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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0 矿产 Ⅰ

不一会儿,毕千牛过来禀告,原来方补真来了。

    他随邓舍一起下的乡,回来后,辽阳降官们约了一起酒宴,单单少了李敦儒一人。方补真自告奋勇去催他,到他家中,不知怎么发现少了李阿关,三言两语一说,李敦儒心中有鬼,露出了马脚。

    方补真闻言之下,勃然大怒。

    他脾气古怪,平常时候,可以和颜悦色的,怒气一冲头那就是六亲不认。当场痛骂了李敦儒一顿,骂了不解气,连踢带打,又与他肉搏了一回。可怜李敦儒一直担任文职,没经历过阵仗,当之无愧的文弱书生,岂会是他的对手?

    方补真好歹见识过大场面,略通骑射,不敢说技击精湛,至少身体健壮的。再加上李敦儒自认有错在先,丝毫不敢还手,一顿揍挨下来,就不是猫儿挠了脸,鼻青脸肿的,简直大象踩了腰。

    打完了李敦儒,方补真怒气不见消减,反而越发勃然。虽然李敦儒没做辩解,然而这种事儿,显然不可能剃头担子一头热,李敦儒无耻不假,邓舍也好不到哪儿去。当下,他怒火冲天地就来寻邓舍的晦气了。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与李敦儒贴身近战,李敦儒下意识地挣扎拉扯还是有的,他身上衣服难免有些衣不蔽体,院门外的侍卫见他这副德行,自然不肯放他入内,因此,引起了争吵。

    还好,方补真晓得轻重,没在邓舍府门外破口大骂,不提前来为的何事,喝斥府门外侍卫之余,只说快快通传。

    听了毕千牛说完,邓舍嗡的一声头就大了。他做贼心虚,一听之下,料敌如神,顿时猜出了方补真的来意。急忙打发走了李首生,绕着室内转来转去,说实话,他还真不敢见方补真,对毕千牛道:“速去请了姚先生来。”

    毕千牛提步就走,邓舍叫住他:“放了方大人进来,……别带入这里,找个厢房请他稍等片刻。”

    “是。”

    毕千牛欲待又走,邓舍二度唤回了他:“回来,……就说,我正有公事,请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是。”

    李首生、毕千牛等各自退下。便如开了个五味铺,酸甜苦辣咸,想到方补真那一句招牌也似的“哇呀呀,我要喷你了”,邓舍不觉惶惶然;想起李敦儒无耻献妻,陷他于今日之境地,他不禁发怒;想起前天怎的就鬼迷心窍,笑纳了李阿关,他又不由懊悔;想起这事儿若要传出去,引文武耻笑,他忍不住满面通红,羞愧难当。

    适才见李首生时的欢喜之情早就不翼而飞,掌军以来,他从没有过类似的失措。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望着夜色,喟然长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堂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他怕方补真瞅见,忙躲入堂后帐内。想了想,不保险,他毕竟熟读兵法,转目一看,堂门要是失守,他岂不就是了瓮中之鳖?不妙,不妙。他想到此节,慌忙几步跃出,吹熄了堂上烛火,黑漆漆一片,溜到门边,侧耳倾听,只要风声不对,立刻拔脚奔出。

    方补真那大嗓门,夜色中传出极远,嚷嚷着道:“主公呢?主公呢?”邓舍低声说道:“不在。”

    不知方补真冲谁叫嚷:“你个小小侍卫,知晓俺是谁人么?堂堂三品大员,放开俺!放开俺!”邓舍心想:“不能放!”方补真叫道:“再不放手,哇呀呀,俺可要喷你了!”邓舍心道:“喷了也不能放!”

    其实,自纳了李阿关之后,邓舍就隐约觉得,这事儿绝不算完,定有下文。岂不见,次日就被姚好古发现了么?

    姚好古忠心,不会为难他;文华国等知道了,至多一笑了之;即便洪继勋,也不会为此发怒,甚而他根本不会把这当回事儿;至于吴鹤年之流,没准儿赞他风流雅事。怕就怕方补真这样的人知道,结果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方补真去的厢房,离大堂不太远,他暴跳如雷大吼大叫,听的邓舍度日如年坐立不安。

    不多时,姚好古到了,侍卫将他引入堂内。

    他路上问侍卫:“怎么?发生甚么事儿了?”那侍卫实话实说,道:“不晓得。方大人一来,就开始大叫大嚷,衣冠不整的。”他做侍卫这么久,从不曾见过这等胆大包天、喧哗丞相府的人,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方大人,不会有痰气吧?”

    姚好古苦笑,道:“难说,难说。”

    入得大堂,伸手不见五指,蓦然间眼前转出一人,吓了姚好古一跳。那人开口说道:“姚先生,你来了。”姚好古借月光辨认清楚,正是邓舍,手扶腰带,看起来气定神闲。那侍卫躬身退下,姚好古道:“卑职见过主公,……发生了何事?”

    邓舍面色微红,亏得堂内漆黑,姚好古瞧不见。他道:“我听说今夜,辽阳旧官聚会,大约方大人也在此中。……噢,那李员外郎或许也赴了宴席。”

    辽阳旧官聚会,姚好古是知道的,请客的帖子也下到了他的府中,不过他为人谨慎,不肯去参加这种宴席,故此没去。此时听邓舍一说,虽然他言词闪烁,姚好古恍然明白。主公有事,臣子岂可推脱?姚好古长揖到底,道:“主公但且宽心,卑职这就去看看。”

    姚好古自去厢房,屏退了侍卫,低声细语,问道:“拾阙,你要做魏征么?”

    他到底了解方补真的脾气,一针见血,说中了方补真的心事。他与方补真名分上下尊卑,实有师生情谊,方补真再盛怒,也需得看他三分薄面,收了声,道:“魏公,做臣子的典范。卑职不才,为海东之百姓,愿为主公之铜镜。”

    “太宗玩鸟,爱不释手,适逢魏征奏本,太宗乃藏鸟入袖。魏征欲提醒太宗不可玩物丧志,于是长篇大论,闷死了那只鸟。拾阙,我来问你,魏征与太宗大吵大闹了么?”

    方补真道:“没有。”

    姚好古问道:“太宗知道了魏征的用意么?”

    “知道了。”

    “柔能克刚;刚极易折。这八个字,两句话的意思,你知道么?”

    “知道。”

    姚好古道:“主公,拥十万之众,据千里之地。纳哈出,一时之雄,数败主公之手;囊加歹,名将之后,二十万精锐全军覆灭。主公一怒,可千里流血;主公一言,可驱百万众赴死。如今,主公躲入漆黑堂内,不敢明烛,绕是彷徨而不敢见你,是怕了你么?”

    方补真不语。

    姚好古道:“你不过区区一书生,力不足百斤,手不可缚鸡。主公岂会怕你?主公虽年少,少文学,有知荣辱之心,有闻过而改之志。主公敬惧的,实为主公自己的良心。你欲做魏征,很好;但犯言直谏,也需讲究火候。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

    “主公已经知错,你还要主公当面对你道歉么?你如果要出风头,想借主公之威名,留你青史之传名,你可以继续大闹。你如果有忠贞之心,确为海东百姓,确想做主公之铜镜,适可而止。”

    姚好古转身走出,方补真迟疑片刻,跟着走了出去。

    “你先回去罢,我有话要与主公说。”

    方补真躬身应命,自去不提。姚好古兜转回堂内,邓舍等的焦急,急切问道:“怎样?”姚好古道:“拾阙所为,实际为主公着想。他年轻气盛,城府不足,便如璞玉,浑然未凿。卑职请求主公,万万毋因之而怒。”

    邓舍压根儿就没发怒,他道:“自然,自然。方大人走了么?”

    姚好古点了点头,道:“拾阙虽然走了,请主公莫忘今日之尴尬。”邓舍长出了一口气,道:“只此一回,绝无下例。”

    他是真的头疼,往日专心征战,很少犯错,即使犯错也是军政方面的错误,没有私生活上的过失。方补真今天这一出,叫他深刻明白了“主公无私事”的道理。他既登上了高位,享受着一呼百应的尊荣,他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可恣意妄为。

    他下了决定,明日就送李敦儒去双城,免得议事见面,两人难为情。

    一天天,忙碌中过去。方补真大闹丞相府,很快就没人再提起。姚好古、方补真保密得当,随着李敦儒的离去,他献妻之事,慢慢变成了一个消失的秘密。就连邓舍,也只有在见到李阿关的时候,在他在她的身上肆意释放压力的时候,才会将此事想起。

    屈指算来,距离春节,不过七八天的时光了。

    这海东行省的第一个春节,无论洪继勋、姚好古,抑或文华国、赵过,都提议要大办特办。征战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比大乱的中原,算得上境内太平。每个人都有重温少年时、乱未起时正常生活的憧憬,邓舍理解他们的心态,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城中到处张灯结彩,平壤府竭尽所能,给每户人家分发些许新年的礼物,这是邓舍特别提出的要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百姓不乐,只官僚痛快的话,这春节就过的没意义了。

    这一日,有信使从山东来,带来了李首生与任忠厚的信笺。

    邓舍先不看李首生的信件,展开任忠厚的,上边洋洋洒洒许多文字,粗粗看过,不外乎恭祝新禧之类的话语。随信而来的,有几大箱礼物,一部分为任忠厚送上的,一部分为王士诚、王夫人的回礼。

    就在几天前,邓舍给他们送去了一份新春大礼,此外,另有给小明王、刘福通的礼物,也一并遣人送去了。

    任忠厚的信封中,夹杂有一页高丽纸,叠了个回文结,色泽淡青,带有幽香。只写了两句诗:“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字体娟秀,邓舍早认的烂熟,正是王夫人的笔迹。

    放下这封信,再去看李首生的。

    李首生第一批过的海,为了保证隐秘,他没与任忠厚联系,伪装为商人,已经立住了脚。选出的间谍先后浮海三批,每批三组,两批去了河南,一批留在山东。李首生信中,用隐语、密码,详细报告了种种具体的经过。

    时日尚短,人员不曾到齐,还没有正式展开情报活动。他打算趁春节,叫先过海的间谍们,走走当地衙门的关系,为下一步的行动铺路。邓舍用人不疑,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必要性,给了他便宜行事、临机决断的权力,看过之后,简单回信表示知道了,没有干涉。

    处理过此事,下午,双城吴鹤年派来了信使,一样的礼物送来,一样的提早拜年。同行的,还有两个邓舍特地吩咐带来的人。

    一个藤光秀,一个菊三郎。本为倭寇,河光秀打双城海外岛屿时,抓住了他们。

    邓舍出征辽东,丢了他们给吴鹤年,叫他们联络日本本岛的倭寇,给其军械、赏其银钱,骚扰高丽南部。他两人差事办的不错,几个月间,联络了十几股大小倭寇,合在一起,竟有千许人,扰的高丽王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海东行省能得南疆数月无战事,他们功不可没。

    这次大封群臣,他两人也得了个小小的职位,任职双城府。

    “见过丞相大人。”这两人很努力,几个月不见,学会了汉话,有些磕磕巴巴,但听与说都没问题了。

    “起来罢。”

    藤光秀与菊三郎恭恭敬敬地起来。他们的恭敬发自肺腑的,元朝两次侵日,说实话,倭人对元朝有仇恨、有惧怕,因所谓的“神风”,也有那么点自大。但数千年中华文明的影响之下,天朝上国到底是天朝上国,能得个上国的官身,他们非常自豪。

    纵然这个上国只是中国的一个割据武装,可在他们看来,县官不如现管,海东一带,还有谁比得上邓舍?对蛮夷之属,纯粹教化,见效不见得好;实力才是唯一的武器。

    “我听吴郎中讲,你两人做的不错。甚好。我平时公务繁忙,没机会约你二人见面。趁着年底,大家都比较清闲,特地叫你们来,不为别的事儿,当面感谢你两人的辛苦。”邓舍和颜悦色,说道。

    藤光秀诚惶诚恐,道:“为丞相老爷效劳,小人荣幸的有。丞相老爷的夸赞,小人不敢当的有。”

    “你的哥哥,藤次郎,怎的没来?”

    藤次郎本为藤光秀这股倭寇的头目,后来吴鹤年羁縻得法,他们索性也投了双城府,在双城府的大力帮助下,接连吞并了好几股小规模倭寇,人数有四五百人,是为骚扰高丽南部的主力。

    “小人的哥哥,次郎,前数日带队去了高丽南部。丞相的命令,他没有见着的有。”临着过年,藤次郎打算再捞一把。他历次的抢掠所得,双城府只象征性地收一点,因而他极其卖力。

    “噢。”邓舍颔首,与他二人闲聊几句,问道,“听说你们甚少回去乡里,可曾想家了么?”

    游子谁不思归?往日因逃卒的身份,他们回不去乡里,如今得了大宋的官身,当然有衣锦归乡的念头。尤其每逢佳节倍思亲,藤光秀与菊三郎倒也实诚,眼圈一红儿,道:“家中老父母的有,回家的想。”

    “我却有一事,交给你们。正好,你们也可以回乡一看,可好么?”

    ——

    1,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方:筏子。

    出自《诗经•汉广》,这一句话的意思是:江水很长,没办法坐筏子过去。以汉水不可渡比喻游女之难求。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1 矿产 Ⅱ

日本矿产丰富,不用可惜。

    然而,邓舍对日本的情况却并不熟悉;二来,他虽然专门设立了造船千户所,造出的海船并不多,寥寥几艘而已,显然不足以出海通商。故而,他想到了菊三郎、藤光秀这些倭寇。

    菊三郎是对马岛的土著,藤光秀是日本南朝的溃卒,本为两伙儿,后来火拼成了一伙儿。他们与大部分的倭寇一样,本来的据点便在对马岛。这对马岛位处日本列岛之前沿,比邻高丽,相距不过百里,居民多为渔民,世代为宗氏家族的封地。

    在元征日本前,对马岛因多山地,缺乏农田,粮食不足,与高丽有进奉的关系,不过依然听命于日本的中央幕府。吴鹤年接触倭寇较多,邓舍之前听他说过,知道现任的对马岛万户,即日本的大名,叫做宗庆。

    邓舍打算,借过年的机会,准备一批礼物,通过藤光秀、菊三郎的关系送给宗庆。

    他不指望开始就能与日本幕府搭上线,受元两次东征的影响,日本幕府对中国很有警惕之心,不欢迎中国的船只来往通商。只有先与宗庆搞好了关系,然后视情况而定,或者直接联系日本的幕府,或者间接走对马岛,用粮食、丝绸等物,换取日本的矿产及行省急需的一些货物。

    这是个细致活儿,不能着急。

    当然了,邓舍不会把全盘计划都告诉藤光秀两人,只简单地说:“我久仰对马岛宗氏的大名,当年蒙元东征,数次侵袭对马岛,宗氏与我,可谓有同仇敌忾之情。时近春节,有小小礼物备上,还请二位帮我转送,以示我通好之意。可以么?”

    藤光秀没口子地应下,连声道:“丞相老爷的大名,对马岛也听闻的有。丞相老爷的礼物,大名老爷必然欢喜的有。”

    “哈哈。”邓舍笑了笑,拍拍手,堂后转出来一个军官并两个侍卫,搬着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大箱子里的送给宗庆,小箱子里的赏与藤光秀等人,菊三郎、藤光秀欢喜无限。邓舍指了指那军官,道:“这一位刘杨刘万户,跟你们一起去,同宗万户的交涉就由他全权负责。”

    选刘杨去做使者,是有道理的。

    首先,他家住黄河边上,没出过海,河船坐过不少,通水性。其次,他新近升了官,万户这职位与宗庆的身份也相当。第三,他外表憨厚,看起来就叫人信任。第四呢,他干过狱卒、挖过矿、做过土匪,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见多识广,性子把细,比较适合搞外交。

    刘杨一躬身,对藤光秀行个礼,憨笑道:“有劳两位。”

    “不敢,不敢。”藤光秀的官职品级比他低好几阶,受宠若惊,慌不迭还礼。几人坐下,正事说罢,讲了几句闲话,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刘杨自请了他二人寻处酒肆,喝酒联络感情不提。

    提到矿产,近几日有个好消息。

    鸭绿江以南、平壤以北有不少的金矿,邓舍没有足够的人手与经验去寻找新的金矿,但可以对已知的金矿加大开采的力度,总的收获不小。平壤附近,煤矿很多,先前的高丽政权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邓舍不经意获悉后,同时也加大了对煤矿的开采。

    煤的利用在中国历史悠久,传说中女娲补天即为烧煤之开始,有信史记载的最早煤炭开采在汉朝时期。

    煤有多个名字,南人称之为“煤”,三晋称之为“石炭”,东北一带,名之曰“渣”。入元以来,大都所用之燃料,首先为薪刍,其次则为煤炭。有元一代,煤税之所得,“国之经用亦有赖焉”,虽比不上盐铁专卖,进项也是很多的。

    邓舍开采出来的煤矿,留作己用的不多,大部分泛海运去了山东等地,换取军、民的必需品。虽然兵荒马乱的,依然专门有做煤炭生意的商人,他们都有后台,不用顾虑路途的危险,一倒手卖入大都或南方的一些大城市,获利甚丰。

    负责商队的陈哲,不止一次地给邓舍提过谏言,与其便宜了那些二道贩子,何不如自己组织,走通沿路关系,直接卖煤炭、海盐等与京师等地呢?早些时候,邓舍全部精力放在了军政大事之上,腾不出手来料理,现在时局稍微安稳,他动了心思。

    数日前,给吴鹤年去的信件中,特地提及此事,吩咐他拟定出个章程,算清楚利润之多少,估算路途之远近,若走辽西的话,可行与否。——吴鹤年熟悉民事,又曾任职永平,熟悉辽西周边以至腹里一带的官僚,知道他们的脾气喜好,能不能走通关系自然心中有数。

    除了金矿、煤矿,高丽山多,铁矿也不少。与金矿一样,铁矿大部分也集中在北界。相比金矿、煤矿,铁矿就重要多了。上关军国大事,下系百姓民生。邓舍有过严令,凡开采出之铁矿,一斤一两不许出境,同时限制民间用铁的数量,尽最大的量供应军械提举司使用。

    在确立过官制,初步确定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之后,邓舍将注意力放在了经济上边。

    走通日本搞贸易,开矿搞创收,这只是最基础的两点。洪继勋不太擅长经济之道,姚好古洋洋洒洒上了一个万字条呈,分析了海东行省的长处与弱点,得出结论,他认为:“欲要强军,必先富民。海东山多人稀,每年的粮食收成勉强够用而已,而海东又没有别的物产,要想富民,短期内,只有在煤、盐、铁上下功夫。”

    一方面,动用政府的力量,拿煤和盐换取真金白银,另一方面,发动民间的力量。毕竟官方的力量是有限的,正如邓舍常说的一句话:匹夫未必不英雄,下下人有上上智。民间从不缺乏能人志士,他们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简单的讲,姚好古的谏言,可总结为十七个字:“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对内自由,对外统制。”

    所谓的“对内自由”,就是广泛推广、设立*店、合作社,保证境内的货物流通,满足百姓们的生活需要。所谓的“对外统制”,即禁止或限制必需品的输出,比如铁、粮。

    姚好古的条呈很细,这一点儿倒是与洪继勋相似,注重细节。细细往下分的话,在管理民间商人这一块儿上,又可分为七条。

    第一条,施行奖励。凡民间商人有购入军队、民间急需物品的,给以或者荣衔、或者银钱、或者免税的奖励。

    第二条,施行处罚。若有民间商人私自向境外出售铁、粮等禁卖货物的话,给以严惩,严重的抄家、杀头。

    第三条,禁止或限制非必需品,比如奢侈品等的输入,保持朴素的作风,把有限的银钱投入到有用的地方,不做无谓的浪费。

    第四条,限制能以土货代替的物品的输入,钢都用在刀刃上。

    第五条,民间商人涉及境外的买卖,必须提前报官、备案。若有需要衙门帮助的地方,比如沿途的护卫,可以酌情给予帮助。

    第六条,对外来商人,除细作外,一概不得扣留、为难。

    第七条,打击囤积,平衡物价。

    同时,他在深刻理解了*店、合作社的价值之后,更进一步地明文规范了它们的任务。除了有流通粮油布盐等生活必需品之责外,亦有调节粮价、救济灾民、拥军护属和促进地方贸易的责任。

    他条呈中的内容,有些是邓舍想过的,有些是没想到的,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和洪继勋等商量过后,立即下达命令,全盘照此执行。

    ……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邓舍除了给王士诚、小明王送去礼物,给大都的奇氏也备了份厚礼,一一送出,而各地前来预先恭祝邓舍新禧的使者同样的来往不绝。高丽王的使臣在意料之中,出乎邓舍意料的,纳哈出居然也派来了一个使者。

    “这算什么?该以何礼相迎?”

    一个为大宋的地方诸侯,一个为蒙元的地方诸侯。宋、元处在敌对的状态,纳哈出派来的使者,该以官方的礼节相迎呢?抑或私下接见?邓舍拿捏不准,找来洪继勋、姚好古,征求意见。

    两个人异口同声:“该私下接见。”姚好古补充一句,“主公不必亲迎,纳哈出派来的使者,不过从二品,寻一个官阶与之相当的迎接便是。至于晚上之宴席,主公可以参加,出场片刻就行了,以示地主之谊。”

    邓舍点了点头,皱了眉,寻思,道:“两位先生猜猜,这位使者来为何事?”

    洪继勋道:“不外乎因他新近大败、主公大胜的缘故,借机示好于主公,顺便窥伺我海东之虚实。”

    “不错。纳哈出,贵人之后,本性素来高傲,寻常人压根儿入不了他的眼。卑职听说,他往日只要提及我大宋,不论说谁,都必用‘土贼’二字做为后缀。辽东战前,主公不也派有使者去沈阳么?他扣留下来,根本不与之照面,可见其骄横自傲的程度。

    “现在却忽然派来个使者,很显然,窥伺我虚实为主要,示好为掩护。”

    邓舍深以为然,道:“然则,我该如何应对?”

    洪继勋、姚好古对视一眼。该如何应对,大有学问,关键在邓舍的下步军事行动。洪继勋道:“主公可示之以强。”邓舍的下一步军事行动是练兵,没有与沈阳开战的打算。示之以强,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令纳哈出不敢轻举妄动。

    姚好古道:“我军有十成军力,可示以十二分。其中,八分为实,四分为虚。”即便示之以强,也不能把全部的实力展现出来,该保密的还是要保密,在实际力量的基础上虚张声势。

    正合邓舍的打算。

    他笑道:“既如此,便由赵过负责迎接、招待罢。怎么个示之以强的法儿,交给洪先生去办,好么?”

    两人没意见。

    邓舍当即传令,放纳哈出的使者入境,不许穿蒙元官衣,不许敲锣打鼓,完全一副私事私办的态度。纳哈出的使者识趣儿,一一照办。赵过点齐相关衙门的官吏,一并往去鸭绿江边相迎。

    洪继勋一边下到营中,精挑细选剽悍老卒,列了许多火炮、火铳,做为检阅部队;一边通传鸭绿江至平壤沿线的城市,大力整理市容。另一方面,因长期征战,城中仓库早空了半数,用了种种办法,弄虚作假也好,以假充真也罢,全部填满。

    这还不算完,他找着高丽王派来的使者,隐约透露口风,说大名鼎鼎的纳哈出遣人进献礼物来了。来个敲山震虎,吓唬吓唬高丽王,显示一下海东行省的威风。顺便要求他们,等纳哈出的使者到了,晚上的宴席他们必须也要参加。

    洪继勋打的主意,摆明了一头儿借纳哈出进献礼物来吓唬高丽王,一头儿再借高丽进献礼物来向纳哈出显示己方之实力。高丽使者对此清清楚楚,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敢拒绝,诺诺答应。

    自鸭绿江到平壤,沿着大道走,数日的路程而已。很快,纳哈出的使者到了。

    ——

    1,通商日本。

    元与两次东征日本,两次战役前后,约三十年之久,“两国在战争状态之际,关系甚为险恶,但此时贸易仍和平进行”。

    “元世祖自至元初年开始,即欲以和平手段,招谕日本前来归顺,……至日本商人来元,则更表示欢迎,因其可做为通好之媒介也。文永、弘安两役后,世祖始终未忘和平招谕之念,故终元之世,元对日本来元通商,均甚宽大,……好利日商,更趋之若鹜。”

    “日商赴元,既不受幕府之禁止,而又得元廷之优遇,故日船来元者甚多。”

    元时,也受有倭寇的骚扰。初期,这些倭寇多为倭商,多是半商半寇,通商不成,遂成寇,“及至元末,乃有纯为倭寇,公然寇掠”。针对这种情况,元之中后期,沿边海岸做了比较严格的防御。

    元中后期倭寇之出现,一则与岛国居民之本性有关,“向外图发展,乃岛国人民之特性”,一则与当时日本南北朝战争有关,“及至日本南北朝分争之际,边民更横行海外,劫掠朝鲜及中国沿海各地”。

    所谓的“边民”,有对马岛、松浦党之类的沿海边民,也有在日本内战中失利的落败方,无处安身,遂寇掠海外。

    2,通商手续。

    做生意的倭人称之为贩卖倭人、倭商。

    朝廷赐给居住日本的倭人官身,每年一次,穿衣冠来中国朝见,给其通商的权利。由他们当地日本首领给他们的证明书,称之为‘行状’。我朝发给的沿用元朝之称呼,称之为‘公据’。

    ——这是明人之记载,可见元时的大致通商手续。

    3,金矿。

    高丽金矿,以北界鸭绿江以南、平壤以北为主要产地。1936年产量为一万七千公斤。

    多在片麻岩和花岗岩相接之石英脉中。产额以云山金矿为最富,其次有昌城佛人金矿、大榆洞金矿、三成金矿。

    此外,西海道有遂安金矿,杨广道有稷山金矿。

    4,大都所用之燃料,首先为薪刍,其次已为煤炭。

    大都居民约有四五十万,加上庞大的宫廷、军队,需要的燃料是巨额的。“元顺帝后至元六年(1340年),丞相脱脱等说:‘大都人烟百万’,这个数字说明大都人口到元代后期又有不少增加,当然,也可能有一些夸大。”

    “从现有的一些资料来看,大都的燃料主要是柴草(包括苇草),其次才是煤,……直到元朝末年,大都燃料仍是以薪刍为主的。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到,大都居民用煤者为数不少。……有煤市。”

    大都所用之煤炭,多数为在大都周边开采出来,也有不少从山西等地调过来的。

    “元代先后来到中国的外国旅行家马可波罗和伊本•拔都都对中国用煤作燃料感到惊奇,在他们的旅行记中专门加以记载,这说明当时世界上大部分地方还不知用煤。”

    5,经济措施。

    参考抗战、内战时期解放区之经济措施。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2 矿产 Ⅲ

两国交兵,彼此借派遣使者来往的机会,觇视对方的虚实,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除非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可以杀了来使。平常状态下,对使者还是要以礼相迎的。

    因为约定俗成,国有国礼,军有军礼。不按规矩办事,显得心胸狭窄,气势上落了一成。至多,见了之后,扣留不发。邓舍早先派遣赵帖木儿等去沈阳,纳哈出不就没见、没杀,扣留下来了么?

    要是他当时杀了赵帖木儿,估计这次他也不敢派使者来送死。他派来的使者名叫张德裕,任职蒙元辽阳行省参知政事,要说罗国器应该是最合适的迎接人选,邓舍之所以选赵过,有三层原因在内。

    首先,赵过嘴严,不会说漏不该说的,虽有结巴,但仪表堂堂,允文允武,不怒而威。其次,他任的武职,显示海东行省重武,随行士卒尽皆精锐,给张德裕一个朝阳东升的气象,说白了,下马威。最后,迎接敌国使者,诚为大事,不派亲信人去,邓舍不放心。

    赵过在鸭绿江边接住了张德裕,张德裕随行数百人,半数为辽阳派来护送的人员。带头一人,赵过认得,正是陈虎麾下头一员猛将,号称“虎牙”,名叫王国毅的。

    此人并非上马贼老兄弟,八百老卒中的一个,本为秀才,平时文绉绉的,偏生一打仗就发狂,勇猛绝伦,极其悍不畏死。打双城、守定州,接连数次充任敢死队队首,前后负伤十数次,短短时间内,就由个百户升到了万户。可以说,他的功劳全是用命换来的。

    赵过与他认识而已,不太熟悉,寥寥说了几句话,办好交接手续,王国毅自带人回去辽阳。

    “赵将军。”张德裕儒生打扮,一揖到底。

    赵过还礼:“张先生。”他话少,见着外使,尤其注意,以免过度结巴,失了海东行省的面子,简单地说道:“路上辛苦。”看见张德裕随从牵了几匹骏马,甚为神骏,忍不住多瞧两眼。

    张德裕有些郁闷,他本来的计划,先入辽阳,然后去平壤,顺便细细观看海东行省辖内的沿途城池。结果陈虎就没请他入辽阳城,直接派了人出来,等在城外十里,引了就往江边走,一路上晓行夜宿,住宿尽在站赤,半个城池没进着。

    他当时有心与王国毅搭话,旁敲侧击。

    谁料到这厮看起来武夫纠纠,居然秀才的出身,问到军政大事,一概推脱不知,滔滔不绝只管与他引经据典、吟诗论词。他入了海东境内数日,除了复习一遍唐诗宋词,半点有用的情报没得着。

    眼看好容易换了迎接的人,他心想:“总不能白来一回。”笑道:“这数匹骏马,乃我丞相大人,送与邓将军的礼物,产自西域,汉时大名鼎鼎的天马是也。”

    赵过点了点头,道:“我代我家主公谢过。”他吐字很慢,慢吞吞说着,肃手,道,“张先生,这边请。”两个人对话,称呼很有讲究。一个称对方为先生,一个称对方为将军,不以对方的官职相称,分别称呼己方长官为丞相或者主公。

    众人上马而行,张德裕继续方才的话题,用言语挑动,说道:“几匹马儿,‘谢’字不敢当。”

    他偷觑赵过神色,见他木然无语,接着说道:“其实,要说起来,我沈阳以北,尽诸部牧场,别的不多,也就马多。听闻贵军骑卒数万,料来也不差这几匹马儿,不过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不惹将军笑话,也就足矣。”

    换了不稳重的,没准儿接着他的话风,就要吹嘘己军骑卒之勇武。有道是言多必失,即便吹牛,说的多了,难免泄露真实情况。赵过的城府或许比不上邓舍,但他向来话少,只道:“是,是。”

    张德裕大感无趣,走了一程,见路边麦田绵延无际。他驱马驰近道边,仔细观看,辽东人少、海东战乱,可看这麦田分明有人耕种的样子,放眼所至,没有荒废的迹象。

    他咳嗽声,道:“民之本,在农。虽遭战乱,高丽农田未废,实属难得。邓将军忧劳爱民,着实叫俺钦佩。”不经意窥探赵过脸色,赵过默然不语,唯唯,道:“路边泥泞,张先生请里边走,莫要陷了马蹄。”

    张德裕心想:“兵行险着,且激将一回。”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咦?怪也。这农田,……”他跳下马,蹲在田边,伸手探拭泥土,带了疑惑,道,“看这田垄,似乎才开辟未久。哈哈,赵将军,不会是故意做出来给俺看的吧?”

    他半开玩笑地回头,赵过早行出十数步外,恍若未闻,道:“天色不早,张先生请快一点。下一个站赤,距此尚有二十余里。”

    张德裕无计可施,直接抗议道:“一直住站赤,天很冷。此地往前,不快到义州了么?我们住义州可好?”

    “义州城小,怕住不下。张先生请多见谅。”

    任你能说会道,碰上这么个闷嘴葫芦,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一行人晓行夜宿,不多日,到了平壤城外。

    张德裕任官辽东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平壤。他来之前,做的有功课,询问过许多沈阳城中的高丽移民,对平壤城略有了解。如今到了城下,抬眼一看,与他听闻中的大不相同。

    城墙上下颜色分明,明显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所加高。阳光下,红旗林立,飒飒招展,城楼高高耸立,四面敌楼、马面上刁斗森严,气昂昂的士卒巡逻城头。他粗眼一看,城墙上炮台,至少数十门火炮,无数强弓劲弩一字排开,绕了城池一周,搭放垛口之间。

    城门外,数千百战悍勇,目不斜视,挺胸直立。就在不远处,正有城北大校场上在操练士卒,喊杀声震耳欲聋。城南旷野的远处,也不知有多少骑兵,纵横驰骋,模拟野战,卷起漫天的烟尘。

    他到的西门,远远可以望见,城东江水如带,沃野无边,环顾群山巍峨。

    洪继勋与罗国器等人,早相迎城外。几人相见,叙礼俨然,说话的空儿不慌不忙打量对方。洪继勋道:“张先生大名,小可久仰,早就渴求一见。今日相见,实在欢喜。快快请入城中。”

    姚好古新投不久,名声尚且不显。洪继勋的名字,张德裕才是真的如雷贯耳。他道:“久闻海东才俊洪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贵主邓将军何在?俺有我家丞相大人书信一封,需得面呈。”

    “我家主公闻知先生来,也甚为欢喜。不过前日才有高丽使者来,与我进贡纳款,我家主公一时不得闲。就这几天吧,一有空,就会接见先生。”洪继勋淡淡说道。

    张德裕心中一跳,他知道高丽王与邓舍有来往,然而此时听洪继勋之意,“进贡纳款”,那高丽王竟然是以属国藩邦自居了,有些出乎意料。他心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暗暗记下,把落实此事之真假做为一大重点。有道是“远交近攻”,要知道,高丽王对邓舍太软弱,不利沈阳。

    他以纳哈出私人使者的身份来,用不着钟鼓齐鸣,双方寒暄着入了城中。

    城中大道通衢,街巷干净。洪继勋没有戒严,街道上车水马龙。张德裕所到之处,道路两边商铺繁荣,里边货物琳琅满目,人潮拥挤。他倾耳细听,买主与卖主交谈,多用高丽土话,不似作假。

    洪继勋问道:“沈阳,辽东之大城,自古之名邑。我平壤地处偏僻,人物远远不及,张先生毋要见笑。”

    张德裕瞥了赵过一眼。先后迎接他的这三个人,一个谈词说赋,一个沉稳少话,一个上来就谦虚不已,丝毫没有妄自尊大的意思。他想:“谁谓海东无人?”

    平壤要算地处偏僻的话,沈阳算什么?张德裕避而不谈,笑道:“海东有洪先生诸位英杰,何谓人物不及?”

    谈谈说说,到了临时收拾出来的迎宾馆。洪继勋心细,没安排他们与高丽使者住在一处,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安排妥当,洪继勋留下两三个文士,暂且陪同,请张德裕稍作休息,晚上宴席相请。

    迎宾馆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等禁止出入。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3 间谍 Ⅰ

张德裕入得迎宾馆内,白墙朱户,好一个深宅大院。

    前后几进的院落,足以容纳上百人居住。人欢马嘶中,他负手步入堂内,见这堂舍甚深,高大宽敞,里边空空荡荡的,没怎么装饰。放眼一看,不但堂舍大,堂内摆放的桌椅、器具,无不粗大。

    张德裕心中一动,笑道:“这堂内摆设,看起来不像高丽风俗,倒有些类似我北地的喜好。”

    洪继勋留下的那两三文士,有一个答道:“张公慧眼如炬。这迎宾馆,乃我家主公亲自下令,由文大人督造而成,专门用来接见各地来往使者的。其中房舍之建设、家具之摆设,的确与高丽的风俗大为不同。”

    张德裕微微颔首,心想:“难怪如此大气。”对邓舍及海东行省的印象,有了一个新的补充。

    他的一个亲随露了露头,张德裕眼快,看见了,知道必然有事。当下,他伸个懒腰,做出困倦的模样,那几个文士知趣,笑道:“路途疲惫,张公请暂作安歇,待晚间宴席,我等再来相请。”告辞出去。

    张德裕怕不保险,做戏做十分,转出大堂,有侍女引着来到卧室。盥洗过后,将她们打发出去,没多久,他那亲随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

    “怎样?”

    “回老爷,馆外有士卒把守,小人等出不得院子。”

    张德裕皱了眉头,道:“入城时,有没有见着咱们的人?”

    “有见着,总共见到了两个。一个在三条街外拐角处的老赵家胭脂铺里,装着买胭脂。一个在城门口围聚观看的百姓里。这两个人,当时给小人做了手势。”

    “什么手势?”

    “约小人尽快见面。大约他们发现了甚么重要的情报,或许有利大人此来的目的。”

    张德裕手指轻敲案几,寻思片刻,道:“再去试试,看能不能混出馆外。如果实在不行,不要引起守卫士卒的警惕,待到晚间赴宴,再找机会溜走就是。”那亲随转身要走,张德裕叫他回来,“记住,小心为上,宁可暴露了我等,不可暴露了他们。”

    “是。”

    张德裕看着那亲随背影消失门外,他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他此次前来,有两个任务。觇海东之虚实,看海东近期有无开战的打算,最好可以达成一个盟约,这是第一个任务。还有一个任务,即为掩护他的这个亲随,借机在平壤城中安插眼线,打造间谍网络。

    他的这第二个任务,其实早在月余前,纳哈出兵败之后,沈阳就开始着手进行了。当时负责此事的,便是他的这个亲随。他的这个亲随,本非他的人,隶属行省下属的某个衙门,因随他出使的关系,暂时名义上拨给他管辖。

    沈阳做为高丽人移民辽东的主要聚集点,在往高丽派遣间谍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大批涌入高丽的流民中,不但有汉人,也有回迁的高丽人。相比汉人,这些回迁的高丽人具有更深的隐秘性,具有更广泛的人脉,具有更多的潜在情报来源。这些人中,就有纳哈出派出的细作,不止深入平壤,而且远至双城。

    适才那亲随入城时见到的两个,即为他们中的一员。

    据张德裕所知,细作中发展最好的,当数天字第一号。此人具体的姓名,张德裕不知道,只知道此人与邓舍军中某高丽军官为乡党,借助这层关系,他已经成功取得那高丽军官的好感,甚至有进一步获取军职,任职高丽营的可能。

    张德裕转了几圈,听见室外软底鞋脚步声响,应该是侍女折了回来,他来不及脱去衣服,忙跳到床上,胡乱拉起被子,佯装睡着。

    果然,那侍女轻轻拍了几下门,叫了几声,看没人答应,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远去了。张德裕到底路程疲劳,想了会儿路上的见闻,提醒自己牢记了几点需得注意的事项,不多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睡到傍晚,夕阳西沉,余晖洒入窗内。几只归鸟横天而过,发出短短的啼鸣,像被寒风冻住了似的,很快消失不闻。

    张德裕看了会儿窗外,这平壤的傍晚与沈阳似乎并无不同,要说唯一的区别,一个归属大元,一个分属红贼。门外随从来报,来请他赴宴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冰冷的空气驱走了他的睡意,就连间谍的事儿,他也不再多想。

    他深知,夜晚的宴席,绝非简单的赴宴那么简单。他不相信,平壤不会给他下马威。他也打算,给平壤一个下马威。纵然他以私人使者的身份前来,看似规避了朝廷与逆贼的关系,然而,彼此敌对的关系就决定了必有一场舌战群儒的戏码,随着宴席的即将开始而渐渐拉开了帷幕。

    “大人,行了么?”

    张德裕收拾完毕,深吸了口气,开门出去。院中寒风吹来,他不由打个冷战。

    那请他赴宴的人,却是赵过,一身平常打扮,长袖博带,暮色下,安静站立院中,任风冷刺骨,动也不动,丝毫没不耐烦的神色。看他出来,赵过作了一揖,道:“宴席定在酒楼,张先生请随俺来。”

    “有劳赵将军。”

    为了掩护那亲随溜走,张德裕特意带了大队人马,前呼后拥。赵过尽地主之责,前头引路。张德裕问道:“敢问赵将军,不知出席酒宴的都有哪位海东名士?邓将军可会出席么?”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

    “闻张先生来,我海东诸人皆欢喜,说久仰大名,晚间不醉不归。我家主公会不会来,俺却不知。”赵过答道。

    说话间,行至城中一处酒楼下,张灯结彩,楼上挂许多的灯笼。天色冥暗,灯笼已然点燃,映照得恍如白昼。洪继勋迎接在外,其后站了不少人,尽皆常服,没一个穿着官袍的。

    张德裕下马,拱手笑道:“劳诸位久候,德裕甚是不安。”

    洪继勋与另一人往前走了两步,说道:“小可来给张公介绍,这一位,辽阳姚公。张先生下午来时,姚公没在城中,特地赶回来,要与张先生见上一面。”

    张德裕忙道:“辽阳姚公?莫不是敬亭先生么?”

    姚好古,字敏求,号敬亭,取“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之意。张德裕有觇窥海东虚实的打算,邓舍也有趁机观看沈阳人物的想法,故此,派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皆来。

    姚好古笑道:“夜寒风冷,快快请进,快快请进。”一边走,一边介绍参加宴席的诸人,有王宗哲、罗国器等等。这酒楼被包了下来,楼内没有外人,众人迈步升阶,来到安排宴席的二楼,分宾主落座。

    酒过三巡,张德裕看洪继勋等只管殷勤劝酒,只字不提它事,终于按捺不住,道:“我家丞相大人,有信呈给邓将军,不知邓将军?”

    “且饮此杯。”

    洪继勋先干为敬,张德裕无奈按下话头,浅浅品尝一口,说道:“俺酒量浅,不敢多喝。”洪继勋晒然,道:“张公自沈阳来,沈阳什么地方?只听说过南人量浅,未尝闻北人不善饮的。何必多谦。”

    姚好古笑道:“朝堂饮酒,不过一斗;罗襦襟解,可以一石。今夜虽无美婢,久闻张公大名,也可算朋友交游,何来量浅一说?且尽此杯。”

    他二人一唱一和,张德裕无法,勉强饮尽,借姚好古的话头,说道:“姚公之大名,德裕虽沈阳微末,也是久闻的了。俺一路行来,见海东好生兴旺,料来姚公功不可没。”

    姚好古道:“如我这样的人物,在海东车载斗量,算得了甚么?张公过誉了。”洪继勋咳嗽声,说道:“听闻沈阳近月,颇有些许部落闹事。我海东虽偏僻之地,但粮钱还是称得上充足的,若有需我相助的地方,张公尽可明言。”

    他言辞谦虚,却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张德裕一笑,说道:“我家丞相大人拥兵百万,有天子之诏,朝夕之间可以征得北地无数粮饷,凡圣旨到处,无不踊跃纳捐。区区几个部落,何足挂齿。”他看了眼洪继勋,接着道,“俺在沈阳时,倒是听闻贵部邓将军与广宁潘某,闹的十分不和?”

    他来个反戈一击。

    姚好古哑然失笑,说道:“广宁潘平章,为我辽阳行省之平章;我家主公,为我海东行省之丞相,同殿称臣,省界相连,前数日才使者来往,互祝新禧,相见甚欢。不知张公所谓‘不和’的言语,因何而发?”

    “哈哈,辽阳行省?姑且不论这辽阳行省的丞相实为我家大人,只说潘某,名下只辖一城之地,也敢自称‘平章’么?要说起使者来往,实不相瞒,潘某的贺年使者,与我家丞相大人也是相见甚欢。”

    张德裕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隐约点出邓舍与潘诚不和,第二层,含蓄说明潘诚的使者曾与纳哈出相见。这是他准备已久的重磅炸弹,说完了,放下酒杯,观看席上诸人神色。

    姚好古与洪继勋神色不动,心想:“挑拨离间,这是离间计。”

    洪继勋道:“使者来往,本属寻常。”他似笑非笑,对张德裕道,“潘平章既有使者去沈阳,想必沈阳也会有使者去广宁。不知去广宁的使者,会不会也如张公一样,对潘平章提及张公来平壤之事?”

    张德裕微微尴尬,不料洪继勋这般伶牙俐齿。他避而不提,换个话题,说道:“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俺今日来此,虽与诸公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每每思及以后,不免为诸公所忧。”

    “所忧者何?”

    “德裕所忧者,诸公之将来也。”

    洪继勋气定神闲,道:“愿闻其详。”

    “邓将军少年英俊,兼有诸公之辅佐,数月间,入辽左,得辽阳,可谓一时之兴旺,风头之无俩,炙手可热势绝伦。然而,诸公尽海东之才俊,不会不知晓物极必反的道理。德裕不才,敢问诸公,对海东之将来有何打算?”

    姚好古道:“诚如张公所言,我主公虽然年少,有勇有谋,尤其知人善用,绝非寻常庸主可比,实为海东名望之所归,是为主明。我主公麾下文武济济,战将何止千员,是为臣贤、将勇。我海东胜兵数十万,大小百余战,未有一败,是为卒精。百姓千万,惟我主公之命是从,是为民心所向。

    “我主公一呼,千万人相应;我主公一怒,千万里流血。我有此五利,实不知张公‘物极必反’的话,从何说起?”

    “姚公之五利,在俺看来,却是不折不扣的五弊。民者,国之本。海东地广人稀,空有千里之地,而人烟稀少。此一弊也。人烟稀少,而养兵数十万。穷百姓之膏脂,民不聊生,一日可,百日可,时日一长,必然生变。涸泽而渔,不过如此。此二弊也。

    “邓将军大小百余战,胜多而败少。常胜之军,往往亦骄兵悍将。兵法云:不患败,患胜。此三弊也。诸公固然贤者,然得意暂时之得势,看不到未来之腐败,此四弊也。有此四弊,即便主明,又有何用?

    “何况,海东地处一隅,孤悬海外。东有高丽,西隔塞外,南有大海,北有女真异族。外无强援,内有忧患,海东之明日,前景堪忧。愚直之言,幸毋见怪。”

    洪继勋哈哈大笑,道:“小可等以礼相迎,以上宾之礼相待张公。张公却危言耸听,意在何为?”

    “上天有好生之德。德裕之意,在为诸公,在为邓将军,在为海东百万的百姓。”

    洪继勋道:“今,高丽国内卒无精卒,将无勇将,百数倭寇即可扰其自顾不暇,高丽王早已称臣,不足为患。我主公羁縻得法,北边之女真,多半迁居入我境内。女真游猎为生,下马为民,上马可战,我主公一言之下,立可得控弦之士十万。且天生万民,岂有汉、胡之别?一样的我海东百姓,怎来异族的称呼?

    “南有大海,山东与我隔海相望。山东小毛平章兵强马壮,素称富庶,与我家主公同为大宋的臣子,一向友好。我若有事,他必星夜驰援,泛海数日可到。张公谓我无强援,请问张公,沈阳之援在何处?”

    “我沈阳背倚牧场万里,交通漠南,可达岭北……”

    “漠南、岭北多诸王后裔,元帝指挥尚不如意,况贵上耶?”

    洪继勋说话尖刻,张德裕语塞。他顿了顿,再次转换战场,说道:“数月前,汴梁城破,韩、刘诸人仓皇东去。我大元察罕帖木儿,拥军长驱,旬日而定河南。现今,秣马厉兵备战,时刻可入山东。

    “山东自保不及,洪公竟然还以为山东可为海东之强援,难道就不怕贻笑大方么?”

    “山东可为我之强援,我军自然也可为山东之强援。察罕倘若真敢入山东,则山东有我相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洪继勋抬眼,看了张德裕一眼,道,“不过,若真有这一日,小可确有些为张公可惜了。”

    “此话怎讲?”

    “沈阳如张公所说,果然兵强马壮。我军若要浮海而去山东,以我家主公的性子,必然先拔沈阳,免留后患。到那时候,小可虽不情愿,难免与张公对阵军前。若有不美,哈哈,还请张公多多体谅。”

    姚好古、洪继勋两人,一个沉稳,一个尖刻。张德裕纵有苏秦的口才,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他呐呐无言,主动端起酒杯,一口饮下。这宴上舌战,双方对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落敌人的面子事小,给敌人造成压力、阴影,从而达成不战屈人之兵的目的事大。

    张德裕重振旗鼓,欲待再言。酒楼下人声嘈杂,盔甲声响,脚步阵阵,邓舍来了。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4 间谍 Ⅱ

邓舍人未到,声威先到。

    楼下先是嘈杂,打前站的侍卫们清过场,随后寂静无声。紧接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沉稳安定,不疾不徐地渐渐登上二楼。席上众人同时起身,数十道视线投注楼梯。

    张德裕余光洒了一圈儿,见无论是适才侃侃而谈的洪继勋,抑或一直未发一言的赵过,十数文武大员,一个个屏声息气,恭恭敬敬的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对邓舍尊敬乃至敬畏的态度,尽显无疑。

    看过诸人,他收回视线,提点精神,目不转睛地望向了楼梯口。他没有见过邓舍,这威震辽东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他身为使者的重任在肩,不免忐忑,带点好奇,隐隐的压力。

    上来的,却不是邓舍。

    来人三四十岁年纪,鬓角已经发白,粗粗一看,好似个乡间老农,穿着一身下人的打扮,腰间挂着柄长长的马刀。他站定楼梯口上,环视一圈,说道:“主公到。”说话带着乡音,但是不骄不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乱,颇有不凡之处。

    张德裕不认得此人,别人认得,正是毕千牛。说完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侧身而立,躬身相迎。邓舍轻衣缓步,从容自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德裕定睛一看,见这个少年人,外貌并无出众的地方,然而行走之间,气度沉稳。但见他微笑拱手,示意众人落座,举止温文尔雅,听了洪继勋的介绍,视线转顾过来,双目朗朗,顾盼间,自有一番威严仪态。张德裕竟不敢直视,忙躬身行礼,道:“见过邓将军。”

    “先生请坐。”

    邓舍微微一笑,不托大,还了一礼。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语速不快不慢,语气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张德裕心想:“年纪虽少,深沉内敛;待人处事,谦恭有礼。海东小邓,果然名下无虚。”

    他袖子中取出一封书信,向前几步,双手呈上,道:“我家丞相有拜年贺信,呈给将军。”

    邓舍接过来,此地非观看的场所,郑而重之交给毕千牛收好,请了张德裕回归本座。

    他步入正席,笑道:“张先生文名远扬,声动海东,我久仰的紧了,本该亲自相迎,无奈先有高丽的使者,然后有福建行省方平章及江浙诚王的使者,先后到来,都需得我亲自接待。还请张先生毋要责怪。”

    福建行省方平章,即为方国珍。他不仅受的有蒙元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职,三个月前,朱元璋遣人给他送去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的符印,他虽告老不任职,却也接了平章印。故此,邓舍有此一说。

    老实说,方国珍与张士诚会遣使来,邓舍之前是没有想到的,不过细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张士诚坐拥江浙,濒临海疆;方国珍更控制着庆元、温州两个重要的海港,为了发展贸易,早在去年,他们就曾先后遣使来过高丽。今年七月、八月,又分别遣使一次献方物与高丽王。那时,邓舍正在攻略高丽北部,势头不可阻挡。大约,他们的使者听说了,回去之后自然不会不向他们禀告。

    他们要发展贸易,平壤这个大港口不能没有,高丽北部连带辽东千里之地、百万之民的大市场不能不要,因而,就在这春节前,便遣使前来通好了。

    对邓舍来说,这不啻一大喜讯。瞌睡了送来枕头,江浙尽繁华之地,和他们搞好了关系,大大有利下一步经济的发展。

    张德裕才说过海东地处一隅,交通不便,却不知张士诚、方国珍的使者便在城中,前后呼应来看,简直有当面打他脸的效果,他默然无语。洪继勋轻笑一声,难得没有穷追猛打。邓舍端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聊表邓某心意,先生请饮。”

    邓舍的面子得给,张德裕一饮而尽,好容易见着正主,他准备了许久的说辞不能不说。

    他离席,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道:“明公赫赫之功,威名远至江浙。历数海内英雄,年少未如明公者,声名鹊起之快未如明公者,拥数十万众、坐千里之地,而不改赤子之心未如明公者。

    “我家丞相大人尝言:海东本我中国之地,明公得之,令我国人扬眉吐气。德裕,为明公贺,为中国贺。”

    他短短几句话,一波三折。先捧邓舍,然后淡化敌对关系,简而言之一个中国概括,借纳哈出夸赞之语,含蓄点出沈阳的友善之意。

    邓舍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我与贵主虽不曾见过面,神交已久。今天先生来,叫我有机会见到沈阳人物,真是幸甚幸甚。”

    张德裕正色道:“德裕以诚心相待明公,明公为何反而来调笑于我呢?”

    他这一句话来的没头没脑,叫人不解其意。邓舍心想:“先抑后扬,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游说的固定套路,知他必有下文,也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当下,故作愕然,道:“先生何出此言?”

    “明公言称与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已久,这是实话么?”

    “自然实话。”

    “如此,德裕有肝胆之言,不知明公要不要听?”

    “请讲。”

    “明公既与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可知我家丞相大人之志?”

    “上则抚境,下则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

    “然则乱世之志为何?”

    张德裕却不先说,转望席上众人,拱了拱手,道:“德裕此来,先后见海东诸公,无不一时之俊彦,德裕虽不才,亦惺惺相惜。”然后慷慨,说道,“昔日,汉文帝说李广,‘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今日之宇内,较之楚汉相争,明公以为如何?”

    “更甚。”

    “然也!现今天下的局势,比楚汉相争还要乱。”张德裕推心置腹,道,“要逢上太平盛世,即便像明公这样的英雄,怕也会没有用武的地方。而今海内汹汹,却正是英雄奋起,豪杰分争的时候。请问明公,是欲图辽东一地,抑或愿效仿前汉的三杰、后汉的云台二十八将,建树彪炳千秋的功勋呢?”

    邓舍默然不语。

    洪继勋插口,代替他问道:“欲图辽东怎样?”

    “明公麾下,诚然文武济济;然而我家丞相大人登高一呼,亦可聚北地十万虎贲。明公欲图辽东,则我家丞相大人必誓与明公死战到底,且明公之左有世家宝,明公之右有高丽王。当其时也,譬如群狼搏虎,明公是左亦有敌,右亦有敌,而我家丞相大人首发在前。即便海东将校千员,士卒百万,敢问明公,有几分胜算?”

    邓舍不语。

    洪继勋问道:“欲效仿汉初三杰,又怎样?”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前宋灭亡已经有百年之久了,德裕也不才,自上古而至今,未曾听闻有历经百年还可以复国的。大哉乾元,圣天子百灵相助。明公不见,江浙之张士诚,今我大元之太尉;台州之方国珍,今我大元之平章么?亿兆百姓翘首以望、民心所向的,还是我皇元。

    “如果明公有效仿汉初三杰的志向,那么可与我家丞相大人两家联手。中国的英雄,岂止有察罕、孛罗么?明公可先定高丽于右,接着我家丞相大人为明公开辽西之路在左。

    “然后进,由腹里入山东,跃马渡河,长驱直入、横扫江南。徐寿辉辈,不过卖布的小儿,若豚犬耳,以明公之英武与我家丞相大人之威名,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将其灰飞烟灭。功成,封王拜侯唾手可得。

    “退,锁辽西拒敌关内,封塞外禁绝大海,明公得海东,我家丞相大人据漠南,不失一方之诸侯,足以待机而应变。是以,以功则克,进则汾阳王;以守则固,退则燕之疆。敢问明公,意下如何?”

    安史之乱,郭子仪力挽狂澜,功居平乱之首,封汾阳郡王;战国时期,辽东属燕。这两个比喻用在此时,倒是颇为贴切。张德裕深思熟虑后的长篇大论,有理有据,不乏鼓动的言辞,颇动人心。说完了,他也不回座,长揖到底,静待邓舍回答。

    邓舍低头不语。

    投降蒙元?他从来没想过的。张德裕说的再天花乱坠,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也不能直接拒绝,在不想开战的时候,虚与委蛇总强过明火执仗的对立。席上一时无声,安静的掉根针,都可以听到。

    洪继勋道:“张公是在学苏秦、张仪么?伶牙俐齿,不代表有真的实力。虽然辩士不一定就非豪杰,但是沈阳如今自保不及,张公反在此大言炎炎,不觉得空中楼阁么?”

    张德裕本来对洪继勋印象不错,觉得他很谦虚。随着洪继勋三番两次的反诘,他怒火渐生,看明白了谦虚不过假象,海东最恃才气盛的,怕就正为此人了。他想:“要想说动海东,需得先说住了他。”

    他张口待要说话,听见邓舍咳嗽一声,忙转目去看,邓舍徐徐起身,侍立一侧的毕千牛道:“主公更衣。”

    邓舍乃转入楼下,姚好古相随其后。张德裕想道:“更衣何必两人?此必为借机私下商谈。从始至终,姚好古没反对我的提议,只是沉默不言,定与洪继勋意见不一。”他眼珠转动,暗觉有希望。

    洪继勋称他“辩士”,也不算错,他能担负出使的责任,当然就沈阳群臣来说,当之无愧的辩才无双。因而,尽管他没指望一席话打动邓舍,对自己殚精极虑想出来的说辞,却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信心的基础,在他自认为对邓舍的心思略知一二。

    俗话说,杀人放火好招安。邓舍若无投降的打算,要像小明王、徐寿辉那般一心造反到底,不久前的辽东大战,怎会放走了搠思监?他这一个放走搠思监,正如了当年朱元璋放走纳哈出,无非首鼠两端、坐观时变,属于可争取的范围。

    ——就在前不久,河南不是传来消息,说朱元璋派遣使者前往“结援”了么?

    河南察罕兵威正盛,张德裕就不信邓舍会没有想过以后。别看洪继勋言之凿凿,说甚么察罕若攻山东,则海东可援,要非刚好那时候邓舍到了,张德裕自信三言两语就可驳的他无话可说。简直可笑!海东去援山东?高丽、沈阳、辽西虎视眈眈,邓舍能派几个兵卒过海去山东?或者说,他敢派几个兵卒过海去山东?

    料来洪继勋心中对此也是有数,要不然,他当时怎么不等张德裕反应过来,就紧跟着转变话锋,暗示察罕若入山东,则海东必先攻沈阳,以此相威胁呢?表面上看针锋相对,实际上虚张声势。

    趁着邓舍更衣、洪继勋收声的空儿,张德裕有了理顺思路的时间。

    他把盏细想,越想越透彻,瞥了洪继勋眼,心想:“好悬没被你绕进去。”不由得信心大增,只要海东首鼠两端就好,大可以先许其高丽之地,再给他高官厚禄,纵然他接着坐观时变,只要他肯答应保证暂时不进攻沈阳,稍待时日,给沈阳从漠南等处征兵的喘息机会,别的一切好说。

    ——沈阳距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太危险了。

    席上烛火跳动,王宗哲等窃窃私语;洪继勋只笑吟吟,不说话。

    不多时,邓舍与姚好古回来。张德裕迫不及待,鼓起三寸不烂之舌,要再度向邓舍晓以利害。功成与否,在此一举。他道:“我家丞相大人,命德裕带来骏马数匹,不知明公是否已经见到了?”

    “果然神骏。我见之甚喜,多谢贵主的馈赠。”

    “明公可知道,此为何马?”

    “大宛马。”

    “此汉之天马也,又称西极马。汉武帝曾为此马,做了一首《西极天马歌》,明公可知道么?”

    邓舍不知道。

    只听得张德裕高声吟诵,道:“天马徕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明公若有与我沈阳通好的意思,我北之牧场即明公之牧场;明公若有征伐高丽、涉流沙服四夷的志向,那么千骑万骏,凭明公一言可得!”

    张德裕的目的,至此全盘兜出。

    烛影摇红,席上鸦雀无声。众人之目光,无不投向邓舍。洪继勋伸出手指,蘸了些许酒水,在案几上轻轻由西而东划过,邓舍收回目光,与姚好古对视一眼,姚好古轻轻点头。邓舍心想:“祸水东引。”

    抬头去看张德裕,见他目光殷切。邓舍微微沉吟,赵过不声不响,躬身而起,道:“此,军国大事,不可仓促。”

    邓舍颔首,道:“席上非谈事的所在,先生且请饮酒。留待明日,待我聚集文武于帐下,然后细说。”你来祸水东引,我给你将计就计、欲擒故纵。他虽有心答应,但要答应的太过爽快,张德裕兴奋过后,难免怀疑。

    自然,就算明日达成了协议,张德裕所谓的“千骑万骏”,定然也不可能,估计能给个千许匹就不错了。

    张德裕大喜,拜道:“明公英明。”

    不久,邓舍先行退席。姚好古、洪继勋陪着张德裕又饮酒多时,止谈风月,不再说及军事。宴到夜深,宾主尽欢而散。张德裕出来酒楼,与众人话别,自有人送他回去迎宾馆。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夜风冰寒。送他回去的人没有发现,他的那个亲随,已经不在了随行的队伍之中。

    ——

    看书友有议论李阿关,的确,小邓得李阿关,有些不正,六分唐突。这是我笔力不到的缘故,没写出想表达的内容。不过,就说及君夺臣妻会不会引起臣僚对君主的不忠,拿朱元璋的例子,来与诸位书友们讨论:

    “太祖选宫人,访知熊宣使有妹年少,欲进之。员外郎张来硕谏曰:‘熊氏已许参议杨希圣,若明取之,于理不妥。’太祖曰:‘谏君不当如此!’令壮士以刀碎其齿。

    “后参议李饮冰与希圣弄权不法,丞相李善长奏之。太祖将二人黥面,云:‘奸诈百端,谲诡万状,宜此刑。’割饮冰之乳,即死;劓希圣之鼻,淮安安置。

    “后希圣兄杨宪任江西参政,来朝,太祖谓宪曰:‘尔弟弄权,我已黜之,仍给熊氏与他。’宪叩头曰:‘臣弟犯法,当万死,焉敢纳之。’太祖曰:‘与之熊氏随住。’”

    ——朱元璋选宫人,听说熊宣使有个妹妹,年少貌美,打算收进宫里。但熊氏已经许配给了他的一个名叫杨希圣的参议。因此有人谏言他,这样做于理不合。朱元璋说:“谏言君上,不应该这样。”敲碎了谏言之人的牙齿,寻个机会,割掉了杨希圣的鼻子。

    这还不算完,借杨希圣的兄长杨宪来朝的机会,他说:“我罢黜了你弟弟的官儿,仍把熊氏给他。”杨宪不敢接受,朱元璋说:“叫熊氏跟他一起去吧。”

    或许杨希圣不太出名,但杨宪,字希武,明初群臣中算鼎鼎大名的一个了。

    再举一例:

    “濠州胡家有女守寡,太祖欲纳之,其母不从。后闻随军在淮安,不曾适人,太祖遣人以书达平章赵君用,请求之。君用以胡氏同其母送至,太祖纳之,立为胡妃。”

    这个不是夺臣子之妻,相中了个女子,开始没搞定,念念不忘,听说去了淮安,没改嫁,朱元璋就因这事,专门写信给赵君用,请他帮忙。赵君用就给他送了过来,立为妃子。

    自古英雄,好人妻者极多,正如成吉思汗所说:“男子汉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杀人性命,夺尽其所有财产,使其根绝,令其亲属痛哭,再*其妻女。”当然了,他这个就极端了,太野蛮了,可若无强烈的征服欲望,大概许多的开国帝君,也不会在逐鹿天下的过程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欲壑难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古之帝王虽然人杰,但时代的局限,到底不如近代的伟人。野蛮的征服,用杀戮来获得个人的满足,只是蛮夷之属。以天下而奉一人,以一人而治天下,可以称之为小道。

    那么,应该怎样呢?什么样的才是大道呢?不自私自利,克己奉公,为人民服务。

    *很早、很明白地就给我们指出了,“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人,群体的动物。对人民有益,就是对人类的族群有益。对族群有益,千秋万代,后人必永远相传他的名字。

    ——

    1,福建行省方平章,即方国珍。

    九月,“上(朱元璋)遣煜(夏煜)授国珍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国璋行中书省右丞,国瑛行中书省参政,国珉江南行枢密院佥院,各给符印,乃以本部兵马城守,俟命征讨。煜至庆元,国珍欲不受,业已降;欲受,又恐受制。乃诈称疾,但受平章印,告老不任职,遇使者亦颇倨。惟国珉开枢密分院署事,用枢密院印,其余印信留而不用,心持两端。太祖(朱元璋)宽容之。”

    2,方国珍、张士诚遣使高丽。

    方国珍在恭愍王七年(1358)五月,八年(1359)八月,十三年(1364)六月,十四年(1365)八月、十月相继遣使到高丽。

    张士诚与高丽来往的次数更多,他分别在恭愍王七年七月、八年四月、七月、随后,九年三月,十年七月,十一年七月,十二年四月,十三年四月、七月,十四年四月,相继遣使向高丽王献礼物。若加上他的部属与高丽之来往,则恭愍王七年到十四年,八年内,他先后遣使至高丽达十七次之多。

    3,朱元璋派遣使者前往“结援”。

    “叶兑,以布衣献书太祖,……言天下大计:‘……今闻察罕妄自尊大,致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察罕攻下汴梁,“太祖尝曰:‘河南李察罕帖木儿兵威甚狠。’先遣杨宪往彼通好,……。”

    “不久,元军接着向山东进攻,嚣张一时,影响所及,‘江南震动’。各处封建割据势力以及农民起义的叛徒,纷纷派遣代表前往察罕帖木儿处,‘道军旅之情,请期约之会,以遂夹辅之谋’。……朱元璋赶紧也参加了他们的行列,派遣使者前往‘结援’,实际上是向元朝表示愿意投降。”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大明遣使至汴梁,与元将察罕帖木儿通好。”

    “时察罕帖木儿用兵山东,招降东平田丰、乐安俞宝等,其势颇盛。太祖尝曰,河南李察罕帖木儿兵威甚振,先遣杨宪往彼通好,及是,察罕帖木儿下山东,又遣汪河往彼结援。”“太祖以都事汪河及钱桢往察罕军中结援,河至军中,议论称旨。”

    “太祖遣千户王时等,赍银三千两,往方国珍附搭海船到大都,体探元朝及察罕帖木儿、李思齐等军马事情。国珍差吴都事同去。”

    要非察罕后来山东之遇刺,朱元璋也许就已经接受了元朝给他的“荣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宣命诏书”了。他与元朝的来往,主要通过方国珍进行的。方国珍的兄长方国璋就是因替元朝招安朱元璋而死的。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5 间谍 Ⅲ

姚好古、洪继勋没有回府,踏着月色来见邓舍。

    不是邓舍赴宴晚去早退,这几天他忙的着实不轻,天南海北的使者到来,都需得他接见。使者们千里迢迢、漂洋过海的到来,自然不单止给他拜年这么简单,每每带有特殊的任务,或者如江浙的使者,为了通商;或者如高丽的使者,为了觇虚实。

    觇虚实的好说,像高丽王、张德裕这种,敷衍接待,不给他们机会便是。麻烦的,反而是通商,虽然邓舍求之不得,却不能不谨慎应对。

    洪继勋、姚好古来时,邓舍就正在与左右司的两个属僚说这事儿。看他两人来了,邓舍停下话头,挥挥手,吩咐那两人先行退下。姚好古笑道:“昧爽丕显,坐以待旦。说的就是主公这样勤政的人呀!”

    虽然夜近中宵,邓舍精神很好,一点儿不显劳累,他示意婢女过来挑亮了墙上的灯烛,请二人入座。

    姚好古的话,出自《尚书》,古朴艰深,前半句他没听太懂,后半句听的明明白白,晓得在称赞自己。他一笑,也引了一句《诗经》,回答道:“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他每处理军政事务之余,每日都有读书,尽管多为史书、兵法之类,不过《诗经》还是略微读过一些的。孔子教训他的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此时邓舍随手引用,果然衬托得人就有“雅”,近“礼”,相比那些草莽出身的军阀,截然不同了。

    三人落座。

    邓舍收拾起那两个属僚递上来的条呈,先放在一边,说道:“今夜席上,张德裕所说,真与洪先生前日的判断一样。先生大才。我得先生,天赐之福。”

    洪继勋有了几分酒意,晒然道:“沈阳势穷力孤,休听张德裕吹牛,甚么一言之下,可立召十万北地虎贲。纳哈出困守孤城,处在我强压之下,已经穷途末路。不过,虎死余威在,沈阳到底距我辽阳太近,今日张德裕所言,虽可暂时敷衍之,同时给我休整的时间。

    “但下步之决策,主公还需早下决定,早日除此心腹之患!”

    姚好古深表赞同。

    他说道:“席上张德裕讲我海东有五弊,固然夸大之词,是为说客的常用伎俩,不必理会。然而细细思来,却也有几分道理。不说海东地广人稀,只说我东有高丽,西绝塞外,南隔大海,北有沈阳。三面皆敌。很快就要元旦,开春过后,便可兴兵,主公下一步的打算,的确需要好生思量。”

    这阵子忙着确定官制、军制,忙于内政,主臣间少有时间商定下一步的扩张计划,没有整体的战略,就会茫然失措。借着张德裕到来的机会,海东的两个智囊,要发表个人的看法。

    邓舍精神一振,道:“先生快快讲来,我洗耳恭听。”

    姚好古看了洪继勋一眼,见他没有先说的意思,只是端着茶碗,轻抿慢饮,与往日抢先发言大不相同,心知他不外乎想要借此试探自己的本事。

    早先在双城,姚好古降前,与洪继勋交手多次,彼此之间,颇有抵牾。要说起来,姚好古为人恢弘,明知当时两人各为其主,他并没有把这点儿芥蒂放在心上,可他深知为臣之道,主上最忌讳的是什么?臣子结党。尤其他与洪继勋,可谓海东的左膀右臂。

    故此,自他从了邓舍以来,洪继勋对他冷冷的,他也只是保持下表面的客气谦虚,没有特意地去与他结交。两人一直不冷不热,大面儿上过的去,私交半分没有。

    他谦让两句,见洪继勋仍不肯先说,便当仁不让,开口说道:“臣窃以为,要解决我三面皆敌的处境,需分两步走。第一步,就是主公而今正在做的,确立制度,发展通商,经营内政,募兵强军。

    “人,一口吃不了胖子,消化完现有的,待有所成,第二步,可以兴兵。如何兴兵?上策莫过于各个击破。因为我海东有先天不足,即便经过修养生息,也并无全面开战的实力,只有在区分过各方面敌人的优劣之后,分别击之,才是最为稳当。”

    邓舍转视洪继勋,洪继勋把玩茶碗,微微点头。

    邓舍说道:“经营内政,募兵强军等事,我心中有数。近日集思广益,除了两位先生,罗国器等人也各有方略呈上,提出了许多可行的建议。他们的这些建议,两位先生也是见过的,只等春后,就可施行。第一步暂且按下。请问先生,这第二步‘分别击之’,如何‘分别’?”

    “远交近攻,择其弱者先击。”

    “何为弱者?”

    “辽西、沈阳、高丽,三者之间,最强者看似高丽,最弱者看似沈阳。其实不然,沈阳以北的宁昌、泰宁、开元等路,地有数千里,多蒙古诸部。今有沈阳阻挡在前,宁昌等地的蒙古部族或曰:敌在千里之外,与我无关。主公一旦拔下沈阳,兵锋威逼,必导致其人人生自危之感,不复一盘散沙,定然凝聚一团,主动与我相争。

    “所以,主公若先以为沈阳弱而先攻之的话,徒然得一城之地,地不足百里,口不过数万,反陷我军于群狼之前,日夜受其骚扰,不得安宁。如此一来,就难以再有余力去攻略其它的地方了。是为得不偿失。”

    简而言之,沈阳起到了隔绝北地的屏障作用,若去打它,反而会帮助改变蒙古诸部一盘散沙的状态,激起他们的斗志,因此先不打它,留着。

    邓舍以为然,道:“沈阳似弱实强,然则,高丽便为似强实弱了?”

    “不错!”

    姚好古侃侃而言,道:“主公入高丽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数月前双城一战,更将高丽的精锐尽数歼灭。自此,高丽元气大伤,兵无精卒,将无勇将,兼且府库空虚,沿海有倭寇日日消耗其仅存的实力,庙堂上兀自党争不断。此正我再接再厉,用武之时。

    “待新军操练一成,臣断言,不用主公亲征,只需上将一员,引万人虎贲,渡江长驱,耀武扬威,以我新兴百胜之强军,攻彼老大消沉之高丽,何止摧枯拉朽,不战而定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军定可轻松取胜。

    “既定高丽南部,我后顾无忧。

    “主公又已经决定,用辽阳为省府,示不忘进取之壮志;以平壤为西京,宣固本爱民之仁义。诚如张德裕所言,这样的规模一成,我海东进可以越瀚海而南下,退足以画鸭绿而自守。试问辽东群雄,谁可比之?次第削平,如反掌间。”

    洪继勋放下茶碗,凝神静听。这时,他开口说道:“先高丽,正该如此。不过请问姚大人,得高丽后,接着是否就打沈阳呢?”

    “正是。”

    “姚大人刚才说,沈阳若入我手,则北部的蒙古诸部肯定要与我相争,‘陷我军于群狼之前’,该怎样处置?”

    “昔日楚汉相争,汉高与楚霸王争雄于中原。楚之军不可谓不强,汉高十战九败,却能最终取胜,他所倚仗的,是韩信么?诚然,韩信为不世之名将。然而,汉高即皇帝位,论功行封,首功却给了萧何。请问洪大人,这是因为什么?”

    “汉高亡军,萧何遣补;汉高乏粮,萧何给食。”

    “然也!主公若得高丽,擒丽王于座下,卷南北而为一,就譬如汉高之得关中。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军有了高丽做为倚靠,区区蒙古诸部,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洪继勋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么辽西呢?又该怎样处置?”

    “辽西挨近腹里,要论其强,更甚沈阳。臣之愚见,万不可与之轻易开衅,我以强军屯武平、驻义州,目前只要能防住它来袭我,就可以了。待主公东取高丽,北夺沈阳之后,坐观待变,若中原有事,我可取之;若中原无事,锁关自保。”

    洪继勋默然。

    姚好古接着道:“除此之外,其实我海东的潜在威胁,还有一个。”

    邓舍猜到三分,问道:“谁人?”

    “孛罗帖木儿。他驻军陕、冀,看起来与我相隔千里,但其前锋远至塞外,主公亦不可不防。”

    “如何防?”

    “攻取高丽、沈阳为近攻,对付孛罗就需要远交了。不过,他素来仇视我皇宋,想与他结交大概很难。主公听说过杨诚、程思忠这两个人么?”

    邓舍当然听说过。

    特别程思忠,本就是辽东红巾系统的,原为关铎麾下嫡系。关铎打下上都后,与潘诚、沙刘二率主力开赴辽东,留下了一支人马驻扎上都,其首领便是程思忠。关铎死后,邓舍早有心与之联系,不过连逢大战,暂时没有顾上。

    杨诚,与山东有关系。据说原为毛贵毛平章麾下的将领,现今活动在河北一带,拥众近万,也算北地的豪杰之一了。

    姚好古道:“臣以为,要解决孛罗的麻烦,便在此两人的身上。主公可以与他们联系一下,不指望他们臣服,甚至完全可以用平等的礼节对待,尽力地支援一下他们。他们越活跃,势力越大,就会越吸引孛罗的视线。短时间内,可保我海东的安全。”

    邓舍颔首,赞同。

    堂外夜风阵阵,吹卷入内,尽管有火盆,依然难挡冰寒。姚好古说了多时,嘴干舌燥,泼去冷茶,换了热水,喝了两口,感到了点暖意。他向邓舍说道:“臣的愚见,大致如此。其中必有不足,……”朝洪继勋拱了拱手,“愿闻洪公高见。”

    他说的面面俱到,一时之间,洪继勋却没甚么可补充的,张了张口,打开折扇,啪的声又合上。

    堂内安静片刻,邓舍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既然两位先生意见相一,就按此实行罢。待新军练成,休养生息过后,即出军高丽。至于联络杨诚、程思忠的事儿,交给姚先生去办,好么?”

    姚好古与程思忠熟,交给他办正合适。

    要说起来,邓舍无事的时候,也常常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不是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他所想到的,与姚好古所说的,还真是相差不大,只是没有那么成型的系统。如今方略定下,眼前豁然开朗,这年前年后的军政,便要围绕着它来运转了。

    刚才姚好古举的例子不错,刘邦出征在外,萧何供给在后。如果把军队比作争雄的刀子,那么内政便为其根本,而外交则为之造势。

    对外联合盟友既交给了姚好古,那么对内就得多倚仗洪继勋、吴鹤年等人了。吴鹤年不在平壤,邓舍拈起来先前左右司幕僚呈上的条呈,递给洪继勋,笑道:“联络杨诚、程思忠,最早也得年后。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对外来的使者。

    “张德裕好说,拖他两日,敷衍答应便行。这与江浙通商,是为大事。该怎么对付,交给洪先生去办,可好么?”

    无论张士诚的使者,抑或方国珍的使者,都带有一份长长的清单,列出了他们需要的货物与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贸易的货物。

    他们需要的货物倒还简单,畅行中国的高丽特产也就那么几种,比如高丽米、苎麻布、青器、铜器、新罗漆,以及人参、茯苓等药物,貂皮、水獭皮等皮草,至多了,再加点高丽纸什么的。

    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交换通商的货物。江南人物繁华,丝绸驰名天下,彩缎、彩帛,是为他们第一项要求与海东通商的货物。其次,则为棉布,再次则为陶瓷,其它如沉香、书籍、玉器等等。

    这些东西大部分皆为奢侈品,除了棉布、书籍之外,邓舍要了有什么用?枉自浪费银钱,且与之前姚好古定下的通商条呈相悖,——条呈中明文规定,禁止流入奢侈品。他需要的是弓矢、盔甲、火药、马匹、粮食,他更需要的,是丁壮、是技术工人。

    这就需要讨价还价。

    邓舍把这项工作交给洪继勋,是有道理的。一来,洪继勋生长高丽,熟悉往日高丽与蒙元通商的情况。二来,他能言善道,心思缜密,最适合谈判。当然了,他性子有些傲气,过于锋芒毕露,不过到时候可以另外再派个老成持重的,与他搭档配合。

    这两点之外,洪继勋还有个优势,不足为外人道也,——牵涉到高丽最值钱的货物之一。高丽王献来的那数千高丽女子,尽数由他负责调教,他且出身名门,知道高丽女子在中原的行情,不会在价钱上吃亏。

    洪继勋自觉刚才落了姚好古一头,争强好胜的心思上来,自然痛快答应。

    府外街道上,更鼓声声,夜色中传出甚远,将近三更。洪继勋、姚好古起身告辞,邓舍亲提了灯笼,送他二人出外。

    转回后院,他心情甚是舒畅。史书上讲及盛世,常常说万邦来朝。他海东现在虽然不过割据势力之一,论强盛忝居末流,可尽管如此,四方使者纷沓而来。放在一年之前,这情景他想也没想过的。

    风寒彻骨,他心热振奋。院内树木,枝桠指向夜空,精神抖擞。绕着院子他走了一圈,毫无困意,干脆折回前院,取了罗国器等人的条呈,挑灯细看,一夜无眠。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6 通商 Ⅰ

张德裕的亲随姓刘名旦,三十多岁年纪,普通相貌,丢入人群中毫不显眼,实在是搞细作的合适人选。

    他在随着张德裕去酒楼的路上,偷个空儿,半路上溜掉了。他虽为汉人,但幼时在高丽待过,通晓高丽语,也曾来过平壤,熟悉街巷。与张德裕分开后,他为人谨慎,没有轻举妄动,藏在个角落,等了多时,确定没人注意,然后往城东而去。

    因邓舍新政策的推行,城中推迟了宵禁的时间,这时,街道上不时有人来往。

    清冽的月光下,刘旦拖着模糊的影子,不走大道,避开行人,专挑小巷,一条巷子转入另一条,贴着墙角快步急走。小巷两侧,多土屋、茅房,黑漆漆的,人影不见一个。冷风卷进来,飕飕地,吹得人脖后生寒。

    他缩了缩头,向后边看了眼,耳中隐约听到马队行走的动静。

    快宵禁而敢马队出行,必为贵人。联想到今夜洪继勋宴请张德裕,城中文武赴宴的想必不少。他立刻警觉地停下了步伐,贴在巷尾,借助夜色,掩藏住身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头观看。

    果然,百余骑士前后簇拥着一人,缓缓而过。

    他瞥了眼,见那人年岁不大,肥马轻裘,英姿勃发,没着铠甲,然而坐骑上悬有一柄铁枪,弓矢俱全。对海东显贵,他早先做的有功课,略有了解。符合眼前此人条件的,也最可能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他想了半天,只有一人。

    他不由心中侥幸,要是走慢了片刻,刚好大道上碰上,下场可想而知。他耐心地等马队走的不见了踪影,继续赶路。

    他由城西出发,差不多绕了大半个市区,走到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快到目的地了。他要见的人中,第一个就是胭脂铺中见的那个,住在城东,当时给他暗号,约他文殊庙中相见。

    城东住的尽是高官显宦、名门富家,坊区外有士卒巡逻。刘旦不敢近前,远远绕开,藏头缩脑钻进了郊区的文殊庙。

    元帝重佛,连带高丽亦然。这平壤城中,庙宇甚多,原有不少的和尚。文华国马贼出身,杀生无数,从不信佛,加上丰州以来,李和尚得罪过他几次,越发不待见秃头。

    刚好,邓舍命他办理屯田,安置辽阳降军,要说起来,平壤城边荒田不是没有,可开垦荒田的话,没个一两年见不了成效。有儒士给他了个建议,说和尚不事生产,庙宇多有私产,不劳而获,实为蠹虫。

    他一听之下,大表赞同,索性一股脑儿将大多和尚驱赶还俗,并把其庙宇的田产收归官有。

    他还别出心裁地下了道命令:还俗和尚愿从军者,可至府衙报名。正如儒生之中,真儒少;和尚们也是如此,真和尚少,假和尚多。天下百万和尚,混吃混合的少说占了七八成,没了生路,愿从军的还真不少,聚有二三百人。文华国自己不要,他派人押送,不管道路迢迢,由个人出路费,一概送给了屯驻别处的李和尚,美其名曰,充实他的和尚队。

    要换了别人,遭此戏弄,怕不早勃然大怒。

    李和尚却没生气,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是戏弄,为此专程写了封感谢信,——军官教导团的课程之一,就是教高级军官识字。他歪七八扭地写道:“来的和尚收下了,多谢老哥。就是有一点,里边有俩中国老和尚,有情分在,不好说话。要再有,专要高丽和尚。”

    闻者无不大笑,后来传入邓舍耳中,失笑之余,不免斥责文华国两句,不许他再做类似的事情,以免伤了军中和气。

    这话暂且不提,只说眼下。

    那文殊庙地处东郊,庙不大,田产还是有几亩的,庙中的和尚自然也在蠹虫之列,月余前,就被驱逐干净,田产也尽数拨给屯田。故此,原本颇盛的香火一下子衰败下来,渐渐的,几无人至。

    刘旦进了庙中,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他稍微等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观察庙中景象。佛龛上一尊菩萨,塑像前一条横案,积满灰尘,几个泥捏的破碗,空空如也。地上既脏且乱,柱子上蛛网遍布,墙角窸窣声响,他急忙按住怀中短刀,转头去看,一只老鼠飞快地跑掉了。

    那人与他约定的三更,时辰未到。

    刘旦绕着庙内走了一圈,庙后见着几处草堆,两条烂席,料来曾有乞丐在此居住,却不知为何搬走了。他自然不知,住在此处的几个乞丐不是搬走,而是饥寒交迫,冻死了。平壤府专派有负责这活儿的人,前几天才拉出城外埋了。

    看过庙内,刘旦略微放心,回到庙门口,见深黑的夜中,远处灯火稀疏,庙外不远有几棵树木,北风卷动起枝桠,时不时噼啪作响。夜渐深,寒意深重。

    他瞧见一人鬼鬼祟祟,摸了过来。太远,看不清楚,他机灵地闪进庙门后边,待那人走到近前,借助月光看的清楚,正是他要等的人来了。他却不肯出去,细心地往那人来处张望了会儿,确实没有尾巴,这才轻轻咳嗽一声。

    那人顿时停下,手摸向腰边,低声道:“偶然间两相窥望。”

    刘旦道:“引逗的春心狂荡。”

    这两句《墙头马上》里的词儿,用来做半夜会面的接头暗语,倒是颇为合适,即便有人听到,也不会怀疑。至于性别因素,自古有断袖之癖,虽为世不所容,更好解释为何如此隐秘会面。

    那人迈步进庙,刘旦掩了庙门,隔绝了月光,庙内越发黝黑。刘旦问道:“怎样?”

    “没人跟着。俺出来时,也没人发现。”

    “得了甚么消息,这般着急见俺?”

    来人先不说,问道:“这庙里?”

    他有眼疾,短视,也就是近视,时下虽有眼镜,但多只能纠正老花眼,而且价格昂贵,有身份的人才有钱戴。此时庙中无灯,他看不太清楚。按道理,他这种人,不合适做细作,不过一来他短视的不严重,二来他与海东军中的那位高丽大官有乡里关系,因而依旧参加了这次行动。

    “俺看过了,庙里没人。”

    “有两个情报。”

    “说。”

    “小邓亲自下令,从流民中募兵万人。”

    “这个我知道,城中见了募兵榜。另一个呢?”

    “仍与募兵有关。他这次募兵,据说为的不是我沈阳,而是为的高丽与北部女真。”

    “此话怎讲?”

    “小人推测,小邓或许有进取高丽的打算,暂时应该没有北上沈阳的意图。不过,近日城中传言,海东行省的省府却定在了辽阳。小邓一向奸诈,他到底要取高丽,抑或只是将之做为幌子,真实目的仍在沈阳,小人打探不出来。”

    刘旦皱了眉头,寻思了会儿,问道:“消息确实么?”

    “大人放心。你不知道小人那老乡的脾气,好卖弄。他一个阉人,登上这等高位,尤其常常喝醉了对俺们这些老乡们吹牛。小人与他家当年是邻居,自小相识,特别对小人另眼相看。因此,这消息九成为真。”

    “甚好,你做的不错。此事若真,对张大人与小邓签署协议大有帮助。俺会为你请功的。”

    “丞相大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就算肝脑涂地,报不了大人的恩德。小人不求恩赏。”

    刘旦满意地点头,道:“那阉人说要荐你入军,进行的怎样了?有没有下文?”

    “小人有眼疾,不太好办。那阉人知小人识几个字,小人素来在他面前,表现的忠心耿耿。他打算改而荐举小人入镇抚司。”

    海东行省都镇抚司之下,各万户、千户、百户设置的都有支部。邓舍的原则是:汉军中全用汉人,高丽军与女真军中,主官为汉人,副官为高丽人或女真人。这细作能言善道,又为那高丽大官的亲信,硬件、软件条件都不错,他道:“只要那阉人肯大力推举小人,小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刘旦提出个疑问:“他荐举你入镇抚司,你没从过军,小邓会同意么?”

    “小人就算入了镇抚司,开始也至多任职百户所。海东军马十数万,小邓管不了那么多。千户所以上的,他过目;以下的,交给属僚办理。实话说,海东文武军中,看得起那阉人的不多,奈不住他从军得早,与小邓关系深,至少高丽营中的事儿,他说话有些分量的。镇抚司的属僚,或许会给他几分面子。”

    刘旦转了两圈,道:“镇抚司管军,有管行省内诸万户之权,你须得努力。”

    “海东镇抚司不管军。”

    “什么?”

    “听那阉人讲,小邓的命令,军事统归行枢密院。都镇抚司领诸翼之士气,教三军之知战,兼领军中娱乐。”

    刘旦闻所未闻,他愕然,道:“这不闲差么?”

    “也不尽然。小邓对此似乎十分重视,调了姚好古兼任都镇抚司长官。副都镇抚,一个赵过,一个毕千牛,皆为他最亲信的人。”

    “噢?”

    刘旦一改轻视,重视了起来。敌人重视的,就是己方需要重视的。他低头沉思片刻,道:“既如此,这都镇抚司看来会大有作为,没准儿其中别有玄虚。你要尽力争取,哪怕打杂,也要混进去,好生看看内里虚实。”

    “是。”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么?”

    “小人家中妻子,……”

    “你放心,丞相大人把他们照顾的好好的。待俺回了沈阳,会转告他们,你安然无恙的。”

    “多谢大人。”

    “起来罢。……时候不早,你赶紧回去,记住,务必谨慎,千万不要漏了马脚!有紧急情报,可送去胭脂铺,自有人负责传递。”

    “是。大人不走么?城中宵禁,不好回去吧?”

    “俺另外有事,你不必管俺。”

    那人点了点头,推开门,往外张了张,冲刘旦一拱手,静悄悄地去了。

    刘旦看着他走远,身影消失不见,重关了庙门,取了些杂草,扫去两人留在地上的足迹,抓了灰尘,一点点掩饰好。做完了这些,他没有回迎宾馆,顺着柱子,三两下攀援上去,和衣卧在横梁上,闭目休息。

    庙内冷如冰窖,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干脆起身,怀中取出个馒头,慢慢地吃了。一边吃,一边琢磨刚才那细作给他的消息。

    庙外寒风渐大,偶有夜鸟凄鸣。不知不觉间,长夜将去,东方发白。

    刘旦不知他的同行们是否适应了这种生活,但他早已适应。他闻鸡而起,一跃而下,趁着清晨路上少人,拐弯到城南。因近元旦,街道上店铺开门的早。他扮作顾客,逛了几家,寻处小吃摊子,略略吃些东西。

    直到日上三竿,见出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混入人流,出了城门。他还有两个人要见,一个是他的部属,在流民区;一个是他此行拉拢的对象,在屯田区。

    ——

    1,时下虽有眼睛。

    马可波罗记载:“中国老人为了清晰地阅读而戴著眼镜”,“中国的老年人看小字时戴眼镜”。曾有人用一匹马换一个眼镜。

    我国考古工作者,曾在东汉光武帝时期的墓中,发现了一个水晶放大镜,能将非常小的东西放大四五倍。自然,这不是眼镜,不过也可看出古人造镜技术的发达。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7 通商 Ⅱ

刘旦在城外待了一天,次日方才回城。

    他收获不错,从那流民中的细作处,了解到了平壤及周边府县流民们的具体情况,包括人数、丁壮所占比例,以及行省的赈济措施等等。这在常人的眼中没甚么用处,但若交给专业人士,就可以从中分析、推断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联系近年高丽收成,可以推断出目前流民人数有没有到达海东的承受力底限。如果没到,海东的承受力底限是什么?如果到了,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会不会引起变乱?如果没有产生变乱,需要怎么去推动它产生变乱?

    再比如,把丁壮人数与海东募兵的消息联系起来,只要得到其募兵的总数,就可以基本推断出其所招募兵员的基本质量。有了这个基本质量,结合其操练时间与项目,就可以进一步推断出其初次作战时的战斗力。推断出了它的战斗力,如果战场上遇见,便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诸如此类。有道是细节决定全局,一条孤立的情报或许不重要,汇拢的情报多了,一国之虚实,也就被人摸的差不多了。

    本来见这个流民细作,只用了半天时间,无奈屯田处的警戒比较严,虽为屯田,依然军事化管理。刘旦只等到天黑,才找了个机会,乔装易容,诈称老乡,得到辕门士卒的通传,见着了要见的那人。

    那人为辽阳降军,名叫王三,不大不小的一个中层军官,他不认识刘旦,可他的弟弟认识。

    他弟弟王四,本与他一起在辽阳军中,不过分属两个不同的万人队。关铎死的当夜,消息传出去,大部分辽阳军队投降,小部分心怀不满的死忠分子,或者趁乱突围,北上去寻上都程思忠,或者干脆径直投了沈阳,王四就是投沈阳的一个。

    不久前,王四不知怎么辗转打听出王三来了平壤屯田,给上官一说,得了重视。因此,便有了刘旦与他的这次见面。

    刘旦见他的托辞是送家书,将他弟弟的书信给他,帮他念了。为了取信于他,刘旦带的另有信物,他倒不虑为假,问及王四的情况。刘旦真真假假,大肆吹牛,说王四得了纳哈出的赏识,现在非常风光,点到即止,没有多言。

    策反、抑或发展细作,是个细致活,刘旦就没指望一次搞定。他来的目的,只是想见见这人,看看有没有可能。吹牛一通,见王三眼中颇流露羡慕的神色,刘旦心知,此事有了三成的把握。

    他随后告辞,说王四若再有家书,也许会由别的人送来。埋下个引子,以后的工作自有平壤城中细作的头目负责。

    刘旦两天见三个人,非常顺利。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虽说两个晚上没睡好,精神焕发,走路都是脚不沾地的。张德裕装着游览平壤风土人情,在约定的地点,已经等候多时。两人使个眼色,趁陪伴张德裕的官员不注意,刘旦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了随从的队伍之中。

    一行人打马而回,刚进书房,张德裕就迫不及待地屏退下人,召刘旦来见。

    “收获如何?”

    “回大人,大有所获。”

    “快快讲来。”

    刘旦将得自第一个细作的情报,细细道出。不过,他没有向张德裕提及所见的第二个、第三个人,因为这对与海东谈判没甚么帮助。所谓“三军之事,……莫密于间。……间事未闻而先发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做细作,首先得嘴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死也不能说。

    张德裕闻言大喜,霍然起身,道:“此天助我也!”

    “大人为何而喜?海东虽然募兵,有攻打高丽的意图;可它同时也定省府在了辽阳。大人就不怕它声东击西,明攻高丽,实打沈阳么?”

    “你却不知。”

    张德裕连连摇头。刘旦做细作非常合格,毕竟眼光不及,看不出隐藏在这两条情报后的真相。而张德裕虽然口才不及洪继勋,但他既然能做到参知政事的高官,并且担任此次出使的使者,全权负责谈判事宜,真才实料还是有的。

    他说道:“小邓年轻气盛,有开拓进取之心,定辽阳为省府不足为怪。前夜席上,本官见他少年人的锐气之外,甚有城府,举止稳重,并不莽撞。他对本官的建议,表面上模棱两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而今结合你这条情报,细细想来,似乎虚伪做作。

    “且那洪、姚二人,言辞如刀,步步紧逼,话却又不肯说死,处处给本官留柳暗花明的余地,仿佛欲擒故纵的意味,而今想来,也是大有可疑。”有了这情报的启发,他越回忆当时的情景,越觉得可疑,猛地一拍桌案,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由此推断,他欲攻高丽八成为真!”

    张德裕绕室踱步,走了两圈,猜出敌人心思的兴奋慢慢下去,皱了眉头,长叹一声。

    “大人方喜又忧,又是何道理?”

    “这小邓,果然劲敌。欲打高丽,偏能对本官不露声色,席上姚、洪两人一唱一和,更将其意图遮掩的彻彻底底。实在深沉。要没有你这个情报,本官没准儿就会上了他的当。好在知晓了他们的虚实,明日谈判,不会任凭其狮子大开口,占咱太大的便宜。”

    “小人却是不解。大人既知晓了他们的心意,明知吃亏,何必再与他们谈判协议?”

    “故作不知,才好做事。”张德裕冷笑声,既知其欲攻高丽,回去便秣马厉兵。他吩咐刘旦,道:“那高丽王的使者还没走,这两日本官相与他们联系,苦无可靠人手。你去,将此情报告之他们!替本官传话,就说,本官愿与其会面;若不方便,密使来往也可。“

    刘旦答应了。

    张德裕想了想,补充道:“小邓对咱隐瞒意图,想来对高丽使者更会隐瞒意图。本官断定,他为了麻痹高丽使者,定然会许给了高丽不少好处,做出许多让步。你可以把情报的来源,也模模糊糊地告诉那高丽使者,务必要令他相信!”

    “大人才说,小邓欲攻高丽八成为真?”

    “别说八成。事到如今,即便一成没有,也要说足十成!”伺机联络高丽使者,私下结成同盟,挑拨其与海东的关系,本就为张德裕的另一个秘密任务。

    ……

    整个的战略意图,竟会因一个高层军官的疏忽,而暴露在了敌人的面前。

    这是邓舍从没有想到的。从一个侧面,也反应出了在海东军中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尽管邓舍为提高军官们的素质,专门成立了一个军官教导团,巡回讲课,甚至连李和尚们,如今都识得几个字了,但很显然,这还远远不够。

    不仅军官,即便文官之中,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种种隐患,只不过眼下还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归根到底,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只有一个:军队扩充的太快,地盘扩张的太快。很多人掉了队,开始跟不上形势,依然在用一城一地之军的老经验,来面对千里之地、百万之口的新问题。

    泄密的后果很快就会出现,不过,最起码,邓舍现在还不知道。他认为已经解决了张德裕的问题,把细节交给了属僚们去做,而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入了通商的谈判之中。

    谈判进行的很艰难。

    对江浙的使者来说,或许出售军械比出售丝绸等物的利润还要大,可一来,两者的生产能力却不可相提并论。二者,数年来,张士诚与朱元璋几乎月月有战事,天天有战斗,本身军械的损耗就不小,他总得先满足自己,然后再顾买卖。

    至于方国珍,他虽因近年来既臣服蒙元,又臣服朱元璋,两面讨好,打仗的次数不多,奈何他控制的地区太小,不过数州之地,军械方面的生产能力并不强大,粮食产出也不多,属于有心无力的那种。

    桌面上不好谈,没关系,洪继勋走迂回路线,以财货女子贿赂之。

    张士诚驭下甚宽,有好养士之名。江浙富饶,凡依附他的,无不给以美官厚禄。跟从他起事的元勋旧将及其兄弟诸人,更是以为自此化家为国,一个个大起第宅,装饰园池,广蓄声伎,豪购图画。一次宴集,辄费米千石。

    其奢侈淫靡之风,四海闻之。

    这出使海东的使者,姓曹,本就为趋利而依附张士诚的。洪继勋与他接触几天,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

    这日,洪继勋且放下谈判,邀请他去了安置高丽女子的一处馆阁,引着他观看一番。百数女子莺莺燕燕,数月的培训下来,不敢说琴棋书画精通,皆有一技之长。这个馆阁中,便是专学习舞蹈的。

    洪继勋问道:“曹公久处江南,当知时价。请问,这些许女子,若要出售江南,可得钱几何?”

    姓曹的使者转了一圈,看的眼花缭乱。要知,这些女子皆高丽王细选出来,送给邓舍的,姿色至少中上。他问道:“那馆阁教师谁人?”

    “海东名妓,不仅教授歌舞之道,且讲解*。”

    名妓教授,出来的弟子有质量保证。这使者引了句时人称赞高丽女的诗歌,说道:“一声准拟值千金。”

    洪继勋引他登上高楼,指点左右,道:“这周围,本来都是高丽豪门的住宅,现今被我行省征用。曹公请看,这些住宅加在一起,如这处馆阁这般居住的话,可住多少人?”

    这使者顺着洪继勋的指向,大致看了看,他以为洪继勋在炫耀夸富,微露不屑,说道:“五六百人。”高丽到底比不上江浙,这样的屋宅在平壤算大的,对比张士诚帐下文武的官邸,简直不值一提。

    “总计八百余。”

    洪继勋指点,道:“曹公请看那里,命为棋馆;再请看那里,名为琴馆。琴馆边儿的那个,叫做歌馆;再远处一点,叫做琵琶馆。噢,最远处的那个,小一点,名为书画馆。咱们脚底下的这个,叫做舞馆。”

    那使者神色一动,问道:“莫非?”

    “不错。这几处馆阁之中,住的皆为小可所蓄养的高丽女子。”

    “八百余人?”数目不少。

    洪继勋微微一笑,指了指北边,道:“连带双城等地,类似的馆阁总共三十四处,住人三千二百余。”

    “三千二百余?”

    那使者不由变色,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一次性蓄养三千多高丽女子,而且各有所长,实在闻所未闻。他问道:“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尽为良家女子。李成桂你听说过么?”

    “不曾听闻。”

    “李子春呢?”

    “原双城千户。”

    “然也。李成桂即李子春之子。来自类似他这种高丽、蒙元旧官,名门显宦家的女儿、妻妾,小可手中也有不少。”

    官宦家的妻妾女子,那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使者抓住洪继勋的袖子,追问道:“三千二百余人?”

    “正是。”

    一个卖多少钱?一个赚多少钱?三千二百余人!那使者茫然若失:“洪公打算将之全部出售江南么?”

    “非也。”

    “也是,这般色艺双全的,当然需留些自己享用。”

    “小可家中,歌伎近百,足够使用。用不着再做补充。”

    “洪公的意思?”

    “愿售与曹公。”

    “噢?”

    “曹公自可再转售江南。”

    这话峰回路转,实在意外之喜。那使者心中,不禁砰砰直跳。他面现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要往江南,非得大海船不可。实不相瞒,小可力有不逮。刚好曹公来了,还请务必答应,小可感激不尽。”

    “此来,为出使。钱钞,……?”

    “曹公若钱钞带的不足,先赊欠也可。头一批,先送与曹公百人,可好么?”

    这等于变相地给了这使者倒卖高丽女子的浙西区独家垄断权。这使者究竟面子拉不下去,故作矜持地沉吟不语。

    洪继勋闻弦歌,知雅意,不再往下说。两人心知肚明,下了高楼,由楼下侍从们簇拥着折回行省衙门,继续谈判一事。

    那使者的态度果然立刻改变,不再斤斤计较,反而积极为洪继勋出谋划策。他把江浙各项产出的实际情况,就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全盘讲出,提了几个建议,例如某项货物需要压缩购买的数额,某项货物可以提高要求等等。

    这使者有自知之明,他只是个使者,有磋商的权力,没有决定的权力。于是,他又把有决策权的那几位,性格、喜好,清清楚楚地说给洪继勋知道,指点他该走谁的门路,如何行事等等。

    那通政司的李首生,去山东、河南搞谍报,主要依靠的“因间”。因间,即利用同乡、同学、亲属、朋友等的关系搞间谍活动,刘旦主要依靠的也是“因间”,只不过除了同乡关系,还包括了利用亲属关系这一层。

    而洪继勋贿赂这使者,用的却是另外一种用间形式,名为“内间”。收买对方的官员,从而有利己方的行动。可收买的内间分有七种,这使者属于“贪财”这一类。孙子说:无所不用间。诚哉斯言。

    有了这使者的帮助,与张士诚的通商协议很快拟定完成。

    洪继勋在出售的货物中,加大了苎麻布等几项的比重。在购买的货物中,如丝绸之类奢侈物,仅仅略微意思了一下,大头放在了粮食、军械、生产工具上面。

    并与这使者达成私下协议,他可以用江浙的技术工人及壮丁,来换购高丽的女子。

    协议签订,皆大欢喜。

    下一步,就看洪继勋怎么去说服浙西上层了。他与这使者约好,待选出合适人选后,可随海东使者一起前往,待到了浙西,再通过这使者去走门路。这使者自然满口答应。

    消息传入邓舍耳中,邓舍欢喜不已,问道:“台州方国珍的使者呢?”

    “明日,就找他商谈。”

    ——

    1,内间。

    杜牧认为,七种人可成为内间:有贤而失职者,有过而刑者,有贪财者,有屈在下位者,有不得信任者,有欲因败丧以求展己才者,有翻覆恶诈常持两端之心者。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8 通商 Ⅲ

方国珍派来的使者,是他的一个族弟,虽然也贪财好色,毕竟不如那姓曹的,胳膊肘不会向外拐。拿了许多好处,只做出了一点的让步。洪继勋请示邓舍,该如何办理?邓舍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不妨先答应,宁愿暂时吃点亏,总强过拒台州于千里之外,断绝彼此的来往。

    有元一代,最盛时,开有七处市舶司,用为对外开放的港口。后来缩减为泉州、广州、庆元三处。

    其中,自宋以来,庆元即为江南与日本、高丽通商的重要港口,不但对外开放,国内各地更多有商船前来贸易,自北而南,远至闽广,“船舶来往,货物丰溢”。这庆元,如今就在方国珍的手中。

    此外,处于方国珍辖下的还有一处重要港口,即为温州。

    宋时,此地即设有船舶司。入元,亦曾为七处市舶司之一,“蕃人荟萃”,南来北往的商船,包括东南亚的许多商人,络绎不绝。北宋时,就曾有人作诗咏赞,诗云:“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到了南宋,人口将近百万,其繁荣之景象可见一斑。

    邓舍宁愿吃亏,也要与台州签署协议,用意就在借此得到方国珍的同意,从而得到出入这两个港口的通商权。

    只要得到了通商权,台州不肯卖的,或者台州不肯要的,完全就可以从港口贸易中得来。若是能因此交往到了沈万三这样的巨贾,对海东的帮助那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甚至可以说,比得到方国珍的支持还要重要。因为方国珍们也许还会考虑政治因素,商人们考虑的只是钱。

    如此这般,历经艰难地谈判,两份协议大体签署下来。只等两地的使者们带回去,交由上官批准,然后就可施行。

    眼看元旦将到,邓舍诚意邀请使者们留下来过年。方国珍的使者同意了,姓曹的使者不愿意,他急着回去着手倒卖高丽女的生意,怎肯蹉跎终日,虚度光阴?

    他大义凛然地说道:“今与贵行省条款已然签订,实不可拖延。通商,国之大事。俺尝闻有国无家,未曾闻因私废公。区区一节,不过也罢。明日,俺便登船离港,回去浙西。”一副尽忠职守、克己奉公的样子。

    邓舍肃然起敬,赞誉有加。

    他既然坚持要走,邓舍有一件事不可不办。中国礼仪之邦,向来讲究礼尚往来,需得选出一位使者,备上一份厚礼,随他一起回去。

    使者的选择很有学问。出使之人,代表一个国家,抑或一方势力,头一条,是为脸面,要仪表堂堂。第二条,孤身而入外国,关系本国形象,不可懦弱,要有胆色、气节。第三条,远赴千里之外,没办法事事禀告本国然后决定,必须擅长机变,识得大体。第四条,登外国君主之殿,且与外国的俊才少不得宴席往来,侃侃而谈,不可没有学问。

    数遍海东,符合这条件的,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洪继勋、姚好古两人。可邓舍安排给他们有重要事务去做,脱不得身。转而求其次,洪继勋提出两个人选,一个罗国器,一个方补真。

    邓舍思忖良久,说道:“罗国器温而不厉,方补真激越锋锐。罗国器可为主使,方补真副之。”罗国器曾经军伍,胆色是有的,但他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出使外国,固然稳重为上;战乱年间,不可没有锐气,方补真为其辅佐,正好合适。

    他两人都在城中,得了命令,即日整装。

    到的晚间,邓舍召他们来,细细嘱咐一番。头一回派人出使外国,事关重大,绝不能引起张士诚等人的轻视。邓舍送了十二个字给他们:“在坚持‘温和友善合作’的基础上,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切不可搞坏了好的的局面,但也不能一味退让,有辱我海东的体面。”

    两人答应不提。

    次日一早,邓舍亲自相送。浮海的船只由平壤府派出,随行三百士卒,另有洪继勋挑出来走浙西门路的密使,以及通政司的一些情报人员。

    到了港口,海风扑面,远望海天一色,浩淼无边,浪花拍打在岩石上,碎成片片粉沫。口岸边儿停靠的有外来的商船,帆樯林立,连成一片。这些商船,有些来自南部高丽,有些来自山东、浙江,间或有来自日本的。看起来很多,其实多为中小商人,船也不大,运载的货物不多,贸易并不兴旺。

    那姓曹使者来时乘坐的船只,没与商船为伍,专开辟有一片水域,供其停泊。平壤府征调的出使船只,也停在一边儿。

    邓舍吩咐侍卫取来美酒,先敬那姓曹的,道:“曹公远来,招待不周,尚请见谅。贵上诚王,赫赫巍巍。昔日高邮之威,南北妇孺传唱;今日雄踞江浙,东西英雄趋附。又有古贤人养士的风范,礼待君子,倡导文明,海内士子,无不称颂。

    “海东邓某,虽然身居偏远之地,委实心慕已久,只恨有这小小的职务缠身,无法前去浙西,与贵上相见。好在,曹公不以我海东僻远,亲移玉趾,辱于敝邑。几次对谈,令我获益匪浅。浙西俊彦,真是名不虚传。

    “临别而言,……。”邓舍拱起手,酒杯呈上,“请满饮此杯,一帆风顺。”

    这番话系姚好古操刀,夸了张士诚,捧了姓曹的,收效不错。那姓曹的一饮而尽,道:“明公起兵自辽西,收功于海东。以弱冠之龄,掩有千里之地。年少有为如明公者,古今罕见。我家主公尝言:‘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听说了明公的事迹后,方才知道此言不虚啊。’

    “海东兵强将勇,文武济济。待俺回去,定会把所见所闻,如实告诉我家主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风大天寒,明公请回吧。”

    最有一句暗示了他会替海东说好话,尽力将拟定的协议敲定落实。

    邓舍送了他上船,接着又敬了罗国器、方补真一杯酒。主臣间说话便随意许多,邓舍道:“让你们元旦也过不成,我甚是不安。此去路远,注意身体,努力加餐饭。江南饮食与我北地颇有不同,若有不适,记得要立即去找随行的大夫。且饮了这杯酒,待你们回来,我专门摆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邓舍情深意切,两人深受感动。

    岸上炮响,使船扬帆。邓舍目送船只去远,渐渐消失,他这才转回。港口距离平壤城有一段距离,回到城中,已经将近中午。街道上忽闻争吵的声音,几步外,看热闹的百姓人头簇拥。

    诸侍卫停下坐骑,按刀警惕,邓舍抬眼观看。

    见一道榜文之下,一条汉子正与两个文吏拉扯。因邓舍穿的便服,没着官衣,并且他向来出入不好带太多侍卫,数十人而已。故此,纵然百姓注意到了他,也猜不出他的身份,至多以为是个官人。

    这平壤城中冠盖云集,当官儿的多了去了,百姓们见惯不惯,不以为意,无非往外让两步,接着看自己的热闹。

    有侍卫打马扬鞭,想去驱赶百姓,好清理出来道路。邓舍挥手制止了他,也不声张,只听那些人争吵。听了没几句,毕千牛听出了名堂,低声道:“争吵的原因,似乎因为募兵。”邓舍转目观看,那墙上榜单,写的正是募兵条文。

    那汉子横眉恶眼,说的汉话,嚷道:“俺怎的就不合了条件?”

    大冷的天,他扒去上衣,亮出来油光光一身的腱子肉,背上刺绣一个笑天夜叉,持叉昂首,几可乱真。这纹绣之风,流行当时,纨绔子弟、市井豪杰大多有之,以纹饰细密取胜,如杨万虎、陈牌子就各有刺青。但绣的这般好的,着实少见,围观百姓大声叫好。

    那两个文吏,不过负责讲解榜文的小人物,手无缚鸡之力,被那汉子一手一个,揪了衣襟,几乎脚不沾地。一个道:“却不管俺等事,榜单上自有明文规定。”他是个高丽人,汉话的有些生硬。

    “只说了求活者来,俺就不该求活么?”

    “此次募兵,只要流民。好汉不是流民的有,不合条件。”那文吏挣红了脸皮,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汉子骂道:“好不可笑!你这高丽狗头,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俺么?那些流民,一个个干巴枯瘦,俺一拳打得三个,凭甚么强了俺去?若论上阵厮杀,干的是真刀*,干柴棒也似的东西,比得上俺么?”

    “这是丞相老爷下的命令。”

    “休拿丞相老爷糊弄俺!丞相老爷怎样?你且听俺说话,听得出口音么?俺是哪里人?”

    “似为北人。”

    “丞相老爷哪里人?”

    邓舍原籍在哪儿,那文吏位卑人微,还真是不知道。他含糊道:“似乎也为北人。”

    那汉子提起拳头,往他脸上打了一下,揍出鼻血横流,那文吏吃痛大叫。汉子道:“莫看你穿身官袍,在俺眼中,不过一个小小的高丽奴才,算的甚么?既知俺与丞相大老爷同为北人,还敢与老爷争嘴?”说完了,送开手,你一拳,他一脚,揍得那两个文吏满地滚爬,叫苦不迭。

    围观百姓,大半为高丽人,本来看的兴致勃勃。此时闻听这汉子口出歧视言语,有懂汉话的,顿时面色一变。

    要说起来,对待高丽人与汉人,邓舍一视同仁不假,奈何底下汉人颇有嚣张跋扈,丽人吃亏的不少。联系当下,再去看那挨揍的文吏,众人不免窃窃私语,心有戚戚,起了敌忾之心。

    邓舍皱了眉头,问左右:“看守榜单的士卒在哪儿?”每个榜单的下边,按照惯例,除了文吏,该有一个士卒看守。

    毕千牛点派几个侍卫,散出去找那士卒。他看出邓舍面色不渝,请示了一声,收起兵器,跳下马来,挤入人群之中,到的那汉子近前。不过片刻功夫,两个文吏已经鼻青脸肿,衣服上血迹斑斑,滚了浑身的灰尘泥土。

    毕千牛喝道:“你这汉子,且住了手!胆敢殴打官差,你好大的胆子!不怕吃了官司,掉了脑袋么?”

    那汉子瞥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痛打。毕千牛大怒,上前欲待动手,这汉子轻巧巧闪开,左脚踢出,正中他的膝盖。他躲闪不及,摔倒在地。索性就势滚倒,想要去抱住那汉子的腿,将之扳倒。

    那汉子哈哈大笑,任由他抱住,岿然不动,随后微微一挣,毕千牛又被他一脚踢出老远。

    邓舍不由色变。

    难怪此人骄横,果然有些本事。要知,毕千牛毕竟尸山血海淌出来的老卒,生死瞬间磨练出来的杀人技艺,战场上溃阵杀人,十荡十绝,端是勇悍。虽然比之杨万虎等人,尚有不足,但要放在海东军中,可也是排的上字号的。

    不然的话,邓舍岂会只因他忠心老实,就任他做自己的侍卫队长?

    而如今,毕千牛在那汉子面前,竟如个孩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其中固然有他先期轻敌的原因,但这汉子的身手,确实了得。邓舍又点了两个技击出众的侍卫,道:“过去帮手。”补充一句,“不要用刀剑。”

    三个打一个,依然不是对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后来者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见挤进人群去寻那汉子打斗的人接连增加,不多时,三个打一个,变成五个打一个。随即,五个打一个,变成八个打一个。

    不管上去几个,没一个一合之将,全部变作滚地葫芦。众人看的如痴如醉,连对这汉子不满的高丽人,也情不自禁大声喝彩。

    邓舍身边的侍卫,勃然愤怒,纷纷请命。

    正闹的不可开交,散出去的侍卫找来了本该看守榜单的士卒,带到邓舍面前。那士卒惶惶然,跪倒在地,磕头,说道:“见过老爷。”一开口,一股子酒味。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偷懒喝酒去了。

    邓舍问道:“你认得我么?”

    “永平时,见过老爷。”

    “永平时从的军?”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道:“也是老卒了。”不再理会,驱马到人群外,低声说了两句。数十侍卫同声应和,叫道:“丞相大人在此,场上诸人听了,还不快快住手!”会说高丽话的,翻译过去,重复一遍。

    人群为之一静,有反应快的,立刻下跪。转眼间,不分高丽、汉人,跪倒一片。邓舍下马,由侍卫开路,缓步踱入。几个侍卫疾步上前,扶起了毕千牛等人。

    那汉子抬起头来,收了手。他打人时甚凶,这时见了邓舍,大约一时回不过神来,呆了呆,拜倒在地。另有十数侍卫抽出长短刀剑,虎视眈眈地将之围在中间,抬眼去看邓舍,只等命令一下,就要他人头落地。

    午时的日头不刺眼,阳光晒在身上,微有暖意。

    场上鸦雀无声。

    邓舍盯了那汉子,看了会儿,徐徐问道:“殴打官差,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这汉子胆子再大,不敢在邓舍面前放肆。

    “恃强逞凶,扰乱街市,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北人、丽人皆为汉人,我海东之子民。蔑视我之子民,等于辱我,你可知罪么?”

    “侮辱老爷?小人不敢!老爷威名赫赫,小人仰慕得紧,常与相识言道,恨不为老爷门下走狗。今番丢了城中家业,抛家弃子,前来投军,就为的跟随老爷,又怎敢……”那汉子说的实话,因受了冤枉,顾不得恭敬,亢声辩解。

    “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邓舍点了点头,暂且放下他不管,吩咐侍卫带上来那个偷懒喝酒的士卒,问道:“你既为老卒,当知我军纪。玩忽职守,擅离岗位,是为何罪?”

    那士卒汗出如浆,颤抖说道:“当斩。”

    “你上官何人?”

    这士卒害怕之极,抖抖索索,几乎瘫软一团,半晌喃喃说不清楚。他军服上的标识,上边写的有本人姓名、及所属上层两级军官的姓名。有侍卫看了,替他回答道:“百户方米罕,千户胡苏北。”

    “令,方米罕御下不严,难逃其责,军棍三十,百户降为十夫长。胡苏北居上位,失管教之职,军棍十五,罚俸三月。以儆效尤。”邓舍军纪甚严,别说百户、千户,万户犯了错,也是该打就打,该降就降。

    诸侍卫凛然应命。

    处置过上官,然后这个士卒的命运,不需多说。邓舍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我虽有意饶你,奈何军法无情。”他存心立威,命令当场砍头。

    一言决人生死,围观众人战战兢兢。

    “带那两个文吏过来。”

    “见过丞相大人。”

    邓舍和颜悦色,道:“适才经过,我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两个不错,尽管遭人势逼,不肯低头,尽忠职守,实为我海东良吏。令:赏美酒,赐银钱,拔擢府衙,转为正官。通传全省,以为表扬。”

    所谓正官,即有品阶的官员。吏,是没有品级的。蒙元的官员来源,虽出身吏员的为数不少,但由吏入官,过程极为艰难,快的也要很多年,一旦由吏入官,正如鱼过龙门,真正的仕途从这一刻才算开始。

    邓舍此举,一为缓解矛盾,二为树恩德。两个高丽文吏感激涕零,叩头谢恩。

    片语可定人荣禄。周围百姓眼热心跳。

    该杀的杀了,该赏的赏了。那汉子,邓舍会怎样处置呢?数百上千道目光,齐聚场中,人们都想知道答案。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9 学校 Ⅰ

转了呕心沥血方从哲同学的一个帖子:《己亥年各方势力盘点》,自我感觉对梳理头绪很有帮助,想看的书友可以看看。蚁贼吧里也有。tieba./f?kz=567739258

    ——

    邓舍面沉如水,看不出心中所想,瞧了毕千牛一眼,问道:“殴打官差、扰乱街市、辱我百姓,该当何罪?”

    毕千牛犹豫了一下,他心眼实诚,挨了打,没生气,反而服气。

    他心想:“将军若可得此人,可不如虎添翼?又多一个杨万虎。”不过,邓舍的问话,他不能不回答,答道:“殴打官差,重则流,轻则棒打;扰乱街市,当鞭笞。侮辱百姓,……”律法上却没这一条。

    “辱我百姓,其罪当斩!”

    毕千牛代那汉子求饶,道:“还请将军念在他忠勇可嘉,勇武过人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邓舍怒气填膺,环顾周遭,道:“从轻发落?这等胆大妄为、口出不逊的东西,怎么从轻发落?忠勇可嘉?我帐下虎贲十万,我海东子民百万,谁不忠勇可嘉?不过有些蛮力,好意思称勇武过人?

    “前不久,辽阳一战,我有大将庆千兴,以数千丽卒大破数万沈阳鞑子,威名远扬,如今为我镇戍辽西,鞑子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才是万人敌,勇武过人。他比得上么?”质问那汉子,“你比得上么?”

    这汉子道:“比不上。”

    “更前不久,我有大将杨万虎,广宁城外,以少击多,凭千余人溃敌万余探马赤,追杀百里,血流成河,而本部折损不足百人。鞑子闻其名,而骇然色变;见其旗,而闻风丧胆。勇武过人?你比得上么?”

    邓舍夸一个高丽人,夸一个汉人,言辞夸夸,尽显英雄气概。围拢的百姓们,一个个听得心动神驰,不分种族,各自引以为豪。这汉子面现羞惭,道:“比不上。”

    “那你有何资格自矜其能,蔑视我海东的俊杰?”

    他羞愧难当,道:“小人知罪。”

    “拉下去,砍了!”

    毕千牛吓了一跳,急声道:“将军息怒!虽然他有些自大,到底一片报效之心。小人看他棍棒娴熟,坏了性命实在可惜!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罢!”

    邓舍一言不发。

    毕千牛身为侍卫队长,他跪下来求情了,别的侍卫们纵然心中不忿,瞧在他面子上,也是跪倒在地,同声道:“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吧!”那汉子死到临头,不显的惊慌,只直愣愣杵在那里,满面通红,又羞惭,又羞愧。

    邓舍觑了眼,暗暗点头。

    两个高丽文吏得了破格的拔擢,怨气早不翼而飞。他们见别人都跪倒求情,也不想独独做个恶人,显得心胸狭窄,顺水推舟,也道:“念他憨直可爱,知错就改,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罢!”

    人都有从众心理,围观百姓中,有汉人,看这么多当官儿的都跪倒求情,仗起胆子,也是求情声此起彼伏。邓舍拿眼观看,毕竟这汉子身手确实了得,渐渐的开始有丽人加入求情的行列,满场数百人,不多时,替这汉子求情的倒有了八成以上。

    邓舍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问这汉子:“你蔑视我百姓,而我百姓宽宏大量,不以你为罪,反而替你求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那汉子越发羞惭,膝行往前,高声道:“小人不怕死!却有一桩不甘心!小人虽服罪,却以死在军法之下为羞!好男儿不该如此。小人家中亲人,尽数死在鞑子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只求将军给小人一个机会,情愿死在战场之上!”

    大丈夫生长天地间,堂堂七尺之躯,岂可因罪而死,死在军纪国法之下?当死得其所。这汉子话语朴实,闻者尽皆色动,有人大声称赞:“好汉子!”

    邓舍问道:“你家中亲人,半数死在鞑子之手?”

    “小人乃河北人,几年前,天下大乱,盗贼丛生。好在小人村中世代习武,有盗贼来了,结寨自保;盗贼走了,平时则照常纳粮。这几年风雨不顺,年年歉收,过的虽苦,勉强可以度日。可谁知,鞑子要的粮食却一年比一年多。就在年前,因村中实在无力缴纳,短欠了稍许。

    “谁也想不到,小人等竟然因此就被诬蔑为寇,说小人等结寨,为图谋不轨。当地驻军,遂兴兵来攻。小人等虽奋起反抗,奈何寡不敌众,遭了屠戮一空!十里八乡,男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人头滚了满地,血能流成一条河。小人家中的老父母,年近七旬;小人的大儿子,不到十岁,就这么全都死了,全死了!

    “一千多人,只逃出了小人与小儿子一个。小人既悲且怒,想一死了之,可小人死了,孩子怎么办?

    “但是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报委实不甘!小人痛哭一场,绑了孩子在背上,当天晚上潜入鞑子大营,杀了一个千户官,本来还想放火,不小心被鞑子发现。好容易逃将出来,一路亡命,两个月前,到了平壤。

    “前阵子,闻听将军募兵,于是便来应征。”

    “两个月前?你适才不是讲你在这平壤城中有家有业么?”

    那汉子面色一红,伸出拳头,道:“不敢隐瞒将军。小人在城中的家业,全靠一对儿拳头打出来。孩子小,没个娘不行,讨了个高丽婆娘。”搞了半天,这一位收保护费为生的。

    话说回来,他适才讲的经历,太惨了。比起中原,平壤到底太平许多,许多百姓闻所未闻,不由为之凄然,同情心大起,九成以上,忍不住开口替他求饶。邓舍微微颔首,叹息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孝子、慈父。”

    那汉子咚咚咚磕头,撞在石板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小人曾听将军说,丈夫当死得其所。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若说毕千牛先前只是爱才之心,现在则颇为惺惺相惜了,他领头,数百人齐声大呼:“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

    嘡啷一声,邓舍长刀出鞘。

    “头可留,罪不可恕。”邓舍提刀、免冠、割发,道,“教不严,这是我的过错。割此发,代他头,明我心志。以后,敢有再犯我法纪,蔑我百姓者,今日与诸位立誓:‘虽显宦,不可免罪;虽千里,不能免死!’”

    割发明志,平壤立誓。十四个字,落地锵锵,众百姓感奋不已。

    那汉子羞愧到了极处,又是羞愧,又是激动。他心中激荡,大叫道:“小人的性命,从此归了大将军!”

    “尽管我割发代你死,你也活罪难逃。带下去,军棍一百,发往新军之中,做一个马前卒子!”

    所谓马前卒子,就是在大官人马前吆喝开路的兵卒差役。放在这个语境中,显然驱为军阵先锋的意思。但凡战事,死伤最众的当数先锋。这汉子死罪虽免,但受到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围观众人心服口服。

    毕千牛派出两个侍卫,带了他下去受罚。邓舍留下一人,暂且帮助两个高丽文吏看住榜文,等方米罕及平壤府另外派人过来交接。处理过此事,随后他在百姓钦服、敬畏的目光中,上马回府。

    ……

    他当街赏罚,断发立誓的事,很快传遍了平壤,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

    张德裕失声叫道:“收拢人心,小邓好生狡猾!万料不到曹阿瞒的故技,竟然会重现今日。”他坐立不安,问刘旦,“可与高丽使者联系上了?……速速去做!本官要尽早赶回,相爷还是小看了他也。”

    高丽使团所住的地方,与迎宾馆一样,周遭遍布士卒岗哨,防范森严。

    就在刘旦钻营打探、寻找机会,以图混入的时候,高丽使者也听闻了此事,他半晌无言,喟然长叹,道:“今小邓割一发,收效强过杀一头。假以时日,北界的民心必然就要尽数归之于他了呀。”

    洪继勋闻讯大笑,向左右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况且主公千金之躯,《春秋》大义,法不加尊。今日道路上遇到意外的事,主公立刻就能做出惋惜杀卒、割发立誓的举动,变坏事为好事,既严明了军纪,又一举得海东民心,同时警告妄自尊大之辈,下不为例。一石三鸟,机变之才可见一斑。

    “我海东有此明主,何愁不发扬光大?我等得明主,可喜可贺。”

    他评点一番,吩咐侍从备纸墨。

    好端端的,为何要备纸墨?有属僚不解,问其意。

    洪继勋说道:“我海东制度粗成,通商初定。军政格局,至此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官事既毕,可正民风。主公今天明誓言的举动,不就正预示了下一步,将会把为政的重点转移到端人心、敦风俗的上边么?

    “本官既然身居右丞的高位,岂可素餐尸位?速备笔砚上来,待本官书写条呈,上呈主公。”

    他称赞邓舍有机变之才,他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

    姚好古得讯较晚,他忙碌联络程思忠、杨诚的事儿,直到入夜,才听人讲起。他细细询问一番,经过仔细调查过之后,顾不上吃饭休息,当即马不停蹄,星夜来到邓舍府中,请侍卫通传求见。

    邓舍正对灯沉思,听他来了,心中一喜,忙命召进。

    姚好古入门就拜。邓舍道:“先生这是为何?快快请起。”姚好古坚持行礼,以毕,乃起身道:“恭喜主公,得一虎将。”

    “一个莽汉罢了,匹夫之勇,称不上虎将。何喜之有?”

    “主公似有烦忧?”

    “不错。我正为一事烦忧。”

    “臣请闻之。”

    邓舍扶案而起,他得了那汉子,欢喜其勇武忠孝不假,然而忧愁更多。他道:“眼看我海东、辽东混为一体,可以预想,日后汉人过鸭绿江东来者将会更多。如今,只数万流民,就出了一个彼辈,看不起丽人。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时日若久,我怕会有隐患。”

    姚好古所来,正为此事。难得君臣一心,他且先不给出自己的意见,转而言道:“臣傍晚回府,这件事是闻家人说起。请问主公,可曾遣人往城中打探风声么?”

    邓舍点了点头。

    “臣闻听后,亦曾亲自上街,亲耳听闻,街头巷尾凡聚人之处,无论酒楼茶馆,抑或瓦肆所在,百姓对此无不议论纷纷,一致称颂主公的贤明。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愤愤不平,说些牢骚怪话的。这些人里,有汉人,也有丽人。汉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重。丽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轻。”

    “一样米养百样人。要想人人满意,太过为难。我的烦忧,正因为此。”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民有怨望,若不及早疏导,必然会酿成大患。主公见微知著,诚为海东大幸。”

    “以先生看,该如何疏导?”

    “宜快不宜迟,宜缓不宜急。”

    他认为要解决此事,要快,但又不能急。乍听之下,似乎自相矛盾。

    “愿闻其详。”

    “里闾之间,传言甚快。俗云: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一两个人怀有怨、发牢骚,或许不要紧。但如果我行省不立即*相应对策,疏导百姓的话,难免积少成多。事不宜迟,所以,宜快不宜迟。

    “然而,正人心,移风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不可心急。太急躁了,恐怕过犹不及。因此,又宜缓不宜急。”

    邓舍以为然,同意这个基本原则。可该怎么具体操作呢?他适才想了有一些办法,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急切想知道姚好古的思路,问道:“如何施行,先生可有主见了么?”

    姚好古来的仓促,没来得及书写条呈,拣心中所想,梳理清楚,说了出来,道:“臣以为,欲正风俗,首在教育。主公先前,为了得士子之心,不是令各地州县荐举贤才,送来平壤么?我海东州县近百,料来各地送来的秀才定然不少,要仅靠行省州府里空缺的位置来安置他们,显然不够。而且,就算有足够的位置,也不能尽数用来安置他等。

    “臣以为,主公可以借机选择良实温克、可用之人,充实入儒学提举司,以重教之名,行正风俗之实,大办教育。”

    “怎么办?”

    “臣记得,主公曾经有过一道命令,凡丽人有愿改汉姓、说汉话、习汉俗、娶嫁汉人者,许之,视为汉人。现今,正到了大力推广这道命令的时候。夫欲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化夷狄,必先化其文。各地学校之中,可以讲解文字,必用汉语。说及史书,必追溯其源,证明丽人源出汉人。”

    这一条不难。首先,自邓舍推广汉话以来,北高丽民间,下功夫的着实不少。况且高丽民间,本来就有《朴通事》、《老乞大》之类的汉语课本,风行各地,供丽人学习。

    《老乞大》里,开篇名义,第一篇就是这么说的:“‘你是高丽人,学他汉儿文书怎麽?’

    “‘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我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地面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地面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别人将咱们做甚麽人看?’”

    由此可见,高丽人对学汉话早就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应当,对此没有排斥的心理。这也是弱小国家仰慕大国的一个表现。

    其次,高丽人没有文字,读书人向来用的汉字。用汉字教书,更是正常不过。

    至于史书,连高丽人自己也认为,先有檀君的前朝鲜,然后有箕子的后朝鲜,接着有燕人卫满的卫满朝鲜。他们的读书人膜拜的是文庙,他们的农夫用来丈量土地的单位出自《管子》。

    就不说周有箕子,箕子朝鲜为汉人所建之藩国,实为中国东北的一部分。也不说汉唐曾直接管辖过平壤等地,更不说蒙元曾划高丽为征东行省,只从文化传承上来说,要想证明丽人源出汉人,让他们相信并且接受,或许对三韩地区的土著来讲,难了点,但只就北界地区而言,十分轻松。

    姚好古道:“不止要证明丽人源出我汉人,并且,主公对其高丽的史书还需要加以篡改。组织精通史学之人,去除掉对我汉人不利的,加进去对我汉人有利的。

    “比如:丽人信奉檀君,尊为开国之祖。云:唐尧即位五十年,有神人降太白山檀木下,……都平壤,号檀君。主公大可因势利导,称檀君本为唐尧之裔,究根追本,明其正源。如此名正言顺,汉丽一家。”

    “哎呀,先生高见!”

    上古的事情,虚无缥缈。檀君本来就是神话,谁知是真,谁又知是假?也许真有其人,但他与汉人究竟是否同种,一下子还真不好说。只要组织精通史书的人,找到一点半点的根据,他就是汉人之后裔。

    邓舍心痒难耐,问道:“那么,好不好找到根据呢?”

    姚好古不专门治史,对史学并不是很精通。他沉吟,道:“太白山,在我东北。殷商的始祖高辛氏,曾留少子厌越以居东北的西北、西南,史有明证。只要耐得下心思,去拣选史籍,钩稽史沉,臣以为,总能找到些依据的。”

    高辛氏即为黄帝的曾孙,是为帝喾,上古的五帝之一。五帝里,帝喾之后,就是唐尧。

    “甚好!此事交你来办。……除此之外呢?办学校之外呢?先生可还有良策?”

    “无非分化二字。”

    邓舍总算听到了他想听的,大笑,道:“先生之见,正与我同!”

    “海东阶级分明,主公当礼重两班,不激起旧高丽文武的不满。拔擢中人,给行省高丽吏员们升迁的机会。抚恤庶民,让他们得到实惠。善待贱民,贱民有出众、立功者,可以放为庶民,在不引起丽人反对的情况下,渐渐扩大范围,以至允许公私奴婢放良,使他们感恩戴德。”

    简单的说,敷衍两班,重要中人,爱护庶民,放贱为良。

    这条分化之策,细细分析,其实邓舍早就在有意无意地施行了。

    前西京留守李富春、副留守朴献忠等高官投降后,邓舍给其厚禄,礼敬有加,当之无愧的“礼重”二字。早些时日,他通传全省,宣布减赋,可不正为了抚恤庶民?今日,他又破格拔擢那两个高丽文吏,恰合了重要中人的意思。而善待贱民,有河光秀的例子在,不用多言。

    “教育为里,分化为外,好,好!”邓舍连叫几声好。

    姚好古道:“里外之间,还需要有中。”

    “何为中?”

    “扩大主公质子营的设置,无论汉、丽、女真,选百官子弟,入侍其中。”

    邓舍的质子营,很久没有扩充过了。他点头,道:“待明日聚集文武,商议过后,就按此办理!”

    两个人谈的投机,正说话间,邓舍听见咕噜一声,微一愕然,却是姚好古晚饭没吃,饿了。他嘿然一笑,邓舍叹道:“先生劳苦!”命侍卫置办饭食,送将上来。

    等吃饭的空儿,姚好古想起一事,问道:“主公街上遇到的那汉子,发配去了新军。不知他叫何名字?”

    “郭从龙。”

    河北到此,何止千里,千里从龙,端的好名字。姚好古怔了下,道:“‘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主公的心意,希望那郭从龙可以领会。”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0 学校 Ⅱ

次日,邓舍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众人七嘴八舌,大多同意姚好古的建议。洪继勋熬了半宿,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的条陈,不料却没占着先筹,他心中不喜,冷淡淡瞧了姚好古一眼。

    这种臣子间的小小不和、明争暗斗,只要不影响做事,邓舍向来装作没看见的。他展开洪继勋的条呈,仔细观看一遍。与姚好古重视意识形态不同,洪继勋更偏重具体操作,写的条理分明,大致可归纳为三纲五目。

    邓舍有心表现出自己的不偏不倚,笑道:“洪先生真不愧我海东人杰。我才刚有一点想法,先生的条陈就已经写好。不但写好了,方方面面、如此周到。有先生,我海东尽管四面有敌,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这三纲五目,请先生讲给诸公听听?”

    洪继勋不客气,迈步出班,昂首挺立,向邓舍行个礼,看了群臣一圈,朗声道:“臣之三纲,简单的说,是为三步,也就是不同阶段要实现的三个目标。第一个,汉丽一家。第二个,汉丽一体。第三个,有汉无丽。”

    堂上诸人,听他一一道来。

    “所谓汉丽一家,譬如家中兄弟。要让汉人、丽人都认可,彼此有相同的祖先,有一样的姓氏。汉为兄长,丽为幼弟。

    “既然有相同的姓氏,互为兄弟,就可以发展到下一步。所谓汉丽一体,譬如一个人,有名有字。汉为其名,丽为其字,名、字都属一人。何人?炎黄之后裔。只要按此两步来,循序渐进,顺其自然,丽人读我书、说我话、习我俗、与我通婚,时日一久,自然有汉无丽,化为一矣。”

    邓舍问道:“循序渐进?要想发展到有汉无丽的地步,需要多久时间?”

    “不可用强制措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太过强制只会引起反弹。因此,臣以为,要竟其功,非数代不可,至少百年。”

    “百年?”

    “主公想必知道,辽东地面曾有一个渤海国。立国在武则天圣历元年,二百余年后亡于辽。自辽、经金、至元,又四百年,其民虽已多入女真、汉人籍,可至今海东尚有遗种。况且渤海与高丽不同,渤海立国只有二百余年,高丽自箕子到现在,立国千年,要彻底的灭其种、化其民,百年已经算快的了。”

    文华国官职最高,位列最前,他扭过身,问道:“一百年?还有你么?还有我么?主公问的是现在该怎么办,你扯到一百年后!太慢,太慢。”

    他这一开口,武臣班次中的将军们无不捧场,顿时哄堂大笑。有说俏皮话的,有扮鬼脸的,有附和文华国高声嘲笑的,转眼间堂上乱作一团,不复再有议事的庄严。

    姚好古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是他的本职。他咳嗽声,出列制止。可邓舍尊重他,不代表武将们也尊重他。武将们看重的是什么?疆场杀敌的武功。没几个人听他的,闹哄哄半晌,直到邓舍实在瞧不下去,发了话,众人方才安静下来。

    邓舍读《史记》,到《刘敬叔孙通列传》,其中写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在皇帝的面前,臣子喝醉了,彼此争功,大呼大叫,甚至拔出宝剑来,砍斫殿堂上的柱子,几乎要动武。

    他当时觉得这场景很可笑,如今放在自己的身上,只有无奈。

    洪继勋却早就习以为常,他知道丘八们没道理可讲,一点不生气。说实话,他也压根儿不屑与他们讲道理。待堂上重新静下来,他神色如常,接着说道:“要竟其功,需要百年。可如果只要到第二步的话,三代足矣。而眼下,我海东只需要达成了第一步的目标,就足可以应付隐患了。

    “臣之五目,讲的就是如何达成这一步。”

    “要达成第一步,需要多久?”

    洪继勋斩钉截铁,道:“三年之内。”

    这与昨夜姚好古的判断基本相同,邓舍大喜,道:“先生快快讲来。”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继续迁徙汉人入高丽,同时迁徙丽人入辽东。”

    这一条,邓舍一直在下功夫,可以不必多说。洪继勋简单代过,继续往下说道:“其次,修道路。只有高丽与辽东道路通畅,汉人与丽人来往便利,才更有利于加深彼此的关系,促进融合。蒙元虽然已经在高丽修了一些路,但还是远远不够。”

    “修路?”

    要修路,得有足够的人手,得给他们提供饮食,劳师动众,耗费良多。更关键的,开春过后,就要开始耕种。抽调太多的丁壮,会耽误来年的收成。

    洪继勋既然提出这个建议,自然就会想到要面临的困难。他在条陈上写了,不需要动用海东的丁壮。开春后不是要攻打南高丽么?可以掠夺南高丽的人口,加上战场俘虏,尽数驱赶,用来修路。

    因为这牵涉到了军政机要,洪继勋对这一条也没多说。

    只是附带着,略微指出,除了便利百姓来往、加快融合之外,修路还有两个好处,——便利军队调动、便利经济发展。换句话说,于国于民,修路皆为大事,必须要进行、早晚要进行的。

    “第三,改名字。海东的城池、城门、坊区、街道取名尽管多数与中国同,但还是有些具有明显的高丽色彩,需要改掉它们!

    “与中国同的,出于宣传需要,也要改掉一部分。比如平壤的坊区,有仁兴、隆德、礼安等等名字,这类的名字,仁、德、礼等,就与我中国完全相同,可要是改成别的名字,是否会更好一点呢?例如,大可以将之改为箕祖、文庙之类。”

    不止邓舍,包括姚好古在内,都是频频点头,邓舍道:“说的好!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理。……第四条呢?”

    “第四条,高丽本用中国冠服,但是自从忠烈王下诏开剃以来,上至其王,下到南北百姓,留蒙古发饰、穿蒙古衣着、行胡人礼节的多有。主公早些时候,有过命其蓄发、改衣、行汉礼的命令,可命令只行于军中,未及寻常百姓。待过了元旦,可通传全省,给其限期,勒令统统改之。”

    “恩。第五条呢?”

    “这第五条,就在主公了。平壤城中有文庙、有檀君祠、有箕子祠,主公取平壤以来,只祭祀过箕子祠。眼看元旦将至,主公可以借机在祭箕子祠之余,再去祭祀一下文庙与檀君祠,示主公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邓舍心中一动,看了姚好古一眼,道:“甚好。这祭祀檀君祠的祭文,就请姚先生来写罢。”

    为什么叫姚好古写?因为邓舍想到了姚好古提出的那个钩稽史沉,把檀君扯到黄帝后裔上去的建议。既然要祭祀,就赶早不赶晚,索性在祭文中便把这一点说明出来,也好宣告海东百姓知晓。

    洪继勋欲言又止。

    邓舍道:“怎么?先生,……”他以为洪继勋有意见,笑着想要解释两句。

    洪继勋道:“姚大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祭文由他来写,最好不过。臣,还有一事,欲请主公斟酌。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邓舍楞了楞,能叫一向有话直说的洪继勋为难,说出“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来,会是什么事儿呢?他神色不动,心念电转,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三纲五目,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先生的见解,我巴不得想多听一些,有何为难?尽管说来!”

    洪继勋踌躇片刻,开口说道:“臣记得,南高丽王献给主公的有几个高丽公主中。按照辈分来说,其中有他的侄女,也有他的姑姑。主公至今未娶,若选其一,娶之为妻,……”

    他话音未落,堂上哗然。

    有人出班斥责,道:“主公正值青少,前途远大。彼南高丽,主弱卒微,国敝民凋,假以时日,我大军所到,不日可定!将亡之国的公主,岂足为主公之妻?”

    众人看时,大出意料,说话的竟然是王宗哲。

    他自任了治书侍御史的职位后,凡有堂会议事,素来一言不发的,没提过一条可行的建议,没上过一份可行的条陈,与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两人,恰好相映成趣。人送他们绰号,一个叫呆御史,一个叫木员外。

    前不久,邓舍打发了李敦儒去双城,寻吴鹤年,安排职事。看来,没了木员外,大约呆御史有点寂寞,决定不再发呆了。

    王宗哲说完,偷觑了眼邓舍神色,见他依然沉思不语;然后去看姚好古,看他默不作声,心中有了些底气。

    他人虽没有甚么才干,毕竟做官多少年,会察言观色,揣摩上官心意,并且深知立足官场的秘诀。他晓得自己不得邓舍的重视,能当上这个三品官儿,全靠形势的需要。要想常青不倒,必须有个靠山。

    谁做靠山最合适呢?当然姚好古。

    一来,他两人究根到底,同属辽东红巾一脉,天然的亲近,说的上话。二来,他是侍御史,姚好古刚好是他的上官。故此,入了御史台后,他就对姚好古刻意巴结。姚好古自有打算,不拒绝、不拉拢。慢慢的,他就俨然以姚党自居了。

    他转而向邓舍拜倒,道:“蒙元世祖旧制,贱高丽女子,不以入宫。蒙元满朝文武,以高丽女子为妻者,一个也无。蒙元鞑虏,尚且如此,何况主公呢?况且主公娶妻,此为家事,岂可堂会议论?”

    如果说,他敢出言驳斥洪继勋,姚好古的默认是其一,那么,对邓舍心思的揣测就是其二。他曾听人说起,邓舍有过命令,鼓励军中将校纳高丽女的同时,不许娶之为妻,只许纳以为妾,其心意由此可见一二。

    故此,紧接着就说出了“蒙元鞑虏,尚且如此”云云的这一番话。

    他鼓了鼓勇气,想要再接再厉,出言请求邓舍责罚洪继勋,被洪继勋冷眼一瞥,没了胆量,到底没说出来。他退下一旁。

    呆御史不再发呆倒也罢了,第一炮轰的就是洪继勋,委实太令人惊讶,一时间,诸人缓不过神,没人说话。

    洪继勋冷笑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竖子不足为谋!主公既为海东之主,何来家事一说?主公之家事,就是公事!”

    他从没被人当面斥责过,文华国也就算了,王宗哲甚么东西?他睥睨王宗哲,痛骂了几句,直骂的他不敢出头,这才按下怒火,他整了整衣冠,正色对邓舍说道:“正因为高丽将亡,主公才需在此时择一高丽公主娶之。”

    邓舍好似没见着刚才剑拔弩张的一幕也似,若无其事,问道:“此话怎讲?”

    “南高丽不比北高丽,三韩土著尤其顽固。且此地多山、多水,不利骑军纵横,以蒙元最盛时的军力,尚且不能尽灭其国,况主公耶?蒙元虽有旧制,不可立高丽女子为后,但是蒙元之所以可以羁縻高丽,最终采取的不也是和亲的政策么?

    “高丽与蒙元乃舅甥之国,又号驸马国。自忠烈王以下,历朝之丽人,皆娶蒙元公主为妻,为蒙元的驸马。要不是如此,蒙元用兵高丽数十年,怕至今不能得一日之消停!”

    中国历代,多有纳高丽女子为妃的,没有公主适高丽的例子,仅此蒙元一代而已。

    不过,凡蒙元宗室的女儿都可以称之为公主,嫁入高丽的,多为此类。其辈分大多高过当时的元帝,元帝下诏,常称之为皇姑,而对高丽国王,却不称皇姑丈,以驸马国王称之。这就是高丽“驸马国”的来历。

    “今主公,何不循其旧例?如此,汉丽一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何止对笼络北高丽之民心,即便对用兵南高丽,也是大有益处!主公请想,主公如果娶了南高丽王的姑姑为妻,那么主公就是他的姑丈。寻个南高丽王无道的借口,姑丈讨侄子,天经地义!且必然可以因此得到不少南高丽怀有二志之宗室文武的支持。”

    洪继勋讲的有些道理,他考虑到了开春后攻伐高丽时,用什么大义名号的问题。要是真按他的建议来,加以运作,或许还会真有所帮助。

    奈何邓舍别有怀抱,沉吟不语。

    姚好古也不赞成,他道:“洪大人所说,颇有道理。蒙元虽有旧制,但今日之元帝皇后奇氏,即为高丽人。”

    奇氏勾结高丽籍宦官朴不花,气焰熏灼,结交京师的达官贵人,内外百官趋附者甚多。先前,蒙元之权臣伯颜被黜,继而太后母子被逐,虽有种种原因牵涉,风闻其中大半却皆是这奇氏的功劳。

    固然,奇氏有此权势,原因主要在元帝昏庸,不理朝政,与她是高丽人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有此前例,不可不为后鉴。邓舍以汉人入高丽,娶一高丽宗室女子为妻,一个处理不当,难免有后患。

    姚好古又道:“今蒙元之皇太子,即为奇氏之子,其妃权氏,又为高丽人。是否娶丽人为妻,主公不妨三思。”话不说透,点到为止。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可谁都听的出来,他隐藏在话内的意思。

    娶高丽妻,若有产出,怎么办?

    洪继勋晒然一笑,道:“我海东与蒙元不同,蒙元视丽人为外族,而我海东早晚化丽为汉。姚大人的疑虑,未免可笑。”

    洪、姚两人看法不同,不能说谁对谁错。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考虑。

    邓舍心意已决,想道:“洪继勋到底生长双城,与姚好古不同。”

    他拂袖而起,慷慨言道:“汉时霍去病,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虽不才,愿效仿前贤志向。不过,洪先生的建议,甚有道理。元旦日,我祭祀箕子祠时,可择两个高丽公主随行,以示海东百姓就是。”

    群臣称颂:“主公英明。”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1 学校 Ⅲ

元旦前一日。

    连着一整天,平壤城中来了许多马车,络绎不绝。入城之后,前有衙役开道,后有轻骑扈卫,大鸣大放,绕城一周,随后转入城南,进了清华馆。

    这清华馆,系前高丽所建,本有别的用途。邓舍取其“清丽华美”、“翰林清华”的寓意,重新加以修葺,索性专用来接待外来士子。

    前些时日,他下令各地举荐秀才,当时特别有要求,类似辽阳、双城这些比较远的地方也就罢了,如江东、顺安这类比较近的,一定要赶在元旦前送来一批,好参加元旦日举行的一系列祭礼仪式。

    有道是“新年新气象”,这样做了,也有利于向海东百姓宣示行省重文的形象,方便来年施政的开展。

    有了这么个政治因素在内,接待士子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了,邓舍交给了王宗哲负责。他又是状元郎,又是连中三元,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王宗哲也的确做的不错。他能连中三元,别的本事或许没有,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不但有学问,并且通礼仪,事事做的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坐下来谈经论书,更是一个旁征博引、头头是道。

    忙碌的一天忽忽而过,眼看天要擦黑。

    王宗哲好容易抽了个空儿,寻个借口,溜出客堂,询问下属,道:“该来的士子,到齐了么?”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精神十足。与读书人往来,他如鱼得水,并不觉得累。并且海东的读书人,水平普遍不高,与之交谈,他颇似鹤立鸡群,很有点找回昔日高中状元时,众星捧月的快感。对比多年来的压抑生活,难免亢奋。

    一个属僚翻阅花名册,回答道:“江西、慈山、江东、龙岗各地的士子都到了,顺安的也来了,只剩下了永柔的还没来。”

    永柔最远,中有山峦阻隔,需得远远绕开,路上走的慢些,在情理之中。

    王宗哲痛饮了两杯茶水,稍解喉舌的干燥,抹了抹嘴,道:“你们出去候着吧,待他们到了,立刻前来通知本官。”

    那幕僚应了声,待走,想起个事儿,忙折回身来,问道:“天色渐晚。适才庖厨有人来问,请问大人,几时开饭?”

    王宗哲微一思忖,道:“待永柔士子来了再说罢。……,可吩咐庖厨,先上些点心就是。”

    那幕僚应诺而去。

    王宗哲要等着永柔的士子来,然后再开饭,是有考虑的。永柔虽然小县,然而县邑之中颇有显姓,来的士子里,尤其有沈阳边氏的支族。邓舍曾有交代,对待边家的来人,务必热情周到,不可怠慢。

    高丽边氏,源出中国,本子姓,原系殷商微仲之后,微仲受封于宋,传衍到宋平公子子边,子边之孙为司徒,以祖为姓,乃有边氏。单就高丽来讲,有黄州边氏,盖州边氏等等之分。细说起来,沈阳边氏算黄州边氏的一脉。

    南宋高宗建炎年间,边玄自中国江南浮海居高丽黄州,此乃黄州边氏的起源。六传到边顺,蒙元使者脱朵儿到高丽督造征日船舰,乃偕同边顺回中国,荐给世祖,世祖封他为沈阳路千户,令其在沈阳居住。

    蒙元的军官,很多世袭,边顺传子边谅,边谅传子边安伯,三代承袭沈阳路千户之职。去年,边安伯病死。他有一个弟弟,唤作边安烈。

    至正十一年,现今的高丽王回国继位,元帝派有使者护送,随同的另有三大将、六学士。六学士中,有一个边肃,是为边安伯的次子;而边安烈即为三大将之首,同时他的庶弟边安绪也随行而来。

    这永柔边氏,就是他们这一脉的分支。邓舍吩咐王宗哲小心接待,其用意不问可知。

    直又等了多半个时辰,王宗哲出出进进好多回,永柔的士子才终于来到。王宗哲亲自迎出门外,此时已经天黑,见火把映衬下,数辆马车行入馆中。仆从挑起车帘,放上架板,三四人弓着身,钻将出来。

    邓舍仿汉时的公车制度,送士子们来的马车,皆是由各地州县府衙准备的,以示礼遇。

    王宗哲快步上前,笑道:“立而望之,偏何诸公姗姗其来迟也?”长长一揖,十分热情,先不急着询问姓名,只说,“天寒地冻,路途辛苦。诸公,快快请入堂内,早备下了热茶,暖暖身子。”

    有人介绍:“这位乃我行省侍御史,王大人。”

    连中三元王宗哲,他的大名连只读了几年私塾的邓舍都知道,何况这些埋首寒窗,以高中进士榜,一朝成名天下知为平生最大愿望的秀才呢?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不然,行省接连几道招贤的文书,也不会都以他做为号召。

    众人纷纷回礼,互道久仰。

    王宗哲笑吟吟,肃手请他们入内,趁机会打量众人。

    永柔总共来了四个士子。两个年过半百,一个正当壮年,一个青春年少。这个老中青的比例,与别地的基本一致。

    他注意到,年纪大的两个比较拘束,表现在行礼上,恭恭谨谨,说话小心翼翼。就为了一个谁走前、谁走后,两个人谦让了半晌。壮年那人则比较放得开,下车以来,两只眼睛没停过,东西转溜,看人看物看装饰,眼光每每停留在金光灿灿的地方。馆内亦有婢女,年轻貌美的他多看两眼,丑的一扫而过。

    最后那个年少的,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言辞举止颇有世家风范。

    王宗哲看过一圈,心中略略有了些数。

    众人进入堂内,堂中早来的士子们起身相迎。大家都来自平壤周近,彼此多有来往,熟悉的互相打招呼,乱糟糟客套许久,分别落座。

    王宗哲这才问及姓名,与他猜想的差不多,年老两个,没甚么名声,当地老儒而已。壮年那个,姓卢名操;年少之人,即为邓舍深为重视的边氏来人,叫做边安和,论辈分,是边安烈的族弟。

    待侍婢奉上茶水,王宗哲笑道:“永柔诸公一到,人就来齐了。各位都是海东英才,济济一堂,想必主公知道了,定然欢喜。”

    右侧席位里,有一人道:“丞相大人才定辽东,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贤人。备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却也深深感到了丞相重文尊儒的诚意。在这宇内沸腾,武夫横行之时,丞相此举,实为异数也,果然年轻英俊,诚为我百姓的福气。”

    说话这人姓崔名备,来自江东,所到士子中,最为阿谀奉承的一个。

    王宗哲含笑点头,听到左边有人嗤笑一声。他瞥了一眼,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秀才,五短身材,面貌极丑,名叫尹权,顺安人,下午来的。从他到来到现在,没说过半句话,只时不时在别人奉承的时候冷笑两声。

    各地州县举荐士子的同时,也随着有一份公文送来。里边详细讲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种情况,比如其在当地的名声、专治的学问、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这尹权,名声不小,学问不低,顺安府尹给他的评价是:“日常有愤激之语,或怀有遗民之心。”也就是说,他自居高丽遗民,对海东有抵触的心理,——典型的不支持、不合作。

    王宗哲按下心中不喜,故作没有听见,笑道:“主公雄才伟略,自非盗寇可比。乱世之中,得逢明主,不但是百姓的福气,更是你我的福气呀!本官听说,崔公小时候,就名闻乡里,曾得有‘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正合了这清华馆的意思。况,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崔公今入此馆,得大用、指日可待!”

    崔备谦逊不已。

    王宗哲夸‘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稍嫌夸大。但前半句说他‘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这一句是货真价实,一点儿不假的。崔备少年早慧,江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一向自诩俊杰的。

    何谓俊杰?既为俊杰,当然要识时务。

    一边儿是蒸蒸日上的海东,一边儿是日薄西山的高丽,该选择哪个?不言而喻。其实,从邓舍攻下辽阳日起,崔备就有心来投了,苦于没有门路。故此,海东的荐贤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主动请求。

    来的士子中,类似尹权的有,类似崔备的也有。

    王宗哲说了几句,见永柔来的那几人一直不发一言,不再多说,使个眼色,示意侍女们开始上饭菜。

    堂中士子数十人,每人面前摆放一个案几。王宗哲体谅邓舍之意,知道他好俭不好奢,备下的饭菜称不上丰盛,四菜一汤,但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考虑到读书人中也有大肚汉,高丽米放开供应,随便吃。

    这高丽米说来不算什么,可也绝非平常人可以吃到的。就不说高丽王限庶人吃白饭,只说高丽米的产地,多在南部,北边少有产出,除却送礼、贸易所用之外,留下一些殊为不易。就连邓舍,也不是每天都吃的。

    菜刚上了两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来,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变,起身,道:“诸公,丞相大人来了。”

    堂上为之一静,随之嗡嗡不绝,许多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尹权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备等人慌不迭丢下筷著,整理仪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们猜到邓舍会来,本以为会等到饭后,没想到来这么早。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转头出去。

    众人猜想邓舍该出现了,等了不多时,却没见邓舍出现,反而先前那进来报信的吏员,二度进来,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趋步而出。

    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备大起胆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风吹,时明时暗,人影憧憧,偶有马嘶传来,增添几分夜的深寒。

    有人耐不住寂静,小声问道:“怎么?”

    “也许还没到?”

    “王大人为何出去?”

    “丞相叫的吧?”有人猜测,“丞相熟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关接待的情况。”

    “言之有理,等着王大人回来罢。”

    众人私语猜度。片刻功夫,王宗哲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崔备大起胆子,问道:“敢问大人,丞相?”

    王宗哲叹了口气,道:“丞相听侍卫说,诸公尚在用饭,不愿这个时候来打扰诸位。因此,退入院中等候,待诸公用饭毕,然后再来相见。”他语气里带着敬重,一副深受感动,与有荣焉的样子。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各异。

    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动,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随即冷笑的。崔备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风寒似刀。为区区等一介寒士,丞相以万金之躯,甘受夜风之寒。虽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来,转目众人,慷慨高声,说道:“丞相候立风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为海东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岂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过来婢女,“撤去饭菜,吾已饱矣!”

    “我也饱了!”

    “我也饱了!”

    紧跟着七八人连着大叫,催促撤去饭菜。王宗哲拿眼观看,永柔来的几人里,那壮汉卢操也在请求撤饭的行列之中。两个老者虽没说话,显然颇受感动,只有那少年人边安和,依旧一句话不说。

    吵嚷间,蓦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却是尹权,提了菜碟里一个鸡腿儿,一边儿大口吃嚼,一边儿拿起酒壶,咕咚咚咽下几口。吃完了鸡腿,丢在地上,他满手油腻,不去拿案几上的纸巾擦拭,放入口中,啧啧吮吸。

    崔备怒目而视。

    他浑若无事,十个手指仔仔细细吮吸一遍,拈着筷子翻了翻另几个菜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荤菜,一个鸡,一个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净,只剩下了两碟素菜。他敲打案几,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王宗哲越发不喜,忍了怒气,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鱼。这一鸡、一鹿,是丞相特地嘱咐的。尹公若好食鱼,明日为尹公专门备上一份,可好么?”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曹操所写。曹操何许人也?民间传了骂名千年,篡汉之臣。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不善饮酒,半壶下肚,已经头脑发热,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问,接着说道:“赶在饭点的时候来,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为丞相大人之子民,岂可有做赤子的,不体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帮丞相大人传一个美名于世。你说是么?崔公!”

    崔备语塞,面红耳赤,顾不上与他辩解,仓急对王宗哲道:“大人,备绝不是这个意思!”

    尹权的这几句话,诛心之言,等于斥骂邓舍为奸诈、虚伪之辈,故意挑好时间来,向众人示好。

    堂上诸人,一听之下,个个大惊声色,胆小的双腿颤抖,胆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邓舍年少,众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气盛,岂会受得了这等的侮辱么?尹权的名声挺好,顿时数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权不胜酒力,口出妄言,请大人毋怒。”

    他们知道邓舍在院内,堂上的话十之八九可以听到,因而无论尹权、抑或崔备,又或者替尹权求情的人,都是提高声音,明面上说给王宗哲听,其实说给邓舍的。

    王宗哲饶是看不惯尹权,说实话,对他的大胆也是吓了一跳,忽然隐约听见院中有刀鞘的声音,想起了数日前,邓舍当街杀人的场景,心想:“此人休矣!”

    那刀剑出鞘的声音,不但他听见了,堂上诸人都听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无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叹了口气,对求情的几个人道:“你们起来罢。尹先生,你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认个错,……”

    不等他说完,尹权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对。”

    他醉眼朦胧,点了几个人,问道:“柳公,郑公,权公,你们还记得么?几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赶考,南北英杰,……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历历在目,怎知道转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大好江山,如画江山,三千里锦绣江山,这平壤,这北界,竟然就不复我王所有,落入贼寇之手,沐猴而冠,俨然人也!哈哈,哈哈。”

    他痛哭流涕,涕泣横流,仰天大笑。

    堂上数十人,同一个念头:“此人死定了。”

    堂外橐橐脚步,渐渐走近。众人齐齐转首,除了尹权哭哭笑笑,再无一人开口,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径直走向尹权座前。替尹权求情的几个人,面如土色,彻底绝望。

    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轻微、窸窣。众人目光急忙转过去,看见在那侍卫身后,紧随着有两个侍婢出现堂门口,捧着个木盘,上边掩有盖子。

    盘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骇然恐惧:“莫不是人手人头?”有人或许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那侍卫与婢女走近尹权,婢女放下木盘,侍卫掀去盖子。热气腾腾,遮掩诸人的视线。香气扑鼻,叫人垂涎欲滴。那侍卫恭声道:“将军在院中,听先生说好食鱼,特命庖厨新作,请先生食。”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2 元旦 Ⅰ

邓舍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手指攥得发白。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刺骨的冷风中,他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堂内传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一样,剜在他的心头。他不恼怒尹权做出狂态,呼酒唤鱼;甚至也不恼怒尹权怀念故国,骂他为盗寇、称他沐猴而冠。

    但是,尹权的那几句诛心之言,他实在无法忍受。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毕千牛嘡啷一声,长刀出鞘,以刀尖柱地,跪倒在地,怒声道:“请将军令,斩此狂徒!”数十侍卫一起长刀出鞘,跪倒一片。冷夜火光,映照锋锐的刀刃,杀气冲云霄。

    随邓舍来的,有几个高丽降官。邓舍带他们来,为的更好与士子们沟通。其中有李春富、朴献忠。

    他两人仓皇对视,生怕邓舍一怒之下,真的杀人。李春富扑倒地上,叩首,道:“臣闻,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尹权,一个小小的狂生,鸡犬一样的东西,若杀了他,反成就了他的名声。臣窃以为,不如留下他的一条贱命,也好让士子们知道主公的宽厚仁义,求贤的诚心。”

    邓舍怒气勃然,微微一笑,道:“尹生狷介狂直,出言无忌,怀念旧主,人之常情。我有何怒?你们都起来罢,去看看,庖厨的鱼做好了没?做好了,就端上来,……,千牛我兄,你亲自送去。”

    北风卷动枝桠,楼阁上挂着的灯笼摇荡不止。

    院中寂静无声,邓舍胸中起伏翻腾。他寒风立院,以一省宰相的身份,等几十个儒生吃饭,他等的心甘情愿,没有一点不高兴,这样的事,试问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不错,他承认,他来的晚了些。可这其中绝没有半分预谋的成分,他才从姚好古、洪继勋那里出来,询问过明日祭礼需要注意的细节。他没接触过,不懂得礼节,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闹笑话。

    他等士子吃饭,他自己还没吃饭!一片苦心谁知道?

    不知道也就罢了,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尹权轻巧巧几句话,给了他一个装模作样,沽恩市义的恶名。这若传将出去,他不怕人骂,可对他以后招揽贤士的工作,必然造成不好的影响,势必产生耽误。

    他自问,他得海东以来,减赋税、分土地,息民力、爱护百姓,做的比高丽王好太多,可这还不够,还不行。他很想质问:“还要我怎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他告诉自己不要发怒,要忍耐。他提醒自己:“是的,我知道为什么还不够,为什么还不行。”因为时日尚短,治理这么一大片新得的土地,不可能一蹴而就。

    可他很急,他非常着急,他想急着把海东稳定,他想急着扩张发展,因为时不我待。北有沈阳,东有高丽,一水相隔之外,神州大地处处烽火。这乱世之中,百姓难,身居上位的人,难道就不难了么?

    昨日不可一世,转眼间覆败身亡的例子,难道还少了么?他日日夜夜战战兢兢,深恐一步走错,做每件事考虑再三。他为的是什么?寒风吹响屋瓦,细细簌簌,似乎也在低声地附和,询问:“是呀,你为的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朱元璋。

    当他是个马贼的时候,当他是个百夫长的时候,他压根儿想不起朱元璋,距离他太过遥远。当他夺取海东的时候,当他占领辽东的时候,他刻意地避免去想朱元璋,因为他不知如何应对。可他不去想,不代表朱元璋不会距离他越来越近。

    在这一刻,受了尹权的刺激,他隐藏内心深处许久的隐忧,终于压制不住,爆发出来。他茫然若失,扪心自问:“我为的什么?”

    至正二十年元旦到来的前一夜,邓舍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恍惚间迷失了方向。

    他眺望着夜色,他看不清楚未来。茫茫的前途,他为的是什么?他疲惫,他倦累,他很想放下这一切,可他无法做到,因为他无路可退。他为了自己,为了求活走上了这条道路,可现在,推动他前进的,早已不再是为了自己,不再是为了求活。

    他无路可退。即便有路可退,文华国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

    就算他们答应了。洪继勋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那些得到了利益的人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就算他们也答应了,纳哈出会答应么?高丽王会答应么?他们会允许他退、放任他退么?

    也许这就是人生,总会偏离开始的方向。而没有到最后一步,永远不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

    “将军?”

    “嗯?”

    “鱼送过去了。”

    “噢!”

    “现在进去么?”

    “……,好。”

    冰冷的风,呼啸在院子中。邓舍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杆。火把照亮了前路,他要继续往前走,为了自己,为了追随他的人,他必须挺直腰杆,继续往前走。

    他握住了剑柄,寒意迫入毛孔。毕千牛前头打灯,众侍卫簇拥左右,他们一个个生机勃勃,英气勃发。邓舍行走在他们的中间,他想,这条路,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走。

    ……

    邓舍放过了尹权,没有杀他。不但没杀他,还尊重他的意见,次日祭礼,没有安排他出场。与尹权一样,不肯出席祭礼的,有十几个人,邓舍不勉强,一概答应。

    元旦的祭礼仪式,总的分作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按照惯例。

    一早,文武百官集中行省衙门,由邓舍领头,举行“拜表仪”。这个仪式,是各地官府向皇帝遥向“拜年”。冲着安丰的所在的方向,放置香案,奉上贺表,群臣舞蹈跪拜,公吏人等相迎高呼三声万岁。

    给小明王拜过年,接下来,洪继勋等给邓舍拜年。

    蒙古人尚白,按照元朝的制度,参加元旦日庆典的人,需得穿着白衣。邓舍等人自然不会与他们相同,前宋尚赤,因此百官穿着尽是红色。省府装点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张灯结彩,鞭炮响个不停。

    这一步完成,接下来第二步,就是重头戏。

    邓舍引领百官、外来使节、士子、选出来的地方乡宦,浩浩荡荡数百人,出了省府,直奔檀君祠。武官骑马,文官坐轿,邓舍行在最前。他的左右是两个高丽公主,再往后,文华国、洪继勋等人。

    街道上人马纷纭,熙熙攘攘。

    街衢上的茶坊、酒肆,人满为患。市场中,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每逢年过节,诸市角头往往有商贩以芦苇编夹成屋,铺挂山水、翎毛等画,发卖糖糕、黄米枣糕之类的糕点,以及辣汤、小米团之类的吃食。百姓们呼朋唤友,小孩子钻来钻去,热闹非凡。

    远远听见远处,时不时响起一阵喝彩、鼓掌的声音,如闻雷动。那是平壤府专门开辟出的娱乐场地,组织些文娱活动,供百姓观看取乐。

    因去檀君祠的街道早有士卒戒严,邓舍一行,走的倒是不觉得拥挤。看着戒严线外的人头簇动,不少百姓跟着看热闹。邓舍昨夜的郁闷,受了喜庆的感染,稍微放下。他扭头,招呼文华国上来,问道:“今天上街的百姓很多,你们平壤府,可不要出了乱子。”

    文华国道:“主公放心。俺,……臣,臣专门叫赵过调了两营军卒入城,协助平壤府的衙役维持治安。”

    “防火的措施可做的有么?”

    “早就通知了城中各处坊里的里长甲生,务必谨慎小心。而且除了本有的,这几日更多赶制了许多水龙,就算有火,也不怕。”

    “不可掉以轻心。”

    说话间,洪继勋赶了上来,他没做轿子,骑的马,一身妆扮,十分英俊。他凑近邓舍马边,低声道:“主公。”

    这越位向前,颇为无礼。邓舍微微奇怪,问道:“怎么了?”

    “事情有点不对。”

    “甚么?”

    “适才,陪同高丽使节的官儿告诉臣,张德裕有个随从,看着面熟。似乎这几日,他在大同馆邻近街道上,常常见着。”

    大同馆,在清华馆北边,也是前高丽修建的,用来做接待宾客之用。高丽使节来了之后,邓舍把他们安排在了那里。听洪继勋一说,邓舍心中一跳,张德裕的随从,出现在大同馆附近,代表了什么?要知道,他之所以把两地使节安排两处地方,就为了避免他们私下来往。

    他不露声色,说道:“可确定么?”

    “千真万确。”

    “谁负责了接待张德裕的迎宾馆?”

    “左右司的一个都事。”

    “待祭礼完了,问问他。……,告诉通政司,派人查。”

    “是。”

    邓舍沉吟片刻,嘱咐道:“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此事是真,要查清楚,张德裕那随从到底与高丽使者接触了没有。如果接触了,我要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如果没有,我要知道那随从还没有与别的人接触。”

    洪继勋答应了。

    檀君祠在城西,祠庙不够大,容纳不下几百人。邓舍引了百官、士子、乡老的代表,有三四十人,列队进入。其它的,留在祠外。邓舍不禁百姓观看,因而,军卒只围了个警戒线,对跟着过来的百姓们,不去制止、驱赶。

    祭文,姚好古写的。出于宣告百姓的目的,没用文言,文词简单易懂,晓畅如话。由邓舍念诵。他念一句,有人传出来一句,毕千牛带了侍卫们,跟着高声重复一遍。

    祭文意思,不外乎姚好古给邓舍提议的那几点。

    但是,有一点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没找着合适的史料证明檀君是黄帝的后裔。联系后来的箕子,他干脆改变了初衷,索性把这檀君讲成了帝喾的子孙,与箕子一样,只不过,一个为殷商之祖,一个为殷商之后。

    这一番话说出来,不啻惊人听闻。

    寻常百姓倒也罢了,看不出其中深意,只听的祭文中追根溯源,说的头头是道,最多了半信半疑。随行祭礼的高丽降官、文士,可就大不一样。有一些眼光长远的,立刻明白了邓舍的用心。

    “这,这,……”

    李春富、朴献忠这些高丽降官,相顾失色,不约而同一个念头:“邓舍,不只是要占高丽之地,更是要灭高丽其族!”可即使看出来了邓舍的用心,又怎样?他们不是尹权,没有胆量把这话说出口。即便他们有胆量说出来,又怎样?谁又能证明,谁又能用史籍证明,檀君不是帝喾的后人?

    上古传说,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高丽无史,只有依据中国之史。

    崔备虽然有些名望,毕竟年纪不够老,没资格进入祠内。别的高丽儒生心惊胆骇,他奋然昂首,道:“丞相祭文,上告祖先。诉下民之心声,顾百姓之民意。数千年血脉相承,今日终回中国。可喜,可贺!”

    对比他的欢呼雀跃,儒生班次中,有默不作声的,有缓过神来,赶紧出言附和的。

    有百姓认识崔备,道:“这是江东崔备,很有学问的。他都说是真的了,看来这事儿果然是真了。”

    有人道:“可不是咋的。你想想,箕子大王要不是檀君大王的后人,能当得上皇帝么?帝喾是什么人?三皇五帝!……不知道什么是三皇五帝?没学问,读书人都知道。上古的圣主。大尧、大舜知道吧?多有名。他们也是三皇五帝。”

    “这么说,咱祖上很有名了?”

    “废话!当然是了。”

    发问的是半信半疑的百姓,斩钉截铁回答的,无一例外,都是洪继勋精选出来的托儿。舆论不就这样造出来的么?一个人信,就可以发展到十个人信。十个人信,有衙门的暗中支持,就可以发展到举国相信。

    祭文的落款,有两个高丽公主的名字。这,更加深了百姓们的信任。

    祭祀过檀君,接着箕子,然后下午去了文庙。

    三篇祭文各有所重。如果说祭檀君的,侧重追本溯源,那么祭箕子的,侧重宣扬先祖的武功。而祭祀文庙的,则主要着眼在强调汉丽的文化一体,习俗相似。可以说,这三篇祭文正式奠定了邓舍统治海东的大义、名分基础,拉开了化丽为汉的序幕。

    祭孔的礼节很繁琐,祭祀完成,已经将近薄暮。

    邓舍走出文庙,立在庙门口,看了会儿西方的漫天红霞。紧张忙碌的一天,已经冲淡了他昨夜的忧烦。他可以预想到,当这三篇祭文传遍海东之日,必然就是在高丽儒生、文士间掀起滔天巨浪之时。

    从尹权的身上,他看到,这股风浪绝不会小。

    “将军,在想什么?”

    雄鹰展翅天空,化作一个黑点,渐渐飞远。邓舍收回目光,反问道:“你猜呢?”

    “不知道。”

    高高的天空下,他翻身上马,观望暮霭笼罩的城中,炊烟处处,街道上人烟如织,喧闹鼎沸。他扬鞭指向,笑问毕千牛:“你猜不出我在想些甚么。那么,他们呢?他们在想些甚么,你猜得出么?”

    毕千牛茫然,不知邓舍为何突然发此疑问,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能。”

    邓舍粲然一笑,道:“我也不能。”

    换一个角度去想,人生的道路虽然未知,但人生的乐趣,不也正在于此么?

    邓舍打马疾驰,冷风吹动他的衣襟。风雨将至,他彻底放下了彷徨,不再考虑未知的成败。成败虽然未知,最起码,他可以掌握今天,他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做到问心无愧,脚踏实地地去迎接明天,去迎接挑战,去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3 元旦 Ⅱ

祭礼结束,百官、宾客没有回去,直接跟着邓舍入了省府。

    晚上照例要有宴席的,主客融融,欢饮直到夜半,方才各自散去。今日祭祀檀君祠的时候,那两个高丽公主配合不错,邓舍破例也叫她们出席了酒宴。待宾客散去,邓舍借助酒兴,吩咐她两人侍寝。

    这两个公主,年约十八九岁,要说稚嫩,肯定不如罗官奴;比起容貌,当然不及李闺秀;若论风情,更是远逊李阿关。但,她们却也并非一无长处,最起码,单就出身高贵这一条,罗官奴几个就比不上。

    更有一点,她两人年纪相仿,辈分却有差别。一个是姑姑,一个是侄女儿。春到浓处,玉体横陈,各自婉转*,听入耳中,那点感觉,那点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处省略五百字。)

    春宵苦短,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城中处处的鞭炮声,惊醒了邓舍。他睁开眼,明媚的阳光流淌一地。两位公主昨夜太累了,犹自沉睡,尚在梦中。左边侄女儿,两条白生生的腿搭在他的身上;右边姑姑,一弯玉臂枕在他的头下。

    邓舍心情大好,小心起来,没惊动她们。

    他披起外衣,走到窗前,看见早起的仆从们拿着扫帚,正在打扫院子,两个婢女沿着走廊快步走过。罗官奴养的小猫儿轻巧巧漫步树梢,几只小鸟儿呼啦啦飞起,不给它下嘴的机会。蓦然听见一阵笑声,他转目去看,却是几个侍卫拥着毕千牛,听他评点昨日才挂上院门口的两道对联。

    正是:爆竹声中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按照元制,每月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及乙亥日给文武官员放假,逢年过节,另有假期。像中秋、重阳这类的节日给假一天,如元旦、清明这类的假日给假三天。小明王建国号为宋,衣冠遵循宋制,但在这官制以及假期上倒是与元朝一样。

    邓舍既为其臣,自然需得照样遵从。

    只不过,海东行省初创,百废待兴,元旦给三天假,未免太多。邓舍打了个折扣,州县官员可给假三天,行省的高级官员只给假两天,聊胜于无。昨天祭礼,不算放假,假日从今日开始。

    邓舍吃过早饭,按照预定计划,打算带了罗官奴等,微服出行,一来逛逛街,与民同乐;二来,顺便体察民情。

    罗官奴年岁小,好动,早先在双城,她隔三差五还能回家去看看,有姐妹陪伴玩耍。自来了平壤,她没亲戚,少朋友,整日待在院中,出不得门,一天见不了邓舍两面,可着实闷的坏了。

    故此,一大早,她就迫不及待,欢天喜地,打扮收拾,刚才听见邓舍起床,一溜烟跑过来,腻在他的身边,连着换了好几套衣服,问好看不好看。好容易等他吃完了饭,就快要出门的时候。院子外来了两个人,通传求见。

    罗官奴撅了嘴,老大不乐意,不愿意离开邓舍,气鼓鼓转去屏风后边。

    院中诸女,最得邓舍喜爱的,就是这罗官奴了,天真烂漫,楚楚可爱。当下,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对毕千牛道:“传进来罢。”

    进来的,一个洪继勋,一个王宗哲。

    他两人一个年少,一个年老,有一个共同点,都很注意仪表,修饰得清清爽爽。两人拜倒在地,先恭贺新禧。分别起身。邓舍看时,洪继勋精神焕发,王宗哲面色灰暗,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

    邓舍笑道:“昨夜宴席甚晚,王大人今儿起的倒早,可得注意身体。”

    王宗哲道:“有劳主公关心,受之有愧。”他话里有话,邓舍心中一动,猜到一事,问道:“怎么了?莫不是清华馆中的士子?”

    “可不是么?昨夜宴席散后,臣才回家,就被馆中的衙役叫了去,一夜不曾合眼。那尹权整整闹了一宿,不但骂人,还哭,还打人,揍的崔备鼻青脸肿,好险没出了人命。就连臣,也受了他一脸口水。”

    邓舍渐渐隐去笑容,皱了眉头,道:“怎么回事?仔细给我说说。”

    王宗哲一五一十,从头道来。

    原来,邓舍的那三篇祭文,昨夜即传入了清华馆内。尹权闻听之下,勃然大怒,既怒且悔,他深知其中的用意,会造成何等的后果,不由深深懊悔,当初怎么就没把持的住,到底应了邓舍之召?

    要知,他虽没去参加祭礼,可日后人若谈论此事,谁管他参没参加?说起帮凶,势必会提及他们这些应召士子的名字,他难免落一个数典忘祖的千古骂名。

    顿时间,他万念俱灰,彻底地豁出去了,免冠跣足,捶胸跌脚,号哭如丧考妣,戟指痛骂邓舍。馆内士子无人敢拦。虽有衙役上前制止,然而,因一方面,邓舍有令,不许怠慢士子,他们不好下痛手;另一方面,那尹权势如疯虎,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一时间竟然制止不住。

    崔备有份参加宴席,回去得晚,院子中刚好看到,他仗着酒勇,斥责两句。谁知,就因此倒了霉。尹权二话不说,当即上前扭住,劈头盖脸,连踢带踹,好一顿痛打,直打的他叫爹喊娘,屁滚尿流。

    这尹权不仅打了崔备,更去撞墙,意图自杀。好在王宗哲及时赶到,拦住了。拦住也没用,尹权越闹劲儿越大,四五个人按不住,满地打滚儿,哭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并且越骂越难听。王宗哲无奈,只得吩咐人打晕了他,将之绑住,堵住了嘴,丢入房中。

    眼看天色将亮,他不敢耽误,就急忙前来禀告。

    他道:“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臣办事不力,甘领责罚。只是那尹权,请问主公,该如何处置?”

    邓舍又惊又怒,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百般忍耐,换来的就这样结果?这厮实在太不知好歹。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他?行省脸面何存!万事皆有个度,这样的东西,绝不能再容忍下去,倘若继续放任,就不再是宽宏,而是示弱了。

    他咬了咬牙,拍案而起,道:“来人。”

    毕千牛应声而至。

    “带两个人,速去清华馆,就地杀了!”

    “主公息怒!”

    “洪先生有何话说?”

    “尹权一心求死,杀了他,反遂其愿。且今元旦,杀人不祥。臣以为,莫如暂留他的小命,扣在城中,不放他走。主公可对外发布文书,通传全省,就说他已经受了我行省官职。接他家人入城,他若再是不从,杀之未晚。”

    利诱不成,改而威胁。

    邓舍仰头大笑,举起茶碗,摔在地上,道:“区区竖儒,值得我用此心机么?姚先生曾说,你洪先生也曾经说过,我待士子太过宽厚,过于放纵。今天,我就要杀鸡儆猴。不需多言,毕千牛,……”

    “在。”

    “即刻去办。”

    毕千牛转身就走。邓舍又将他叫回,改变了主意:“砍头太便宜他了。既然立威,干脆拉去城门,午时行刑。许百姓观看,用五马分尸!”

    “是!”

    他一发怒,清傲如洪继勋,也是不敢再多劝一句。王宗哲早瞧着尹权不顺眼,他身为蒙元的降官,有心结,最讨厌做出一副孤直忠贞模样的人。此时,他心怀畅快之余,听了“五马分尸”四个字,不免胆颤心惊。

    “王大人。”

    “臣在。”

    “午时行刑,你做监斩官。”

    邓舍盛怒之下,依然心思缜密。他派王宗哲前去监斩是有说法的。清华馆内的士子统由王宗哲迎送接待,只看尹权的种种做为,就可以知道,这工作难度在后边,只有学问而无威风是不行的。监斩杀人,威风就来了,方便他以后的工作。

    王宗哲胁肩累足,诺诺唯唯,随毕千牛去了。

    堂内只剩下邓舍、洪继勋二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道:“杀了也好。主公昨日的祭文,不日必将传遍海东。只一个清华馆内数十士子,便有一个尹权做出这般的反应,可以料想,海东千万儒生要闻听了,会闹成什么样子。杀个人,立立威,料来敢出头的就少了。”

    邓舍余怒未息,负手下堂,来回踱步:“给他定个罪,……,不要与祭文内容有关。也不要与辱我有关,可从品行、道德、殴打崔备、妄议政事上做文章。”

    “殴打儒生,斯文扫地。目无君父,大逆不道。勾结奸细,意图作乱。”

    “勾结奸细?……”

    邓舍随即明白,这是诬告之词。他点了点头,道:“甚好。就这么定。……,先生说勾结奸细,那张德裕随从的事儿,查清楚了?”

    “臣来,即为此事。”

    洪继勋其实倒是有心接着再说几句有关士子们的事儿,不过他晓得这会儿并非良时,乐得暂且岔开话题,放下折扇,欲待开口。

    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他往堂后看去,道,“阿奴,你先出去。”却是突然想起了罗官奴还躲在屏风后边,他一向谨慎小心,凡涉及军国大事,从不使女子闻之。

    半晌没动静,邓舍奇怪,转了过去,看见罗官奴小脸儿煞白,手揪着衣襟,坐在地上。她瞧见邓舍,双目一红,险些哭出声来,显然是被他刚才的雷霆一怒给吓住了。她浑身颤抖,想拉住邓舍,又胆怯害怕,颤声道:“爹爹,你莫生气,奴奴好怕。”

    邓舍哭笑不得,怒气不翼而飞,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侍女,吩咐扶着她退了出去。

    “倒叫先生见笑了。”

    “小儿女情态,流露自然。有何可笑之处?何止主公,我见犹怜。”

    两人对视一笑,堂上气氛为之一松。侍女清理走地上茶碗的碎片,重新奉上茶水。邓舍落座,道:“先生请说吧,那张德裕的随从,究竟见没见着高丽的使者?照看迎宾馆的那个都事怎么说的?”

    “那随从名叫刘旦,见没见过高丽的使者现在还不知道。臣昨夜叫来负责迎宾馆、接待张德裕的那个都事,询问再三,他一问三不知。倒是另外有两个看门的吏卒,对刘旦有些印象,这几日里,此人的确多次出入。

    “他每次都是随着张德裕一起出去,可张德裕回来,常常不见他跟着回来。这两个吏卒隶属通政司,已经给上官汇报过。臣又找来他们的上官,名叫王老德,问了才知道,通政司已经开始了调查。

    “只是还没有得到甚么有用的情报,因而不曾报知主公。”

    王老德,邓舍知道。也是上马贼的老兄弟,现任通政司同知。李首生去了山东,海东这一块儿,如今即由他负责。

    邓舍沉吟,问道:“与沈阳的和约,签订的怎样了?”

    “大致的框架已经拟好了,只是在一些细节上,张德裕夹缠不清,进展甚慢,还时不时提出暂停谈判,出外游览的要求,说想观看平壤风土。臣早有怀疑。今日看来,他这种种举动,怕是有意为之,在给刘旦争取时间了。”

    “怪也。他想与高丽使者搭上线,不奇怪。但是,他为什么这么急着与高丽使者搭上线呢?”

    “臣也觉得奇怪。所谓远交近攻,他想与高丽来往在情理之中。但他没必要这么着急,完全可以慢慢来。我行省的边界封锁虽紧,混进来几个人不难,他大可以随后再勾通高丽。为什么,他就这么着急,冒着被我发现的危险,宁愿在咱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呢?”

    “你是说?”

    “臣以为,有两种可能。其一,纳哈出给他的有密令,或者结盟高丽,或者别有打算,他必须尽早见着高丽使者。其二,联系刘旦活动频繁,张德裕也甚有可能不知从什么渠道,自我行省中得知了些甚么。”

    “得知了些甚么?……”

    “不错,十有八九,我行省内有奸细。”

    邓舍心念电转,他才派了李首生往山东、河南安插细作,不曾想别人的细作居然也早已安插到了自己的身边。

    “即便有奸细,即便他得知了些甚么,他为何急着联系高丽使者呢?”邓舍霍然起身,“……,难道?”

    “臣,正有此忧虑。”

    假设,行省内部有奸细,张德裕通过刘旦,得知了些行省内幕。他不急着走,回去禀告纳哈出,反而拖延时间,借机去与高丽使者联系,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得知的情报必然与高丽有关。并且,他这么着急,又说明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也就是说,他得知的情报很快就会付诸实行。

    符合以上的条件,海东行省内部,目前只有一件事,即春后对高丽用兵。

    邓舍委实不敢相信。用兵之事,知道的没几个,全是最上层的文武官员,邓舍最信得过的人,他们怎可能去做沈阳的奸细?文华国?姚好古?赵过?佟生养?河光秀?洪继勋?没一个可能的。

    他心神激荡,缓缓坐下,问道:“先生以为,会是哪种可能?”

    “必是我行省军机泄露!因为纳哈出不可能确定,高丽王会不会派使者来给主公贺新禧。即使他确定,他也不可能知道高丽王的使者何时会到我海东。既然如此,他当然也不可能提前就给张德裕甚么密令。臣断言,张德裕意图联系高丽使者,定然是随后的自作主张。”

    洪继勋的判断很有道理。

    邓舍沉默了会儿,每逢大事有静气,他而今做的不错,他缓缓说道:“此事,由你负责。查!要一查到底!记住,出你口,入我耳,不可叫第三人知道。……,我会给王老德下令,全面配合你。人手不够,从我侍卫队中抽调。”

    “是。”

    “加强大同馆的戒备。……,不,明地里不要加强戒备,要外松内紧,免得惊动了刘旦。看住高丽使者的同时,跟着刘旦,看看他都与什么人互相来往。先不要动他们,等张德裕走了,再抓起来,细细询问。”

    “请主公放心,臣定然办的稳稳当当。”

    邓舍颔首,他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边,过了会儿,道:“过了元旦,就打发高丽使者走罢。”

    洪继勋答应不提。说过此事,两人闲聊一会儿,洪继勋究竟忍耐不住,话题兜回去,问道:“敢问主公,杀了尹权,别的士子,打算怎么安排?”

    “愿意留下的,量才使用。执意要走的,给其赏赐,送还乡里。”

    洪继勋这才松了口气,他就怕邓舍忍不住怒,改变当初定下的策略,万一来个软禁,得不偿失。邓舍睁开眼,他被洪继勋提醒了,补充道:“告诉王老德,回乡的士子,也交给他管。看好了,有乱说话的,一并报给我知,待局面安稳,然后再说。先生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分明秋后算账。

    对此,洪继勋不反对。

    邓舍前几天认为他到底生长高丽,有所偏向,其实误会他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高丽人。要说起来,几个月前,他与罗国器纠察吏治,的确有许多高丽人走他的门路,他也一一任命为官,但他绝非为了示好,在他的眼中,不过视其为工具而已。

    他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主公英明。”

    邓舍一笑,道:“我自得先生,未曾见先生有一日之歇。听先生刚才话里,想必昨夜又是睡得甚晚。先生累么?文大人搞了不少的活动,昨天就请我去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先生若是不累,便与我同去,也算与民同乐。可好么?”

    “敢不从命。”

    邓舍唤来罗官奴、并两个高丽公主,分别骑马坐轿,出了府门,街道上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他与洪继勋各有心事,不约而同做出快乐的样子,混入人群,一边对百姓示意,一边往举行活动的场地而去。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4 元旦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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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平壤人喜好下棋、投壶、蹴鞠。

    文华国开辟出了三个场子,一个在室内,主要面向官宦、富家、士子阶层,组织他们下棋。投壶和蹴鞠在室外。投壶的场地小一些,女子也可以参加。蹴鞠的场地就很大,专门借用了城中小校场,观看的百姓人山人海。

    邓舍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一方踢入一个好球,掀起满场的欢声雷动。

    文华国眼尖,远远看见了邓舍一行,忙从正面看台下来,紧赶慢赶地过来迎接。邓舍拿眼观看,见行省文武大员,不少都来了,有的坐在看台上,有的不脱草莽性子,官衣也没穿,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

    校场周边,还搭起了许多的帐幕,左右饰以锦缎、名画,彩毬。邓舍从前边走过,看到里边坐的都是官宦富家的女子,或者带着遮面的纱,胆大的只用扇子遮脸。她们瞧见邓舍,有知道他是谁的,含羞低头;不知道他是谁的,低头偷觑。

    文华国的家眷也有来看的,邓舍把高丽公主与罗官奴交给她们,与洪继勋上的看台。

    场中两队人,分红黑两色。文华国给邓舍介绍,红色的尽为民间少年,黑色的则由士卒组成。他这么安排,显然有政治的寓意在内,也是在响应邓舍的号召,一方面军民同乐,同时有利民族团结与融合。

    “比赛共分三场,上午两场,下午一场。结束后,有从军中精选的骑兵,给百姓表演马毬、骑术。投壶那一块儿,则有箭术、射柳的表演。除了这围棋、投壶、蹴鞠之外,另有戏剧、小曲儿、说书等活动,不过不在这一区,都在城东。”

    邓舍很满意,转望了一圈儿,没见姚好古,问道:“姚先生呢?”

    “昨日给他下的有帖子,姚先生好下棋,大约去了奕馆。”

    “明天安排的什么节目?”

    “奕馆改成斗鸡,蹴鞠改成马毬,投壶改成角力。”

    马毬得有马,算是高级娱乐,寻常百姓可望不可及,有能力参加的都是衣冠子弟。高丽风俗,每逢端午都会举办大型的马毬比赛,高丽王亲自出席,武官年少者及衣冠子弟有意者皆可参加,技艺出众的,任武官职位,称之为“端午选官”。

    这么做,是有一定道理的。

    马毬这项运动,骑在马上击毬,危险性很大,不禁需得有胆气,更非得有高超的骑术不可,能从中胜出者,无不一时之选。早前,邓舍之所以将之定为军中的固定娱乐项目,着眼点也就在于此,可以寓教于乐,有助养成军中骁悍争先、不示弱的风气。

    不过,邓舍到底不是高丽人,虽看到了击毬的好处,对高丽“端午选官”的旧制并不太清楚,听洪继勋在旁边说了,他心中一动。

    既然要大力宣扬军民同乐,汉丽一家,那么何不顺水推舟,借用一下这个高丽旧制呢?他想了想,道:“击毬好。明天,叫佟生养、陆千十二他们也来看看,可以挑几个胜出的选入军中,给百户以下的军职。尤其出色者,给我,选入我的侍卫队。”

    文华国自无不应。

    邓舍触类旁通,点了点场中,道:“就这蹴鞠队里,明日角力场上,有体格强壮、技艺娴熟的,他们若愿意,也可以拔入步卒营及弓手营中,给十夫长的军职。……,就交给你来负责,凡愿从军的,都给红花,骑高头大马,拉出去游游街,叫百姓们都知道。要大张旗鼓地办。”

    蹴鞠源自春秋战国,汉朝人把它视作“治国习武”之道,曾在军中广泛开展,《汉书》有《蹴鞠二十五篇》,列入兵法类。可见,从一初起,蹴鞠就与军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选拨其中优异者从军,并不令人觉得奇怪。

    文华国答应了。几人说过正事,开始看球。

    但见:场上红队一人,勾脚踢球,使了个倒挂金钩,那球眼见奔入毬门上的风流眼。黑队球头跃步迎上,头槌顶出,恍似流星一道,早有队友接住,膝盖一碰,皮球落地,滴溜溜转了两圈。

    这队友望了望台上,看到邓舍正在观赏。当下,他先不出球,卖弄精神,球不离足,足不离球。倏忽间,圆滚滚一个球,上了肩头,微微缩身,滑落后背,腿往后深,再轻轻将之挑起,颠球数十下,一点不带落地的。如此这般,竟是兴致所到,耍了一手好“白打”。

    邓舍忍不住喝彩:“好!”

    那队员得了鼓励,兴高采烈,越发拿出全身本事,来一个“风摆荷”,玩两手“玉佛顶珠”,“双肩背月”在前,“拐子流星”随后。临到末了,他拔脚飞射,如射长虹,犹如经天之彗,正过门上,撞入风流眼里。

    “好毬!”

    场边锣鼓喧天,妓者歌舞。

    若说马毬为衣冠子弟的娱乐,那么踢的一脚好蹴鞠的,多半街头恶少年。无论来自军中,抑或来自民间的,一个个争强好胜,比勇斗狠,你来我往,花招频出,精彩纷呈。观众看的津津有味。

    士卒虽然体力占绝对上风,奈何按照规定,踢球时,身不能离开固定的位置,主要拼的是技巧。他们毕竟身在军中,许久不练,未免生疏。一两个的出众,不代表全部队员的出众,上午第一场比赛,被红队赢了几分。

    文华国大觉失了面子,恼怒非常,要非邓舍在场,怕不早掀了桌子。

    他黑着脸,连声道:“狗日的,狗日的,太不争气。丢了咱军中的面子,丢了咱行省的面子!”翻眼悄悄看了眼邓舍,恶狠狠道,“……,这且也罢了,更丢了主公的面子!非打不可,非打不可!”

    他气哼哼的,拔脚就要下台。邓舍伸手拉住,笑道:“输就输了,何必动气?我看呀,这第一场输的好。”

    红队都是百姓子弟,他们赢了,自然高兴,合了军民同乐的意思。不过,黑队却也不能一直输,军队的面子不能不要。邓舍道:“待会儿不是还有一场?包括下午的那场,铁命令,必须赢!不但要赢,还要大比分赢。”

    文华国自下去布置,重新挑选人手,组织队伍。

    第二场比赛,比试的“跃鞠”。不设球门,双方队员下场,相互追逐奔走,争抢皮球,以踢球次数多且高者为胜。黑队有体力的上风,速度极快,弥补了技巧的不足。他们知耻而后勇,大呼小叫,气势压人,这威风一拿出来,果然扳回了面子,大比分获胜。

    文华国的脸上这才露出点笑容。

    比赛到半截,洪继勋有事,先行告辞。

    等到比赛结束,将近午时。邓舍看看天色不早,百姓欢呼声中,他起身略略说了几句,既夸奖了黑队,也夸奖了红队,不偏不倚,平易近人。留下文华国,由毕千牛等簇拥着,接了高丽公主与罗官奴回来,离开了小校场。

    早晨时,罗官奴受了惊吓。她年岁小,情绪变化快,受欢庆气氛感染,高兴的小麻雀似的。她坐在轿子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小手偷偷提起轿帘,露出条缝隙,小声地叫邓舍:“爹爹,爹爹,……”

    邓舍打马近前,问道:“怎么?”

    “下午还来看么?”

    她眨着大眼睛,满脸尝到好吃糖果,意犹未尽的样子。

    邓舍笑了笑,道:“你若还想来看,我叫毕千牛陪你,好么?”

    “你呢?”

    “你看那是谁?”

    邓舍指了指前边,罗官奴飞快地往左右溜了眼,见没人注意她,探出小脑袋,向前看去。不远处,街道边儿上,立着数个骑士。当先一人,锦袍软甲,腰带短剑,马挟长弓,年约二十上下,神情端重。

    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热闹闹从他的身前涌动而过,他一言不发。这一静一动,越发衬托出了他的严肃沉默,不是赵过是谁?

    罗官奴失望地叹了口气,知道邓舍下午肯定有事,是出不来了。她道:“爹爹有事,奴奴一人好生无趣,不来看了。”

    “过些时日,等不太忙了,我陪你回双城好不?……,想你父亲了么?”

    罗李郎前阵子来过平壤一次,没几天就回去了。邓舍任给他的新官职,与李敦儒一样,同为左右司员外郎。不过,李敦儒那个没实权,他这个货真价实,现为吴鹤年的第一副手,位置很重要。

    “爹爹待奴这么好,奴奴却不曾想过父亲哩,……,只是,想家中姐妹了。”

    她的回答乖巧有趣,邓舍一笑,说道:“以后莫要叫我爹爹了,你如今身份不同,需得叫我相公老爷。”

    罗官奴本为他的婢女,后被收为侍妾,这即所谓的由婢而妾。按道理讲,两者不过名义上有所不同,本质没有区别,地位都很卑下,继续使用“爹爹”的称呼并无不可。只是,邓舍如今执掌一省,叫人听见,未免不太端庄,惹人笑话。

    罗官奴满不情愿,道:“不,就叫爹爹。”

    “要听话。”

    “好吧,不叫爹爹了,但是也不叫相公老爷,爹爹你又不老。叫相公爹爹。”

    邓舍开怀大笑。行不几步,与赵过汇合一处,赵过跳下马来,恭谨行礼。邓舍挥了挥手,道:“起来吧。阿过,你这官儿做的越大,怎么礼节跟着也越来越多起来了?知道军中、行省暗地里怎么称呼你的么?”

    “臣不知。”

    “都叫你多礼将军。你我自幼相识,虽不是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我做百夫长之时,你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两次,我也救过你两次。咱俩可谓换命的交情,你在我面前,何必这么拘谨呢?你看看文叔、陈叔,谁与你这般一样?”

    “主公所,……所言甚是。然,然而,上下尊卑,不可不分。”

    邓舍没了脾气,表面不快,心中喜欢。他摇了摇头,道:“算是拿你没办法。……,上马吧,边走边谈。”

    赵过不急着上马,先打发了随从,远远落在毕千牛等侍卫的后边。随后,他勒住缰绳,请邓舍先行,退让了半个马头。一举一动,莫不循礼。他一个自小在马贼窝中长大的人,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交代你的事情,办的怎样?”

    “地址已经选定。暂,暂定在城外大校场的旁边。臣以为,有三个好处。第一,远离市区,环境好。第二,挨近军营,气氛好。第三,附近有山有河,有利课目训练。学,学以致用。是否可行,还请主公定夺。”

    “大校场旁边?嗯,甚好。不过有一点,你得注意,不可距离大校场太近。大校场上每日有士卒操练,声音太大,太近了会影响学生的学习。”

    “是。”

    “教官的选择与课目的设置怎样了?”

    “遵照主公的吩咐,教官,一半从原来的军官教导团中选出,一半从军中老卒、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中选出。课目安排,也以主公的指令为依据,暂定为四科。技击、骑射、战例、小规模结阵演习。”

    “战例?”

    “是的。通过讲解著名战例,使得学生从中学会一些简单的兵法,例如布阵以及军纪的重要性等。”

    邓舍微微颔首,问道:“四科学完,大约需得多长时间?”

    “按照目前编纂的教材数目来看,至少一年。”

    “一年?……,一年太长。学员才是十夫长,毕业出来优异者拔擢两级,最多也不过百户,用不着学这么多东西。重点放在技击、骑射,与小规模的结阵演习上,要务实,重视实战。把战例科中没用的内容,减去一些,不需太过高深。”

    邓舍屈指计算,现在是一月,到秋天还有七八个月,他道:“第一期的学习时间,不妨定为八个月。看看成效,不行的话,可以再改。”

    赵过答应了,紧接着提出个问题,问道:“不知第一期,录取多少学员合适?”

    “不要太多,八百人吧。面向全军选拔,可以从我的帐下五衙中多选一些。”

    赵过很较真,追问道:“多选一些,是多少?”

    海东军马十余万,五衙占了将近一半。

    邓舍想了想,道:“五衙以外,给两成的名额。帐下五衙,给八成的名额。”八成就是六百四十人,分散五衙诸军,即每万人中抽选一百多个十夫长。这个数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最起码,若忽有战事的话,不致影响到军队的作战力。

    “行、行枢密院有人提议,问主公,要不要适当地招一些百姓子弟进来?”

    “以后可以招,前几期不能招。”

    “臣,臣以为,……”

    “我知道,你们提这个建议,也是为行省可以更好的得民心考虑,甚至有利促进我汉丽一家的倡导。往长远里看,更有利吸纳民间人才,充实我军队战力。但是,做事,要分清楚轻重。眼下来说,我军的当务之急,不在开源,而在巩固。巩固的基础上提高。强军之后,可以再考虑其它。”

    赵过低头想了片刻,认可了邓舍的意见。

    “行,行枢密院里,还有人提出疑问,以为主公定下的淘汰率太高。百分之五。八百个十夫长,八个月后,就只剩下了七百六十个,损失太大。能入学的,显而易见,肯定都是我军中的精锐,……”

    “精益求精。不经磨砺,何来宝剑锋芒?每有战事,奋战在第一线的,皆为十夫长、百户,要是他们不够勇武,不够剽悍,哪儿来的胜利?操练必须凶狠,用真刀实枪!百分之五的淘汰率一点儿不高。”

    邓舍沉吟了一下,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都是我军中精锐,这样吧,你回去定一个章程,凡因操练不支而死者,一律视作阵亡,给其阵亡待遇。”

    “学校的名字,至今未起。一旦动工,校舍建设旬月内就可完工。这名字,还得请主公亲提。”

    “讲武学堂。”

    两人谈谈说说,探讨细节,蓦然间听着远处三声炮响。

    ——

    1,蹴鞠。

    相传,黄帝时,就以蹴鞠来训练士卒。

    “中国古代的蹴鞠具有对抗性、竞技性、娱乐性和健身性。从蹴鞠发展的历史来看,汉唐时期,由于具有竞技性、健身性和娱乐性,蹴鞠得到了广泛普及和发展。

    “到了宋代,无论在技术水平上还是在普及程度上,蹴鞠都达到了顶峰。人们对蹴鞠健身性能的认识进一步加深。元代以后,蹴鞠的娱乐性越来越突出,其他三种特性逐渐减弱,蹴鞠运动逐渐衰微以至消亡。”

    2,身不能离开固定的位置。

    汉朝的蹴鞠,允许激烈的身体对抗,甚至可以推摔。唐代以后,技巧性占了上风,分很多种。白打,以踢出花样为主,既可自娱自乐,也可分班比赛。另外有“打鞠”,这是比赛颠球。

    而有球门的分队比赛,球门设在中间,队员站立位置固定,不许离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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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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