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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1 谋定 Ⅰ

行走在清理干净的街道,步入巍峨壮丽的宫殿。邓舍仰头,望了望天空,雪后初霁,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清澈。

    经过半夜半天的巷战,负隅顽抗的辽阳军队要么全歼、要么投降。本来的军令为生擒关铎者,为次功;但是在胡忠把关铎的头颅献上,邓舍却借口他深入虎穴,给了他首功待遇之后,庆千兴等人立刻就完好地领会到了邓舍的用意。

    毛居敬、郑三宝,凡关铎嫡系的头面人物,只要总管以上的,无论降或不降,一概砍了。一个个的人头,川流不息送上。

    “知道我军为何获胜么?”邓舍心情不错。

    河光秀奉承道:“大将军神机妙算,几个月前便布下了内应,我军怎能不胜?”

    邓舍摇了摇头:“要非机缘巧合,区区些许内应,起不了太大作用。”

    “对,对。”河光秀深表赞同,摸了摸两撇胡须,——那胡须越发地浓密了。他道:“听大将军这么一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儿,嘿嘿,末将想的差了。那么,我军获胜的原因,当首在大将军运筹帷幄,其次诸位将军奋勇杀敌。”

    邓舍又摇了摇头,道:“纳哈出先用诈,哄骗得关平章麻痹大意;随后二十万大军围城,连营百里,麾下刘探马赤诸人,不可谓不勇。他既然智勇兼备,其兵力又远胜于我,他为什么败了?”

    河光秀挠了挠头,邓舍提的问题有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他恍然大悟,道:“大将军有天命,纳哈出个狗鞑子,岂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哈哈,休得胡说。并非我有天命,我皇宋、我主公有天命也。关铎背主,私通鞑子,没了民心;滥杀无辜,吞并部曲,失了军心。这,才是他的败亡之道,也才是我军之所以获胜的原因所在。”

    河光秀、杨万虎等人,连连点头,交口称是。

    宫中景色宜人,一行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径通幽,穿过片负雪的竹林,转到个池塘旁边。岸边栽种了许多腊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远有座假山,山上凉亭,邓舍来了兴致,迈步登上。

    登高远望,重重殿宇,层层楼阁。

    宫墙与林木间,时不时见有持戈横枪的士卒出没,毕千牛正领着他们搜索没落网的关铎侍卫以及关铎的藏宝库,关铎纵横辽东多年,焚烧过上都,打下过许多的名城大邑,得到的宝物不可胜数。

    小明王讨伐元帝,发布的檄文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贫极江南,富夸塞北”。江南的财物,除了赏赐北部蒙古诸王,赈济塞外的蒙古牧民之外,运往上都等地存储的,也占了许多数量。

    邓舍看了会儿,命令道:“找到藏宝库后,里边的财物,选些好的,我要送人。一半拨给辎重营,卖了补充军用;剩下的,分一半给诸将;一半给立功的士卒罢。”

    有军卒在,再多的财物,他也可以得到;没军卒在,财物有的再多,能起到甚么作用?白白便宜别人罢了。邓舍深深明白,要想在乱世立足,他需要的是什么;对这些东西,他没有兴趣。

    黑的眼,白的银。他没兴趣,不代表别人没兴趣,庆千兴以下诸人,无不拜倒,欢呼叩谢。

    邓舍微微一笑,扶了他们起来,道:“何必如此?辽阳城,大家齐心协力打下来的,缴获的东西,本就有诸位的一份。杨将军头一个冲进的城,胡将军孤身深入险地,两位的首功,多分点。”

    历次大战,杨万虎得头功的次数最多,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军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们踩在脚底下打骂、蹂躏,做梦都想着要出人头地,如今心愿得偿,他心满意足。

    “将军,宦官、婢女怎么办?”毕千牛派了个人,过来询问。

    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邓舍见到数百的宦官、婢女,包括关铎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几座宫殿的门外。他皱了眉头,道:“宦官充军,双城的矿山,不是缺少劳力么?押了去。至于婢女,……诸位,去选吧?”

    赏了钱,接着赏美女。

    瞎子也猜得出,关铎看上的、肯收入宫中的,不说天香国色,也绝对千人之选。哪个男人不好色?诸将里边,庆千兴这样的,还知道谢个恩;心急如河光秀、杨万虎辈的,转头就往亭下跑。

    邓舍不以为怪,欢畅大笑。

    待诸将去得远了,他笑声慢慢停下,屏退亲兵,独自一人,负手踱步。他打下辽阳,真的因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非也,他说出这样的话,不过用来加强将士们的信心,立己方在道义的顶点,为下一步的行动做铺垫。那么,真实情况如何呢?不客气的说,他豪赌了一把。他获胜的原因有五。

    其一,天时。

    借关铎封锁消息,冒雪行军,对关铎来讲,他起到了突袭的作用。同时大雪造成了游骑来往的困难,对沈阳、广宁来讲,延迟了他们闻讯的时间。

    其二,地利。

    邓舍雪下攻城,不顾冻伤冻毙、非战斗减员情况的越来越加剧,并且不但不对此做出掩饰,反而故意派人夸大冻伤冻毙的人数,极言己军坚持不下去的窘况,以此来放松了关铎的警惕。待时机成熟,联系内线,发动致命一击。

    其三,人和。

    纳哈出攻城的时候,关铎城内军马三万余,远比邓舍围城时要少。可是,当时,关铎人马虽少,上下一心。当其时也,他城内稳固,城外有毛居敬等人的救援,此为有必救之军,乃有必守之城。而这一次,关铎内部不稳,外无援军。

    其四,知彼。

    邓舍围城三面,日夜不停地攻打。纳哈出攻城才过了没多久,关铎的三万嫡系没有休整好,不用杂牌,他就没有后备军,守不了那么大的辽阳城。邓舍料定,他早晚要派遣杂牌上城,杂牌只要上城,机会就来了。

    其五,知己。

    反过来看邓舍,他平息女真内乱,杀尽钱士德余党,肃清了不安定的因素。数万军马,如同一人。虽说女真军队与汉卒磨合不够,但攻城不比野战,各打各的城门,用不了细致的配合。用起来如臂使指,岂能不胜?

    结合了这几个方面,故此邓舍以少击众,迅速破城。

    话说回来,看似轻松容易,不知道他这些天的压力有多大。每天冻毙近百,看着心疼。他来之前曾有过仔细地推演,十天内打不下辽阳,他就得撤。为甚么?只冻毙的人,军队就承受不住。

    冻死与战死两个概念,战死一刹那,冻死很长时间,看着同袍活生生地被冻死,谁也受不了,军心会动摇。

    一旦无功而撤,后果不堪设想。关铎有了准备;纳哈出、潘诚会做出何种对策?真要出现这种情况,就不是风口浪尖,而是自陷死路了。

    可他不打还不行,总不能坐失良机,给关铎喘息的时间,看着他一点点消化掉杂牌。开春过后,辽东依旧辽东。先不说没了类似的好机会,谁知道关铎会怎么收拾盖州、怎么收拾双城?他是平章,他有威望;最重要的,他不会看着邓舍坐大的。

    冒险一搏,大获成功。

    竹林晃动着,盘旋的风,卷带起细粒的雪屑,蒙头扑面地吹过来。宫殿深处,远远传来喧哗热闹的声响。邓舍停下脚步,按刀远眺,诸将正在挑选中意的侍女。杨万虎的大嗓门隔了许远,清晰可闻。

    “老子的头功!谁敢跟老子抢。”

    河光秀嘟哝了句什么,诸将哄然大笑。

    他们是将军,职责在打仗;而邓舍是主帅,责任在全局。他轻声笑了笑,放弃了立刻召集诸将军议的念头,给他们些快活的时间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吩咐道:“选几个关平章的侍妾,快马送去平壤。”

    胆大的亲兵道:“文将军好的元配。”

    “胡乱!关平章的元配,……”有李成桂老婆的例子在前,前车可鉴,不可留在身边,倒不怕她投毒,省的投降的关铎嫡系心生二志。邓舍犹豫片刻,道:“一并送去平壤罢,告诉文将军,不许动她。待禀明了主公,然后发落。藏宝库的财物与侍女,陈虎、赵过、洪先生那里,也各自送些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大步下了凉亭,站得久了,颇有冷意。

    “将军哪里去?”

    “总管府。”却是他上次来辽阳,关铎赠给他的那处宅子。

    “那这宫中?”

    邓舍意味悠长,道:“平章宫中,自然有平章来住。”他问道,“赵帖木儿,有没有消息?”

    “没有。”那亲兵也奇怪,“掐算日子,这厮去沈阳,怕有半个多月了吧?莫不是死了?”越想越有可能,“纳哈出个狗鞑子,心狠手辣;赵小生内乱,被将军一举剿灭,没准儿他恼羞成怒,说不准,说不准。”

    “沈阳有没有异动?”

    “陈将军来报,太平无事。散出去的游骑,抓了几个沈阳的细作,斩了。”

    邓舍颔首,道:“传令,叫陈将军回来吧。”

    当前面临的麻烦,沈阳不过居其次,纳哈出损兵折将的,不足为惧。最大的麻烦,在广宁,在辽西,在怎么安抚潘诚与沙刘二。不但安抚他们,使其不至于斥责己方为逆,还得叫他们痛痛快快地接受。

    对此,根据潘、刘两人的性格,邓舍拟定了两条不同的对应策略。

    回到总管府,他取出三封早就写好的文书。第一封,是檄文,挂榜城中,传送辽东各地。檄文本该战前传送,之所以没送,为的确保突袭的隐秘性。第二封,送给潘诚的密信;第三封,送给沙刘二的密信。

    挑选了十几个得力的亲兵,邓舍一一交代,檄文倒也罢了,密信务必送到潘、刘二人的手上。亲兵们应命而出。

    辽阳是个大城,攻克后事情很多。邓舍随军带来了不少双城总管府的官员,城中的户口、图籍、田亩、府库粮钱,各项都有专人负责。邓舍不必像打双城时那样,亲力亲为,轻松了很多。

    他把重点放在了整编降军上。

    关铎一死,他的三万余嫡系,投降了两万多人。杂牌两万多,几乎一箭未发,尽数投降。合计降军四万多人,这些全是老卒,经验丰富,战斗力不低,可谓最大的收获。此外,缴获盔甲、兵器、辎重无数。

    降军既多,就得防备他们生乱。

    早在入城时,邓舍就传了命令,调赵过指挥的平壤援军速速过来,担负改编俘虏的职责。杂牌比较可信,挑了胡忠、柳大清的旧部,选择精锐,编做一营,命由胡忠、左车儿指挥;协助城防,同时也看管降卒。

    关铎征召有七八千的新卒,邓舍没那么多的人看管,索性悉数解散,愿意从军的,重新编制;不愿意从军的,听其回家。新卒本来就是被强征入伍的,九成选择了回家。他们一回去,人口相传,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民心稍微稳定。

    不经意间,天光渐渐黯淡。处理过几件军政急务,邓舍伸了个懒腰。

    门外有人叫嚷,邓舍问道:“门外何人?”话音未落,闪进来个人影,他定睛去看,却是毕千牛,“宫中搜索完了?”

    “回将军,老关的藏宝库已经找到,满满堂堂三大地窖。有个词儿怎么形容?庆将军说的,……噢,对了!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哎呀,小人当真大开了眼界。”毕千牛穷人家出身,莫提宝贝,银子以前都没见过,他啧啧称叹,道,“将军见过七彩的夜壶么?人头制成,镶嵌七彩宝石,看一眼,炫得眼疼。”

    这个夜壶,邓舍听说过。

    宋亡后,番僧杨琏真珈盗皇陵,其中一座前宋理宗的墓。宋理宗天生异秉,脑袋大,杨琏真珈砍下了他的头,送去元宫,呈给元世祖,用他的头骨做了夜壶。关铎攻陷上都,俘虏中有个蒙古王爷,为示报复,也砍了他的脑袋,做个夜壶。

    想必毕千牛说的,就是这个了;倒是不晓得用七彩宝石镶嵌。

    数十个亲兵抬着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堂上。打开盖子,尽是金银宝石,中有高达数尺的珊瑚树,有莹润可爱的水晶盘,镂空镶宝的枕头,金丝编就的裘服。毕千牛特意检出那夜壶,请他观赏。

    邓舍瞟了眼,绕是不感兴趣,看的也眼花缭乱,心中一动。他挥了挥手,道:“搬出去罢。”

    “小人专门请了行家,城里头最有名气的珠宝商人,挑选出来了这些。其他的,遵照将军的命令,由庆将军督管着,分给诸将、士卒了。”

    邓舍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分过了,还有这许多?”

    “堂外还有十来箱子呢。”

    邓舍半晌无语。住宫殿、藏宝物,坐卧有数百宦官、侍女伺候,起居有几十个年轻貌美的妾婢陪寝,关铎或许才起兵时,也有过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但奢侈与富贵的生活,怕早就腐蚀得他变了质。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邓舍感慨不已,挥手示意,命亲兵把箱子统统抬走。毕千牛这才想起正事,禀道:“报将军。将军要的那几个人,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还多了一个。”

    “噢?快快带来。”

    要在短时间内得关铎嫡系的军心,非得用几个关铎嫡系的将领不可。用不知根底的,邓舍不放心;唯一的选择,只有许人、李靖等有些交情的。姚好古同方补真交好,关铎死了,姚好古怎么想?要想得姚好古,非方补真去做说客不可。

    许人、李靖、方补真等人,鱼贯而入。

    邓舍含笑起身,快步下堂迎上,往众人面上一看,个个蓬头乱发。方补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城破后,藏在了个破庙中,满身的泥水、蛛网,狼狈不堪。最惨的李靖,受了内乱的宋举一剑,两个人架着他,行走不成。

    “快快看座。”邓舍亲手接了李靖,扶着他去堂上软榻躺好。

    这软榻,邓舍自坐的。李靖惶恐推辞,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甚么。邓舍笑着制止了他,不顾血污,拉开外衣,检查他的伤口。宋举那一剑,来不及对准,加上李靖有盔甲防护,没中在要害。邓舍问道:“大夫看了么?”

    毕千牛答道:“看过了。李将军运气不错,就是失血过多,多养些时日,自会好转。”

    邓舍点了点头,安慰似的拍了拍李靖的手臂,转顾堂下众人。许人、方补真没有坐下,两个人身后,站着多出的那个,姓李名敦儒的,毕千牛搜索内宫,见着了他,顺便一并拿来。邓舍的视线微微在他身上停留,一闪而过。

    他道:“诸位皆是故人,我就不说客套话,有话直说了。”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将军有话,但请直说不妨。”许人忐忑不安,答道。

    “许将军,李将军,你二位同我,有并肩作战的情谊。要没许将军的部下刘杨刘千户,我也破不了盖州,这份交情,我记在心中,从没忘怀。方大人,咱俩在双城打的交道不多;后来,我来了辽阳,年轻,不懂礼节,许多的地方,多亏了方大人提醒,这份交情,我也从没有忘记。”

    “不敢。”许人、李靖、方补真躬身逊谢。

    “诸位待我皆有恩德,我邓舍苦无没有报答的机会。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说完了,邓舍长身一揖,等待几人的回答。

    “将军请说,但有可为的,必竭尽全力。”

    “辽阳新定,诸位皆是大才,若是愿意的话,我邓舍虚位以待。”

    许人等人相顾一眼,方补真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同时拜倒,李靖也挣扎着爬起来。几个人异口同声,道:“小人等才疏学浅,当不起将军称赞。既然蒙将军不弃,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邓舍大喜,一一扶起。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2 谋定 Ⅱ

“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皇宋平章关,自居忠义,而结鞑虏,卖潘美;柳大清等人,无罪而诛。闻者无不震怒,末将也不才,提十万众而三日辽阳城陷,关之头颅在此,敬奉平章大人观之。”

    广宁城内,平章府里,书房的案几上放着这么一封信笺。

    “谗言似信,什么意思?”

    “就是说,奸人的话好像很真实,不能说他诚恳;故作激进的人好像很忠诚,不能说他没有私心。”

    听了幕僚的解释,潘诚不屑撇嘴,道:“奸人?本帅看小邓,才是那故作激进之徒。哼,他敢去打辽阳,胆子不小!小看他了,小看他了。……”他盯着木匣子中关铎的人头看了片刻,烦躁地挥了挥手,道,“接着念。”

    “辽东鞑子三分,沈阳纳哈出,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广宁则有搠思监;而尤以搠思监为甚。仆尝闻言,有识之士皆道:无广宁,则无辽阳;无辽阳,则无双城。将军之功,不可谓不高矣!将军之劳,不可谓不深也。诚可谓我辽东之砥柱,我皇宋之柱石。

    “今关已死,辽东无首。末将也不才,诚惶诚恐,愿奉大人为主。悬辽阳之榻,不足以表末将之盼;书南山之竹,不足以表末将之望。”

    潘诚听懂了大半,后半截懵懵懂懂,问道:“悬塌书竹,什么意思?”

    “悬塌表示尊敬,小邓,……”幕僚偷觑潘诚,鼓起勇气说道,“他在邀请大人去辽阳。”

    “去辽阳?”

    潘诚愕然,继而大笑。好听话人人爱听,邓舍言辞恳切,夸了他那么一大通,他明知不可信,到底心情好了点。他霍地站起来,转了两圈,道:“指望灌几碗迷汤,两箱宝物,就哄老子去辽阳,忒也天真。”

    “大人的意思?”

    “把老关的脑袋给他送回去,以为老子不识字,好哄么?老子可也听过说三分的!嘿嘿,那个关云长,这个关铎,两个关,一家子。啊?哈哈!”暂且不论辽阳,关铎被杀,潘诚着实高兴。两人明争暗斗许多年,总算姓关的死在了前边。

    “是,是。不过大人,说三分里,曹操可是厚葬了关云长的脑袋。”孙权杀了关羽,送脑袋给曹操,以此来转移刘备的愤怒。关羽杀过曹操的不少将领,曹操没上当,看破了孙权的险恶,反而厚葬之。

    潘诚瞪了眼,啐了口,道:“老子没大办酒宴,传老关的脑袋于席上,出出老子多年的恶气,已经不错了。厚葬?呸!交给小邓头疼去罢。”他捋着胡须,沉吟,道,“老关也够狠的,柳大清几个人,说杀就杀。啧啧,够狠辣。小邓也够狠,平章大人呐,他就一点儿也不怕?”

    潘诚设身处地想了会儿,不由毛骨悚然。关铎杀柳大清等人,反面无情,他潘诚自问也做的到。邓舍不声不响,冒辽东诸雄群起而攻之的风险,一刀砍了关铎,借他潘诚两个胆子,也做不出来。

    “老刘什么反应?”

    “派去辽西的探马尚且没有回来,刘平章的反应不太清楚。”

    “狗日的。”

    潘诚接到书信伊始,就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斟酌再三,问道:“你们说,小邓打老关,他损失不会小。咱有机会趁火打劫没有?装着受他的邀请,骗开城门,把辽阳给抢过来?行不行?”

    幕僚们面面相觑,道:“大人,咱对面可有搠思监。”

    “搠思监退了又退,这几个月一场仗没打。留个万把人,足够守城。”潘诚转来转去,反复考虑可行性。他的直觉告诉他,成功的可能性六成以上。

    他分析道:“辽阳乃为大城,小邓得分兵防守。他才打了一仗,士卒不要休息么?老关的人头都没了,群龙无首之下,降军数目不会少,他还得分出军队,看管降卒。”

    他拍板决定。关铎敢杀柳大清,邓舍敢杀关铎,不就比胆子么?他潘诚就没胆子不成。

    “速派信使去辽西,就说小邓犯上自立,杀了关平章,窃据辽阳。本帅义愤填膺,准备起军为平章大人报仇,问刘平章,愿意不愿意一起来?事若成功,他不想要过海去淮泗么?老子帮他打盖州!”

    “大人三思,可得防着纳哈出、搠思监渔翁得利。”

    “纳哈出?本帅才得的线报,打辽阳的时候,几个鞑子部落死了许多人,要他补偿呢。他自保不及!”

    ……

    辽西前线。

    帅府中,沙刘二接见了广宁来使。

    那信使三言两语,说清楚来意,取了潘诚的书信送上。沙刘二不动声色,也不去接那书信,只道:“辽阳生变一事,本帅已经知道了。邓总管与关平章,谁对谁错,咱们做臣子的没资格判定。待本帅见了主公,自会提请主公裁决。”

    那信使送了口气,道:“大人放心,我家大人说到做到。只要大人肯出军,既克辽阳,下一个就是辽左盖州。”

    “是么?替本帅谢了你家大人。”沙刘二点了点头,捡起来案几上一封书信,递给那信使。

    那信使茫然不知其意,沙刘二道:“请看。”

    打开书信,上边写道:

    “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皇宋辽东平章关已死,末将不忍多言。嗟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辽左海滨,末将备有大船十数,小船过百,或待暖春,或者此时,大人但欲浮海,末将随时恭候。

    “若有军资短缺,末将倾城相供。若有士卒不足,辽阳虎贲任选。”

    那信使瞠目结舌:“这,这?”

    沙刘二振衣而起,冷笑一声,迈步转入后堂。

    关铎在时,他三番五次请求拨给军马,过海救驾。关铎表面上大方许诺,动到真格儿推三阻四。沙刘二早就恼怒。邓舍杀了他,实在大快人心。这等似忠实奸的人,死有余辜!邓舍忠不忠,他不知道;可邓舍给的条件,实打实的。

    一边儿是邓舍答应借道,答应供应军资,答应补充士卒。一边儿是潘诚要求共同出军,“帮”着打盖州,该选择哪个?傻子也知道。

    ……

    就在潘诚与沙刘二各动心机,面对辽阳易手,表现出不同的反应之时,数骑快马,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广宁与辽西两块防区之间的交接地带。

    他们一路向东,风餐露宿。太阳高升,路上积雪渐融,行走殊为不易。两天后,他们近了辽阳。空空荡荡的官道上,路人逐渐增多,不时有穿着双城军服的游骑、探马经过,经过一层层的检查、盘问,入夜不久,他们入了辽阳城。

    看守城门的千夫长,在看了其中一人拿出来的一块令牌后,丝毫没有犹豫,立刻打开了城门,点派两个十人队,亲自引去总管府。

    总管府内,喧哗不绝。邓舍正在宴请有功将士,以及新降的辽阳文武。毕千牛小跑着过来,附耳低言。邓舍的城府磨炼得不错了,闻言之下,也是忍不住眉头扬起,差点克制不住喜悦、焦急的神色。

    席上饮酒正酣。

    他谁也没惊动,抽身离开。总管府不大,最里层的院落,为邓舍休息、读书的所在,来人便等候此处。打发了毕千牛守在门外,严禁任何人走近一步,邓舍快步入室,朗笑欢迎:“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来尊客了。”

    室内有两个人,同时起身。左边一个拜倒行礼,右边一个拱手作答。

    邓舍一把搀起左边那人,打量右边来客,道:“恕我冒昧,不知如何称呼?”

    左边那个介绍:“禀告将军,这一位别里虎台,乃最得搠思监大人重用的。”原来,来客两位,左边人为邓舍派去搠思监营中的信使;右边人为搠思监派来与邓舍面谈的使者。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自派了人联系搠思监,邓舍下过番功夫,凡搠思监信任、重用的人,皆有所闻。这别里虎台,起了个蒙古名字,实为色目人。生的卷头发、绿眼睛,深眼窝,高鼻子。有元一代,当高官儿的色目人极多,论等级,他们仅次蒙古人,居汉人之上。邓舍见得多了,也并不奇怪。

    别里虎台汉话说的不错,谦虚道:“区区薄名,何及将军威震辽东?”

    “我算甚么东西,威震辽东非左丞大人不可!”邓舍请他入座,道,“快快请坐。”亲手倒了茶水,放在两人面前,“上封信,大半月没见左丞大人回,哈哈,何其姗姗来迟也。”

    邓舍口中的左丞大人,说的就是搠思监,他现为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

    别里虎台笑道:“将军的信,收是收到了,左丞大人也想赶紧和将军联系上。只不过,将军也知道,先有辽阳战事,后有大雪封路,哎呀,……道路阻隔,消息不通。故此,本官来得晚了。”

    “对的,对的。”邓舍点头,表示理解,他叹了口气,“战火纷纷,受到涂炭的可尽是生灵百姓。我曾听一位贤者这样说过,‘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我心有戚戚然也。”

    两个人对答如流,没一个说实话。

    邓舍岂会不知,别里虎台为何早不来,晚不来,辽阳一易手,他就来?说白了,纵有奇氏牵线,没有实力,也白搭。得辽阳前,双城远在高丽,关辽东局面何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搠思监懒得理他。

    别里虎台也不会真的就以为,邓舍信了他的托词,相信他来晚是真的因为大雪封路。看他满口的忧国忧民,看起来心系百姓,真耶?假耶?真也好,假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搠思监想要的,邓舍给不给得了。

    “将军身处贼中,心忧百姓。左丞大人看过将军的信后,说过一句话。”

    “甚么话?”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双城邓君,岂非红贼中之青莲乎?”

    “不敢当,不敢当。左丞大人谬赞了。”

    别里虎台正色道:“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片忠心,尤为可嘉。左丞大人的话,本官十分赞同。”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不错,邓舍没再谦让,含笑道:“左丞大人派尊使来,不知我那信中讲到的事儿?”

    邓舍前后给搠思监送去了两封密信,第一封拉关系,第二封才送去不久。别里虎台道:“将军所求,无非要左丞大人做点配合,给潘诚些压力,使得他无力东顾。左丞大人答应了,将军为国尽忠,这点分内事,我军该做的。”

    “如此,多谢左丞大人。”

    “不过,有件事儿,左丞大人不明。”

    “请讲。”

    “将军既然得了辽阳,贼渠关铎已死,为何不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潘诚、沙刘二,献首京都,请圣上看看将军的忠勇之心呢?本官听闻,皇后娘娘正发愁,无以酬答将军代为报仇的好意。将军设若再克广宁、辽西,立下大功劳,娘娘在圣上那边儿,也好为将军说话不是?三公之位,不足挂齿。……将军以为,对么?”

    邓舍连连称是。他道:“尊使讲的极对,实不相瞒,我也正有此想。奈何有个难处,有劳尊使指教。”

    “请讲。”

    “广宁、辽西红贼,总计十万余众。区区我辽阳人马,兵微将寡,才克辽阳,实已为强弩之末,要是明攻,没有左丞大人、沈阳纳哈出大人两位的协助,万难功成。假如左丞大人愿意出军的话,我请为先锋。”

    邓舍讲的有些夸大,但的确实际情况。

    凭借他一人之力,对付潘诚、沙刘二基本没可能,他请求搠思监、纳哈出帮忙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对搠思监来说,第一个问题就在,他管不了纳哈出;他更不想分功劳给纳哈出。别里虎台道:“沈阳才遭大败,怕是没有余力。”

    邓舍皱了眉头,想了片刻,道:“没有沈阳,单只左丞大人与我,也好,有八成把握。”

    搠思监的第二个问题就在,邓舍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

    纳哈出打辽阳,邓舍非但不帮忙,反而抽空子抢走盖州。邓舍杀关铎,究竟内讧?抑或投诚?他可信不可信?就单凭奇氏的一封信,搠思监就得提了脑袋去冒险?搠思监不以为然。就他看来,邓舍投诚,绝非真心。

    本不待理会,没料他拿了辽阳,搠思监的心思又活泛了。邓舍真心与否,空口白牙不好判断,不如试上一试。就算他是假的,眼前的形势,也非要逼他成真不可!

    别里虎台道:“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左丞大人也这么以为。只要我军尽其十万东进,然后将军用辽阳、盖州军马西行,便如两个铁锤,夹在中间的潘诚,必为齑粉矣。……说到盖州,将军可知高家奴现在何处?”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道:“不知。”斜了带别里虎台前来的那信使一眼,这等重要的消息,居然没有探查出来。

    “便在我军营中。”

    邓舍打个哈哈,道:“噢?是么?”

    “先前大约与将军有些误会,左丞大人听高将军说了。将军既然弃暗投明,便是同殿称臣。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官厚颜,替高将军做个说客。化干戈为玉帛,不亦乐乎。将军意下如何?”

    “化干戈为玉帛?古之美事。”

    “然则,将军准备何时,迎高将军回来盖州?”

    这,才是搠思监想要的。

    没有高家奴回去盖州,看住邓舍侧翼,他绝不会贸然与邓舍联手。邓舍同意,皆大欢喜。邓舍拒绝,他就主动后撤,给以足够的距离,好叫潘诚放心大胆地麾军辽阳。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3 谋定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269年,至元六年,二月十三日,蒙古新字颁行天下,也称“八思巴字”。

    蒙古原无文字,成吉思汗任用维吾尔人塔塔统阿把维吾尔字母拼写蒙古语言,作为蒙古的文字,这对于蒙古文化的提高和国家政令的推行,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元世祖忽必烈命国师八思巴创制蒙古新字,八思巴等人重新根据藏文字母改制,仿汉字方体,自上而下拼写,称蒙古新字。

    ——

    邓舍没有答应别里虎台,也没有拒绝。他用沙刘二不日或将借道辽左,回去淮泗为借口,建议高家奴再等等。

    “高大人一旦回去,沙刘二必有戒备,就不会再自投辽左。听尊使方才话中的意思,左丞大人考虑的是先打潘诚。我有个意见,不太成熟,斗胆,……请尊使回去给左丞大人讲讲,你看行么?”

    “甚么意见?”

    “我的愚见,不如先哄了沙刘二入辽左,歼灭了他,然后再打潘诚。这样做,有四个好处,其一,沙刘二在辽西为主,来辽左为客,老虎离了山,便没了威风,好打。其二,沙刘二一死,潘诚孤木难支,也好拾掇。”

    “其三呢?”

    “其三,不瞒尊使,高大人的旧部,大部分都被我解散了。高大人回来,辽左那么大的地方,总得有人驻守吧?辽西没了沙刘二,往盖州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左丞大人如果愿意,完全可以派些军马前来,……协助高大人驻守辽左,对么?”

    言之有理,辽左好大一块地盘,很富庶,让给高家奴,何如自己来要呢?别里虎台有些意动,问道:“其四呢?”

    “其四,沙刘二一走,辽西空下。左丞大人若有兴趣,大可接管。”

    辽左加上辽西一部,别里虎台沉吟不语,良久,问道:“沙刘二确定要去辽左?”

    “关铎在的时候,他就三番两次要求。尊使不太了解沙刘二此人,这个人,对伪宋主公忠心耿耿,一心要去救驾。我前些日,送了封信给他,答应让道。估摸着,就这两天,会有回信来到。不敢说稳成,九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他若借道,会在何时?”

    “超不过今冬,至迟明年春天。”

    别里虎台瞅了瞅邓舍,等到明年开春?黄花菜也凉了!打的好如意算盘,丢个胡萝卜出来,轻巧巧几句话,见不着半分真格儿的,便想诳了搠思监死心塌地,出苦力帮你压制潘诚么?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左丞来辽东,自七月至今,四个月了。圣上诏书不断,催促得很紧,明年开春万万不行。这么着,本官代左丞大人答应你,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沙刘二不来,高大人就得回盖州。”

    “大雪刚停,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

    “二十天。”

    “二十天?”邓舍皱着眉,掐算半晌,为难地道,“尊使常在军中,并非寻常纸上谈兵的腐儒可比,肯定知道,几万军队的转移,不是儿戏,总得给他些时间。催促得急了,我怕,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心?”

    “一个月。”

    “尊使,……”

    别里虎台怫然不乐,道:“邓将军,不必多讲!最多一个月。”

    “好吧。但有一点,沙刘二军卒精悍,我必须全力以赴。辽左这边,一动上手,广宁潘诚哪儿?”

    “你放心,一个月内,担保潘诚没空管你。”

    一个月的休整时间肯定不够,够的话,别里虎台也不会给他。聊胜于无罢,邓舍不再要求。高家奴实在出乎意料,打乱了他既定的计划。好在他向来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来打辽阳前,备下的有第二条应对。

    别里虎台来的隐秘,除了信使、毕千牛等寥寥数人,无人知晓;走的同样隐秘。邓舍挑了两大箱宝物,一箱送他,一箱送搠思监。随意陪着吃了些饭食,别里虎台引了伴当,连夜离开了辽阳。

    没空儿接着宴席,邓舍把那信使叫来。

    “信物交回来了么?”

    “已经交给毕将军。”

    “送信之事,与外人说过么?”

    “不曾。”

    “高家奴在鞑子营中,你知道么?”

    “回将军,搠思监看管甚严,小人没机会接触外边,委实不知。”那信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向邓舍请罪,“失职之罪,请将军处罚。”

    两次送信的人,都是这个信使。第一封信为手书,与送给奇氏的信一样,洪继勋找人写的,没盖双城总管府的大印;写信之人早已处死。第二封为口信,这个信使口传送达。两次的信物,皆为奇氏的回信。

    邓舍看了他良久,森严说道:“没有机会接触外边是理由么?”毕千牛二话不说,拽起信使,拖拉出去,寻处僻静角落,手起刀落,砍了他的脑袋。

    毕千牛回来复命,邓舍问道:“关夫人送走了么?”

    “下午出的城。”

    邓舍沉默了一会儿,道:“战乱才息,路上很不太平。挑几个得力的亲兵,也去送送,务必要太太平平地送到平壤。”他提起手,虚虚向下一斩。毕千牛心领神会,自出门去挑选人选。

    他先前不杀关夫人,言道等小明王亲自处置,为的向三军宣示仁义。

    如今,高家奴未死,搠思监以盖州为交换条件,一个月后就要摊牌。邓舍不可能让出盖州;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了沙刘二。杀关铎,他可以找到理由;杀沙刘二,他没有借口。辽东军中,谁不知晓,几位平章里,最忠心的就是沙刘二。

    他才以平乱护驾为号,杀了关铎,自居忠义。他怎么能杀沙刘二?

    但是,不杀沙刘二,不让盖州,搠思监就会放任潘诚。没了搠思监的压力,甚至有可能他还会反过来去推波助澜,以潘诚的性格,会放过辽阳么?辽阳战略之要地,位处辽东腹心,得辽阳者,得辽东。潘诚铁定来犯。

    邓舍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稳定内部。他必须先下手为强,尽可能地提前除掉所有、有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事、物。

    杀信使,为防备搠思监将他诈降当真,宣示给潘诚等人。搠思监不宣示,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他若是宣示,那么死无对证,造谣谁不会?送给奇氏的几个人头或许可以做为证据,且不说奇氏会不会给他,即便给他,送来辽东得多长时间?

    杀关夫人,则为断某些人的念想。反正他已经表过态,关夫人也送走了,正如他所说的,道路不靖,散兵溃勇处处尽是,做得漂亮些,估计不会有人怀疑。

    是夜,总管府饮酒夜半。

    次日一早,邓舍升堂议事。

    议事的所在,他没选择平章府,便在总管府中。邓舍心思缜密,当此敏感的时刻,尤其需要注重细节,不能叫别人抓着半点把柄。再一个,他既然请了潘诚来辽阳主事,即便做戏,也要做到十分。是以,宫中、平章府都封了门,虚席以待。

    大宋辽阳行省的衙门大部分都在辽阳。

    元制,行省的丞相、平章政事称宰相,右丞、左丞、参知政事称执政官,合成宰执。宰执的权力很大,兼领军民,时人称“都省握天下之机,十省分天下之治”。以宰执为中心的行政机构又被称为“外廷”,宰执也被视为“外宰相”。

    故此,行省的直属机构很多。

    宰执之下,有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行省的文书案牍、日常政务,并协赞行省大政方针的制定。李敦儒,便是左右司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首领官。首领官之下,设有吏员,处理日常事物,与双城总管府吏员的设置相仿,人数极多。

    左右司幕府之外,又有检校所、照磨所、架阁库、理问所、都镇抚司等。

    检校所主治文书,有误者正之,谬者绳,过者抑之,稽滞者董之,颠倒错乱厘而治之,等等的责任,简而言之,它就是行中书省的御史台。官位品级上也相仿,宪台监察御史为正七品,行省检校为从七品,刚好差了一层。

    照磨所管钱谷出纳,营缮料例。架阁库掌省府的籍账案牍,档案之类。理问所为行省的审判机构,职责在理刑狱,它的官员品佚很高,比左右司的最高长官还要高。左右司官轶最高的郎中,从五品;理问所的理问官则轶正四品。

    都镇抚司,本归行省枢密院,后来行枢密院罢,都镇抚司保留,移归行省下属。其职责“统摄军政,发号示令”,统领行省内各万户府之兵。都镇抚司官员的任命由枢密院负责,不关中书省事儿。

    按道理讲,兵荒马乱的,它应该是最有实权的一个机构。事实恰好相反。辽阳行省各个机构俱全,各负其责;唯独都镇抚司,连个空架子也没有。小明王倒是想派官儿来,隔着千山万水,根本就来不了。

    来了也没人听。关铎可以放权民政,军政这一块儿,他怎么可能放手。

    诸府司官吏加在一起,数百人。关铎为了笼络辽阳土著的民心,大肆派官,九品以上有官职的,也将近一二百个。这些人中,除了少数死忠分子,大部分投降。连带军中将校,两百出头,总管府议事堂不大,站都站不下。

    院子里,人挨着人,头碰着头,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站满了。

    邓舍好有耐心,方补真、李敦儒相陪,一个个见面。不分尊卑,不论高下,许多人他早就听闻过,到底他曾为关铎的部属。他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官职低的给他行礼,他扶起来;官职高点的给他行礼,名望高的老者,他与之对拜,或者还以一揖。

    总而言之,他一点架子没有。慢慢地,消除了众人的紧张与不安。

    “我知道诸位在想甚么,也知道诸位在怕甚么。高丽什么地方?号称小中华,实则蛮夷之地。邓舍什么人?一个大老粗,马贼出身的家伙,从山高皇帝远的蛮夷之地而来,……会不会大开杀戒?”

    邓舍不进堂中,转到堂前台阶,含笑望着众人,如此说道。

    李敦儒陪笑,道:“将军言重了。”

    他心中忐忑,犹自记得月余前,邓舍初来辽阳,酒后失态,他老婆李阿关当堂嘲笑。李阿关与关铎有亲戚,仗着关铎的权势,浑没把邓舍放在眼中。虽然后来受了关铎的痛斥,不得已去向邓舍赔罪,她大模大样的,没丝毫的诚恳。

    再后来,关铎军议,邓舍为了缓解矛盾,主动找李敦儒说话。关铎淫威之下,李敦儒素来惧内,听了李阿关的枕头风,他回应淡淡的,让邓舍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后来,李敦儒听说,便在当夜,潘美宴请邓舍,席上说了他不少的坏话。说他挑拨离间,唆使关铎杀了邓舍。天地作证,他李敦儒从没干这事儿,但他当时不屑去辩解;现在辩解,晚了。

    关铎死后至今,他没睡过好觉。

    以前从不敢对李阿关说一句重话,菩萨奶奶似的供着的。现在整天琢磨怎么休了她;昨儿晚上,因为一点小事,惹得他前仇今恨一并涌上心头,积累的多年怨气爆发出来,破天荒拿鞭子抽了她一顿。

    此时听邓舍如此一说,他双腿发软。

    “言重了?哈哈,李郎中说的不对。”

    李敦儒站立不稳,一些了解李阿关得罪邓舍内情的人,面现不忍。

    “我邓舍,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忠义二字牢记心头。关平章交通鞑子,是为不忠;无罪杀柳大清,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天理难容!我提兵来此,非为私欲,上为主公,下为百姓。”

    “将军忠义,天地可鉴。”

    “关平章没在乱中,说实话,我很悲痛。我大宋在辽东能有今天的局面,关平章功不可没!奈何他一时走差。人死如灯灭,功名罪过歇。君子扬人之善,我会上书主公,为他争取死后哀荣。”

    “将军仁义,关铎之幸。”

    “仁义不敢当,是非自在人心。我有一句话,讲给诸位听。”

    众人拜倒:“卑职恭听。”

    “关平章的错,是他的错。我心中有数,与众位无关。许将军、李将军、方大人、李大人,各位与我有患难之情。你们的难处,我非常清楚;你们对主公的忠诚,我也非常了解。关平章之事,我写好了奏章,不日呈给主公。主公诏书下来前,暂时任命如下。”

    二百来人,同时支棱起耳朵。

    “李敦儒,原左右司郎中,勤勉敬业,勇于任事,劳苦功高,有目共睹。兹,拔擢参知政事。”行省,参知政事二员,从二品。左右司郎中,从五品,一下子越级拔擢五六级,令人不可置信。

    李敦儒险些以为耳朵坏了,方补真捅了捅他,他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磕头不已,高呼谢恩。

    “方补真,原架阁库管勾,刚正不阿,耿直敢言,虽少于文,然重于厚。兹,拔擢检校官。”行省,检校二员,从七品。架阁库管勾正八品,提升了一级。但意义绝不止一级这么简单,架阁库的重要性远比不上检校所。

    邓舍有过征求方补真的意见,他意料之中,稳稳当当拜倒,叩头领命。

    “胡忠,原辽阳翼元帅府下万户,悉心竭虑,乃心王室。兹,拔擢辽阳翼元帅府总管。”胡忠杀了关铎,邓舍称赞他忠于朝廷,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胡忠拜倒谢恩。

    “许人,原辽阳翼元帅府上万户,老成持重,足智多谋。兹,拔擢辽阳翼元帅府总管。”

    许人拜倒:“但有将军令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邓舍此时的军职,也不过总管。总管拔擢两个万户为总管,拔擢一个郎中为参知政事,听起来荒唐,却没人觉得好笑,有兵马有地盘,就是草头王。总管也好,平章也好,虚名罢了。

    “李靖,原辽阳翼元帅府上万户,襟怀坦荡,有兼人之勇。兹,调任盖州万户府上千户。”

    邓舍得了盖州后,设置有万户府,赵过任的万户。行政建制上,盖州本归辽阳路,归辽阳管辖,但是人人皆知,盖州的万户府其实与辽阳翼元帅府相当。千户,其实便是总管。这叫做明降暗升。

    李靖有伤,邓舍免了他谢恩。

    其他诸如开城门的宋举等人,无论军官、降官,凡有功的,全部拔擢。无功无过的,留任不动。有小过而异心不明显的,调去闲职,派人暗中严加监视。身居重位却不了解、无法信任的,像对待李敦儒那样,明升暗降,不动声色地架空。空出来的实权位置,统统改由从双城带来的官员担任。

    将近午时,官员的任命告一段落。

    邓舍留了各府衙的首领官及军中将领共进午饭,其他大小官员,纷纷退散。饭后,商讨了阵修葺城墙、安抚民心诸般要事。时间紧急,邓舍没多闲话,三言两语分配了任务,方补真等人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庆千兴、河光秀等亲近军官们没走。

    庆千兴道:“将军今日任李敦儒为参知政事的决定,实在太好。连得罪过将军的人,关铎的亲戚,将军都可以放过不杀,不但不杀,还拔擢任命。满城文武官员的心,一下子就定住了。”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其实,他不过重施故技而已,提拔李敦儒与同佟生养结拜,异曲同工。

    河光秀等人附和称赞,道:“将军没见,才开始时候,把李敦儒吓得,那叫一个哆哆嗦嗦。”杨万虎啐了口,道:“窝囊废,胆小如鼠。”

    “不要这么说,李敦儒身为左右司郎中,协调六曹、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有的。冷他些许时日,待时局安稳了,尚得重用。”邓舍缓缓摇头,简单评价了李敦儒,然后问道,“降军改编的怎样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敦儒这些文官儿,眼下来说,稳住就可以了,有双城亲信参与,民事政务这一块儿,暂时可保无虞。关键的,仍在军事方面。

    “遵照将军的命令,去粗存精,两取其一。有胡忠、许人、李靖等人相助,进展顺利。截止昨日,已得精兵三千。其中,六成皆为两年以上的老卒。来自淮泗、河南、河北一带,自主公起兵日起,就已经从了军的也有不少。”

    庆千兴、左车儿负责的这项精兵事务,两人由衷赞叹:“不愧经年老卒,选拔出来的,个个精锐。”

    辽阳降军四万余,邓舍没打算全留下来,四万多人,一次吃不下。他计划分两步走,第一步,淘汰弱者,去掉兵油子,打乱原有编制,取精悍两万,集中力量改编、操练,尽快地化为己用,纳入正规编制,以之为日后野战、攻坚的主力。

    这部分精锐,又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留在辽阳;一部分调去盖州,与赵过快要带过来的平壤援军调换。平壤援军数千,陈虎带来一万来人,邓舍自带三万来人,合计四万余人。这么一来,辽阳城中降军的比重,就无足轻重了。

    第二步,淘汰下来的两万人,不解散,编为屯田军,也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给盖州,一部分给平壤。这两个地方地广人稀,正缺劳力。尤其平壤,汉人少,派过去常年驻扎,加强了地方防戍能力,关键时刻用得上;同时也有利提高汉人比例,加快同化高丽人的速度,可谓一举三得。

    “趁着雪晴,抓紧点。我给你们五天时间,必须挑选好。”

    庆千兴等人虽不知搠思监与邓舍的秘密交易,不知邓舍只有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却也看的出辽阳局势的险峻。庆千兴、左车儿严肃接令,道:“请将军放心,五天之内,必能完成。”

    “甚好。”

    军中无戏言,他两人下了军令状,邓舍宽心许多。他问起另一件事,道:“城中粮草、辎重,数量检查出来了么?”

    负责这事儿的,佟生养与毕千牛。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毕千牛不与他争,退后一步,请他回话。自做了邓舍的义弟,诸将对待佟生养,何止毕千牛,上到陈虎,下到普通千户,无不尊敬有礼。

    佟生养与有荣焉,道:“好叫哥哥知晓。关铎为了过冬,从纳哈出围城前起,就接连派出征粮队,搜括周边州县粮食极多,足可保证五万人马三个月的需用。至于辎重,许多毁在前后两次的守城中,末将已经吩咐过左右司,命其征调工匠,看看能不能修复一批。”

    “坚甲利兵。只有军卒的精锐,没有器械的精良,称不上虎贲。辎重方面,需得下大力气。不仅修复,也要制造。我记得关平章搜检了许多的工匠,叫左右司征些民夫,连同工匠们,按日给粮钱,一日三班,日夜不停,赶造军械。”

    “是。”

    邓舍拍了拍佟生养的手臂,笑道:“这几天累坏了吧?昨夜宴席,又没睡好,你这眼圈可都黑了。李敦儒他们送了我不少的东西,人参补品也有,一会儿你拿走点,每日喝上一碗,大有帮助。”

    佟生养感激,道:“多谢哥哥赐予。”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邓舍顿了顿,道,“攻城时,女真营出力不少,你报来的功劳簿我看了,就按你报的,赏。有几个特别骁勇的,加倍赏赐。”佟生养头回带军,全按他报的,不抹他面子,笼络了他。格外赏赐骁勇的,叫女真军知道,真正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是谁,立了主帅的威信。

    佟生养年纪稍大,带兵经验不足邓舍。邓舍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们,可都是你的袍泽,空闲时候,多交流,恩威并重,才得军心。”一席话娓娓道来,真如兄长提点弟弟也似,佟生养很是感动,连连称是。

    “你们几个,也要如此。庆将军,宿将也,带兵打仗的本事,比你们强得太多。平时可多去庆将军营中,好好学学,不懂的地方,多多请教。”

    庆千兴连连谦让,杨万虎、河光秀等人恭敬应命。邓舍说的不错,杨万虎,冲锋陷阵一把好手,要论行军布阵、安营扎寨,远不及庆千兴。换句话说,给杨万虎五千千人,他带的起来;一万人,他也行。再多了,他就勉强。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并非人人皆为韩信。

    絮絮拉了会儿家常,说了会儿贴己话。邓舍神色一正,道:“打高丽,屠了双城,抢了平壤。屠双城,陈将军代我下的命令;抢平壤,我的命令。今入辽阳,我也有一条军令,诸位请听了。”

    庆千兴诸人,拜倒听命。

    “乱入民宅,强抢民女,掳掠民财者,无论军职,斩。”

    众人凛然接令。

    “千牛我兄,给诸位将军各自取些人参补品,回去罢。”

    ——

    1,都省握天下之机,十省分天下之治

    元代“内立中书省一,以领腹里诸路;外立行中书省十,以领天下诸路”,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划分大的行政区,把吐蕃、畏吾儿以外的统治区域,划为中书省直辖地腹里和十个行中书省进行统治。

    这种大行政区的划分是元代的一项创举。后来因尚书省之设置行中书省有过改称行尚书省,尚书省罢后,又恢复为行中书省。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4 风眼 Ⅰ

别里虎台走后,第二天。

    辽东诸般势力聚焦辽阳。

    辽阳行省内,文武官员各归其位。城内、城外营中,双城军披坚执锐,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巡逻内外,严防警惕降军生乱。辽阳降军刀枪入库,以百人队为单位,排着长长的队列,由专人监督着,一行行走入大校场。

    大校场占地极广,足可容纳上万人,被分作了五块区域。每一块区域之间,以精选的双城汉卒为界限,三步一人,五步一弩,拉了长长的警戒线。未曾融化干净的积雪上边,有无数的军旗招展,望之杀气森然。

    这里就是庆千兴、左车儿挑选精卒的地方。

    邓舍给他们定下了次序,先挑关铎嫡系,然后挑选杂牌。说是两卒取其一,关铎的嫡系毕竟精锐,非是杂牌可比,可以适当地放宽条件,遇到素质特别好的,比如三取其二,甚或四取其三,也是可以的。

    等候挑选的降军,列队集中在左边三个较大的区域。

    挑选出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一个区域,打乱重编,满上千人,即拉出去,封闭在不同的城外营中,接下来会把他们再次打乱,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改编,同时插入或多或少的双城士卒以及军官。

    完成了这两个步骤之后,改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半。

    随后,发给代表双城汉卒身份的红色肩章,确定营号,由新任的军官带队操练,邓舍也会亲自督管。操练的目的有二,一来加快上级与士卒的彼此熟悉,二来加快士卒彼此及其各部间的磨合。

    淘汰下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二个区域。

    对他们的处理就简单许多,只进行一次改编,不给肩章。人数够了,便派人带着送去盖州、平壤,交给赵过、文华国安置。不过有一点,赵过与文华国只负责安置他们,没有管理他们的权力。

    邓舍早先专门设置有屯田使,河光秀当过。当时屯田军的数量并不太多,如今多了两万多人。一个上万户府才六七千人,下万户府不过两三千人,加上以前的那些,够成立七八个屯田万户府了。

    因此,他打算提高一下屯田使的品级,便在行省中置个营田司,各地的屯田军,一概归其统辖。也就是说,屯田军自成系统,与地方上没关系,与地方驻军也没关系。但是,在紧急状态下,如果有敌人攻城,城防军有权调动屯田军协防,屯田军必须服从。

    如此一来,野战、城防、屯田三者的关系,就划分清楚了。

    好处有很多,该野战的去野战,该守城的去守城,该屯田的去屯田,权责分明。并且屯田军,可以用来安置野战、城防军里的老弱病残,不愿退伍、或者无处可去的伤残士卒有了着落。冗员一减少,战斗部队的战斗力也就随之提高。

    再往细里说,邓舍下一步,准备彻底地把野战与城防也分开。

    野战军队为主力,粮饷最高,行省拨付;城防驻军为地方,粮饷次之,地方供给。地方怎么供给?饷可以由地方出,粮得来自屯田。

    屯田军种出来的粮食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上缴行省,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给地方驻军。凡地方驻军需用粮食,屯田军先上报营田司,营田司再报给左右司,左右司请行省长官批示,随后定下数额,同意拨给。

    这么着,粮、饷、军队;屯田、地方、城防,三个不同的系统,彼此牵制,互相制约,就平衡关系来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人的地位一高,有些东西,他就不得不想。而就眼下来说,邓舍也就只是想想罢了,时机不对,待要实行,非得等局势安稳不可。暂时的屯田使,仍旧由河光秀兼任就是,选了几个干吏,协助帮忙。

    庆千兴、左车儿两人日夜不停,熬的眼珠子红通通的,兔子也似。一天天过去,两万人的精锐渐渐挑够。

    ……

    别里虎台走后,第三天。

    陈虎、赵过先后带军抵达。邓舍迎出城外,两万虎贲旌旗蔽天,士饱马腾,络绎不绝地开进城中。邓舍的心头稍微放松。盖州不可无大将坐镇,赵过略作歇息,与邓舍叙了别后之情,简单汇报过地方军政情况,当天就领了选出来的几千降军,赶了回去。

    “陈叔此来,侄子望眼欲穿。”

    陈虎皱了眉头,道:“打下辽阳,坐拥盖州、高丽数十州郡,将军,你如今也一方诸侯了。叔叔、侄子这样的称呼,需得改改。军中有阶级之法,上下尊卑分的清亮,才有威信。”

    此话有理,邓舍笑了笑,不与辩论。

    看赵过军马走远,两人打马回府。城头下,左右司征调的民夫紧张地修葺城门、城墙。短短的一个多月,辽阳受了两次攻城,尽管兵荒马乱的年代,居民百姓吓得不轻。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

    陈虎做马贼多年,常年待在山沟里,抢掠的州县也基本小县城。从了军,又是杂牌,大城大邑打下的不少,有机会进去逛逛的,百中无一。到了高丽,文华国在平壤,他在南部前线,不知多久没进过大城市了。

    他缓缓策马,走过街边鳞次栉比的民居,远望东边角高耸入云的楼观。不由感叹,他扬鞭问道:“耸了楼观的所在,便是辽人建的汉城么?”

    所谓汉城,是外城居民对东边角宫殿的俗称,自辽朝起,就有这个说法了。那宫殿背依东北,南边开了三座大门,壮以楼观,四隅有角楼,相去各二里,称之为“城”也不为为过。

    邓舍点头称是,道:“陈叔有兴趣么?带你去看看。关平章曾经大动土木,修缮原有楼阁之余,新置的景色也有。”

    陈虎摇了摇头,道:“战乱不息,他劳民伤财,怎能不败?这等所在,有甚可看。末将想先去营中看看带来的弟兄们,其他的然后再说。”

    “也好。”

    “广宁潘诚,有无动静?”

    “信已经给他送去,他没甚么反应。我散了数百探马,来回往探交通要道;也有乔装进入广宁的,似乎没有异动。”

    “不可大意。”

    邓舍点了点头,沿着街道拐个弯儿,看见三四个花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地蜷曲街角,亲兵上去,撵了开去。这等境况,众人早就司空见惯,没人肯多看一眼。得来的粮草、棉衣,仅够军用,邓舍有心赈济,奈何无力。

    说实话,如今他也没空理会。他瞥了眼,收回目光,问道:“沈阳怎样?”

    “纳哈出很老实,自我占了东牟山,他头也没露一次。我遣了细作,他城外的警戒极严,混不进去。按将军命令,末将拔营前,留在山下了三千人马,他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你我就会得知。”

    说完了,陈虎补充一句,讲出自己的判断:“观其架势,纯为防御。他元气大伤,料来没有余力管我辽阳。”他问道:“赵帖木儿呢?还没回来?”

    “没有。”

    陈虎道:“杀父求生的东西,死了也罢。”

    说说谈谈间,到了城东门内的军营。辕门口,寒风飒飒,轮值的军卒冻得脸红,握着枪戈,腰杆儿挺得笔直。邓舍跳下马来,含笑示意,表示赞赏。陈虎面色不动,目不斜视地随在其后。

    一入营中,听见边角儿上,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嘈杂声响。

    “在做什么?”

    “调了工匠、民夫,赶制军械。”

    非常时刻,得万事小心,谁也不知道城中有没有广宁、沈阳、搠思监的探子,赶制军械是为军事机密,必须谨慎从事。邓舍腾出了军营中的地方,命工匠、民夫吃住营中,禁止外出,方便集中制作,集中监管。

    “谁人管理?”

    “佟生养。”

    “他懂么?”

    “另外选的有老练军官具体管理。”

    陈虎不再多说,他不似邓舍,事无巨细,都详加查问。既然有人管理,他就没兴趣去看。赶制军械的营地周围,岗哨密布,没有军令,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他们没去惊动,经过两三个营盘,到了安置新来士卒的地方。

    看见自己带出来的军卒,陈虎的冷脸,变得稍微柔和。

    他叫了几个正忙着的部属过来,重申军纪。他的营中内务,邓舍不好多管,微笑着站在旁边观看。有行礼的,扶起来;有认识的,慰劳几句。直停到入夜,士卒尽数安排妥当了,众人方才折回。

    是夜,狂风大作。

    ……

    别里虎台走后,第四天。

    沙刘二送来回信,字迹又粗又大,潦草不堪。简短的几行,没甚文采,就如村夫俗子的口吻一般。邓舍知道,沙刘二对文人没好感,因为文人信奉白莲教的,罕见少有。故此,他军中幕僚最少,多不识字,会写字的,也是质胜于文。

    当下,邓舍也不奇怪。那信上写道:

    “知会了。等不得来年,十天内,头批军马便到。辎重凑乎,粮草短缺太多,还望邓总管周济。”落款沙刘二,盖了平章的大印。反过来,背面一行小字,写道:“俺一走,辽西没了人,要么丢了不要,要么总管派人来接,早做决定。”

    信中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头批军马,十天内就到。好办,邓舍猜沙刘二就等不及,果不其然。昨天送走赵过的时候,他提前有过交代。最多再去封信,吩咐他协调好船只、水手,让开道路,做好安全措施。

    第二层意思,沙刘二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他缺粮,请邓舍帮忙。也不难办。辽阳有够五万人三个月的存粮,分给他半个月的就是。山东富庶,毛平章在时,督办屯田有力,余粮多得是。只要沙刘二入了山东,有救驾的旗号,不愁小毛平章不理。

    第三层意思,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怎么办?

    邓舍不会要。单一个辽阳,就搞得他焦头烂额,辽西地处前线,南边有张居敬、世家宝,西边有搠思监的侧面压力,北边比邻广宁。邓舍要了,就是四战之地。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取败亡。

    他答应了给搠思监,但他不会给。

    他对别里虎台说的话,不过巧言诱惑,争取时间罢了。真要交给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没了人压制,两处的蒙元军队连接呼应,假以时日,无法压制。上策莫过于让给潘诚,由他顶在前线,顺便以示恭顺。最好的结果,他两线开战,便可确保一定时日内,他无暇顾及辽阳。

    那么,潘诚会不会要呢?邓舍判断,他会要。

    为什么?广宁现下的处境,北有蒙古部落,南有沙刘二,东有辽阳,西有搠思监。四面围堵,不打开一个缺口,就没有发展的机会。守数城之地,养数万之军,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定然不成。这也是他想要辽阳的一个原因。

    而要得辽阳,仗肯定要打。

    如今,辽西不需要打仗,他只要接防,就可以多条出路,向南可取大宁等地,向东可观望盖州,他岂会放过?不错,得了辽西,就要直接面对张居敬、世家宝。可他若不要辽西,邓舍也不要,张居敬、世家宝,他一样得直接面对。

    邓舍考虑的周全,形势比人强,潘诚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从战略进攻角度出发也好,从防御自守角度出发也好,他不要不行。

    再说了,张居敬、世家宝与沙刘二大小战事不断,已愈数月,疲卒了。潘诚其人,眼高手低,有勇无谋。有很大的可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中。不管怎么说,辽东三平章,军队最多、人马最多的就是他潘诚了。

    “辽西,他铁定要。”陈虎说道,“不但辽西,辽阳他也会要。”

    沙刘二一走,辽东三平章,剩下一平章。没了关铎的压制,少了沙刘二的掣肘,潘诚数万军马,他岂会甘心广宁、辽西二地?借平章之名,麾军马之盛,无论巧取豪夺,他觊觎辽阳之心,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炙。

    邓舍同意,道:“唯一可虑,我曾与别里虎台提及此事。”

    “将军当时怎么说?”

    “答应让出辽西,给搠思监。”

    知道邓舍与搠思监有密信来往的,没有文华国,有陈虎。陈虎谨慎细心,可以相信。他一听,立刻明白,不如此,不能得一个月的休整时间。他道:“权宜之计,不为过错。然则,将军打算怎生搪塞?”

    “控制刘平章全军浮海的时间,他若太慢,催促他加快;他若太快,找借口拖延,务必把辽西换防的日期定在月末。”

    拖延到月末,在搠思监动手前,及时把潘诚的注意力吸引到辽西。这就是邓舍定下的第二条应对。相比第一条应对,这条应对危险许多,不可测的因素太多。

    沙刘二会不会走,沙刘二会什么时候走,潘诚会什么时候去接防。沙刘二走之前,搠思监肯拖延潘诚会多久,都不可测。就像走钢丝,细微的失算,便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从这个角度讲,前几日杀的信使,死的不冤枉。

    要早一天知道高家奴在搠思监营中,总好过事到临头的仓促不备。邓舍有了准备,可以改变对别里虎台的说辞,从而有机会争取更多的时间,不至这般行险,押宝在别人的身上。

    陈虎道:“月底换防,时间得掌握好。将军打算几时给潘诚写信,试探他的意思?”

    “刘平章要来盖州,必经潘诚的防线,他不会不知。何需咱们去试探,他铁定会主动提出。咱们需要做的,只是佯装派出人马接防,一来示信给搠思监,咱们接之后,寻个时间好让给他;二来促使潘诚来争。”

    陈虎道:“也只好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亏得将军提前定下了两个对策,要非如此,这辽阳城早晚又得易手。”

    邓舍微微一笑。

    兵法云:上兵伐谋,自古名将贵谋贱战。正所谓: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5 风眼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279年,3月19日(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陆秀夫背赵昺投海死,南宋亡。

    ——

    别里虎台走后,第五天。

    庆千兴、左车儿按时完成了任务。精锐两万,屯田军两万出头,尽数挑选完毕。邓舍下到营中,抽检了一部分,非常满意。且不论棍棒娴熟,单就站在那里,一股子杀气,就叫新兵*望而生畏。

    “悍卒,悍卒。”陈虎赞叹不已,道,“老关的嫡系果然非比寻常,与咱军中的精锐,有的一比。”

    他在吹牛。

    邓舍军中的精锐和他们比起来,不相上下是真,人数远没这么多。充其量,他起家的八百老卒,以及永平从军,活到现在的数千老卒而已。说起来邓舍号称十万军马,关铎起初瞧不起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要知,关铎纵横辽东多年,恶战无数。他的嫡系,包括杂牌在内,以至潘诚、沙刘二,公平地讲,无不尸山血海淌出来的。辽东天气又严寒,塞外的气候多变,这些经年老卒们一个个风霜满面,勇锐剽悍。

    邓舍十分欢喜,得此两万,实力上个台阶。不枉了他下大力气,改编整编。

    庆千兴想的远,道:“有此两万人,做为标准,吸收其军官、士卒们的经验,也利于提高我军其他各营的战力。”

    除了毛居敬、郑三宝等人,愿意投降的万户以下,邓舍甄别之后,悉数收纳。或者留居原职,或者派去双城军中。选了尤其精干的,拨给罗国器,扩充他的军官训导团,做为教官,巡回各城,给基层军官们讲解战术。

    ——罗国器整顿过双城总管府的吏治后,本以为就此转了文职。怎奈邓舍手底下,识文断字兼且通晓军伍之事的人太少,一时间离不开他,重又拨他回了训导团,重操旧业。安抚他了一番,答应等局面稳定,便正式转他入文职。

    见邓舍等人高兴,杨万虎也高兴,道:“可惜了毛居敬、郑三宝,宁死不降,要不然,大将军又多几员虎将。”

    他虽凡事争先,到底性格耿直,不似有些人,嫉妒同僚功劳,背地里中伤。对他的性格,邓舍很是喜欢,不过对他的惋惜,一笑置之。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追随关铎自始至终,位高权重,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内有数万降军,外有潘诚,不杀怎么行?

    邓舍倚仗内应拿下的辽阳城,他对此不会没有考虑。局势要是稳定,就比如招降庆千兴,大可以慢慢等待。今时不比往日,他等不起。连关夫人最终都难逃一死,何况毛居敬、郑三宝等人呢。

    此中言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庆千兴看着邓舍,笑了笑,他猜到一切,岔开话题,问道:“请问将军,淘汰下来的军马,何时出城?”

    “收缴兵器,营中连个铁钉也不许留下。明日,选三千双城军马,护送他们去盖州、平壤。”

    “精锐呢?”

    前日,赵过带走了五千人。盖州驻军一万余人,再多的话,吃不消。邓舍道:“便留在城外大营,派遣精锐看管,立刻着手第二次改编,混编入双城军马,日夜操练。”必须尽快消化。

    他沉吟片刻,道:“打乱了后,编为两衙,与先前三衙相同,归我直辖。名号安东、定东。衙下诸千户府,用天干为序。”

    “编为两衙”,即编为两个都指挥司,每司万人。长官叫做都指挥使,与上万户平级。

    “先前三衙”,指邓舍与赵过先后带入辽阳的三万汉卒人马,本为万户府,才换了番号不久,皆为野战、攻城的中坚,永平的老卒多数在此间,分别叫做安辽、定辽、度辽都指挥使司,其中度辽为骑军。

    五衙合在一起,象征五方。

    “天干为序”,每司分作十个千户府,按照十个天干来做番号。比如,安东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千户府,就分别称为安东甲营,安东乙营等等。邓舍既有区分主力军队与地方军队的计划,最好的区别,当然体现在番号上,先拿来在整编出来的五衙中坚上试用。

    天干代表野战主力,寓意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地支代表地方城防,寓意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庆千兴躬身应命。

    陈虎问道:“新编两衙,以谁为长?”

    邓舍道:“安东任李邺为首,定东任李将军为首。”

    李邺,上马贼老弟兄。永平前,他为邓舍直辖的十夫长,多次大战,都有参与,作战勇敢,屡立大功,是受到提拔最快的军官之一。李将军,即李和尚,法号李子繁的,他随陈虎驻扎东牟山,又跟着来了辽阳。

    安辽、定辽、度辽三衙的都指挥使分别为杨万虎、左车儿、陆千十二。

    这五个人,尽皆勇猛善战之将,配给的千户、百户等军官,也尽皆精锐。军械,按最好的给;粮饷供给,按最好的发;训练,按最严格的来。五衙主力,可谓骄兵悍将,亲信猛将济济一堂。

    陈虎微微一笑,道:“三衙成五,恭喜将军如虎添翼。安东、定东,名字起的好。”

    河光秀等人纷纷凑趣。正在检阅的功夫,有个亲兵面色古怪,走了过来,与毕千牛说了些甚么。毕千牛先是欢喜,后来疑惑,来到邓舍身边,附耳低声,说道:“将军,赵帖木儿回来了。”

    本以为他死了,没料到命挺大。

    “在哪儿?”

    “带去了总管府,等候将军。”

    沈阳事大,改编降军更重要,邓舍坚持检查到底,快到天黑,才折转回去,众将一个没带,匆匆回来总管府,步入偏院书房,推门进去,看见赵帖木儿由几个亲兵看着坐在室内。

    他慌忙起身,拜倒在地。

    “快快请起。”

    邓舍打发了亲兵们出去,他没见着别的人,微微生疑,道:“路上辛苦,……”赵帖木儿衣衫褴褛,闻言几乎涕泣,何止辛苦,简直九死一生。邓舍问道:“怎的这般打扮?周将军呢?”

    “将军不知,只逃出了小人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儿?”

    “纳哈出个狗鞑子,小人等一入沈阳,面也没见着他,直接被关了起来。”

    “关了起来?你没讲来意么?”

    “将军叮嘱,密信只给纳哈出一人看,小人没见着他,不敢拿出来。虽有小人义父,……不,逆贼赵小生的信物,无奈纳哈出压根儿不来理会。若非小人识得几个将校,有个叫八撒儿的,代小人求情,怕不早被当作细作,砍了脑袋。”

    他的回答有真有假。

    纳哈出没见他,就把他关了起来不假。他不敢把信托人交给纳哈出也是真,可不敢交,不代表他没想过。为了求生,他连义父都杀得,何况区区一封信?但有周姓的军官在一起,他没机会。

    他有心寻些说辞,说服看守,劝了纳哈出前来相见,可因为邓舍给他的信,他不知内容,邓舍也没告诉他为的何事,只说把信交给纳哈出,就算大功一件。一头雾水的,故此,他也无从说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好,保住了小命。

    “原来如此。”邓舍不信,安慰两句,道,“那么,你怎的逃出来的?”

    “小人夜观天象,……”

    “甚么?”

    “噢,好叫将军得知,小人年幼时,跟着鞑子萨满学过几年。跳神请神、观望天象,略知一二。”赵帖木儿忙解释。

    邓舍呆了呆,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这一位名门出身,有传承的神棍。他点了点头,道:“接着说。”

    “是。”

    赵帖木儿发了个抖,他衣服破烂,室内纵然生有火炭,难挡严寒。邓舍怀疑他归怀疑,关心下属已经成了习惯,下意识地吩咐门外,拿过来几件衣服,给赵帖木儿穿上;又叫端上热茶,给他暖身子。

    赵帖木儿感激涕零,跪倒谢恩,起来一口气,不嫌烫,喝了大碗茶水,恋恋不舍抱着茶碗,用余温暖手。

    他道:“前日,小人夜观天象,看出来晚上必有大风。告诉了周将军,提早准备。果然,二更前后,风声大作,趁着风声,周将军等诸位军爷,杀了看守鞑子,救出关在别处的弟兄。汇合一处,潜伏出城。”

    邓舍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言谈举止,静静倾听。

    “沈阳城,小人很早前去过,比较熟悉,自告奋勇头前带路。那夜的风,真的好大,路上树木细一点的,许多吹得断折,路上不见人行。俺们,……不,小人等顺利摸到偏僻城边,找处民家,摸了些绳索,借吹倒的树木,搭起人梯,千辛万苦翻过了城墙。”

    沈阳城墙不低,真如他所言的话,千辛万苦四个字不足以概括其难。

    “早几日听看守小人等的鞑子闲谈,说将军攻下了辽阳。小人等商量决议,纳哈出既然见不着,好歹留了条残命,怎么着也得找着将军,这条命不是小人的,是将军的。当下,小人等辨了方向,往辽阳来。”

    这条命不是他的,是邓舍,的确有人如此说过,不是赵帖木儿,是周姓的军官以及别的士卒。

    “本来顺顺利利,万不曾想到,事发突然。要用个词儿形容,那便是急转直下。才离了城墙没有两里地,半截腰撞上一股鞑子的巡逻。周将军等人,只有几件缴获自看守的兵器,虽然勇猛无敌,比不上鞑子盔甲齐全。鏖战多时,冲出条血路,随行的军爷们,死了十之八九。”

    沈阳新败,加强防卫,理所当然。

    “小人等落荒而逃。那股子鞑子巡逻,穷追不舍,且战且行,四更天时分,死的就剩下周将军与小人两个。周将军身负重伤,眼看不行,小人本要拼死保了他,带回来见将军。谁知,周将军义薄云天,说甚么不愿意连累小人,催促小人快走,他返身帮小人断后。”

    周姓将军绝非不愿意连累赵帖木儿。

    他不知邓舍派赵帖木儿去沈阳所为何事,却知道赵帖木儿比他重要。起过念头杀了他,免得落入敌手,微一犹豫,沈阳离辽阳不远,或可逃出生天也未可知,没杀他,主动断后,给赵帖木儿争取了时间。

    “小人热泪盈眶,也没办法。忠义不两全,为了尽忠将军,只好舍弃了周将军。小人一个人,好藏,逃逃藏藏,好容易避开了鞑子巡逻,白天不敢露面,只有夜间赶路。直到今早,进入了辽阳防区,下午,回来了辽阳。”

    战火纷纷,赵帖木儿孤身一人,不来辽阳无处可去。投降纳哈出?周姓的军官杀了不少蒙元军卒,落入他们的手中,当场横尸两段。纳哈出只有沈阳一地,残兵败将;邓舍捷报连连,往前途上考虑,人往高处走,他连义父都杀了,为的不就求生求荣?

    邓舍颔首,道:“历经艰辛,难为你了。”

    “不敢,为将军效力,死而后已。”

    “密信呢?还在你身上么?”

    赵帖木儿取出来,恭敬递上来。邓舍看了眼,信封上的火漆没动,估计周姓军官死后,赵帖木儿疲于逃亡,也没空想起来去看。却得防着一手,别叫赵帖木儿适才所讲,全是假话,他实际投降了纳哈出,来做细作。

    纳哈出狡诈,不得不防。

    邓舍随手接过,放在案几上边,心想:“他的话,有几分可信?”推断片刻,不好确定,问道:“沈阳城中,局面怎样?”

    “小人等初进城的时候,走马观花,草草看过一眼。城外戒备甚严,环城一周,皆有岗哨。城头上一副备战的姿态,投石机、火炮诸物摆放极多。城中来往的,大部分北边鞑子部民,甚少见有汉人。”

    “周将军与鞑子有过交手,鞑子巡逻的战力怎样?”

    “不及将军所部。周将军等赤手空拳,对敌二三十骑鞑子,尽管尽皆战死,杀的也有大半。”

    巡逻的斥候,悉为军中精锐。周姓军官等人,也为邓舍部下精锐。如此说来,纳哈出的确不如邓舍。看来辽阳一战,他受创甚重,精锐损失的数量不在少数。

    赵帖木儿想起一事,道:“小人懂得蒙古话,听得懂看守鞑子对话。听他们说,纳哈出最近很是焦头烂额。现在想起来,或许这也是他为甚么不见小人等的一个原因了。”

    “怎么?”

    “辽阳战前,纳哈出以许给辽阳财货为诱惑,征召了许多周边鞑子部落的部民参战,结果伤亡惨重。几个大部落的族长,带头发难,要求他实现承诺,并且给以赔偿。他没钱给,头疼得很。毛元帅火烧连营,把他的辎重、粮草也烧了许多,似乎,连过冬都困难。”

    邓舍听细作提及过此事,不过没赵帖木儿说的详细。他来了兴趣,细细询问,赵帖木儿竭力回忆,说了多时,邓舍满意称赞,道:“你做的很好。”

    得了表扬,赵帖木儿兴奋之下,猛然又想到一事,道:“起风的前一晚,小人听到件事。看守鞑子讲,纳哈出营中,有一支乾讨虏军,尽是些亡命之徒,没有军饷,专以掳掠为生的。纳哈出兵败,他们甚么也没抢到,提了要求,要转入军户。纳哈出不同意,压制了下去。”

    之前,这支乾讨虏军,有纳哈出十万大军做为靠山,可以攻掠沿边地方,最为凶残。不但与关铎有过交锋,连远在广宁的潘诚,也受过他们的攻击。互有胜败,多多少少,连带路上经过的州县、村庄,总能抢些战利品,够来糊口。

    纳哈出兵败,没了靠山,他们没胆子出来生事,数千人,没进项,大冬天的,不冻死也饿死。他们想转为正规编制,由纳哈出发给粮饷,也不奇怪。

    邓舍心中一动,道:“乾讨虏军?”

    “是。”赵帖木儿说道,“要说起来,小人认得一人,本为海阳土著,听说后来加入了乾讨虏军,仿似还是个军官。不过,乾讨虏军在沈阳没多大地位,所以,入城时,也没提及他的名字。”

    这就是用降将的好处,与敌对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经意间,就可以寻到用处。

    邓舍沉默良久,摸了摸腰边马刀,松开了手,道:“我吩咐亲兵备下了酒食,想必你也饿了,去换身衣服,吃些饭食罢。”待他出去,唤过来毕千牛,“选几个得力的,看着他,不许随意走动。”

    杀他容易,可惜了他与沈阳的关系。待传去消息,叫沈阳细作打探虚实,赵帖木儿要有弄虚作假,再杀不迟。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6 风眼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943年3月20日,中共*召开会议,会议决定中央书记处由*、*、*组成,*任*、中央书记处的主席,并兼任中央党校校长,成为中共真正的领导人。

    ——

    别里虎台走后,第六天。

    筛选掉的降军,逐批拔营,由人押送着,分头开往盖州、平壤,大部分去了平壤。往盖州去的少,只有两千来人,屯田地点定在金、复两州,这两个地方有蒙元留下来的屯田戍所。田地、房屋、器具,都是现成的,稍加修缮、补充便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第八天.

    辽阳城外,来了一彪军马。

    当先一面大旗,斗大的一个陆字,来人正是陆千五。因了他出身蒙元军器人匠提举司,熟悉军器制作的种种程序,邓舍任了他军器千户的职位,专责督造火铳、地雷、弓矢、枪戈诸物。

    他这次来,为的给辽阳守军补充装备。

    随行了许多的大车,遮蔽的严严实实,厚重的油毡盖在上边,防水防潮。火铳还好点,地雷这些东西沾了水就用不成,道路上积雪融化,泥泞不堪,他这一路走来,提心吊胆的,眼见着辽阳城,松了口气。

    邓舍闻讯,迎接城外。

    第一句话,先不问军械,他关心地打量陆千五,笑道:“累坏了吧?看你清减许多。”

    陆千五成几个月的待在深山中开矿,或钻在制造场里冶炼兵器,风吹日晒、烟熏火燎之下,变得又黑又瘦,相比往日的大腹便便,简直换了个人。他道:“有劳将军慰问。将军一战而克辽阳,威名远震,末将恭喜将军。”

    “全赖将士用力。”

    邓舍最大的优点从不贪功自矜。女真人、钱士德的接连内乱,使得他牢记住了一句话,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贤明的君主归罪自己,归功别人,所以他们兴盛的很快。昏庸的君主归罪别人,自以为是,所以他们败亡的很快。

    跟着陆千五一起来的,另有一人,肥人骑瘦马,名叫刘杨。邓舍打盖州,许人借刘杨给了他,最后带回双城。这次来打辽阳,因了他与许人的关系,软禁了起来,没有带来。如今局势平定,许人等皆以投降,因此把他也带了过来。

    邓舍慰问两句,刘杨本为百户,邓舍提拔他做了千户,给兵给卒,货真价实,待之甚诚,他本来就比较乐意。如今辽阳尘埃已定,邓舍坐实成了他的上官,他略微有点拘谨,憨厚朴实的一笑。

    他说道:“将军不知,捷报传回双城的当日,无论文武、百姓,乐翻了天。洪先生连着两天,宴请城中父老。吴总管大张旗鼓,特拨了府库银钱给诸州县,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唱戏庆贺。”

    双城接连两次内乱,虽有铁腕平定,民心难免浮躁。洪继勋宴请城中头面人物与吴鹤年大张旗鼓地办戏台,两个人的做法不同,目的相同,想要借此大胜,安定民心,打消不轨之徒的念头。

    邓舍听了,当即明白,笑道:“正农闲季节,热闹热闹也好。”他走近一架车前,抽出刀来,砍断捆绑的绳索,掀开上边重重遮掩的油毡、茅席,几十罐装好的地雷整整齐齐地摆列眼前。

    “带来了多少?”

    “地雷只有十车,火铳有五百支,大部分都是弓矢、刀剑、枪戈。另外遵将军的命令,运来了些粮草。”陆千五叹了口气,道,“要说制造地雷、火铳,工匠们的手艺熟练很多,只是火药不足,扩大不了生产规模。”

    邓舍略略数了数,一个罐子里装两三个,一车有二百来个地雷,十车有两千出头,少是少了点,节约点用,马马虎虎。火铳不愁,从辽阳缴获了许多,他新设置的神机营,已经从千户升级为万户了。

    他问道:“去山东、江浙通商的船队,买不来火药么?”

    “买是可以买到,只不过山东的小毛平章,江浙的方国珍、张士诚等人,都管的很严,只能从些海商手中购买,并不多。”

    说到这里,陆千五转眼看见一行马车由士卒簇拥着,自车队的尾部赶了上来。他忙催走挡在路中的军资车辆,三两步迎过马车,对邓舍说道:“将军,您的家眷。”他朝众将抱个罗圈揖,道:“诸位将军的家眷,也在此了。”

    接来家眷,表示与辽阳共存亡,绝非打一枪就走。邓舍用心良苦,此举同样为安定辽阳民心。

    当着众人的面,邓舍没去车前问候,吩咐送入府中。众将除了庆千兴,没一个有正婚元配,来的多为侍妾。邓舍的侍妾,除了罗官奴、李闺秀,高丽王送的几个公主,也在其中。

    “陆将军,你得多辛苦。时间紧急,没空让你休息,待各项物资交接完毕,即刻着手布雷。广宁方向的,多布些,沈阳这边的,可以适当减少。除了布雷,我安排的有人手挖掘陷马坑等,你一并负责起来罢。”

    “是,末将下午就着手。”

    邓舍笑道:“也不急在一时。很久没见你弟弟了吧?他现在营中帮着操练降卒,你可以先去见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陆千五的弟弟,陆千十二,现任的度辽都指挥使。

    看着军资入城,邓舍接着视察了城门、城墙修葺的进展,便在城头上接见了几个有事禀报的行省文官,处理过许多的急务,入夜折回府中。罗官奴、李闺秀等跪迎寝室,邓舍与她们聊了几句,没甚心情,打发了出去,翻起兵书、笔记,对照辽阳地图,潜心琢磨若有战事,如何应对。

    直到三更,这才歇息。

    ……

    别里虎台走后,第十天。

    沙刘二的头批军马按时抵达,第一批为试探性质,人数不多,三四千人,一个下万户的编制。从辽西到盖州,沿途路过三个不同的防区。先是潘诚,然后辽阳,接着盖州。

    因为沙刘二没来,所以邓舍也没去迎接,见了来使,然后派庆千兴出面,一则表示欢迎,押运支援的粮草;二则协助与盖州勾通。运送军卒过海的船只,一半就地征集,一半从平壤调来。

    “山东那边,刘平章联系上了么?”

    沙刘二的使者道:“有王士诚、续继祖两位将军在,山东好说。这头批过海的士卒里,就有王元帅派来的引路人。”

    看来沙刘二真是费了心思,邓舍答应让道至今,不过十天,而从辽西去山东,不管走辽西、抑或金、复州,十天时间绝不够一个来回。沙刘二定然早就联系上了王士诚、续继祖。

    “刘平章精忠报国,实叫我辈仰望,敬仰不已。”

    “刘平章有句话托卑职带给将军,他不会忘记将军的忠义。等见了主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说。”那使者加重语气,道,“请将军放心,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谁人说的沙刘二忠而粗?他忠诚不假,粗直未必。这使者话中意思明白,甚么叫来龙去脉?甚么叫详细讲说?甚么叫公道自在人心?他为甚么加重语气?说白了,邓舍打下辽阳,得的好处太多,给的半月粮草太少,沙刘二很不满意。

    邓舍道:“平章大人的美意,末将多谢了。主公现在怎样?”

    “多方探查出来,主公现在安丰。”小明王、刘福通起事,先定都亳州,后来孛罗帖木儿的父亲答失八都鲁在太康大败刘福通,兵围亳州,小明王乃迁都安丰。刘福通打下汴梁,遂正式建都。

    可以说,安丰算小明王的起家所在,当地的红巾势力很强。邓舍道:“刘平章要去安丰,需经过山东、河南诸地。察罕帖木儿才得了河南,末将听闻他厉兵秣马,欲图山东,刘平章从他的地盘走,难度不小。有甚么需要的,尽管说来。”

    那使者袖子里摸出份清单,不慌不忙地递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大致一看,沙刘二胃口不小。半个月的粮草,变成半年。粮草底下,列的分明:一千五百支火铳,五十尊火炮,五千两白银。钱若干贯,盔甲若干,枪戈若干,弓矢若干,补充士卒若干。

    邓舍不由一笑,道:“刘平章对辽阳的家底,看来很熟悉啊。”沙刘二要的东西翻个倍,基本就是他缴获来的所有。

    “熟悉不敢。将军若有难处,不妨直说。”这使者很干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由此也可略见沙刘二的性格。

    邓舍道:“尽忠报国,臣子本分。刘平章此去任重而道远,别说这些东西,哪怕要末将拿出全部的家底也没关系。却有一条,不知平章大人与尊使有没有想过?”

    “请说。”

    “刘平章一去,带走数万精锐,辽东顿时空虚。纳哈出、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若要趁机开战,该当如何?末将固然誓死不退,会尽力与之周旋,可胜败之数,两可之间。末将战死不要紧,尽忠主公,马革裹尸,本为我军人本分。

    “可不知平章大人有没有想过,辽东保不住,安丰的压力就会增大。”

    “此话怎讲?”

    “辽东失陷,则鞑子再无后顾之忧。辽西、沈阳、搠思监的数十万军马,或走海路,配合察罕帖木儿攻打山东;或走辽西,经中原而攻安丰;。辽东、山东两地一丢,安丰孤城,岂足自保?

    “论今天下大势,设若安丰为腹地,则辽东、山东为羽翼。有辽东在我手,鞑子就不得不屯重兵辽西、山西,防我自塞外入关。有山东在我手,鞑子就不得不备精锐河南、河北,防我奔袭大都。

    “一言以蔽之,无北则无南。我皇宋堪为江南诸雄的屏障,而我皇宋之屏障不在安丰,在辽东、山东。”

    那使者笑了笑,道:“刘平章有交代,俺们本漫天要价,将军尽可就地还钱。”

    邓舍没与沙刘二打过交道,听那使者说的坦白,反而愕然。本以为还要费许多的口舌,当下他不由失笑,道:“粮草委实加不了,平章大人也知,辽东战乱已久,农田大半荒废,所得收获不足供应军中日常。山东富庶,请平章大人往山东多想想办法罢。”

    使者干脆答应,道:“好。火铳呢?”

    “缴获自辽阳的火铳,不少毁坏,末将也需要留些自用,防备纳哈出。一千五百支拿不出来,五百支罢。”城中缴获完好无损的总计两千出头,邓舍不舍得多给。昨天陆千五才送了五百支过来,只当没送到便是。

    “好。火炮呢?”

    “守城防御,没有火炮不行。二十尊。”

    “好。白银呢?”

    “两千两。”

    “好。钱钞呢?”

    两个人一路说下来,各项物资的支援数目一一定下。最好,说到了补充士卒的问题。邓舍颇是为难,他自己还不够用,怎能给沙刘二补充?沙刘二要的,肯定都是精卒,给些淘汰下来的,徒然惹得他恼怒,好似戏耍他的一般。

    不如不给。

    不给也不行,相比物资,那数万的降卒才是最大的财富。沙刘二会嫌东西多,不会嫌能征善战的老卒多。那使者道:“将军改编数万辽阳军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刘平章的耳中。知道将军的难处,刘平章不多要,五千人。”

    两万精卒,五千人占四分之一。邓舍宛如被剜了块肉,他吸着冷气,道:“五千人?”

    “怎么?将军嫌多?”

    邓舍站起身,转来转去,难下决定。沙刘二见了小明王,朝自己身上泼脏水,小明王下旨斥责自己为叛逆。会出现什么结果?邓舍想了又想,潘诚铁定扯起虎皮当大旗,这个没关系。

    山东小毛平章会怎生反应?两浙太远,要通商,山东最重要。商队好容易借了王夫人的线,搭上王士诚,数月间与山东的贸易量直线上升。他得了关铎的藏宝库后,还专门选了几件,派人送给王士诚了呢。

    要失去这个山东这个盟友,损失太大。就那这次过冬来说,之所以各项防寒物资准备充足,就是因为有了山东,从山东购买入了大量的棉布、棉衣。

    当然,山东也许不会搭理小明王的圣旨,因为它赚钱了。并且,察罕帖木儿也许很快就会兵发山东,山东一乱,小明王的圣旨也不再重要,大可以继续通商。可邓舍没有把握,不敢确定。

    再往回里说,小明王的圣旨若到了辽东,潘诚大肆宣扬,他的麾下诸将,满营士卒会怎么想?就如他打关铎,潘诚立刻站在了道义的一面。提起吕布,人就想到三姓家奴;提起曹操,人就想到白脸奸臣。人的名,树的影,名声坏了,对以后的发展不利。

    徐寿辉部下有两个将领,一个叫邓克明,一个叫饶鼎臣。

    邓舍听闻过他俩的大名,因了御众无纪律,所过荼毒,一个外号邓贼,一个绰号饶大胆。试问,如果他邓舍也有了类似的恶名,洪继勋、杨万虎会来投奔他么?方补真、许人,会轻易投降么?

    “辽阳军刚刚改编,交给刘平章自是不妨。只是,刘平章要长途行军,怕没空闲操练。万一有变,反而不美。我即调盖州等地驻军,交付平章大人。”邓舍究竟不舍,他忍不住问道,“三千人行么?”

    那使者哈哈大笑,道:“好。”

    邓舍待他以诚,有什么讲什么,给的东西都是最大限度,没玩儿花样。他也还之以礼,不多做敲诈。他道:“平章大人呈给主公的奏折,已经提前写好,有关原辽阳行省平章关的事儿,将军可有兴趣一读么?”

    一句“原”辽阳行省平章关,沙刘二的态度表现无遗。

    邓舍若与关铎一样,有自立割据之心,不会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乱世之中,没人肯束手就擒。关铎排斥异己的种种跋扈,沙刘二亲身体会。他对待邓舍的种种所为,沙刘二冷眼旁观,看的真真切切。

    派姚好古、钱士德去高丽,安插监视,邓舍欢迎,不可谓不顺。要邓舍入辽阳,邓舍就来,不可谓不敬。要邓舍去打东牟山,落入纳哈出的陷阱,邓舍就去,不可谓不恭。至矣!邓舍做到了仁至义尽,虽有袭盖州不救辽阳的举动,可以理解。他毕竟没有做绝,给了毛居敬等人及时回师的机会。

    而关铎掩杀柳大清,诸人无罪被诛,下一个会是谁?辽东诸将,无不自危。

    总而言之,邓舍或有私心,也有公心。关铎定有私心,而无公心,目无主公,该杀。自然,沙刘二也不会因此就重视邓舍,邓舍展开他的奏折,大约写给小明王看的,文笔雅洁许多。

    提及他与关铎相争的部分,这样写道:

    “关铎杀柳大清等,乃有邓舍提兵陷辽阳。辽阳路通,臣借道盖州,扬帆浮海,方才有了千里勤王之今日。”

    纯粹客观的态度,没说关铎的坏话,没说邓舍的好话。细细品味,有两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关铎为何杀柳大清等,邓舍为何因此陷辽阳。为何邓舍得了辽阳,辽阳路才通,沙刘二才能借道盖州,往援安丰?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7 天助 Ⅰ

“大人,老刘走了。”

    “什么时候?”

    “昨夜过了我军的防区。因没得大人的命令,我防区驻军不敢阻拦。”

    演武场中,潘诚丢掉手中亮银枪。虽然他早知沙刘二要走,但事情真的来了,他猛然间有点意外。大冷的天,他赤着上身,草草擦过汗水,他问道:“全军撤走?”

    “三千人上下,看规模像个下万户。大约头一批吧。”

    潘诚手臂绕到脑后,挠了挠头,道:“狗日的说走就走,一点儿大局不顾,他走了辽东咋办?岂有此理!老关一死,没人管得住他了?”他非常不满,发了阵牢骚,问道,“……,咱派去与他商量接手辽西的使者,有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传来。老刘没理会咱的使者,束之高阁。”

    “这叫甚么人?这叫甚么脾气?”潘诚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展开手臂,由两个侍女为他穿戴盔甲。

    “有件事需得禀告大人。那使者回报,说老刘与小邓近日间信使来往频繁。”幕僚说道,他面带忧色,“大人,不可不防。”

    “来往频繁?”潘诚皱了眉头,琢磨片刻,当此关键时刻,沙刘二与邓舍信使来往频繁,会有什么内情?邓舍给沙刘二让道,答应沙刘二要粮给粮,要人给人,他为何如此大方?潘诚惊醒,喃喃道,“莫不成?”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道:“小邓才得盖州,接着得辽阳,他才多少人马?不会有余力插手辽西的,除非他嫌活得命长了。”潘诚既做到辽东三平章的高位,见识眼光还是有一些的,也尝听幕僚讲解过几本兵法,晓得贪则亡的道理。

    那幕僚道:“话是如此说。可是大人,小邓不像您,您老成持重,小邓年轻,年轻人急功好利也是有的。大人请想,短短旬月,他开疆数百里,辽左、辽阳尽入其手。卑职以为,他难免骄功自满,自以为是,看不清楚本身的实力。”

    “小邓这个人,本帅见过。”潘诚沉吟不决,道,“内敛,有城府,不似无谋之辈。再说了,他若真的骄功自满,岂会因老关的一封捏造圣旨,便入了辽阳?以本帅看,他很有自知之明。”

    “这说明他能忍,贪而且忍,更加可怕。”幕僚引经据典,道,“贪则无信,忍则无亲。贪婪的人不讲信义,过于忍耐就铁石心肠。小邓忍,所以老关没借口杀他;小邓贪而且忍,所以他杀了老关。”

    潘诚思来想去,难下决定。

    他道:“即便如此,小邓想要辽西,对我军来说有何不可?省了我直接面对辽西鞑子的压力,同时分散了他的实力。”他越想越对,终于下定决心,道,“他想要,就给他。哈哈,好事儿啊,得辽阳又多几分胜算。”

    幕僚道:“大人高瞻远瞩,卑职钦佩。让辽西给小邓,方便我军趁虚攻打辽阳固为上策。可大人,辽阳高城深池,小邓连日来调集多路军马入城,防备甚紧。老关降军被他打乱重编,我军难以用上,不比小邓当时有内应,要打辽阳,非全军出动不可。

    “万一我军连于城下,无所施其功,……?”他咳嗽了声,提醒潘诚,道:“蛮子、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又往前推进了十里。”蛮子,即探马赤军的统帅囊加歹,囊加歹是蒙古话,翻译过来就是蛮子的意思。

    这些话,他几天前就给潘诚讲过,潘诚接防辽西的决定,也正是因此做出来的。打辽阳,他得全军出动。接辽西,只守不攻的话,有沙刘二打下的基础,万人足够。两下相比,孰优孰劣,一眼可辨之。

    潘诚又犹豫起来,他提出个问题,道:“接辽西好办,问题是接了辽西,我广宁就空虚了。如果囊加歹、搠思监趁虚而入,该怎么办?”

    这个疑问潘诚也问过。

    那幕僚好脾气,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当时的回答,道:“搠思监来辽东,本就不情愿。他要强硬主战,不会劳师糜饷拖延至今,大人连克重镇,焚毁上都,早吓破了他的狗胆。他既无斗志,顶多虚张声势。守辽西与打辽阳不同,万人足够,只要我广宁城中留有足够的军马,他绝对不敢来犯。”

    “那,……就接了辽西防区?”

    潘诚转了几步,委实难下决定。

    他眼前一亮,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他道:“你说的不错,搠思监的确没有斗志。既然他没有斗志,咱就叫小邓去接辽西,然后咱去打辽阳,你怕搠思监偷袭,对吧?咱大可以留下点人马在广宁虚张声势,唱个空城计,反正他没斗志,他不一定敢来吧?”

    有道理,搠思监也许不敢来。也许而已。

    幕僚急了,道:“大人不接,小邓必接。被小邓接了,他就会紧邻我广宁西侧。大人,东有辽阳,西有辽西,南有辽左,广宁危矣!”

    潘诚悚然,道:“接!接辽西。”

    那幕僚拜倒在地,称颂道:“大人英明。”爬起来,他问,“老刘不见大人的使者,大人可有良策相对?他的头批军马既已撤出,他全军拔营的日子可就近了,咱需得早做预防,不可落在小邓之后。”

    沙刘二的那点心思,潘诚岂会不知。他道:“既不见本帅的使者,又不撵他走,老刘无非想得些好处罢了,哼,吃了小邓又吃俺,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他没放在心上,道,“问他想要些甚么,能给就给。”

    说话间,他束甲已毕,接过侍卫递来的铜镜,揽镜自照。他模样英俊,诚为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受别人赞誉极多,向来注意修饰的。

    他对幕僚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可仓促。待与沙刘二说定,张居敬、搠思监,包括辽阳小邓那边,都要多派些探马、细作探查,确保无异,然后方可徐徐接防。”

    ……

    搠思监,出身怯烈氏。

    怯烈氏即怯烈部。怯烈部,蒙古最强盛的部落之一,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曾经与怯烈部当时的族长王罕结拜。也速该死,铁木真拜王罕为父,有了王罕的护庇,他才有了聚拢生养的机会,最终成就一番伟业。

    搠思监的祖上降蒙以后,铁木真待之特异于它族,命为必阇赤长,朝会宴飨,使居上列。必阇赤原为元廷掌管文书的机构,在此基础上,后来演变成了中书省,大名鼎鼎的耶律楚材,先任必阇赤长,后任中书令。

    故此,怯烈氏实为蒙元的名门望族,有大根脚。必阇赤改为中书省后,其家族世袭必阇赤怯薛官一职。

    怯薛,番值宿卫的意思,即元帝的御林军,由蒙古人的高官子弟组成,数量不足的可用色目人,除非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他们一如西汉的郎官,负责殿内警卫,充当巡行游猎的扈从,有天子侍从私兵的性质。

    也正如西汉后期名将多出郎官一样,有元一代的高官显宦,也大部分出自怯薛,反过来说,没有大的根脚,你也就根本进不了怯薛。

    怯薛的最高长官为四大怯薛长,除了四大怯薛长之外,另有专责内廷饮食、弓矢、冠服、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等事的怯薛官。

    必阇赤怯薛官,就是其中掌管文书的怯薛官。

    这些怯薛官,皆为世守,由某个家族世代承袭。往往外调,出任政府官职,“贵盛之极”。他们从入仕起,起官的品级就很高,多从三、五品起,特别贵盛的,也有二、三品,最后多能跻身一到三品。

    怯烈氏既为望族,有大根脚,世袭必阇赤怯薛官。其家族子弟,历朝多有高官,四世为丞相者七人。名副其实的世臣之家,鲜于比盛。

    只搠思监的父祖来说,他的祖父做过世祖朝太子真金的师傅,文宗朝追赠太傅、恒阳王,他的父亲亦怜真也被追赠为太傅,武昌王。

    泰定初年,他承袭祖职,接任了必阇赤怯薛官,至顺年间,除专管起草诏书等事宜的内八府宰相。元统初,放出为官,任福建宣慰使都元帅,居三年,通达政治,威惠甚著。

    自此以后,他一路高升,历任过许多官职,凡所任职,无不为重要之位,而皆有成就,名重一时。曾督办海运,措置有方,所运漕米三百余万石,悉达京师,无所折耗。这非常了不起。

    至正十二年,脱脱平徐州芝麻李,他从而有功。至正十四年,他讨淮南红巾,身先士卒,面中流矢不为动。至正十五年,他有一天入侍宫中,元帝见着了他脸上的箭瘢,深为之叹。次年四月,遂拜中书左丞相,明年五月,进右丞相。

    蒙元的中书省主官为中书令,常由太子兼领,右丞相实际上就是最高的长官。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做高官的日子久了,就如过去许多的权臣也似,年轻时锐意进取,勤勉明果的踏实,慢慢蜕化变色。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他半生辛苦,兢兢业业,伪善也好,少年的热血也罢,不就为的权势么?他成功了,几十岁的人也该享受,为子孙谋。他当了一年多的右丞相,对天下之弥乱,府库之空虚,无所匡救,反而公受贿赂,贪声著闻。

    去年冬天,监察御史弹劾他用私人朵列及妾弟印造*。堂堂上国丞相,贪婪到如此的地步,不顾国家之危急,罔顾物价之飞涨,雪上加霜,印制*,简直令人闻之不可信,见之犹生疑。

    一经暴露,朝野喧然。他令朵列自杀,然后自请谢罪。

    论罪,杀了他不以为过。但元帝犹自记得他面上的箭瘢,怜悯他的忠诚。加上他出身显贵,朝中朋党比连,又有奇氏以为内援,给元帝吹枕头风,最终“诏止收其印绶”,没有杀他。

    不久,关铎火烧了上都,辽东红巾势张,惊动内廷。

    如果说上都远在塞外,危险还比较远,那么年后四月,邓舍破永平,兵锋直指腹里,危机就变得严重了。给元帝的震动不小,叫他想起了两年前刘福通的北伐。

    当时,北伐的东路军,山东毛贵部一度攻克蓟州,先锋抵达柳林,距离大都不过三四十里之遥。前车之鉴,不可轻意。遂起屡有战功的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命其往入辽东,便宜行事。

    搠思监有心不去,元帝破天荒的下诏斥责,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囊加歹等人一同前来。

    来是来了,既然“便宜行事”,那就权力很大。

    说实话,他与囊加歹等驻足不前,一仗不接,绝非因为怯战。辽东红巾最盛时,显赫数十万,明知道不行,硬着头皮往上冲,不是送死是甚么?辽东这鬼地方,以为他搠思监乐意待么?时机不到也。

    天寒何以暖身?唯酒也。

    眼见辽东变乱,战局大有转机,没准儿功成就在即日,他近来心情不错。

    他端起案上的葡萄酒,水晶杯盛,来自西番。他轻轻晃动,观看成色,小口饮下,细细品味,笑道:“花开杷榄芙蓉淡,酒法葡萄琥珀浓。要论这葡萄酒,还是哈剌火州的回回们造的好。”

    他所吟诵的诗歌,为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西征至中亚一带时所作,中亚多信伊斯兰教,俗称回回。元代最有名的葡萄酒产地,叫做哈剌火州,即新疆的吐鲁番,大大有名,素为上进宫廷的贡品。

    坐在他下首的别里虎台逢迎凑趣,道:“回回们造的酒好不好,卑职不知。今闻相爷评点,才叫做蓬荜生辉。”他两人都用的蒙古话对谈,蓬荜生辉四个字,却说的汉话。

    搠思监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回!好生可笑。蓬荜生辉岂可用在此处?”蒙古高官多不会汉话,别里虎台不通文字也没甚奇怪。

    他不觉得尴尬,仍用蒙古话,说道:“是,是。相爷学富五车,自非卑职可比肩。”

    搠思监笑了阵,望望帐外天色,时当薄暮,远山皑皑。营内风卷黄旗,飒飒作响。

    他慢慢收了笑声,道:“兴州张居敬送来信说,沙刘二近日颇有异动,前数日更遣了支人马往盖州而去。看来,小邓对你说的尚算属实,辽西红贼确有乘船浮海,全军撤走的打算。”

    他问道:“你与小邓见过面,对此人印象如何?”

    “年少持重,话不多,虽得辽阳,不见有自矜神色。面见卑职,不卑不亢;提及相爷,恭谨有礼,风闻有雅量,度量宽宏。卑职入辽阳,观其部曲,勒令有序,井井有条。惜乎未见他的左右谋臣武将,不过,夜间出城时,有闻城上戍卒讲及有叫做杨万虎的,破辽阳城,他第一个入的城。”

    “杨万虎,本相知道。还有个陈虎,干过几次屠城的勾当。”

    若没有邓舍打下永平,搠思监或许根本就不用来辽东,因此,他对邓舍印象深刻。早先,邓舍远在高丽,他打探不着;后来邓舍得了盖州,他就抓紧机会,派出许多细作,安插盖州、辽阳等地,对邓舍军中文武略有所知。

    他问道:“他的谋臣中,有个叫洪继勋的,极为得力,据说为高丽洪茶丘的后人?”

    “似乎是。”

    搠思监冷笑,道:“食君禄,事反贼,这样的人最为可恨。叛臣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待本相探查清楚,必要上奏圣上,斩了他洪氏在大都的满门。”

    “是。”

    搠思监捏着杯子,心想:“汉儿就没个好东西!”他转回正题,说道:“沙刘二既走,小邓答应的事,得催促落实。你明日派人往辽阳去,探探他的意思;同时洒出斥候,务必探明小邓有无军马出城,来辽西接防。”

    “请大人放心,卑职立即着手。”

    搠思监赞赏一笑,道:“说起辽西接防,这件事你办的不错。”

    “卑职还怕相爷责怪俺自作主张,擅自答应了小邓呢。话说回来,大人,如果小邓接了防,却不让给咱们,又该怎办。”

    “本相就没指望他让给咱,让也不要。试想,他如果接防了辽西,兵力肯定分散,辽阳就此虚弱。本相自可挑拨其中,促使潘诚寻他的晦气,只要他两厢开战,平定辽东,不过反掌之间。”

    搠思监来辽东几个月了,朝廷的催促日益紧迫,眼看撑不下去。但要让他独自进军,他深知探马赤军的战斗力,面对潘诚的主力,沙刘二的侧翼,关铎的支援,恐怕难以功成,没准儿落个全军覆灭,故此迟迟不敢开战。

    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时候,他有过考虑,要不要趁机攻打广宁。谁知道潘诚、沙刘二面对辽阳的困局,竟然都按兵不动。他犹豫间,关铎大破纳哈出二十万大军,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

    二十万大军尚且如此,关铎数万而破之。他部下勉强十万,真要对阵潘诚加上沙刘二,胜算可知。要非有纳哈出、张居敬等顶在左右,莫说三十里,他早退兵百里。但是朝廷的催促,他又不能不理,待罪之身,本就理亏。

    左右为难间,忽闻邓舍打下了辽阳,并且二度派来信使与他会面。

    他经过考虑,索性便借了奇氏的牵线罢。当下派出别里虎台去试探邓舍,原本打算倘若邓舍同意了放高家奴回盖州,他便会下定决心,与邓舍联合,剿灭潘诚、沙刘二。

    别里虎台回来一说沙刘二要走,他深思熟虑,修正了原来的计划。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不急着与邓舍联合,用巧言厚利笼络之,看他究竟会不会接防辽西。

    联合邓舍剿灭潘诚与独力平定辽东,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真要功成,他重登相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别里虎台道:“潘诚志大才疏,相爷不理他,他也不趁左倚沙刘二为其悍蔽,后有关铎为其倚仗之良机来寻相爷决战,终至坐失良机。如今关铎死,沙刘二走,前有相爷百万雄师,他有胆子攻打辽阳么?”

    搠思监冷笑,他出身高门,历任显宦,看不起潘诚这等草莽反贼,道:“志大才疏?你高看他了,鼠辈而已。你却没有看明白,他不来寻本相决战,并非胆怯,乃正因了关铎、沙刘二。

    “在你的眼中,关铎为其倚仗,沙刘二为其悍蔽。可在他的眼中,关铎诚为身后之蛇,沙刘二可谓侧畔之狼,他不来寻本相决战,防的正是关铎、沙刘二。关铎死,沙刘二走,对他来讲,不是失去了后援、悍蔽,而是恰好天高任鸟飞。”

    “相爷剖析清楚,对潘诚了如指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这场仗咱们有八成胜算了。只是,万一小邓不去接防辽西呢?他若只是做出个样子给咱们看,实际上他并不想接防,又该如何是好?”

    “一山岂容二虎?小邓不接辽西,潘诚必接。不管他两个谁人接了,难免最后一战。我军坐观便可。”

    “却还有一个可能,即便小邓真的接了辽西,那潘诚会不会不去找辽阳内讧,反来寻相爷决战?”别里虎台转着绿眼珠,继续装糊涂,故作不解地问道。

    “唉呀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来找本相,有甚么好处?本相除了兵马,什么也没。辽阳可就不同,辽东之腹心,城坚而富。待其时,本相稍退数十里,偃旗息鼓,示我军毫无斗志,不愿与他接战,他岂会不顾辽阳而心动?”

    “相爷英明。”别里虎台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拜倒在地。

    帐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别里虎台起身,斥责道:“何事惊慌?不见相爷正与俺等话事?”

    “回相爷,回大人,辕门外来了天使。”

    搠思监一愣,问道:“谁人?”

    “也先忽都。”

    天使者,朝廷的使者。也先忽都,当朝中书省左丞相太平之子。太平,本汉人,名贺惟一,父辈显赫,师从赵孟頫。

    说起来,太平与搠思监虽然政见不合,却有些香火情。搠思监*案发,刑部欲逮搠思监,他为之力解,说:“堂堂宰相怎么会有这种事?定然他的家仆所为。逮宰相入牢狱,四海闻之,若国体何?”

    总而言之,他不管为的国家体面,还是为的交好朝中蒙古名门,帮过搠思监的忙。

    不过,搠思监感激不感激,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太平与搠思监不同,搠思监交好奇氏,当朝皇太子为奇氏的儿子,故此他可算后党,也可算皇太子党。而太平忠诚元帝,是为帝党。

    他的儿子来了,又是天使,搠思监亲自迎出帐外。也先忽都不托大,见了面,先摆下香案,念过圣旨,话中意思,无非催促诸将不得再多做滞留,即刻出军,速速击溃红贼,班师回朝。

    这等圣旨,搠思监接过好几回,不过传旨的人,也先忽都的官位最高,——知枢密院事兼太子詹事,由此也可见朝廷快要忍无可忍。

    “见过天使,问圣安。”

    “圣安。”简短的寒暄,也先忽都问道,“王爷及诸位大人呢?”军中只有一个王爷,国王囊加歹。

    “王爷及诸位大人巡营去了。”

    “噢。”也先忽都点了点头,既然正主不在,圣旨暂且收下不念。

    为什么说正主不在呢?

    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其实并不在搠思监的手里,而在国王囊加歹的手中。元帝记得搠思监面上的箭瘢,他才有了参与军机的权力,事实上来说,做为辽东行省左丞相的他有的仅是协调、补充给养之责。

    不过因他做过中书省右丞相,加上囊加歹等人也皆不想开战,所以他静待时机的意见才得到认可。

    搠思监一边打发人前去寻找囊加歹等人,一边请也先忽都坐下,闲谈叙话。搠思监拉了也先忽都的手,笑道:“辽东天寒地僻,贤侄怎的来了?丞相也就舍得?传送圣旨何需贤侄亲来呢?”

    也先忽都汉名贺均,年近四十。他避而不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今来,不止有传旨之职,且有催促大人进军之责哩。”

    “圣上?”

    “皇上很忧心辽东,常问左右,辽东有五投下之军,为何至今不见有寸功?内廷的火者说,连快造成的木船都给砸了。大人,辽东战事不可不急了。”

    元帝好木工,有“鲁班天子”的美誉,若非恼怒十分,不会砸了亲手造出的木船。

    搠思监心头一跳,道:“正要与贤侄说起,辽东红贼火并。”他细细将诸事一一讲来,道,“本相拟定的计划便是如此,贤侄看,可行与否?”

    枢密院为管军的最高机构,也先忽都身为知枢密院事,少也好学,有俊才之名,之前还任过兵部尚书等职,对行军打仗,本不应该陌生。可惜他从未曾经历战阵,得官由来全凭祖荫。

    他朝大都方向拱了拱手,道:“不瞒大人,圣上有交代,一月为期,至迟下月此时,捷报若还不入京,大人与俺的脑袋,就悬乎了。”

    他记性好,圣旨中的话记得清楚,念了一句:“体谅圣心的做臣子的该有,懈怠呵不中,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蒙元圣旨多不用文言,从蒙古话硬译过来的,语法有些古怪,这圣旨意思在说做臣子的该体谅圣心,不可懈怠。限囊加歹、搠思监一个月内,督促军卒,剿灭红巾,否则定斩不赦。

    搠思监烦躁。

    这叫什么事儿,事机才有转变,来个催命鬼。一个月谈何容易。与邓舍的约期,还有十七八天才至。即便万事遂意,沙刘二顺利撤走,邓舍接了辽西,潘诚趁虚打了辽阳,待他俩拼出个死活,半月的时间岂会够用?

    他道:“贤侄,丞相大人何意?”

    问太平什么意见。

    也先忽都心想:“不可实说。”

    就如搠思监刚才所问,为何太平舍得派了儿子来辽东这苦寒乱战之地?一言概之,他见关铎等数年来自晋、冀、历上都,兵常无留行,游动作战,得了辽阳,想来他们也不能守。

    而且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消息传的很快,由辽西张居敬、世家宝而奏入大都。纳哈出固然败了,可也损了辽阳的实力,正为天赐良机。当即奏请元帝用也先忽都为天使,兼督军促战,来捞取功劳。

    他道:“家父认为,圣上的焦急不无道理。大人应当知道,天下久乱,府库空虚已久,南来的漕粮甚难运入大都,军饷筹措不易。大人在辽东,尽管有从当地征取,也有塞外、河北等地的拨给,但给朝廷造成的压力依然极大。”

    搠思监频频点头,道:“丞相大人心忧国事,为圣上分忧,实乃国之柱石。”

    也先忽都道:“家父着眼在国库之空虚。临阵对战,还得大人随机决策。俺临行前,家父特意嘱咐。叫俺来了辽东,不得妄言军务,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先说了圣旨,再说了太平的意见,然后把决定权交给搠思监。

    这番话连贯下来,看似谦逊,实则用意明显。

    搠思监轻拈胡须,面色不变,道:“贤侄远来劳累,且先请去沐浴歇息,待王爷以及诸将回来,宣示过圣旨,然后再议如何?”

    “也好。”

    ——

    1,怯薛。

    宿卫之士称怯薛歹,华言为番士,幸福、幸运的意思。成吉思汗征乃蛮时所创,初共五百五十人。负责皇帝安全,由怯薛长掌管,直隶天子,唯天子所指,是亲军中的亲军。掌管宫城和皇帝大帐的防卫等事,一般不出外作战。

    怯薛地位很高,成吉思汗称其为福神。番士的地位高于蒙古千户长,其随行人员高于百夫长。“备宿卫者,浸长其属,则以自贵,不以外官为达。”

    怯薛歹又按根脚大小,分不等阶层。皇帝视怯薛为家臣,即使位至卿相,仍须到怯薛轮值。昼出治事,夜入宿卫。

    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所许之范围外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不过还是有汉人担任,数量应该不多。因为蒙元曾经数次裁汰怯薛中的汉人(高丽、契丹),谓:“冒入者还其原籍。尊旧制,存蒙古、色目之有阀阅者,余皆革去。”

    因为“言出中禁,中书奉行置敕而已”,所以外臣、大商贾、僧道等在朝廷徇私舞弊,多是勾结怯薛歹进行。元朝中后期,怯薛军纪败坏,时人张宪有首《怯薛行》,这样写道:

    “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戚尚书儿。官军但追马上贼,星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

    2,四大怯薛长。

    名义上来讲,由成吉思汗的四杰功臣: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四人的后代承袭。

    第一怯薛长,本博尔忽所领,博尔忽早绝,太祖以别速部代之,因非四杰功臣,故此成吉思汗以自名领之。所以又叫也可怯薛,是大怯薛的意思。

    第二怯薛长,博尔术子孙领之。第三怯薛长,木华黎子孙领之。

    第四怯薛长,本赤老温领之,赤老温早绝,不知何故,其后未能世袭。博尔忽的子孙,倒是担任过此怯薛的怯薛长。

    3,年年去射策。

    陈高《感兴》:

    客从北方来,少年美容颜。绣衣白玉带,骏马黄金鞍。捧鞭揖豪右,意气轻丘山。自云金张胄,祖父皆朱旛。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市人共咨嗟,夹道纷骈观。如何穷巷士,埋首书卷间。年年去射策,年老犹儒冠。

    4,内八府宰相。

    元朝的宫廷怯薛执事官中,有一批从必阇赤中分化出来、负责草原地区的诸王驸马朝觐贡献等事务,并参与翻译诏敕、起草圣旨的显贵子弟,称为“内八府宰相”。

    “内八府宰相,掌诸王朝觐傧介之事。遇有诏令,则与蒙古翰林院官同译写而润色之。谓之宰相云者,其贵似侍中,其近似门下。虽有是命,而无授受宣命,品秩则视二品焉。”

    “皇朝设内八府宰相,八员,悉以勋贵子弟为之,禄秩章服并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会礼上,寄位于翰林院官埽邻(即宫门外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词,如诏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选法杂行,公事则不与也。”

    5,太平。

    元代,中书省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要职,向为国姓(蒙古人)居之,偶有色目人担任,汉人无分问津。至正六年,元帝拜他为御史大夫,他因没有先例而坚辞。元帝很变通,诏特赐姓而改其名,赐他蒙古姓氏,改叫太平。

    6,太平请用也先忽都为天使,督促作战。

    有两种说法。

    “冬,诏太平子也先忽都以知枢密院事率师往讨。太平以其年少,数请改命,不允。”

    “贺太平当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忽都总兵取辽阳。太平意谓关先生等自晋、冀、西京历上都,兵常无留行,其破辽阳,必不能守,可以成功。”

    第一条出自《元史》,第二条出自《庚申外史》。

    庚申帝,即元顺帝,因生于元仁宗庚申年,故名。

    作者权衡,字以制,江西吉安人,至正二十二年后,曾任历城县主簿。至正二十六年,随扩阔帖木儿由山东而到河南,隐居彰德黄华山(今河南林县),隐居的原因不可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的军队进入河南,他逃回山东,后从山东回到南方。

    该书约著成於洪武初年。

    洪武三年续修《元史》时,史馆徵得该书,作为撰写顺帝本纪及元末一些大臣、大将列传的素材。《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庚申外史》“所言多与《元史》合”,大约便是因此。不过,在有关也先忽都的这一则上,两者并没有相合。

    6,五投下之军。

    兀鲁、忙兀、弘吉剌、亦乞列思,这四家封地邻近木华黎家族嫩土,和木华黎家族的封地一起称为五投下。五投下部族军世由木华黎家统帅,共拥有十六千户。

    五投下探马赤军,是从五部主力中抽调部分人马组成的,以担任先锋和镇戍为主要任务。忽必烈继位,以之成立蒙古探马赤军总管府,后又更名右都威卫司,使之成为了中央宿卫军,木华黎家族不再有指挥权。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8 天助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914年3月,上海图画美术学院西洋画科三年级学生,按教学计划拟采用人体模特儿写生。

    因国内尚无先例,不论男女模特儿都无人肯做,不得已找了一个小孩代替,年约15岁,名叫和尚,是该校使用的第一个人体特儿。

    学生提出改用成年模,但旧俗难容。后有一青年愿以高价半裸,不肯全裸。学校再以重金招雇模特儿,来者一进画室竟都含羞而逃,连续20余名。至最后一人,学校不准他临阵脱逃,否则罚款。他胆怯脸红,宁愿罚钱。询其身上有否皮肤病,言无。经再三解说,遂同意试试。虽裸身在画室,可是肌肉显得十分紧张。

    ——

    邓舍与搠思监角力的重点,皆不在对方,而在第三方的沙刘二、潘诚身上。以山川为局,用名将做子。他们的交锋,虽不及吴鹤年所言的天子之剑,却也是堂堂的诸侯之棋。

    十数天后,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防区义州等地的归属水落石出,邓舍没接,潘诚接了。

    “潘诚既接辽西,则广宁红贼空虚。时机不可再来,诸位大人,报效圣上,建功立业,其不在今日乎?”

    军议上,也先忽都慷慨发言,他没有否决搠思监的意见,也没有辩驳怯战派的胆怯,他用行动告诉了诸人,这场仗,必须立刻展开,必须在一个月内结束。

    他取出了圣旨,第二次向众人宣示:“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搠思监默然不语,他放弃了坐山观虎斗的打算,默认了也先忽都的要求。

    ……

    十万元军分兵三路。

    第一路,由佛家奴、也先不花领,引军两万,进驻武平、惠合一带,对阵才接替换防义州等地的广宁红巾。据线报,有潘诚部两个中万户的编制,大约在一万两千人上下,因了防御为主,尽是步卒,少有骑兵。

    也先不花与佛家奴,都是中书平章政事的官衔,这佛家奴便为曾与邓舍交过手的那位。中书平章政事,定制四员,从一品。掌机务,贰宰相,凡军国重事,无不由之。

    第二路,由黑驴、搠思监带领,引军一万余,驻扎川州。他的任务在提防盖州,盖州若出军,他可视情况援助第一路,也可以充当第三路主力的后备梯队。同时搠思监担负起行省左丞相的职责,督办粮草,运输辎重,补给前线。

    黑驴官衔知枢密院事,与也先忽都一样。知枢密院事,定制六员,从一品。修军政,严武备,辟疆场,肃号令,谨先事之防,销未形之患,士马精强,敌人为负,此枢密之任也。

    第三路,由国王囊加歹、也先忽都领,引主力马步军卒五万人,号称三十万,行至懿州、洪州站沿线,先锋直指豪州,距离广宁不过一天的路程。

    囊加歹世袭国王,国王之位乃成吉思汗亲封,为木华黎的八世孙,算起来,他还得叫同为木华黎后裔的纳哈出一声叔叔。五投下之军例由皇太子统帅,方面主帅则由他们这一族的人出任。

    中书省,宰相之府,佐天子以安天下也。枢密院,自宋以来,与宰相号称二府,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搠思监,怯烈氏之后。囊加歹,太师国王木华黎裔孙。也先忽都,贺仁杰的重孙,自元世祖忽必烈起,世袭上都留守的职位,门第堪比汉人世侯。

    看这支元军,带军的诸路将领,祖上无不战功显赫;麾下的诸营军马,祖上无不能征善战。

    若放在八十年前,足以横扫南北。

    ……

    同时。

    传圣旨,给张居敬、世家宝,命其配合第一路人马发动攻势,务必短日内击破潘诚的辽西防线,然后全军北上,合力攻打广宁、辽阳。

    传圣旨,给纳哈出,命其尽出精锐,务必缠住辽阳。待广宁破,然后三军会师,一举攻下辽阳。

    旌旗招展,艳阳高照。修养数月的十万军马,龙马精神,齐头并进,分往各自的既定位置。也先忽都策马扬鞭,遥指广宁,回顾诸将,他豪气冲天,笑道:“辽阳内乱,潘诚自蹈死路。大人,诸君,这是甚么?此为天助!”

    ……

    “天助我也!”

    消息传入辽阳,邓舍正在忙着送走沙刘二后的诸项善后。他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他紧张了近月的心情顿时放松,他欣喜欢喜,他仰天大笑,朗朗的笑声传出堂外。惊飞宿鸟,朗朗晴空。

    走进来的陈虎从没见过他这般情绪外露,愕然问道:“将军有何喜事?”

    邓舍不及回答,振衣,起身,按刀,下令:“击鼓,召将。”

    总管府内,三通鼓毕,诸将齐聚。

    “元军尽起人马,奔了广宁。”

    一石击破千层浪。陈虎、庆千兴、河光秀、李和尚、杨万虎、左车儿、陆氏兄弟、佟生养、李邺、许人、刘杨诸将神色各异,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令人吃惊了。要非邓舍军纪严明,堂下怕不早哗然一片。

    “李首生何在?”

    邓舍早先整顿吏治,设置有双城捕盗司,专职各城州县的捕盗、细作事宜,任命李首生为其长官,也可以认为,他就是邓舍情报机构的首脑了。原为千户编制,前不久升级为万户。他话音未落,一人跨步出列,顿首:“末将在。”

    “沈阳纳哈出,有何动向?”

    元军尽起人马攻打广宁的消息,便是李首生探报给邓舍的;沈阳各地的细作也归他直辖,他比较了解情况。

    他道:“鞑子来了个天使,传大鞑子的伪旨,命令纳哈出来犯我境。纳哈出不得不从,奈何内乱未定,他虽有出军,人数不多,万人上下而已,徘徊在我辽阳城东防区外,逡巡不前。”

    “辽西怎样?”

    “鞑子囊加歹的探马赤军分三路,右翼逼近辽西义州等地,观其架势,在堵不在攻。末将由此推测,攻击义州我军潘平章部的鞑子主力,应为张居敬、世家宝的辽西元军。辽西有义州相隔,距我太远,具体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广宁如何?”

    “鞑子探马赤军数月未动,忽然起军,潘平章措手不及。据线报,他有调回义州红巾,收缩防线的打算,不过被他的幕僚们劝下了。眼下正调兵遣将,由其弟潘信出任统帅,赶赴前线,做应对的准备。”

    潘诚兄弟三人,潘信为其二弟,任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潘仁为其三弟,任闾阳翼统军元帅府元帅。闾阳位处广宁西南,两地相距极近。义州,又在闾阳西,隔得也并不太远。

    邓舍颔首,吩咐他退下:“毕千牛何在?”

    “末将在。”

    “最近双城有无信使前来?”

    毕千牛既为亲兵队长,接待来往信使也是其中职责。与双城的联系,大半归他负责。他道:“洪先生前日才送封信来。”

    “信中讲些甚么?”

    邓舍岂会不知信中内容,他无非借毕千牛之口,告诉诸将听闻。毕千牛道:“万事太平,一切无恙。将军一战而克辽阳,高丽王闻之,遣派了使者,带珍宝无数,为将军贺。并将比邻我境的丽军主动后撤二十里。

    “北地女真部族通过佟大人,向我请求铁器诸物的资助,愿用马匹相换,遵将军令,张将军酌量与之。”佟大人,即佟生养的父亲。自与女真人来往,他们要的最多的便是铁器,派张歹儿驻扎东北部边界时,邓舍有过命令,在不致对双城产生威胁的底线上,可以酌量给之。

    高丽军队后撤,与女真人来往通商,同邻居们的关系不错,没有后顾之忧。

    邓舍点头,示意他退下:“陈将军何在?”

    陈虎出列:“末将在。”

    “辽阳诸军,操练如何?”

    “禀大将军。新练辽阳降军两衙,因皆为老卒,进展极快。杨将军等麾下诸衙,有历次作战的经验,彼此配合默契。神机营得辽阳军火扩充,战力大增。佟将军所领的女真营修养已毕,随时可战。庆将军、河万户所领的丽营,目前驻扎城东、城西一带,掌职我辽阳城防安全。”

    汉营、女真营、丽营,比较三军的战斗力,最强的汉营,人数最多,军种齐全,娴熟军阵,老练战事,可比中坚。最剽悍的女真营,生长白山黑水间,艰苦的生活锻造了他们的悍不畏死,人人善马,来去如风。

    有句话说,女真满万不可敌。

    这句话很有道理。就邓舍所见所闻,他感触甚深。女真人的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一旦让他们吃了甜头,就是最凶残的恶狼。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就好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野人,就如飞蛾扑火,他们乐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更好的物质条件。

    随着汉营的扩充,主力五衙的编定以及女真营的壮大,丽营的地位有所下降,不及主力,高于地方驻军。

    他们论军阵,不及汉营老卒;论亡命,不及女真营忘死。他们唯一的优点,可用来补充的兵源极其充足,常常担负二线任务。比如助攻、开路、做炮灰、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屯驻防区等等。

    “甚好。”邓舍又问道,“辽阳城墙的修葺进展怎样?”

    “完成十之七八。”

    邓舍不再多问,转顾诸将,道:“广宁战事将起,诸位有何看法?今日军议畅所欲言,陈将军,你先来说说罢?”

    陈虎自然明白邓舍的心意,再听了众人对各方面情况的汇总报告,他考虑片刻,也觉得确为难得之良机。他道:“我后方稳定,左有盖州连通平壤。右侧沈阳纵有战心,实无战力,当此形势,我军完全可以集中力量,参与广宁战事。”

    十分难得,诸将意见一致。陈虎发过言,没人反对,杨万虎照例跳出来,请求先锋。

    邓舍徐徐观看诸将,见众人无不跃跃欲试。他不喜反忧,叹了口气,道:“以我看来,我军不战则罢,若战必败。”

    “大将军何出此言?涨鞑子的志气,落咱家的威风。”杨万虎嚷嚷道。

    庆千兴出列道:“杨将军所言甚是。大将军,我军自入高丽,连克重镇,由关北而起,掩有南北,大将军的军旗,向南插到了海边,大将军的马蹄,向西横过了鸭绿江。高丽王,传国四百年,今卑躬屈膝,闻风而退,撤军二十里,以之为大将军贺。

    “纳哈出,一时枭雄也,百万雄师围辽阳,连营百里,旌旗蔽天,何其壮观。今亦不敢与大将军兵戈相见,空自踌躇城东,半步不敢入我辽阳防区。我辽阳熊罴百万,将勇兵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将何出此言?”

    佟生养诸将,各显出不忿的神色。

    佟生养挺胸而出,道:“好叫哥哥知晓,不用哥哥出马,不费汉营弟兄。就俺女真军中的儿郎们,哪个不是天上的海东青,哪个不是海中的玉娇龙?莫说十万鞑子,百万也放不在俺们的眼中。”

    邓舍掩面叹息,起身步入堂后。

    诸将面面相觑,隐约听见他长吁短叹,叹气不止。

    ——

    1,太师国王木华黎。

    成吉思汗封木华黎为太师国王,赐誓券黄金印,文曰:子孙国传,世世不绝。封王是黄金家族的特权,而木华黎家族承袭王位长达一百四十八年,是元代绝无仅有的例子。

    因其领地在嫩土(上都一带),故其后裔多担任辽阳、大都等行省事。除了纳哈出外,元末明初另有一举足轻重的人物,名叫也先不花的,也是木华黎的后裔,承袭国王,曾任辽阳行省左丞相,是木华黎的七孙一脉,为六世孙。

    有一说,纳哈出为木华黎的九世孙。另有一说,高家奴也为木华黎的嫡裔。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69 天助 Ⅲ

历史上的今天:

    643年3月23日(唐贞观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下诏:在凌烟阁中绘制24位功臣之像。

    ——

    堂上诸将议论纷纷,推举地位最高的陈虎去询问邓舍叹息的原因。等了多时,陈虎出来。

    “大将军怎么了?”

    “大将军给本将讲了个故事。”

    “甚么故事?”

    “说:有一只公鸡,长的威武,有一个高高的红鸡冠,就像是将军们的头盔,身上披满了火一样带着金色的羽毛,就像是将军们的甲胄。他既威武、又漂亮,全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公鸡了。”

    “公鸡?”诸将莫名其妙,不知邓舍怎会讲了这么个故事。

    “有一天,这支公鸡出门,路上碰见了两只吹牛的蛐蛐,一个说明天要吃一棵大柳树,一个说明天要吃一只大叫驴。这两只蛐蛐瞧见了公鸡,就说:‘看,有只大公鸡,咱们吃掉他,别叫他跑了。’大公鸡呢,气坏了,橐橐地啄了两下,就把他们吃掉了。”

    “这倒是,蛐蛐自然比不上公鸡。”

    “可不是么,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就夸奖这只大公鸡,说他很厉害,还专门编了首歌儿,连公鸡、母鸡们也用鸡的调子哼唱这首歌,歌里边唱的,不是他两口吃掉两只蛐蛐,而是他一口吃掉两只蛐蛐。大公鸡听见了,很高兴,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找别的小虫子吃了,专吃蛐蛐儿。”

    诸将有机灵的,渐渐听出了不对,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小了。

    “他等了很久,秋天到了,他又出去散步,想再一次吃到两只蛐蛐,一口吃掉两只蛐蛐。那天他看到了一只小蛐蛐,待在狗尾巴草边儿上。他就去吃小蛐蛐,他昂着头,鼓着气,把脖子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要叫小蛐蛐见了害怕。”

    几个将领忍不住看了杨万虎、庆千兴与佟生养一眼。

    庆千兴神情自若,杨万虎满脸通红。邓舍的故事,庆千兴早有听过,他适才的上言,本就与邓舍提前商量好的。

    陈虎接着道:“大公鸡与蛐蛐你来我往,两个大斗三百回合。小蛐蛐非常灵活,大公鸡啄不住他。大公鸡非常恼怒,他可以一口吃了两个蛐蛐,怎么连个小蛐蛐都拿不下了?——他已经真的以为,他曾经一口吃掉两只蛐蛐了。

    “他伸长脖子,往小蛐蛐站的地方啄去,还没看清楚呢,小蛐蛐跳上了他的鸡冠,张开大牙齿,咬住了,像一把钳子夹得紧紧的,大公鸡痛的乱蹦乱跳。咯咯地叫喊。他没办法,只好向小蛐蛐求饶,小蛐蛐放过了他。这一幕,又被很多人看到了。他们重新编了首歌儿,说大公鸡出了丑,打了个败仗。”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噢,有的。每次大公鸡听到那首别人嘲笑他的歌儿,他就无地自容,要钻到墙角里去躲会儿,十分害臊。”陈虎最后说道,“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骄傲的大公鸡。”

    堂中安静。

    诸人眼神交流,或有窃笑的,杨万虎耐不住臊气,撞了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向着后堂高声叫道:“大将军,俺知错了。你且出来,莫与俺粗人一般见识。不知羞的话,俺再不说了,以后即便见只蛐蛐,俺也当成老虎,一点儿不再骄傲。”

    堂后没有动静。

    杨万虎咚咚磕头,佟生养羞愧难当,也跪在地上检讨错误。庆千兴与陈虎对视一眼,火候差不多了。两个人引着诸将,同时拜倒在地,高声齐呼:“末将等知罪,求大将军勿怪。”

    邓舍喟然长叹,从堂后转出。他扶起来杨万虎、佟生养等人,说道:“非我忧愁,实在骄兵必败。此中的道理,诸位无不久经战事,皆为我双城臂膀,当熟稔于心。不仅要熟稔,更要牢记。”

    讲过了道理,举个事例加深印象。

    他分析道:“囊者,纳哈出百万铁骑围困辽阳,为何竟甚被毛居敬以区区数万人马大破之?但凡,人马强盛则必有自矜之心,甲器精良则必有顾盼之态,以我之自矜、顾盼敌之弱小,则敌人虽弱,难道就没有勇士么?他们难道会甘死么?他们难道就没有破釜沉舟的胆略么?自古兵者为凶器,狭路相逢勇者胜。

    “是为,我强而虚,彼弱而坚。以彼之坚攻我之虚,我纵有百万铁骑又能怎样?楚霸王不可谓不强,而汉高祖获得了胜利。纳哈出兵败,距今才过了几天?有此前车之鉴,当为后事之师。骄而必败,傲则身死,诸君,需得紧记!”

    众人唯唯。

    庆千兴道:“是末将考虑不周。请将军放心,此次开战,末将绝不敢有半分自傲之心,必会打起精神,小心谨慎。”

    “如此最好。”

    说过例子,详细讲解此战的意义,进一步提高诸将的警惕。

    “我军参战,若败,会出现什么后果?杨将军,你来说。”

    “若败了,……”杨万虎擅长的陷阵冲锋,运筹帷幄、未胜先料败非他所长,他皱着眉,想了会儿,道,“广宁被鞑子占去,我军败退回辽阳。……不对,如果纳哈出趁机出军,抄我军后路的话,再有搠思监、囊加歹追击,哎呀,全军覆没不是没有可能!”

    陈虎道:“那辽阳就丢了。”

    “辽阳一丢,我军在辽东只剩下辽左。有高家奴在敌营,他熟悉盖州情况,鞑子挟大胜之威,用全省之军,后顾无忧,全力以赴,鼓勇进逼,则我辽左独臂难撑,难保。”许人道。

    庆千兴道:“辽左难保,鞑子的兵锋直抵鸭绿江边。南部的高丽王不会不落井下石,我双城就要面临两线作战。我双城边疆,南北长而东西短,南北两线同时开战,那么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同时应付,最好的结局,放弃平壤等地,退入双城,自闭关北。关北的女真人,倘若再借机生事?”

    佟生养自做了邓舍的义弟,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虽统领的女真军,却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女真人看了。他本就是岳武穆的后裔么。他悚然而惊,道:“女真乱,关北丢。关北丢,我军再无半分立足之地。”

    陈虎、庆千兴适当地推波助澜,很快给诸将描绘出了一副可怕的场景。

    邓舍问道:“我军若胜呢?”

    庆千兴昂昂然,说道:“我军若胜,则敌远溃塞外。我自可西入广宁,南下辽西,北拒纳哈出。开疆数百里,得名城重镇无数。自此,辽东再无鞑虏,唯我皇宋天威。大将军之名,必将传遍天下;而诸将之勇,也必然妇孺皆知。”

    他省去了潘诚,诸人没谁在意。要参战,溃敌杀鞑子次要,首要广宁不会放过,人人心知肚明。听了庆千兴一番话,诸将奋勇,士气高涨。

    邓舍退回案前,扬眉刀出鞘,沉声道:“取我将令。”

    毕千牛双手奉上,诸将躬身听命。

    邓舍提刀,刀锋凛冽,指向地图。他道:“鞑子三路出军,我军亦以三路应之。第一路,李邺为帅,引本部安东都指挥司军马万人,出辽阳,向西南,以盖州为依托,屯驻闾阳城侧。其任务有二,第一,护我军之左翼;第二,守东西之通道。

    “军令:广宁战事不停,尔部一步不许后退。”

    李邺,为五衙之一安东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用他来把守从义州到盖州的通道,联合盖州的赵过,护住辽阳的侧翼,保证在邓舍出军其间,辽西的元军没有空隙可趁。

    李邺应命。

    “第二路,庆千兴为帅,引高丽营万人,以辽阳为依靠,屯驻辽阳城西北。其任务有二,第一,护我军之右翼;第二,守南北之通道。军令:严守防区,不许放半个沈阳的鞑子进来。”

    用高丽营把守从沈阳到辽阳的通道,同时护卫主力的右翼。

    庆千兴应命。

    “第三路,我亲率之。用女真营为先锋,以安辽、定辽、度辽三衙及神机营为主力,往赴广宁,星夜救援,助潘平章破贼杀敌。”四万精锐,两万步卒,两万骑兵,加上火器最盛的神机营,足矣。

    佟生养、杨万虎、左车儿、陆千十二等将上前领命。

    邓舍环顾诸将,道:“鞑子探马赤,乃五投下之主力。尔等且不可因它数月未曾与潘平章交手便小看了它,它不战,并非怯战,能忍才最可怕。探马赤,即如我军之探马,尽皆精悍,战力不容小觑。囊加歹,木华黎之后;搠思监,怯烈氏一脉,此皆有勇有谋,兵书传家的善战之将。

    “佟将军,你为先锋,为我矛戈,谨慎为上。”

    佟生养应命。

    “杨将军,你素勇悍,今战,可为我之左膀,行中军之左侧。”

    杨万虎应命。

    “左将军,你老练行伍,今战,可为我之右臂,行中军之右侧。”

    左车儿应命。

    “陆将军,你剽悍轻马,今战,可为我之腹心,左有急则救左,右有急则救右,前锋有变则全军突击。我的中军,便放在你部。神机营居前,你部居后。”

    陆千十二应命。

    邓舍的部属井井有条,步卒做为中坚,放在两翼。骑兵做为突击的力量,放在靠后的位置,呼应先锋的女真营。中间放上神机营的火器,集中使用,哪里碰上了敌人的主力,就派去哪里。

    他往常的部属,一般骑兵放在两边,这一次放在后边是因为探马赤多为骑兵。以骑兵对骑兵固然为上策,但若彼此实力相当,则徒然损耗,不利速战速决。他有以杨万虎、左车儿联营李邺、庆千兴的两翼,从而运用步卒挖掘沟堑、筑造工事的能力,疲累敌人骑兵的打算。

    这次作战的范围很窄,非常明确,无论敌我都会围绕广宁附近。骑兵的长途机动性不用太多考虑,短途的冲锋能力才是运用的重点。

    打一个比方的话,步卒就好比一个椭圆形的木板,用木板来抵挡敌人的尖刀,不求制胜,只要坚持。而他的尖刀,便是连带女真营在一起的两万骑兵,放在木板的中央,既可以左右救援,更重要的责任为伺机寻找敌人的缝隙,插入瓦解。

    “城中,留陈将军坐镇。定东都指挥使司及陆千五带来的五千双城军马一并留守城中。”

    陈虎应命,问道:“大将军,以何名义出军?”

    “传檄文。”邓舍挥了挥手,“诸位退去吧,早做准备,后日出军。佟生养、李邺、李首生,你们留下,我有话交代。”

    ……

    辽阳城,一纸檄文传出,不日遍及辽东。檄文上写道:

    “皇宋双城总管府邓,告辽东父老并军中总管、万户、千户、百户、牌子头,诸营士卒:

    “广宁,我皇宋潘平章居,闻竟有鞑虏来犯,我双城总管府邓,既为属僚,岂可罔顾?况彼鞑虏,草原之禽兽,先盗我前宋之国。今囊加歹、搠思监,禽兽之后,又来盗我后宋之城。

    “土地者,祖先传承,我中国之地,岂可入彼鞑虏之手?且自彼鞑虏入主中原,天下之乱也久矣,辽东之乱也久矣,其死者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谁之罪也?每见及此,谁人无哀?

    “嗟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双城之卒三十万,已平辽左,下辽阳,逐高家奴仓皇鼠窜,破纳哈出百万铁骑,掩地千里,威命四布。此诸君所闻也。其得囊加歹首者,封赏从优,彼部曲裨将诸吏降者,勿有所问。

    “布告天下,咸使知我皇宋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志。”

    短短月余,邓舍传出两封檄文。第一封斥责关铎交接蒙元,第二封寥寥数字一笔带过出军的原因,长篇大论指责蒙元无道,话锋一转宣扬双城军威,最后一句明面上看来,表的是皇宋之志,实际上人们看到这封檄文,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小明王,而会是邓舍。

    与潘诚相比,两个人的上下区别就出来了。邓舍看重民心,他注意舆论,打一个辽阳,他竖立自己忠义的形象;救一个广宁,他表达自己心忧百姓的情怀,驱逐鞑虏的志向。不明真相的看了,会翘个大拇指,谁又会知道,人家潘诚根本就没向他救援,也不希望他去救援呢?

    “邓舍小儿,趁火打劫!”

    潘诚暴跳如雷。他抽剑出鞘,逼视建议他接防辽西的那个幕僚,质问:“你叫本帅接辽西,你说搠思监不会动。如今不但搠思监来了,邓舍也要来!我广宁前后受敌,你叫本帅如何是好?”

    那幕僚汗如雨下,道:“大人息怒。”伴君如伴虎,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卑职有一计,或可化解两路夹攻。”

    “说!”

    “小邓宣告天下,他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辽东数百万的百姓听见耳中,就等着看在眼中。他既然打着这样的旗号远来救援,摆出付为公忘死的架势,大人何不将计就计,使一个驱狼吞虎的计策?”

    “此话怎讲?”

    “就在昨日,囊加歹、搠思监的前锋与我军交上了手。小邓但来,大人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要他提军马向前,支援我部前线。而大人自可拥重兵于城中,静候观望。”

    潘诚的怒气微微消解,他考虑片刻,道:“小邓不从呢?”

    “从小邓两封檄文来看,他是一个重视声誉的人,卑职以为,他不会不从。因为他若不从,则他檄文的慷慨,不就成了他虚伪的实证么?他若真的不从,大人自可固守坚城,到时候,城西鞑子,城东小邓,他们两者之间岂会相安无事?大人看戏即可。

    “他若从之,则我广宁围解,彼辽阳力穷。大人渔翁得利。”

    这篇说辞经不起推敲,有许多不通的地方。潘诚急切间没有想到,他琢磨了会儿,觉得深有道理,不由转颜大喜。他狠狠地夸奖了那幕僚几句,着实赏赐了许多财货,喝令侍卫速去探知邓舍到了何处。

    缓则堕渊,急则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态。

    那幕僚抹去额头汗水,陪笑逊谢,联想旬日前,他费尽口舌,再三劝说潘诚接防辽西,潘诚的主意却一时三变。他自问,那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却险些因此掉了脑袋。好容易搪塞过去了,再有下次呢?

    他望了眼案几上邓舍的檄文,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

    1,寓言。

    古人很重视寓言,百家诸子并后代先贤,没有不擅长此道。

    《庄子》:“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运用寓言说服人十言而九信,而德高望重之人所言,才只能十言七信。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0 决战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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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在一个平行的时空,前后九年,历经百战,在殚精竭虑的蜀汉丞相诸葛亮辅佐下,刘禅陛下北定曹魏,孙吴乞降,天下归一,建都于洛阳,定国号“汉”,世称后汉。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历史上的今天:

    1935年3月,*三人军事小组成立。10日,鉴于红军长征途中,敌我双方情况瞬息万变,指挥需要集中,*提议成立三人团全权指挥军事。

    月底,在中央红军主力南渡乌江之前,*决定以*、*、*组成三人军事小组,负责指挥中央红军的军事行动。

    ——

    当日夜间,李首生与数人乔装出城。两天后,左翼的李邺首先出城,赵过出盖州军马两千屯驻海州巡检司,严防把守南部东西通道。

    海州巡检司“襟带辽阳,羽翼广宁,控东西之孔道,当海运之咽喉,辽左重地也”。辽为海州南海郡,金为澄州,到了元朝,因为人烟稀少,废弃不用,不过城墙的基础在,赵过派人做过重建。

    同一天,庆千兴、河光秀赶赴城西高丽营的防区驻地,亲临前线,临阵指挥。高丽营的战斗力弱些,不过庆千兴经验丰富,河光秀忠心耿耿,西边的纳哈出又无斗志,暂时来说可保无虞。

    道路上积雪早化,天很冷,也很干燥,不耽误行军。

    李邺行军的速度很快,只用了两天就顺利抵达。各部的军报络绎送回,均无敌情。辽阳城中的邓舍却迟迟不动,杨万虎诸人摸不清他的想法,数次请命,全军士气高昂。

    终有一天,李首生等人轻骑而回。

    邓舍把他召入密室,两人密谈许久。出来后,邓舍神清气爽,当即传命三军拔营,当晚启程。这已是李邺等人出军后的第四天了。

    从广宁方向来的探马不绝于道,军情一日三遍。元军大约见了邓舍的檄文,得到了他大张旗鼓将要出军的消息,连日来加快了进攻的力度,连克潘诚数营,截止今日上午,前锋距离广宁不足二十里。

    “报大将军。辕门外,有一骑前来,引了七八随从,自称广宁信使。”

    两天后,邓舍的中军驻营广宁城南,轮值将校进来禀告。

    此为意料中事,邓舍毫不奇怪:“请进来罢。”

    帅帐中有杨万虎、左车儿、陆氏兄弟等人在场,邓舍沉吟片刻,道:“你们先行退下,各自回营约束士卒,督促筑造工事。鞑子骑兵多,我营地才扎未稳,需得防着他遣派小股人马,绕过广宁前线,趁夜偷袭。”

    说完了,他想了想,又吩咐两句,众人躬身退下。

    帅帐外走进一人,年约五旬,相貌清谨,装束整齐。见他头带唐巾,一袭青衣,腰悬长剑,剑柄上镶嵌了块缠丝红玛瑙。他向邓舍长长一揖,道:“在下王宗哲,见过大将军。”口音古怪,似浙西,又不太像。

    王宗哲?邓舍听着耳熟,似有所闻,蓦然间想起,慌忙下去,伸手扶他起来,问道:“敢问遵使,可是河北的那位王宗哲么?”

    历数这二十年来,类似的问题,王宗哲不知听多少人问起过,他早习以为常,也并不奇怪。他恭恭谨谨地坚持着行过礼,回答道:“正是在下,贱名有过入将军耳中么?实在有污清听。”

    “老先生快快请起。”

    邓舍肃然起敬。

    王宗哲,字元举,至正八年左榜状元。

    元代的科举,分为左右榜,左榜录汉人、南人,右榜录蒙古、色目人。元朝尊右,左榜状元虽不及右榜状元,却货真价实,学问上远甚右榜许多。不但如此,他不仅是状元,还是自元有科举以来,唯一的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也就是乡、会、殿试皆为第一。

    这是极其罕见的,邓舍幼年上私塾,听先生讲过。

    听说他在湖广居官,却不曾想到,何时投入了辽东红巾?更不曾想到,潘诚竟然能笼络到这等的人物。邓舍颇是奇怪,辽东三平章里,最用心招揽读书人的,可不是潘诚,而是关铎,关铎怎就把他轻轻放过,不来争取?

    邓舍心中转念,含笑请他坐下,招呼侍卫上茶,稍作打量,开口道:“久闻老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叫我好生高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这话一点儿不夸大,史上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到元朝为止,加上金朝的,也不过十人出头。

    王宗哲逊谢不敢,他坐的拘束,双腿并拢,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之上,像个师长面前的学子,没有使者该有的样子。邓舍不知怎的,想到了河光秀。河光秀的坐姿恰好与他相反,如同他唇上胡须的逐渐加厚,随着官职的升高,他坐下后双腿岔得也越来越开。

    “老先生此来,潘平章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闻听大将军主动引军来援,潘平章欣喜得紧。广宁前线交战正热,有大将军的百战精兵来助,我广宁压力顿减。”王宗哲说话不看人,眼神游离,偶尔一看邓舍,迅即闪开,他说道,“不知大将军今来几许人马?”

    “虎贲三十万。”邓舍道,随即转口,笑道,“自家人,我不说虚话。三十万给鞑子听的,我实际带来五万人马。”

    “步、骑各有几何?”

    邓舍眼皮子不眨,王宗哲随问,他随答。他答道:“步卒四万,骑兵一万。五千人为先锋,筑营在我中军右前方五里地外,老先生来的路上想必已经见过。五千人为中军,并神机营,随我驻扎此地。”

    “神机营?”

    进辕门前,王宗哲大略扫过远近军旗,看千户旗帜的数量,差不多也就五千人上下。他也看到了神机营的军旗,当时就有纳闷,像定东、安东之类的营号很好理解,神机营什么意思?

    “神机营者,天公造物、如有神助,此为我辽阳城开山搭桥,专责工事筑造的一营。”邓舍如此回答。

    王宗哲不曾多想,点头知晓。他张口又欲问些甚么,邓舍打断他,好奇问道:“有句不该问的,还请老先生毋要见责。”王宗哲咽下想说的话,道:“大将军言重了,有话尽管请说。”

    “我听老先生说话,口音似南而有北,想来老先生去过不少地方?”

    王宗哲道:“说来惭愧,在下本河北人,早些年糊涂了心肠,曾任官伪元。先在浙西,随后调任湖广,在江南前后近二十年。六年前,在下弃官回家。古人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下不但鬓毛衰了,连带乡音也改了许多。因此,说话的口音就怪异了些,还请大将军不要见怪。”

    他这话里有不尽其实的地方,他并非因了倦怠弃官,实则遇了徐寿辉的义军兵乱,他弃城而逃。

    当时江南徐寿辉、张士诚等人势力极盛,而他的家乡河北近处京畿,稍微安稳。当下他千里迢迢回去不久,谁料小明王三路北伐,关铎一路经过,潘诚听闻过他的大名,卷带入军,他自此“弃暗投明”,成了红巾的一个谋士。

    邓舍一打岔,王宗哲忘了方才的问题,抬着眼睛想了会儿,想到了!他开口要再问,不外乎邓舍军中虚实诸事。

    邓舍不给他机会,端茶奉水,抢先问道:“如老先生言语,鞑子攻城甚急,潘平章有何示下?但末将可为,无不尊命。老先生,请讲罢。”

    王宗哲呆了呆,道:“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此来,挟师十万,兵精将勇,气势汹汹。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为广宁来邪?为鞑子来邪?”他寻章摘句老雕虫,不经意便带出之乎者也。

    邓舍心想:“诛心之言。”他神情自然,回答道:“辽阳与广宁同气连枝,我今番前来,自然为鞑子,为助广宁解围而来。”

    “若是如此,则为何大将军驻军城外三十里?广宁虽小,大将军的十万虎贲还是容得下的。潘平章请问大将军:欲待何时入城?城中府舍、军营,平章大人已为大将军备好了,只等大将军军马入住。”

    步步紧逼。

    邓舍道:“守城首在野。广宁,仅有闾阳与之呼应。设若鞑子的西路军马出辽西,先克义州,再克闾阳,随后齐聚广宁城下,则广宁成孤城。自古善守者,兵卒精悍、粮草充盈,而不见有能守孤城、破敌大胜的。

    “故此,我屯军城外,挖土为壕,垒土为墙,用我数万虎贲,造一临时小城,与广宁做犄角之势,同时连同闾阳,呼应南北,从而才可以确保闾阳的安全,也从而才可以确保广宁不致陷入孤城的绝地啊。”

    谈兵论阵,王宗哲不是邓舍的对手。他默然无语,过了会儿,接着照本宣科,转述潘诚、抑或潘诚某个幕僚的原话。

    因为邓舍的回答很详细,他有几个问题没必要再问,跳过去,他继续问道:“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若不愿进城,空拥十万虎贲,坐观广宁鏖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志向,莫非不过一纸空文么?”

    斥责邓舍小人,表里不一,伪君子,用伪装的慷慨忠义来沽名钓誉。邓舍勃然大怒,拂袖掀倒案几,茶碗跌落一地。他按刀怒视,他的怒气来的冲突,细想情理之中,少年人年轻气盛,人人皆知,邓舍又是个喜好名声,岂可容忍当面侮辱?

    王宗哲打个激灵,呐呐无言。

    帐外的侍卫闻声闯入,刀剑出鞘,恶虎噬人也似,凶狠狠盯着王宗哲,就待邓舍一声令下,即刻拖出去,他立马人头落地。王宗哲呆若木鸡,坐在椅子上,他反应得慢,面色一点点惨白下去,他眼睛可看向邓舍了,想求饶,不知说什么,有口无声。

    邓舍怒视他良久,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压制下怒火,他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主公之志愿也。主公的志愿,便是我们做臣子的志愿。潘平章讲出这样的话,未免看低了邓某人!不用多言,我明日即出军,……”

    他示意侍卫:“去请诸将前来!”

    很快,诸将赶到。

    邓舍道:“收拾工事,壕沟不再挖掘,营墙不再筑建,全军动员,今夜三更造饭,四更食罢,五更拔营!”

    杨万虎问道:“拔营?大将军,往去哪里?”

    “广宁前线,誓要与鞑子决一死战。”邓舍朝王宗哲拱了拱手,道,“尊使请回,转告潘平章,我明晨会从广宁左侧过去,沿线的防区,请潘平章早做交代,免得自家人伤了自家人,面上须不好看。”

    王宗哲唯有诺诺。

    左车儿皱着眉,出列道:“大将军三思。鞑子号称五十万,我军初来乍到,既不知彼,贸然出击的话,怕有不测。更何况鞑子骑兵众多,我步卒到了前线,一无防御工事,二不熟悉地形。大将军,优势尽在鞑子手中,一旦野战,我军怕有不测。”

    邓舍坚持意见,道:“我有四万步卒,皆百炼成钢之精锐,下高丽,入辽左,克辽阳,历经百战,何尝有过一败?如入无人之境!区区些许鞑子,数月不敢开战的怯战鼠辈,岂会是我的对手?我意已决!”抽刀斩案,“有再劝者,便如此案!”

    诸将噤若寒蝉,王宗哲句句听在耳中。

    陆千五出来,道:“大将军,我军士气高昂,出军倒也不妨。唯有一点,大将军不知有无想到?”

    “嗯?”邓舍拖着鼻音,乜视陆千五,晃了晃手中的马刀。王宗哲心想:“他在表示威胁。”然后听见邓舍道:“你且说来。”王宗哲提心吊胆,瞧了眼陆千五,生怕他一句说错,脑袋掉地。到底因了他,邓舍才发怒,未免过意不去。

    “我军今日才到,后续的辎重粮草,路上走得慢,尚且不曾来到。”

    “拖出去,砍了!”邓舍二话不说,直接发令。

    陆千五愕然,王宗哲吓了一跳,诸将跪倒求情。有人道:“陆将军所言不差,大将军为何动怒?”

    “辎重粮草未到,我岂会不知。此地距离前线不过数十里之遥,我军自可尽先奔赴,粮草慢慢地运过去便是,这算得甚么借口?我军令如山,违我军令,是为怯战。怯战者,当斩。”

    陆千十二出来,道:“大将军息怒。”

    邓舍不理他,对诸将的求情置若罔闻,催着侍卫拉陆千五出去。王宗哲嗫嗫嚅嚅,有心劝解,怕邓舍火气转移自家头上,犹犹豫豫。跪在地上的诸将,有眼神悄悄瞟向他的,有偷偷眼神交流的。

    邓舍提刀睥睨,王宗哲到底不发一言。

    陆千五的声音从帐外远远传来,叫道:“大将军!末将尚有一言,粮草辎重虽可运上前线,大将军也讲了,鞑子骑兵众多。筑营此地,大将军还怕他们前来扰营,没有重兵守卫,大将军难道就不怕,……”

    邓舍闻言,神情一动,微微迟疑,收回了命令,转而道:“且慢,带他回来。”

    侍卫们推搡着陆千五,转回带入,王宗哲偷眼相觑,见他的盔甲已经被剥得干净,看来再晚半分,就要动刑了。陆千五伏倒在地,叩头不已,高呼说道:“大将军,我军主力尽在此地,辎重营没有精悍护卫,设若我军去了前线,鞑子抄我粮道,该当如何是好?”

    邓舍火气慢慢下去,他沉吟,道:“自有潘平章护我粮道。”

    “大将军!”陆千五痛心疾首,道,“潘平章军在城中,鞑子呼啸城外,他又怎么管得着?他即便有心去管,却也无力!”此话中带有潜台词,粮道为一军之命脉,岂可托付他人之手?

    邓舍倒提马刀,负手转了两步,问王宗哲,道:“尊使看呢?”

    王宗哲想站起来,腿软,起不来,勉强扶着案几,鹌鹑似的,半起半坐,回答道:“我广宁城中人马数万,其中骑兵万人,护将军的粮道,……”他不敢保证,几万人的死活,压力很大,他迟疑不决,道,“或许可保无虞。”

    邓舍沉思不语。

    堂下诸将磕头不止。

    邓舍下了决定,收刀回鞘,道:“适才失态,尊使见谅。我各营人马五万,五万人的生死,我做主帅的不可不虑。尊使看这样行否?你先回去,我不求潘平章保我粮道,只求潘平章暂先拨出城中粮食给我,不求多,够五万人一月所用的就行,我带了上前线。

    “一月不够的,请潘平章继续拨给。我也不会白要,待我辽阳辎重赶到,便直接送入广宁,还给潘平章。你看行么?”

    广宁城中的粮草勉强够其自用,邓舍带了五万人,一个月的口粮,至少三四万石,很大的一个数字。王宗哲哪儿敢做主,他道:“如此,在下需得禀明潘平章,行或不行,待潘平章决定了,在下再来报知大将军。”

    邓舍道:“潘平章若是不许,也没关系,待我辎重运到,我一样出军。”

    他的茶碗掀翻了,端过来王宗哲的,管碗中是茶还是汤,叫来侍卫:“替我送老先生出去。”他待理不理的,尽管换回了老先生的称呼,但很明显,还在生气,生潘诚质疑他用忠义沽名钓誉的气。

    王宗哲自去不提。

    见他去得远了,帐内诸将同时大笑。陆千五摸了摸脖子,道:“亏得将军别有叮嘱,这来使若是不求情,便得俺自己嚷叫,讲出那番道理。要没了这下手,还真难下得来台。”

    观其衣,听其言,看其人,辨其行,可知其做为。

    难怪关铎不去争取王宗哲,难怪他堂堂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屈尊做个使者。就以他的见识、行为,中下之才罢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行万里路,只读万卷书,读到老,依旧不堪大用。

    邓舍摇了摇头,收回心思,问道:“使者入营时,各营的军旗收起来了么?”

    众将应是。

    邓舍隐瞒真实军马数量,自有他的目的所在。他道:“打发了那使者回去,料来潘平章在等我辎重来到与拨付粮草间,定会选择后者。毕竟相比我军的五万虎贲,区区粮草算得甚么?

    “只不过即便他愿给,也不会答应给一个月的,定会讨价还加,稍微拖延些,我军可得些许时日的休整。”

    他话中意思,似要真去广宁前线。

    杨万虎粗直,却也知道去了广宁前线,便成了潘诚的刀,出力不讨好的,他撑大了眼,问道:“将军?真去广宁前线?”

    邓舍笑而不答,吩咐道:“把消息散出去,叫各营的兄弟们都知道了,秣马厉兵备战。左右两翼步卒分别向前推进五里,打出旗号,五日内必入广宁前线。多派侦骑,往探前线地形、虚实,声势造得大些。”

    ——

    1,玛瑙缠丝。

    “玛瑙惟缠丝者为贵,又求其红丝间五色者为高品。谚云:‘玛瑙无红一世穷。’言其不直钱也。又言:‘玛瑙红多不直钱。’言全红者反贱,惟取红丝与黄白青丝纹相间,直透过底面一色者佳。浙西好事者往往竞置,以为美玩。或酒杯,或系腰,或刀靶,不下数十定,价过于玉。盖以玉为禁器不敢置,所以玛瑙之作也。……

    “今燕京士夫往往不尚玛瑙,惟倡优之徒所饰佩,又以为贱品,与江南不同也。谚云:‘良金美玉,自有定价。’其亦信然矣。其次则有古犀,斑文可爱,诚是士夫美玩,固无议者矣。”

    2,左右榜。

    左榜:汉人、南人,考三场,考题艰深;右榜:蒙古人、色目人,考两场,考题简单。元朝尊右,右榜授官比左榜高。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由蒙古人、色目人当选,他们并非学问好过汉人士子,地位使然。

    此外,元代科举的限制很松,“军民僧尼道客官儒回回医监阴阳写算门厨典顾未完等户,以本户籍贯应试……”,和尚、道士、尼姑、阴阳先生等,均可持户口册应试。

    3,连中三元。

    1300年的科举历史,连中三元的状元共有十七人。唐有二人,宋有六人,金、元各一人,明有三人,清有三人。其中最有名的,大约当数冯京,——“错把冯京当马凉”。

    武状元连中三元的,有两个,明清各一人,都是浙江人。

    状元不加武的字,指的就是文状元。历代状元,唐代河南(27人)居首,河北(19人)次之。北宋多出河南(19名),南宋状元多出浙江(23人)。最年轻的状元是唐代的贾至与明代的丁显,都是17岁。遥想当年,春风得意少年郎,羡煞多少老雕虫。

    女状元也有一位,太平天国开科举,专门设立女科,录了位名叫傅善祥的女状元,当时只有19岁。她对石达开很仰慕,可谓才貌双全、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

    状元扎堆的情况。

    福建永泰县,南宋孝宗乾道年间,接连出了三个状元。有人做诗云:“相去未愈一百里,七年三度状元来。”

    最突出的苏州,明清两代共处状元204人,苏州独占34人。其中清朝状元114人,苏州占27人,绍兴8人,杭州6人,山东曲阜5人,这四个地方占全国状元总数的五分之二强。

    武状元也有类似的扎堆情况。

    南宋时期,浙江平阳县出了14个武状元,还有两位文状元。

    4,他弃城而逃。

    “平江一驿舟中,有题吊四状元诗者,不知谁所作。诗曰:‘四榜状元逢此日,他年公论定难逃。空令太守提三尺,不见元戎用六韬。元举何如兼善死,公平争似子威高。世间多少偷生者,黄甲由来出俊髦。’

    “元举、王宗哲字也。至正戊子科三元进士,时为湖广宪佥。兼善、泰不花字也,时为台州路达鲁花赤。公平、李齐字也,时为高邮府知府。子威、李黼字也,时为江州路总管。此四公者,或大亏臣节,或尽忠王事,或遇难而亡,故云,若论其优劣,则江州第一,台州次之,高邮又次之,宪佥不足道也。”

    除了王宗哲外,泰不花、李齐、李黼分别死在方国珍、张士诚、徐寿辉部的手中。

    泰不花:至治元年右榜状元。

    至正十二年,“方国珍复劫其党下海,入黄岩港,台州路达鲁花赤泰不华率官军与战,死之。”

    方国珍部诈降,“泰不华率部众,张受降旗乘潮而前,船触沙不能行,猝与国珍遇,呼仲达申前议,仲达目动气索,泰不华觉其心异,手斩之。即前搏贼船,射死五人,贼跃入船,复所死二人,贼举槊来刺,辄斫折之。贼群至欲抱持过国珍船,泰不华瞋目叱之,脱起,夺贼刀,又杀二人。贼攒槊刺之,中颈死,犹植立不仆,投其尸海中。”

    李齐:河北博野人,元统元年左榜状元。

    至正十三年,张士诚破高邮,时李齐为高邮知府,不在城中,“已而有诏:凡叛逆者赦之。诏至高邮,不得入,贼绐曰:‘请李知府来,乃受命。’行省强齐和本省照磨盛昭往,至则下狱中。

    “士诚本无降意,特迁延为缮饰计耳。官军谍知之,乃进攻城,士诚呼齐使跪,齐叱曰:‘吾膝如铁,岂肯为贼屈。’士诚怒,扼之跪,齐立而诟之,乃拽倒,捶碎其膝而剐之。”

    李黼:安徽阜阳人,泰定四年左榜状元。

    至正十二年,徐寿辉“陷江州,总管李黼死之”,“时贼势愈盛,西自荆湖,东际淮甸,守臣往往弃城遁,黼中外援绝。贼将薄城,分省平章政事秃坚不花自北门遁。

    “黼引兵登陴,布战具,贼已至甘棠湖,焚西门,乃张弩射之。贼转攻东门,黼救之,而贼已入,与之巷战,知力不敌,挥剑叱贼曰:‘杀我,毋杀百姓!’贼刺黼堕马,黼与兄冕之子秉昭俱骂贼而死,郡民哭声震天,相率具棺葬于东门外。”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1 决战 Ⅱ

果不出邓舍所料,次日一早,王宗哲二度前来。

    潘诚不愿先给粮,说等邓舍去了前线,然后再给。邓舍回答道:“诸将不愿意,没有粮食就没有士气。”

    王宗哲下午又来:“可以给粮草。先给五千石,换将军一万人上前线。”

    “一万人上前线可以,粮食最少三万石。”

    第三天下午,潘诚做出让步:“一万石,换将军八千人马拔营。”

    “不如这样,广宁的粮我也不要了。我军辎重数日内必到,粮食一到,我就出军前线,行么?”

    邓舍大军出动,粮草岂会后行?潘诚心中清楚,邓舍无非借此讹诈罢了。他说辎重数日就到,数日是几天?过个七八天,他随便找个借口依旧不动,奈他如何?邓舍越这么说,他越觉得看透了邓舍的用意,好容易捏住了他好名声的弱点,得使他骑虎难下,得速战速决。

    他拍板决定:“一万四千石,五千人。”

    在见过一个回营的斥候后,邓舍同意了,请来王宗哲,道:“明早军粮便开始交接,老先生连日辛苦,我军中将校多仰慕您的风采,今夜叙酒,请状元郎务必出席。”

    是夜,除了杨万虎、左车儿、佟生养、陆千十二等必须留驻本营为明日接粮做准备的将领外,营中无论文武齐聚邓舍帅帐。邓舍兴致很高,特意挑了十几个貌美、懂歌舞的高丽军妓过来陪酒。

    只见堂上酒宴,堂下莺莺燕燕。

    帅帐中行酒令、划拳、劝酒、闹酒,以及唱歌、琵琶等等的声响混合一起,响彻夜空。王宗哲纵然拘束,耐不住诸将曲意奉承,一席酒直饮到将近二更天,不见散席。

    邓舍歪歪斜斜,给王宗哲敬酒,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今当良宵,……”

    帐外苍穹如盖,营中红旗林立。一钩弯月,数点寒星。他醉眼朦胧,环顾众将,哈哈大笑,道:“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生为男儿,战沙场,杀胡头,快意事也。今当良宵,满座豪英,状元郎岂可无诗?且吟诵来,吟诵来。”

    诸将哄然凑趣,纷纷嚷叫:“吟诵来,吟诵来。”

    王宗哲学的四书五经,为人拘谨无趣,全无作诗的才气。他张口结舌,好歹借着酒助,撞出来一句,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邓舍“啊、啊”两声,含糊不清,说道:“耳熟,耳熟。”

    话音未落,他酒杯掉地,栽倒地上。众人看时,他鼾声大作。毕千牛忙奔上来,扶了他去别处休息。

    主将既醉,众人有想走的,怎奈醉的不只邓舍一个,拉住了不让走,酒宴继续。帐外渐渐变得安静,大营无声,夜深人静,酒正酣。

    一刻钟后。

    中军辕门静悄悄地打开,两三个百人队驰马奔出。他们绕着营周转了一圈儿,一字排开,向外摸去。骑士们人皆黑衣,趁着夜色,一口气摸出二十里,路上逢见几拨的哨探,不管广宁的、抑或前线元军的,一概擒杀。

    快到广宁城边儿,他们方才打马折回,分出两骑,一回中军,一去佟生养的前锋营。其他的并在一处,向西边奔去。

    二更两刻,帅帐酒宴散去,赴宴的文官们无不酩酊大醉。

    二更四刻。

    帐中熟睡的王宗哲,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醉乡好去不愿醒,他翻了个身,接着沉沉睡去。

    营门外。

    “禀大将军,我中军骑兵万人,神机营骑马火铳手两千,集结已毕,候大将军令下。”

    邓舍勒马回顾,英姿飒爽,哪里还有半分的醉意?他问道:“辎重营呢?”

    “三千精锐,等候在前边三里外。携带有各种攻城器械,由各营集合来的军马、牲口拉送。”

    “女真营呢?”

    “前边五里外,等候我部。”

    “传命,叫女真营先行,神机营、辎重营居中,我部殿后。分出两千人,分处左右,护卫两翼。连夜赶赴辽西。”

    自决意参与战事,邓舍就没有与元军正面交手的打算。他要用骑兵突袭辽西,夺下武平、惠和,击溃元军的右翼,从而威胁囊加歹等人率领的元军主力。

    然后视情况而定,可战可守,可进可退。没有战机,固守城池;倘有战机,即突袭插入。后有李邺抵挡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右有杨万虎、左车儿策应掩护,立刻就转变了敌我的形势,牢牢抓住了战场的主动权。

    兵法一道,千言万句,不外乎致人而不致于人也。关键在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为了不使敌人知晓自家的意图,邓舍接连用诈。虚报骑兵人数、两翼向前、与潘诚讨价还价、中宵醉酒,摆出决战前线的架势,做出很大的动静,故意叫敌人的细作知晓,令其判断失误,从而保证了奔袭的突然性。

    他不止欺瞒元军,不止瞒住了潘诚,连他军中的诸将,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当晚才知道。士卒们出了营,尚且不知目的所在。

    计划定下,他苦于不知惠和等地的虚实,故此借与潘诚讨价还价,一直等到派去辽西的探子回来,这才出军动身,——那探子去前,就给了军令,必须五日内回来。

    他的考虑不可谓不周详,却有一点叫他意想不到。纸上谈兵终究纸上,真实的战局一日三变。

    他们人衔枚,马摘铃,数万人摸黑向西而行,间或有河水溪流,时已寒冬,早就结冰,不碍军队通行。逢有山峦,提前绕过去。又有先行的二三百人,专门清理道路上的土石、树木,标注沟堑,是以军队的行军速度甚快。

    当夜,便穿过了广宁与闾阳。

    黎明时分,将近抵达义州西侧、闾阳东侧的大凌河,不远有座山,唤作青山。邓舍传令,借山体的掩护暂作休息。此地距离武平,约有一百四五十里,邓舍军中有备用马匹的不多,保守点计算,两天可到。

    冰河如带,沃野如原。忽有斥候打马奔来。

    他奔驰极快,马鞭不停地抽打,毫不可惜马力,驰奔入军,他来不及跳下,拽着缰绳任坐骑打转,高声叫道:“报大将军,义州失陷,潘平章部半数阵亡,余尽散逃。”

    “何人破之?”邓舍一惊。

    “兴州张居敬。”

    “见没见有武平、惠和鞑子的旗帜?”

    “不曾见到。”

    晨风冰冷,卷起山上的残枝浮土,洒落下来,落了山下众人的满身。早晨的阳光,冷而不热,映照得数万人盔甲闪亮,战马成群。邓舍不自觉地握住了腰畔的马刀,刀柄寒彻入骨,他浑然不觉。

    “将军,义州失陷,我军打武平、惠和的打算,可就落空了。”陆千十二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义州,邓舍即便打下远在百余里外的武平、惠和,也成了孤军。孤悬在外,中有张居敬、世家宝相隔,他出、出不来,他退、无处可退。战无可胜,败则覆灭的局面,转眼落回在他的身上。

    有人切齿痛骂,道:“潘诚那厮,太不经打!才几天?义州就丢了。”

    “刘平章守了几个月没丢的城,换了潘诚,五天都守不住!”

    “刘平章何止守,他几次反击,全获大胜,杀了多少辽西的鞑子!潘诚的人,连群残兵败将都抵不住?饭桶!简直饭桶!”

    沙刘二有三万人,潘诚派来的只有一万人,但就不指望他攻,怎么连五天都守不住?邓舍没去过义州,却也听探子讲起,沙刘二真将城池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邓舍自问,别说万人,只要五千人,即使张居敬倾巢来攻,他也足可以守上个一月两旬。义州陷落,太不可思议,没人想的到。

    “将军,该怎么办?”

    军马既出,无功而返的话,士气必然大落。可义州陷落,武平、惠和显然也打不成了。

    “要不,咱改道去打义州?张居敬才克城,我军出其不意,必获大胜。”

    “打义州有个鸟用!达不成歼灭鞑子右翼的目标,还要面临辽西鞑子的攻势,甚至,武平、惠和的鞑子也会来夹攻,咱们可不就真成老潘的刀了?”

    听着诸将讨论,邓舍倚马远望。

    远近群山莽莽。

    近处的牵马岭,远处的巫闾山。牵马岭林木深邃,势极险峻,行者必下马攀援乃得过,故得其名。巫闾山在广宁西,舜封了十二座山,它即为幽州之镇山。其山掩抱六重,山麓有石门,两山屹立如门,数十里外也可以看见。有溪中出,岩壑窈窕,峰峦回合。

    冬日冷冽,群山苍茫。山顶冷,积雪月余不化,远望之,宛如浮在云端,寒重广宁城。

    义州失陷,等于辽西防线断裂,辽西的军马随时可以出来。他们出入自如,可屯驻不动,威胁邓舍部。可联合右翼、主力,三军围攻广宁城。

    到那时候,战场的主动权,就不在邓舍的手中了。他若助广宁,顾忌左翼辽西。他若防辽西,又有广宁前线的元军主力,不免投鼠忌器。

    叫过来探马,邓舍仔细询问。

    他下了决定,果断命令:“速派信使,催促李邺营行动。埋锅造饭,两个时辰后,攻义州。”决定既下,不再犹豫,他抽出马刀,做暖刀的预备,心中记下此次的教训,一点失误,半点纰漏,丝毫的考虑不到,便会影响到全局的成败。

    如果说神兵天降真的存在,就是邓舍出现在义州城下的样子。

    张居敬根本没料到就在距离他三四十里外的山谷中,竟然藏着两万新到的骑兵。昨日,他带了兴州、大宁的主力来攻的城,攻城前,有探查过方圆五十里,怎奈人算不如天算。

    追击溃逃红巾的士卒尚且没回来,见许多来犯骑兵的马首下,悬挂很多的首级,料来那些士卒们已经阵亡了。城中的一些街道还留有没来得及撤走的敌人负隅顽抗,不时有短暂的巷战。费了好大劲儿烧毁的城门,黑洞洞敞开着,像个熏黑的笑脸,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走运。

    “这叫什么事儿?”

    他瞠目结舌,看着邓舍的军马耀武扬威,三两下解决掉城外的小股元军。“那谁的大旗?”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问侍卫。

    “邓。”

    张居敬险些吐血,又是邓舍!他兀自记得,他与世家宝辽东双壁的名号,头回玷污便在邓舍的手下。当时邓舍采用河光秀的计策,扬尘破敌,他一败涂地,更差一点成了俘虏。

    一个横枪跃马的少年将军,驰骋城外,搭弓射箭,箭矢如电,擦过张居敬的耳朵,射中城头的大旗。他高声喊道:“我乃双城总管,今麾十万众,来救义州。彼等城外军马已被尽诛,尔等疲卒,谅非我的对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何不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看不到边际的无数骑兵,漫天遍野,在城外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卖弄骑术。

    邓舍开弓,则三军振军旗而蔽日。邓舍举枪,则三军扬枪戈而齐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大呼之声,响遏行云。夹杂战鼓惊天,号角动地,城墙为之震颤,胆弱者股栗跌倒。

    一人相呼,万人相应,这城池,就如危浪中的小船。城门洞开,而邓舍不入。

    顾不上追逐红巾的军马未回,张居敬奔下城头,仓促聚集城中军马。邓舍说的不错,他的士卒久战疲惫,城门若没有烧毁,还有机会固城自守,如今城门大开,邓舍转瞬杀入。没了屏障,他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东门有邓舍守候,他径奔西门。出了西门不远,猛然一声炮响,山丘后,绕出四五千伏兵,当先一将,正是陆千十二。

    夺义州,本不得已而为之。既不得已而为之,就要全歼,最大量地杀伤辽西元军的有生力量。邓舍询问过细作,知道了义州东城门破损后,便定下了这条伏军之计。

    张居敬虚晃一枪,抛下后军,转奔向南。行不多远,见有片树林,又一声炮响,四五千伏兵转出,当先一人,正是佟生养。

    张居敬两翼溃散,前锋折断,他带了中军硬生生杀出条血路,逃出数里地外,闻听身后厮杀,他转望左右,带来的三万余人马,仅剩数百。他大叫一声,勒马转向,左右慌忙拽住。张居敬奋力挣开,他叫道:“兴州、大宁军马尽灭在此,俺有何面目去见辽西父老。”

    忽然间,又一声炮响。

    一两千伏兵顿起,当先一将,正是陆千五。张居敬失足落马,跌坐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举起杆火铳,打火石、燃火媒,火药发、铁丸出。数千火铳齐发,数千铁丸铺天盖地,张居敬最后一句话:“天绝俺也。”

    ——

    1,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

    出自南宋方岳的《月下大醉星侄作墨索书迅笔题为醉矣行》。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2 决战 Ⅲ

义州之战,张居敬兵败身亡。

    随他出征的近四万军卒,乃辽西之主力,大半步卒,跑不过邓舍的骑兵。兵败如山倒,没有组织的军队,人再多也不过两脚羊罢了。佟生养、陆千十二诸部追逐半夜,杀伤无数。

    满山遍野的败军,东北南北到处乱窜,跑得一盘散沙,彻底失去了建制。有些腿快的,又跑蒙了头,不往大宁、兴州跑,他往闾阳跑。半路上碰上过来接防的李邺部,尽数被俘。

    次日晚间,李邺赶到了义州。

    义州距离闾阳,百里上下,他一天一夜急行军,士卒们累得不轻。李邺倒是精神百倍,自有人引士卒屯营,他径自往去帅府。邓舍帅府中等待多时,两人见面,拿眼观看,见他风尘仆仆,汗水淌得脸上一道黑、一道灰,花猫也似。

    邓舍笑道:“军中常常听闻,李将军号称飞将军、不骑马,名不虚传。一日夜急行百里,累坏了吧?”

    罗国器的教导团巡回各营,讲过飞将军李广的故事,李邺有听过。他杀鞑子,李广杀匈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既为本家,他极为敬仰。更巧的他治军也颇有李广之风,与士卒同甘共苦。缺粮乏水的地方,见水,士卒不尽饮,他不近水。得粮,士卒不尽食,他一口饭也不尝。冲锋陷阵,他身先士卒。步卒行军无马,他也不骑。因对士卒宽厚和缓,士卒乐为其用。

    他年纪不大,二十多岁,恭恭敬敬行过礼,回答道:“末将苦哈哈出身,山里人,走山道一天一夜也不在话下,何况天气寒冷,河水结冰,一路上走来甚是爽快。本还可以来得早些,不过路上撞着些许鞑子的残兵,耽误了时辰。”

    “噢?遇上张居敬的败卒了?有多少人?弟兄们有无伤亡?”

    “好叫大将军放心,末将牢记大将军的吩咐,凡有行军,必出斥候。故此,早做了提防,受伤的兄弟不多。”李邺道,“败卒三四百人,掺杂了数十鞑子,有来自弘吉剌部的,有来自腹里的援军。为不耽误行军速度,没要俘虏,悉数砍了。”

    李邺对蒙古人切齿痛恨,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不耽误行军速度”云云,纯粹借口,历次作战,非有军令特别要求的,他手底下就没留过俘虏。

    邓舍笑了笑,没有责怪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他此战歼灭元军数千,不也一个俘虏也没有么?战事正酣,兵力吃紧,要了俘虏分不出军马去看,徒然留个祸患。

    李邺问道:“老潘无用,守不住义州,坏了将军的大计。如今辽西败卒溃逃,不日消息便会传出,武平、惠和的鞑子一旦做了防备,单靠两万骑兵,定然难以攻破。大将军,我军该如何是好?”

    “我正要与你讲起。”

    打下义州后,邓舍交杂务给佟生养,交军务给杨万虎,空出时间,他仔细考虑,通过进一步地分析敌我,得出了四个字。他缓步走近地图前边,负手观看,徐徐说道:“我已定下一策,名叫:将计就计。”

    “将军之意?”

    “我军突袭的消息既已泄露,干脆大张旗鼓,依旧摆出攻打武平、惠和的样子。”

    “鞑子会信么?”

    “武平的佛家奴,我曾与之交过手,此人多疑寡断,我们的架势摆出去,且有破张居敬军的威势在,不管信与不信,他们都会备战。我之目的,不在求其信,只要他们备战、守城不出,就行了。”

    “然则,将军欲攻何处?”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邓舍提了刀鞘,重重地往地图上一点,道,“我昨夜派了数十拨探马,往大宁探查虚实去了。”

    “将军想明打惠州,暗攻大宁?”

    李邺好学,从教导团学了许多的战例,兵法不敢说精通,关键他会活学活用,迟疑片刻,他道,“辽西的溃卒到处皆有,将军的探马?若被溃卒看见,大宁世家宝不会不知,我军难收奇袭的奏效。”

    “探马有做伪装。”

    “溃卒士气崩溃,我军的探马再做伪装,细节上也会有不同之处。”

    “所派探马,皆为老练士卒。”

    “设若逢上鞑子的军官,问及建制归属,再老练怕也会无言以答。”他尽忠谏言,极力阻止,说道,“大将军,张居敬虽败,三万余溃卒多半逃掉,世家宝稍加收拢,又是一支精兵。将军仓促去攻,末将深怕有变。”

    “纵然收拢,败军之将,士气低落,不足一战。”

    “大将军,请三思。”

    邓舍一笑,转变话题,道:“你部能及时赶到,很好。闾阳情形怎样?”

    “不时有鞑子的斥候周边刺探,除此之外,一切太平。广宁不下,鞑子不会打闾阳的。”

    “义州失陷,接着为我军夺回的消息,我料潘仁很快便会知晓。你说,他会做出何种反应?”

    “或来接防。或固守城池。”

    “他要是智将,不会分兵前来接防。他要来接防,你可请其屯营城外,不许入城中半步。”邓舍回身,炯炯有神地看着李邺。潘诚部的战力太低,他必须将后方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要说潘诚部的战力,他以前有了解,相比关铎、沙刘二的精兵,潘诚部的确有些杂乱,可战力也没低到这个程度。

    想当初打上都、打辽东,当之无愧的主力之一,称得上悍勇。之所以下滑这么快,邓舍没在他的军中,难以知晓原因,但做过猜测,估计几个月不接战,潘诚治军又不严,将士们懈怠了。

    邓舍加重语气,叮嘱道:“记住,不论我去打武平,抑或打大宁,义州都是我的倚仗。没有义州,我的骑兵深入敌后,就变成了孤军,势必遭到鞑子的八面围截,前不可进,后不可退,死路一条。你守住了义州,就是保住了与辽左、辽阳的通道,就是护住了我的命脉,明白了么?”

    李邺挺胸昂首,慷慨答道:“末将生,义州在。末将死,义州在。”

    邓舍点了点头:“自刘平章入义州来,附近战乱不息,居民稀少。昨日粗略统计了城中人口,万人出头。佟将军驱赶了他们去修葺城门、城墙,你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换你来负责此事。”

    李邺答应了。

    说话间,杨万虎走了进来。

    李邺上马贼出身,两个人打交道不多,彼此点了点头,以示问好。杨万虎道:“禀大将军,张居敬那厮逃前,一把火烧了粮仓府库,我军抢救不及,缴获自张居敬军中辎重营的,我营中镇抚统计清楚,总计四千来石。”

    都指挥使司与万户府的编制相同,也设的有镇抚司,有镇抚两员,任职的军官皆由邓舍亲手挑选出来的,不看重武力,首选忠诚,其次细心,其职责为:落实上级指示为士卒共识、组织忆苦大会忆苦思甜什么的。

    四千来石粮,说起来不少,好几万斤。挡不住军马多。邓舍骑兵两万,李邺步卒万人,平时可以省点,打仗不能饿肚子,连人带马,两三天就消耗干净了。

    邓舍问李邺:“你部带粮几何?”

    “日夜急行,士卒轻装。除必须的防城军械,粮草仅敷三日之量。”

    步卒带了三日之粮,骑兵带的多些,够五日所用。骑兵的粮食没有统一管理,不像步卒,他们都是自带。每人一条干粮袋,挂在身上、或者挂在马上。里边装的炒面,不重,炒好的,就着水就能吃,方便,还非常顶饥。

    邓舍道:“传令海州,叫赵过送粮过来。”

    三言两语安排过接防的诸项事宜。为了等李邺,邓舍通宵没睡,这会儿困倦上来,打了个哈欠。杨万虎主动告辞,李邺欲言又止,终于忍耐不住,拾起来旧话,说道:“大将军,攻打大宁事关重大,千万不可……”

    邓舍挥了挥手,道:“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趁有空闲,先去熟悉下城周的地形,做好守城措施。需得防备鞑子不死心,再来反扑。”

    李邺不敢再劝,躬身退下。

    ……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

    开战以来,潘诚部节节败退,接连丢失了两座外围城镇,广宁城池在望。要说元军的进度不慢,因为除了外围城镇,潘诚尚且依据山川,另外设置有连营十三处,多的数千人,少的几百人,如今残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然而,也先忽都对战况并不满意。

    “一月期限马上就到,我军能在一个月内打下广宁么?”他自问自答,“以本官看来,绝无可能!怎么向圣上交代?你我死不足惜,辽东局面糜烂至此,死了之后,怎么向黄泉下列祖列宗交代?长生天在上,诸位大人不觉得羞惭么?”

    国王囊加歹道:“大人不必焦躁。本王已写了奏折,派遣快马送去京师,详细讲了战况情形,请求圣上稍微多给些时日,用兵之道,在谨慎,不可冒进。要知,广宁城好打,把潘诚布在城外的连营一扫,攻城就是。问题在驻扎广宁城后的辽阳军马,号称三十万,不可不防。”

    他望向诸将,道:“诸位将军,有何良策?”

    “末将以为,要解决辽阳军马,首在判断他们的虚实。”

    “噢?如何判断?”

    “又首在判断小邓为何出现在义州。”

    诸将深以为然。

    张居敬打义州,他们知道,因为这本为囊加歹下的命令。那么,囊加歹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呢?说来话长。简而言之,邓舍促成的。因为,他们判断错了邓舍向潘诚要粮的用意。

    潘诚认为邓舍要粮,目的在借机拖延。囊加歹的判断与他一样。

    他分析了邓舍以往的战例,总结出个共同之处,那就邓舍极其擅长忍耐,同时善于拿捏战机。战机到来前,他可以百般隐忍;战机一至,稍纵即逝间,他能够果断出军。

    比如:他打辽左,先忍耐关铎百般刁难,然后趁纳哈出与关铎两虎相争。他打辽阳,先忍耐钱士德下毒内乱,然后趁关铎与杂牌内讧。潘诚的幕僚认为邓舍“忍而无亲”,他认为邓舍“忍而果决”。

    既然“忍而果决”,就不给他“果决”的机会。

    当下,囊加歹急令张居敬,催促其加快进攻义州的步伐,破义州,进逼邓舍左翼,威胁闾阳侧的李邺营以及海州巡检司。只要邓舍敢“果决”,辽西元军即可由义州而下辽左、打辽阳。

    至于邓舍大肆宣扬不日即上广宁前线的等等言语,用囊加歹的话说:“故作声势,示我以虚罢了。”

    万没料到,邓舍竟出现在了义州!

    囊加歹凝神沉思,道:“计算路途,小邓应该是提前一到两天出的军,不然不会义州才破,他就出现城外。他不是神仙,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他的本来目的定然不是义州,不在义州在何处?”

    “他出军后,向西而行,目的不会在我主力,末将推断,他本来之目的定在武平、惠和。”

    有人赞同:“不错。探马来报,大约因见行踪暴露,他已经在义州大肆宣扬,说要攻打武平、惠和。”

    “他不也曾大肆宣扬要打我主力么?小邓奸诈,他的话不可信之。”

    “世家宝派人来报,说从收拢的败军中,发现了几个邓舍的细作。他故作不知,派人跟着,见那几个细作似欲混入大宁。王爷,小邓入高丽第一仗,就用的声东击西之计,作势要打婆娑巡检司等地,其实潜行数百里,打的双城。”

    “你是说?”

    “末将以为,小邓这次用的依旧声东击西,他或许本来欲图打的武平、惠和,如今没了偷袭的奇效,他不会以硬碰硬,没准儿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暗度陈仓,改打大宁。”

    “大宁的细作若是他故意叫世家宝发现的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又怎知,小邓哪一路是虚,哪一路是实呢?”

    诸将谈论兵事,也先忽都一言不发。他不懂,听了多时,忽然说一句:“西边不止武平、惠和,还有懿州的搠思监部,我军粮草多存储此地,小邓有没可能去打哪里?”

    懿州在广宁正北偏西,正与武平相对,距离元军主力大营有一百四五十里。

    囊加歹道:“不可能。武平到懿州,三百多里,小邓要打懿州,不会路过义州。而且懿州在我腹地,沿途布有重兵,不比武平。小邓纵然有心,他也无力。”

    分析来、分析去,搞不清楚邓舍的用意。

    囊加歹做出决定:“与其猜测,不如掌握主动。义州用不上了,还有纳哈出。叫大宁、惠和等地严防戒备,命纳哈出整齐三军,即日进入辽阳防区,三日内必须打到辽阳城下,逼迫邓舍回头。”

    “王爷,有难度。”

    囊加歹愕然,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甚么?”

    “纳哈出打辽阳,周边部落部民死伤许多,族长们正问他要钱、要粮,他焦头烂额,三天打到辽阳城下,希望不大。”

    “岂有此理!族长大,还是圣旨大?本王有先斩后奏之权,告诉纳哈出,先定了辽阳,其他随后再说。不从者,斩。”

    诸将接令,问道:“那广宁?”

    囊加歹瞧了木着脸的也先忽都一眼,道:“加大攻击力度,争取旬日破城。”

    ——

    1,囊加歹。

    史书有此人的名字,仅见一处,即至正十九年,命“国王囊加歹、中书平章政事佛家奴、也先不花、知枢密院事黑驴等,统领探马赤军进征辽阳”。

    有说此囊加歹,即明初北元的太尉蛮子。蛮子先后参加过许多与明朝的作战,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鱼儿海一战中阵亡。

    蒙人姓名相同者极多;因基本音译,时人笔记,包括元史在内,往往同一个人,别有不同名字,甚而有误认为两个人,“列传或一人而两传”的。若再加上有些意译的,就更加难以分辨了。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3 虚实 Ⅰ

囊加歹认为邓舍宣扬要打惠和、武平,不过“故作声势”。他说的很对。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邓舍从军多年,耳闻目濡,娴熟军伍,掌军来,由小战斗而大战斗,由大战斗而小战役,历经数次大战,史书、兵书无不观之,凡有所得,必记载不辍,有理论,有事例,联系自身,结合经验,可以说,他在兵法一道上,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深深地明白:真正的目的与其说寻求战斗,要求士卒勇敢,不如说寻求有利的战略形势。所谓“力发于形,而蓄于势”。有利的战略形势有了,就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顺势而为,战则必胜。为什么说气势压人呢?气势占据了上风,对方的失败早晚的事儿。

    自古兵家,无不重视形势。

    “势”可随,“势”可造。有利己方的势,顺势而为;不利己方的势,改而造之。“造势”又有两个基本的要求,其一要险,或“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转圆木于万丈之谷”,或“置于死地而后生”,如韩信的“背水结阵”。

    其二,要奇。要出其不意,使对方意向不到,难以防范。势成前,需得平稳,麻痹对方;一旦势成,则必使对方不知所因、不知所措,无法判断、无以应对。如邓舍的声东击西。

    可惜功亏一篑。

    他当机立断,改打义州。打义州容易,掌握战场的主动权难,他必须再次造势,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故技重施,依旧声东击西。

    他打武平、惠和的意图暴露了,没关系,虚的不行,来实的。

    “虚不能则实诡,实不能则虚就。”用虚骗不住敌人就用实,用实骗不住敌人就用虚。他起初声称要上前线,是以广宁前线为“东”,为“虚”。他这一次声称要打武平、惠和,是以为武平、惠和为“东”、为“实”。

    他打大宁是假,他还是要打武平、惠和。

    只不过,要想成功,需得再多用上一招:“围点打援,避实捣虚”。

    邓舍在义州待了三天,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赵过粮草运到,三来待世家宝发现他的细作,四来等他要打惠和的消息传入佛家奴的耳中。

    第三天夜间,粮草到了。

    第四天下午,混入溃卒的细作陆续返回。他派出去的细作多,世家宝发现的少,大部分安然无恙。细作汇报探察所得:“小人快到大宁方才折回。就小人折回前,世家宝收拢的残卒约有万余。溃兵中许多原本张居敬的军马,没入大宁,去了兴中州。”

    张居敬本在兴州,离义州很远,后因与沙刘二交战,北上兴中州,位处义州、大宁之间,彼此相距各有一百多里。他虽战死,部将有逃掉的,收拢了几千人,撤回兴中州。

    “大宁城防如何?”

    “小人远远观看,旌旗密布,金鼓不绝,看起来防守的很严密。”

    “溃卒安排呢?”

    “大宁四个城门,三门紧闭,唯留南门,放溃卒入城。凡回城的溃卒,皆需经严格检查,先报本属营号。报不上本属营号的,一概砍头。报过本属营号,然后由熟悉其营的人出面辨认,辨认不对的,一样砍头。”

    防范的确森严,难怪这细作混不进去。

    “兴中州呢?”

    “小人回来路上,特意绕过去看了看。较之大宁,兴中州乱糟糟的,全无秩序。小人扮作大宁的溃卒,寻人打听,听说张居敬一死,群龙无首,城中诸将意见不一,有想继续西撤,回兴州的;有想投奔大宁的;有想固守兴中州的。已有两支人马走了,去了哪里倒是不太清楚。”

    兴中州不大,是个下州,区区残军怕守不住,又没主事的人,其心不一也在情理之中。

    问过话,邓舍叫来毕千牛,吩咐重重打赏,那细作下去不提。过不了一刻钟,又有细作回来,邓舍一样的问题,如此这般,反复再三,凡有回来细作无不细问,他对兴中州、大宁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胸有成竹。

    入夜不久,他召集诸将。

    他道:“细作们回来,我仔细问过了大宁虚实,决意明日一早出军,诸位意下如何?”

    佟生养、陆千十二等虽非智谋之士,也知其中险恶。陆千十二道:“我军离大宁三百余里,路上人多口杂,行迹不好遮掩。”

    “行迹不好遮掩,我两万骑兵攻城,收不了突袭的效果,仗会很难打。”佟生养接口说道。

    陆千五道:“仗一难打,大宁附近有不少青军,他们围而攻之,我军就危险了。”

    邓舍晒然,道:“些许青军,算得甚么?怎抵我铁骑纵横!”

    “将军不可大意!”李邺忍不住,冒头出来,重复他先前说过的哪些话,反复劝谏。

    邓舍转颜忽笑,道:“你们看的出危险,我且问你们,惠和、武平的鞑子看不看得出来?”

    “惠和?”

    “我之所以要去打大宁,就是假意要陷我军于死路,诱惠和鞑子出城,随后我军围点打援,发挥骑兵的优势,歼灭之,接着急袭惠和城。争取一战击溃鞑子右翼,叫囊加歹寝食难安。”

    诸将相顾震惊,李邺问道:“假意?怎么个假意法儿?”

    问到正题上了,就怕弄假成真。邓舍道:“你们来看。”铺开地图,指点江山,他说道,“惠和距大宁,百许里地。大宁临水负山,北有七金山,东西长十里,南北宽五里。从惠和来大宁,必路过此山。我听吴总管讲过,这山上多有长松,遮天蔽日。冬季树木落叶,而对松树的影响不大,此地,正为设伏的最好地点。”

    他转顾众人,道:“我军需要做的,就一点,——待惠和鞑子来时,故意做出败势,诱他来入山中,设伏……”他伸手下斩,“尽歼灭之。”

    这叫败战计,实行起来不难。佟生养问道:“诱惠和鞑子入伏不难,可将军怎就肯定他们会来呢?如果他缩头乌龟,即便看出我军身处险地,他有机可趁,却依旧不肯出城呢?”

    “我自有计策,迫其不得不出城。”邓舍一笑,不再多说,遣兵点将,分配任务,道,“刘将军,你引五百人,穿鞑子服色,打大宁的旗帜,冒充溃卒,先行十里,去诓骗大宁的城门。”

    刘将军,即刘杨,他本骑军,随陆千五调入辽阳后,邓舍将他拨入了陆千十二营中。义州一战,缴获甚多元军盔甲,五百套不成问题。

    邓舍顿了顿,接着道:“世家宝看守城门甚紧,你需得小心提防。不求你骗开,样子做足就是。”做戏做全套,打大宁虽然是假的,也要当成真的来办,这样世家宝才不会生疑,佛家奴才会相信。

    刘杨接命。

    “大陆将军,你引神机营两千人,先行入山,选好设伏地点,偃旗息鼓,静待惠和鞑子入彀。携带的马匹,入山前交给陆二将军。设伏已定,不得军令,有将擅离职位者,斩;有卒喧哗暴露者,斩。”

    陆千五接命。

    “陆二将军,你引八千人,分三千给大陆将军,一并留下马匹,设伏山上。其他的五千人,合军马万匹,人均两骑,不要入山,寻处山边谷地,等待其中。我号令到时,你就杀出。”邓舍放低声音,与他低语两句。

    陆千十二应命。

    “佟将军,你部并陆二将军部所剩人马,以及辎重营,我亲率之,多带攻城器械,随在刘将军之后。无论城门有无骗开,三声炮响,即一并杀出。”佟生养部尽为女真人,军纪不如汉卒严明,故此邓舍不派他们去设伏,而带他们来攻城。

    佟生养接命。

    “李将军,我部出城后,城防便交给你了,切记不可有失。”

    李邺应命。

    “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

    ……

    惠和城,元军右翼。

    佛家奴坐立不安。

    张居敬兵败身亡,太出人意料,赫赫有名的辽西双壁,与关铎交过手,与沙刘二交过手,力保辽西数月无事,他的大名辽西谁不知晓?就因为一时的疏忽,就这么没了。

    兵凶战危,实在刀头舔血的买卖。

    邓舍他知道,两个人交过手。不过当时邓舍并非红巾主将,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有员小将险些突破了他的阵型,将他生擒活捉,后来听人讲,此人便是邓舍。再后来,王夫人一行分道,文华国等改走它路,用计逃出生天。对这一点,佛家奴倒是记忆犹新,如今料来,八成也是邓舍的计谋。

    迄今为止,对邓舍的评价或为“忍而无亲”,或为“忍而果决”,佛家奴都不赞成。潘诚与囊加歹没与邓舍直接交过手,他们判断的基础在邓舍以往的战例,佛家奴不同,他有亲身体验。

    他认为,邓舍这个人,凶残狡诈,当之无愧的一头恶狼。

    永平的达鲁花赤被他活剐,总管被他吊死,暴尸城头,何等的残暴,何等的野蛮。他逃亡路上,凭数百人就敢向数千骑兵发起冲锋;他打双城,万余人就敢长途急袭,深入敌境,驱士卒如刍狗,视自己性命如儿戏,何等的穷凶,何等的极恶。

    几天前,世家宝派来信使,传来消息,他抓住了几个邓舍的细作,因而断定邓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认为他打惠和为假,打大宁是真。大宁损兵折将,世家宝生怕城防不稳当,请佛家奴派些人马出来,好做接应。

    佛家奴断然拒绝。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以为然,又不以为然。邓舍狡诈,要真打大宁,会轻易露出马脚?说不定,他故意露出的马脚,目的就在诱骗佛家奴增援大宁,他明修栈道不假,暗度的怕不是陈仓,却也是栈道。

    “大人以为?”

    “他说要打惠和,偏又细作被大宁抓住,看似惠和为明、为虚,大宁为暗、为实。果真如此么?兵不厌诈。小邓两万余骑兵,百许里地,朝夕可至,他的兵锋究竟指向大宁,抑或指向惠和?究竟惠和为实,抑或大宁为实?谁确定断的出来?谁敢确定断的出来?”

    “大人言之有理。若答应了大宁的求援,我人马出城,空虚的便不是大宁,变成我惠和了。”

    “凶残狡诈之徒,不可不防。”

    堂外进来个侍卫:“报大人,斥候回城。”

    “速传来见。”

    张居敬兵败,佛家奴遣派出许多的斥候,远放到义州附近,打探情报。那斥候进来,跪倒行礼,道:“小人昨天上午离开的义州,刺探最近处距义州二十里。义州城池防备森严,观其旗号,守城的约有一两万人,尽是步卒。”

    “见未见有人马出城?”

    “前天见有数万红贼骑兵出城,由邓贼亲率,似往去大宁外。除此之外,未曾见有其他人马出城。”

    “确定?”

    “确定。”

    “确定邓贼去了大宁?”

    “小人跟了一阵儿,辨其方向,应为大宁。”

    佛家奴霍然起身,两手相握,提在腹前。蒙古人体格本就容易发胖,他养尊处优,肚子极大,绕着案几转了几圈,他踌躇不绝,问道:“果真去了大宁?要去大宁,必经兴中州,张居敬的残军,有无动静?”

    “张大人的旧部乱做一团,世家宝传了命令,命他们就地驻防,许多人不肯听从,要撤回兴州。接连数日,已经撤走两三支人马,又有些许军马去了大宁。剩下城中的不足三千,自保不及,估计不会对邓贼进行阻击。”

    “果真去了大宁?”佛家奴喃喃自语,他不肯相信,心想:“假象,假象。”急步走近地图,凑在前边,扒拉着观看,他的肚子顶在墙上,甚不舒服,稍微向后退了点,听见堂外脚步急促,又有斥候回来。

    这斥候晚回了会儿,有新情报。

    他道:“小人昨天夜间离开的义州,有紧急军情,报知大人。”他半路上遇到了别支的斥候,要了他们的备用马匹,一人六马,马歇人不停,因此虽晚了半天,比起来先前那斥候,回城的时间上不相上下。

    “讲!”

    “小人负责探查的范围,为义州东北。昨夜见有一彪人马,远远从广宁方向来,打的红贼旗号,过义州而不入,径奔我惠和而来。”

    “看的清楚?”

    “清楚。”

    “多少人马?”

    “这彪人马防范极严,探马散出三十里。小人无法近前,无奈舍了坐骑,潜行靠近,最近处距之约有七八里。天黑看不清楚旗帜,他们没有打火把,摸黑而行,观其队列长短,大约两万人。”

    “没打火把?”

    “不但没打火把,金鼓声也没有,甚至没有听到人声、马匹的声音,静悄悄的。”

    “夜行不打火把,悄然无声。”佛家奴沉思不语,他握在一起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腰带,堂内安静,堂外风声。他道:“好个邓贼,好个邓贼!果然明也修栈道,暗也渡栈道。”他确信,这彪人马定为惠和而来,“幸好本官派去义州的有探马,没想到吧你?小邓!小邓啊小邓,本官早看破了你的用意!”

    他拍案喝令,道:“告诉世家宝,小邓目标并非大宁,而是惠和!传来三军,严防戒备。”

    ……

    “报大将军,不见惠和城有增援大宁的迹象,自昨夜起,反而防备更甚,城头上的日常守军,辨其旗号,已经增至三千。”

    佟生养等面有忧色,邓舍哈哈大笑。

    ——

    1,山上多有长松。

    “七金山,……中多长松,一望郁然,北人皆畜牧于此,卫境之大山也”。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4 虚实 Ⅱ

夜色将尽,黎明日出。

    路边枯草秃树,远处结冰的河流闪闪发光。寒冬的空气冻僵了红旗,为了保暖,士卒们将弓矢插入弓囊。土地冻得结结实实,数万骏马奔腾其上,纵然马蹄上包裹有布,声音依然传出甚远。

    邓舍一路行来,逢有元军哨探,无不擒斩,遇到元军溃卒,尽数掩杀。

    能入五衙主力的,尽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征善战,忍苦耐劳。滴水结冰的天气里,除非休息马力,他们昼夜不歇,次日早,进了兴中州地界。

    兴中州如临大敌,暂时停止了内乱,他们人马不多,没胆子出来阻截,侦骑四出,仅仅加强了防御。邓舍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下令远远绕过。改而向南,于三十里外横过大凌河。

    从义州到大宁,沿途经过两条大的河流,一条大凌河,一条涂河。大凌河在兴中州东,涂河在大宁东,要放在春暖冰融使节,没有渡河的准备,骑兵不易通行,如今隆冬,过得轻松。邓舍之所以决定长途奔袭,也有这点因素在内。

    过了兴中州,就走完了一半路程。

    次日中午,邓舍留下了两千人马,驻扎附近山脚,安营扎寨,以防兴中州诸将以及周边青军抄其后路。当晚休息半夜,又一个凌晨来到,大军前行,停在大宁城外二十里,刘杨引五百军马,丢盔卸甲、倒戈靡旗,扮作溃卒,径去城门。

    大宁城头,军旗林立,跨刀提枪的士卒来回巡逻。

    刘杨未及奔到城下,早有箭矢射来,他勒住坐骑,仰头大呼:“俺乃兴中州张大人部,左营柳万户麾下千户是也。昨夜红贼奔袭兴中州,俺出去交战,不料落入包围,奋勇杀出,本待回城,怎料被红贼截了后路,索性奔逃来此,求大人发兵救援。”

    城头守将探头瞧了眼,一言不发,勾头就走。

    刘杨叫道:“城头将军哪里去?快给俺开了城门,俺要求见大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知,大人不会不知。”他神情悲愤,喊叫不止,身后溃卒一起鼓噪,纷纷喊道:“快快开了城门!”

    不久,那守将折回,同行另有一人,四十上下,面白长须,没着武将盔甲,一身文官打扮。

    这人上下打量,熟识刘杨许久,开口问道:“尔为何名?”

    看他衣冠品色,刘杨心知,必为世家宝无疑。他收了叫嚷,回答道:“回大人,俺姓马名乐哥,柳万户营中千户。”

    “柳万户痔疮好了么?”

    这姓柳的万户,从降卒口中问出,刘杨答道:“却不曾听闻得有痔疮。”

    那文官点了点头,笑道:“柳万户实无痔疮,本官故意诈你也。……来人,开城门,请马将军入城。”趁开城门的空儿,他问道,“红贼围了兴中州?人马几许?带军者何人?城,守得住么?”

    “红贼人马不下五万,邓贼亲自率领。若得大人相救,守城没有问题。”

    城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城头城下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这城门说开就开,刘杨颇是意外。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抬头看那文官一眼,心想:“听大将军言语,城门断难骗开,却不料这般容易。”转念一想,不免狐疑,“这厮究竟没看破俺作假,还是城门后设了埋伏,要包饺子?”

    随行一个百户低声言道:“将军,进,还是不进?”又有人道:“他既开了,为何不进?且先夺了城门,俺打马回去,报知大将军,一并大军过来,既然弄假成真,索性一股脑儿,尽杀了城中的鞑子。”

    城头文官含笑道:“城门已开,马将军请进来罢。”

    ……

    日头点点升高。

    城外数万骑兵军中,人马寂静,鸦雀无声。佟生养轻轻抚摸坐骑,安抚它的焦躁不安。

    军马当得久了,就如士卒,临战前的气氛它们也能体会得到。与成千上万的同类一起纵情驰骋,践踏战死者的尸骨,马蹄下去,肉陷骨断,鲜血四溅,固然大为快事,可热血过后,听着苍凉战场上那一声声失去伙伴的哀嘶,难免兔死狐悲。

    这一种感觉,既亢奋,又有对未知的恐惧。

    向前一步,生死难测。

    ……

    城头,那文官二度催促:“城门已开,将军请进。”

    漆黑的门洞中,刘杨看到一抹寒光,一闪而逝。冰冷的晨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掠过他的发梢。万籁俱寂,他恍惚看到,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而起,姿势曼妙,好似春日的蝴蝶,姗姗飞舞。

    “将军请入城。”

    刘杨莫名间,有时空交错的错觉。冬日何来蝴蝶?黄叶早已落尽。天高云淡,远山寂寥。不远处的冰河上,惊飞起三两群野鸟,他猛然抬头,见城头处,那文官含笑,周遭元军有意无意,弓矢无不在手。

    黄叶必为搜集而来枯枝上带有的,好端端,枯枝为何堆积门后?……他马刺踢马,反手拔刀,拽起缰绳,声嘶力竭:“门后有伏!鞑子要放火,撤。”

    城头火炮声响,箭雨顿下。

    城门后,震天动地发一声喊,拥出无数人马,枪戈明亮,箭矢如蝗。刘杨见机得快,呼吸间逃出里许,遥遥听见城头笑声,那文官高声说道:“马将军好走,恕不远送。转告小邓,柳万户没痔疮,却早死在了义州,本官一清二楚。”

    ……

    城外骑兵大军,炮声惊动了探马,一拨拨奔回报警。

    邓舍跳上坐骑,转顾左右:“此必刘将军诈门不成,引了世家宝警觉。”他扬枪纵马,绕阵大呼:“杀敌者赏!怯敌者诛!得首一级,赏钱一贯。先入城者,百户拔千户,千户拔万户,诸君,且随我行。”

    有人翻译做女真语言,女真人听了,大呼小叫,纷纷上马。上万女真,几万条小辫子,耳环碰撞一起,叮叮当当作响一片。

    迎着阳光,人人热血冲头。佟生养一马当先,卷袭奔驰,他搂着马脖子,侧身缩腰,疾驰中使出个镫里藏身,随即翻身而起,张弓射箭,正中数十步外一株小树,射断了两根相连的树枝。

    “莫尔赓额!莫尔赓额!”

    佟生养收起弓矢,奔到邓舍骑侧,一手勒马,抽刀向下,随即击打盔甲,口中叫道:“女真人的莫尔赓额,俺愿做兄长的引答。”莫尔赓额,女真话中神箭手的意思;引答,女真话中犬的意思。

    寒风扑面,邓舍策马奔上冰河。他箭术不如佟生养之流,但骑了十来年的马,可以说马背上长大,骑术极佳,他丝毫不停顿马速,反手取出一支长箭,递给佟生养。他向女真人宣示:“你们的神箭手,我的弟弟,愿意做我的引答。我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女真人齐声大呼:“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邓舍提速疾驰,将大队抛下一段距离,随即横枪立马,奔腾的坐骑不费力停在了冰河的中央,铁蹄激扬起冰屑,他兜马回转,面对数万的骑兵,面对上万的女真悍勇,他问道:“你们,我的勇士们,愿意做我的引答,愿意做我的斜烈么?”

    冰河如带,万马奔腾。远城如铁,铁骑如洪。

    当此情景,众人无不心动神驰,齐声大呼:“愿为大将军之引答!愿为大将之斜烈!”斜烈,刃的意思。

    邓舍哈哈大笑,转马向前。

    ……

    大宁,夏商时冀州地,周为幽州地,战国属燕,秦属辽西。自秦汉以上,皆为中原地,而自宋已降,悉委胡虏。大好河川,壮丽江山,我中华之门庭,我华夏之藩垣,而竟染膻腥四百年,四百年汉人衣冠不见。

    邓舍兵临城下,他此番虽不为攻打大宁而来,心中亦然感慨万千。

    过河不久,接住了回驰的刘杨,简单问清楚了情况,邓舍抚慰两句,骑兵放慢速度,辎重营靠前,前行了十里,即停下正式扎营。吩咐陆千十二引千人,打本部的旗号,往城下挑战,城内若不应战,不必回来,巡回左右,防他城中趁己军扎营而前来偷袭。

    “我军已至城下,将军准备何时设伏?惠和的探马回来了么?佛家奴有无出军?”陆千五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总担心白费力气,骗不出来佛家奴。

    “这才清晨,怎生设伏?待大营初立,与世家宝交一次手,然后晚上再说不迟。”

    数千辎重营士卒,加上万余帮忙的骑兵,营盘很快有了雏形。陆千十二派人来报,大宁城门紧闭,城头上拉了许多火炮,遍布弓弩,骑兵稍微靠近,就是箭林弹雨,世家宝根本就不出来应战。

    “点三千女真,取了云梯等物,作势攻城。”

    ……

    “快晚上了,红贼攻城,莫非要通宵夜战?”有个元军的将领纳疑惑问道,“他急行三百里,也不歇歇?红贼中几时有这般勇悍的贼人了?”

    站在城头,望着潮水般冲过来的双城军马,世家宝若有所思,说道:“即便铁打的士卒,没有足够的休息也不可以战。邓贼并非要通宵夜战,他无非试探我军的战力,看我军守城的意志罢了。”

    世家宝问道:“四座城门,皆有红贼么?”

    “红贼围三阙一。末将仔细观看,北城门红贼最多,万人以上,其他两座城门,不过数千而已。我军若要突围,不是难事。”

    “我军步卒多,红贼尽是骑兵。骑兵不擅攻城,擅野战,邓贼熟悉兵事,不会不知扬长避短的道理。他故示以虚,其所意图正为诱我军突围。你看那北城门红贼营时,是否人马喧哗,极其热闹?”

    “正是。”

    “表面喧哗,实则杀机隐伏。本官可以断定,只要我军向外突围,他北城门营中必然铁骑四出,袭我后路,包抄合围。”世家宝冷笑,道,“惠和来信,讲邓贼狡诈,一点不假。骗我城门不开,一计不成,又用此计,本官岂会上当么?”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大宁的元军才经惨败,军心动摇,倘若盲目出城突围,万一中伏,后果不堪设想。世家宝心想:“即便突围,也不在今日,红贼才来,锋芒正盛。过些天,待其疲了,我军养精蓄锐,然后方可徐图良策。”

    听他提起惠和,那元将道:“惠和信上讲,认为邓贼明攻大宁,实图惠和。分明怯敌如虎!邓贼两万余骑兵尽在我处,他有甚么能耐再去打惠和?大人,何不再修书一封,将种种情形说与惠和知晓,若能得其来援军,解我城围,甚而破贼不是难事。”

    世家宝点头称是,对佛家奴的多疑,他也有些不以为然。

    惠和左有大宁,右有武平,后有兴中州,相距近的百十里,远的二百里上下,军马驰援朝发夕至,要论安全程度,几座城池中,它是最高的。邓舍不过两万骑兵,突袭不成,必然随即陷入重围,他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以身犯险。

    而大宁不同,虽说背依腹里,可腹里军马多数或集中西部,拱卫大都;或部署南部,防备山东,鞭长莫及,难以抽调援军。它西边的惠州,军马仅够守城,指望它来增援不可能。换而言之,大宁眼下的处境,除了惠和,别无援军。

    他认为邓舍的战略定为先易后难,先取大宁,然后北上,再打惠和、武平。只是佛家奴官职比他高,是他的长官,他的不满只有压在心中。正如他的判断,双城军试探着攻了两番,没有强攻,太阳刚刚落下,即鸣金收兵。

    晚饭过后,邓舍军中。

    全营熄灭火把,城头上望去漆黑一片,唯有辕门的气死风灯,光芒映照,甚是显眼。三更时分,数千人悄无声息地从后边出了大营,人不骑马,步行走出好远,才纵马疾驰,直奔北边的七金山而去。

    两个时辰后,大宁西城门,有数骑偷偷潜出,绕向东行。

    双城巡弋发现了他们,飞骑报与邓舍,请命要不要拿下。邓舍道:“数骑潜行,定为大宁信使,见我北门人众,故出西门,绕东而行。遣几个人牢牢跟着,他若折而往北去惠和,就不必擒拿。他若不去惠和,就地斩杀。”

    巡弋接命而去。

    “大将军,惠和探马来报。”

    “军情如何?”

    “佛家奴一日三惊,城头守军,昨夜增至四千。”

    诸将忧形于色。邓舍微微一笑,只叫打赏探马,其他的话一句不说。终有人忍耐不住,问道:“将军,佛家奴警戒日甚一日,眼看我七金山设伏将要落空,将军为何不忧反笑,是何道理?”

    邓舍一笑,却不作答,只问:“天亮攻城,谁人愿做先锋?”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75 虚实 Ⅲ

惠和城外,数骑探马回来。守城士卒开了城门,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奔入帅府,禀告佛家奴:“红贼前夜抵达大宁,昨日开始攻城。邓贼亲自督战,攻势甚猛,世家宝亲临城楼,堪堪顶住。”

    “真的开始攻城?”

    “小人等伏在大宁城外,亲眼目睹双方交战,战况激烈。红贼渠将佟生养率数百精悍女真,皆披挂重甲,口衔利刃,三度逼近城头。大宁城中守军拼死抵挡,用冰水浇城,使滚油火攻,檑木、钉板齐上,强弩、火炮并发,矢石如雨,鏖战整日,双方伤亡各有百数。直到入夜,邓贼方才罢战回营。”

    佛家奴惊疑不定,他心想:“岂有此理!不对,此必为邓贼用诈,以攻打大宁的假象示我,然后趁我麻痹大意之际,他的潜行步卒突然杀出,好袭夺我城。”他问道,“东边来的红贼步卒到了何处?其中虚实,到底人马多少,查探清楚没有?”

    “红贼步卒昼伏夜行,沿路防范极紧,我军的哨探被他斩杀了许多,侥幸没被发现的也根本无法靠近,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虚实尚且未能摸查得清楚。不过,请大人不必忧虑,我军斥候一日三报,总能探查明白的。”一个幕僚探头看看堂外天色,道,“看时辰,下一拨斥候也该回来了。”

    大宁方向来的探马道:“好叫大人得知,半路上遇到了世家宝派出的信使,有封信呈给大人。”

    佛家奴接过来,打开细看。两个人都是蒙古人,写的蒙古文字,曲曲折折,如蚯蚓爬行。信中言辞恳切,首先具体分析了邓舍打大宁的理由,进一步指出了他“先易后难”的战略;接着简单介绍了对邓舍所部观察得来的印象,末尾没用毛笔,改了血书,不知沾了甚么畜生的血,腥味扑鼻。

    上边写道:

    “红贼诈门之贼将,尚知唇亡齿寒。大宁若有事,则惠和远不及百里,岂能无忧?邓贼破大宁,兵锋所指,下一个定为惠和,继而武平。此为集中力量、各个击破之计也。是以,大人救大宁,便是救惠和。大人救世家宝,便是自救。

    “大人来军不需多,提五千众,往击邓贼北大营,吸引其注意,逼迫其无力,则卑职等倾城而出,顺次击破其另外两个城门外的营地,然后合军一处,与大人前后夹击,邓贼之败,弹指之间也。

    “卑职已经派遣信使往去兴中州,兴中州人马不多,也有数千,皆百战悍卒。张大人死邓贼手中,其麾下诸将无不痛恨切齿,此与邓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卑职求援书至,他们定然会星夜驰援,则我援军又多一路,胜算又多几分。

    “卑职等携万余将士、数万百姓翘首以望,盼大人援军早来。”

    这封求援信给佛家奴的,世家宝却在其中写上向兴中州求援的事情,用意无非在坚定佛家奴的信心,告诉他,援军不止他一路,还有别的一路。各路援军加在一起人多势众,而邓舍孤军深入,覆败就在眼前。

    佛家奴丢了信,彷徨绕案,他的脑袋糊涂了。邓舍究竟意在何处?他打大宁到底是真攻,抑或是假攻?他道:“且等等,且等等。容本官细细思量,待往义州去斥候回来,再做打算不迟。”

    大宁的求援信一封接着一封。

    当日晚间又来一封,次日上午,接连两封。从一部分血书变成了全部的血书,从用牲畜的血改为人的血,从用他人的血改用世家宝的血。写的越来越短,字迹越来越潦草,看得出来,世家宝被逼急了。

    而义州的斥候,至今没能探明白双城步卒的底细。

    次日午时,世家宝第五封血书送到。

    送信来的信使血污满面,见了佛家奴就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叫道:“大宁城危!大人,邓贼围城日紧,惠和再不出兵相救,城就守不住了。”所谓求援,就得危言耸听,同时动之以情。

    他不把头当头,狠命地往地上磕,磕出来血迹斑斑,他泣不成声,道:“我军新败,军中士气不稳,邓贼死力攻城,日夜不息。城外北城墙破损多处,昨夜更险些被他偷袭烧了城门!兴中州来的援军及周边驰援的青军,尽数被他的伏兵击溃。

    “他百般计谋迭出,自昨夜起,不时偷偷运土出营,我家大人判断,他营中在挖掘地道!大人,他打盖州用的便是此计,我军设若找不着地道的出口,他设若把地道挖到城墙下,城墙一塌陷,数万军民,就死在了大人之手!”

    佛家奴斥责:“怎的死在本官之手!胡言乱语,退下。”

    侍卫们拖拽着那信使出去,那信使拼命挣扎,脑袋还不住往地上磕,不住嚷叫。听着那叫声渐渐远去,佛家奴心烦意乱,抽出宝剑,随手又收回剑鞘。他百思不得解惑,问左右幕僚:“尔等怎么看?”

    幕僚们没人说话。

    这事情太过诡异。要说邓舍假攻大宁,世家宝派来的信使不会说假话。要说邓舍真攻大宁,发现他右翼步卒的斥候也不会说假话。一个幕僚犹豫,他不太确定地说道:“难道说,邓贼打大宁也是真,打惠和也是真,他要两路并攻?”

    有人摇了摇头,否决他的意见,道:“邓贼军马不过数万,没有同时进攻两座城池的能力。大宁那边,听信使说的危急,实情却不一定。咱军中的探马不也有回报?城墙破损是真,不过被投石机打中,掉了几块砖石,无损防御。”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道:“倒是夜烧城门、挖掘地道,烧城门倒也罢了,挖掘地道非一日两日可成。从这一点看,邓贼似乎确实有拉开架势,长期围困攻打的打算。

    有人同意,道:“那信使不是说,兴中州的援军被他击退了么?他要没拉长庄的打算,不会准备的这般充分。”他也有疑惑不解的地方,道,“不过,邓贼尽是骑兵,本该利于野战,他却舍长用短,反来攻城。他就不怕万一久攻不下的话,全盘皆墨?”

    另一个幕僚说道:“这点好解释。俺料他受了义州大胜的刺激,以为世家宝部失了锐气,所以大意轻视,想重新上演奇袭义州的一幕,故此他带骑兵前往。然而,他却没料到世家宝抵抗坚决,并且早有准备,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他转向佛家奴,道:“卑职肯定,按照目前这个局面下去,用不了三天,邓贼必然主动撤军。”

    “你是说?”

    “大人救不救大宁都是一样。邓贼两万余骑兵,大宁万余步卒,邓贼骑兵攻城,大宁步卒守城,邓贼昏了头,出此昏招。简直可笑。”这幕僚一直反对救援大宁的,佛家奴听了,觉得甚是有理,道:“不错,不错。”

    堂外脚步声响,两三个走将进来。众人抬眼看去,见正是义州方向来的斥候。

    这斥候面带喜色,跪倒行礼,口中道:“报大人,红贼步卒的虚实,小人等终于探查清楚。”

    “快快讲来。”

    “红贼步卒一路行走不快,才过了大凌河,距我惠和近二百里。小人等昨日下午抓住了两个落单的红贼探马,严刑逼供,得知了虚实。此一路红贼步卒,打的两万人的旗号,真实兵力不过三千,来自义州李邺部。”

    “三千?”佛家奴愕然,问道,“两万怎成了三千?”

    “之所以前番数路斥候看错,一来因其防范极严,小人等靠不得近前,只有远远观望。二来,其部中间多有裹挟的义州、闾阳城外流民,充当人数。三来,他们拉长距离、多竖旗帜,用马匹拖拉树枝、扬起灰尘,迷惑了其他我军斥候的视线。四来,每次宿营,他们都多造火灶,用了增灶的计策。”

    佛家奴呆然半晌,提心吊胆了两天,甚至通知了武平的也先不花,要求若有战事,即请他来援。不曾想到,竟是邓舍的诡计!要传出去,不叫人笑掉了大牙?他堂堂中书平章政事,好生羞臊。

    那本来主张不救大宁的幕僚面色一变,转而喜上眉梢,拜倒在地,道:“恭喜大人。”

    “喜甚么!”

    “如今已经判断明白,邓贼右翼步卒是为虚,目的当在吸引我惠和,迫使我军不敢去救大宁。如此一来,他打大宁就是实了!正如卑职方才的分析,他以己短而攻彼长,连战两三日,军队不得休息,部属疲惫。大人,此正为我军突出,以我之蓄锐,破他之疲惫的大好时机!”

    佛家奴吸了个口气:“破他之疲惫?”

    他捡起案几上世家宝的几封求援信,重新看了一遍,对这幕僚之言,越想越有道理。他兀自不肯放心,追问斥候:“情报确实肯定?”

    不等斥候回答,这幕僚道:“以今观之,邓贼右翼步卒确实疑点重重。他昼伏夜行,看起来做了很好的保密措施,可要偷袭的话,应该越快越好,这都两天了,他至今行军不到百里。有自相矛盾之处。”

    其他幕僚互相看了眼,同时想道:“马后炮。”纷纷开口,附和他的意见,众口一词,由不救大宁改为了即刻出军,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战机,争取一举击溃邓舍,将之活捉擒拿。

    邓舍在高丽时,他的名声不显于辽东,有听说过的,了解他的不多。自他打下辽左、辽阳,开始引起了辽东诸方的注意力。打辽左,他险些俘虏高家奴,前不久杀死了张居敬,这两个人都是辽东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大官,要能打败他、捉住他,绝对的大功一件。

    佛家奴下了决心,道:“将那大宁信使带回,告诉他,本官今夜便出军,就按世家宝所请,提军五千。”

    那信使重又被带回堂下,闻言大喜。

    佛家奴道:“你且速速回去,告之世家宝知道,我军至迟后日一早就到,叫他好生准备,好生接应。”

    这信使不走运,带着天大的好消息,没进入大宁,远在三十里外,便被邓舍的探马发现。邓舍有交代,出城的不管,回城的一个不放。两边箭矢互射,两三个回合,这信使的伴当一一落马,被尽数射杀。

    七八个探马一拥而上,擒了这信使,带去邓舍帅帐。

    邓舍问也不问,挥手命带下交给刘杨。这刘杨莫看人胖,多才多艺,精擅用刑逼供,上几次拿住的信使,都是由他撬开的嘴。邓舍当时好奇,问过他:“刘将军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的么?何时学了这等手艺?”

    刘杨憨厚一笑,道:“不瞒将军,末将干矿工前,本是个牢头。因得罪了上官,所以才被发配去做了苦力。”

    “噢,……”邓舍恍然大悟,赞道,“海水不可斗量,刘将军的经历果真丰富。”

    这用刑一道,很有学问,没受过专业训练,成不了行家里手。

    刘杨带走了这信使,捆绑丢在一边,不去理会。自有人送上来两个俘虏,第一个,用脑箍迸出了脑髓,第二个,用钩镰拽出了肠子。地上尸体、鲜血、脑髓、肠子、粪便,混杂一起,肮脏可怕,惨不忍睹。

    当刘杨转过头来,只看了这信使一眼,他立刻就全招了。

    “大将军神机妙算,调动佛家奴就像用手臂驱使手指一般。”诸将觉得不可思议,佟生养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他肯定出军的?他每次加强防备,增援城头守军,将军为何总是大笑?”

    “佛家奴简单多疑,简单地用一个计策绝对不行,骗不住他,因此需要使用连环计,计中套计。先叫他否定了自己,随后怀疑自己,最后肯定自己。一切的判断由他自己做出,看似没有我外力推动的痕迹,此正为《孙子》所言:‘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擅长进攻的,必示敌人以有余,示敌以有余,则敌必守。此为敌不知其所守也。这就是敌人不该守了,守了;不该攻的,攻了。

    诸将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频频点头,众人皆各有所得。

    邓舍接着道:“我之所以闻其增援而笑,道理更为简单。他惠和城中军马总共才多少人?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日常守城的士卒越多,他的生力军越少。士卒本就没有锐气了,他还百里急行,妄图击溃我军,这是他在自求死地。”

    他此番话言不尽实。

    他之所以闻援而笑,固然有这个原因在,也有别的原因。其一,坚定诸将、士卒的信心,他不可以把计策告诉他们,却可以用行动来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掌握中。其二,竖立他莫测高深的形象,人的威望不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么?

    诸将尽皆拜服。

    邓舍收了笑声,目光炯炯,望着众人,下达军令。他说道:“佛家奴将至,我军需得做好准备。刘杨,你领辎重营挖掘地道不要停下。佟生养,你明日取三千人继续攻城,攻势要猛烈。毕千牛,你挑选些得力探马,派遣去惠和方向,时刻回报佛家奴军的进止。

    “通知山中的二陆将军保持偃伏状态,随时准备接战。其他人马各安本营,抓紧时间休息,养足体力,好做厮杀。”

    诸将凛然接令,帅帐外,北风卷旗,乾坤杀气正沉沉。

    ——

    1,脑箍。

    脑箍即是铁箍,是拷讯犯人时施用在头部的刑具。这种刑罚,始见武则天时。酷吏来俊臣“有铁圈笼头,当讯囚,圈中下楔”。就是在犯人头上的铁箍中加楔子。同时的索元礼也用过此刑具,“……,多至脑裂髓出”。

    宋代换用绳子缠头,一样加楔。明代则命之曰“阎王闩”,上箍后,“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是拷贼的极刑”。清代唤作“盼佳期”,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

    西游记里的紧箍咒,也许原型便是这种刑具。

    2,钩镰。

    此为抽肠之刑。

    具体做法为:在一条横木杠的中间绑一根绳子,高挂在木架上。行刑时,将一段的铁钩放下,钩入犯人的肛门,把大肠头钩出来,挂在铁钩上,然后将另一端的石头往下拉。这样,铁钩一端升起,犯人的肠子就被抽出高高悬挂起来。

    3,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余也。示敌以不足,则敌必来攻,此是敌不知其所攻者也;示敌以有余,则敌必自守,此是敌不知其所守者也。

    “攻守一法,敌与我分而为二事。若我事得,则敌事败;敌事得,则我事败;得失成败彼我之事分焉。攻守者一而已矣,得一者百战百胜。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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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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