可能。只是,他对此不确定,也猜不出沈阳如果出军,会往哪个方向出军。恰好,昨天半夜,他瞧见一道流星由北而来,索性用为借口,干脆孤注一掷,含糊其辞的来试探一下陈虎的反应。
他瞥见陈虎的手摸向了腰畔的短剑,顿时心神俱裂,再也顾不了太多,没口子叫道:“将军老爷!小人见那流星,……”就要改口,说出预备好的第二套说辞。
苑门外,一骑仓急奔入,马上骑士滚落下来,冲到近前,叫道:“报将军!北城门外,见有一彪军马来到。看其旗号,乃沈阳刘探马赤。”
陈虎倒抽一口冷气,不为的沈阳来犯,他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帖木儿。
赵帖木儿欣喜若狂,撑在地上的双手,深深抠入泥里。他强自抑制,努力保持平静,斩钉截铁地说道:“小人见那流星,分明从北而来。小人可以断言,日内必有战事,发生在我辽阳!”
三两花瓣,伴着细雨,飘落泥中。
……
同一时间,方米罕拂去肩膀上的落叶,自山林间探出头来,前边数十里外,王京近在眼前。
——
1,笞、杖之刑。
按照中国旧例,每以“十”为一个单位。笞刑至多五十,杖刑至多一百。元朝的刑罚,笞刑加到五十七,杖刑加到一百零七。比较之下,又增多了。成宗时,刑部尚书王约上言:“国朝之制,笞杖十减为七,今之杖一百者,宜止九十七,不当又加十也。”
笞刑:小板子打。杖刑:大板子或棍子打。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8 应变
纳哈出会参与战局,并不奇怪,早在邓舍的预测之中。但是,广宁的潘诚,居然会投敌叛变,可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凭心而论,他承认自己对潘诚有点过分。
他用洪继勋之计,首先,一再增兵闾阳等地,牢牢地将广宁包围其中,限制它向外发展的空间。其次,广宁缺粮,自年前至今,已经三次求粮,每一次,邓舍都是好话一箩筐,粮食半粒无,婉言给以拒绝。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实在杀人不见血。这二月天,青黄不接,潘诚困守一城,外无援助,缺粮实已危急到火烧眉毛的关头了。
年后短短两个多月,他城中的数万百姓,半数逃走,留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一万出头的残军,困窘到了快要吃土的地步,军心浮动,不少人暗中商量,想要哗变献城。潘诚岂会不知?邓舍分明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因此,张德裕一去,他就答应投降,便在纳哈出兵围辽阳的次日,即换了旗号,破城而出,响应沈阳,攻打闾阳。
消息传入海东,洪继勋深夜来见。
“潘诚降敌,有臣的责任。请主公处罚。”
洪继勋那两条收拾广宁的计策,虽然狠毒,其实并不莽撞。前后两策,彼此相承。广宁处辽东腹心,周围有邓舍的大军镇戍,要放在平常时日,潘诚断然不敢生变。即便在潘诚得悉海东开战的消息后,要非通过张德裕的讲述,了解到了战局的进展,并及海东的大致虚实,估计也没胆量轻举妄动。
说到底,沈阳的细作,那一个叫刘旦的,在此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如果把所有的因果串成一条线的话,那就是:刘旦首先从海东内部,得知海东将对高丽用兵,经过落实、确定,联络上了高丽使者,把这一情报转告他们。随后,高丽与沈阳签订盟约。海东出军,为促使沈阳参战,洪彦博二次出使沈阳,把海东战况的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纳哈出知晓。张德裕拿着这些第一手的情报,说动了潘诚。
这些发生在幕后的交易,十分繁琐。邓舍有最大的本事,他也猜不出来。但是,凭借他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本能,他还是很快就从纳哈出迅速参战、以及潘诚投降这两件事上,发现了不寻常的诡异。
“自我军开始东线作战,我就下令封锁了海东边境。李和尚部全军出动,展开对东线的攻势,至今不足十天,怎么纳哈出就知晓了?并且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竟敢倾城而出,且策反了潘诚。”
邓舍凝眉,喃喃自语,道:“奇哉怪也。”
他这么一说,洪继勋也觉得古怪了,从地上起来,寻思片刻,说道:“除非,……”
“除非他们判断出了我海东之主力,目前绝无回援辽东之余力。”
“他们怎会判断的出?我西线之主力,深入南高丽境内至今,或潜行山林,或伪装为高丽土匪,或伪装为渔民,驾小船走海路,或伪装东线丽军的溃卒,化整为零,至今连高丽人还未曾发现。纳哈出等人,又是怎么就认定了我军无力回援呢?”
事有反常必为妖。
夜色沉静,堂外的细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上,作出轻微的细响。案几上的油灯,跳跃昏黄的光芒,映照两人的脸上,忽明忽暗。邓舍沉思不语,洪继勋摇着折扇,想起了一种可能,他打个冷战,说道:“莫非?”
“怎样?”
“我军中,……?”
邓舍霍然起身,洪继勋想说的,正是他所想的。他阴冷着脸,叫侍立在外的毕千牛:“传通政司的王老德来见我。即刻就去,现在就去!”
纳哈出能这么快做出反应,断定海东暂时没有回援辽东的能力,十有八九,他已经知道了海东的作战部署,晓得除了东线,更有西线的主力早已派出。那么,如此机密的情报,他从何知晓的呢?再无第二个解释,海东军中肯定出现了内奸。
——他与洪继勋虽推理错了过程,却猜对了结果。
等王老德的来的空儿,洪继勋到底做大事的人,已经沉住了气,他沉默了片刻,把话题转回了当下,说道:“假如主公的猜测是对,……。请问主公,对我军下一步的行动,怎样打算?”
纳哈出知晓了海东的全盘部署,会不会告诉高丽?如果他告诉高丽了,高丽至今没发现西线主力,会不会只是一个假象?南高丽的王京风平浪静,没有备战的样子,会不会也只是一个假象?实际早已设置下了圈套,等着赵过部自投罗网?
此为问题之一。
如果海东的西线主力陷入苦战,短日内不能速克王京,无法回援辽东。而纳哈出同时呢,对此了如指掌,失去了对他的震慑。在他倾尽全力地进攻之下,辽阳,究竟能否支撑得住?辽阳失守的可能性会有多大?潘诚参战,扰乱辽东内部,对此事的影响会有多大?
此为问题之二。
连潘诚,纳哈出都不忘策反,辽西的世家宝部,他肯定不会不去联系。如果世家宝参战,辽西没有重将坐镇,调回了庆千兴之后,现在数得上名号的,只有关世容、李邺等人。世家宝与张居敬,并称“辽西双璧”,指挥作战有一套的,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
此为问题之三。
邓舍久久不能决策,他问道:“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洪继勋的回答,正如他一贯的性格。
他道:“我军西线主力,孤军深入敌后。下午军报,前锋杨万虎部昨日已经抵达王京城下,正在城外山中集结。按照时间推算,恐怕早在今日的凌晨时分,就已经展开了对王京外围山地的攻击。
“赵过的后续部队,亦在陆续抵达中。打草已经惊蛇。譬如两人对搏,我军的拳头已经伸到了南高丽的鼻子底下,此时若是撤退,前功尽弃不说,对士气大有影响。即便后撤途中,没有南高丽军队的阻截,王京至辽阳,有千里之远,急切间,也无法投入辽东战场。
“再退一步讲,就算我军顺利转投入了辽东战场,跋山涉水,赶到辽阳,早成强弩之末。彼沈阳敌军以逸待劳,万一围城打援,后果不堪设想。”
他跟着邓舍养成了习惯,思考问题时,喜欢踱步。他一边儿踱步,用折扇拍打着手臂,一边儿沉思着组织语言,不注意碰到了堂边高案上的一株杜鹃,随手扶正,继续说道:“这是从我海东的角度来出发分析。换一个角度,从辽东的角度来说。
“纳哈出会趁火打劫,主公对此,不是早就预测到了么?他动手的时间,尽管较之主公的推测,提前了一些,可依然没出掌握之中。辽阳陈虎陈将军,秣马厉兵备战多日,正到一显身手的时刻。陈将军用兵,坚且忍,凶且狠,或许大败纳哈出有些难,但坚城自守,不成一点问题。
“不错,潘诚的投降,出乎了我军的意料。然而,凭他那万把人,残兵败将,又能翻得起甚么风浪呢?他军中乏粮,只要闾阳能坚持一段时间,其部定然自乱。
“辽西诸将,少能独挡一面的。可我军还有辽左,辽西不支,辽左完全可以支援。最关键的,辽左后边还有我平壤。去年,主公平定辽东,是平壤在后方供应粮秣、士卒不绝,今日之情形,与当日何其像也。有主公坐镇后方,总揽全局,臣断言,辽东战事有惊无险。”
做事情,就怕认真。
再艰难的局面,一经分析,困难似乎就都可以解决。天无绝人之路,没有任何的困境,是解决不掉的。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说明,没有找到最好的那一条对策。至此,洪继勋的建议呼之欲出了。
他啪的打开折扇,又将之合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每在他对某件事做出结论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这个小动作。
他停下脚步,看向邓舍,目光中透露出坚决与决断,他说道:“综上而言,臣以为,我军西线之主力,决不可退。不但西线不可退,东线也不可退。东、西线合在一起,以雷霆万钧之力,形成一正一奇之势。
“南高丽的兵力总共就那么多。王京若有埋伏,则西线化正为奇,东线由奇转为正,可做为主力,迅速突进。王京若无埋伏,则东线依旧为虚,西线为主力,原定计划不变,争取十日内,攻取王京!”
他言辞激烈,说到兴奋的地方,面上泛起嫣红。邓舍却很冷静,雨声花香里,负手走了几步。居上位,不可优柔,没有决断的魄力,但是也不能决断的快。太快,难免草率。
他有几个疑问,正待问出,王老德来了。
正值南高丽战局的要紧关头,王老德身为通政司目前在海东的实际负责人,毕千牛找到他时,他还没有睡觉,在研究各地传来的种种情报。邓舍看了他眼,见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不知几天没睡过好觉了,有心斥责他两句,眼下的重点不在这里,终究没与他计较,放在以后再说。
由洪继勋简单地给他说明了一下军中有内奸的情况。通政司对外有收集情报之任务,对内有保密情报之职责,王老德自知失职,羞愧的满面通红。
“给你三天,能否查出泄密之人是谁?”
“用不了三天。两日之内,小人若查不出来,甘愿提头来见。”海东内部知晓作战计划的没多少人,都是高层官员。范围不大,只要肯下功夫,不难查出。王老德做情报工作有一段儿时间了,积累了不少经验,奉邓舍之命,也布下了许多的密线,两天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邓舍点到为止,不再与他多说:“下去罢。”
王老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身退下,自去办事不提。他走的急,连放在堂外的蓑衣都忘了拿,毕千牛撵着给他送去。邓舍看他去远,转过头,对洪继勋说道:“先生之言,甚有道理。但战场形势,朝夕可变。我军既然得知了潘诚降敌的消息,不可置之不理,还是须得做出一番对策的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有捷才,思路敏捷,应声答道:“对策固然需要有。但是主公,兵法云:三军之灾,毁于狐疑。越是辽东危急,越是东、西两线的我军,切切不可调回!说对策之前,臣先问主公,决战高丽的决心,不知主公是否已经下了呢?”
邓舍道:“先生且将对策讲来。”
“对策有三。第一,我军在关北新召有女真骑兵数千,可动用之,西渡鸭绿江,向沈阳方向前进。做为辽阳的援军,但不可仓促接战。毕竟这些女真骑兵缺少足够的训练,用之为迷惑纳哈出、当作威胁的力量足够,真要接战,不一定会有好的效果。
“第二,我西线主力之文将军部两万人,按照预定的计划,潜行至边境一带之后,就停下来,等王京之战打响,即展开对南高丽西部边疆的攻势,做为配合。既然局势发生了变化,不如干脆打出旗号,立即展开进攻。迅速攻克高丽的几座城池之后,先增灶,再减灶。然后伪装集结,做出要往辽阳开进的架势。
“主公方才,命令王老德必须三日内查出细作谁人。臣以为,查出来后,先不必动他,故意把文将军部伪装集结的消息告诉他,传递给纳哈出知道,以此迷惑纳哈出的判断,从而,给我辽阳以声势上的增援。
“第三,海路刘杨部,并及我平壤水军,同时提早攻击时间。早一天控制海域,早一天攻克江华岛,我西线之主力就能早一天结束战斗,速战速决。”
在海东精锐多数投入南高丽,平壤兵力捉襟见肘的当下,洪继勋能转眼间提出这么三条计策,兼顾了作战与支援,委实难得。不过,到底兵力不足,他三条计策中,尽管有两条都是着眼在支援辽阳,第二条实际为虚,货真价实的援军,只有第一条中的几千女真骑兵。
细想之下,好像依旧不够稳当。邓舍转了几圈,沉吟不决。
正在这时,姚好古来了。
邓舍在得悉潘诚投敌之后,同时通知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洪继勋来的半晌了,他才赶到。邓舍知道,他必有原因,却不去问,把洪继勋的意见说了一遍,问他道:“洪先生一力主战,先生以为如何?”
姚好古言简意赅:“此与高丽之战,是灭国之战。牵一发而动全局,非灭敌国,即灭我国。”
“先生也赞成决战?”
“不错。”
“奈何辽东纳哈出知我底细,潘诚投敌,变生肘腋?”
“洪先生三策之外,臣亦有一策,可以应对。”
“快快讲来。”
“臣适才去寻了上都来的使者。”
上都有关铎的残部,首领程思忠。邓舍早先,给过姚好古命令,吩咐他尽快与之取得联系,不求他们来投,起码达成战略的同盟。姚好古在关铎的残部中,威望很高,不用亲自去,派了个信使,把意思给程思忠一说,程思忠正愁孤军无缘,当即同意,回派了个使者,才到平壤城中。
“原来先生来晚,是去见上都使者了。不知与上都使者,说了些甚么?”
“臣把潘诚投敌之事,如实告诉了他。并已经说动他,立刻回去上都,劝说程思忠出城,往沈阳运动。”
上都红巾万许人,他们要是肯动,辽东危局就不成问题了。邓舍大喜,追问道:“那上都使者,有几分劝动程思忠的把握?”
“上都军队,程思忠为首,雷帖木儿不花为辅。来我平壤的使者,即雷帖木儿不花的亲弟弟。有这一层关系在,臣以为,他劝动上都出军的可能,当在八成以上。”姚好古熟悉关铎残部的内情,他说有八分把握,就肯定有八分把握。
“既如此。就按两位先生的意见,决战高丽!”
三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或者内敛、或者外露,透过眼眸,可见相同的,是他们内心中同时被激起的斗志,万丈的豪情。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深夜,他们浑没注意,角落里,杜鹃寂寞开放,一缕暗香浮动,花睡香冷。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9 海战
从平壤出来的信使,奔驰向海东的四面八方,各级军、政部门的全面临战状态紧急启动起来。
西边的海中,孤岛上,刘杨登上了旗舰,这是一艘大型的车船。这种船最早出现在宋朝,又叫车轮舟,在船的两侧按上可以划水的转轮,用人力踏动转轮,推动船舶进退,受风向与流向的影响较小,比起纯粹使用风帆与木桨的船只,先进了许多。
他所率的倭人主力,大小船只共计二百余艘,其中战船一百五十余,汲水、补给船只五十余。
战船之中,车船有两艘,楼船有四艘,都是上下三四层,长二十余丈。其次的中型船只,如蒙冲、斗舰有数十艘,这类船只狭而长,速度较快,是海战中攻战追击的主力。小型的战船,类似蒙元的轻疾舟,前宋的走轲之类,可用于哨探巡逻,也可用于突袭、接舷战等。
时正清晨,小雨未停。
远望海面,碧波荡漾。细雨蒙蒙,时有海鸟低飞掠过。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咸味,令人不由精神一振。刘杨极目远眺,看见东边海天交接的地方,有一条隐约的黑线,蜿蜒起伏。那里,就是南高丽的西海岸。
根据情报,高丽水师的主力,已经被成功地调虎离山,多数聚集在了南海岸一带,正在与倭人的偏师交战之中。留在江华岛附近的水军,战船约有百十艘,车船、楼船的数量与倭人相仿,中型船只比倭人多,小型船只较少。
刘杨注目良久,收回了目光。
他举起来手,轻轻往下一挥,旗舰上三声炮响,众战船起锚升帆。二百余艘船只,蒙冲、斗舰在两翼,环绕车船、楼船在中间,走轲、游艇穿插阵中,或前或后,补给船只处在最末,风帆相连,桨声相闻,浩浩荡荡,连绵十数里。
“大将军昨日传令,叫咱等即刻展开进攻。今日天色阴沉,有雨,正是偷袭的好机会。长野君,你以为,此战有几分胜算?”
这艘旗舰本为长野四郎的座船,他就立在刘杨的身侧。听见问话,他不急着回答,先抬眼瞧了下插在船头的红旗,海风一吹,见那红旗迎风飒飒。
他略想了一想,说道:“高丽水师船只不少,士卒却不耐战。俺曾与他们交战不下数十次,虽然没有过这样大规模的海战,但是以往日的经验推断,只要我军能成功突入敌阵,给以巨大的杀伤,他们至多沉船两成,就会坚持不住,竞相溃退。”
“两成?”
“刘君未与高丽水师交过战,所以不知道。这沉船两成,他们便会溃退,还是俺保守的估计。自贵国设高丽为征东行省后,高丽就没有严格意义上水师的存在了。这么一支拼凑起来的军队,其战斗力可想而知。或许以我军的实力,歼灭他们不容易。击溃他们,轻而易举。”
蒙元两次东征日本,高丽奉命造船千余艘,连带本来水师也被大半征用,能征善战的水卒,早消耗一空。蒙元盛时,高丽不敢发展水军,当今的高丽王即位,虽趁中原内乱,为应付倭寇攻袭,补充了一些水军的实力,依然远远不够。
长野四郎的话,固有吹嘘其部善战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刘杨憨厚的一笑,说道:“俺没水战的经验。如此,就全拜托长野君了。”学者倭人的礼节,给他来了一个鞠躬。
长野四郎哈哈大笑,泰然受之。他与海东是利益合作的关系,本质上对海东的人有十分的戒备。不过,单独就刘杨来说,他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他还有些轻视,根本没放在眼里。
因为刘杨太老实了。
打个比方,酒宴上叫喝酒,他就一定会喝到大醉为止,哪怕是在倭寇的老巢里,亦然如此。并且,他有什么说什么,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激他,从没发过火,再加上招牌式的笑容一露,这样的一个人,简直就是个无害动物,怎么会引起别人的警惕?
“刘君尽管放心,此战,你就好好在一边儿观看,且看俺的手腕,怎样收拾的高丽水师鬼哭狼嚎,打的它狼狈鼠窜罢!”
行船到下午,江华岛的轮廓已经可以看的清楚。
按照预先制定的战术,船队略微停了一下,稍稍调整战船次序。三十艘蒙冲、斗舰一字排开,做为第一梯队。车船、楼船紧接其后,做为中枢、中坚。剩余的十数艘中型战船,列在左右,做为第二梯队,也是预备队。
这就算是进入了备战状态,补给船只全部停留下来,不再往前走,分出两艘蒙冲、及十几艘走轲,负责保护。
刘杨上了船楼,看到左边另一艘车船上,半天没露面的藤次郎也出现了。前边的蒙冲上,同时出现了藤光秀的身影。他再往右边看,菊三郎挥舞这一面大旗,正在发出旗语,指挥后边的几艘走轲加快速度,往前探查。
阴云、碧海、白帆、红旗。
刘杨出使对马岛前,邓舍专门请了人,给他补课。除了讲解倭国的历史,倭寇屡次对高丽的骚扰等等之外,还讲过几次历史上著名的海战。
唐与倭国的熊津江海战,四战四胜,焚毁倭国战船四百艘,倭军余部尽降,唐军因此占领了百济全境。南宋陈家岛海岛,南宋水军李宝部以少击多,以三千水军,大破金军战船六百艘,歼敌十万,粉碎了金国吞灭南宋的战略计划。
此时此刻,怒海滔滔,波浪如潮。
那早已逝去的海上硝烟,似乎突然又弥漫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无数敌我船只,鏖战正酣。如雷的鼓声,震天的杀声,箭矢如蝗,火焰升腾。而最后胜利的呐喊,浴血男儿的面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在呼喊,在呐喊:中国,中国!唐宋的军旗,招展蓝天碧海。
刘杨心动神驰,双手抓紧了护栏。
男儿当英豪,横行大海上。不曾航海,不知道天地之广阔。不经海战,不知道乘风破浪的豪情。
“前方接敌!”
旗语一波波向后传报。
藤次郎号旗展动,隶属他所部的倭人水卒,发一声喊,惊天动地,刀枪举起。刘杨转目去看长野四郎。长野四郎抄起鼓槌,击响了面前的战鼓,隶属他所部的倭人水卒,随着又一声大喊,动地惊天,举起刀枪。
刀枪林立,战旗飘扬。
“接敌多少?”
“两艘高丽游艇。”
游艇,负哨探之责。高丽水师的大队,离此不远了。
“传令藤次郎,高丽的两艘游艇,一艘不许放走。”
“旗语询问,是否船队加速?”
“风向如何?”
“南风。”
海战,阵型很重要,风向和水向更重要。南风,由南而向北吹,也就是说,要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获胜,敌我两方,谁先占据了南边的上风口,谁就占据了优势。这一点常识,刘杨还是有的,他不假思索:“全军转航,向南。”
高丽的走轲出现在正面,那么,高丽水军的大队必在它们的后面。向南转航,然后借助风势,压迫高丽水军,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从第一排、最南边的战船开始,依次向南转向。一艘接着一艘。第一排转航完毕,第二排接着跟上。战船的阵型,由横排的一字,变化成了竖立的一字。船上的风帆,全部升了起来,大船的桅樯高十数丈,可悬挂帆幕数十,中型船只的风帆,少的也有十几个。风鼓白帆,船队全速前进。
转航不久,江华岛的左侧,驶出来了一队敌船。
粗略的看去,数目不多,有二三十艘。前边几艘,排列的还算整齐,后边的混乱不堪,一边航行,一边匆忙地进行调整。一看就知道,刘杨们的突袭很成功,高丽水师根本没有想到倭人会出现在这里,丝毫没做准备,仓促应战。
这也不怪高丽人。
以往倭寇对南高丽的侵扰,次数很多,有时候,规模也不小。可是从来没有过像这次一样,几大股势力联合,倾巢而出。就拿松浦党与藤菊党来说,谁又能想到彼此不和的他们,居然会在邓舍的穿针引线之下,联手行动?完全出乎意料。
“来敌船只总共多少?”
“三十四艘。两艘大船,十四艘中船。”
“江华岛及南高丽海岸,有三个大的海港,可供战船停泊。高丽水师的其它船只,应该是在另外的两个海港里。刘君,我军该全力以赴,在高丽水师回过神之前,先把面前之敌歼灭!这叫做各个击破。”
“长野君所言甚是。”
藤次郎船上的旗语,也是发出了相同的建议。刘杨同意说道:“就以次郎君为前锋,先灭此敌。长野君的战船,负责两翼包围,不许一艘逃脱。预备队不动,以防止高丽水师的其它船只来援。”
倭人的船上,配备的火器不多。只有火炮两三门,火铳数十条。分别配备在两艘车船及一些蒙冲、斗舰上边。大部分的战船,使用的武器依然是冷兵器。长矛、刀剑、弓弩、抛石机等等,还有钩镰、拍杆之类,用来钩拽、击打敌船。
火炮等物,在野战、攻城战中,可有作用,用在海上,实际用处不大。因为起伏荡漾之间,难以瞄准,即便打中敌船,造成的损害也不大。倭人备的火炮,最主要的作用,不在作战,而在威慑。火铳,则是用来接舷战的。故此,数目不多,无伤大雅。
随着命令的发出,整个的船队开始第二次转航。
前半部分的藤次郎部,由南转向北,船尾划出长长的波浪,从上风口逼近高丽敌船。长野四郎部向左右扩展,形成了两个弧线。如果把整个的船队比作一只鸟,藤次郎部就是鸟头,刘杨所带的部分船只为鸟身,长野四郎部则为它的两只翅膀,
高丽水军才驶出港口不远,就受到了倭人水军的全面打击。
大、中型船只上边的投石机,首先发难。大块大块的石头,成一个抛物线,有的击空,落在了海面,溅起来巨大的浪花;有的击中,落在前排的高丽船身上,或者击碎甲板,或者砸倒几个丽卒。
刘杨虽在中后方,已经可以听见丽卒们的叫喊,他们仓皇失措,到处奔跑,过了好半晌,方才有个将校出来,把他们重新组织起来,发起还击。
高丽的战船上,也一样的缺少火炮、火铳,这会儿又在下雨,火箭发不出来。双方的船只越来越近,很快就过了投石机的射程,该强弓劲弩发挥威力。箭矢穿透雨幕,阵雨也似,一阵阵地落在彼此船只的头上。
倭人的水军在上风口,箭矢借风力,又快又疾。高丽水军处在下风,发射出来的箭矢绵软无力,大部分还没有靠近敌船,就被风吹散了。
倭人的走轲奋勇上前,试图穿插入高丽水军的阵中,距离一近,箭矢的破坏力更大。高丽水军撑起了牛皮,勉强抵挡。前边的几艘船只使劲一切的手段,有的往前*,用船体的力量来犁沉倭人的走轲,有的向左右支应,拼了命的投射矢石,
“刘君,且看丽军的后阵。”
与前部的竭力作战不同,高丽水军的后阵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大致调整好了队形,十几艘蒙冲汇聚一处,微微的停顿了一下,开始向后撤退。退了没多远,忽然转变方向,向东边的缺口处疾驰而去。
“战事才起,它就想逃?”
刘杨转顾左右,发现腾次郎与长野四郎两部战船的火力,多被高丽水军的前阵吸引住了。他顿时醒悟,丽军后阵并非想逃,而是想要趁倭人的包围圈还没正式形成之际,冲出包围,然后再从东边迂回到南边,抢占上风口。
“长野君?”
长野四郎傲然一笑,令旗摆动,三四艘斗舰脱离了与丽军前阵的交锋,急往东行,他们顺风,航速比丽军快,抢先一步,补住了东边的缺口。钩镰伸出去,拽住了打前哨的一艘丽军走轲,船头猛往侧方一转,船上的倭人钩镰手同时发力,只听得“哗”一声,那丽军的走轲随之倾覆,坠入海中的丽卒稍一露头,即为倭人弓手射死。
双方的距离十分近了。
船上的水卒可以互相看的见对方的脸,一方胆怯地嚷叫着高丽话,一方凶悍地叫嚷着倭语。
邓舍自与江浙通商,火药等物得到了大量的补充,支援了倭人一些。倭人的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到三名的汉卒,名义助战,其实借机学习倭人的海战经验。这些火药,便由他们负责。眼看距离已近,他们勇敢地提起一桶桶的火药,点燃引线,投掷到邻近的丽军船上。
虽然下的有雨,但是雨不大。火箭难以发射,不代表火药不会爆炸。
爆炸声震耳欲聋,船只都为之颤了三颤。埋在火药中的碎石等物,爆裂出来,近处的丽军水卒被炸的七零八落。火苗触着风帆,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细雨迷离,火焰涨天,烟雾弥漫,滚滚的黑烟上接阴云。
交手两三回合,丽军的突围宣告失败。
倭人的包围圈,渐渐形成,连接成一个大的弧形,所有的战船,都在发射弓矢,投掷火药,数十根钩镰、拍杆,这个扬起,那个落下。丽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节节败退,接连沉船,慢慢地,被压缩入了港口之内。
二十多艘船,在海港那狭小的空间,压根儿周转不开。
刘杨观战到此时,知道底下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了。只等再展开一次攻击,静等着丽军投降就是。战前邓舍与倭人有协议,凡有缴获,倭人六成,海东四成。这二十多艘船,海东可得八九艘,小有收获。
鏖战至今,高丽水师的别部踪影未见。
刁斗上的瞭望哨忽然大叫起来:“北方!北方!北方有船队行来。”
刘杨心头一紧,急忙抬头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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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熊津江海战。
唐伐高句丽,朝鲜半岛的百济,在高句丽的支援下,多次侵犯新罗。新罗王春秋上表求救,唐高宗为孤立高句丽,并在朝鲜半岛上取得立足之地,乃出军百济。
龙朔三年八月,倭国以援助百济为名,倾举国精锐两万七千人,进攻新罗。唐将刘仁轨所部水军,在熊津江口,与倭国水军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海战。唐水军四战四胜,倭军几乎全军覆灭。唐军占领百济全境,形成对高句丽的夹击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