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6 胜负 Ⅰ
次日夜晚,佛家奴赶到了大宁城。
他没有急着发动攻势,一边命令士卒们暂做休息,一边由将校、幕僚们陪着登高远望,做战前的临阵观察。邓舍的营地与火光冲天的城池恰成鲜明的对比,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他眯着眼看了半晌,甚么也没看见,只有模糊不清的营盘轮廓,绵延出数里地。萧条的冬夜,冰冷的风吹响他的铠甲,铁片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含糊,很快消散在风中。他打了个冷战,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
“太安静了。”他说。
幕僚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快三更了。邓贼攻城一天,士卒定然疲惫,早进了梦乡。大人,正是我军偷袭的好机会。”
佛家奴沉默了会儿,问道:“大宁的接应呢?为何一直没有消息。”
“我军奔袭的速度快,也许没碰上。加上红贼围城得紧,大人你看,那些红贼的游骑绕城了一周,到处都有,或许信使出不来,也是有的。”那幕僚解释道。
从他们这个位置,趁着城头火把的映下,可以看到很多的小黑点绕城移动。这些小黑点,显然就是邓舍用来拦截信使的游骑。那幕僚的解释很有道理,但佛家奴心头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他不安地握了握剑柄,问道:“斥候呢?”
“才回报一切正常。”
低声说话间,传来窸窣的声响。佛家奴猛然转首,吓了那幕僚一跳。他刚才跺了跺脚,踩落了几块土坷垃,细细簌簌地滚落下去,掉落几匹军马面前。军马仰头要嘶鸣,它的主人慌忙轻声安抚。
“这天气太冷了,……”佛家奴想,“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红贼营里没动静,也在情理之中。”
给邓舍营地的安静找到了一个理由,他安心了些,放眼向后看,数千人的队列整整齐齐。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清冷的月光流水般淌下,洗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如林的枪戈闪耀点点的寒星。
佛家奴缓缓抽出了沉重的短剑,剑柄上镶嵌了血红的宝石。那剑尖划出轻柔的曲线,所有人的目光随着短剑移动,远的城,远的营:“杀!”十里的距离,短途冲锋瞬息间可到:“杀!”红色的披风飒飒,如林的枪戈斜放向前:“杀!”
便如闷雷平地起,就似闪电云中来。
万千人齐声呐喊:“杀!”千万马蹄践踏,千万人的疾驰破开了风,卷起漫天的烟尘,大地发出沉闷的颤音,枪戈如林,千万的寒芒指向对面的营盘。远处城池的火把跳动在他们的瞳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铺天盖地。
这夜色,将要被火与血点燃。
佛家奴照例落在了后边,自有骁将冲锋在前,邓舍的营盘近在眼前,他骤马伏腰,奋力挑起拦路的拒马枪,他几乎用尽了力气,他高叫着鼓舞士气:“大人有令,长生天在上,杀邓贼者,赏百贯!擒邓贼者,赏千贯!”
“长生天在上,杀贼!杀贼!”许多人同声应呼。
城池边的游弋拼命打马,乱做一团。就像油中泼入了水,邓舍的军营哗地一下炸开了锅。人在叫,马在嘶,火把一片片亮起,零零散散负责警戒的巡逻冲上来试图拖延元军的攻击速度。
如果说他们是散落的礁石,元军便是涨潮的海浪。
当骑兵冲锋的阵势已成,散骑根本就无法阻挡。冲锋的探马赤前窄后宽,摆成了一个标准的锥形阵,邓舍的营门就如纸片也似,接触的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冲入营内的元军耀武扬威,追逐着四散嚷叫逃跑的双城士卒,点起火把,四处丢散。
他们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红巾仅仅稍微做了点抵抗,就放弃似的改而奔逃向其他的营门。
带头的元军将领东奔西撞,一片嘈杂声里,他大叫道:“休叫走了邓贼!”回头问左右,“帅帐在哪儿?”提了长枪,刺死个奔逃不及的对方士卒,听见几声炮响,他的亲兵叫道:“大宁军马出来了!”他顾不上去看,视线及处,重重营垒遮掩,见一杆帅旗隐约闪现。
他弃枪绰弓,隔得太远,射不着。待要冲过去,随他入营的军马早就散开,眼看那帅旗远去,他焦躁起来,丢弓取刀,撵着本部士卒,敲打他们的马匹,大叫道:“收拢!收拢!随本将来。”他催马向前,不忘命令亲兵,“吹号角!打小鼓。”
佛家奴有令:见着邓舍,便吹角打鼓,通知后部。
角鼓声传到元军的后阵,直到这一刻,佛家奴的不安才彻底散去,他欣喜若狂,问道:“世家宝呢?”
“大宁军马刚刚出城!”
破贼的功劳很大,但活捉邓舍的功劳更大。佛家奴转念下了决定,他提剑在手,兴奋的大肚子一鼓一鼓,他命令道:“击鼓,通传诸将,溃逃的红贼交给世家宝就是,集中全军,穷追不舍,务必活捉邓贼!”
主帅逃亡,必然不会单骑独马,邓舍拥兵十数万,像他这种级别的,少说亲兵近千。帅旗就是军队的魂,他竖起了帅旗,因之聚拢的士卒也不会在少数,佛家奴要全力以赴。
仓促间,收不拢全部的军卒,匆匆集中了三四千人,沿途的红巾溃卒一概不管,佛家奴亲自指挥,紧紧尾随邓舍的帅旗。那帅旗左冲右突,左边有世家宝,后边有佛家奴,无路可去,乌压压裹了甚多聚拢过来的士卒,径直出了大营,奔北边而去。
“追上去,追上去!”
佛家奴骑的马是最好的,可夹杂士卒中间,提不上马速,营中的道路不宽,数千的元军拥拥挤挤,火把映着他们的脸,忽明忽暗。佛家奴挥起马鞭,不停地抽打晃在前头的军卒,不住口地叫道:“散开!散开!”
人挨着人,马挨着马,直到冲出了辕门,方才得了转圜,彼此间隔得松散了些。人人兴奋,个个激动,邓舍的帅旗近在咫尺,沉不住气的纷纷开弓射箭,甚至有激动过分的,拿颠倒了弓,放颠倒了箭。
夜幕重重,如蝗的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去,距离太远,除了少数强弓,没有射中目标的。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两军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大宁城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连脉七峰的七金山出现眼前。山不巍峨,如出水的青莲。西侧有三座山峰相连,中间主峰最高,邓舍的帅旗微微做了停顿,似乎在犹豫进不进山,但很快转个弯儿,入了西边山中。
“大人,邓贼入了山中,追也不追?”
“山中怕会有伏!”
“我军如神兵天将,邓贼逃命惶惶,怎么会有暇在山中设伏?”
诸将七嘴八舌,意见不一。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追赶,夜色笼盖下的群山,松柏郁郁,横亘十数里远近。人马的躁动惊动了沉静的深山,隐约有猿啼熊嗷,惊飞起无数的宿鸟。
鸟飞如云,呼啦啦从元军头顶过去。
佛家奴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放缓了速度,邓舍的帅旗曳倒在地,慢慢隐入山中,有会骑马的幕僚气喘吁吁赶将过来:“山名七金,恰和了大人的佛字!此为天赞大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佛经云,须弥山外有七重金山,其山悉由金宝所成,故名七金山。元廷崇西番喇嘛,佛家奴知道这个典故。
进,或者不进?
他下了决定,良机不可再得:“前锋先入,后军保持三里的距离。山中若是无伏,擒杀邓贼!山中若是有伏,后军变前军,缓缓退出。”
山林茂密,黝黑无光。
上千个火把照红了地面,映红了山壁。岩壁上生长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树枝交错,影影绰绰,虽没了树叶,却也一样的遮天蔽日。山谷积了厚厚的叶子,马蹄踩上去,不时失陷。腐烂的气息混合山中特有的清香,猿啼的声音如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给人古怪的感受。
佛家奴仰头四望,寂若无人。
他早先的不安莫名重回了心头,他喃喃地道:“太安静了。”
陆千五等待多时,他设伏的地点便在西侧山峰与主峰之间,借着松柏的遮掩,数千人悄然无息地伏在两侧山陵。他放过了元军的前锋,直等佛家奴的后军全数进入了埋伏圈,这才亲手点燃火炮。
“轰!”
火炮与火铳同时开火,燃烧在两侧的山壁,暗隐乍现,倏忽点亮夜色,倏忽归于黑暗。看不清楚有许多人,摸不清伏军到底的虚实,只见矢石雨下,鼓声雷动,旌旗蔽空。谷地中的元军转眼间摔倒一大片,惊叫此起彼伏,马儿惊跳起来,撞击、践踏,落地的士卒转眼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烟火弥漫了山林,无数的双城士卒提刀奔下,冲出烟雾,陆千五横枪大呼,疾步奔跑,甩手掷出长枪,穿过个元军百户的身体,把他钉在了地上。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刀,骤入敌阵,所向披靡。
山谷鏖战,不须长兵。短兵相接,恰在此时。
佛家奴短剑落地心茫然,他“啊哟”大叫一声,拨转马匹,向后逃走。后边挤着前边的,前边挤着后边的,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由侍卫在前开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佛家奴好容易杀出条血路,山谷外惊天地数声炮响,陆千十二威风凛凛挡住前路。
前路不通,元卒们折往后逃,蓦然间闻听一阵朗笑。
邓舍帅旗招展,旗帜下数员将校,众星捧月般的簇拥出一位少年将军。不是邓舍是谁?他哈哈大笑,高声叫道:“你们这些鞑虏听了,此地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为兵家所云的六险之地,名叫天井的。凡入井中的人,有几个可以逃生?今我前有堵截,后有埋伏,还不速速放下兵器!逆我者死,降者不杀!”
半夜激战,元军进退失措,降者半数,不肯投降的,尽数被杀,尸体枕藉,塞谷蔽山。快到天明,乱尸堆中寻到了佛家奴,他不甘受俘,自杀身亡。是非成败转头空,七金山成了落佛处,可笑可叹。
邓舍整点军队,设伏的军队加上他带来的人马总计一万三千人,伤亡不足千人,可以说大胜了。他没时间庆功,吩咐记下诸将功劳,拨出一部人马处理俘虏,即点军出山,火速支援牵绊世家宝部的佟生养。
原来,他的整个设伏计划是这样的。
两万余人分做三部。第一个部分,陆千五、陆千十二率领,做为设伏的主力。第二个部分,邓舍自带,做为设伏的补充。第三个部分,佟生养带领,营破当时,故作佯败,吸引住世家宝,引去离山远的南边,然后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反过来将之困之。
陆千十二喜气洋洋,追上邓舍,问道:“佟将军部数千人,缠住鞑子不在话下。末将有个建议,与其去救佟将军,不如咱趁虚夺下大宁城。如此一来,城池咱也有了,佟将军的围不也解了么?”
他说的有道理,问题是邓舍从头到尾就没想过攻打大宁城。
他摇了摇头,道:“广宁战事正酣,鞑子人多势众。相比鞑子,我军的兵力并不占优势,要想快速地击败鞑子,就不可执着一城一地的得失。因为,得的城池多了,我军的力量就会受到分散,无法集中全力,将鞑子各个击破。”
陆千十二若有所思,道:“以求杀伤为上。”
邓舍点了点头。
他不打大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早些时候,辽西的义州他尚且不想要,更别说大宁了。大宁比邻腹里,他要占据了此地,便如一根芒刺在了大都的背上,元廷绝对不会容许。凭他现在的实力,难以抵挡继而连三地打击。
人贵有自知之明,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心想:“贪多嚼不烂。”
接下去的战事发展乏善可陈。因了凭借数千骑兵难以尽歼世家宝出城的部队,故此,佟生养谨遵邓舍的交代,不求歼灭,只求拖延。待邓舍大军一到,分出了一部围堵大宁城门,防止再有元军出来;其余人马四面合围,砍瓜切菜般,轻轻松松地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仗,赢得轻易,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1,六险之地。
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
2,不可执着一城一地的得失。
*《论持久战》:这许多战例“都是先以自己局部的优势和主动,向着敌人局部的劣势和被动,一战而胜,再及其余,各个击破,全局因而转成了优势,转成了主动。在原占优势和主动之敌则反是,由于其主观错误和内部矛盾,可以将其很好的或较好的优势和主动地位,完全丧失,化为败军之将,亡国之君。”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7 胜负 Ⅱ
抛下残破不全的大宁不顾,邓舍麾军急进。
次日夜间,他们与右翼的三千步卒在惠和城外成功会师。骑兵鏖战了半夜,赶了一天多的路,军力疲惫。邓舍没有惊动城中守军,远远地寻了处隐蔽地方,休息了一个晚上,凌晨时分突然展开了攻势。
他先用缴获的盔甲伪装了些许士卒,扮作大败而回的佛家奴部,故技重施地想要去骗开城门,然而却被惠和的守将看破。他随即高高悬挂起佛家奴的头颅,连带无数元军士兵的脑袋。
——这些元军士兵的脑袋,有阵亡山中的,有后来被俘的。邓舍当初分出一部人马处理俘虏,所谓“处理”,就是砍头。兵贵神速,他孤军深入,奇袭敌城,带大批的俘虏肯定不行,只有杀掉。
霎时间,双城军马阵前,放目尽是高高的竿子。竿子上成千上万的人头,或睁眼、或闭眼、或痛苦、或骇然,血肉模糊、血淋淋地绕了城池一周。清晨的寒风呼啸盘旋,密密麻麻的人头面目狰狞,这战场变作了森罗地狱。
惠和守军士气大沮,无不两股颤栗,勉强支撑了不足半日,城池就宣告失守。
邓舍留下了三千步卒守城,顺便处理俘虏,其它的军队则马不停蹄奔赴武平。武平的也先不花被吓跑了胆子,他城中的守军远不及惠和,只有三两千人,一箭不发,弃城而逃。
惠和、武平先后失陷,张居敬、佛家奴先后阵亡,消息传出,辽东震惊。
……
“简直是个野人!”
也先忽都毛发竖起,骇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为书生,世家子弟,自幼养尊处优,纸上谈兵的本事有,真要面对面厮杀,他没那个胆子。更别提闻言数千脑袋挂在城外,光去想想就胆颤心惊。
有个幕僚想起了件事儿,邓舍何止砍敌人的人头,他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说道:“数月前,邓贼与纳哈出交战东牟山,有红贼一部不支后退,也是如今日一般,尽数被他砍了脑袋,挂在阵前,只不过威吓的对象,不是我军,而是他自己的人马。东牟山之战,红贼之所以胜,这是个很大的原因。”
“凶残成性,凶残成性。”也先忽都坐立不安,站起来,来回走动,兀自觉得双腿发软。
囊加歹将门出身,虎子或许谈不上,但若要论起胆色,较之也先忽都及那些个幕僚们,还是要强上许多的。他没去想人头的事儿,倒吸了口冷气,道:“武平、惠和一丢,我军左翼大开,再也没有可以阻挡邓贼的防线了。他如果长驱直入的话,哎呀,我军不妙。”
他打着案几,越想越惊,拽过来地图,铺展案上。
严格来讲,除了武平、惠和,元军的左翼还有两个据点。一个川州,位处武平东边,相距百里;一个高州,位处武平西边,相距二百余里。只不过这两个地方驻军极少,象征性的有点人马,指望它们阻拦邓舍,显然不可能。
囊加歹的话提醒了也先忽都等人,众人围拢,观看地图。
“诸公,且看。邓贼得惠和,而可呼应义州,连通闾阳,守其后,拒我辽西残部。邓贼得武平,可呼应广宁,并及辽阳,居处前,随时威胁我主力心腹。设若惠和为其盾,则武平为其矛,他可攻可守,我军处境不妙啊,……,诸位大人有何高见?”
局势明摆着,高见也好,低见也罢,无非两个对策。
有幕僚认为应该暂缓对广宁的攻势,立刻改打武平,先除去这个后顾之忧,然后再说别的。
他列举打武平的有利条件:“邓贼才得城池,立足不稳,此其一也。邓贼随军携带的粮草不会多,而武平、惠和的储粮仅足半月之用,他粮少而兵多,此其二也。世家宝虽败而大宁没丢,加上兴中州等各地的驻军、青军、民壮,辽西可得数万人,与我军前后夹击,此其三也。
“有此三利,卑职以为,我军必胜。”
另外一个幕僚不赞成,他反驳道:“我军或许必胜,然而可以速胜么?你也说了,武平、惠和的储粮可支撑半月,邓贼如果坚持够半个月怎么办?义州的红贼不会来支援他么?我军分散精锐去打武平,那么潘诚以及广宁城后的邓贼主力,他们会不会趁机来攻打我们?
“万一武平、惠和打不下,我军广宁前线又陷入苦战,如果出现了这种局面,我军该怎么办?”
囊加歹深以为然,他问道:“你的看法呢?”
那幕僚道:“卑职之见,我军该破釜沉舟,全力攻打广宁。我军如今已经推进到广宁城下,两日内必能扫清其外围据点,进而围城。有野则有城,无野则无城,没有了城外的据点,广宁一座孤城耳,拔之不难。”
先前的那个幕僚提出异议,问道:“若邓贼趁我军打广宁,来袭扰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遣稍许人马入驻川州,此为防;同时命世家宝牵制邓贼,此为攻。有此一防一攻,邓贼怎么会有余力再来袭扰我部?”
“若闾阳和辽阳红贼主力趁我军打广宁,来袭扰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那幕僚微微一笑,道:“邓贼可以围城打援,我军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行百里者半九十。囊加歹下了决定,绝不能半途而废,他当即传命三军,日夜不停,继续攻打广宁。临了散军议,囊加歹没忘记数日前的一路伏兵,遣派了信使快马加鞭,往去沈阳,催促纳哈出赶紧行动。
“告诉他,三天之内,本王要听不到他攻打辽阳的军报,军法处置!”
囊加歹的信使穿越长长的前线,绕过辽阳的防区,一天半夜赶了百余里路,三更前后进了沈阳城。
这一场大战牵涉了整个的辽东,沿途罕见行人,到处栽倒路边的尸体,成群结队的禽鸟、野狗、虎狼出灭其中。他入了沈阳相府不久,门外的侍卫们就听到了纳哈出咆哮如雷的叫喊。
“邓逆个土贼!”
信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纳哈出怒气填膺,绕着堂内转来转去,他的发怒,其实倒并不是全为了邓舍,十成中有七分因了别的事情。那些个部族的族长们,整日唠唠叨叨,缠个没有休止。
不就死了些部民么?辽东处处烽烟,眼看红巾得势,这些人不知死到临头,还在这儿斤斤计较,一个个针鼻大的心思,净想着眼前的利益。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没了辽东,就没了他们的道理?
纳哈出转了几圈,握了握腰畔的宝剑。
说实话,他虽有拥兵自重的念头,但当此辽东危局,还是知道轻重的。辽西没有丢的时候,他可以坐观不动,邓舍一拿下武平、惠和,局面就大为不同。他深深知道,如果他仍然不配合囊加歹部,徒然会给红巾各个击破的机会,唇亡齿寒。
“王爷还说了甚么?”
“无论相爷打不打得下辽阳,只要相爷出军,逼迫邓贼主力回师,此战的首功便是相爷的。搠思监大人早晚会回去京师,辽阳行省丞相一职,除了相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囊加歹到底与纳哈出同为木华黎的后裔,虽然过了七八代了,两人甚少交往,但打断骨、连着筋,他的承诺,纳哈出还是相信的。
“我城中各部族族长?”
“王爷有先斩后奏之权,圣旨在此,有不愿者,可斩。”
纳哈出权衡利弊,转瞬间下了决定。事不宜迟,他要速战速决。
……
“沈阳鞑子近日频繁,自昨夜起,大队人马出城,逼近我外线防区。据线报,纳哈出连斩了两个小部族的族长,似乎要倾巢而出,攻我辽阳了。”
辽阳防区,外线的哨探禀告道。
邓舍连克数城的消息,庆千兴也有知晓,捷报来日,他就预料到了沈阳会有异动,此时听了,毫不惊讶。他面色不动,徐徐问道:“鞑子人马多少,领军将领谁人?探查清楚没有?”
“出城的总计四五千人,没有出城的数目暂时没有探查清楚。先锋官名叫刘探马赤,其后各营的旗号依次为……”那哨探放低了声音,一一讲来。
庆千兴凝神静听,听完了,他悄悄地松了口气,道:“传令各部,整军备战。”
帐内诸将俱在,有个千户提议,道:“将军,鞑子要来辽阳,必过太子河,我军何不列阵河畔,待其半过而击之?东牟山尚有我千余驻军,干脆一并发出,前后包抄,先将出城的数千鞑子灭掉,给他个下马威,如何?”
诸将纷纷赞同。
庆千兴摇了摇头,他心中自有打算,只是不可对人明言。他道:“大将军走前交代本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军贸然出击,倘若有所失利,反而不美。我军防区经过连日来的修整,非常坚固,等鞑子来攻就是,料他残兵败将不足为患。”
诸将待要再劝,庆千兴道:“诸位不必多说,本将心意已决。”他命令,“遣派信使,往去辽阳,报之陈将军知道。”说罢散了军议,吩咐众人各回本部准备。
高丽军的防区,最远的地方距离辽阳城不足三十里,信使来往用不了一个时辰。很快,就报给了陈虎。
辽阳城中。
时近傍晚,冬日的暮阳余晖映照,满城红旗、枪戈交辉。天气冰冷,北风卷袭过屋瓦,呜呜作响。相比庆千兴的沉静安稳,陈虎一样的面沉如水,唯一的不同,他露出了些许森严的杀气。
打发走信使,他叫来幕僚,问道:“大将军有无新的命令送来?”
“还是三天前的那一封军报,只说了四个字:按计行事。”
确定过邓舍的命令,接着问周边形势。陈虎问道:“广宁方向军情怎样?”
“鞑子加大了攻势,今天的军报还没送来。不过,从这几日的情况推断,料来广宁撑不过两天,被围是肯定的了。闾阳潘仁部试探性地派了支军马去援救广宁,昨夜被鞑子击退,险些中伏。”
“杨万虎部呢?”
“按照预定的计划,杨将军部按军不动。”
“辽左赵过部呢?”
“赵将军前后两次增兵海阳巡检司,目前海阳驻军已有六千余人。不论辽阳我部、杨将军部、抑或辽西大将军部,这三个地方哪里出现危急,他的援军都可以朝发夕至。”
若比拟辽东是大闹天宫,赵过的辽左军马就是定海神针。
陈虎的性格,不似赵过的稳重,也不似庆千兴的深沉,更多的是杀伐决断。各方面的情况既然明了,各部皆处在控制中,他就不再多问,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道:“就按大将军命,依计行事罢。”
正说话间,忽然堂外传来阵嘈杂,他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有亲兵奔进来,道:“后院的那厮嚷叫不休,说有重大军情报给将军,弟兄们不敢阻拦。请将军示下。”
后院那厮,名唤赵帖木儿的便是。邓舍没杀他,关了起来,后来,邓舍要去救援广宁,出城前不放心,又把他交给了陈虎。陈虎虽然不待见此人,却也没发脾气,淡淡地道:“带进来罢。”
亲兵们推搡着赵帖木儿进来,他挣扎开来,扑通跪倒在地,不等陈虎问话,兜头便是一句:“小人夜观天象,明后日必有大雾。”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8 胜负 Ⅲ
远远近近的山林模糊不清,白茫茫的大雾无边无际。
黏潮而寒冷的雾气,就像是起伏的波浪,又如上古的巨兽,吞没了天空,吞没了大地。耸立其中的座座城池,恍如一个个小小的黑色斑点,随着雾气的飘动,时隐时现,不到近前,就根本看不清楚。
惠和城中。
邓舍步出室外,举目四望,入眼腾腾的雾气,三两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城中多有寺庙,晴天的时候,寺塔高耸入云,如今却朦朦胧胧,仅仅可见最高层的一点灯光。偶尔听见近处的人声,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所有的东西都被湮灭在了雾中。
院子里,尽职尽责的亲兵们坚守着岗位,到处影影绰绰的人、时隐时现的枪戈,雾气朦胧了他们的身影,若不仔细去看,几乎难以与院中的树木、旗帜区分开来。
院外走进来一人,天还没黑,就打起了火把。铺天盖地的雾气里,泛着晕的那点光无事于补,倒是叫邓舍看的清楚,知道来了人。见那点光在雾里钻来钻去,转了半天,才好像摸着了路,又不敢肯定似的,犹犹豫豫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邓舍抬眼去看,却不是一个人,有佟生养、陆氏兄弟,七八个将领。打着火把的,正是陆千十二。
邓舍不由觉得好笑,笑道:“雾里边打火把,看的清么?”
陆千十二嘿了声,道:“虽没甚用处,却叫做吃了‘磨刀水儿的,秀气在内’,瞧着这火把,图个心安罢了。”他忍不住地发牢骚,道,“这狗日的天气,昨儿好端端的,今儿偏生就下起雾来,对面不见人影。”
众将皆附和称是。
战局正在关键的时刻,正该争分夺秒,忽然起了雾气,实在天公不作美。要知,邓舍部与囊加歹部不同,邓舍部要行动,非得出城不可,如今起了这般大的雾,定然耽搁行军。而囊加歹部驻军广宁城外,有了雾,反而利于他们的攻势。
秋冬季节,北方本就多雾,尤其早晨夜晚,这雾气估计一时半刻下不去。邓舍朝外边望了两眼,藏起焦躁,笑了一笑,请诸人入内说话。
众人落座,自有毕千牛招呼亲兵端茶上水,见室内渐渐阴暗,又命人掌起灯火。众人眼前一亮,顿觉呼吸畅快许多。邓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慢慢说道:“我军连日征战,弟兄们辛苦。趁着有雾,做些调整、修养也是好的。”
“儿郎们来报,鞑子朝川州有增兵的动向。川州离我军才百十里,用将军的话,那叫,那叫卧,卧,……”陆千十二说半截忘了下句,佟生养比他有学问,替他补足,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对,对。不早点拿下它,末将等心中不安,故此,结伴前来拜见将军。”
“川州,区区小城,不足挂齿。有义州在它的后侧方威胁它,它不会有胆量主动来攻我军的。”邓舍微笑说道。
他很欣慰,他没找诸将,诸将先来找他问计,这很好。说明他们思考了,不管他们思考的问题有没有担忧的必要,不管他们考虑的对不对,最起码他们知晓个人的责任所在了,这就是个进步。
佟生养从军的晚,暂且不说。比如陆千十二,他原先可是从不会去主动考虑什么东西的。
“末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佟生养说道。
“自家兄弟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来。”
“正如将军所说,川州区区小城,拿下不费吹灰之力。末将之见,管它会不会主动来攻我军,反正起了雾,何不趁此大雾,百里奇袭,一举将之攻克,就此去掉这一个眼中之刺。同时,川州距离鞑子的主力很近,不过百十里上下,拿下了它,也有利我军下一步的攻势,可以给鞑子主力造成更大的威胁。”
听起来有道理,又可以消除掉对己军的潜在威胁,又可以反过来,进一步威胁到元军,可谓一举两得。
但问题的关键在,进一步地威胁到元军后,元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邓舍道:“换了你是鞑子,敌人逼近至你的主力百里外,中间除了些结冰的河流,几座山峦,再无其他的阻碍,你会怎么办?怎么应对?”
佟生养提建议前,有过对这个后果考虑的,他道:“若是只有这一支人马,末将会尽起大军,先灭来犯之敌。可是将军,如今不止我军一路,还有潘诚。末将以为,鞑子不会轻率来攻我军的。”
“那鞑子会怎样?”
“他若来攻我,则后有潘诚。他若攻潘诚,则后有我部。鞑子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末将推测,他极有可能会,……撤军。”
这就是眼界的问题了。地位的不同,导致眼界的不同。佟生养只看到了一次战役的胜败,而邓舍看到的,却是整个辽东的未来。不谋全局,不足谋一隅;不谋大势,不足谋一时。
他轻轻摇了摇头,首先从战术上否定了佟生养的意见。
他说道:“你只看到了我军有两路,却没看到鞑子也有两路么?大宁、兴中州的鞑子,主力虽被我军歼灭,残余的还有数千,若再要加上青军,人数不少。打下川州,则鞑子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我军也同样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
邓舍入辽西,带了万人步卒,两万骑兵。
义州李邺部步卒万人,七千守义州,三千守惠和。两万骑兵接连大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不下三千,再分出一部守武平,剩余可用的机动力量至多万人出头,扩张到了极限,再分兵,就会彻底失去锐气。
接着,他从战略方面分析。
他道:“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我军锋芒过盛的话,只会惹祸上身。义州各城,军马最多的不过数千,怎挡得住鞑子主力的全力来攻?不错,鞑子有可能不来攻,反而撤军,它撤了之后就不来了么?”
数年来,辽东战火不息。好容易有了决战的机会,邓舍怎会轻轻放过。与其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要的是一战定辽东。
“然则,将军之意?”
“雾既来之,我军则安之。诸位将军多日劳苦,好好休息一下。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甚么叫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邓舍为何拒绝佟生养的提议?听他的口气,是想要一战定辽东,那么为何他在打义州、打惠和、打武平的时候,马不停蹄、争分夺秒,一进了惠和城,却突然按兵不动?
真的因为起了雾么?想当日奇袭辽阳,可还下着雪呢。诸将对视一眼,反应快的明白过来,邓舍分明别有怀抱。
一点儿不错。邓舍的确另有打算。
墙角的火盆驱散了寒冬的冰冷,门外的雾气越发浓了,近乎凝结,就像挂起了白茫茫的帘幕,受室内的暖气相激,落了满地的水珠,湿漉漉一片。邓舍端起茶碗,不经意地看了眼悬挂墙壁上的地图。
辽东地处东北,它通往腹里的陆路有两条。
一条向南走辽西,一条向西走全宁,而不管这两条路中的哪一条,武平都是必经之地。邓舍占据了武平,就等于掐住了辽东的咽喉,就等于占住了上风口,没有他的同意,谁也走不出去。
也就是说,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他现在需要做的,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坐观其变。一方面威胁元军,迫使他们加快攻打广宁;一方面养精蓄锐。那么,什么时候才是他出击的时候呢?待囊加歹与潘诚分出胜负,方才为他介入之时。
暮色深沉,夜色降临。
遥想广宁城外,夜色与雾气中,千军万马对峙。
耳中闻听的喊声震天,炮声撕破了夜。眼前见到的隐约城池,雾气遮掩了鲜血。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浓雾,从不知名的地方射来。就在这安静的雾与沸腾的夜之间,彷徨失措的士卒们,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丢掉了火把,又捡起了火把,随时会掉入看不见的陷阱。
那角鸣,翻腾起雾;那鼓声,震撼起夜。
院中红旗半卷,邓舍照例留诸人宴席。寻来也先不花留下的歌妓,檀板轻响,霜鼓声沉,那歌妓声裂金石,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此为李白之诗《胡无人》,音韵激昂清越,诗中意思浅白,却慷慨豪迈,一派煌煌盛唐的气象。诸将闻之,无不意动。
室外大雾,室内英杰。
邓舍拔刀起舞,刀风过处,带起烛影摇红。自永平起事至今,大小战何止数十。当时的八百老卒,凋零近半,万千将士的鲜血,浇灌出锦绣江山。他心怀激荡,应声咏叹:“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鼓声催,檀板急,邓舍舞刀的身影映入那歌妓的眼中,从未曾经历过战阵的她,竟忽然有了陷身沙场的感觉。
雪在飞,马在嘶,冒寒风,渡冰河。汉家虎贲三十万,风卷红旗玉门关。
佟生养诸人从未曾见过邓舍舞刀,摇摇的烛光下,虽然神态各异,但那冰寒的刀风与诗中的意境,却引得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参与过的历次大战。回想当时,历历在目。佟生养情不自禁,抽剑击案而歌:“汉家虎贲三十万,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踩过胡人的肠子,淌过胡人的血,把胡人的脑袋挂在天上,把胡人的尸体埋在长城边。邓舍挥刀斩下,案几为之开裂:“杀!”佟生养热血沸腾,亦随之起身击案:“杀!”诸将轰然起身,抽刀斩案:“杀!”
满室之中,杀气冲云霄。
檀板停,鼓声止,那歌妓究竟胆小,竟被吓得瘫倒在地。
崖山之后无中国,百年来,汉人如牛马,汉人如猪羊。我汉唐的雄风,何时才能再次重现?我中华的英豪,谁人会再说一句:悬挂单于的头在他们聚住的地方,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邓舍怒发冲冠,唱完了最后六个字:“胡无人,汉道昌。”
随着地盘的扩大,他明显地有了不同的领悟。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为的仅是一将的功成么?他要一战而定辽东,为的仅是定辽东么?
而就在这定辽东的前夜,他的心情便如那室外的大雾。他有信心平定辽东,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要的不仅仅是平定辽东,他有了新的志向,可就像在大雾中行走,他不知道能够走得多远。
“胡无人,汉道昌。”
邓舍回刀入鞘,他想起了幼时私塾,他的先生曾讲过的一句话。他说:“谁能万里一身行?大道虽孤,纵千万人,吾往矣。”
雾沉沉,烛明明。
——
1,紫塞。
“秦所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2,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加上前边半句,更显出当时人的不可一世。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9 定辽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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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两三日,雾起了散,散了起,没个晴朗的天气。
这一日,邓舍巡查诸营,来到陆千十二的营中。对骑兵来说,马比人娇贵,天气冷,保养军马得注意,专门圈了好大一块儿地,每日分队按营定时练跑。这样一来,只要有战事,随时可以拉出。
此时圈中有骏马百十,或行或奔,姿态各异,时不时仰头马嘶,寒冷雾中,喘出的白气蒸蒸腾腾。邓舍站在场边儿看的兴致盎然,自有陆千十二等人相伴陪同,诸人无不此中高手,各自指指点点,纷纷评点优劣。
其中一匹由两个士卒牵着,沿着边慢慢溜达。陆千十二指着说道:“将军请看这匹,马腹小而坚,臀大而实。”他得意洋洋,“屁股大的女人生小子,屁股大的马善跑耐劳,……少见的良驹。”
众人不由哄笑,邓舍看时,却是认得,恰为陆千十二本人的坐骑。陆千五笑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因为他们长期活动在辽东、塞外,天气寒冷,故此军中的马匹多为耐寒的蒙古马、河曲马,一部分得自沿途经过的蒙古牧场,一部分缴获自敌人的手中。这两种马不擅长短途冲刺,却在长途跋涉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陆千十二的坐骑为蒙古马的一种,产自赤峰百岔沟一带,号称百岔铁蹄马,爬山越障灵巧敏捷,他赞许之为“良驹”,倒也不错。
众人说说笑笑,难得片刻的轻松。有个军官匆匆忙忙跑过来,道:“报大将军,那姓王的状元郎又来了。”状元郎王宗哲,这几天来回跑的次数不少。潘诚派了许多信使来催促救援,他是其中的一个。
佟生养道:“大雾没有消散,怎么救援?这等小事何必再来麻烦大将军,老样的话回了他就是。”
邓舍为人谨慎,尤其注意细节,不愿在小事儿上被别人拿了把柄,他叫住那军官,沉吟片刻,说道:“且慢。……先请他入帅府等我片刻,就说我有事儿,忙。待忙过了,稍顷自去相见。”
那军官唯唯地去了。
陆千五皱了眉头,说道:“大将军,潘平章三天派了六拨信使,广宁的战事怕是越来越紧了。”
佟生养道:“杨将军送来军报,说已经奉命,又退后了三十里,静观坐望。囊加歹知趣,不来与他动手,只管猛攻城池。早先鞑子在广宁城外步步为营,老潘的军马被消耗了许多。大将军,以末将看来,出不了七八日,广宁城池必破。”
他与陆千五不同。
陆千五毕竟辽东红巾出身,人也老成,讲起潘诚来,难免一个平章的称呼,话里意思遮掩含糊。佟生养没这个顾忌,他认得潘诚是谁?自数日前邓舍酒宴舞刀,他们明白了邓舍的心意,所以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
邓舍没了看军马的心思,他转过身,活动两下身子,略微暖和些许。他问道:“义州送来的粮草,有多少了?”
武平、惠和两地存粮不多,尤其武平,也先不花弃城而逃前,一把火烧了城中仓储。骑兵们带的粮食眼看吃尽,好在有义州在手,可以当作中转站。自攻下义州日起,赵过就开始调拨了辽左的存粮,一路送将过来。
“够我军连人带马五日之用。”
说起来蒙古马耐粗饲,可大冷天的,又正是用马的时候,粗饲也不能只喂些豆皮、豆杆的,容易消化不良,非得草饼、精豆不可。一匹马每日所需就得十来斤,实在是个大数目,加上士卒所需的口粮,数目更大。
因此,赵过紧赶慢赶地调拨辎重车辆,连着运了两拨,也不过仅够全军人、马五日所需。
“……,五日。”邓舍回头望了望圈中的群马,向外走去。他心中寻思,边走边掐指计算,过了会儿,开口问道:“大宁世家宝、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以及周边青军,这两天有没有动静?”
“大宁与青军没甚异常。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前两天出城了几支军马,有的往大宁去了,有的奔南边去了。遵大将军的命令,奔南边去的没管,往大宁去的,自有惠和我军出城往去阻截、歼灭之。”
邓舍不夺大宁,却也不愿大宁休养生息,派了不少骑兵常去骚扰,下达的死命令,只许出,不许进。不光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本来大宁周边的青军,前几天也很有些大规模集结、前去增援的迹象,被狠狠收拾了两回,顿时偃旗息鼓。
邓舍点了点头,道:“传令惠和,赏酒肉银钱,以示嘉奖。告诉他们,不得放松警惕,但有一兵一卒入了大宁城,提头来见。”
佟生养凛然遵命。这件事情说过,毕千牛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他说道:“好叫将军得知,义州李将军送来军报,讲起这数日的粮草运送。川州鞑子增了兵,有点蠢蠢欲动,似有劫我粮道的企图。”
邓舍微微停顿了下脚步,随即继续前行。
历来兵家征战,粮道向为重中之重,因失了粮道、粮草不继而陷入全军覆灭境地的,史书上的记载层出不穷。那川州位处义州与武平之间,若单从位置上来看,称得上劫粮道的最佳地点。
邓舍听了,毫不惊奇。只不过最佳地点,并不代表就有能力。他微微一笑,说道:“鞑子的主力全在广宁,川州虽有增兵,数目不多。它自保不及,敢来劫我粮道,可不自寻死路么?”
沿着营中道路转了个弯儿,邓舍没出辕门回帅府,折入了陆千十二的大帐。
“挂上地图。”
他既来了,大帐的主位自然由他来坐,吩咐人挂上了地图,众人落位。陆千十二尽地主之谊,一叠声撵着亲兵端茶。邓舍制止了,挥手屏退侍卫,叫毕千牛亲自带人,守卫周围,百米内不得有人。
诸将一看这架势,立刻明白,邓舍要召开军议了。
广宁打得热火朝天,这边却按兵不动。《胡无人》的豪气还回荡耳边,连克义州数城的畅快造就骄兵悍将。众人早就按捺不住,互相对视,好战的眼神灼热,即便稳重的,也不由自主隐隐激动。
邓舍这三日休战,不仅养足了人马的体力,更磨砺了诸将求战的渴望。造势,除了可以用在敌人的身上,也可以用在自己人的身上。先抑而后扬,遣将不如激将,便为其中活用的典范。
“我军坐观至今,几天了?”
“三天。”
“杨万虎部总共后撤了多少里?”
“九十里。”
“三十里为一舍;九十里,三舍之地。过去晋文公与楚王交战,相逢中原,也不过只退避了三舍。虽有潘平章三日六报,我驻军武平,冒川州劫我粮道的危险,三日不动。虽然广宁激战,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头,我数万虎贲不战而退九十里,诸位,换了你们是囊加歹,会怎样以为?”
“必以为大将军作壁上观,存了待其分出胜负,我军渔翁得利的念头。”
邓舍提刀走近地图,指点图上城池山川,说道:“我与潘平章共出一脉,同殿称臣,岂会做此念头?若囊加歹真的这么想,可叹他小人之心!”
或许他近日读史大有所得,城府两字上,颇有长进。或许他谨慎成了习惯,当着本部将校的面,也不肯讲出实话。不管怎么说,正如佟生养所讲,“渔翁得利”之心,他确有打过,无奈天不作美。
运粮难是其一,七八天才运了只够五天的粮,而广宁的战事眼看短日内结束不了,若继续耽搁下去,倘若粮草不继,万一生变,他可就这几万骑兵了,不敢有失。至于第二个原因,他抬头看了看帐外的雾气。
白茫茫雾晴,灰茫茫雾雨。
昨夜起到今日,下的大雾一直灰茫茫。这农谚千百年总结出来的,不说十拿九稳,起码有六成的准确。邓舍有点担忧,他孤军在外,粮草不多,要再像前些日那样,碰上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缺衣少粮,定然死路一条。
运粮难,没地利;天气有变化,没天时。这两者如果只有其一的话,他可以等。但现在两者都不确定,很大的可能朝坏的方向,变数太大,超乎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他不得不改变选择,做出抉择。
诸将听了他那番话,陆千五头一个拜倒在地:“大将军忠义,可比日月。”提醒了诸人,慌忙一起拜倒:“大将军忠义,可比日月。”说完了,爬起来,佟生养问道:“然则,我军如何行动?”
邓舍手中刀鞘,往懿州方向一指,道:“鞑子欲劫我粮道?我早就欲劫他的粮道!”
元军围困广宁后,屯粮的所在前移到了懿州,由搠思监负责征运,同时引军看管。武平距离懿州,二百四五十里,中间经过两条大的河流,并有山峦阻隔。不过河水结了冰,山峦可以绕过,唯一的问题,懿州算是元军的后方,沿线百里尽有军马驻防,要想不声不响地穿插进入,难度很大。
陆千十二问道:“将军打算硬攻么?”
邓舍笑而不答,先不说如何混入,只管调兵遣将,他道:“陆千十二。”
“末将在。”
“着你引军三千,焚烧鞑子粮草。”焚烧粮草是第一步,邓舍环顾诸将,接着安排第二步,他点名佟生养。佟生养跨步向前,邓舍道:“陆将军烧了鞑子粮草后,鞑子主力必乱。着你引军三千,趁势夺下川州,与我义州、武平连成一线,不许放一个鞑子逃入辽西。”
佟生养凛然接命。
烧粮草为乱敌人军心,守辽西为阻挡敌人退路。接下来第三步,该主动进攻。邓舍道:“遣派信使,往去杨万虎、李和尚部,待鞑子内乱后,着其立即引军包抄追击,不许放一个鞑子逃入辽左。
“至于西边方向,我自引万人骑兵,堵截分割,各个歼灭。陆千五、刘杨何在?”
“末将在。”
“你二人随我一起,刘杨可为先锋,陆千五的火器营做我中军。”几句话分派完毕,众人回营准备,邓舍单独留下了陆千十二与毕千牛。留下陆千十二,为的教他怎生混入懿州;留下毕千牛,却为的另一桩大事。
邓舍低声细语,分别交代,两人心领神会。帐外士卒来报:“潘平章信使,三番两次催促将军见面。”
此战若顺利,则辽东的元军灰飞烟灭,犬牙交错之势,变作鼎足三分。
一分辽阳,暂且不提。一分广宁,广宁与囊加歹交锋多日,昔日的十数州县,如今仅存广宁、闾阳两座城池,要论实力,早已不及邓舍。耐不住潘诚有平章的头衔,为了战后考虑,需得好生应对。
邓舍拂袖而起,提刀说道:“传我话去,请状元郎稍安勿躁,本将这便前去与他会面。”临走出帐,他眼角瞥了后边地图上的一角,浅黄的纸上,两个鲜红的大字。三分辽东的第三分:沈阳。
沈阳城外,纳哈出跃马扬鞭。
囊加歹严命他三日内攻入辽阳防区,雾气消散的时候,他试探性地做了两次进攻,辽阳高丽营战力稍弱,然而有经验丰富的庆千兴坐阵,防御得滴水不漏。两个人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
先锋官刘探马赤从前线回来,详细地报告了庆千兴部属兵力的虚实,细作也探查的明白,辽阳城里城外军马不足两万。纳哈出顾盼左右,他借着雾气时聚集时散的空儿,点兵五万,尽出了本部精锐。这一仗,他势在必得。
——
1,练跑。
“马的调教不但涉及平时的饮食饲养,还有其它种种。比如攀登和练胆。……又如控马,通过控制马驹饮水吃草,去其虚膘,聚脂膏于脊背。……此外,还有狩猎、串包、练跑等道训练。
2,蒙古马。
“在战场上临危不惧,勇猛无敌,是一种理想的好战马。……据考证,世界各种名马血统的祖先,无不追溯到亚洲的两大名马系统,即阿拉伯马和蒙古马。……蒙古马……8小时可走60公里的路程,生命力极强,能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具有耐寒,耐粗饲,抗病力强,持久力好等特点。”
3,河曲马。
“河曲马千古驰名。唐代吕温曾把它叫做‘龙驹’,清代吴拭则举为‘神骏’。《诗经》里也曾歌颂过‘秦马’的强壮,那时的‘秦马’指的就是现在的河曲马。历史上常用它做贡礼,直到清末仍被列为贡马之一。……与伊犁马、蒙古马并称为中国三大名马,……河曲马体格比蒙古马高大,肌肉发达,挽力较蒙古马大,单套大车可拉重500公斤左右,……以体型健美,善于长途跋涉而闻名。”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80 定辽 Ⅱ
纳哈出的阵势分作三线。
第一线步多骑少,以步兵为主力,放在中间,主攻高丽营的营地、工事;少部分的骑兵放在两翼,牵制、掩护。第二线为主力骑兵,用来冲击步兵攻破的地方,加大胜利的成果。第三线为辎重部队,留守,当后备队,同时负责勤务工作。
此一阵型学自唐太宗,不过在各线的具体分工以及运用上稍有区别。
相比之下,庆千兴的对策就简单许多,“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骑、步诸般兵种相加,不同的天时地利,可以变化的阵势无穷无尽,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他只取一个“守”字。
辽阳城外,高丽营全军收缩,负隅顽抗。纳哈出往哪儿打,庆千兴就往哪儿增兵;纳哈出故意露出破绽,庆千兴只当没有看见。简而言之一句话,你来打,我就守;你不打,我也不追。
野地攻防战中,守方有工事,器械准备充足,占据了地利。若两军战力相差不大,对攻击一方来讲,要想速战速决,非用奇计不可。最叫人头疼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纳哈出便如老鼠拉乌龟,无从下口。
“庆千兴个土贼!”
纳哈出这样骂道,他扒拉着地图,看了半晌,问道:“东牟山的红贼歼灭了么?”
东牟山有庆千兴部千余人,纳哈出主攻前,为防止他们威胁己方的侧翼,遣派了乃剌吾前去夺取。有幕僚道:“东牟山的红贼反抗虽然顽强,不过人少。刘将军上午送来军报,至迟入夜就能夺下此山。”
“入夜?”
纳哈出抬头望望帐外,刚过午时。他断然否决,道:“告诉乃剌吾,再给他两个时辰,酉时前,本相要听到捷报!”
“两个时辰?”
“不错。我军已与辽阳开战,至今两日,但邓贼依然屯军不动,杨万虎部虽连连后撤,然而三次撤退,只不过撤了九十里,觊觎不舍广宁之心,昭然若揭。九十里的路程,朝发夕至,他随时可以重新进入广宁战场,如今广宁那边儿战事吃紧,王爷一日三催,明后日即将发动总攻。
“当此关键时刻,我军绝不可给他任何侥幸、掺和其中的机会,必须打疼了他,叫他老老实实地回来辽阳。”
纳哈出攻打辽阳,一来圣旨所令,二来唇亡齿寒。囊加歹败,则辽东仅存沈阳,孤木难支,早晚覆败。故此,囊加歹要求他引回邓舍,确保广宁战事不会生变,他配合起来,倒是颇为坚决的。
“相爷打算怎么打?”
“这几天雾气不断,入夜必起大雾。拿下东牟山,就等于打开了红贼的东大门。传令乃剌吾,酉时前必须攻克东牟山,戌时休整,亥时造饭,子时前后,趁雾气突袭红贼侧翼!”
“是。”有幕僚接命,自去通知乃剌吾。
“传令前线刘探马赤,从现在起,直到入夜,猛攻红贼营盘不休,半刻钟不许停下。待到子时,本相要亲率生力军,呼应乃剌吾。敌营不破,誓不罢休。明日早晨,老子要进军到辽阳城下!”
好在这两日的雾气,较之前数日小了许多,要像前几天那样,大雾一起,对面看不见人,纳哈出的总攻会费劲很多。
这一刻的天时,似乎微微偏向了元军。就在元军拿下东牟山,准备发动总攻的前刻,夜色与渐渐起来的雾气中,武平城东八十里外,有一队骑兵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过了牤牛河。
引军的将军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横放铁枪。却不是陆千十二是谁?
他奉邓舍的军令,偷袭懿州。至于怎生混过元军的沿线营盘,说起来简单,不外乎两个要点。第一,伪装,穿元军盔甲、打元军旗帜,扮作元军的模样。第二,化整为零,三千人分作四五队,多的近千,少的数百,根据细作绘制的地图,由乡导带着避开元军严密防守的所在,专走小道,穿插潜行。
灰蒙蒙的雾气,遮掩了远山近水。若论辽东的繁华,首讲辽左、辽西,过了武平与川州,再往北,就入了宁昌路的地界。
宁昌路为亦乞列思部的封地,西和弘吉剌部的封地全宁路相比邻,这两个部族皆为漠南五投下之一。投下的意思,即为封地、采邑。五投下大多本不在漠南,忽必烈开金莲川幕府后,将他们迁徙至此。
囊加歹率领的探马赤军主力,便是由他们组成的。这些地方的蒙人很多,官方牧场之外,王侯贵族开辟有许多的私人圈地。每逢春夏,山林郁郁,野鹿成群。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放眼远望,风吹草低见牛羊。辽东之地,民风剽悍而粗犷,不止男子善骑,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战乱未起的时候,常有男女纵马加鞭,驰骋原野。
陆千十二曾经听军中辽东老卒讲过,太平盛世的使节,在辽东,旅人远行,甚至不需要随身携带干粮,逢人居可直入其室,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而根本不问客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客人临走了,分文不取。
很有古风。
叫人闻听之下,悠然神往。可惜如今战火连天,往日的景象不复再现。至正十九年的冬夜,陆千十二策马雾中。为隐藏行踪,他们没有打火把,完全凭借向导对地形的熟悉,可以说睁眼瞎也似的行军。
三千人分作了数股,他带的这一队人数最多,八百多人。长长的队列,前后紧跟,人马无声,便如条长蛇,默默无息地穿行在夜雾之中。有军官殿后,防止士卒掉队。天黑有雾,一旦掉队,很难重归建制。
到目前为止,他们行进的还算顺利,过了川州十几里,尚且没遇到一支元军的巡逻。不过陆千十二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责任重大,轻轻安抚着不安的坐骑,他小声问乡导:“鞑子的第一道防线,离咱还有多远?”
雾气里看不清远方,向导就近辨别周边景物,回答道:“大约十七八里上下,有个村子,驻扎了鞑子的两营步卒。小人晓得条小路,可以绕过去,那里虽也有鞑子看守,不过人数不多。就是道路崎岖了些。”
陆千十二出军前,邓舍特地拨给了他许多百岔铁蹄马之类,擅长跋山涉水的,道路崎岖些倒是不怕。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杀了看守小路入口的元军,有些麻烦。
不过,他好歹从军多年,类似的小规模突袭战打过不少,有经验。当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过来两三个勇猛将校,吩咐挑选精锐老卒,由向导领着,先摸过去外部包围,随后渗透潜杀,如此这般,为大部队开路。
根据细作的探查,元军各营间,彼此一日早晚两报。也就是说,杀了这股看守小路的元军后,驻扎在前方村中的元军,会在明日清晨得知消息。他们或许不会追击,但肯定会上报后方,不过有了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差,到那时候,陆千十二早就不知奔驰出多远了。
元军防线甚长,即便他们定然会因此加强防御,但趁着雾气,还是有可趁之隙的。唯一的麻烦,就是懿州会提前警备,邓舍暗中有过交代,陆千十二自有对策应付。他与其它几股军马约定了三日后会师,按他目前的行军速度,昼伏夜行,赶得及。
他望望天色,却有别的担忧:“雾要一停,不好混过去。”潮湿的冷雾,不及前几天浓了。他下了决定:“全军提速,争取两天到达。宁愿在懿州城外多等一天,也不能因了雾气失约晚到。”
“我军深入敌人腹地,速度太快的话,不好隐藏,需得小心暴露。”
“全军随时备战;加派前边斥候的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多散出五里便是。”陆千十二毫不犹豫,他心意已决。军法失期当斩,砍头小事儿,不过一死而已;倘若误了邓舍的大事,万死难赎其罪。
雾掩辽东,夜色沉沉。
陆千十二军令一下,三军行动。绕过前边村子,折入山林小道。数百人偃伏其外,潜行入元军哨卡的老卒,猫着腰,落足无声,寒的短刀,穿透敌人的咽喉骨,元军士卒悄然倒地,鲜血如喷泉般瞬时染红了灰雾。
灰雾中,轰然巨响,入耳叫人心跳腿软。
由陆千十二部向南,一百多里外的广宁城。城上城下,正在厮杀鏖战的双方因这巨响而短暂停顿,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的惊骇,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他们看见,城墙塌陷了一角。
元军帅帐一杆大旗挥动,潮水似的的元军蜂拥而上。闻听有红巾将校高呼,连点了三四个人名。凡被点到名的,无不奋然应答,卷带本部,奔驰来救。矢石如雨,箭如飞蝗,为争夺塌陷处的主导权,惨烈的肉搏再度展开。
潘诚提枪立在城头,眼望无边无际的雾气,近处的元军清晰可见,远处的元军时隐时现。
他回头后顾,城中满目疮痍。
元军集中了几乎全部的火炮、石砲,日夜不断地施放入城,莫说挨近城边的房屋,就连城中心的一些民宅商铺,也受到牵连波及。死在路边的尸体,没人去管,侥幸没死的居民,由全副武装的士卒看惯押送,川流不息运送各种军械,他们的面容,人人带着惊恐害怕。
“王宗哲走了几天了?回来了么?”
这个问题,短短一日半夜,潘诚问了几十遍。幕僚知他焦躁,丝毫不敢露出半分不耐,要知道,就因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潘诚已经连杀了七八个人了。他恭恭敬敬地回答:“王大人前日去的武平,还没回来。一来一回他得两到三天,料来今夜不回来,明天肯定回来。”
“明天肯定回来?他怎么不到明年再回来!”
潘诚没有预兆地突然发怒,暴跳如雷,指着城墙塌陷的地方:“你算算,这第几次城墙塌陷了?明天回来?回来给老子收尸么?”他英俊的脸扭曲骇人,他平素极其注意整洁的一个人,此时却顾不上理会衣甲上的鲜血、灰尘。
左右一个个仗马寒蝉,噤口不语。
潘诚发了通脾气,看着塌陷处,红巾渐渐占了上风,心头稍微一松。问过王宗哲的行踪,他瞥了左右眼,欲言又止,似乎又有个甚么问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幕僚知晓他的心意,却只当不知道,装糊涂。
他深深吸了口气,改问另一个问题,他问道:“潘仁呢?有无军报送来?闾阳军情怎样?老子催了他几天了,为甚么到现在,他的军马还没有来到?”
“三将军上午送来了军报,他前后派过两次援军,一次被鞑子击退,一次中了鞑子的圈套,全军覆灭。他下了军令状,说明日要尽起闾阳主力,不惜代价,务必突破鞑子的封锁,来救我城。”
“不惜代价?没了老子,还能有他的闾阳么?”
潘诚咒骂归咒骂,倒是没责怪潘仁的的意思,顶多恨铁不成钢罢了。他有两个弟弟,二弟潘信,骁勇善战,前数日战死在了前线。潘仁排行第三,官位挺高,大宋辽阳行省闾阳翼元帅,论能力,最差的一个。
闾阳万余军马,与广宁相隔不足六十里,中间拦截的元军才数千人,他居然三番两次冲不过来。潘诚微微后悔,当初不该送死了潘美,要他的义子潘美还在的话,凭借他“辽东红巾夜明珠”的称号,不失为一大臂助。
斯人已逝,想也无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潘诚随即把注意力投入了眼下,他终于还是问起了那个他最不情愿问起,也是他最迫切想答案的问题。迫切,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救星;不情愿,是因为他怕失望。
“小邓,来了没有?杨万虎部,来了没有?”
没人回答。
许久半晌,有个说道:“据报,这几天纳哈出不断骚扰辽阳,杨万虎部又有后撤的迹象。小邓,……小邓没有动静。”
潘诚捏紧了铁枪,他看到塌陷处的红巾,彻底挡住了冲袭的元军。在他们的身后,很多的民夫冒着弓矢,抬着女墙、木墙,搬运着砖石,甚至死人的尸体,慢慢地堵住了缺口。他喃喃地道:“三天,第四处塌陷。”
烽火连天广宁路。
——
1,宁昌路为漠南五投下之一亦乞列思部的封地。
1214年,蒙古军分左右路伐金,亦乞列思部主孛秃率领左军,攻占辽西豪、懿两州,成吉思汗遂以此两州地赐给孛秃。1285年,亦乞列思部主驻幕豪州宁昌县,封其孙为宁昌郡王。1308年,驸马阿失被封为昌王。1318年,设县为府。1322年,升府为路。
2,金莲川幕府。
1251年,蒙哥汗命其弟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驻帐于金莲川,建立了历史上著名的“金莲川幕府”。
3,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
“辽左女子善乘马,较男子更胜。加鞭疾驰了无畏怯,而姿态更飘逸。偶有一二不能乘者必共笑之。”此则出自清人笔记,讲述的约为满人妇女,蒙人、满人皆为擅骑射之民族,料来应有相仿之处。
4,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
“辽左风俗古朴,行旅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不问客之何来何往也。”
“行柳条边外者率不裹粮,遇人居直入其室,主者所有出烹,或日暮让南炕宿客,而自卧西北炕。马则煮豆麦搓草饲之,客去不受一钱。”
此两则一样出自清人笔记。
柳条边:清朝统治者为禁止汉人进入内蒙古和东北,实行种族隔绝,在辽宁和内蒙古修建的一道壕沟,沿壕植柳,因广设柳树,称柳条边,又名盛京边墙、柳城、*边。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81 定辽 Ⅲ
除了困兽犹斗的潘诚,勾心斗角的几方,各自以为有着出乎别人意料的杀手锏。
邓舍占据着全局的地利,元军拥有主场作战的优势。天时逐渐地倾向了元军,可只要雾气不退,邓舍就可以同样地利用。有人想釜底抽薪,好逼迫对手回师;有人要避实击虚,从而直捣黄龙。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力去争取最后的胜利,而究竟谁胜谁败,很快就可以知晓。
揭开令人眼花缭乱的表面虚实,真相的本质即将呈现在将军们的面前。
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大胜过后的兴奋,或许是死到临头的绝望,不管怎么说,正如尘埃终会落地,生命总会凋零。滚滚长江东逝水,所有的这一切,不过历史长河中的一点小浪花,图穷匕见的瞬间,注定了许多的人,从此湮灭无闻。
随着潘诚焦灼彷徨的面容定格在那样一个烽火连天的雾夜之后,不久,相似的表情,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
“什么?”
“数日前,一部红贼化整为零,趁着大雾与夜色,潜入了我军防线。被我军发现后,他们随即做出奔袭豪州的姿态,骗住了搠思监大人,就在昨日三更,他们的精锐偷袭了懿州。”
豪州,位处懿州东南八十里,城池不及懿州高大,因距离广宁稍近,城中存储的粮草虽然不多,但半数以上的军械,都存储在这里。
陆千十二部三千人,分兵五路,其中真正攻打懿州的,不过其中的两路,总计一千三百余人。其它三路之职责,在佯攻,在掩护。根据约定,渗透的次日,他们即转向了豪州方向,以此来吸引元军的视线,混淆搠思监的判断。
很显然,这个计策成功了。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中。囊加歹与也先忽都闻听之下,骇然失色。也先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霍地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抓住信使的衣襟,问道:“红贼偷袭了懿州?城池丢了么?粮草呢?粮草呢!”
那信使憋红了脸,惶恐惊怕,说道:“城池没丢,可红贼带了大批的火箭,粮草,……粮草。”
“怎样?”
“烧毁大半。”
也先忽都瞪着眼,盯着那信使,半晌没说话,哇呀大叫一声,险些吐出鲜血。囊加歹问道:“搠思监呢?我懿州城有数千人马,怎么被混入了细作!屯粮重地,就没人看守么?”
“红贼一击不中,即刻远走。搠思监大人担忧他们与佯攻豪州的红贼汇合,正派兵遣将,围堵截杀。”
也先忽都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回过神来,他抓住了信使话中的漏洞,问道:“火箭?火箭能射入城中心么?怎会引燃了粮草?”
“红贼携带的火箭,不需弓弩,由竹筒制成,长约五尺,筒内又有小火箭。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是以可达我城中仓库。”
也先忽都与囊加歹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他们自然不知,此物为邓舍提点,陆千五研制出来的,取了个名字叫火龙飞天,两层推射,射程可达数里之远。这次头回使用,果然起到了攻其不备的效用。
“这,这可如何是好?”
粮草焚毁,必然引起军心不稳。当此激战广宁的关键时分,囊加歹到底将门子弟,当机立断,环顾帐中诸人,下令:“粮草焚毁的消息禁止外传!……,红贼只烧了大半,不是没烧完么?就算烧完了,广宁指日可下,潘诚经营广宁日久,城中必然存储丰富,城只要拿下,外有朝廷支援,内有就地取粮,我军就没有缺粮的危险。”
有将领道:“王爷所言甚是。”这人脑袋瓜好用,转得快,随即提出补充,“红贼烧城,远近可见,不但我等不可外传泄露,王爷,还需得防备外来的消息进入军中。”
“戒严外线,不许一人进入。……,诸公,广宁城池塌陷连连,闾阳潘仁的援军又被我军击溃。纳哈出猛攻辽阳,引得杨万虎昨日又后撤了三十里。攻克广宁,必在此一二日间,请各回本营,约束部众。”囊加歹起身环顾,“本王亲自上阵、督战。”
诸将轰然应诺,方才准备散去,忽地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进来禀告:“沈阳来了信使。”这侍卫身后一人,灰头土脸,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叫道:“王爷,大事不好!”
囊加歹心中一沉,问道:“怎样?”
“好叫王爷得知,前夜鏖战,我军一部叛变,相爷身负重伤,全军溃败三十里,沈阳险些不保。”
囊加歹、也先忽都如雷轰顶,好比一盆雪水浇下来,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原来,前夜子时,纳哈出三军总攻,炮声惊天动地,火光照亮夜雾。乃剌吾攻下东牟山后,引八千人,尽皆精锐,甘冒矢石,冲锋陷阵,三次冲阵,三次获胜,鏖战至天亮,眼看要彻底击溃对面之红巾,穿插入高丽营的腹心。
他只要冲入高丽营的腹心,则高丽营前有纳哈出,中有乃剌吾,必败无疑。
谁料到,便在此时,纳哈出本阵之中被驱为左翼先锋的乾讨虏军突然临阵倒戈,脱下军服,鼓噪叛变。坐镇辽阳的陈虎,不知何时到了前线,当此时也,红巾右有河光秀,拼死挡住乃剌吾;中有庆千兴,借营垒挡住纳哈出。左有陈虎,亲率辽阳精悍,在乾讨虏军的配合下,卷袭而出,身中数箭而不退,硬生生冲垮了纳哈出的中军,将之截为了两段。
随后,庆千兴全线反击,元军大溃而逃。辽阳军追杀数十里,整整追杀了一天,到沈阳城下方才止住步伐。这一战,沈阳元军死伤无数,“神箭养叔”的绰号名不虚传,陈虎箭无虚发,冲阵溃敌的时候,他一箭射死了刘探马赤,二箭落其帅旗,三箭中纳哈出坐骑。
纳哈出身负重伤,便是因掉下马来,左近溃兵收不住脚,被马匹给踩踏的了。
至于为何乾讨虏军会临阵倒戈,这就要往前追溯,说到邓舍出军前了。赵帖木儿出使沈阳不果,回来报告讲起乾讨虏军向纳哈出索粮,当时邓舍没有在意。后来,囊加歹攻打广宁,事态紧急,他必须出城救援,这个时候,他旧事重提,派了捕盗司的李首生潜入沈阳城,策反了乾讨虏军。
要不然,他岂会放心大胆的丢下辽阳重镇不管,尽出精锐,往去广宁?
要知,这乾讨虏军与元军的正规军不同,九成以上皆是汉人。他们没粮饷,全靠掠夺得食为生,故此大多为流民中的地痞、剽悍之辈,甚么大义、甚么忠诚,对他们来讲,眼中丝毫没有的。
邓舍许诺给他们粮,给他们饷,愿意的还可以编入正规军制,非常好的条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加上看到辽阳的发展态势十分兴旺,掩有数州之地,并有高丽的半壁江山,前途远大,他们自然千肯万肯。
于是乎,关键时刻这数千人的一个倒戈,造成了纳哈出的措手不及,大败而回。遥想那纳哈出败回沈阳,伤重卧榻之余,料来少不得再气愤填膺,痛骂几句:“邓逆个土贼!”
他先为朱元璋所败,遭了生擒活拿;接着为关铎所败,二十万大军灰飞湮灭;现在又成了邓舍的手下败将,伤重险死。细细数来,他与大宋交手多次,决定命运的几战,无不失利。可以预测,邓舍此战获胜,继关铎死,沙刘二远走,广宁城围后,许多人以为辽东红巾势衰的想法,必然为之一变。
也先忽都哇呀一声,终于忍不住惊骇、恐惧、绝望,喷出了一口鲜血。
囊加歹提剑四顾心茫然,颓然落座。先断粮道,后败纳哈出,时至今日,再愚笨的人,也可以预测出邓舍下一步的行动了。果然不出所料,仓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远放出去的斥候慌慌张张奔跑进来:“报,……王爷,红贼杨万虎、李和尚部日夜兼程,昨夜急行六十里,上午又走三十里,距离广宁不足三十里了。”
杨万虎、李和尚所部,早有斥候探查清楚,尽为红巾精锐,名列五衙,号称善战,并且养精蓄锐多日。对比眼下的元军,虽歼灭了闾阳的大部军马,虽几近破了广宁的城池,然而连日激战,伤亡不小,军力已疲。两下若放圆了对阵,胜负不言而喻。
脑袋瓜转得快的将校道:“杨万虎部来袭,武平邓逆的骑兵部呢?哎呀,他要是从后掩杀,我军,我军,……”
他拜倒在地,转瞬间想出了一个对策,说道:“请王爷下令,加紧攻击广宁。广宁入手,则我军有坚城可依,纵然邓逆十万军马来袭,只要我军坚持一段时间,必然可以等来辽西等地的援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笑!我军粮草大半烧毁,广宁城塌陷多处,就算拿下了广宁,何来的坚城可依?指望辽西的援军?张居敬身死,世家宝丧胆,邓贼骑兵如此的耀武扬威,谁人还会有胆来救我军?”
“胆怯如鼠!邓贼可用的步卒不过两万,骑兵不过万余。我军还有十数万人马,只要打下广宁,半数入城坚守,半数筑垒城外,互为犄角之势,纵无辽西援军,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军奋战,士卒敢死,区区红贼,何足挂齿!”
“粮草不足奈何?”
“且不说城中必有粮草,就说城中汉儿数万,潘诚部亦有两万余,此皆为两脚羊也!岂会不足我十万大军食用?”
人吃人,众人皆有耳闻,但无不出身功勋贵戚的世家,除了少许特别嗜好的,从没想过会有吃人肉的这一天。听这将校说的可怕,不禁骇然变色。
那将校慷慨激昂,跪在地上,抽剑插透羊毛地毯,激昂请命:“前方杨万虎部红贼全是步卒,不足为虑。唯有武平邓贼的万余骑兵,要防他驰骋纵横,乱我阵脚,耽误我军攻打广宁。只需王爷给末将五千人马,不管他来人多少,末将必拒敌于百里外,誓死不会叫武平的一兵一卒入得了我军防线。”
“荒唐!邓贼破义州、败大宁、破惠和、破武平,堪称精锐。你以此轻敌之心,如何可以胜的?你若败了,你一条命死也就死了,我军中十余万的将士,怎么办?”
坚决反对的将校们据理力争,他们对囊加歹说道:“末将等世受皇恩,死不足惜。如今天下大乱,乱贼四起。探马赤为我太祖皇帝龙兴的倚仗,也是我大元仅存的精悍,这十余万的将士,却不能轻易送死!王爷,需得为我大元留些元气。”
帐内唇枪舌剑交锋出火花四溅,帐角的火盆,滋滋燃烧的火炭,微茫的光芒,剪影出一个个喜怒哀愁的表情。囊加歹彷徨扶剑,他看见,帐外雾气沉沉,远远近近许多的大旗,不同的颜色,出灭隐现其中。
“大人之意如何?”他问也先忽都。
也先忽都失措无语,唯有诺诺。
囊加歹下了决断:“传令,传令!告之搠思监,停止搜捕混入我军后方的红贼,整顿军马,即刻准备接应我军后撤!”
“王爷!撤不得,我军一撤,辽东尽失。”那将校涕泪交下,捣头如蒜,砰砰砰地磕着头,浑不顾血流满面,高声呼叫,“十数万精悍,望风而退,我军一退,徒然成就了邓逆的声势,辽东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天下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
微斯人,吾谁与归?
自古曲高和寡,这将校的话,固然至理明言。十数万探马赤军不战而走,辽东自此不复归蒙人所有事小;天下闻知,则必然加深蒙元将亡的印象,定然大涨小明王、刘福通,甚至张士诚、徐寿辉诸雄的气焰。
囊加歹道:“毋要多言,即刻整军后撤。”
将令一下,诸将大半松了口气。那将校奋然起身,忿然戟指,斥骂周遭,道:“某与尔等为伍,实在感到羞惭!”他喟然长叹,遥望大都,潸然泪下,“臣欲死战,奈何彼辈人皆贪生,今唯有一死报圣上,报国恩。”挥剑自刎。
“汉人中,却也有好汉。”
这自杀的将校却是个汉人,本为汉军将校世家的出身。囊加歹阻拦不及,看他死了,只得吩咐抬下去厚葬。他转望众人,何尝不知道主张撤军的这些人说的话看似忠君爱国,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他安慰自己:“众意不可违。”
元军全军后撤,城头的潘诚愕然。全速前进的杨万虎、李和尚兵分两路,五千人奔取闾阳,万五千人绕过残垣断壁的广宁。残兵败将的广宁士卒登上城墙,目送龙精虎猛的他们不可一世,连绵不绝的旗帜映红了雾气。
陆千十二成功会合了佯攻豪州的军马,搅乱了搠思监的后方军阵。邓舍留李邺驻守义州等地,轻兵一万两千,日行百里,奔腾尘雾,横过大河,穿行群山,出现在了仓皇撤退的探马赤面前。
——
1,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
宋代发明了不用弓弩,改由火药来发射的火箭。这种火箭可以说是现代固体推进剂火箭的雏形,因为它具备了火箭的基本结构和发射原理。
到明代,又在这种单级火箭的基础上,发明了多级火箭,名叫“火龙出水”。“用一根五尺长的大竹筒,雕刻做龙的形状,龙体外各有前后火箭筒两个,这是第一级。龙体内装置‘神机火箭’,这是第二级。”
在作战时,“龙体靠第一级火箭的力量能飞行二、三里以外,待第一级火箭燃烧完后,燃线燃着到龙体内的第二级火箭,第二级火箭接着从龙口内飞射出去。”
火箭在古代的战争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著名的黄天荡战役,韩世忠就曾以火箭射击金兵战船上的篷橹,配合以小舟纵火,结果八千人包围了金兀术的十万大军达48天之久。”
在元末明初的鄱阳湖水战中,火箭与火器更是起到了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作用。
“上(朱元璋)亲领舟师往征,衣甲、铠仗、旗帜、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及以芦席作圈,围五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麻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诸火器,名曰‘没奈何’,用竿挑于头桅之上,两船相帮,燃火线,烧断悬索,“没奈何”落于敌船舟中,火器俱发,焚毁无救。”
鏖战激烈时刻:
“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炮炮雷鍧,波涛起立,飞火照曜,百里之内,水色尽赤,焚溺死者二三万人,流尸如蚁,弥望无际”,陈友谅的船只被“焚溺二十只,烟焰障天,咫尺不能辨,声震山谷,军浮水面,波浪漂没”。
其将士,包括陈友谅的两个兄弟在内,“焚溺者殆六万人”,“至晡,东北风起,上命以七舟载荻苇,贮火药,束草为人,饰以甲胄,命敢死士操之,乘风纵火,须臾抵敌舟,水寨舟数百艘悉被燔,烟焰张天,湖水尽赤,友谅弟友仁、友贵及平章陈普略等皆焚死。”
2,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为元尽忠的汉人很多,贪生怕死的蒙人也很多。举一例,刘福通起事,当时的右丞相脱脱“奏以弟也先帖木儿为知枢密院事,将诸卫军十余万讨之”,“总精兵三十余万,金银物帛车数千辆,河南北供亿万计,前后兵出之盛无如此者”。
也先帖木儿驻军沙河,有一日,“军中夜惊,也先跃马先遁。汝宁守官某执马不听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尽弃军资、器械、粮运,车辆山积,仅收散卒满万人,直抵汴城下。”
“军中夜惊”,就是自己吓自己,吓得惊了营。也先忽都贵为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是非常高的,非蒙古人不能做,就因了惊营,“跃马先遁”,别人拉住,他就抽刀砍人,质问:“我的不是性命?”
即便如此,如此的荒唐溃败,得来的结果不过是:“朝廷以为不习兵,命别将代之。也先帖木儿径归,昏夜入城,仍为御史大夫。”
而就在也先帖木儿兵败之前,还有个一样荒唐的溃败。
“朝廷闻红巾起,命枢密院同知赫厮、秃赤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颍上红军。阿速者,绿睛回回也,素号精悍,善骑射,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
“三将沉湎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务。赫厮军马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卜!’阿卜者,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传以为笑。其后,赫厮死于上蔡,徐左丞为朝廷所诛。阿速军不习水土,病死者过半。”
瞧见红巾势大,一箭不发,转头就走,就这样的军队,还是“素号剽悍”。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1 深冬 Ⅰ
深冬的早晨,素来清冷,清冷中带着朝气。
平壤城内,谯楼上寒钟响起,雄浑悠扬。宿在楼中的群鸟惊飞,散满黎明的天空。前两日落了场雪,虽然已经停了,然而俗云“下雪不冷融雪冷”,融雪的时节最为严寒,微明的晨光下,街道上少有人行。
城外的军营中,号角连连,早起的士卒们排列整齐,跑步出了辕门。按照惯例,他们该去大校场早操,今天却另有任务。一部分人留在了城外,清除积雪;一部分进入城中,打扫街道,设防警戒。
专有汉卒、丽卒,挨门挨户的通知,说奉平壤翼元帅府的命令,午时前,禁止百姓出行。胆小的窃窃私语,胆大的出言询问,却原来是刚平定了辽东的双城总管府总管邓舍,据说今天要来。
文华国早早就起了身,由大小官员们簇拥着,守在城门等候。
纵有门楼的遮掩,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冻得人人脸颊通红,体质差的鼻涕横流。文华国顶盔贯甲,披挂齐全,腰间照例一条金链子,金光灿灿。他呵着白腾腾的雾气,一边儿搓手,一边儿问道:“有消息了么?大将军走到哪儿了?”
为了迎接邓舍,他派出有探马,三里一报。负责这事儿的军官回答说道:“刚过了城东县城,距平壤不足十里,用不了两刻钟就到。”
平定辽东后,邓舍先回了双城,十天前开始巡视诸州。他其实昨夜就可进的平壤,悄无声息的,也省事。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就在大张旗鼓,宣扬军威,故此驻扎城东三十里,待到了清晨,这才缓缓而来。
文华国点了点头。
邓舍给了他命令,吩咐他大张旗鼓,却没说要全部官员出城迎接。不少低级的官吏,本没资格,列在队伍的末尾,又不比文华国等高官,可以暂时披着大氅御寒,一个个冻得抖抖索索,想跺脚取暖又不敢。
要说起来,文华国这个人,性格并不严酷,较之陈虎的森冷而言,他几乎可算是宽容的了。只有一点,他粗人有粗道,常常做出奇异的言语举动,颇有点叫人摸不著脾气,无法用常理推测。落在不了解他的人眼中,那就是喜怒无常了。
比如,随着邓舍的捷报连连,连番开疆拓土,前来投奔的文人士子着实不少。前阵子,来了个高丽世家子弟,自称多才,尤擅经济治世之道,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直说了两三时辰,态度甚是倨傲。
旁听的许多幕僚面现不忿,文华国唯唯点头而已,临了最后,说了一句:“俺有一件古物,弟兄们都是粗人,没人识得。请先生鉴赏。”然后提出一个夜壶。那秀才愕然、愤怒,拂袖而去。
后来有人问起,道:“将军为何做出这般举动?未免辱人太甚,传出去,怕名声不好听。”
文华国却有道理,他说道:“听那秀才扯淡半日,除了之乎、就是者也,没半句他个人的话语,号称擅长经济治世,不曾听到一句针砭时弊。俺虽不读书,却也见过老洪、老吴、老姚这样的人物,何尝如他这般空话连篇?如此人才,不过啃书虫罢了,岂会大将军所需用的?
“至于我为何做出这般举动。
“大将军派俺驻守平壤,为的保一方太平。平壤为南北之重镇,东西之要道,前镇边疆,后输粮草,左通海路,右连双城,忙得很,事儿很多,俺日过万鸡,哪里会耐烦天天去见这种人?不下重药,治不了泻肚。俺不羞辱他,怎么叫那些门外排队的绣花枕头们知难而退?
“说到辱人太甚,俺如今脾气好了,要非大将军有嘱咐,不可落高丽人话柄;要非看在他高丽世家的面上,何止一个夜壶打发?还不早乱棍打出去了!”
观其行为,殊为可笑;听其言论,甚有道理。
这话传出去,有识人者,私下交口称赞,说文华国虽不习书史,偏有古能臣之风,至而有赞他大智若愚的。跟在这样的上官手下,保命、升官的不二途径,自然老老实实,不耍小心眼,莫要触其逆鳞为上。
等不多时,哨探快马回来,邓舍的车驾出现远方。文华国忙打起了精神,命令击鼓奏乐。雍容典雅的乐声中,他接过金灿灿的两柄大锤,翻身上马,率队前迎。
邓舍带了五千骑兵随行,精挑细选出来,一个个士饱马腾。待行到近处,只见旗帜如林,到底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虎贲,纵然缓步慢行,寒风中,雪地上,自有一派剽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文华国奔到近前,一眼看见了邓舍。
但见他没着戎装,轻裘缓带,腰悬短剑,马挂弓矢,行在军前,身后帅旗映衬。陆千十二、佟生养等武将,以及洪继勋、姚好古诸文臣,分别随行左右。众星捧月也似,好比闲庭信步,端得好一个少年将军。
文华国好些日子没见过邓舍了,眼见昔日的舍哥儿,如今的大将军,他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欢喜邓舍有了出息,伤感邓三早死见不到今日。
他丢了金锤,滚落下马,纳头拜倒:“末将,文华国,见过大将军。”
邓舍慌忙跳下马来,搀手扶起,笑道:“文叔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自家人,不需客气。”他看了看随着文华国一起跪倒的数十文武,不少人他没见过,当下移步过去,扶起了前边几个官位高的,笑道,“地上积雪未化,诸公快快起来罢,冻坏了身子,可就是本将的罪过了。”
这话一点儿不好笑,难得展现上下融融的场合,不笑难免冷场,数十官员纷纷陪笑。有识趣的,阿谀奉承地说道:“将军仁厚,体贴入微,卑职等诚惶诚恐,叩谢恩德。”不顾积雪,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龙生九子,人有百样。
为官便如做人,有像洪继勋这样孤傲的,也就有如吴鹤年那般好拍马屁的。邓舍对那官员的奉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很有大人的气度。他与文华国闲言数句,叙过别情,文华国肃手请他先行,一行人打马陪同,进了平壤城。
城门口鼓乐齐鸣,邓舍当先而入。
衙门禁止百姓出行,却不禁止他们趴在窗边观看。住在城中其它地方的居民,大多聚集相识的临街人家里,邓舍除了打平壤时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绝大部分的百姓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邓舍屡战屡胜,平辽阳、收辽左,驱逐元军,尽有辽东,不仅在汉人之间,即便高丽人中也多有种种的传闻,有说他天星下凡的,有说他金甲神转世的。因了白莲教的缘故,想象力丰富的,还有说他会吞云吐雾、撒豆成兵的。
总而言之,传什么的有,好容易有机会见着邓舍,没人不好奇的。邓舍所过之处,沿街屋舍内男女老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早听说了邓舍年轻,真见到眼前,看他乘肥马,衣轻裘,徐徐而行,时不时与左右轻言欢笑,如沐春风。虽眉目间露出些许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深沉与稳重,携带的短剑与弓矢不免引人想起金戈铁马的沙场,却是丝毫也没有半分想象中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样子,人人不免吃惊。
“莫看他年小,却比文大人更像个官儿。”有高丽人由衷说道。
汉人带着自豪:“我双城虎贲百万,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如文大人这般的,数不胜数,像大将军这样的,可只有一个。”这人口中所说的“谋臣如雨,猛将如云”云云,尽为“说三分”里的惯用词儿,套用到此时,倒也极为贴切。
“听说大将军刚灭了蒙人的探马赤军,八十多万人啊,杀了个干净。有个姓李的将军,叫什么李邺的,本来看守义州,后来蒙人跑的疯了,他也奉命出城阻截,降者无数,统统被他给坑杀了。”
“坑杀?”
“活埋!啧啧,八十万人呐,……你见过八十万人么?你知道八十万人有多少么?就这么全被坑了。”说话的是个高丽人,他不知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卖弄地神乎其神,他接着说道,“知道么?砍下的人头从义州一直铺到辽阳,几百里的路程,大道两边儿全垒满了人头,树上挂满了尸体。血淋淋的,吓死人。”
有人疑惑,问道:“你不说坑了么?坑了哪儿来的人头?”
“坑完了,挖出来砍的呗。这叫做伍子胥掘墓鞭尸,李郎君挫骨扬灰。……,对了,前几天勾栏里,上演了一出新戏,叫杨娥冤的,你看了么?多好的一姑娘,硬被逼得逃入了深山,做了野人。这蒙人呀,真不是东西,该杀的混账玩意儿。”
《杨娥冤》,全名《风雪连天杨娥冤》。
讲述蒙古恶霸黄帖木儿逼死汉人佃户杨白劳,抢占了他的高丽妻子刘氏,刘氏自杀而死,黄帖木儿又要污辱其女喜儿,喜儿被迫逃入深山成了白毛女的故事。此为吴鹤年聚集人手,新编的十大杂剧之一,分汉、丽两种语言版本。
演出之后,风行一时,引起了轰动的反响,与另一部热播的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堪称珠联璧合。
除此之外,十大杂剧中比较成功的还有《邓总管智取永平城》,讲述邓舍八百人破永平城的英雄事迹。
《双城外红色娘子军》,以王夫人为原型,糅合花木兰、杨门女将以及金末杨四娘子的传说,塑造了一个英勇无畏、拥护邓舍、反抗蒙元的双城女战士的群体形象,其中有汉人、渤海人、高丽人、女真人等各族的女子出场。要说双城军里并没有女战士,之所以虚构,因为百姓喜闻乐见。
以及《战辽阳烈火金刚》,《东牟山林海雪原》,《平壤城下红旗谱》,《野火春风斗盖州》等等。
武戏之外,也有抒情的戏,例如《争芳斗艳迎春花》,走的才子佳人的路子,不同之处,这位才子文武双全,参加了双城军,坚定反元。
《红日映青春之歌》,表现了朴素的高丽人,响应邓舍汉丽一家的号召,从南部偷越边界,历经千辛万苦,来双城认祖归宗。剧中有段歌儿,调寄《普天乐》,有几句是这样的,“双城天,明朗天,千里奔来好喜欢,真个快活煞神仙”。
词简曲明,脍炙人口,无论汉、丽,不管妇孺,差不多人人会唱。
这些杂剧,加上一些新编的小曲儿、舞蹈,比如《山坡羊•星星之火》,《得胜令•忆苦思甜》,《端正好•自古汉丽为一家》,《朝天子•岳王》等等,皆为邓舍汉化丽人、女真,争取民意、鼓舞斗志的手段。
杂剧歌舞的力量不容小觑,潜移默化之下,收效极大。
邓舍带来的五千人,四千人驻扎城外,一千人随行入城。此时朝阳东升,光芒万丈,街道上金光闪闪,栉比鳞次的街房熠熠生辉。阳光下,红旗招展,将士们鱼贯而行,甲光向日金鳞开,枪戈如林向天举。道畔残雪未融,白皑皑一片,越发映衬的士马精研。
普通的百姓市民,未曾经历过征战杀伐,不晓得何谓一剑曾当百万师,但联想到邓舍战无不克的传闻,再看到有这样的一支熊罴虎豹入眼,不由赞叹:“所谓的百胜雄师,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敬畏油然而发。
见邓舍渐行至街中,停下马来。他神采飞扬,顾盼左右,文武环绕,千骑簇拥,红日之光辉,逼视众人不敢直视。既来此,不可只树立威严,恩威并举,方为治民的上策。他按剑挟矢,朗声说道:
“天地之性人为贵,夫农,天下之本也。吾之所以起兵,非为己,为父兄安太平耳。男女有帛可暖身,老弱有肉可饱腹,此我之愿也。
“自中原乱起,波及海东,中外之国结难连兵,我辽左、北界父老,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至国家费需,军士粮饷,供给无怨。每念及此,吾不由涕零。悠悠苍天,怜民之劳,今既辽东略定,悉去旧时杂税,减赋十三。”
这是洪继勋起草的《告辽东、北界父老书》,其中大意,怜悯百姓辛劳,如今辽东略定,一概减赋,凡有收获,十成只收三成。
这减赋十三,前阵子在双城周边实行过,不过因为没有特别的令文,加上连连征战,需要粮草,执行的力度并不严格,也没有广泛地推行。现下邓舍亲口说出,可想而知,必然要做为一项长期的政策,正式实行了。
邓舍说一句,有传令官大声重复一句,每个字,每句话清清楚楚传入平壤百姓耳中。
街边巷角的屋舍中,沉默片刻,待再有专人用汉、丽的俗话分别讲述一遍,蓦然间,震天价,爆发出一阵欢呼。有按捺不住的,忘记了禁令,冲出屋门,跪倒街边,磕头高呼,差点万岁都喊了出来。
邓舍预想到了百姓们会高兴,没料到反应这么大。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夹杂了不同的语言,看着百姓们兴奋通红的面容,他心中感叹,没有因此沉浸满足,反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触。
说不清,道不明。
好学不倦的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甚么?”
“我在想,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洪继勋笑道:“百姓,主公之百姓也。主公,百姓之主公也。譬如慈母与孝子,主公为父母,百姓为子女。这就是主公与他们的不同。”
邓舍摇了摇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贵,——这是人说的。我为父母,尔为百姓,——这是我们说的。我与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设若没有永平的侥幸获胜,我不过关平章麾下一小卒,……”他指了指周遭将士,问道,“那么,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指了指街边的百姓,“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洪继勋道:“天命所在,主公当为主公。”
“人生之际遇,莫过于此。”前尘往事,纷沓而来,观望远近,似真似幻。邓舍没有去计较洪继勋“天命”二字后隐藏的含义,他只觉得恍如一梦,慨然叹息,说道:“天命岂在天?人力岂在人?”
天命由我不由天么?若天命由人,则人力有时尽。
人的命运究竟把握在谁的手中?在天,又不在天。在人,又不在人。因缘、际遇,能力、机会,多少的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多少的小儿辈忽然已破贼。这其中的造化,谁又能说的明白,了解清楚?
一直不曾说话的姚好古,悠悠说道:“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百姓的命运,或许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上位者的命运,一定掌握在百姓的手中。这一句话出自孔子,千载之下,令人闻之惕厉。
邓舍收拾了心怀,向姚好古拱手,肃然道:“先生所言,我必谨记。”一伸手,道,“两位先生请先行。”洪继勋、姚好古知他要在万民前,显示重文尊儒的态度,以示他并非粗鄙之武夫,当下对视一笑,拨马而前。
说起姚好古。
关铎不死,他不降。关铎死了,他也曾经绝食,多亏了胡忠以亲身的经历,告之他辽阳内乱的真相。并有吴鹤年等日夜用圣人爱民的言论,与之畅谈,且列举关铎与邓舍的对比,得出“关铎奢,邓舍简;关铎欺下,邓舍宽容;关铎跋扈,邓舍爱民”的判断。
这些姚好古亲眼所见的,他很认同,渐渐软化了态度,但骤然投降,还有心结。
邓舍平定辽东后,不及回去,先遣了方补真做说客。方补真与姚好古关系极好,方补真投军来,一直追随姚好古,两个人可以说有师生之谊。因此,方补真对他很了解的,他忠诚关铎不假,不似腐儒的愚忠,他为的不是邀名,他为的报知遇之恩。
然而,他为什么投红巾?天下士子无数,多斥红巾为贼,他为什么主动投贼?为的心中抱负,免生灵涂炭,他有雄心壮志。方补真引古人之例,说道:“自古有死国之忠,无死乱之仁。”
意思是说:
自古以来,国家灭亡了,做臣子的没一点办法,以死殉国,是真正的忠臣。而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果为了报答私恩,不顾生灵涂炭,舍弃抱负,执意寻死的话,不能称之为仁。
此话言之有理,亡国则忠,乱世之中呢?仁更为重要。姚好古为之意动。
等邓舍安抚辽西,忙过诸般杂事,又亲自赶回双城,一日三请,与姚好古对谈三天三夜,他听了洪继勋的建议,故作不知,请教文天祥《自赞铭》的意思,问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请问先生,文丞相的这一首衣带铭,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仁,孟子取义,惟有义尽到了,才到仁的地步。读圣贤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对今天,对以后,对自己,对别人无愧于心。
邓舍又问道:“何为义?”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人有不愿为之事,但还是去为之了,因为这件事是人路,人之正路,必须该做的,这就是义。举之目下,这件事,这条正路自然便是以天下苍生为重。
邓舍再问道:“何为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姚好古曾说过的一句话,“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就可以理解为“爱人”的意思。邓舍用他自己的话,劝他舍小义而取大义,舍小忠而成大仁,以天下百姓为重,莫忘了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终于打动了他,得了他的效忠。
平壤城中,万民欢呼。仁者爱人,万千百姓齐声高呼:“将军仁义。”
一千骑兵自归入城中军营驻扎,邓舍携诸将、文武,长驱直入,进了翼元帅府。
——
1,谯楼晨钟。
谯楼,即鼓楼。谯楼晨昏皆有钟声,与更鼓报时等一并组成了古代的报时体系。
“世之鼓楼曰谯楼。谯楼者,谓门上为高楼以望也。尽角之曲有三弄,乃曹子建所撰。其初弄曰:为君难,为臣亦难,难又难;次弄曰:创业难,守成亦难,难又难;三弄曰:起家难,保家亦难,难又难。今角音之乌,乌者皆难字之曳声耳。所以使人昏晓之间,燕息之际,闻之有所儆发也。
“天下晨昏钟声,数皆一百零八,而声之缓急,节奏随方各殊。……,然一百八者,所以准岁之义也。盖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正得此数。释氏念珠亦一百八,亦借此义,具《楞伽经》中菩萨问也。”
此则出自明人笔记。
2,红巾女战士。
女子从军,自古皆有,为数不少。
商周时期有女统帅妇好,秦汉时期有女子被甲,魏晋南北朝有襄阳夫人城,隋唐有平阳公主娘子军,宋有杨门女将、梁红玉,辽有萧太后,金有杨四娘子梨花枪,元有八百媳妇,明有唐赛儿、秦良玉,清有红灯照,辛亥革命有革命女子军。
女子被甲:刘邦与项羽会战荥阳,“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军四面击之”。汉末,关西地区,“……,数与胡战,妇女载戟挟矛,弦弓负矢,况其悍夫。”
襄阳夫人城:前秦与东晋的战争中,有关襄阳一战,有如下的记述,“(朱)序母韩氏,闻秦兵将至,自登城,履行西北隅,见其崩,以为不固,亲率百余婢及城中女子,筑新城于其内。及秦兵至西北隅,果被见破绽,乘此攻溃,序率众移守新城,襄阳人谓之‘夫人城’”。
如果说以上这两则,女军还仅为辅助所用,那么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当之无愧的红粉英雄。宋人称赞平阳公主,称许她“伟烈”二字。
杨门女将:虽为传说,然也有历史依据的。佘太君,其实为北宋将门折氏之女,应为“折太君”,“乡里世传,折太君善骑射,婢仆技勇过于所部,用兵克敌如蕲王夫人之亲援桴鼓然”,“性敏慧,尝佐(杨)业立战功,号‘杨无敌’”。
蕲王夫人,即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韩世忠黄天荡一战,梁红玉擂鼓壮军的故事,妇孺皆知。
当时的辽朝,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萧太后。宋真宗年间,宋辽之间爆发了澶渊之役,萧太后“亲御戎车,指麾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
金末,黄河流域多次爆发农民起义,其中以杨妙真的“红袄军”规模最大。杨妙真排行第四,因有“杨四娘子”之称,她“狡悍善骑射”,在红袄军中威望很高,人称“姑姑”。而就在与他们交战的金军中,也有一位“绣旗女将驰枪突斗。……,女将者,刘节使女也”。
八百媳妇:所谓八百媳妇,是为西南边地土司名,又称之为“八百媳妇国”,很可能是多数或全部以女子为首领的部落群。元曾征伐八百媳妇,但最终失利。
因此次战役,引发了贵州等地民众的反抗,女性部族领袖折节所直接领导的起义,影响尤为显著,折节“健黠而能兵,……围贵州,朝廷患之”,“……,官军为其所邀截,十丧八九”,“……贼兵劲利,且多健马,官军战失利”。
明清以后的唐赛儿、秦良玉、红灯照、辛亥革命女子军等的种种故事,更为大众耳熟能详,此外尚有许多不太出名的,赞曰: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2 深冬 Ⅱ
跟着邓舍一起来的,有几个生面孔,文华国不认得。待落座后,邓舍一一介绍。他右手边坐的文臣,洪继勋、姚好古之下,第三位是个老者,年约五旬,蓄了三缕长须,相貌清谨,装束整齐。
“这一位,至正八年连中三元的左榜状元郎,元举先生。”
王宗哲,字元举。
他早先奉潘诚的命令前去邓舍营中求援,邓舍扣下了他,没放他走。随后辽东平定,邓舍与潘诚定了城下之盟,正式把他要了过来。说实话,从不多的几次接触中,邓舍又何尝不知,此人枉为状元郎,一无节气,二无能力。
那么,为何还要费这么大功夫,不但要他过来,还拔擢上位,文官列次里仅居洪、姚之下?邓舍心中自有打算。说白了,与当初接纳河光秀,提拔河光秀一样,千金买马骨,无非向辽东、向入仕蒙元的士子们做出个姿态罢了。
要说起来,邓舍身为他的上官,完全不必称呼他的字,大可直呼其名。不过既然要做姿态,指名点姓显得不恭,之所以如此,表示尊敬。
文华国虽不识字,平素好装斯文,尤其尊敬有才学的人。状元郎何等的人物?了不起。他一听之下,肃然起敬,忙拱起身来,文绉绉长揖到底,恭敬说道:“俺姓文,文人的文,素好文学,雅好琴棋。今见状元郎,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改日一定讨教。有礼,有礼。”
平壤,大城。有华而不实的,也有有真才实学的。他驻守平壤多月,着实收纳了不少有才学的人,近朱者赤,这番话就是他手下专为他的设计的,向来见文人墨客的第一句开场白。“今见状元郎”一句,后边三个字一改,用在谁的身上都合适。
他早就说的溜熟,听起来甚为得体。
王宗哲知晓他为邓舍的左膀右臂,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还礼。两个人叙礼已毕,互相归座。文华国瞧见他坐姿古怪,夹着腿,手掩放其上,恰与对面的河光秀截然相反,相映成趣。河光秀敞着腿,两手大大咧咧丢在椅子两侧。
有人忍不住轻笑,文华国大为不满,转过头,环眼一瞪,吓得那侍卫猛一哆嗦。
这种种情形,落入邓舍眼中。他不动声色,接着往下介绍,他左手边坐的皆为武将。文华国、赵过、河光秀之下,第四位,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着铠甲,儒生打扮,生的面如冠玉,端得好一个傅粉何郎。
“这一位,辽阳焦玉。我军败鞑子探马赤,焦万户功不可没。”
邓舍得辽阳后,广寻人才,得了焦玉。此人自幼涉猎儒书,精研将略,曾有拜一位高人为师,学会了许多火器制造的法门。他人又聪明,擅长举一反三,陆千十二用来烧毁元军粮草的那种两级火箭,就有他参与制作的功劳。
战后,因功提拔为了下万户。
文华国点了点头,微微拱了拱手,他对小白脸没兴趣,不多去搭理。他军旅生活多年,屯驻平壤那是万不得已,对邓舍征伐辽东,日想夜想,当下按捺不住,问道:“末将听大将军报捷,杀了鞑子二十万?真可谓大胜了!”
邓舍一笑,道:“二十万不过夸张之词。”
多报杀伤,可助长己方的威风,落入不明实情的百姓耳中,多生敬畏。辽东之战,邓舍吃亏在人马少,他总共投入战场的军队才四万人出头,那么长的战线,根本包围不了十几万元军的大撤退。
军马溃败,便如散了的羊群。
开始时候,元军还能勉强保持编制,共同行动,组织起马马虎虎的反击战。到了后来,遭邓舍几次穿插突袭,彻底乱了阵型,失去上下指挥的渠道。满山遍野、数百上千里方圆,到处都是溃逃的元军士卒,有的往南,有的往西,有的往北。
为了防止元军狗急跳墙,朝东边突围,骚扰到才经了一场恶战的辽阳,故此杨万虎部没有去追击,只管奉命从东往西,一字排开的拉网。邓舍亲率一万余的骑兵,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往复追歼了五天五夜。
陆千十二、佟生养简直杀疯了。
没了建制的军队,还叫军队么?待宰羔羊罢了。每个骑兵手上至少一两条元军士卒的性命。到底歼敌多少?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空儿去割人头、数首级。战果最清楚的,反而是杨万虎等部,步卒共杀敌六千余。邓舍估算,二十万肯定没有,元军总共才十几万人,但是杀伤数万总是有的。
除了杀伤,还有俘虏。
杨万虎等部的杀伤数目不及骑兵,俘虏的数目最多,骑兵远不及步卒。杨万虎等部总计俘虏元军一万三千余人,这还不算李邺坑杀了一部分。骑兵加在一起,俘虏不到两千人。
也就是说,杀伤数万,俘虏一万五千人。战后清点己军伤亡,步、骑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余人。文华国称之为大胜,一点没错。只此一战,堪比张士诚孤城退敌百万,彻底实现了邓舍的战略意图。杀的元军闻风丧胆,在其恢复元气之前,绝不敢再入辽东半步。
文华国兴奋之余,啧啧叹息,道:“只有一点可惜,囊加歹、搠思监等,怎的叫他们给跑了呢?”
说来话长。有了高家奴的前车之鉴,邓舍这次打的主意就是擒贼先擒王,遣了佟生养直入元军帅营。谁料到囊加歹与也先忽都狡猾,学了曹操的故智,乔装打扮,割须断袍。佟生养辛辛苦苦,到头来抓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容易抓了一个,一审,是个西贝货,假的。
如果说囊加歹与也先忽都跑掉,实属意外,那么搠思监的脱逃,却纯粹邓舍有意为之了。其实,就在开战不久,陆千十二汇合了往去豪州的骑兵,由向导引路,翻山越岭走小道,杀个回马枪,奇袭懿州元军大营,就生擒活拿了搠思监。
出于某种的考虑,邓舍秘见过搠思监后,学朱元璋施放纳哈出,纵他回了大都。
“大将军回师广宁,潘诚那厮怎的说?”
追杀元军了五天五夜,见元军残部或逃入北部,或奔出辽东地界后,邓舍回师广宁。
他在歼灭战开始前,给杨万虎的有命令,叫他动手前趁机拿下闾阳。此时,潘诚仅存了广宁一城,残兵万余,邓舍追歼的时候,他没有出头,加紧时间修葺城墙。无奈时间仓促,修葺不成。
邓舍回来,他无言以对。
有上马贼的老兄弟私下建议邓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吞并了他就是。邓舍区区一个总管的职位,潘诚名正言顺的平章,他顾忌小明王的反应,要知刘福通虽败于察罕帖木儿之手,犹自拥精兵数万,盘踞安丰等地,威风未落。刘福通颍上首倡,当之无愧北方红巾首屈一指的人物;小明王之父韩山童,北方白莲教的教首,他们一句话,影响极大。
更关键的,且山东、淮南等地,名义上依然大宋的地盘,小毛平章、朱元璋,名义上依然大宋的臣子。
“我今日虽然击溃了探马赤,辽西仍在鞑子的手中;沈阳距辽阳不足百里,如鲠在喉。北部鞑子部落众多,连通蒙古、漠北,鞑子善骑射,老幼皆可战,上马即为战士,犹有控弦之士不下十万。
“河南的察罕帖木儿部,皆百战精悍,随时可以挟破汴梁的大胜之威,转入辽西。腹里、河北一带的孛罗帖木儿部,随时可以北上、东进,丰州一战,他兵马精强,是个劲敌。辽东看似大胜,实则危机四伏,当此时,岂可因小利而坏大事?吞并潘诚不难,于我军何利?多得一城之地,徒然陷自家入孤立之死路,殊为不值。
“况且,闾阳已入我手。潘诚凭一广宁,远近皆我城池,处在我军重重包围之下,便如虎入樊笼,他再也有能耐,也难翻风浪了。不错,他还有万余残兵,但他一城之地,岂够养军万余?静观其变就是。”
邓舍考虑再三,没有答应。当下,派遣信使,请潘诚出城,来营中一叙。
他胜军数万屯驻城外,要想攻城,一鼓可定。潘诚不出来不行。两个人营中会面,邓舍持礼甚恭,自居部属,只字不提大胜元军之事。设下酒宴,名之为其压惊。到底潘诚忍耐不住,主动开口,提出愿为邓舍请功,上封奏折给小明王。
他不受邓舍的执礼,以平级的礼节相待,说道:“将军之功劳,人所共见,数万人大破鞑子二十万,杀伤无数,尸横遍野。辽东之战,大涨了我大宋的志气,主公必不吝厚赏,辽阳平章一职,非将军莫属了。”
话语中,隐约试探邓舍心志。
邓舍笑而不言,殷勤劝酒。潘诚打了个空拳,浑身难受,他心中有事,美酒入口难咽。酒过三巡,他终于失去耐性,使个眼色,随他而来的一个幕僚,拿出备好的说辞,说道:“汉有名将霍去病,年未及弱冠,六日而破匈奴五部,杀其王,俘其王子,得其祭天之金人,名传千古,世称冠军侯。
“今有将军与鞑子会猎辽东,转战千里,五日而破敌百万,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名扬四海指日可待。”
这马屁拍的,奉承归奉承,挺贴切。邓舍年纪不大,霍去病从军时,年纪也不大,第一次出征,年仅十七,以八百人深入大漠,长途奔袭数百里,斩敌两千余级,匈奴单于的两个叔伯,大父被杀,季父被擒,回去长安,受封冠军侯,取义勇冠三军。
那幕僚所讲的,则为霍去病封侯后再出陇西,与匈奴作战的故事。邓舍读过《汉书》,微微一笑,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我素来敬仰的。”
潘诚咳嗽一声,那幕僚言归正传,道:“今,将军溃敌百万,尽复我辽阳失地,可谓功劳第一。”潘诚焦躁起来,举杯饮酒,那幕僚不敢再绕圈子,硬着头皮,说道,“请问将军,闾阳等地,将军打算何时交给我军?”
潘诚最盛时,占据有广宁周边十数州县,现今尽数落入邓舍手中。
那幕僚话未落地,佟生养、杨万虎同时发作。杨万虎霍然起身,叉腰怒视,喝道:“大胆!”佟生养借酒装醉,嘡啷马刀出鞘,啪的扔到案几之上,撞掉了满地的杯碗菜碟,拍案斥责:“无礼!”
那幕僚面色如土,潘诚险些握不住酒杯。
邓舍皱眉,示意杨万虎坐下,叫佟生养收了马刀,道歉,道:“末将的这些部属,不识礼节,平章大人毋怪。”对那幕僚提出的问题,当作不闻,举杯笑道,“此酒,乃从鞑子帅帐中搜检得来。西番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诸君,请饮。”
一直到散席,这个话题,再没人有胆子提起。这城下之盟,没有明言,两个人心中清楚。广宁,邓舍不要;别的地方,潘诚也别想。
邓舍将此种经过,简单的给文华国讲了一下。
文华国哈哈大笑,从军来,从没想过有与潘诚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的时候,不禁心满意足。笑了阵,他想起了最关心的事情,问道:“囊加歹大败,我军占有辽东。大将军,下一步,要往哪里去?打辽西?打沈阳?”
他嚷嚷:“不管大将军往哪儿去,这番需得带上末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大金锤许久未用,胳膊膀子有些生锈了!”说着,去摸大腿,叹气,“这腿上的肉,复生了,复生了。”
髀肉复生,典出刘备。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武将不解其意,文官听了都笑。邓舍笑道:“时近隆冬,我军连番鏖战,弟兄们吃不消,粮草器械的消耗,需得补充。辽西、沈阳以后再说,当务之急,不在征战,而在休养生息。”
他面色一正,问道:“我前些日子,交代你的事,办的如何?”
邓舍回双城后,听取洪继勋、吴鹤年的意见,下达了几道政令,牵涉经济、文化许多的层面,减赋便为其一。另外许多牵一发动全局的,平壤做为重镇,它的实行情况十分重要。文华国正待欲说,门外脚步匆忙,奔进来个侍卫。
文华国沉了脸,喝道:“何事惊慌?”
“信使来报,安丰来了天使。”
小明王派来了使者,要传圣旨。
——
1,邓舍以他的字称呼之,表示尊敬。
所谓“名以自称,称人以字”,名只供长辈与自己称呼,自称己名表示谦虚;字则用来供别人称呼。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3 深冬 Ⅲ
邓舍平定辽东后,曾经遣人往安丰报捷,一路上山长水远,大概消息还没有传到。
这道圣旨里,讲的依旧他定双城、收平壤、取辽左等事,着实褒奖,大加赞誉,称赞他“径复盖州,英武堪比薛礼;奄收四郡,功勋不让苟彘”,兵威所至,大涨了汉人的志气,恢复了汉唐的荣光。
汉武帝灭亡卫氏朝鲜后,在朝鲜北部设置了四个郡,称为汉四郡。其中玄菟郡所辖的地方,即今日之关北双城等地;乐浪郡所辖的地方,即今日之平壤等地。苟彘,为当时率汉军、克平壤的汉家将军。
唐太宗亲征讨伐高句丽,贞观十九年,取盖牟城,因置盖州。薛礼,即薛仁贵,初次崭露头角,便在这征伐高句丽一战中。当时他白衣盔甲,执方天戟,挟二强弓,大呼冲阵,所向披靡,因而大溃高句丽军。
及至班师,唐太宗这样对薛仁贵说道:“朕旧将皆老,欲擢骁勇付之外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
要说唐太宗征伐高句丽,主将并非薛仁贵,为何单独拉出来,夸奖邓舍英武不让薛仁贵呢?诗眼就在唐太宗的这一句话上,“付之外事,莫如卿者”,“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小明王、刘福通拉拢重用之意,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圣旨末尾,如此说道:“然辽东、高丽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我中国人之土地也。今既取之,则地当归我。设海东行省。……,邓舍,虽身在外,乃心王室。休声美誉,天下所闻。仪同三司,拜海东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
开府本为三公所享之殊遇,位不及三公,而同样可以开府的,就是开府仪同三司。魏晋前,开府或者开府仪同三司的意思,指的是允许其建立府署并自选官僚。隋唐以来,改为文散官的官阶。
元承金制,开府仪同三司最高,为从一品上;次为仪同三司,从一品中。很高的一个散阶了。而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安丰朝廷鞭长莫及,给邓舍这么个散阶,实质上变相地允许他自选僚属,与魏晋前的开府仪同三司,性质相仿。
这道任命,与邓舍早先猜测的有些不同。设置海东行省在意料之中,却没料到会拜他为行省左丞相,有元一代,行省丞相一职“设置不常”,因其位高权重,尤在平章之上,“尤慎于择人,故往往缺焉”。
不过,由此也可看出小明王、刘福通的变通之处,反正鞭长莫及,索性人情做到足,真如了潘诚那幕僚所言,“不吝官爵厚赏”。
诏书宣读完毕,邓舍诸人山呼万岁,舞蹈叩拜。那天使收起圣旨,交给邓舍,含笑将他们扶起,笑道:“丞相平高丽,收辽左,功劳显赫,足以彪炳千秋。消息传入安丰日,满城欢庆。刘平章,那可是对丞相大人赞不绝口啊。”
刘平章?邓舍随即想到,必是沙刘二无疑。看来,他已经安全抵达安丰,也许这道圣旨中,只字不提关铎、辽阳等事,就因有他的赞誉功劳在内。
邓舍恭谨回答,说道:“过誉之词,诚惶诚恐。”
那天使哈哈一笑,邓舍肃手请他入内。宣读圣旨前,有听人介绍,这天使姓刘名十九,三十上下年纪,官居侍御史。名字不显眼,年岁不大,从二品的大员,身份非同一般,大宋中书省丞相刘福通之叔伯幼弟。
众人走入堂内,分主次落座,刘十九代表的天家身份,当然主位非他莫属。
他看了看堂内,注意到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案几上的茶碗,换来新茶。他笑着说道:“俺来的仓促,没的打搅诸位吧?”他瞧了瞧换茶的侍女,问道,“诸位大人,遮莫刚在议事的么?要不俺先做退避?”
他口气非常客气,屁股纹丝不动。
邓舍道:“卑职等也没甚要紧的事,不过说些战后民生罢了。”
“丞相大人官居从一品,怎的对俺自称卑职?别看俺外表光鲜,与大人一比,……,小小的芝麻粒。要说卑职,也得俺来自称。大人你这不是当面打人脸么!哈哈。要看的起俺刘十九,见外的话语,请大人休莫提起。
“实不相瞒,俺刘十九向来喜好交接豪杰的,说的入港,就是朋友。大人的威名,俺在安丰时,就向往得紧,所以这次传旨的苦活儿,许多人避之不及,偏偏俺一力争取。哈哈,这不,得偿所愿。”
安丰到辽东,先陆路再水路,千里迢迢,经过敌占区,称之为“苦活儿”,也不为错。
刘十九没半分高官的气象,一派市井之徒的举止。他说的兴起,捋起袖子,露出黑茸茸半条毛臂,端起新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好茶,好茶!荆湖雨前?”
“杭州龙井。”
这两种茶的味道相差甚远,刘十九不以为意,放下茶碗,笑道:“在平壤能喝到龙井,邓大人的海东行省,果然兴旺!实话说吧,俺一路行来,自辽左而入高丽,沿途所见,别说安丰,就连当日的汴梁也远远不如。”
汴梁,前朝都会,北方之大城,说它不及平壤,没人相信。不过河南连年战火,豪强林立,或许在地面太平上,较之平壤、辽左有所不如。
邓舍道:“汴梁素为繁华都会,辽左、高丽不过穷山恶水。想那安丰,我皇宋的龙兴之地,地杰人灵,人文荟萃,岂会区区平壤可以比拟的?刘大人说笑了。”他叹了口气,显出愁容,说道,“高丽少有产出,辽左新定未久,今听圣旨,得主公如此的赞誉,我实在彷徨忐忑,深恐有负圣恩。”
刘十九道:“刘平章称赞大人,说大人秉性谦恭,赤胆忠心。果然不错。”往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邓舍心中一跳,想道:“莫非另有密旨?”
刘十九夸他,他为何不喜反愁,说“高丽少有产出,辽东新定未久”,摆列这些困难出来?就因了早在他送沙刘二走时,便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深怕小明王得知了他的兴旺,命他点军往援,真要如此,可就十分为难了。
他沉住气,挥手屏退无关人等,单留下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刘十九接着道:“俺登陆辽左的时候,听说大人刚歼灭了囊加歹等部的鞑子探马赤?”
“侥幸而为,竟获险胜,多亏圣天子百灵护佑,……”邓舍朝天拱手,道,“我皇宋自有天命。”
“不知广宁潘平章,现在何处?”
邓舍面色不动,脑筋急转,猜测他为何突然提出潘诚的用意。换了别的人,尽管问无妨,刘十九身份不同,他身为刘福通的叔伯幼弟,亲信至极的人物,不可不深思其话中意思,不可不谨慎回答其问的问题。
邓舍答道:“潘平章自居广宁。”
“俺听说,闾阳入了大人手中?”
“辽东此战,要非潘平章凭借坚城而抵挡鞑子十数万大军达半旬之久,我也没趁隙取胜的机会。要论功勋,潘平章第一。也正因了此,潘平章部损失惨重,兵力有些不足,应潘平章所请,我部有少许人马,协防闾阳。”
“哈哈,是么?”刘十九笑容满面,说道,“大人,有个好消息对你说。俺敢打包票,主公要得知了此事,张居敬、佛家奴的这几个老家伙的人头,管给大人换回一个至少公侯的封爵。自我大宋立国,满朝文武,得封公侯的,可没几个。”
他做出艳羡的神色,道:“年少得意,升官发财,委实叫俺眼红,哈哈。”
洪继勋、姚好古对视一眼,均想道:“他说出这话来,是何意思?”一时捉摸不透,洪继勋试探说道:“我军破鞑子,得辽西诸城,颇有收获。闻听天使驾到,有劳大人千里迢迢,车马辛苦,备下了一份薄礼,略表我家大人的恭谨之心。”
刘十九只笑,不置可否。
姚好古道:“高丽贫瘠,出名者无非女子、人参。人参虽贵,不及高丽女之善解人意。我家大人,往日收有些许高丽王献上来的美女,不乏绝色,然而军伍倥偬,却少有时间问津。天使若不嫌弃,愿奉上其中出色,冬夜慢慢,也好有个暖脚物,侍奉大人枕席。”
刘十九点头而已。
洪继勋、姚好古公然贿赂,他不答应,也不翻脸,说明什么?邓舍心中一动,说道:“囊加歹部探马赤虽已被我军歼灭,然而余部未清,有数千的漏网之鱼犹自垂死挣扎,累我军数次征讨,皆无功而返。多亏了天使大人来到,亲临阵前,身先士卒,一战而定。
“平辽东易,定辽东难。大人之功,更在我军诸将之上。”
刘十九连连摇头,说道:“数千漏网之鱼?大人雄兵百万,哪里用得着俺出面丢丑?”
“是,是。却是我记错了,不是数千,足有万余。”
刘十九卷下衣袖,整了整衣冠,肃容道:“平定辽东,全赖主公天威。”
邓舍心想:“财色不足以动其意,公侯则足够了。”说道,“大人所言正是。”改了前番说辞,修正为,“天使大人亲临阵前,宣皇恩之浩荡;身先士卒,砺三军之斗志。大人指挥若定,将士用命,一战而定。”
刘十九这才满意。
自刘福通任丞相,掌握大权,其家宗族子弟遍布朝堂。显赫者,如他的弟弟刘六,任知枢密院事,——枢密院的主事官。
刘十九这侍御史的官职,归御史台辖属。从二品不假,上头有从一品的御史大夫两员,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二员,同级的侍御史也并非他一人。况且御史台的权力,名义上掌管官员之黜陟,在这战乱年间,威风远不及管兵事的枢密院,他早就有心调个位置,给刘福通说过几回,苦于没有机会。
刘福通再一手遮天,枢密院不是他刘家的枢密院,没好的借口,不好安插。当初起事的勋旧,死了许多,活着的也有许多,各有部曲。刘福通做的要是太过分了,难免招致共怒。如今难得的良机,刘十九岂会轻松放过?
而对邓舍而言,左右不过再写一封报捷奏折的事儿,有机会攀上刘十九的交情,利人利己,这买卖绝对称得上划算。
邓舍道:“却有一点,闾阳,……,请问大人,要不要写如奏折?要写的话,该如何去写?”刘十九正色道:“潘平章损兵折将,央大人代为镇守,海东、辽东相邻,本该友爱互助。这点小事,何必写入奏折?待俺回去,自会替大人明言。”
宾主皆欢。
闲谈片刻,洪继勋旁敲侧击,问起小明王有无征召双城军马勤王的意思,刘十九得了好处,自无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道:“本来刘平章万里勤王,抵达安丰后,对主公提起过大人兵精将勇,主公颇为意动。
“无奈察罕帖木儿因刘平章过境一事,加紧了河南的防守,打造的好一个铜墙铁壁,通行极其不易。之前鞑子防守不严时,刘平章数万人马通过,尚且十损三四,更别说眼下了。俺的兄长考虑到这此中的难处,劝说主公打消了这个念头。”
邓舍心中一松,一块大石落地。
——
1,汉四郡。
公元108年,汉武帝灭亡盘踞在朝鲜半岛北部的卫氏朝鲜,统一其旧域后,在那里划分地方行政区域,设置了乐浪(约在今朝鲜平安南道)、玄菟(约在今朝鲜咸镜道)、真番(约在朝鲜黄海道、京畿道各一部)、临屯(约在今朝鲜江原道),史称“汉四郡”,其下各辖若干县。
公元前82年,西汉中央政府将真番、临屯二郡撤销,将玄菟郡西迁至辽东地方,并将此三郡之属县合并于乐浪郡。西汉末年起,高句丽族及其王国政权兴起于辽东地方玄菟郡。公元前37年(西汉元帝建昭二年),高句丽在汉玄菟郡管辖范围内的高句丽县建立了政权。
2,然辽东、高丽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
“然台湾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中国之土地也。今予既来索,则地当归我。”——郑成功在致荷兰殖民总督揆一的“谕降书”。
3,散官。
散官之制始于两汉,指的是无印绶、不理事的官员。如汉之大夫、博士、谒者、郎官,或无专职而参预议论政事,或侍从左右,传达诏命。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4 定制 Ⅰ
刘十九好容易来一次,不会很快就走。
接连几天,先由邓舍给他做了一份简要的报告,有关目前所辖州县数目、人口数目、粮储数目、军队数目、内部及外部存在的威胁等等。——自然,邓舍不会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或者偷工减料,或者有所夸大。
接着,他巡查了一下军营,往周边城池转了一圈。
时至深冬,没什么可玩的地方,要说名胜古迹倒是不少,比如汉时留下的界碑、汉唐古墓之类。刘十九没兴趣。
小明王不但给邓舍的有旨意,给潘诚的也有密旨。刘十九为人确实爽快,既得了邓舍的好处,升官、发财、美女,一个不少,且受了邓舍非常恭谨的款待,他满意得很,当下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这密旨,他不会拿出来给邓舍看,但却把其中的内容隐隐晦晦地说了一遍。
大意不外乎慰问、勉励,夸奖潘诚精忠报国,说对辽东发生的事儿(指的应该是邓舍奇袭辽阳),谁是谁非,朝廷心中有数。要他秣马厉兵,许下诺言,辽阳行省左丞相的职位,早晚是他的。
没说的这么明白,大体意思就是这样。
邓舍听了,不以为意,平衡、牵制本为帝王心术。小明王不这么做,反而奇怪。归根到底,潘诚当年北伐,还是刘福通派出去的。尽管这些年来,朝廷对北伐军的桀骜不驯、心生异志日渐不满,比起邓舍来,最起码在熟悉度上,强太多了。
邓舍是谁?上至小明王、刘福通,下到刘十九、朝中文武,除了才回去的沙刘二,没一个人认识。
刘十九说道:“这密旨俺不能不送。不过请大人放心,叫老潘白高兴一场罢了。待大人辽东大胜的捷报送入朝中,——俺猜老潘也会有奏折上报的,不管哪一封奏折先到,到那时候,……”他哈哈一笑,“哈哈,谁是谁非,朝廷自然心中有数。”
他翻身上马,朝邓舍一拱手,道:“俺此去,送过密旨,便直接走盖州浮海回朝了。大人不需相送,至多一两个月,少不得,俺还得再来一趟。哎呀,……”他拖长了音调,拉起了戏腔,“到的那个时节,春风当得意,马蹄何须急?封公拜侯,年轻有,……为呀。”
马鞭一抖,他漂亮地挽了个鞭花。
良马长嘶,由邓舍精选的数百扈卫簇拥着,他踏蹄而去。随行的,一行车队十数辆,半数金银珠宝,半数高丽美女。并非全部送给他的,有一部分邓舍请他代转小明王、刘福通、沙刘二等。
望着他渐渐行远,邓舍立在道畔长亭,良久无言。
“将军对这位天使大人,有何评价?”洪继勋侍立一侧,他拈着折扇,若有所思地问道。
邓舍回过神来,道:“胸无大志,鼠目寸光。”
洪继勋怫然不乐,道:“大人又来这一套,拿假话来骗小可。”他这话说的直接,姚好古在边儿上吃了一惊,忍不住咳嗽连声。邓舍不觉得尴尬、也没生气,他嘿然一笑,说道:“我故意试探先生罢了,正要听先生的分析,先生请讲。”
“这位刘天使,看似对我示好,连主公给潘诚的密旨内容,这等紧密之事,也告诉我知,并且答应回去朝中,替将军美言。这是他对将军说的话,将军猜猜,他去了广宁之后,又会对潘诚说什么样的话?”
邓舍沉默片刻,说道:“刘太保既肯派他前来传旨,自不能以寻常人待之,他必有过人之处。”
“不错,刘太保肯派他前来,正因了他为刘太保之弟。”
两个人话不同,内容相似。
辽东远隔海外,安丰无力控制。邓舍打下好大一片地盘,主动报捷、甘以臣下自居,刘福通不会拒人千里之外,眼下虽然得不了辽东的帮助,可至少壮了大宋的威风。但若从长远来看,一支独大,最终只有一个结局,尾大不掉。
最好的应对办法,当然扶植一个,打压一个,力保邓舍与潘诚之间的均势。这样,安丰朝廷才会有从中斡旋、插手的余地。
从职务的任命上,其实就可以看出此中的玄虚。辽阳、辽左尽在邓舍之手,给他的任命却是海东行省,行省具体管辖的范围含糊不清,压根儿没有提起。常理上以为,辽左、辽阳可不是海东的地界,说甚么要潘诚秣马厉兵,说甚么辽阳行省左丞相的位置,早晚归他,这不怂恿潘诚与邓舍开战的么?
这道密旨早来几日,潘诚必定胆壮,说不定就以此为号召,聚集关铎部兵败后,少许散入别处的溃卒以及塞外、上都等地的红巾游军,铤而走险,挑衅开战了。
可惜,如今辽东大局已定。潘诚苟延残喘于广宁一地,处在邓舍部的重重围困之下,纵然有心,怕也无力了。
“刘十九肯把小明王给潘诚密旨的内容告诉将军,原因怕就在此了。”洪继勋冷笑,说道,“这位刘天使,却也光棍。见形势变化,索性卖了我们一个好,空口白牙,得了将军的感激,一举两得。”
邓舍一笑。
姚好古新从未久,资历不及洪继勋。平素有洪继勋在的场合,他很注意,尽量少说话,免得引起洪继勋的反感。他毕竟在双城待了几个月,对洪继勋的性格有所了解,此人锋芒毕露,绝对称不上宽洪大度。
听他两人主臣对话到了尾声,姚好古笑道:“卑职闻听浙东有民谣,唱道:‘天高皇帝远’;又闻听有说‘一力降十会’。只要将军励精图治,安丰的些许权术手腕,终究难等大雅之堂。”
邓舍颔首。
冷风吹来,带起众人身上的铠甲响动。旗帜飒飒,眼见着刘十九一行人,去的远了,变成个小黑点。
这平壤左近的大道,有的还是蒙元设置征东行省时所修,远望直如砥矢,极目望不到尽头。沿途植有杨柳,落光了叶子,不复夏日的臃肿,成排如林,便如挺胸直立的士卒,叫人望之,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设立行省的诏书已下,两位先生日前所提及到的定省府、立官制、设诸翼种种事宜,便可施行。诸位,且随我回城,即日确立。”
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有一个名家,讲究“正名实”,儒家也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小明王自称宋室后裔,不论真假,群起诸雄中,他最名正言顺的一个。邓舍得了他的任命,兼有据海东之实,如此,货真价实的“名实兼具”。
他既然有了名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顺理成章也该有名实了。其实,私下里早就有人劝他。邓舍也曾经有过分析,迟迟不肯推行,是因为他认为不论有实无名,或者有名无实,两者都不好。
有名无实,会引起有识之士的嗤笑,徒然沦落为天下、后世的笑柄。那么,有实无名呢?短时间内或许没问题,但要时间长了的话,也不好。有这个实力,没那个名分,会招致部属的疑惑,摸不清上官的意图,混淆判断,引起混乱。
这就好比道路行走,名分一定,官制一定,大家也就有了奔头,知道目的地是什么了。七品官看六品官,六品官看五品官,以此类推,水涨船高。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有目标,做起事来也踏实。
众人回转城中。
邓舍麾下诸文武重臣,陈虎坐镇辽阳,庆千兴屯驻辽西,吴鹤年留守双城,张歹儿防戍北界边疆,除了他们四个人,其它的重要人物大部分都在了。众人兴致勃勃,齐聚一堂,共同商议。
定省府、立官制、设诸翼。三件事中,最简单的第一件,最麻烦的第二件。
先说第一件。
双城地远位偏,早先取它为帅府所在地,实在迫不得已。如今,行省之地西至辽西,东到慈悲岭;北连海阳,南通大海。从东到西,可达千里;由南而北,最远的地方,也相隔几近千里。
这样大的一个行省,双城,显然不合适做省府了。省府之所设,要么在四通八达的名城大邑,要么在战略位置重要的军事重镇。
众人分别有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提出设在平壤,一部分人提出设在辽阳。比较起来,这两个地方各有千秋,粗略看去,似乎平壤更为合适。
首先,从安全角度上讲,平壤背依大海,面对双城。右有慈悲岭等横绝高丽南部,左有鸭绿江以为天堑,安全系数远远高过辽阳。辽阳北接沈阳、大漠,南临辽西、腹里,周遭缺少足够的山川阻碍,元军若要来袭,不好防范。
其次,从经济角度上讲,平壤临着海,有良港,船只来往可以交通山东、江浙,通商便利。
第三,从城池建设来讲,平壤久为高丽的西京,除了数月前受有一次邓舍攻打外,多年没有遭过兵火。城市设施齐全,有现成的僚属衙门,不需要重建。
第四,从文化上来讲,把省府设在平壤,有利汉化高丽人,增强北界的稳定。
拥护这个建议的,多为生长高丽的汉、丽官员,也有几个军中的宿将。邓舍听了后,沉思不语。
他问洪继勋、姚好古,道:“两位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道:“诚如方才诸位所言,平壤,不可谓不得天独厚,繁华富庶。然而时今乱世,大丈夫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小可少年读圣贤书,曾闻圣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诸位愿从此高枕而无忧,小可独不以为然。”
他长身而立,慷慨激昂:“辽阳固然四战之地。沈阳虽屡遭惨败,纳哈出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他后有漠南、漠北蒙古诸部以为倚仗,前有辽西、腹里以为呼应,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以现今之目下,将军唯有提军居前,以示坚决荡平此獠之意,以此坚定行省上下之心,以此磨砺三军将士之勇。
“辽阳固然四战之地,小可也不才,遍观史书,未见有居四战之地退而获胜者,唯见有居四战之地而进取胜者。人之性,无不好逸恶劳,将军若退,则三军懈怠;三军懈怠,则辽阳危;辽阳危,则辽左不保;辽左不保,平壤,孤城耳。
“将军问小可之意,小可之见在此。是进是退,何须多言?”
他对邓舍说道:“将军愿做一时之安乐公?抑或愿为一世之人中杰,自断之可也,何需多问?”
他这番话说出,堂上群臣变色。邓舍微微一笑,问姚好古道:“先生之意呢?”
“将军名海东行省左丞相,定平壤为省府,则将军为海东行省左丞相,此其一。将军部精锐,多为辽东人,定平壤为省府,则精锐诸部必随将军屯驻海东,日久恐会思乡,此其二。”
短短的一句话,尤其前半句,引得堂上群臣沉思。
邓舍道:“两位先生之言,正合我意。我意已决,当定辽阳为我行省之省府。”
主官发话,此事就此算是定下,众人不再多说。至于建设辽阳,完善衙门设施,以至何时搬迁过去等等诸事,自会有专门负责的人随后会议。接下来,议论第二件事。
定官制。
这件事,说起来不难。天下行省的官制都是一样,有现成的可以照搬,麻烦就麻烦在官职人员的任命上。一个个的路府州县,都得确定人选,下达公函。
类似双城总管府这样的,还好点。有实际管事的文官,下个委任状就可以了。有些州县则不然,到现在为止,一个文官都没有,全靠武将兼管。武将兼管地方,乃为权宜之计,不可长久,趁此机会,还得挑选任命合适的人选。
州县官品级不高,关系基础民生,十分重要。这是第一次正式的任命,邓舍必须过目,交代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负责,加紧选定名单出来,然后交给他,再来一一确定。
放下这些暂且不说,先任命行省直属衙门的官员。
大体来说,分为三个部分。政务上,设立宰执;军事上,设立行枢密院;考核官员、针砭政事上,设立行御史台。
宰执,即行省官员的核心。定制,设平章政事二员,从一品。无丞相,平章为行省长官,有丞相,则为佐贰。设左、右丞各一员,正二品;设参知政事二员,共同参议行省大政。
平章政事的职位,邓舍决定先不设置。留个空位,就有缓冲的余地,总好过叫部属们一下子做到顶,以后谁立了功,没法儿奖赏。
邓舍任命了文华国为右丞,洪继勋为左丞。
自破永平、入高丽以来,文华国战功显赫。邓舍征战辽东,他坐镇南疆,治理平壤数月,不但不见有过,更有输运粮草、补充前线士卒之大功劳,可谓允文允武,且为邓舍的叔叔,论及亲近,非常人可比。他位居洪继勋之上,连洪继勋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参知政事两员,一个罗国器,一个庆千兴。
罗国器从军甚早,与关世容、李和尚等同为元勋,他想转为文职,这就给他个机会,顺便安抚关世容等人部属。庆千兴出身名门,为邓舍麾下高丽系文武官员中名气最大的一个,任他为参知政事,有政治意义在内。
宰执之下,有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日常事务,设郎中、员外郎、都事等官,号为首领官。
这个左右司是具体办事的,有实权,官员的品级虽不太高,位置十分重要。郎中一职,邓舍授予了吴鹤年,他才干出众,当之无愧。员外郎两员,一个授予了辽阳降官李敦儒,一个授予了双城总管府的罗李郎。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两位能得此官,仍是托了政治意义的福。前者以安辽阳投降的诸文官之心,后者以安双城旧官之心。
行枢密院,管军事。
仿照中书省枢密院的规格,邓舍设立了知枢密院事一员,从一品;同知枢密院事二员,正二品;副枢二员,从二品;佥院二员,正三品;同佥二员,正四品。其余院判、参议等等,一应俱全。
邓舍自任知院,任陈虎、佟生养两人为同知。关世容、赵过为副枢。李和尚、张歹儿为佥院。河光秀、杨万虎为同佥。再往下,陆氏兄弟、李邺、胡忠、毕千牛、刘杨等人,分别按照战功,各有任命。
行御史台,这个并非常设机构,罕有行省设置的。
邓舍依旧仿照中书省御史台的规格,简单设置了几个官员。御史大夫一员,从一品,空缺。御史中丞一员,正二品,任姚好古为之。治书侍御史二员,正三品,分别任命状元郎王宗哲与方补真为之。
第三件事,立诸翼元帅府。
分别设立了:海阳、双城、定州、江界、德川、江东、平壤、龟城、龙川,此为海东八翼。又设立了金州、盖州、义州、惠和、武平、懿州、闾阳、东宁,此为辽阳八翼。其中东宁即为辽阳。
总计十六翼元帅府,分别任用将校驻守。
海阳、双城等地有张歹儿总镇。平壤、江东等地有文华国总镇。金州、盖州等地有赵过总镇。惠和、武平等地有庆千兴总镇。各翼元帅府,视情况之不同,驻军不一。
邓舍瞧了瞧天色,道:“天色已晚,各地驻军、民生诸事,行枢密院、左右司议论过后,交我观看,然后定夺即可。”
文武诸臣,数十人拜倒叩首:“丞相大人,卑职告退。”
——
1,天高皇帝远。
台州方国珍起事,当地有民谣,唤作《树旗谣》:“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5 定制 Ⅱ
高丽孤悬海东,面积大约相当于析置出福建之后的江浙行省,人口则远不及之。
全境山地面积甚广,其位于北鲜者,即有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妙香山脉、摩天岭山脉、狼林山脉、灭恶山脉、马息岭山脉等等。这些山脉的走向或东南、或西北,连绵不绝,其中奔腾有清川江、大同江等许多的河流。山川壮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三千里锦绣江山,即得名于此了。
四季之景色,春若云蒸霞蔚,夏如苍松翠柏,金秋桂子飘香,冬则水木明瑟,别有一番风味。
这一日,残雪消融,艳阳高照。
邓舍游兴大发。历数入高丽至今,几乎无日不战,无日不斗,难得有闲暇时日游山玩水。如今辽东局势大致已定,海东行省的诸般衙门也已粗略成型,又值农闲,没甚要紧的事务。他念及洪继勋、姚好古连日辛劳,当下遣了人去,邀他们登山玩景。
这真是投其所好。
洪继勋、姚好古这两个人,性格虽然不同,却都是满腹诗书,难免文人习性。闻言之下,无不欣然应召。除了他两人,邓舍还邀请了状元郎王宗哲,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等几个文官。至于文华国、杨万虎这些,唤他们去游山,不如通宵拼酒更对脾气,因此也没去叫。
邓舍带了赵过,挑了几十个亲近侍卫,另外哥哥队、质子军中几个任了差事的亲兵、质子。汇合众人,一行百十人,轻骑缓马,出了城门。
平壤附近的山不少,大大小小十数,最有名的自然兔山,上边有箕子墓,邓舍去过一次的。兔山去城不足半里,距离很近,山势甚高,要轻骑慢行,把玩景色,不如城北五里外的锦绣山。
不太远,也不太近,而且山中很有些名胜古迹。此山再往东,有座牡丹峰,景色也不错。高丽王曾经登过,不过太远,还得再走五十里。
众人打马徐行,往北而去。一路上,见天高云淡,前边远近山峦隐现,右侧大同江经城东而过,逶迤蜿蜒,结了冰,澄江如练。沿途农田,空旷少人,偶尔见一二衣衫褴褛、佝偻瘦小的男女行在其间。
姚好古感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昔日箕子朝鲜时,平壤即为都城。继而高句丽,亦为京师二百余年。至高丽,称西京。往日繁盛时候,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城中亿万之人口,全凭此等衣衫褴褛之辈养活。显宦世家的子弟,从出生就带着金调羹,养尊处优,不事劳作,四肢不勤,不辨五谷。日日锦衣玉食。
“农家辛苦一年,每日所得不足以糊口,诚如将军日前所讲:‘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路上若是碰上显宦世家的子弟,惶惶跪地,不敢抬头。富人子弟稍有不满,即鞭打马踹,不用拳脚,怕污了自己的手。甚至有时候,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乐子。
“而农家人终不敢发一言之反抗,世之牛马,也没有比他们更温顺的了。但有战乱,流离失所,先死者亦此辈。杜子美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卑职年少时读书,不解其意,后来游历四方,所见目睹,尤甚诗中。将军‘每念及此,为之涕零’,卑职也何尝不是呢?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
随行邓舍左右的群臣中,洪继勋出身世家,王宗哲书香门楣,李敦儒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子弟。他们或遭家仇,或受国难,有过颠沛流离之苦,说到农家之辛劳,除了圣贤书上有见,却没有半点亲身的感受。
如果路上见到冻死的农人,他们也许会有怜悯,但对姚好古话中的沉痛深沉,无法全部理解。
邓舍颔首不语,洪继勋不屑接话。李敦儒因他的娘子早先得罪过邓舍,此时依然忐忑,不敢开口。眼看冷场,王宗哲咳嗽声,说道:“我前宋真宗皇帝《神童诗》中有句话,言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丽学我中国制度,倒也办有科举,……”
这话提醒了洪继勋,他想起一事儿,打断王宗哲,插口说道:“主公,却有一事,不可不提早防范。”
王宗哲讪讪收声。
邓舍道:“噢?何事?”
“卑职前些时日,见城中西来的流民中,有几个士子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卑职问及,他们遮遮掩掩不肯回答,却是因了明年胡元要开科举。这些人得了风声,打算回去应试的。”所谓西来的流民,就是从辽左、辽阳等地来的汉人,邓舍征战辽东,不少人受战火波及,逃入高丽。
赵过也道:“末将两三日前,也接了盖州来的军报,说辽左的士子,颇有浮海远行的。”
邓舍苦心经营,至今笼络得来的文人士子寥寥可数。他待人不可谓不宽大,用人不可谓不开明。无论降官、无才、有才无德,稍有才能,无不拔擢显用。就算如此,看他左右,正儿八经主动前来投他的、可堪大用的有才之士,洪继勋一个而已。
邓舍皱了眉头,心中不喜。可他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蒙元入主中原百年,汉人士子多视其为正统。邓舍平素对这种现象就很注意,结合洪继勋等的介绍,对士子们的这种心态略有分析。
如果拿后世的术语来套,有元一代,地主、士大夫对胡元政权的拥护可以归结到阶级利益上。特别南方的地主、士大夫,有坚决反元的,更多的选择了配合。因为蒙元政府用汉法治汉地,最起码承认并且保护了他们对佃农、对乡里巴人的剥削。
学术思想上来讲,先秦儒家提倡“尊王攘夷”,“严夷夏之防”,夷与夏的主要标准在文化,不在种族。
到了南宋,国势不振,饱受外族欺凌,少数士大夫,如陈亮等人,开始认为“中国”即汉人,对夷狄产生强烈的排斥。不过,这种观念并不流行。宋之遗民,主要还是由于忠君,而不是排夷。
入元之后,儒生不再讲“夷夏之防”,而着重“用夏变夷”。“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也就是说,夷狄可行汉法,那么,就承认它们为正统王朝。而元朝已行中国之道,故此可为正统。
也因此,元末群雄逐鹿,绝大多数的士大夫并没有响应号召,反而竭力尽忠蒙元。
汉人士大夫的种种心态,简而言之,其实从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上,就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至正三年,元帝下诏修宋、辽、金三朝史,任脱脱为主管。
这个史书,蒙元早就想修,只是却有一个问题,宋、辽、金三朝,谁为“正统”,换言之,蒙元继承的谁的道统?有以宋为正统,有以辽、金为正统,至少与宋并列为正统的。各种观点辩论不清,相持不下,故此拖延不决。
到了脱脱修史,毕竟蒙人与辽、金相仿,都是戎狄,不列辽、金为正统说不过去。而汉人对这个正统观又非常在乎,也不能不取宋为正统。于是,他遂采取了折中的观点,以宋、辽、金各为正统,互不从属。至此,方才定下了修史的基调。
当时有两个名闻天下的汉人士子,一个叫危素,一个叫杨维祯。对脱脱采用的正统观,他们两个人一个赞同,一个反对,分别上书,阐述个人的观点。
危素说:“本朝立国于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国也。”他认为蒙元并非上承宋、金,因此自成正统。元灭宋,取而代之,就像是唐灭隋,宋灭周一样。完全不必讳言,这是天经地义的。
杨维祯说:“历代离合之殊,固系乎天数盛衰之变,万年正闰之统,实出乎人心是非之公。”他认为“正统”与否,不完全取决于统治时间之长短,地域之大小,实力之强弱,名分之偏正,而在“天理人心之公”。
他反对将辽、金也视为正统,“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
他认为,元朝理应上承两宋而继承正统,而不是上承辽金,也不是自成正统。他的这个观念,是比较正统的汉人书生之看法,但不论危素,抑或是他,都没有反对蒙元不是正统的。他们所争论的,不过辽金的正统罢了。
蒙元既为正统,小明王、徐寿辉等群雄自然逆贼。是以,自当今元帝重开科举以来,纵然每次南北榜上,上榜的汉人屈指可数。可他们一旦闻讯,依然趋之若鹜。
寒风扑面,邓舍仰首望天,碧空万里,云朵如絮。他不愿为此坏了心情,笑道:“今日出游,只讲风月,不说政事。”
转下大道,行入小路,积雪刚融,土路泥泞。他扬鞭前指,说道:“早就听闻庆千兴、河光秀等人讲过,这锦绣山上有一座永明寺,百年的名刹,很有几个得道的高僧。今日我等既来,不可不去寻访。”
王宗哲凑趣,道:“丞相大人平日繁忙,少有休息,今难得半日闲。若去了他那寺中,也是那些个僧人的福分。”
李敦儒偷觑邓舍两眼,壮起胆子,堆积笑容,说道:“蒙元重佛,连带高丽也是如此。卑职往日居辽阳,常见城内城外的寺庙中,不但汉人,包括高丽的流民,信男信女来往如织。丞相大人要寻访寺庙,卑职大胆臆测,怕也有探查民情的意思在内吧?”
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邓舍瞥了他眼,一笑,道:“员外郎好会说话。”他们百十人都骑着马,速度快,四五里地眨眼就到。此时,渐渐近了山外,邓舍深深呼吸,空气清冽,带有松柏的清香。
他征战连年,从没过今日的心情。部属们一句一个的丞相、主公,即便沉稳如他,也忍不住心生涟漪。他不由叹息,观望山林耸峙,忽有所感,扶刀策马,悠悠吟诵,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中的几句,放在此情此景,诸人听了,同时心中一动。
李敦儒反应快,再接再厉,补上:“斯虽僻野,有公则行。”相比中原、江南,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是有了您,大名必然行于天下。
接着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好话听多了,未免无趣。邓舍微微一笑,对姚好古道:“山路崎岖,先生仔细道路。”
李敦儒抹了额头汗水,邓舍不理会他,他越发不安。其实,邓舍对他并无偏见,李阿关得罪他的那点事儿,算得了甚么呢?无奈李敦儒不这么想。自邓舍破辽阳,杀关铎及其亲属,他没一天睡好的,夜夜失眠,一闭眼就是噩梦。
要说起来,邓舍对待李敦儒的态度,与对王宗哲等降官并无二样。无奈李敦儒也不这么看。
他性格胆小、敏感,从他怕老婆上就能看的出来。最厉害的时候,李阿关仗关铎之势,叫他往东,他不敢往东;叫他往西,他不敢往西。
邓舍有次主动寻他说话,他之所以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就有听从李阿关背后命令的因素在。
这样的一个人,没问题他也会分析出个问题来,典型的捕风捉影,杞人忧天。
邓舍注意到他汗出如浆,有些疑惑,问道:“李大人身体不舒服么?莫不是夜里着了凉?”李敦儒心想:“夜里着凉?”他不知想到了哪里,脸色惨白,两颊偏偏泛起不正常的嫣红,邓舍吓了一跳。
李敦儒嘴唇抖索,说道:“不敢隐瞒丞相,卑职已经月余未曾与贱妾同房了。”激动的把贱内说成了贱妾。
他的这个回答着实人意料。赵过面无表情,毕千牛没听懂,洪继勋嗤笑出声。王宗哲涨红了脸,姚好古不忍卒睹,转脸它顾。
邓舍先是愕然,随即猜知了他的心思,明白了他为何举止失常。他约诸人出游,为的拉拢亲近,促进感情,可不是为的惹人尴尬,不可为此坏了气氛。他望了望左右,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他句斟字酌,说道:“当初有些误会,些许小事儿,我早已忘怀。李大人看我像小肚鸡肠的人么?”
这话没法儿讲透,他做为上官,肯说到这个程度上,已经很难得了。说完了,他哈哈一笑,活跃气氛,说道:“我见过尊夫人两次,仪态万千,端的良配,员外郎好福气也。”
李敦儒唯唯诺诺,下意识地道:“是,是,仪态万千,端的良配。”他楞了下,喃喃重复,“仪态万千,端的良配。”
邓舍一言带过,不再多说,当先驱马,奔驰山道。锦绣山上树木甚多,冬季虽没有郁郁葱葱的景色,山道两侧,隐约见樵子出没,丁叮伐木取炭的声响,散入山中冷风,静中有动,动而不闹,叫人胸怀为之一敞。
众人行至高处,登高远望。
但见左右群峰对峙,俯仰江河秀丽,目对飞瀑倾斜,耳闻寺庙钟鼓,风从林木中来,有些山峰积雪未化,恍如苍帽。观此冬日清景,遍数历历,便如行山*上,使人应接不暇。
永明寺在山之深处,左近又有浮碧楼、麒麟窟等诸般古迹风景。姚好古、洪继勋、王宗哲等人兴致上来,不免指点江山,吟诗赋词。邓舍不会作诗,细听品味,有好句子的,拍手称赞。
待的一一游赏完毕,天色近暮,众人方才兴尽而返。
回去的路上,洪继勋感慨,说道:“不曾记得有多久没有这般开怀了,今日兴尽而返,真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邓舍笑而不语。
暮色下,平壤城池远远屹立,他加鞭催马,诸州县之官员、诸翼之军力匹配,都需要尽快定下,城中西来流民甚多、士子之赶赴应科举,这两桩大事,也需得仔细考虑,妥善处置。
——
1,江浙行省。
“江浙行中书省,……自两浙以至江西东部,及福建境内俱属焉,即今江苏、安徽江以南、江西鄱阳湖以东、及浙江、福建全境地,至元中又析置福建行省,后并入江浙行省,旋复析置。”
元时高丽人口有多少,具体难以查明。民国时期,朝鲜人口约与浙江或安徽一省之人口相仿。其地面积相当江苏与浙江之和,约与广东或湖南面积等大。
2,以宋、辽、金各为正统。
正统之争,旷日持久。自蒙人入中原开始,就争论不休,有两大对立的观点,“究竟应当独尊宋为正统呢?还是应当将宋与辽金视为南北朝呢?
“甚至连当时的科举考试都涉及到了这个问题:‘赵宋立国三百余年,辽金二氏与之终始。……廷议将并纂三氏之书,为不刊之典。左氏、史迁之体裁何所法?凡例正朔之予夺何以辨?诸君子其悉著于篇,用备采择。’”
3,脱脱修史及不同的观点。
“先是诸儒议论三国正统,久不决。至是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
至元三十一年,修端的《辨辽宋金正统》:“辽朝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统。加之世数名位,远兼五季与前宋相次而终,当为北史。宋太祖受周禅,平江南、收西蜀,白沟迤南,悉臣于宋。传至靖康,当为宋史。金太祖破辽克宋,帝有中原百余年,当为北史。自建炎后,中国非宋所有,当为南史。”——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仿照南北史编纂三朝史书的。
虞集提出:“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覈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各自编纂的,这个意见为脱脱采纳。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6 定制 Ⅲ
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到底,民心就是个舆论。有道是三人成虎,三个人说老虎来了,别人就以为真的有老虎来了。如果人们众口一辞地说:这是个英伟宽厚之主。那么,他即便阴险小人,也真的成了英伟宽厚之主。
舆论的威力不可小觑,而舆论的主导权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这少数人,便是士大夫、读书人。
决胜疆场,有武将逞威。运筹帷幄、治民经邦,引经据典,寻找大义的支持,把道理讲的清清楚楚,叫人听后心服口服。这非读书人不可为之。从这个意义上讲,争取士大夫之投靠,对稳定政局、发展将来,更为重要。
蒙元的科举,打乱了邓舍的计划。
他不得不暂时放缓别的公务,把视线、把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了这件事的上面。辽东本就人少,读书人尤少,比不得南方有前宋的根基在,人文荟萃。这稀稀落落的书生们,要再被蒙元的科举吸引走一部分,辽东可真就成了野人、化外之地了。
固然,高丽号称小中华,熟读诗书的人物确实很多,但一来大多集中在高丽南部不说,二来那些都是高丽人。邓舍用几个没问题,点缀府衙,示其公允。可是,能全用他们么?就不说全用,大部分用他们也不行。
因为首先,邓舍坚持不懈地倡导汉、丽一家,大力推动融合的步骤,短日内,难见成效。最重要的,究其本心,他也根本就没把高丽人当汉人看待。
汉、丽一家,高丽人可以上前线打仗,如同汉人的待遇。高丽人可以耕种于田亩,也与汉人待遇相同。甚至在地方任官上面,汉人不足,高丽人也可以任职其中,与汉人的待遇一样。
然而本质上说,高丽人就是高丽人,汉人就是汉人。
邓舍在任命行省宰执、并及行枢密院、行御史台的官员的时候,只不过任命了庆千兴、河光秀两人任职其间。宁愿空缺,也不愿拔擢平壤等地的高丽降官充任,其原因便在此了。
因此来说,为了以后的发展,辽左、及流入高丽的汉人士子,必须笼络住,不能放他们轻易就走。不放他们走,简单又难。简单在一道命令下去,士子们就走不出去。可强压之下,怎得忠诚?难,也就难在这里。
登山归来次日,邓舍召集文武,集思广益,商议此事。
昨天登山,山路不好走,姚好古累的不轻,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儿揉着腿,一边儿考虑着说道:“这件事儿不好办。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欺人,最终一无所得。连燕雀这等微物,尚且不可以欺辱,就更别说士子们了。”
洪继勋这几日倒是一直在考虑此事,可他一时间也没好的办法。
这与征战沙场不同。读书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士大夫心中的正统观如此,仓促之下,没法儿扭转。要有办法的话,也不会邓舍三番五次下求贤书,几无人应。
他沉吟着说道:“欲得士子之心,无非在名利二字上下功夫。世上之人,无不邀名好利。不好利者,好名;不好名者,好利。‘利’字好说,这个‘名’,有些麻烦。”
邓舍点了点头,问没开口的几人:“你们看呢?”
没开口的几人中,王宗哲碌碌之辈,老雕虫一条,问他四书五经,他侃侃而谈;游山玩水,他兴致勃发,若论及时务政事,束手无措。他吭吭几声,情不自禁夹了夹腿,看了看他的上首,又把视线转向他的对面。
他上首坐着罗国器,坐在他对面的是方补真。昨日游山,这两人没去。因为充实中下级官员的工作进行到关键的时刻,他们一个曾参预整顿海东吏治,熟悉大部分官吏的能力;一个任职行御史台,管着官员的黜陟,离不开身。
罗国器比方补真官儿大,他深思熟虑地道:“洪大人所言甚是。”自从任了参知政事,他换了个人似的,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见人说话语调都高三分,虽然连着几天埋首案牍,不见有丝毫的憔悴、疲惫,打了鸡血似的。
人的精神状态一好,思维也就敏捷。他道:“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此话怎讲?”
“如今之天下,江南群雄并起,蒙元已失去了半壁江山。黄河以北,山东亦为我皇宋之土。辽东自不用说,三两月内,主公就可平定全辽。蒙元,实际早已成了残元,纵有察罕、孛罗等骁悍将勇苦力支撑,奈何朝中元帝昏庸,奸臣当道,有权者皆蒙人,汉人欲充其下僚而不得,文武不振,终究难挽颓势。胡人的国运将尽,已经快要走到了头。
“真正的有识之士,对此无不看的透彻。然而,有识之士毕竟少数的,主公既然为主公,对那些执迷不悟的,何不以父母之心待之?晓谕之,劝说之,循循导诱之,化迷途归之正道。精诚所至,必可使其幡然醒悟。”
邓舍呆了片刻,点头,道:“有理。”
姚好古摸了摸胡须,欲言又止。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罗大人的话听似有理,实际书生之见。如果用话语就可以劝导他们归入我海东的话,还用等到今日么?”对待罗国器,他算比较客气的了,拱了拱手,接着道:“不过由罗大人的话中,小可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邓舍道:“快快说来。”
对罗国器的话,他也是不赞同的。不说后半截,就说罗国器做为推理依据的前半截,以他近日来搜集多方情报,对比衡量得出的结果来看,江南群雄并起不假,蒙元到底大势未去,群雄逐鹿的形势尚且没有明朗。
从蒙元这方面来看,孛罗帖木儿及河北、陕西诸将,个个兵强马壮。兵势最盛的河南察罕帖木儿,他数月前大败刘福通,夺汴梁、新定河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正摩拳擦掌欲要再图山东。
山东名义上归大宋,其内小毛平章、田丰二人不和,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山东有失,则小明王的安丰失一强援,左近只剩下金陵的朱元璋,他会不会援助?就邓舍在辽阳关铎宫中得到的些绝密情报来看,朱元璋的心意不好说。
如此一来,倘若安丰孤立无救,小明王的下场可想而知。
小明王一败,江南群雄失去北方的屏障。张士诚早已投降,而浙东的方国珍也两个月,累官做到了蒙元的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这两个人,一样的盐贩子出身,一样的阴持两端,两边下注。说降,他们也降了;说不降,他们俨然一方诸侯。
蒙元没空理会他们的时候,姑且由之。一旦察罕、孛罗的虎狼之师挟卷袭北方小明王之声威,分头并进,长驱南下;再有广东、福建等地的元将陈友定诸人北上呼应,这两位会如何反应、怎生应对,很难说。
徐寿辉、朱元璋倒是一直未曾受蒙元官职,可徐寿辉主弱臣强,前景堪忧。朱元璋与张士诚连年攻战不休,元军大举南下,他腹背受敌,他会怎么办?还是难说。
总而言之,如今之天下大势,绝非一个可以“看的透彻”就能轻轻带过的,鹿死谁手,殊难知晓。
罗国器的那些话,对自己人讲讲行,坚定信心。拿出去给外人讲,说服力不足。洪继勋道:“适才罗大人说起胡元朝中奸臣当道,文武不振。卑职以为,这却是一个好做文章的地方。”
姚好古眉毛微微扬起,若有所思。邓舍道:“如何做?”
“蒙人入中原来,难脱鞑虏习性,以中国之法治中国之地,迫不得已而为之,其所用的中国之法,皆极其粗疏。譬如科举,胡元立国近百年,至今所开科举之次数不过十余,取士不足千人,其中左榜汉人、南人中举的,五百人也没有。当官的尽为无才之辈,有才的不得其可入之门。
“天下士子,无不对此怨声载道。卑职闲暇时,翻阅时下刊行的诗歌词曲,多有讽刺、不满的,或嬉笑怒骂,或直抒胸臆,尽皆他们的亲身经历,即便卑职,读来也是感同身受,遑论孜孜学子们呢?只是分散零落,成不了大的气候,这一点点块垒,随即为诗集中别的风花雪月所冲淡。”
邓舍心中一动,说道:“先生之意是?”
“卑职提议,主公不如召集人手,搜集类似的诗词曲子,专门编纂一册,然后刊行发布。如此,可有两得。其一,把这三三两两的牢骚集中在一起,便如合拢了手指,拳头打人,最大限度的引发士子们的共鸣。大凡赶考的士子,谁不怀才不遇?而进举无门,无形中颠倒思量,积牢骚而成怨愤,积怨愤而成仇恨。
“其二,编纂的目的在此,主公不必只编纂这一种。分门别类,挑选名家名作,特别辽东地界的士子们所做的文章,都可以另外成册。并且何止诗词,但凡有前朝以及时人的著作,其中言论有利主公的,大可以统统刊印、发行。主公也可得到一个重文尊儒的美名。”
有元一代,书籍刊印分为三类,一类官方出版,一类书院出版,一类私人出版。官方、书院暂且不说,因为蒙元对图书出版的管理比较宽松,其私刻之繁盛不让前宋,刻书的私坊尤夥,不下二三百家。
不过,刻印书籍所费甚大,精刻本往往请名人手书上版。虽然可以申请官款刊印,但需要经过衙门的审查,难度甚大。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是出不起书的,即便有钱出书的,刻印的数量也不太多。
洪继勋的提议,颇有可行之处。
择有利言论刊行之,扩大影响,影响舆论。尤其出版时人的作品集子,人皆好名,自诩风流的士子们谁不会写两首诗词歌赋呢?谁不想天下人闻知其名呢?邓舍出钱,资助他们刊印发行,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要他们愿意,对海东行省的态度就必然会有所改变。
当然了,或许刚开始,愿意的不多,即便愿意的,也没有真的人才。可这个势只要造成,滚雪球似的,只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邓舍拍案叫绝,笑道:“好,好。先生真我之智囊!”他笑对罗国器,道,“罗公方才说起循循善诱,洪先生帮你发扬光大。好一个循循善诱,好一个釜底抽薪。此事若成,两位的大功。”
罗国器本有些没腔,这时听了邓舍夸奖,心情好了点。
他也不看洪继勋,对邓舍说道:“主公称赞,卑职愧不敢当。洪大人所言,实为佳策。只是发行刊印,短日内恐怕见不了成效,细水长流可以。士子西去的形势,眼看愈演愈烈,仓促间,却该如何是好?”
洪继勋瞄了罗国器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啪的声,打开折扇。他素来思虑周密,在刚才说话的空儿,已经想到了此点,找到了对策。
他拈起折扇,点了点对面的王宗哲,说道:“仓促间要想扭转,非状元郎出马不可。”
王宗哲一怔,他能读到状元,人不笨,不过缺少机变罢了,随即明白过来。洪继勋接着说道:“王大人连中三元,古今罕见,天下谁人不识君?状元郎若肯登高一呼,士子西去的形势定然会为之一变。”
王宗哲微微犹豫,他倒不是犹豫要不要登高一呼,他自知自家名声不太好。当初,与他前后同时在江南为官的,有三四个状元,除了他一个降了红巾,别的尽数死节。士林中甚有骂他兼耳贼的,兼耳者,廉少一个广,耻少一个心,也就是说他不知廉耻。
他避开邓舍的视线,见洪继勋正在看他,忙又转开头,吞吞吐吐,道:“这,这,……卑职出面,没关系。卑职这,……要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读圣贤书,所学者何?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某之所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某所忧者,何也?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妊矣’。噫嘻!文丞相英灵不昧,圣人衣冠而尽皆左衽。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洪继勋似笑非笑,悠悠吟诵。王宗哲蓦然转过头来,哑然,继而欢喜。洪继勋道:“这篇文章,不用状元郎写,属状元郎名字即可。”
姚好古连连点头,由衷赞叹:“好文章,好文章。”要给他些时间,这文章他也写的出来。然而,洪继勋转念之间,就引经据典,出口成文。短短几句话,先后引用文天祥、诗经、圣人、陆游等数人言语。这一点上,他有所不及。
而且,非常贴合实际。文天祥人人敬仰的,他是前宋的忠臣。王宗哲投潘诚,转而入邓舍幕府,不管潘诚抑或邓舍,都是小明王的臣子,小明王自称宋徽宗后裔,国号也是宋,一脉相承,对的上号。
邓舍心想:“真才子。”再看王宗哲,因人成事之辈,大约讲的他这种人了。洪继勋傲气,有他傲气的理由。邓舍笑道:“先生锦心绣口,然则这篇文章,便赖先生大才了。”
洪继勋颔首。
姚好古待了片刻,看他没继续说的了,方才徐徐开口,说道:“洪大人的两策,一条治本,一条治标,可谓面面俱到,算无遗策。卑职甚为钦佩。有洪大人珠玉在前,卑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却也想到了一条小小的对策。”
他谦恭有礼,邓舍暗自点头,微笑道:“先生请讲。”
“俗云穷文富武,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富武’固然不错,‘穷文’却不尽然。南北士子,其中出类拔萃的多有家学渊源,世宦书香,称之为大家子弟不足为过,辽东亦然。而今乱世纷争,民不聊生,兵火波及,他们这些大家子弟过的并不好。
“卑职从军以来,常常听闻南北义军所过之处,如飞蝗过境,片草不留。昔日千顷之家,灭门者甚众,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各地青军数目众多,原因正在于此。士林对我义军之赞否,之所以视我为贼、为寇,很大程度上也正取决于此。
“今观南北英雄,无不以子女玉帛为念,暴戾恣睢,聚千万众横行天下者也,荼毒肆虐。若主公独不以此为念,结仁义,善待百姓,则区区之留士子居辽东,何足挂齿。”
很多的士子出身富家,小地主、大地主,他们的钱被义军夺了,他们的地被义军夺了,他们的身份地位被义军夺了,他们当然要反抗,他们当然要反对义军,他们要侮辱、斥责义军为贼、为寇。
邓舍的军纪算是严格的,他所到之处,不敢说秋毫无犯,至少没有扰民不宁。不过,姚好古说的,显然不在此。
邓舍听的明白,他口中的“结仁义,善待百姓”,指的并非寻常人家,而是“世宦书香”的“大家子弟”。换而言之,就是大小地主。要说呢,他的提议的确提到根子上了,要留士子不走,要得士子之心,归根结底,不保证他们的利益不行,得与他们妥协,得宽其忧虑。
然而问题却是,辽东,包括高丽在内,土地兼并严重,不夺大地主的土地,就没有分给穷人、流民的。不分给穷人、流民,他们就会饿肚子。他们饿肚子,就不会拥护这个政权。
邓舍得高丽后,狠杀了一大批各地的地主豪门,得辽东时日未久,像辽左、辽西这些地方,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早先入辽阳时,就发现当地的地主们不如别的地方凋零,数量不少。看来,也是姚好古影响了关铎。
他踌躇,说道:“这是大事。……”
牵涉面太广,首先就涉及到流民问题。涌入高丽的流民,邓舍正想用他们来加强汉人的力量,不能赶走,得安置,安置就需要土地。辽东人口稀少,需要吸引别的地方流民来,吸引他们来,除了土地没更好的诱惑。
辽东就那么大的地方,最肥沃的当数辽左,辽左原先有高家奴在,位置也偏东,红巾活动基本甚少涉足其间,经的战火不多,地主们损失不大。他们损失不大,无主之地就少。地皆有主,还怎么制定政策,吸引流民?
更而且,这个口子一开,邓舍善待地主的风声一传出去,早先逃亡出走的地主们,说不定也接二连三地回来。他们回来了,他们原先的土地,是给,还是不给?相比这件大事,士子的留去,反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邓舍沉思不决。
姚好古道:“主公的忧虑,是在流民的安置么?”
邓舍微微点头,姚好古道:“其实不难。无主之地,尽数分与流民。有主之地,可择其善者,奖励之;择其异志者,杀之。中间望风者,有子弟入仕我行省、出钱出粮捐助我行省的,奖励之;否者,处罚之。然后,主公一方面显示宽容忍耐之仁心,一方面表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决断,何去何从,任其自选。”
一方面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方面要求必须服从。
洪继勋在边儿上轻摇折扇,——他扇子没打开,晃着扇柄,他说道:“辽左的大地主很有几个,他们没走,他们家中的佃户跑了极多,许多田地荒芜。顺我者,主公奖励他们,可下达命令,鼓励其自行往山东等地招募佃户,够一定数目的,许给官职也可以。不必实授,给个荣衔足矣。”
他不反对姚好古善待地主的意见,提出这个补充,姚好古很认可,道:“如此,他们必然上心招徕流民,对主公大计也有帮助。不过却有一点,有关田收租赋,却不可由他们自定,权力当归行省,统一制定,不至太高,留不住流民。”
邓舍看了看他两人,想起昨日出游,姚好古在路上叹息农家之苦,悲天悯人的情怀尽露无遗,可本质上,他依然有局限性的,潜意识站在地主一边。或者说,站在制度一边。这是时代使然,也是大势所趋,不可强求。
其实,就连邓舍,很早前就曾在双城试行过类似的举措了,只是没大举推行而已。蒙元尚知用中国之法治中国,既在此中,就不得不按此中的规矩;身在水中,不可不顺水而行。
姚好古继续说道:“自然,涉及土地的各项举措,只能论现在,不可论过去。过去收归官用、军用,分给流民的,不变。从现在起,分下去的无主之地,可给一个期限,比如一年内,本来的地主还没回来,那么土地就归分给耕种的流民所有。”
邓舍下了决定,道:“甚好。先生所言,关系我行省根基,就按此去办罢。然而,有一点却必须注意,着令有关衙门,详查各府县土地,有土地超过若干亩的,限令将超出数目上缴官有,给其相应银钱、荣衔的补偿。”
这个若干,相对于平均数而言。邓舍这道命令,在抑制兼并,强制平衡。
姚好古皱了眉头,想说什么,没说。超出平均数的人家,不会多,再说了也给有相应的补偿,总好过强夺。他自己也提出来,择其异志者杀之,心想:“就当是先拿了这些开刀罢,有不长眼的,刚好立立威风。”
姚好古、洪继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启发,彼此补充,从根子上、从长远、从眼下,有条不紊地就这么着,把一件看来非常困难的事儿解决了个七七八八。
一直没说话的方补真道:“两位大人的对策甚为精当。”他站起来,朝姚好古端正行了一礼,拉拉衣袖;跟着向邓舍端正行了一礼,再拉下衣袖,正色道:“卑职不为士子喜,这一礼,为百姓喜,亦为主公喜。”
“噢?”
“待此策实行,百姓可安,此为主公喜。姚公纳言,主公从善如流,此为百姓喜。”说的很有水平。
邓舍一笑,道:“拾阙公请坐,有公谏言,也是我的一喜。哈哈。”众人说了半天,邓舍忽然发觉,没见李敦儒说半句话。他官职最低,列在班末,坐在那儿心不在焉的,不晓得想些什么。
邓舍心中奇怪,李敦儒在关铎手下时,一直担任左右司郎中,娴熟民事,堪称辽阳之股肱,素负干才美誉,怎会没有一点提议出来?他问道:“李大人,可有高见?”
李敦儒“啊、啊”两声,恍如梦中惊醒,他彷徨四顾,见众人视线尽皆集中他的脸上,不由茫然。堂内顿时一静,“当”的一声响,却是他腰间的佩坠撞着了座椅。他手忙脚乱,慌忙起身,道:“诸公之言,尽善尽美。卑职,并无陋见。”
洪继勋转过头去,折扇打开,合上。
姚好古与他有昔日的同僚情分,插科打诨,道:“李大人眼角有三四微痕,敢问,昨夜家中的葡萄架又倒了么?”众人都是大笑。李敦儒面色时青时白,偷觑邓舍,有些腿脚发软,惶惶道:“不曾倒,不曾倒。不敢相瞒,实为猫儿抓的。”
邓舍忍俊不止,强忍住不笑,善解人意,说道:“想来昨日登山累的很了,古有陶侃搬砖,李大人平日也需得多加注意身体,不可荒废。”
李敦儒道:“是,是。”等了会儿,见邓舍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回。
邓舍道:“李大人说的不错,诸公之言,果然尽善尽美。我有个想法,除了这几条之外,我当以行省之名,广设学校,再下求贤书。仿汉之举孝廉,命各府县举荐乡野贤人,送来平壤,观其才干而分别用之。”
广设学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培养可用的人才,也是重儒的一个表现,对洪继勋提议的一个补充。
下求贤书,表示态度。要求州县举荐贤人,说来好听,其实强迫士子入来。可用的,用之;不可用的,羁縻之。接着,实行姚好古、洪继勋提出的诸项措施,用实际举措来争取不坚决的,软化顽固者的态度。
如果说,洪继勋有迅捷才智,目光长远且兼备眼下,那么姚好古就较为浑厚大气。杀伐决断,果敢坚毅,两人皆不如邓舍。
众人齐声道:“主公英明。”
议事至今,天近午时。邓舍挥袖散会,站起身来,险些差点不稳。原来,每次他召集文武议事,特别面对文臣们的时候,向来正襟危坐,如对大宾,坐的久了,难免腿酸腰疼。往日他会悄悄地活动手脚,今天听诸人奇思妙想,听得入神,一时忘了。
他不以为意,堂上走了两步,吩咐侍卫准备饭食,留下诸人共用。士子之事告一段落,流民的安置还没解决。席上,问及罗国器、方补真官吏充任的情况,都说快要定完。诸般事宜,委实头绪繁多。
饭后,诸人各归本衙,着手布置实行议事的决策。
李敦儒磨磨蹭蹭,落在最后,没出府门,兜了圈儿,转回来,踅摸到堂外,探头缩脑。邓舍有事,去了后院,堂内没人。他挠了挠头,犹豫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有人问道:“李大人怎的没走么?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在此作甚?”
他惶急回身,见是毕千牛,摸着马刀,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他退了两步,强笑道:“无事,无事。忽然想起件事儿,想来禀告主公。”
“主公不在,李大人若有事,随俺前来。”邓舍有过吩咐,不论文武,只要有事禀告,随时可以。
毕千牛侧身要走,给他头前带路。李敦儒跟上半步,手捏着衣袖,又止下脚步。毕千牛斜身侧视,见他古怪,越发犯疑,心想:“遮莫有异?”也止下了步伐。他按住刀柄,问道:“怎么?”
李敦儒陪笑,道:“主公既然不在,或在休息。卑职冒然前去,怕会打扰。请问将军,晚上,主公有空么?”
这一声将军,称呼的好没道理。这一声卑职,自称的更没道理。毕千牛道:“主公有没空,俺怎会知晓?”
李敦儒道:“对,对。”
院中树木光秃秃的,下午的阳光入眼,他只觉得刺目十分。寒风彻骨,他只觉得浑身发燥。毕千牛炯炯视线之下,他站立不安,不敢多做停留,仓促拱手,道:“晚上吧,晚上卑职再来。”转身高一脚、低一脚地仓急离去。
毕千牛看他背影远去,心想:“怪哉,此事须得告之主公。”自往后院去了。
——
1,三三两两的牢骚。
此类曲子、作品甚多,“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所谓丐户,吴人至今贱之。”
“年年去射策,到老犹儒冠。……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
其他如用秋扇这等秋天的无用之物来比拟当朝大官,嘲讽其只是摆设却自以为了不起。有直言痛斥、辱骂的,为数极多。
“《天下乐》: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是今人都为名利引。……有钱的无才学,有才学的却无钱。有钱的将着金帛干谒,那官人每暗暗的衙门中吩咐了,到举场中各自去省试、殿试,岂论那文才高低?(唱)他歪吟的几句诗,胡诌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钱谄佞臣。……
“《六幺序》:……都是些装肥羊法酒人皮囤,一个个智无四两,肉重千斤。”
至于那一篇讽刺汉高祖回乡的《高祖还乡》,更是耳熟能详。细究其意,似也有讽刺朝廷显贵的意味。
有一篇《悲士风》,这样说道:“今之士大夫,……及其居高位,……始终二十余年之久,而未尝建白一言,开陈一事,树立一政,……日夜营办者,广田宅,多妻妾,殖财货,美车马,聚好玩,媚权贵,援私党,未贿赂。……而又欺世盗名,翻经阅史,鼓琴焚香,吟诗写字,以为高雅,……真万世之罪人也。”
“这样的话,长见于晚清诸志上对清朝官场风习的剖析,明代中后期也有一些,但不普遍,元代则‘到处流传’,尤常见于散曲中。……这些由士而官的人显然是统治民族而非汉族士大夫,——有也是极少数,因为上述情景是掌权者的所为,汉人很少掌权的。”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7 迁民 Ⅰ
平壤原为高丽的西京,城中冠盖云集,大小官吏极多。是以,邓舍携大队文武前来,不愁没有住的地方。
最好的府宅,自然为昔日的高丽西京留守府,本来李春富住着。因其投诚后表现得很老实,兼有牵线奇氏的功劳,邓舍对他颇另眼相看,任了他平壤府同知这一重要职务。不过,留守府他显然是住不成了,换了处别的宅子,留守府让给了文华国。
前阵子,邓舍来平壤,文华国本待腾出来给他,邓舍没同意。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在此长住,随便寻处空闲院落,暂做行辕就是。
院落不大,但整治得十分精美。分前后两进,前边做办公、议事之所在,后院则为他及侍婢们的安歇地方。他带来的侍婢不多,罗官奴、李闺秀及两个高丽公主等寥寥数人。其它的,还都在双城。
毕千牛穿过前后进的走廊,跨入后院门中。
今日轮值的两个亲兵百户,有一个质子营出身的,年纪不大,十七八岁。因为骑射出众,忠心耿耿,并且做事勤勉,故此虽为高丽人,一样的升迁很快,能做到这个位置,外放出去少说一个千夫长。
“将军呢?”
虽然经洪继勋的提议,现在行省上下都改称邓舍为主公,但私下里,毕千牛等还是更习惯称呼他为将军,而邓舍也给以了默许。这似乎可以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来,仿佛他们与邓舍有与众不同的亲密。
每一个侍卫,每一个亲兵,每一个有资格这样称呼邓舍的人,都以此为自豪,将之视为一种难得的荣耀。
“还没完事。”质子营出身的那百户说道。
毕千牛抬头望了望天:“小半个时辰了吧。”
“最少还得半个时辰。”另一个百户上马贼出身,跟邓舍的时间比较长,很熟悉情况。
毕千牛往邓舍住的厢房挪了两步,倾耳细听,隐约一点声响传入耳中。他辨别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听声音,换了人。这是第二番了么?”
“你老耳朵真灵,确实换人了。”
说话间,听见房中传出声咳嗽,几个人对视一眼,做个鬼脸,轻手轻脚地退去了远处,那两个百夫长自去查岗巡逻不提。
平壤近海,冬季的温度远较双城为高。毕千牛找了处避风的廊下,静静等邓舍办事。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虽称不上温暖,下意识的舒服。院子里安静,除了房中的那点动静,几乎没有别的半分声息。
他斜靠在墙壁上,眯着眼,远望云聚云散。
那蓝蓝的天,那洁白的云,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他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他看着这眼前的景色,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双城么?不,还要久远。是在永平吗?不,还要久远。
恍惚间,他似乎忘记了沉甸甸的心事,他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他的失神来的如此的不合时宜,也许只因为他曾把它们藏得太深。
那回忆一点点的清晰,他记起来了。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他还年轻。也在这样的冬日下午,他与他的兄弟?抑或他的妻子?又抑或他的老父母?时间太过久远,他无法记得真切,但他分明记得,那一天,他们很开心。
为的什么事儿呢?
忘怀了,所有的细节都已经湮灭,湮灭在随后而来的无数风霜雪雨之中,湮灭在长长的流亡路上,湮灭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生死搏杀里。他的老父母、他的兄弟们、他的妻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这该死的世道,如今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那一点点岁月沉淀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陷入在追忆中不可自拔,蓦然的一道黄影窜过他的面前。吓了他一跳,惊回了神,定睛去看,那东西喵喵叫着,去得远了,黄毛可爱,却是罗官奴养的一只猫。
“这小东西。”他自失一笑。
走廊上的柱子擦拭得很亮,映出他的容颜。他已不复年青,面容沧桑,两鬓斑白。他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感叹:“老喽。”摸了摸刀柄,失落中带着满足,他想:“至少,现在我过的很好。”
房内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很快,门开了,三个老者鱼贯走将出来。邓舍陪送其后,恭谨有礼,直送出了后院门,方才停步,作了一揖,说道:“有劳三位老先生辛苦,今日所讲之经史,学生受益良多。三日后,当复请老先生来。”
那三个老者纷纷还礼,有侍卫抬来几顶小轿,他们上轿去了。
原来,这几人是邓舍请来的老师,皆平壤城中饱学的宿儒,讲的内容包括四书五经等儒家之经典,以及《春秋》、《左传》等史书之传记。邓舍幼时读私塾,年龄小,学的尽是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教材,有关儒家经典,却是不曾学过的。
这些书籍,自学不是不可以,太难。因而,他趁着战后稍微有空,着洪继勋、姚好古寻访了几位名师,三日一次,来给他讲解功课。
送走了几位宿儒,邓舍转身回房,看见毕千牛候在一侧,边走边问:“怎么?”毕千牛道:“适才前院堂外,小人见着李员外郎鬼鬼祟祟的,不知想要做些甚么。”将他的见闻,一一讲出。
邓舍微微顿下脚步,皱了皱眉,心想:“昨天登山他就有些不对,倒是奇怪。”虽不信李敦儒会有异志,然而有李成桂夫人下毒的前车之鉴,他不可不防,吩咐,“派两个人,多加注意。——不要叫他发觉。”
毕千牛答应着去了。
轮值的高丽百户小跑着过来,问道:“将军,现在就去么?”按照之前的命令,文华国等该在下午把诸翼元帅府及行枢密院数个直属机构的具体实施计划呈报给他。
“文大人们来了么?”
“刚有侍卫通报,正在前院等候。”
邓舍点了点头,先且回房,由罗官奴、李闺秀伺候着,换了文衫为官袍,一丝不苟地装束整齐,正好衣冠,然后径往前院而来,迈步入堂。堂内文华国、佟生养、赵过、李和尚等人,同时行礼,道:“末将等,见过主公。”
“起来罢。”邓舍笑吟吟扶起他们,吩咐落座,自往主位坐下,问道,“诸翼兵事,可安排得妥当的了?”
文华国从袖子中抽出一页纸,欠身递给邓舍。他不认字,不代表行枢密院里就没有认字的人。邓舍考虑过这个问题,诸将大多目不识丁,特别抽调了两三个识字可靠的军官,拨入其中,充作官吏,专门负责文案。
他接过那纸,展开来看。
纸上字迹粗大魁梧,一看就是行伍中人所写。邓舍细细地看过。因大致的框架,就在前番议事上已经基本确定下来,文华国们所做的,只是充实内容。详细划分每个翼元帅府的防区,视防区之不同,制定拨给军马的数目。选定每个翼元帅的人选,并后边列有几个人名,防止邓舍不满意,以作备选。
不敢说每个军官邓舍都熟悉,最起码千户以上的,他都有印象。尤其出类拔萃的,他更是了如指掌。看了一遍,他沉吟不语,提起笔来,改动了两处,笑道:“辽西路接壤辽西、腹里,不可没有猛将驻守。”
辽西路,即武平、惠和等地。
洪继勋、姚好古等将所得辽东之土地分作了三路,分别为辽阳路、广宁府路、辽西路。辽左及新得的豪州、懿州、闾阳归辽阳路,广宁府路单只广宁一地,辽西路下辖武平、惠和、义州、川州。
文华国道:“主公派了庆千兴屯驻辽西,他虽不是主公的对手,收拾些世家宝之流,应该没问题吧?有了他在,还需要再派猛将么?”
庆千兴有谋,也有勇;但要论及锐气剽悍,他远远不够。
这些判断,邓舍自知即可,不会对众人讲出。他摇了摇头,道:“辽西不仅有世家宝,随时还会有腹里的元军支援,不可大意。庆将军有总镇之责,不可轻出,非有另一员我之虎将前去驻守不可。”他点了点杨万虎,笑着问道,“杨将军,可有意一去么?”
杨万虎岂有不去之理?他挺身而起,小小的身躯自有冲天的豪气,抱拳,慷慨说道:“末将誓不辱命。”
“甚好。庆将军屯驻义州,你可屯驻惠和。”
惠和逼近前线,有杨万虎及五衙之一的精锐在,右有庆千兴呼应,可保无虞。邓舍虚虚按手,示意杨万虎坐下,接着说道:“平壤虽处内地,太平无事,但邻近高丽南部,文将军总镇此路,轻易不得离开,不可没有重将坐镇左近。拨李邺,屯驻江东。”
李邺没随他来,不过不要紧,随后传去命令,吩咐他带军前来便可。
十六翼元帅府共分为四大块儿,剩下两块儿,一个在关北,一个在辽左。
关北有张歹儿。当日女真人作乱,洪继勋擅自调兵,张歹儿服从命令的同时,传信告诉了邓舍。他服从命令,是以大局为重,不得不去救援;告诉邓舍,则显然心思缜密。邓舍对他很放心。
关北最前线的海阳翼元帅府,翼元帅选定的陈牌子。他与杨万虎一起投的邓舍,不及杨万虎猛锐耿直,为人有些圆滑,但也正因此,不乏智略。既圆滑又有智,大盗出身,也有亡命的一面,在女真聚集的地方,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辽左总镇赵过。
辽左濒临海边,除了沿海的金、复州,有受到倭寇骚扰的可能,可以说是辽东最安全的地面。赵过讷于言而敏于行,性格颇类邓舍,宽厚有仁,曾镇守过女真人聚集的甲山府。待女真人乱起,多有感念他的恩德而不肯从乱,甚至悄悄告密的。
或许他勇猛不及文华国,多智不及庆千兴,缜密不及张歹儿,然而强毅果断,厚重坚刚,却是最为优秀的。辽左之地,西接辽西,东连平壤,隔海通商山东,为辽阳之背后依托,地位十分重要,没有赵过,邓舍不能放心。
至于沿海的金州,邓舍派了上任的亲兵队长,曾在鏖战庆千兴一战中有过出色发挥的左车儿前去屯驻,防备倭寇。
一个人有才智不算本事,大凡出人头地之辈,多数才智不及幕僚,勇武不及部曲。他们之所以高居人上,一则可得人心,二来知人善用。如果再加上一条,有自知之明,明进退之道,那么,此人之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安排过诸翼元帅府人选,再议诸翼兵力之驻扎数目。
这个数目有的多,有的少。类似辽西、平壤,这些接壤省界的防区,驻军自然要多。辽左、关北,这些大体稳定的地方,可适量减少。邓舍平定辽东时,号称军马数十万,其实没那么多。他解散了一部分原本的高丽降军,转了一部分为屯田军,保存正规编制的数万人,加上辽阳降军,总计十来万人。
邓舍肯定了条呈上的部署。
他说道:“我军之精锐,尽在五衙。杨将军镇辽西,李邺镇江东。其余三衙便按诸位之计划,可尽数放置辽阳,并神机营、质子军等部,由我亲率之。剩余五万余军马,驻关北一万五千人,驻平壤等地一万人,驻辽左一万五千人,驻辽西一万余人。甚好,可按此执行。”
文华国等凛然遵命。
邓舍放下条呈,抬头看了眼众人,跟着说道:“平壤等地新近涌来流民甚多,传令,贴募兵榜。最迟到开春,必须招足万人。”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讶、愕然。
文华国道:“募兵?主公,我军才经大战,辎重、粮饷消耗极多,旧粮存储仅够数月之用,新粮还没下种。这个时候募兵,……?”他坐镇平壤多月,整日与输送辽东的辎重、粮草打交道,对军中存粮的情况非常清楚。
邓舍颔首,道:“不错。”
诸将短暂的沉默,赵过等人纷纷谏言。
不是他们反对,说实话,对辽东、海东来说,十万人的军队就嫌多了。邓舍前期是连抢带掠,靠着高丽各州县的官储与各地豪门大户的私仓,方才勉强坚持到现在的。
辽东人口稀疏,关铎、潘诚、沙刘二等在辽东几个月,不说搞的赤地千里,很难挤出油水了。
平壤等地情况好点,人口较多,但是高丽多山,就全境来说,耕地面积只占四分之一,北方更少一些。为了稳定民心,邓舍才又减赋,指望每年的赋收,显然难以养活这许多的军队。
但话又说回来,不养活这许多的军队,南有高丽王蠢蠢欲动,北有纳哈出数万残军,南有辽西元军随时可得腹里支援,又难以应付。这是一个矛盾。
对此,邓舍身为一军之主帅,岂会不知?他提出募兵,其实因为他心中对此已经有了打算,只是时机不到,说的早了打草惊蛇,暂且不做多说。
他怫然不乐,道:“我军眼下的军力十万出头,只够守御,不足出征。乱世之中,行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军今日虽得海东,诸位且不生自满之心。募兵之事,事不宜迟。”
他一寒脸,积威之下,诸人不敢多说,只有赵过坚持反对,结结巴巴地执拗要求他收回命令。邓舍拿他没办法,展颜一笑,对诸将道:“赵将军,真为我之周昌也。”
汉初周昌,为刘邦的同乡,随刘邦入关破秦,后为御史大夫。他为人口吃,却耿直敢言,曾谏止刘邦废太子一事。拿来比拟赵过,很为恰当。可惜诸将没人识字,更不晓得这个典故的出处,四顾茫然,不知邓舍何意。
邓舍哈哈一笑,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这事儿就此定下。接下来,该议论行枢密院直属机构的官吏任命。
行枢密院不比行省,下辖机构不多,除了十六翼元帅府,暂时只有两个。一个都镇抚司,一个军屯司。
都镇抚司,行省若无行枢密院,则归行省管辖,本来的职责为统领行省内各万户之兵。有行枢密院,则归行枢密院直辖。邓舍改变了它的职责,重新定义,给了它的新的内涵,——领诸翼之士气,教三军之知战,兼领军中娱乐之职。
通俗的讲,它的任务就是专抓军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兼及巡军娱乐演出等活动。
政工工作素来重中之重,邓舍早先确定的定期召开忆苦大会、组织军中竞技等活动,对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凝聚军队的向心力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他决定大刀阔斧,进一步开展这项工作。
为了表示重视,他调姚好古兼任都镇抚。定制一员的副都镇抚,设置了两员,一个任命了赵过,一个任命了毕千牛。
都镇抚司不过才秩从四品,而充任首领的尽为行省显赫人物。姚好古,正二品;赵过,从二品。毕千牛官职最低,千户官儿,可他是邓舍的侍卫队长,背景非凡。他任职其中,也就意味着邓舍随时都在关注这个衙门的运转,每一道的举措都极有可能出自邓舍亲自的授意。
副都镇抚以下,设置官吏数十,调进来充任的尽数为邓舍亲自挑选出来的侍卫、老卒。有两个共同的特点,第一,性格细致,第二,身份亲信。
文华国等人不太理解,邓舍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对这么个被改的面目全非的衙门这般重视,但他是行省的宰相,他说了算。这件事没什么太多可议的,邓舍一手包办了,一笔带过,继续往下说。
军屯司,秩从四品,与都镇抚司平级。执掌各地军屯事宜。
军屯之事,原由河光秀负责,他办的不错,依旧由他兼任知事一职。他的本职为行枢密院同佥,从三品,高过军屯司的品秩,侧面也反应了邓舍对这项工作的重视。
各地军屯,为数不少,九成以上为历次战斗中淘汰下来的俘虏,不下两三万人。他们去掉了武装,专职耕作,从这个方面来看,名义上为军,更像集中劳作、军事管理的垦田团。不过,他们毕竟曾为军卒,有底子在,遇到战事紧急的话,也可以拉上去顶一阵。
众人经过商讨,定下了军屯司知事以下官吏的任命。条呈上写的诸般事宜,这就算议完了,不过议事却没完。
因为事关机密,有两个衙门,没有列在表上。
一个军械提举司,一个通政司。
顾名思义,军械提举司即研制火器、督管制造军械的部门。督管制造军械倒也罢了,火器之研制,军之大事,不可不谨慎,是以条呈上未列入内。
设置知事一员,任陆千五为之。新近得来的火器奇才崔玉,他参与研制的火器,曾在火烧元军粮草一战中立下大功,拔擢他任了同知。
至于通政司。
中书省设有通政院,掌天下之站赤。站赤,即驿站,其功能在“通达边情,布宣号令”,有元一代,各行省设立的站赤星罗棋布,四通八达,远至极北的水达达等地,包括曾为征东行省的高丽在内。
邓舍设置的这个通政司,就是仿照中书省的通政院,除了管行省站赤,另外负责急递铺的管理。
急递铺,专用于军政大事公文传递的系统。每十里到二十五里间,设置一处,较之驿站,设置得更为密集,“定制,一昼夜走四百里”。邓舍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做不到二十五里内一铺,稍微放宽一些,配给快马,前后铺接力,一昼夜四百里绰绰有余。
如果说只负责这两项工作,还不足以值得保密,最重要的,它还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
邓舍麾下诸将,从始至终一直从事情报工作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李首生。早在邓舍设立捕盗司时,李首生就开始接触、负责搜集情报,只不过当时搜集的多为高丽境内各州县百姓、豪族的舆论、动向。
不管怎么说,好歹积累了经验。就在不久前的辽东之战中,借助赵帖木儿的情报,李首生成功策反了沈阳城中的乾讨虏军。在战斗的关键时刻,乾讨虏军反戈一击,仓促无备的纳哈出措手不及,因而大败而归。这场胜利,直接影响到了整个辽东战局的变化。
李首生委实当之无愧的幕后英雄,功劳高卓。通政司的知事一职,非他莫属。他现在不在平壤,留在辽阳准备下一番的行动,前两天传来消息,说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邓舍回去,就可着手进行。
这下一番的行动,是个新的计划。
给李首生的委任状,邓舍亲笔书写,待回去辽阳,自会亲手交给他。
全神贯注某件事上的时候,时间往往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堂外夜色笼罩。不知何时,堂内已经点上了蜡烛。邓舍卷起条呈,收好。对今天的议事,他比较满意,新成立的行枢密院,办事的效率、办事的成果,很不错,通过了他的测试。
他笑道:“行省规模初定,百废待兴,诸位连日劳苦。各项军务尽管定下,该发的公文、该下达的命令,还需尽快传达各地。时辰不早,诸位请回罢。待忙完了这阵子,我再与诸位痛饮。”
诸将轰然答应,行礼退去。
他们与文臣不同,洪继勋等午时饭后退出时,直到出邓舍府门,依旧班次俨然,依官阶大小,前后不乱。武将们虽也知上下有序,奈何他们中有关系近的,有关系疏远的,出了堂外没几步,就散了班次。
有大呼小叫,招呼亲兵点燃灯笼的。有呼朋唤友,商量待会儿喝酒去的。有小跑快行,急着回府的。乱糟糟一片中,只有一人缓步慢行,于此背景中衬托得特别突出。邓舍看时,不是赵过是谁?他心中颇有感叹,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夜色里。
连着议事一天,中午不带休息。他精力再好,也觉得有些疲惫。迈步下堂,侍卫前边打起灯笼,踏着月色寒霜,树影枝斜,转回后院。
院门处轮值的侍卫欲待行礼,邓舍含笑挥手,道:“免了罢。”停下步子,伸手摸了摸侍卫的衣服,皱了眉头,道,“怎的穿这么单薄?”
那侍卫道:“回将军,俺不冷怕。冷些精神,活动起来也便利。”
邓舍道:“这叫什么话。夜晚风寒,不可逞强,别叫伤了风。”他官袍外边披了件大氅,反手脱下来,给那侍卫穿上。那侍卫惶恐推让,邓舍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穿着罢,明日再来还我就是。”
去了大氅,顿觉寒意深重,邓舍打个冷战,忙抬脚往院子里走。进了院内,他习惯性地往两边去看,往日不论多晚,罗官奴、李闺秀肯定会等在左右的。今天,他却没看到这两个人,倒见着毕千牛候在门内,转来转去的,不觉微微奇怪。
“你在这儿转什么?”
毕千牛两三步迎上来,道:“哎呀,将军,……”夜色寂静,传音甚远,他随即压低声音,“将军请看。”往院子角落指了指。借助灯笼光芒,邓舍瞧见那儿放了台轿子,问道:“这是甚么?”
“轿子。”毕千牛回答道。
邓舍心想:“轿子我岂会不认得?”问道,“哪儿来的?”
“李员外郎送来的。”
“李敦儒?”邓舍莫名其妙,他送来个轿子作甚?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问道,“几时送来的?”走近几步,分明一个女式的矮轿。他愕然,晓得自己猜想错了,道,“这,这,……”
“轿子里有个女人。”
“女人?”却原来不是送轿子来巴结自己,而是送女人来巴结自己。邓舍微微摇头,笑道,“这李敦儒。”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样子,没料到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辽阳降官送礼的多了,为宽解其心,他一向来者不拒的,当下不以为意,说道:“既送来,便留下做个侍婢罢。”
“是李员外郎的娘子。”
“啊?”
邓舍险些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差点撞在毕千牛的身上:“李敦儒的娘子?”
“是的,入夜不久,李员外郎亲自送来的,见将军在议事,他不敢打扰,随后就走了。……,小人检查过轿子,确实只有一个女人,自称名叫李阿关,说是李员外郎的娘子。已经送入了将军的室内。”
原以为他送女人来巴结自己,却没料到他送他娘子来巴结自己。
——
1,期期艾艾。
“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我不善言辞,但我知道这事儿不该这么办。陛下要废太子,我不奉诏。
“昌以口吃,每语故重言期期也。”或言,这个“期”应为“极”字,周昌口吃,故此连说两遍。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因为两个重复的“期”字,形象描摹了周昌当时的举动,其气愤、忠心之貌,跃然纸上。刘邦听了后,大笑而听从了他的谏言。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古人之名用以自称,邓艾自称的时候,该说一个“艾”的,他常常说成两个。邓艾,河南南阳人,此人机智出众,晋文王问过他这个问题后,他说:“‘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楚国狂人接舆以凤来比喻孔子,说:“凤兮凤兮,……”,虽有两个凤兮,其实说的还是一个人。李白写过首诗,有这么两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讲的也是这个典故。
2,急递铺。
古代的邮驿组织之一。
起自宋,元朝时已经普遍。宋朝有日行四百里、五百里的,元朝一昼夜行四百里,明代三百里。
宋代用的马递、人递多种形式。有说元、明两代不用坐骑,纯粹步行传递的。明代十里一铺,铺兵挑选的尽是壮健善走之人,三刻走一铺,一昼夜三百里,或许可以做到。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8 迁民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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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舍怒气冲冲,朝室内走去。
真是岂有此理,实在未曾想到他的行省之中,竟然还有这等无耻之徒,竟然甘愿献妻,简直无耻之尤。把他邓舍看成什么人了?难道他邓舍在别人的眼中,就是这样的人么?
毕千牛紧随其后,到了门口,不敢跟着进去,徘徊门外。
邓舍入得室内,眼前一亮,见红烛高烧,帷幕低垂。罗官奴、李闺秀正站在那儿,神情异样,看到他回来,她两人忙迎步上来。邓舍无暇理会,透过罗官奴的肩头,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李阿关。
她那往日的高贵姿态,荡然无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大冷的天,只着一条细腰的丝裙,曲线玲珑,越发衬得她肌肤滑腻饱满。只见如云的青丝,盘起个妇人样式的发髻,一股缭绕的熟香,隐约入鼻,如嗅麝兰。
见到真人,邓舍空有满腔的恼怒,一下子反而无从发作。要知,献妻的乃李敦儒,不关她的事儿。
他呆了呆,道:“你起来罢。”想说两句什么,无从解释。李阿关不知是冷是怕,瑟瑟发抖,她伏地不起,瞧不见面容。邓舍不由自主想起那次她来道歉,临走时冰山也似的容颜,眼神中如火一般的憎恨。
想当日,她有关铎之倚仗,气焰嚣张。现如今,被做为礼物,由夫君亲手送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更何况,她过去的那点小小得罪,邓舍从未曾放在过心上。他叹了口气,怒火渐消,看了她两眼,视线转走,欲待去叫毕千牛。
蓦然听见一阵细细的啜泣,邓舍转过头,见那李阿关肩头耸动,似乎想竭力忍住,然而瑟瑟间,不经意现出波动起伏的胸脯。她有过生育,女儿都十多岁了,故而身材丰腴,入眼莹白肥腻,如见聚雪。
“你哭甚么?”
她终忍不住哭声,涕泣起来,大约又因兼之极力忍耐的缘故,听起来那声音甚是古怪。有些断断续续,有些呼吸不畅,说她上气不接下气,偏生入耳颤声柔音,恍惚间引人联想别处。
罗官奴、李闺秀不禁面色微红,如闻春浓。较之她二人,李阿关毕竟妇人,并且姿容艳冶,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邓舍心中一动,稍微犹豫,温言道:“莫要哭了,不必害怕,我这便送你回去。”
“奴,奴奴知错了。老爷绕过奴奴吧,奴奴再不敢了。”她年三十余,不用“小妇人”之类的自称,反如罗官奴一样,自称为“奴奴”,似有扮嫩之嫌。然而当此情景,联系她的遭遇,却引不起人的反感,只觉婉媚,楚楚动人,难免怜惜,不禁心生异样。
邓舍府中侍婢,年龄最长者不过二十上下,若论风情,稍嫌青涩,他么经历过这般的人物。室内红烛,暗香浮动。他张了张嘴,想要是些什么,找不来可说的话辞。他退后半步,握住冰冷的剑柄,决定叫毕千牛速速引她离去。
李阿关伏地膝行,扑到邓舍脚下,抓住他的衣襟,仰头哀求:“奴的夫君,他,他,……日夜鞭挞奴奴,奴奴实在吃不消,贱躯上伤痕遍布。老爷,饶了奴奴吧。”粉泪垂面,酥胸香馥。
“李员外郎,……”
“求老爷给奴奴做主。做牛做马,奴奴心甘情愿。”
“……,你且松手。”
或者无心,也许有意。李阿关一手拽着邓舍,一手按在地上。她激动处,蛇般扭动着身体,撕拉一声,撕裂了长裙。
她低低惊呼一声,撤手向后,蜷曲双腿,伸手遮掩裸露的胸部,可遮不住丰腴上那两点嫣红。她忙背身过去,侧对邓舍,裂开的丝裙中,浮现两瓣圆滚滚的翘臀,她双腿似乎并着,仿佛分开,若有若无黑黝黝一丛兰草。
靡靡的室内,红烛跳动。
邓舍嗅着那一点熟透的气息,像水*。有点欲望升腾在他的心中,似乎毁灭,又似乎创造,这是别人的老婆,别人送过来请他享用的老婆。李阿关如羔羊,他高高在上。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这冲动驱使着他,他鬼使神差地向前了一步。
她哭泣似的呻吟着,说:“奴奴知错了,老爷,饶了奴奴吧,饶了奴奴吧。”这气息与她的求饶,越发炙热了他的冲动。
她的长裙滑落下来,她背对着他,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遮掩,越遮掩,显露出来的身体越多。他看见她象牙似的肌肤上,一道道红色的鞭痕纵横,间有蜡烛滴过的痕迹,点点盛开在*,暴虐宛如妖艳。
这是李敦儒鞭挞的,而李敦儒现在把她送来了给自己享用。
他无法克制,他好像置身了疆场,有个声音驱使着,他要提抢驰骋。他粗暴地抓住了她的头发,甚至来不及脱去衣服,探手取出*,当着罗官奴与李闺秀的面,压在她光滑的背上,猛烈地深入了她的潮湿。——她竟早已湿润了。
她惊叫着,她喘息着,她扭动着,可她的扭动恰到好处,每一次只会令他感到更加强烈的刺激。她不像在挣扎,她反倒像在配合。她喘息着叫道:“老爷!老爷!奴奴有夫君的人,奴奴有女儿的人!”
“是的,她有夫君。”他想。他问道:“你叫什么?”她说:“奴叫寺哥。”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叫李阿关。”
她不明白他的心理,但她明白她成功了。她挣扎着,她哭泣着,她呻吟着,但她不反抗,她顺从地说道:“是,奴叫李阿关,因为奴的夫君姓李。”她的臀圆润而光滑,他想:“我要在上边留下我的痕迹。”
他问:“我是你什么人?”她说道:“爷是奴的老爷。”他的眼前闪过过了罗官奴稚嫩可爱的面容,他示意罗官奴过来,抬起她的脸:“看着她。”他想:“她是有女儿的。”
他坚决地命令,他说道:“不,我是你的爹爹。”
她痉挛着身体,她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臂,她像沉沦在罪恶的深渊。邓舍那坚决的命令,不容置疑的语气,叫她蓦然莫名的兴奋。她计划了开始,她没预料到过程。她的惧怕早就不翼而飞,她全身心地投入,她忘记了李敦儒,李敦儒从不曾这样的要求过她。——那鞭打,那滴蜡,都是她自己的要求。
她梦呓地叫着:“爹爹,爹爹。就叫他看着,爹爹怎样的要奴。”
他撞击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他揪起她的头发,迫使她的头高高扬起,把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胸前,紧紧捏住,她吃痛叫道:“爹爹,爹爹。奴的好爹爹,饶了奴吧。奴要来了,啊,喔,喔,欸呣。”
他拔出来,拽着她扭过头,叫她张开了嘴,他一泄如注。
他看着她吃下了它,她温顺而满足地咽了下去,她说:“爹爹,奴奴的好爹爹。爹爹的一切,奴奴都愿意承受。”然后她跪在地上,用舌头帮他清理干净。她想:“他将很有权,我将不再担惊受怕。”
他叉着腰站着,他有些不满,他想:“这次太快了。”他明白了文华国为何嗜好人妻,这的确是与众不同的滋味。
放纵过后,邓舍吩咐罗官奴带了李阿关出去,另外找处房舍安置。他在床边坐下,看着李闺秀收拾留在地上的欢爱痕迹,他心意难决,寻思:“就这么留下她么?”却有点担忧一旦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舆论。
李阿关适才的种种举动,分明在勾引他,事到如今,他岂会看不明白?可事情已经做下,不留下她的话,又能怎样?打发还给李敦儒么?吃过了一抹嘴,那岂不是与李敦儒一般的无耻了?没一点的担当。
邓舍自嘲一笑,心想:“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话说回来,过不了美人关的还能叫英雄么?对于此节,他自然不会再去深究。当下,他做出决定,叫进来毕千牛,道,“马厩中选匹骏马,送与李员外郎。”
彼送美妻,还以骏马。
有道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在才子的眼中,这美人与名马本一个级数的。对征战沙场的男儿来说,甚至美人尚不及名马。邓舍的这番还礼,其实无非在暗示李敦儒,笑纳了他送来的礼物。
虽然李阿关的入府,有夜色的掩护,李敦儒、毕千牛对此也尽皆守口如瓶,然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多久,这件事儿就被姚好古知道了。
姚好古地位非比寻常,有不需通报,便可以直接进入邓舍后院的特殊待遇。次日晚间,因安置流民的诸般事宜,他与洪继勋结伴而来,院子中正碰见李阿关。洪继勋不认得她,姚好古认得。
“李家娘子?”姚好古揉了揉眼,好悬没问出一句,“你在此作甚?”
李阿关微微面红,匆匆福了一福,避走躲入它房。姚好古疑云大起,洪继勋道:“怎么?姚大人认得此人?李家娘子?什么意思?”姚好古干笑一声,道:“看错人了。”为尊者讳,他不会实话告诉洪继勋的。
洪继勋哼了声,不再多问。
“两位先生快快请进。”邓舍亲自迎接出来,引入书房。打发走了侍婢,三人对面而坐。邓舍照例亲手冲茶,一一端上。姚好古看了眼洪继勋,先把疑惑压下,闲谈说笑几句,讲及正事。
“上午见着文大人,说起十六翼元帅府已经定下。乱世之中,军事优于民政,各地驻军及其将领的选择可谓事关重大。主公确定之人选,及诸翼驻军马之人数、各自负责防守之区域,卑职等也见了,甚为得当,并无可改的地方。忙碌多日,至此我行省规模初成,卑职实在为之欢喜。”
文华国给他们看诸翼元帅府的人选,是奉邓舍的命令。他两人虽然对军中诸将的熟悉程度不及邓舍,但在战略部署等方面,需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邓舍颔首,笑道:“都是诸位的功劳。各州县文官之选定更为麻烦,两位先生,……这几天累坏了吧?”
洪继勋道:“各地州县衙门已经大体定下,过几日便可呈给主公观看。今日卑职等来,不为的此事,而是为了流民的安置。”
他轻轻放下折扇在案几上边,抿了口茶,接着说道:“经过这几天彻查,涌入平壤的流民人数已经统计清楚,计一万余人。双城、德川、婆娑府等地的数字也才呈报上来,整个的鸭绿江往东,汉人流民总数三万上下。”
三万来人,不算很多。姚好古咳嗽声,问道:“听闻主公尚欲从中募兵?”
邓舍一听就知,肯定是文华国、赵过告诉他的,不外乎仍不死心,想通过他再来拐弯抹角地进谏。他笑道:“不错,正打算与先生商议。”这件事,洪继勋知道,因为他做出的提议。
姚好古蹙眉,道:“募兵万人?主公打算以战养战么?”这就是聪明之士与常人的区别,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邓舍道:“非但以战养战,所为之目的有二。此事,洪先生提议的。……洪先生,不如你来讲解?”
洪继勋不客气,拱了拱手,道:“以战养战,只是末节。”姚好古道:“愿闻其详。”洪继勋道:“请问姚大人,我行省目前之处境,可算安稳么?”
姚好古道:“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远远称不上安稳。”
“外有强敌,为何强敌?内有忧患,为何忧患?”他话题一转,先不明言为何提议募兵,反而接连发问,很有考校姚好古的意思。
姚好古面色不动,徐徐回答,道:“强敌者,辽西、腹里之鞑子,沈阳、北部之蒙古部落。忧患者,辽东之地广人稀,高丽之汉人尤少。”
洪继勋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道:“既如此,如何解决?”
姚好古道:“无非两策。练精兵,充人口。”
“然则精兵怎么练?人口如何充?”
姚好古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先生提议主公募兵,莫非?”
“然也。募兵之目的,正在为解决这两件事。首为练兵,其次充实人口。”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必多做解释。姚好古微微思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说道:“先生的建议,诚为良策。”
练精兵,就得开战。不经历战火,得不来精兵。一开战,就会有损耗,募兵万人,可以作为后备补充。换句话说,邓舍依旧打的以战练兵的主意。五衙之外,各地驻防军良莠不齐。定下一万人的淘汰额,去其粗,取其菁,提高总体的战斗力。
开战,便会有收获,掠夺财富、掠夺人口。如此一来,人口不足的问题,也可以得到稍微的解决。
姚好古道:“要想达到此两个目的,……主公计划与何方开战?”
掠夺人口,最好的地方莫过高丽南部。至于为何不干脆吞并高丽南部,以此来充实人口,姚好古没有问。因为他们都知道,辽东初定,军队亟需修养,粮食亟需储备。暂时来说,海东行省没有发动一次灭国之战的能力。
果然,洪继勋道:“高丽。”
邓舍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姚好古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踱步,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要论人口之稠密,自然非高丽莫属。然而,却有一点,高丽军队战力低下,要练精兵,怕有不足。”他问洪继勋,道,“先生的建议,想来还有下文的吧?”
洪继勋哈哈一笑,道:“正是。”
他伸手拿起来案几上的折扇,打开又合上,说道:“沈阳,我心腹之大患。前期攻掠高丽,待粮草充足,人口充实,我军亦阵法熟练、有所成后,即投入沈阳,小规模挑战纳哈出,约其会猎。”
这就牵涉到海东行省随后发展的战略步骤上了,先高丽然后纳哈出,对这一点,姚好古是同意的。
他朝邓舍深深一揖,道:“主公有洪先生这等大才,何愁大事不成?可喜可贺。洪先生的建议,既看到了眼下,又放眼到以后,委实绝佳精妙,卑职深深佩服,并无别的意见。”
姚好古也赞同,就说明这事儿可行。
邓舍很高兴,他更高兴的是姚好古的态度。洪继勋孤傲,得姚好古以来,邓舍就有个隐忧,怕这两个人不和。如今看来,姚好古实在很会做人,事事处处表现出对洪继勋的尊敬,甘居其下,不与争风。邓舍非常满意,笑道:“甚好,甚好。”
流民三万余,募兵万人,看起来有些多,其实不然。能在乱世中求条活路,不倒毙路边沦为饿殍,可以长途跋涉,流离逃亡的,大多壮年之男女,少有孱弱之辈。从中取出万人符合招兵要求的,并不很难。
随后,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种种细节。看夜色深沉,洪继勋、姚好古提出告辞,邓舍送出院外。
洪继勋、姚好古两人住的地方挨着不远,本应同行。走了没两步,姚好古一拍额头,哎呀一声,道:“却忘了件事,老方央俺询问,明日要不要按计划下乡巡查。瞧俺这记性,还得回去请示主公。”落下一步,请洪继勋先走。洪继勋没放在心上,自扬长而去。
邓舍没就回房,此时院中寂静,月明星稀,他正在踱步,只七八个侍卫随行左右。看到姚好古回来,他笑道:“怎么?先生有事忘了么?”
姚好古道:“请主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一边儿,姚好古道:“适才,卑职在院中见到了李家娘子,敢问主公,她为何在此?”邓舍不尴不尬,道:“说来话长。”姚好古大有深意,深深看了看他,道:“勤谨则立,骄纵则亡。我行省初定,主公不可生骄纵之心啊。”
邓舍站立不安,连声道:“是,是。”
姚好古叹了口气,熟知李敦儒的为人,也晓得李阿关曾与邓舍有过节,不用邓舍说,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也猜出了七八成。细细说来,错不在邓舍;况且这献妻之事,没法儿摆在桌面上,他也不好多说,点到即止。
他心想:“怕有不好的影响,想个办法,帮主公解决了罢。”临走,还是忍不住,劝说一句,道,“主公年正青少,子曰:少年戒色。”
邓舍连声称是,等姚好古走远,才发现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
1,甘愿献妻之徒。
历朝历代层出不穷,或许最出名的,官儿做到最大的,当为唐朝的崔湜。
崔湜:其祖崔仁师,贞观年间的重要大臣之一。其弟兄四人,皆有诗名。其三弟崔液更厉害,“举进士第一”,状元郎。可谓书香满门了。
崔湜曾三度为相,初执政的时候,才三十八岁,不可谓不“名动朝野”,奈何其人“贪纵”,无耻。时人讥讽他为“托庸才于主(太平公主)第,进艳妇于春宫”。
他升官的道路,全靠美色铺路。他很帅,又有才,出身名门,潇洒美少年,先借助男色勾搭上了上官婉儿,随后,又做了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接着,“妻美,并二女并进储闱(太子宫中)”。
他勾搭上官婉儿的时候,有个轶事。他的弟兄们,人皆貌美,他就一个一个地引入宫中,与上官婉儿见面。上官婉儿见之大喜,自此出入皆有崔家兄弟四人随侍一侧。
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曾经撩起她的丈夫武延秀的袍子,指着他的*问上官婉儿:“和崔湜比,谁的大?”上官婉儿不敢和她争,说:“不如,不如。”
安乐公主姿性聪慧,容貌美艳。
她的丈夫本为武崇训,为武延秀的同宗兄弟,“即延秀从父兄”,后来死在一次叛乱中。武延秀“姿度闲冶”,“唱突厥歌,做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早在武崇训死前,安乐公主就与之有了勾结,中宗听说了,索性成人之美,让他们结婚了事。中宗的老婆,安乐公主的生母,皇后韦氏见武延秀着实英俊,令其侍寝,母女同欢。
后来,她们两人联手,毒死了中宗。
——安乐公主与武崇训的婚姻,是武则天指配的,婚后不足六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婴儿。
赞曰:后人读史,曾这么说过:“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鼻涕。”嗟乎,绝对之权力导致绝对之腐败,锦衣玉食而无精神之追求必然导致放浪形骸。何止中国,西方亦然,古罗马帝国,甚有半夜溜出门去做*的皇后,一样的污烂不堪。
2,辽东各族人口。
辽阳行省总人口,元文宗时期,“估计不会少于15万户”,其中蒙古部民“当在5万户以上”。
——到元末,辽阳的蒙古族总数约在“3万到4万户,近20万人”。“蒙古民户多分布在开元路的西部,大宁路的北部,以及宁昌路、泰宁路境内。”即沈阳、广宁、豪州等地之北方,这些蒙古部族大多依然逐水草而居,还是游牧民。
辽东蒙古人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跟随分地在这里的诸王勋臣一起迁徙来的蒙古部众,如斡赤斤后王、木华黎国王所部和兀鲁、忙兀二部,以及从云南调到东北的营王所部等,他们主要分布在行省西南的草原地带。二是先后被遣往该地区担任镇戍的蒙古军,他们分布在以辽河流域为中心的行省南部。”
——高丽移民的主要迁入地,为辽阳路、沈阳路,及辽东南部的一些地方。高丽人的数目不少,明初,仅东宁卫就有三万高丽人。
——元时东北的女真人总数在二百万上下,大部分集中在北部合兰府、长白山一带,北至松花江上游和中游。留在辽东的女真人多集中在辽沈地区、婆娑巡检司、辽南等地,他们与北部女真不同,即为所谓的“熟女真”。
——渤海人的渤海国亡之后,一些迁入新罗,即后来之高丽。迁居辽东、辽西、蒙古的十万户以上,占其总户数“编户十余万”的大部分。元代之后,其族名不显,已经融入汉族了。
——“元代东北的汉人数量远不如辽金两朝,有关汉人的记载也较少。”
居住汉人的路有四个:辽阳路、广宁府路、大宁路、沈阳路,即辽左、辽西等地,“主要居住在东北南部,有很多征日本时的汉军、新附军人留在了东北,成为了当地居民,世为屯田”。
辽朝曾将大批汉人强行迁徙到中京(在今老哈河上游)、东京(今辽阳)等地,置头下军州。金克汴京,被驱迫北去的男女,一次即“无虑十余万”。金初移民,有以山西、河南、湖北等地居民迁入河北的情况,也有相当部分的河北以及其他地方居民被迁入东北。
3,入高丽之汉人流民。
见之于《高丽史》记载的,有1359年,十一月,“辽渖流民二千三百余户来投,分处西北郡县,官给资粮”。
大约在明初的时候,应朱元璋的要求,还给了数千户的汉人流民,自称就这么多。元末大乱,多有汉人入高丽的,料来高丽王有所隐瞒,不过朱元璋没有多做理会。
第四卷 回头遥望乡关处 9 迁民 Ⅲ
次日巡查县、乡,直到傍晚方回。
一个新兴的政权,办事效率往往很快。邓舍踏着暮色,先不回城,特地转到流民聚集的城外,看到城墙上已经贴出了募兵榜,就贴在奉旨成立海东行省的公文旁边,言简意赅,短短数十字,写道:
“暴虎入门,懦夫奋臂。今行省募兵,海东百姓,求活者,来。愿从军者,管饭、管衣服;从军而立功者,赏田、赏银钱。”
此时晚间,榜下没甚么人。等到白天时候,会有行枢密院及平壤府派出专人来负责解释并招募等项事宜。邓舍不发愁人招不够,真要少有人主动报名的话,采取强制措施便是。这叫“先礼后兵”。
平壤府奉邓舍之命,在流民区搭建起了许多简易的棚户,尽其所能,分给些许破旧不堪的御寒物资,毕竟相比粮食,这类东西比较好收集。至于其它方面的赈济,比如饮食等等,基本很少,聊胜于无。
流民们三餐不继,所到处哀鸿遍地,哭声阵阵。放眼尽是一堆堆的垃圾,臭气熏天,偶尔有脏兮兮的小孩儿乱窜马前。沿路见许多背插草标的男女跪在路边,却无人问津。因为,为了保持城中稳定,这流民区周围驻扎了两个百人队,没有军令,外人不得随便出入。
“叫平壤府出几个人,把垃圾整整。”邓舍皱了眉头,提着缰绳,小心避开地上的脏污。好在深冬,天气严寒,要放在夏季炎热时分,就这许多的垃圾,怕不早疫病流行。
同行的人里,有平壤府的官员,恭声应命。
“官医提举司,派这儿的有人么?”
官医提举司,属于行省的直辖衙门,才成立不久,“掌医户差役诉讼”。所谓“医户”云云,正式的名称应为“太医院户”,由太医院管辖。有元一代,户籍并非由某个部门统一管理的,而是看其职业,比如“军户”、“站户”,就由枢密院管。通常来说,一经签发、登记入籍之后,没特殊的情况,就要子子孙孙,永为此户;世代相承,不得改易。
这个制度有利有弊,长远来看,弊端大过利处。治天下百姓岂能如养牛马?挤牛奶的就世代为牛,割羊毛的就世代就羊,用来骑乘的就世代为马。时日一久,就不说制度僵化,必然激起民怨。
不过暂时之间,对邓舍的海东行省来说,照用蒙元的户籍管理制度倒是省事、方便。
随行的行省官员回答道:“派来的有人,早晚各一次巡查其间。流民有疾病者,寻常疾病,平壤府出钱,治疗、给药。倘有疫情,即刻隔离。”
邓舍点了点头,转了一圈,就些想到的细节吩咐了几句,不再多看,打马回城。
回城入府,众人散去。轮值的侍卫早早迎上来报:“通政司李知事等候多时。”邓舍大喜,来不及吃饭,先叫李首生来见。上得堂中不久,三两侍卫引着候在厢房的李首生,疾步即到。
李首生跪拜地上,道:“见过主公。”
“快快请起。”邓舍扶了他起来,打量几眼,笑道,“路上辛苦。”招呼毕千牛上茶。两人落座。李首生的通政司明为负责站赤管理,实则搜集情报。对这一点,毕千牛是知晓的,见他长途远来,料与邓舍必有要事商量。上过茶水,他自带侍卫退下不提。
先不说正事,邓舍听他说些路上见闻,话题一转,笑道:“策反沈阳乾讨虏军这件事儿,你做的很好。前数日与文将军等人提起,无不赞不绝口。……虽事关机密,无法通传全军,不过我心中有数。”
李首生道:“主公赞誉,卑职愧不敢当。微末小功,卑职的本分。”
邓舍一笑,道:“本以为你还得过两三天才到,来的挺早。事情准备怎样了?”
“人选已经挑定,由卑职亲自带队。山东那边得了陈哲、任忠厚的帮助,大致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具体的实施计划也已经定下。只等主公下令,即可行动。”李首生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沉稳,言简意赅地回答清楚。
陈哲,即军中商队的头脑,多次来往山东等地。
任忠厚,上马贼老兄弟。当日王夫人回去山东,邓舍派遣了此人跟随,名义上路途护送,去了之后没有回来,现在王夫人门下行走。邓舍给王士诚、王夫人送过几次礼,皆经由他手;王夫人给邓舍送过几封信,也是通过的他。
邓舍极为欢喜。
如今辽东大致平定,纳哈出实力大损,收拾他早晚的事儿。有道是未雨绸缪,邓舍牢牢记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目光早投向了山东。
他倒不是想吞并山东,山东隔着大海,吞并也不切实际。只是山东内忧外患,察罕帖木儿随时可能攻入,若被他得了山东,辽东便成孤地,后果可想而知。故而,不得不防一手,早做预备,免得两眼黑,到时措手不及。
他交给李首生的任务,不止探查山东虚实,还包括了探查河南虚实。必须知己知彼,他才可以适时做出或援助、或坐观、或者其它的正确决定。
“具体计划是怎么计划的?说来听听。”
“卑职奉主公之密令,从诸军中总计挑选出来了三十六人,尽为原籍河南、山东、中原等地的老卒,挑选的标准有六:首先,有城府;其次,有机变;再次,会察言观色;第四,能言善道;第五,有父母子女在我海东;第六,互不相识。
“计划分批先入山东,随后半数赶赴河南。
“不管负责山东事宜的,抑或河南事宜的,第一步,各自返回本乡,借助乡党做初步的了解。第二步,随身带有金银珠宝,若有机会,可贿赂当地有权势者,或入地方衙门,或入军中;若无机会,则长期偃伏,可办酒楼,可办客栈,借此收集情报,同时长期偃伏。第三步,无论有没有打入当地衙门,都可视情况收买对方之官僚。”
孙子论间,分五种。“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李首生列举的计划里,占了三种。借助乡党为乡间,收买对方官僚为内间,打入对方官僚系统、借助职业长期偃伏为生间。
邓舍颔首,问道:“军纪强调了么?”
“赏则重赏,泄密者诛。
“卑职除了选此三十六人做主间之外,另外选有七十二人做副间,副间之下又有从间。每一主间与两副间为一组;每一副间与两从间为一组。副间与从间,亦有收集情报之责。有事时,则从间听副间之令;副间听主间之令,以为配合、掩护。
“主与副之间,副与从之间,主不知从,从亦不知主;每组之两副,彼此也不相知。同时,从有督副之责;副有督主之责。
“主、副、从之外,卑职亲自坐镇山东,带二十人,专责汇拢情报。若有叛变,则卑职亲遣人杀之,并及子女亲人。”
简而言之,分作三*组,七十二小组。每大组三个人,每小组也是三个人。彼此之间,单线联系,总的联络人为李首生。他手底下二十个人,不负责情报收集,专门负责杀叛徒。万一出现叛变,则连及叛变者留在海东行省的亲人。
李首生说完,取出所选定的间谍名单,递给邓舍观看。邓舍仔细考虑片刻,没补充的地方。
当初选择李首生管情报,就因他心思缜密,为人深沉、低调。邓舍又特地叫罗国器、洪继勋等人给他上过课,讲过历代兵法中有关用间的内容。他这几条,就严格执行了孙子中对间谍运用的原则: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正事谈过,邓舍召来毕千牛,上了饭食,留他共用。正吃饭间,听见门外嘈杂,不知发生了何事。
——
1,官医提举司。
并不是每个行省都设置的有,“河南、江浙、江西、湖广、陕西五省各立一司,余皆无”。“不设司的行省则设提领所或置太医散官进行管理。元代官医提举司的设置是地方医政设置的创举,对于加强个体医户的管理起到了积极作用。”
2,医户。
“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
这只是简单的一个概括,往细里分,信奉伊斯兰教的还有答失蛮,信奉基督教的有也里可温。根据役种又有站户(站赤)、灶户(盐)、窑户等等。
战国时,有一位慎子,他这样说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而针对元朝的户籍制度,后人评价,却是真正的“以天下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