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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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州决战才毕,还没有能攻下单州城,燕、吴两军便就开始了各怀心思。
实话说,对吴军的图谋,对常遇春渡河北上的两个真实目的,赵过并不知道。
但是先有蓝玉闻“楚丘”而色变,后有常遇春听到“楚丘”却好似若无其事,两下结合在一起,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吴军对楚丘是必有所图的了。
既然已经猜出吴军对楚丘必有所图,那么,究竟吴军是有何图谋呢?时间紧迫,一时间,肯定打探不出。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寻找原因,而是要先将楚丘抢占到手里。只要将楚丘抢先占住了,成为了既定事实,其他的事儿,以后再说都不为晚。
虽然在战俘等事上,赵过对吴军多有容让,但那是为了稳定大局,是从大局出;一旦牵涉到有关海东利益之事,他却也并非“老好人”,无论如何,也是上马贼的出身,且戎马征战多年,深知先下手为强之道理。
帐内烛火通明,帐外雨声潺潺。
雨连着下了下半天、又大半夜,此时已然逐渐转小。不过到底是下了多时,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而且因为积水过深,也浸入了帐内许多,地上虽然用木炭等物铺垫了一层,但踩在上边,亦不免觉得陷脚。
潘贤二一边赶忙召来信使,传下赵过的命令,一边放下手头的事儿,来到赵过身边,帮着亲兵们为他解下披风。
披风早已被淋得湿透了,连带铠甲、兜鍪也都是湿漉漉的。取下披风后,亲兵们想将铠甲和兜鍪也都取下来,赵过制止住了,只摘下兜鍪,放在案上,说道:“战、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前线的将士们戎装不去,俺、俺身为主将,自也不能卸掉铠甲。……,去、去给俺拿条毛巾来。”
潘贤二亲手取了条毛巾过来。
赵过接住,略略擦拭了一下脸,不用亲兵帮忙,自己动手,又细细地擦了擦铠甲,并把佩刀抽出,一样细致入微地擦去雨水,随后坐入位中。
看他都忙完了,潘贤二才说道:“怎么?大人去到吴营,可是听到了甚么?之前蓝玉来时,见他听到‘楚丘’两字后,面色陡变。是不是吴军对楚丘有些想法?”
“有、有没有想法,现在也还不知道。不、不管他们有想法,还是没有想法,咱、咱们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主公既把攻打济宁的任务交给了俺,这、这济宁路里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俺当然便都要完整无缺地呈献与主公!”
“是,是。大人说得极是。正该如此,正该如此。那下一步?除了令高延世占住楚丘之外,我军还要不要对此详加探查?”
“吩、吩咐通政司的人,还有斥候营的人,无、无论用什么办法,两天内,俺、俺要知道有关此事的来龙去脉。”
潘贤二接令。
他虽然官职在身,但在赵过身边,其实也就是一个幕僚的身份,这些事情,正该他去具体负责操办。答应完了,他转回本人的案几前,取了一份军文出来,呈给赵过,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刚从泰安送来的军报。”
“泰、泰安?”
下午决战后,入夜时候,赵过刚派人送了捷报去泰安,掐算路程,估摸现在还没有送到,也就是说,泰安应该还不知道决战获胜的消息。这个时候来封军报,是为何事?莫不是为了后续军粮之事?可也是在晚上的时分,也才来过一份军报,讲的正是军粮之事啊。
赵过带着微微的疑惑,先瞧了一眼潘贤二神色,见他表情甚是古怪,说不出是喜,也说不出惊,好像还带着一点后怕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想道:“难道是?”徐徐将军文展开,细细看过,抬起了头。
“大人?”
赵过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不过很快,这古怪变成了欢喜,霍然起身,重重地把军报按在了案几上,大声说道:“这、这是老天都在帮在咱们呀!刚才在吴营,常、常大人赞主公洪福齐天。主、主公真的是洪福齐天!”
泰安的军文中所说何事?
却是据最新线报,察罕帖木儿经过种种的军事部署,完成了对大同的封锁,以及联手李思齐,并基本实现了对关内张良弼等人的压制,终于安稳住了后方,腾出来了手,于昨日,亲率八千军马,刚刚出了临汾城。
单州决战开始前,察罕帖木儿不是不想来。他在益都和邓舍交过手,知道邓舍是个劲敌,恐怕非是王保保所能应付。
然而,问题却出在他根本来不了。大同新胜,孛罗帖木儿并不心服;张良弼蠢蠢欲动,与孛罗潜通消息。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贸然离开,极有可能就会出现后方再度生乱的情况。
以他先前的推测,济宁战场先有王保保的万余军队,虽败,主力尚存;后有赛因赤答忽千里驰援,两军何在一处,有一两万人,纵使海东在得到东吴的支援后,攻势再锐,不管怎么说,即便不胜,总也不会落败。再退一步讲,就算竟然真的落败了,也不会败,总能坚持一段时间的。
因而,他没有立即就亲自前来援救,而是等到稳定了后方之后,这才率军出。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这一番,却是彻底失算。
单州决战,燕军已胜。别说他带了八千人才出临汾,即使他带八十万人,又能如何呢?临汾距离济宁千里之遥,等他赶到,黄花菜都凉了。定然木已成舟,肯定无力回天。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他的这次亲自率军来援,能提早那么三四天,即便单州决战他仍然赶不上,但是对燕军接下来的攻打单州城之战来说,也许却就会是难度倍增,甚至,不止“倍增”,十倍百倍的增加难度也是很有可能的。
难怪潘贤二既喜又惊,还带着点后怕。
赵过大笑着说道:“年、年前益都之战,我军险些覆没,差、差点被察罕老匹夫将咱们打回去了海东。此次入济宁以来,先、先生也应该知晓,不但是俺,包、包括主公在内,都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察罕会亲来驰援。果、果不其然,他真的来了。只、只是可惜,却是在尘埃落定后才姗姗来迟。……,哈哈,哈哈。”
察罕帖木儿不来时,担忧他会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与动静,仍然忍不住担忧。终于有了他的确切情报,真是就好像一块石头落下,总算是去了这块心病。赵过如今城府日深,颇有邓舍之风,常常喜怒不形于色,然而,饶是如此,这会儿还是按捺不住欢喜,连着大笑了好几声。
潘贤二、杨万虎也是大笑不止。
赵过拿起军报,晃了两晃,与他们说道:“这、这是个好消息。不过,察、察罕老贼虽然姗姗来迟,咱们却也不能大意。攻、攻打单州必须战决,绝不能拖延迟误!如、如若不然,万一等到察罕来到,咱、咱们还没有克城的话,恐怕底下的仗就不好打喽!古、古人云:‘行百步者半九十’。诸位,这、这种事情咱们绝不能做!”
“是!”
杨万虎问道:“老贼迟来这件事儿,要不要通传三军?”
人的名,树的影。察罕帖木儿名声太大了,不止邓舍、赵过担忧他会来,并且军中诸将也多有担忧。
赵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人、人多口杂,这个消息还是不要外传的好。”
潘贤二心领神会,接口问道:“那单州城内?”
“立、立即遣派人手,把城池看严了。务、务必要使其断绝内外联系,这个消息绝不能传入城内。”
“诺!”
赵过统带数万大军,为海东攻城略地,一言出,千万人头落地。人只见他在表面上的风光,却不知他为此付出了多少的辛苦。
战前谋划,他要殚精竭虑;临敌交战,他要身先士卒。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士卒们在被犒劳之后,都欢快酣畅地睡去了,他却依然需要为一桩又一桩的军务繁忙操劳。既不能辜负主公的厚望,又要担起数万人的生死荣辱,沉重的压力只在一人的肩头,有多么的疲累,因为身份的关系,却又分毫不能向外人吐露,只好藏在自己的心头。
雨声哗哗,中军帅帐内,一夜灯火未灭。
……
泰安的这份军报,不但送去了单州前线,也送去了益都。
只不过,因为相比单州前线,去益都的路途较为远一点,故此,邓舍接收到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正好该鞠胜在行枢密院里值班,——鞠胜现为行枢密院佥院,他才从南韩回来不久,接到此一份情报后,他知道非比寻常,明白十分重要,当即赶来燕王府,请时三千立刻去唤醒邓舍,要当面交呈。
连日闷热,下午、入夜后的这场雨水,也给益都带来了难得的凉爽。趁着凉意,邓舍今晚睡得还算比较早,二更天左右入的寝,恰正睡得香甜,忽然听到时三千在室外敲门、叫喊,晓得必是前线来了紧急军报。
睡在一边儿的李阿关也被吵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说道:“这是谁呀,大半夜的吵吵嚷嚷!好生惹人烦厌。”却是睡得迷糊,没有听出来时三千的声音。
邓舍披衣而起,说道:“来的是时三千,听他敲门、叫喊的这般急躁,想来必有要事。我出去看看。”抬眼瞧了瞧窗外,见天色还没有白,又与李阿关说道,“时辰还早,你不必急着起来,且多睡会儿吧。”
要说李阿关年岁不小,已经三十来岁了,但是却因为自幼娇生惯养,后来嫁给李敦儒后,也没吃过甚么苦,一样的锦衣玉食,所以娇惯得很,这睡觉时倒是与才十几岁的罗官奴有些相似,喜欢踢蹬被子。
邓舍低头一看,看见被翻红浪,她的两条**露在了外边,便伸出手去,替她掩了掩;抽手时,碰着了一件物事,反手拿住,从被子底下抽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个角先生。
——昨晚上用过的,因为当时颠龙倒凤后,太过疲累,故此没顾得上收拾。他不禁笑了一笑,拿在李阿关面前晃了两晃,说道:“怎么?昨晚上还没有喂饱你么?真个小淫妇,半夜趁我睡着,还偷拿了自用?”
李阿关很困不假,但碰见这时候,不免精神顿涨,把一泓玉臂放在头下,横了个飞眼儿,挑起玉足,往邓舍身上蹭了两蹭,媚眼如丝的说道:“殿下在这闺房中,好似在那战场上,勇猛无前,有万夫不挡之勇。奴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如何能是殿下对手?早就饱的不能再饱了!……,不过若是殿下喜欢,下回,奴家还这样边自用、边让您看,好么?”
什么是“边自用、边让您看”,这涉及到了邓舍与她的闺房乐事,却是非外人可知了。而至若“有万夫不挡之勇”,真不知道若是叫赵过或者常遇春此时听到,又会产生出来何等的联想抑或感想!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小狐媚子!还用下回么?我实在已经等不及了。”调笑两句,一边忙忙地由侍女伺候着略略洗了把脸,到底心中牵挂,不知时三千因何而来,没有心思再与李阿关多说,转过身,开门出去。
时三千淋在雨中,候在院内,见邓舍出来,上前两步,说道:“主公,鞠胜鞠大人来了,说是泰安急报。”
“噢?前头带路。”
侍卫打起油纸伞,灯笼前头引路,一行人来到前院客厅。
鞠胜等候已久,迎出厅外,不等邓舍话,跪拜在地,大声说道:“主公,泰安军报。”
在来的路上,邓舍已做出了好几个猜测,是战局出现了变化?还是单州已久被攻下?又抑或是吴军惹了麻烦?面沉如水,徐徐问道:“何事?”
“据线报,日前,察罕刚刚率军出了临汾城!”
“刚刚出了临汾城?”
“刚刚出了临汾城。”
短暂的平静之后,一抹微笑,浮上了邓舍的唇角。
118 捷报
——
一个察罕帖木儿才出临汾城、眼看赶不上参与单州决战的消息,居然能先让赵过、潘贤二、杨万虎等如释重负,接着又能让城府极深的邓舍也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颜。察罕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这个消息,泰安还有别的军报送来么?”
鞠胜知道邓舍的意思,恭恭敬敬地答道:“暂且并无别的军报。……,不过根据下午送来的军报来看,只就单州前线来说,我军应该是已经稳操胜券了。有了吴军常遇春之助,赵大人麾下各部也早已集结完毕,并且多赖主公之奇计,鞑子的粮草也都已被焚;只要不出大的意外,即使不能一战取城,但是至少赶在察罕帖木儿到达之前,总会能大获全胜。”
对答了几句话,鞠胜还在地上跪着。
邓舍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
两人入得厅内,自有随从奉茶。
刚从梦中醒来,邓舍正自口干,端起茶碗,喝了口,接着说道:“此事不可不让洪先生知晓。来人,去请洪先生来。”话说出口,想起些什么,观望了一下室外天色,又改变了主意,说道,“天色尚早,洪先生这几日也是累坏了。罢了,先别去请,等鸡鸣过后,再去请吧。”
鞠胜说道:“微臣来殿下府上时,路过洪先生府邸,远远一望,见他府内灯火通明。应是还没将息。”
洪继勋养成的有一个习惯,他不睡觉,他府里的下人、仆从们也都别想睡觉。鞠胜见他府内灯火通明,这肯定便是他还没有休息。而反过来,如果他睡下了,却最见不得的就是灯火,铁定必是半点烛火也无。
“噢?天都快亮了,洪先生还没有睡?”
邓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先生就是这点不好,事无巨细,必亲自过手方才放心。我告诉他好几次了,能让底下人做的事儿,便让底下人做去!管事儿、管事儿,管的应该是大事才对嘛!甚么鸡毛蒜皮、无关紧要之事,都非得事必躬亲,便就是一个铁人也支撑不住呀。”
鞠胜笑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孔明脾气。”洪继勋自比诸葛亮,鞠胜这是在暗示他的脾气也和诸葛孔明一样。
“唉,天下事尚且未曾定,正要依赖先生之才,如此不爱惜身体,怎生像话!”邓舍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吩咐随从,说道,“取些山参来,拿去给先生府上,请他补补身体。看他究竟休息了没有,若是真的还没有睡,便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有“质子军”出身的随从答应了,转身就走。邓舍又将之叫住,补充说道:“先生若是睡了,便不必请来了。”
“是。”
看这随从远走,鞠胜笑道:“主公对臣下的爱护无微不至,实在叫微臣感动。”
邓舍一笑,指着鞠胜的鼻子说道:“大眼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阿谀奉承了?可不像你本来的秉性。”
“主公日理万机,每天需要处理的都是干系到千万海东子民之大事,都是军机要事,这已经够疲累的了。如果您的臣子,又每一个都像方喷子那样,动辄便就犯言直谏。请问主公,您还有什么为人君的乐趣呢?”
鞠胜这番话很耳熟,似乎是长孙无忌对唐太宗说过的。邓舍依稀有些印象,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大眼儿!大眼儿!放你出了一趟外差,往海东去做了一次公干,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小子居然就学会滑头了!”
也是鞠胜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邓舍心怀舒畅,君臣两个,相对而笑。
谈谈说说,时间过得很快。不觉东天白,窗外已经开始蒙蒙亮了。因为天气阴霾,鸡鸣有些不按时,虽然还没有鸡鸣时分,但是遥闻城中也已然开始鸡鸣处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本应该是有些冷清的景象,然而因了好消息与邓舍的好心情,室内却倒是暖和一片,一团春风。
洪继勋冒雨来到。
他保持着在高丽时的习惯,喜欢在下雨时候穿着木屐,——“屐者,以木为之,而施两齿,可以践泥”,其实这下雨天穿木屐的风俗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早在春秋时期,就十分流行了,而且直到现在,木屐与蓑衣、斗笠一样,依然还都是国人们在雨天时候常用的几样雨具。
木屐踩在地上的声音比较响亮,人未到,声已至。
清晨的风雨声中,这木屐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十分的清脆,邓舍与鞠胜说道:“此必是洪先生来了。”
他亲自迎出厅外,见果然是洪继勋来了,依旧一身白衣飘飘,脚下木屐,手中纸伞,行走在雨中,端得风流潇洒,宛如画中人也似。
邓舍畅声说道:“先生人未到,屐声已至,古人所云之‘观音如来’,即为此乎?”
他都亲自迎出来了,鞠胜不能还坐着,也迎接出来,笑着接口说道:“微臣才疏学浅,竟不知‘观音如来’还能如此用法?”看着洪继勋一路走过来,又笑道,“先生撑纸伞,着木屐,行走雨中,仿佛神仙中人,风流是固然风流了,只是可惜呀!”
洪继勋走到近前,问道:“可惜什么?”
“只是可惜了这一路的苍苔。雨后苔藓生,绿油油的,再配上石板路上,沐浴雨中,多么的可爱?却都被先生辣手摧花,毫不留情地给踩坏了!不闻古文诗云:‘应怜屐齿印苍苔’么?”
洪继勋把伞交给厅外的侍卫,便在台阶上蹭了蹭木屐下带的泥土,乜视鞠胜,笑道:“好你个大眼儿!有事儿没事儿,这是在找我乐子,寻我开心呢?”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宋人叶绍翁的一七言绝句。
洪继勋饱读诗书,自然听得出来鞠胜其实是在拿此诗中的最后一句来打趣他,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等亏,又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调笑过?不肯示弱,回敬说道:“杏儿虽红,不及海棠。东坡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久闻鞠大人府上有处海棠苑,种的皆上品海棠,每逢花开,那是既香且艳;又闻鞠大人府上有座梨园,每年春时,梨花开放,端得好比‘千树雪’。此两处园子,名闻益都,人都称是咱们城中的‘两绝’。只是可恨,俺没有眼福去看上一看!”
“这值得甚么!大人想看,随时都可以去。要不这么着,待到明年花期时候,卑职亲手给大人府上送上一份赏花的请柬,可好么?”
“这倒是用不着了。”
“为何?”
“依然还是东坡的一绝句,已将此等景色描绘得十分清楚。主公说俺是‘观音如来’,对贵府上的花事,俺却是‘观文如见’,虽没有亲眼去看过,实际上早就已经胜过眼见了。”
“东坡的一绝句?恕卑职孤陋,却不知是哪一?”
“还有哪一?‘一树梨花压海棠’嘛!”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诗,是苏轼写来调戏好友张先的。鞠胜虽还没老到七老八十,但也三四十了,前不久,才刚又纳了一房小妾,据说对方才只有十四五。
洪继勋用这句诗来戏弄他,倒也不算是离题。并且饶了半天嘴,不动声色间,他把邓舍也还给带进去了。“观音如来”、“观文如见”。
鞠胜哈哈大笑,邓舍亦是不免哑然,感慨地说道:“先生这张嘴,伶牙俐齿,谁也说不过。……,哈哈,快快请进来吧。”
复又入内,三人分别落座。
洪继勋打量邓舍面色,说道:“这天还没亮,主公就把微臣叫来,必是有军务要事。……,再观主公面色,眉梢带喜,是了,若是俺猜得不错,定是前线来了捷报?”
“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中,亦不远矣?”洪继勋想了想,猜不出是何事,问道,“是怎么了?”
“泰安军报,察罕帖木儿才出了临汾城。”
洪继勋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顿时笑道:“果然是个好消息!察罕老匹夫,往日间用兵老辣得紧,这一回,却是晚也晚也!……,只是不知,单州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还没有最新的军报。”
正说话间,时三千从室外进来,报道:“启禀殿下,又有泰安军报送来。”
邓舍、洪继勋、鞠胜对视一眼,邓舍说道:“叫进来吧。”
信使入得室内,跪拜呈上军报,高声说道:“殿下,大喜!单州报捷!”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句话说出,就好像一石击破了千层浪。邓舍猛地起身,三两步来至信使身前,不用随从转手,一把将军报拿住,没有回到座位上,便就这么站着,把军报打开,一目十行,匆匆扫过。
洪继勋抓紧了折扇,鞠胜微微向前起身,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如何?”
“昨天辰时开的战,一直打到薄暮,鞑子出城野战的主力全军覆灭!我军斩数千,俘虏万余。只走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个。鞑子,已经是元气大伤了!”
——赵过昨天入夜才送的捷报给泰安,为何这么快就传到了益都?却是原来,赵过送捷报给泰安的时候,用的乃是八百里加急;而泰安接到捷报后,知道该立即呈报邓舍,所以丝毫没有做停顿,用的也是八百里加急,精挑细选出来的千里良驹,一路上换马不换人,便立即往益都送来。
并且,又因为邓承志想让邓舍开心,所以特地交代,不必送去行枢密院,直接送到燕王府。因此,只用了一晚上,便送到了邓舍手上。
双喜里门。
洪继勋、鞠胜跪拜在地,连声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多日来宵衣旰食,今日里终换来成效!”
邓舍强自按住喜色,把军报颠来倒去,又细细地看了两遍,然后递给洪继勋,亲手把信使扶起。赶了一夜路,淋了一夜雨,信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面色白,嘴唇青。邓舍好言好语抚慰了两句,吩咐时三千,说道:“快送他下去耳房,热上好酒,叫暖暖身子。”
时三千领命,扶了信使下去。
“你们起来,起来!”
邓舍搓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等洪继勋、鞠胜分别把军报仔细看过了,然后说道:“这场大胜,真来的及时!”
他这话里有所指。尽管新近才又得了海东的一批粮运,并且正在麦收,粮食上不匮乏了,然而这场仗实在是已经打得太久了,如果再拖延下去,说不定就会“师老”,“师老而无功”,对军心士气都会有不利的影响。再且,几万大军在外,益都空虚,时间一长,邓舍也着实心中不安。
洪继勋说道:“臣见军报上说,如今单州城内只剩下了阎思孝一支孤军,只有数千人。赛因赤答忽重伤,王保保奔溃,两个主将都不在了城中。以常理推论,接下来的攻城应该不难。阎思孝定然已经军心惶惶了!”
鞠胜点了点头,说道:“洪大人所言甚是。想来单州城克,赵大人再度报捷,已经指日可待了!”
“好,好。甚好啊!”
可以预料,等单州获胜的消息传开后,海东上下定然士气大振,对更进一步地凝聚民心这一块儿,也肯定极其有利。
——,朝鲜、南韩毕竟早已就成了异族之地,邓舍再有手段,也难以一蹴而就地尽得其民心服,前不久,不就差点生了一次暴乱么?而山东又是新得,且年前还被察罕帖木儿攻掠过一遭。说实在的,海东确实是太需要这样一场鼓舞人心的大胜了。
连察罕帖木儿都被打败了,只说在这北方,还会有谁是海东的对手?不但可凝聚民心,也可以震慑心存异志之辈。
邓舍感叹地说道:“山东四战之地,遍观古今战事,凡是退守、不思进取者,最终难逃败亡;只有积极进取,才能有一线生机。年前,咱们才被察罕攻掠过一回,我也知百姓还没有得到休养。这场仗,其实我也是不想打的。可是不打不行!好在阿过不负我之所望,竟能一战功成!灭敌数千,俘虏万余!大涨了咱们海东的志气与威风。好,好,真是好啊!”
他对鞠胜说道:“下旨,命赵过将在此战中的有功之臣,悉数列表呈上!要重重的赏。制得胜旗,做凯旋鼓,遣人送去单州前线。要大张旗鼓地送!要敲锣打鼓地送!务必要让全山东的百姓都知道,咱们在前头打了胜仗了!”
“是。”
鞠胜拿了纸笔,将大意记下。
“告诉阿过,决战虽然胜了,但是城还没有拿下。不可大意,更不能得意忘形。要一鼓作气,把单州城给我拿下!不但要拿下单州,成武等地也要拿下!要把鞑子,要把察罕老贼的势力彻彻底底的全部赶出济宁!”
“是。”
“待到他克城归来,我亲自给他敬酒!”
鞠胜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抬头看了邓舍一眼,心中想道:“亲自敬酒?主公真是乐坏了。不过,也就是赵大人了,真要换了旁人,想来定然也不会有这个待遇。”端端正正的,把这一句也记了下来。
“先就这么些。……,先生,你可有何补充?”
“主公讲的已很全面了,微臣没有补充。”
从兴奋中回过神来,邓舍想起洪继勋一夜未眠,开口问道:“先生又是一夜没睡,是在忙些什么?”
“一个是在想单州战后;一个是在想棣州与辽西。”
119 绸缪
邓舍问洪继勋,说道:“先生又是一夜没睡,在忙些什么?”
“一个在想单州战后;一个在想棣州与辽西。”
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问题。
一个关系到“以后”该怎么办;一个是牵涉到“现在”该怎么办。
“单州战后”暂且不说。
“棣州与辽西”,一个战事才刚刚进入尾声,一个是正烽烟四起、战火连绵,或许较之战事的激烈程度,这两个地方都不及单州,但是如果论邓舍与益都诸臣的重视程度,从某些方面来讲,却还胜过单州。
先说棣州,自姬宗周以身殉城,城池陷落,被元军攻克,然后罗国器、姬冲拼死突围,继而王国毅又将城池夺下之后,燕军与元军,便就围绕着这么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到今天为止,已然拉锯了许多时日。
造成的拉锯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参与此战的燕军士卒多数并非精锐,特别是后来参战的陈猱头部,除了他的本部子弟兵外,更是精锐寥寥;而元军在察罕帖木儿的死命令下,又表现出了极其顽强的斗志。
直到不久前,陈猱头大胆设计,借助刘杨的水师,运了一部分士卒走海道,迂回至了元军营地的后面,前后夹击,连着猛攻了两日,方才算是把其击溃,然而却还没有能将之全歼。这几天,仍然还在忙着剿灭残敌。
再说辽西,陈虎先遣派了一部人马,接着亲自带领主力南下,初期势如破竹,世家宝根本不是对手,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就打到了惠州。
惠州在大宁路的南边,过了惠州,再往西去,就是腹里了;再用不了几天的路程,便是大都。
当时的局势是非常的好。不过,大都在接到消息后,立即将本来打算派去棣州参战的部队撤了回来,一部分用来守城;另外在皇太子的强烈要求下,一部分复又被遣派出去,派去了大宁、惠州沿线。
要说这一位蒙元的皇太子,年岁虽不大,却倒也是个人物,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是兔子红了眼也会咬人,总之,反正是比他的父亲、当今的蒙元皇帝要有胆子得多,在遣了一部军马去到大宁、惠州后,随之,他又亲自率领两营军士,出了大都城,来到宜兴州坐镇。
宜兴州,在惠州的西边,是从惠州去大都的必经之地。——早些年前,邓舍与孛罗帖木儿曾在此地西北边的察罕脑儿打过一仗,左车儿便是阵亡在了那里。
要知道,宜兴州距离惠州只有大约百里,在陈虎亲自率领大军、来势汹汹,辽西元军丢盔卸甲、接连丧地的形势下,他以蒙元皇太子之尊,居然敢有胆子亲临险地,居前阵指挥,确实不能不让人佩服。
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居前坐镇,前线的元军没有了退路,无不拼死奋战,才总算将陈虎咄咄逼人的步伐勉强挡住。不过,虽然挡住了,但是却也没有能力再推进半步,更别说把陈虎打退了。眼下,两军正陷入僵持。
这些,就是目前“棣州和辽西”的大概情况。
无论是讲“单州战后”,抑或是“棣州和辽西”,三言两语都是说不清楚的,都会是一个长篇大论。
邓舍略略收拾了一下心情,平静下来,回到位中坐下,笑道:“先生对此两个问题,既然思忖了一宿,想必定有所得。不着急说,……,先叫下人们做些饭食上来,填饱了肚子,然后我再聆听高见。可好么?”
“不瞒主公,你派人来找微臣时,微臣家里刚刚做好了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就来到了这里。腹中正是饥饿啊。”
“哈哈。大眼儿,你值班一夜,应该也没吃甚么东西吧?”
三更的时候,鞠胜吃过一次夜宵,不过他肯定不会说,点头笑道:“便叨扰主公了。”
邓舍吩咐时三千,说道:“你现在就去,告诉伙房,便说我有贵客要招待,熬点粥,再拿出看家的本领,好生地炒几个菜,麻利点儿,快些整治好了端来。”平时邓舍的早饭,大多都是只喝完粥,就着咸菜、吃个馒头之类的;今早因了洪继勋与鞠胜,所以特别交代厨房炒上几个菜色。
“是。”
时三千接令而出。
说起伙房炒菜,邓舍倒是忽然想起一事,叹了口气,与洪继勋、鞠胜两人说道:“要说起来,我火上的这几个厨子,其中一个,当初还是姬宗周给我找的呢。这才多少时日?转眼间,物是人非啊!”
邓舍对姬宗周本无好感。之所以姬宗周会死在棣州,细细的想来,其间未尝没有邓舍有意无意推动的因素在内。可是,当姬宗周慷慨战死的消息传来后,邓舍吃惊之余,也不免转变了对他的一些观感。
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姬宗周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大半辈子圆滑处世,却因为姬冲的一番话,以及别的种种原因,在一个面临人生转折口的时刻,居然猛地一下子便就改变了,从“官场不倒翁”变成了一个慷慨赴死的忠臣。
真可谓“世事难料”。
洪继勋与鞠胜也都是颇有感触。
洪继勋倒也罢了,一来,他和原先的邓舍一样,素来看不起姬宗周;二者,他的性子不如邓舍宽厚,对一个人的看法与评价一旦定型,就不会轻易改变,故此,即使会因此产生些感触,却也不会肯说出来。
而鞠胜的性格没有这么偏狭,顺着邓舍的话风,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姬大人战死棣州,这真是臣没有想到的。以前王士诚时,姬大人是官,臣是老百姓,地位悬殊,因而臣虽是益都土著,却也与他没有说过几句话;后来,主公入主益都,臣倒是得了他两幅墨宝赠送,不过,除此之外,也并无太多的交集。他阵亡的消息传来后,臣当时真的是震惊非常。”
“人无十全十美。是人,便就总有不足之处。哪里会有没有缺点的人呢?有缺点不要紧,只要能像姬宗周这样,关键时刻不选择错误,做正确的事情,就可以了!看人,看什么?是看风骨!而一个人真正的风骨,却又不是能在寻常小事上看的,只有在关键的时刻,才能让人看清。”
也不知是在感叹,抑或是说给洪继勋与鞠胜听的,邓舍的这两句话虽然看似有感而,然而细品之下,却十分的意味深长。
鞠胜颔说道:“主公所言甚是。韩信受胯下之辱,是没有勇气么?胸有壮志,欲谋大事之人,必会在小事上惜身。王莽谦恭,时人以为仁孝,赞誉有加,然却最终做了篡国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主公所言甚是!要想看清楚一个人,确实只有看在关键时刻,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嗯。大眼儿,你方才说姬宗周送过你两幅墨宝?”
“是的。”
“虽然姬宗周如今不在了,但是既有这份交情在,你得暇时,不妨多去他家走走。他的几个儿子,除了一个姬冲,都还小。你暂且替我,多帮着照看照看。”
鞠胜是说了姬宗周曾送过他两幅墨宝,但是他却也说了他与姬宗周并无太多交集。邓舍此时却要求他多去姬家走走,是为何意?很明显,只是在向底下的臣子们表现一个态度。鞠胜多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解其意,当即应承下来,说道:“姬冲负了重伤,也不知而今伤势如何了?”
“昨儿下午我才派人去他家里看了看他,恢复得还算不错。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是比起前几天,吃饭已经渐多了,精神头儿也好得多了。”
尽管在之前,已有种种的迹象表明,姬冲将会得到邓舍的大用,但是骤然听到这句话,鞠胜心中还是不由吃了一惊,暗自想道:“昨儿下午主公派人去看了姬冲?‘吃饭渐多,精神渐长’。听这意思,还不止看过这一回。老姬啊老姬,你战死棣州真是英明选择!至少,照这个势头下去,姬冲来日的前程,你们姬家来日的荣华富贵,定会远胜你尚在时!”
说话间,饭菜已好。侍女们端上。
读书人吃饭,讲究“食不言”。尽管邓舍、洪继勋、鞠胜都并非迂腐之人,但是除了鞠胜,毕竟腹中都早已饥饿,因此一时间,厅内转入安静,只听得三人吃饭之声。很快饭饱。侍女们重又上来,收拾了碗碟下去。
邓舍殷勤招呼洪、鞠,请他们喝点茶,消消食,然后拾起了方才的话头,与洪继勋说道:“有关单州战后以及辽西、棣州,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洪继勋不答反问,抿了口茶,说道:“主公英明神武,对此两件事肯定是早有看法。微臣斗胆,想先听听主公的意见。”
邓舍有个习惯,不论商议什么事儿,总不肯先说出个人的见解,而是在综合地听过群臣的意见后,方才会做出决定,故此,这会儿虽有洪继勋的一个反问,但是他却仍然不肯破例,没有说个人的见解,只是引了一个臣下的折子,回答洪继勋说道:“前两天,有人给我上了道折子,说的也正是有关单州战后与辽西、棣州之事。”
“噢?不知都讲了些什么?”
这道折子的前边半截,都是在推测单州决战的结局会是怎样,尽管得出了海东必胜的结论,但是观其论点、论据,却都是一些泛泛之谈,没有拿出来说的必要,因此,邓舍便将这前半截忽略不提,把重点放在了后头半部分的内容上。
他说道:“按照这道折子的推测,我军迟早必会取得单州之胜。等到单州获胜后,他建议我,不如就令阿过回师北上,同时命陈平章率领辽阳主力快南下,然后再从咱们益都出一支军马,走棣州,斜取塘沽。如此,三路军马齐动,争取一鼓作气,把大都拿下!”
鞠胜愕然色变,洪继勋霍然起身,大声地说道:“臣请问主公,是何人给你上了这道折子?”
“怎么?”
“此人该斩!”
“却是为何?”
“此书生空谈,误国之论!若是主公果然按此行事,臣敢预料,不出月余,便就是我海东覆灭之时!”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先生所料,正与我同!”
洪继勋固执地问道:“是何人给主公上了这道折子?”
“不说也罢!”
“有这种人在朝中,必坏主公大事!不错,主公圣明,这次没有被他误导,可明天呢?后天呢?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说不得,早晚会为他所害!此为其一。主公的朝中本应该是群贤毕集,但是现在却有此等人在,若是传出去,恐怕亦会寒了天下有才士子的心!凤凰怎么会肯同乌鸦同栖一枝呢?此为其二。……,因此,臣固请主公,斩此人!”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这句话与邓舍刚才所说的“人无十全十美”,颇有前后呼应之意。洪继勋本是无心所说,但是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不免就会浮起些许异样的心思。鞠胜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邓舍。
邓舍的表情没有甚么变化,笑着说道:“不可因言获罪嘛。上折之人总也是出自一片公心,是为了海东才给我写的这道折子。若是因此,便将其斩了?以后还会有谁敢上书言事呢?”
洪继勋坚持地说道:“固然不可‘因言获罪’,然而,却也得看看是什么‘言’!主公以为他是出自一片公心,臣却认为他分明用心险恶!如今元室虽微,但是察罕、孛罗、关中,名义上却还都是蒙元臣子!臣敢断言,如果主公果然进军大都,除了会因此而造成察罕、孛罗与关中的团结一致外,定然别无所获!况且,江南群雄林立,无不意在问鼎。主公若是此时贸然与大都开战,于我无一利,对他们却是百利啊!不见昔年小明王、刘福通北伐之事么?若无北伐,怕也无今日之江南群雄!……,这些道理,就算三岁的孩童也看得懂,难道这上折之人偏生就不明白么?主公即便斩了他,也与‘因言获罪’无关,实在因‘其心可诛’!”
随着海东的蒸蒸日上,尤其单州将要获胜,本来就对安丰朝廷并无太多认同的洪继勋,更是半点敬意也懒得给小明王、刘福通了,竟像是称呼敌国一样,开始直言“小明王”三字与刘福通的名讳。
邓舍面色一正,说道:“先生失言!岂可直呼刘太尉的名讳?更不可对主公无礼!”皇宋内部,臣子称呼小明王,并不称“陛下”,而也是称为“主公”。
洪继勋面带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孙仲谋承父兄之余烈,鼎足江东,这样的英雄人物,臣自然会尊敬。如小明王这般,……。”
“罢了!”邓舍打断了他的话,转开话题,说道,“说了半天,先生还没有讲你的高见。快快请说吧,我都等不及了。……,哈哈,哈哈。”
他摆明了不想处置上折子之人。洪继勋再执拗,也没有办法,瞪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很无奈地坐下,答道:“以臣之见,待单州胜后,我军最应该做的,有两件事。”
“哪两件?”
“休养生息。”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
“伺机南下!”
120 南下
洪继勋提出的第一条,“休养生息”,不必多说。可是第二条“伺机南下”不免就令人诧异了,邓舍问道:“伺机南下?”
“微臣所说的‘伺机南下’,并不是下江南,而是下淮泗。”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邓舍站起身,负着手在厅内踱了几步,沉吟着说道,“不瞒先生,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都在考虑,在考虑单州战后我军该何去何从。……,也有想过‘南下淮泗’。”
“那主公考虑的怎样?”
“若是南下淮泗,对咱们海东当然有利。浙西,乃鱼米之乡。半省之地,一年的收成甚至就能比得上咱们整个海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实在是个当之无愧的粮仓。若是能被我军拿下,必将会使我如虎添翼!”
“伺机南下”,说是“不下江南”,只“下淮泗”,实际上,下淮泗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正是为了江南么?淮泗只是一个跳板。如果下淮泗,下一步肯定就是攻略浙西。
“主公圣明!并且浙西不但是个粮仓,更有一个好处,非常的富饶,百姓们都很有钱。主公还记得,咱们尚在平壤时,有一个从松江府来的人么?”
“自然记得,松江沈家的人嘛。咱们还通过他搭桥引线,与沈家做了几笔买卖。就当时来说,对我海东帮助甚大啊。”
“不错,正是!别的不说,就说这个松江沈家。臣闻言,只这一个松江府里,三分地里便有两分都是他家的!田宅跨予各邑,堪称富可敌国!乃至张士诚犒军,都来找他出钱。主公试想,这都富到什么程度了?除此之外,更又有吴江莫氏、常熟曹家,以及丁溪刘、乍浦钟,泖湖谢、上海钱等等豪门巨姓,无一不是家财万贯,富比王侯。”
松江沈家,即沈万三。吴江莫氏,与沈家联姻;常熟曹家,富甲中洲。丁溪刘、乍浦钟,泖湖谢、上海钱等等这些,都是江浙巨姓,换而言之,非常有势力的地方豪绅。
——“上海钱”。这个“上海”,说的就是后世的那个上海,宋末置上海镇,到蒙元初,设上海县。尽管当时的上海还称不上兴盛,但因其沿江临海,来往贸易方便,兼之渔盐业还算不错,所以虽不能比肩大镇,却也还是颇出了几家豪富的。
洪继勋继续往下说道:“臣再请主公试想,若是咱们能占了浙西,就不说寻常百姓了,只这些豪门大户就能给咱们海东带来多大的帮助啊!一个沈万三,几笔买卖,就能帮咱们渡过当初在平壤时的难关;要是更再得了这些豪门之助,主公何止如虎添翼?龙飞九天也不是不可能啊!”
“浙西之富,天下皆知。这些固然是对我海东有利的一面,然而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浙西,可是对咱们海东也有不少不利的一面。”
“臣当然有想过。不利之处,不外乎三条。一则,主公本与张士诚还算友好,一旦下浙西,便要翻脸成为敌人,也就是说,咱们海东又多一敌。二者,浙西多水,我军多是北人,或会不习惯当地的地形,作战怕会不易。三来,浙西紧邻金陵,此番单州决战,吴国公虽来相助了,但他究竟对主公是怎么一看法,咱们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下浙西,会不会引起他的疑虑?他会不会给咱们造些阻力?谁都说不准。”
“是啊!”
鞠胜插嘴说道:“以卑职看来,怕是不止这三条。”
“还有什么?”
“我军若是南下作战,察罕帖木儿会不会趁机反攻益都?”
洪继勋晒然,说道:“纵然察罕帖木儿有此意,孛罗、张良弼等怕也会不愿意。”
“怎么说?”
“鞠大人也算博学,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话?”
“‘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孛罗、张良弼受察罕的压制亦久矣,早有不服之心,奈何力不如人,不得已,暂时偃伏罢了。而今,我单州大胜,察罕数万的精锐尽数被葬送在了济宁。试问,孛罗、张良弼会肯放过这个机会么?特别是孛罗,他刚打了一场败仗,被察罕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会不奋起反击么?要知道,他可是一向看不起察罕的。败在一个自己看不起之人的手下,这是何等的屈辱!也许,要是换了察罕,他还可以忍受;孛罗帖木儿,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正如先生言,孛罗新败,实力大损,纵对察罕有不服,又能如何?”
“糊涂!孛罗虽实力大损,但察罕不也是济宁大败?此消彼长。如果说,以前的察罕有将孛罗彻底吃掉的能力,现在却恐怕就又多费些功夫了。况且,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当年转战南北,门生故旧遍布蒙元军中。只要孛罗能稍得喘息机会,亦必可复振军威。此外还有张良弼,另外关中的蒙元平章对察罕、李思齐不也是早有图谋了么?再加上他们这几个,……,主公,以臣看来,足够察罕喝一壶的了!”
“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如臣适才所言,‘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待到单州战后,主公若是继续遣军向西,必会致使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等同仇敌忾,与我相持。臣敢问主公,以我海东目前的实力,你觉得已经足以与察罕及关中群雄决战了么?”
“不足。”
“然也!既然如此,又何必西进,与其相持呢?‘缓之而后争心生’。又如臣适才所言,只要主公不向西进,并且不但不西进,反而南下,放过晋、冀,调转枪头,与张士诚开战。就以察罕、孛罗之仇,以及张良弼、蒙元关中平章的有所图谋,则臣敢断言,他们‘必反斗其间’!”
邓舍在厅门口立住,背着手,观了会儿雨。听着沙沙的雨声,他沉思多时,转过身,对洪继勋说道:“先生请接着说。”
“暂且不考虑南下的不利,只说南下对咱们海东有利的一面。一方面,察罕、孛罗与关中群雄争斗不休;另一方面,咱们海东却多得了一片鱼米之乡,占住了全天下最富饶的地方。臣请问主公,等到那个时候,北地,……,不,不只北地,乃至整个的天下,又还有谁,会是您的对手?”
“先生所言,尽是利处。三条不利,如何是好?”
“不利之第一,若南下,便要与张士诚翻脸,我海东就要少一盟友,多一敌人。可是,浙西,天下之膏腴,主公早晚都是要取的。与其晚,何不早呢?……,臣观吴国公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远非常人可比,而且麾下人才济济,能得将士死力。这样的人,是人杰啊!断非甘居人下之辈,绝对不可小觑。现在,他是处在张士诚与陈友谅之间,且主要的大敌是陈友谅,故而,暂时没有功夫去收拾张士诚。然而,一旦等他腾出手来,却肯定不会看着浙西膏腴之地,却不去占据。……,主公,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呢?岂不闻俗语云:‘先下手为强’么?”
不管朱元璋是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既然洪继勋对安丰朝廷并无臣服之心,那么,在他看来,朱元璋就早晚都会成为邓舍逐鹿中原的对手。因而,他想趁着现在朱元璋没空收拾的浙西的机会,抢先将这块儿占住。
“不利之第二。浙西多水,而我军以北人居多,贸然南下,恐会战不利。这就牵涉到作战的问题了。不错,我海东军中精锐、主力多是北人,在宽广的平原上打惯了,也许会不适应浙西的地形。但是,臣再又想请问主公,咱们是怎么打下南韩的?”
朝鲜半岛上,北地多山,南方多水。南方的水系也很多。
洪继勋这是个设问句,不等邓舍回答,自问自答地说道:“臣相信‘事在人为’!有了征伐的南韩的经验,并且在我军中也有不少的南韩人,比如庆千兴等人的麾下,又且各部水师之中更多有会水的男儿,区区一点浙西的江河湖泊,难道就能挡住咱们南下的道路么?”
“不利之第三,还是吴国公。咱们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他会不会给咱们设障碍。甚至,等咱们打下浙西后,他会不会反与我海东为敌?这些,咱们都无从判断。但是,以臣看来,却也都并不重要。”
“不重要?”
“吴国公现正屯兵河南,把主力都派去了河南。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对河南确实很有兴趣。如果他的这个兴趣是真的,那么接下来,他就要面对陈友谅、察罕帖木儿两个强敌。一个陈友谅,尚且能兵临金陵城下,逼得他险些出城遁走,再加上一个尤胜陈友谅三分的察罕帖木儿?别说我军下浙西了,就算我军真正的下江南,恐怕他也无能为力,只有徒呼奈何!”
“不错。可是,如果吴国公对河南其实并无太多的兴趣呢?”
“吴国公若取河南,则便是为自掘坟墓;而若是他不取河南,也不打紧。有陈友谅的威胁,他断然不致会敢与主公翻脸!最多了,让给他一些地盘就是。不能独占,便平分秋色。不也是很好么?”
“先生接着说。”
“再有,吴国公的心思咱们都不知道。也许,他迫于一时的无奈,答应了与我海东平分浙西,可是,我军早晚要与察罕决战,待到那时,他会不会在咱们背后下刀呢?以臣看来,这个问题更是荒谬,不值得讨论。”
邓舍与鞠胜都点头称是。
就像洪继勋适才的分析,朱元璋迟早是会取浙西的。如果海东不南下,那浙西更是他的囊中之物。
洪继勋起身,行礼,说道:“臣之策便是如此。该如何行为,尚须请主公决断。”
邓舍思忖许久,先不回答,说道:“先生刚才说,你一个考虑了单州战后,一个考虑了辽西与棣州。休养生息与下淮泗、浙西,这都是单州战后才可以做的事情。至于辽西与棣州,先生有何计较?”
“就像臣在饭前所分析的一样,辽西、棣州这边,进攻大都是断然不可以取的。故此,臣以为,待单州战事结束后,这两路人马一则可以补充南下的实力,二来只需要就地驻扎便可,绝对不要再向大都前进半步,以免刺激到了元廷,反而会搞乱我军南下的计划。”
“你的意思是说,南下为主,辽西、棣州为辅,是么?”
“正是此意。”
南下淮泗、浙西,这是一件大事。一步走错,海东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局。邓舍在厅内转了好几圈,不能决定。洪继勋、鞠胜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洪继勋更忍不住,催促说道:“臣言尽此。主公究竟何意?”
“此非小事,且容我三思。”
邓舍抬头,看了看厅外,见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亮,又想了一回,说道:“……,这样吧,快到朝会的时辰了,这件事情,便就放在今天上午的朝会上,让群臣都议议。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到底有什么利,有什么弊,可以再好好讨论一下。”
“主公!世间人多‘因人成事’!真正的军国大事,从来都是两三人议论,一言便可决定的,何需人多?”洪继勋的这点自视甚高,总是改不了的。
“哈哈。反正现在单州战事还没有结束,也不必着急。况且,即使南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下到浙西,中间还有一个淮泗嘛。对不对?先生不必急躁。”邓舍的这个态度其实不错,牵涉到有关海东前途的大事,正该老成持重。
“也罢,主公所言也甚有道理。便依主公。”
洪继勋一心急于求成,邓舍老成持重。离朝会的召开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却都不知道,朱元璋早就做出了北取徐州的决定,常遇春已蓄势待。
细雨朦朦,凉风习习。厅外院中,花红叶翠。
121 密令
邓舍召开朝会的当天傍晚,单州前线。
战场上的残敌已经大致打扫干净,阵亡士卒的尸体都被搬走掩埋,遗留在战场的上箭矢、断刃也都已收拾完毕。
并且清点了一下俘虏,总计大约六千多人,吴军得了千余,余下的都为燕军所有。这些俘虏非比寻常军卒,其中不少都是元军的精锐。
燕军在此战中统共伤亡两三千,若是这批俘虏能够被消化、改编,不但可以弥补损失,而且还能进一步地扩大燕军的整体实力。故此,赵过对此很重视,在清点完毕后,命令胡忠亲自带队,将他们押送去了泰安。
——投入到单州决战中的元军总共一两万人,为什么只得了六千多的俘虏呢?
因为先,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带走了一部分;其次,在围歼的过程中,又有很多的元卒就地脱去铠甲、丢掉武器,三五成群的逃走了。燕、吴联军也只有一两万人,用一两万人去包围同样数目的敌人,肯定力有不逮,包围圈不会严密;并且当时联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负隅顽抗、或者没丢盔卸甲的敌人身上,故此,对待那些逃走的,也就任其逃走了。
反正,真正的精锐绝对不会为了逃得一条性命,就“丢盔弃甲”,狼狈鼠窜。
在经过了一天多的休整后,燕军的主力重新结阵,从大营里边分部开出。有的去了单州东门,有的去了单州北门,有的去了单州南门,分别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或者挖掘壕沟,或者搭建望楼,有的把云梯铺展开来,有的将火炮、投石机列成阵型。旌旗蔽空,鼓角震天。却已是摆开了攻城的架势。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刚刚从前线巡视了一圈回来,身上的衣甲、披风都被雨水打得**,略微拾掇了一下,自有亲兵奉上热茶。他喝了两口,便这么端着茶碗,走到潘贤二的案前。潘贤二正埋着头,也不知全神贯注地读些什么。
“先、先生在看些什么呢?如此专心致志。”
潘贤二吓了一跳,他入神太久,连赵过什么时候回来的帐中都不知道,忙站起身,就要行礼。赵过伸手拦住,笑道:“与、与先生相识已久,此番济宁大战更是多赖先生之力。却、却为何还是这般生疏客气?”
“尊卑有别,礼不可废。”
潘贤二坚持着行完了礼,这才回答赵过的问题,笑着说道:“卑职还能看什么?不外一些前线各营的军文,斥候、探马得来的情报之类。”
幕僚这份工作,在很多时候都是非常“枯燥无味”的,大量的案牍文件需要阅读,不重要的可以当即批复;重要的,再挑出来,呈给主将观看。
不过,要说以潘贤二的身份,现如今可以说是赵过手下的头号幕僚了,本不需要亲力亲为,大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办。但是却因为他立功心切,十分渴望能够在前线得到军功,从而再让官职往上升一升,所以,不管大事、小事,全都一肩挑起。
——虽然说出点不同,但是不管怎样,就“亲力亲为”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与洪继勋颇有相似。
“噢!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么?”
“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只是在做攻城的准备。所以,前线各部的军文都是些琐碎小事,要么是想多要点兵器,要么就是想多要点军马补充。”潘贤二随手拿起正在看的一道军文,说道,“大人您瞧瞧,这是xiao平章营中写来的。说在决战中,他们营的箭矢消耗太多,……。”
“不、不是已经给他们补充过一批箭矢了么?”
“嗐,嫌不够!想再要五万支。”
“他、他要那么多箭做什么。旄头骑都是骑兵,来、来日攻城,又不需他们主攻。”
“大人,卑职从军这么久,还真从来没见过嫌兵器、箭矢多的将军!”
赵过说的不错,来日主攻,主力是步卒,不是骑兵,佟生养要再多的箭矢也没有用。如果换了是别的骑兵将领提出这等要求,潘贤二一准儿早就回绝过去了,但是顾及佟生养的身份,他试探地问道:“前日决战,旄头骑一军连破鞑子两阵,箭矢、军器的消耗确实不小。来日攻城,说不定又是一场大战。箭矢少了,也确实不行。要不然,便再给他补充些?”
寻常小事,赵过可以讲讲人情,牵涉到军务要事,却是不好通融。
他说道:“前、前日决战,旄头骑功劳确实不小,但是其它各营,又、又有哪个不是消耗严重?泰安送来的补给就这么些,战、战场上的缴获也就那么些,都给了旄头骑,城、城怎么打?给xiao平章营里回文,就、就说俺说的,暂且委屈委屈他们。”
“那么,一点也不给?”
赵过沉吟片刻,心中想道:“xiao平章身份不比常人,若是一点不给,彻底驳了他的面子,未免显得俺有些跋扈。”计议已定,说道:“除、除去给步卒的箭矢补充外,还有多少剩余?”
“不到十万支。”
“才、才不到十万支?”
“按您的命令,给步卒的都是往多了给的,所以剩存的就少了点。”
“……,便再拨给xiao平章营里两万支。”
“是。”
给不给、或者给多少箭矢,这些看似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对一军之主将来说,却都需要斟酌决定。正所谓“军中无小事”。
说过了这桩,潘贤二又拿出几道文书,相比之下都是比较重要的军文,得需要赵过决定。其中有两道军文,因为刚才赵过在前线见过了他们的主将,所以已经解决了,不过还是需要批复一下,走个程序。
每看一封,赵过口述批文,潘贤二笔走龙蛇。不多时,悉数处理完毕。潘贤二才把笔放下,还没来得及唤亲兵进来把军文送走,便听得帐外一连串的口令声。有人一边报着口令,一边飞奔着来到近前。
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说话,转目帐幕口儿。
但见帘幕掀开,进来一人。
赵过认得,却是养由引弓,乃高延世麾下的有名悍将。只见他来入帐内,拜倒在地,高声奏报着说道:“启禀大人,楚丘城已被我部攻下!”
“什、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辰时前后。”
“赛、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虎林赤、赵恒、蔡子英等人呢?可捉住了么?”
“我家将军阵斩虎林赤;赛因赤答忽本就重伤,逃脱不得,被俺擒拿。”
“王、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呢?”
“虎林赤忠心护主,见当时事急,乔装打扮,扮成了王保保的模样,先出东城门,引开了我家将军。——这也是为何他会被我家将军阵斩。不过,却也因此被王保保走脱。”
“赵、赵恒,蔡子英等呢?”
“我军入城,蔡子英率众顽抗,为苏将军擒获。但是却未见找合格的影踪,想来应是与王保保一起逃掉了。”“苏将军”,说的是苏白羽。
“这、这么说,是没拿住王保保和赵恒了。”
“是,末将等无能,请大人责罚。”
赵过挥了挥手,说道:“不、不过两日一夜间,便能攻陷楚丘,且、且阵斩赛因赤答忽,已算不错。你、你们何罪之有?……,王保保、赵恒逃去了何处?可、可探查清楚?”
“应是往成武去了。”
往成武去了?赵过提到口边儿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幸亏早有布置,在楚丘与成武之间已经安排了傅友德把守。
潘贤二插口问道:“今天上午破的城,……。”扭头望了望帐外,夜色已经笼罩大地,“为何直到现在才来报捷?”
“便是因走了王保保与赵恒,唯恐大人罪责,故此我家将军四出侦骑,希望能将这两条漏网之鱼拿住。因而,拖延了报捷的时间。”
“之前送去给你家将军的军令,可收到了?”
“收到了。我家将军完全依大人的命令,已然就地驻扎楚丘。……,末将是先来报捷的,赛因赤答忽、虎林赤的尸以及蔡子英等俘虏随后就会由专人送来。”
“好,甚好!潘、潘先生,待蔡子英等被送来后,就、就拉着去游游城,绕着城外转上几周,让、让城里看个清楚。连着赛因赤答忽与虎林赤的脑袋,也、也一起悬挂出去。好让阎思孝知道,他、他们已没了援军。”
“是。大人此真妙计也。所谓‘攻心为上’,又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妙哉,妙哉。”
对潘贤二的马屁,赵过一笑置之,正了颜色,下令说道:“高、高延世部尽皆骑兵,用来守城不免大材小用。传、传我军令,调一营步卒立即赶去楚丘,接、接替防御。养由引弓,……。”
“末将在。”
“你、你也立即回去楚丘,告诉你家将军,等、等接替防御的步卒到后,你们便回来营中吧。来、来日攻城,也许还要用得上你们。”
“是!”养由引弓高高兴兴地应了,行个礼,转身出帐,大步而去。
见他去后,赵过低头寻思了片刻,复又说道:“王、王保保是上午逃掉的,现在已是晚上,也、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再传我军令,去傅友德处,问、问知详细,看有没有将王保保、赵恒等人拿住。”
赛因赤答忽虽死,但是王保保的身份比赛因赤答忽更重要。而且,自入济宁来,大小仗算在一处,赵过与王保保交手已不下十几次,对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敌人,他颇是忌惮。
不错,他仗是打胜了,可对王保保的韧性与耐性,却也是着实领教了。
要知道,王保保不过二十来岁。试问,有哪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能够如此的不折不挠?
从巨野战败,一直到单州战败,接连多少次的败仗,居然都不能打垮他!
巨野败后,坚守单州,不但坚守,还敢出来野战!
单州又败,逃去楚丘,一两万的军马只剩几千。但是当高延世去时,却仍不肯投降,率领着一班斗志早无的残兵败将,竟然还能够坚持一日一夜,直到昨夜五更城池才被攻陷。
城池破了,仍不肯放弃,趁混乱出城,又直奔成武而去。
他去成武干什么?如果只是想逃掉性命,去哪里不好?偏生就往成武去了!很明显,还是不气馁,不放弃,想重振旗鼓,呼应单州城里的阎思孝,再与燕军决战。
这等韧性与坚持,赵过自问,若是换了他,恐怕都不一定能做到。
潘贤二看出了赵过的心思,笑道:“王保保虽察罕养子,毕竟年少,也没经历过多少的战阵,用兵之道,远逊察罕,更是远远不及大人。如今他单州兵败、接着楚丘兵败,早已成了败军之将,狼狈如丧家之犬,仓皇不能自安。……,纵然一时被他走脱,大人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不、不然。王保保或许因为年少、缺少经验,所、所以在用兵上有些火候不足。但是,所向克捷,未、未必便是真英雄;屡摧不衰,方、方才可称好男子。……,王保保,便、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潘先生,俺、俺也不瞒你,一日不见王保保,俺、俺一日便不能心安!”
“英雄重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识英雄。有句话说,敌人往往比你自己还了解你自己。赵过与王保保之间就是如此!
他给潘贤二说的实话。真的是如果捉不住王保保,如果没有王保保的确切消息,他便真的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潘贤二恭恭敬敬地应道:“既然如此,请大人放心,卑职这就派人去问傅将军。”
……
夜色渐深,细雨迷离。
吴营。
中军,帅帐。
赵过与常遇春协商后,仍把单州城的西面给了他们,来日攻城,此处便由他们负责。所以,吴军的大营还是扎在了城西。
有道是:“礼尚往来”。前天晚上,常遇春以赌输的名义宴请了赵过,故此,昨天晚上,赵过回请了他。一席酒着实喝了不少,饶是常遇春量大,早晨起来时也是头疼了半晌,到中午时分才算回过了劲。
这会儿,他刚吃过晚饭,正在帐内与冯国胜挑烛说话,蓝玉急冲冲地撞了进来。
“何事大惊小怪?”
“不好了!哥哥。”
“怎么了?”
“俺刚才在营外巡逻,看见一彪军马出了燕营。”此时虽已入夜,但正因为入了夜,燕军的动静才能被看得更加清楚。因为军马出营时,打起的有火把,就像一条火蛇似的,尤其在雨夜中,隔大老远都能瞧见。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眼看攻城就要开始,有些人马调动不足为奇。”
“俺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却见那彪军马没去前线,而是往楚丘方向去了!”
“往楚丘去了?”
“是啊!所以俺赶快过去,装作路遇的样子,和那彪军马的将校聊了两句。哥哥,你猜怎么着?原来高延世已攻下了楚丘城!这彪军马正是过去接防的。”
常遇春与冯国胜对视一眼,两人皆霍然起身。
……
时间倒放,便在吴营中蓝玉刚刚闯入中军帅帐的同时,有一个人也趁着夜色,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燕军帅帐。
此人来到帐内,二话不说,取出一个蜡丸,递给赵过,说道:“主公密令。”
122 暗争
吴营。
中军,帅帐。
常遇春皱着眉头,说道:“看样子,燕军是吃定楚丘了。却也奇怪,正值将要攻打单州之际,小赵却为何对楚丘这么感兴趣?先派高延世过去,倒是好理解,是为了追拿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但是既然已经攻陷城池,想必也已拿下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却为何又遣军过去驻防?”
回过味儿来,冯国胜与蓝玉也都是觉得奇怪。
蓝玉说道:“莫不是他们知道了我军的意图?”
冯国胜连连摇头,说道:“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取楚丘之事,只有你我几人知道,就连咱们军中的士卒、寻常将校都不知道。小赵就算再聪明,再能签会算,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么?……,他肯定不会知道我军的真实意图。”
蓝玉想来想去,觉得冯国胜说的有道理,赵过确实没有可能知晓吴军想要取楚丘这件事情!但是,既然他不知道?蓝玉满头雾水,莫名不解地说道:“却又为何遣军去驻防楚丘呢?……,正如哥哥所言,现下正当将要攻打单州之际,断无分兵的道理啊。”
常遇春挠了挠头,骂句脏话,在帐内走了几步,来到垂帘前,掀开帐幕,往外边瞅了瞅,见夜色已然深沉;向东北方望去,遥遥可见燕军的主力大营里火光燎天。他转过身,做出了决定,说道:“赵过个结巴子,当我这俺子是呆鹅!以为咱吴军上下都是不顶龙哉?没的说了,召军议!”
常遇春是安徽怀远人,这一生气,本地话就出来了。
“我这俺子”,老子的意思。“呆鹅”,傻的意思。“不顶龙”,没用、没能耐的意思。“不顶龙哉”里的这个“哉”字,和前头“结巴子”里的“子”字,则是怀远人说话的习惯,常常会在一些句子的末尾加一个“哉”字,同时也习惯在一些词儿的后边加一个“子”字。有时还会在语句中加一个“之”字。比如说“蜡烛亮”,就会说“蜡烛亮之哉”,很有古韵。
冯国胜、蓝玉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忽然决定召开军议是什么意思。冯国胜问道:“开军议?”
“燕军此举太过诡异!派高延世去打楚丘时,还主动来给我这俺子提了一提;再遣军马过去驻防,却就吭也不吭一声了!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咱们的真实意图,取徐州这件事,必须要尽快展开了!”
“怎么展开?”
“先将此事告之诸将,然后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常遇春大步流星,走回案几后头,坐将下来,摸了摸腰边的短剑,又补充说道:“楚丘倒也罢了,没能占住就没能占住。徐州可是非同小可!临来济宁前,主公千叮万嘱,交代一定要把它拿下。万一有所闪失,万一赵过个结巴子再做出点咱想不到的事?你我复还有何脸面再回金陵,去见主公哉!”
冯国胜、蓝玉齐齐拜倒,说道:“大人言之甚是!末将等这便召集诸将来开军议!”
……
常遇春这边召开军议暂且不说。
却说燕军帅帐里,有一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与赵过才一见面,不及叙礼,先拿出一个蜡丸交给他,说道:“此为主公密令。”
赵过小心地将之打开,取出一封军文,细细看过了,递给潘贤二。这送信的使者,他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大眼儿鞠胜。
一边让座,命亲兵上茶;赵过一边笑道:“鞠大人是从益都来的么?”
“正是。”
鞠胜指了指潘贤二正在看的密令,说道:“这道密令是在今天早上的朝会上刚决定的。当时没等朝会散,主公就亲手写了这道密令,并从王府的马苑里挑选了十匹千里驹,命令卑职带两个随从,直接赶来了前线。”
赵过面色微动,说道:“原、原来大人是早上才从益都出?”
听帐外更鼓,现在还不到三更,前后只用了**个时辰,居然就从益都赶到了单州。这其中虽有燕王府千里驹的作用,但也可以想象,在这一段时间里,鞠胜必然是人不离马、马不离鞍。
“鞠、鞠大人可吃饭了么?”
“不瞒大人,从上午离开益都起,一直到现在,除了路上吃过两个冷馒头,此外滴水未沾、滴米未进。”
赵过忙叫亲兵下去备饭,走到鞠胜位前,亲手把茶碗帮他端起,说道:“鞠、鞠大人辛苦了!且先喝些茶水,润、润润嗓子。”
遍数益都群臣,武将出外,文官里也就是鞠胜了,换了任何一人都不能像他这样,能做到连着好几个时辰马不停蹄。
见赵过奉茶,他也不客气,接过来,牛饮也似,连着喝了好几碗。本来就饿,茶水一洗肠胃,越饥饿,肚子里咕噜噜响。赵过一叠声催亲兵快些上饭。鞠胜抹了抹嘴,把沾在嘴唇上的两片茶叶弹掉,丝毫不见疲惫地说道:“吃饭不急。赵大人,密令你看过了。不知有何打算?”
借这功夫,潘贤二也已把密令看完,还给赵过。
赵过重新又看了一遍,说道:“按、按密令里的意思,主公是想要?”
“不错!”鞠胜转目,看了看帐内的侍卫与其它幕僚。
赵过了然会心,吩咐他们退下。一时间,帐内只剩下了他、潘贤二与鞠胜三人。
鞠胜这才接着说道:“在清晨的朝会上,争执得很激烈,有几位大人是坚决反对此议。不过最终,因了洪先生的有理有据,以及刘名将、方从哲诸位大人的支持,主公还是接受了此议。因为考虑到赵大人您已经击败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的主力,怕如果密令送来得晚了,会赶不上在您撤军前作出部署。故此,主公才令卑职将此密令给您送来,给卑职的期限是五更前。”
“现、现在不到三更,鞠大人提前送到了。”
“临来前,主公交代卑职,说等把密令送到后,先问问赵大人您的看法。不知大人何意?”
赵过从密令上挑出两句,念道:“攻、攻克单州后,不必着急回师,可遣一支军马南下,取徐州。”念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鞠胜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
吴营。
中军,帅帐。
上至冯国胜、蔡迁、蓝玉,下至副千户以上的众将校,济济一堂,分列左右。常遇春踞坐当中,环眼四顾,说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军此番北渡黄河、驰援燕军,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按主公的话说,这叫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咱们真正的目标所在,乃是徐州!”
话音未落,帐内闹成一团。
许多人同时开口,声音碰在一起,混乱不堪。只听得“嗡嗡嗡”,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常遇春不耐烦地拍了拍案几,说道:“嚷什么嚷子?有什么话,一个个讲!”点了比较靠前的一个千户,命令道,“你先说。”
这千户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行礼说道:“大人,主公的命令咱们自然该无条件执行。只是,前日单州激战,各部都伤亡不小。就说末将营里,满员八百四十二人,而今还能走动、还能上阵的只剩下了六百来人。”
常遇春不等他说完,打断了,说道:“俺明白你的意思。六百来人怎么了?六百来人就不够取徐州了么?郑大虎啊郑大虎,俺一直以为你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你也有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的时候?”
“末将不是这意思!”
“你且退下。”常遇春先不理他,顾盼余人,问道,“还有谁是和他想法一样的?”
与这千户郑大虎想法一样的将校还真不少,连着两三人都表示赞同。并且,尽管剩下的几个将校没有说话,但却是谁都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犹豫不决”四个字来。也不怪他们。常遇春此次只带了五千人,伤亡千余,再去打徐州?谁心里会不打鼓?徐州是什么地方?淮泗重镇!
常遇春“哼”了声,嗤笑说道:“就知道你们这班猴崽子们会没胆子!哈哈,哈哈!……,主公真是把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与俺言道‘闻取徐州后,诸将必惊’。亏了当时俺还夸下海口,说必不至如此呢。”
蓝玉瞧了常遇春一眼,心中想道:“哥哥这是在用激将法了。”
果然,诸将听过此话后,一个个都涨红了面皮。
郑大虎再度出列,说道:“末将绝非害怕!只是大人,凡事要量力而行。我部五千人,经过前日一战,十停里已经折损了两停。再去打徐州?怕会力有不逮啊!以末将看来,主公的命令当然要执行,但还需细细商议。”
“商议甚么?‘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越是商议,越是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意已决,即日内便取徐州!”
“即日内?”
“不错!”
什么是“即日内”?诸将都是迷茫,有的暗自想道:“总不会是明天就去打徐州吧?”
常遇春大马金刀地坐在位上,说道:“尔等且放宽了心。主公既然已经明知你们肯定没有胆子,不敢去打徐州,那么,岂会没有后手?……,冯将军,请你把主公的取徐州的计策与诸将讲一下吧。”
冯国胜应诺,出得班列,转身面对诸将,咳嗽了声,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等他说罢,吴军诸将无不喜形于色。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折起密令,小心放好,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既、既是主公已经决定的事儿,赴汤蹈火,俺、俺也会将之办好!对此议,俺、俺并无异议。”
他没有异议,不代表别人没有异议。
潘贤二迟疑了片刻,起身说道:“卑职倒是有点不同看法。”
他这一有“不同看法”不打紧,鞠胜顿时不由吃惊,心中想道:“早就听说老潘已被主公整治得服服帖帖。倒也古怪,此时却如何忽然有了胆色来反对主公与洪先生、以及赵大人都同意的事情?”偷觑赵过的神色,见也是微微诧异的模样,当下问道:“潘大人有何不同看法?”
123 争徐
注意到鞠胜的异样表情,潘贤二晓得是误会了自己,忙笑着说道:“主公英明天纵,对南下之事,卑职与赵大人一样并无异议。只是在对何时南下,以及怎么攻取徐州上,卑职有一点小小的不同看法。”
“噢?潘大人请讲。”
“卑职细细看过了这道密令,主公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等到攻下单州后,然后再南取徐州。鞠大人,是这样的么?”
“对,是这个意思。”
鞠胜想起了点什么,补充说道:“今早的朝会上,倒是有一两位大人提出,说‘兵者,诡道也’,不如趁打单州的机会,先取徐州,此是为‘暗度陈仓’,如果这样做的话,想来定会省去不少的力气。不过,因为目前而言,毕竟单州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为稳妥起见,主公并没有采纳此策。”
潘贤二笑了笑,拱手抱拳,向着益都方向行了一礼,说道:“主公英明!说到底,南取徐州毕竟是咱们海东的下一步战略,当然不能影响到现在的单州决战。不过,以卑职看来,这却也是因为有两个情报还没有传到益都,故此,主公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鞠胜有点不解,问道:“大人何意?你所谓‘有两个情报还没有传到益都’是什么意思?哪两个情报?莫不成?是前线又出现了变化么?”
“正是。”一边回答,潘贤二一边看向赵过。
赵过点了点,对鞠胜说道:“确、确实出现了两个变化。潘先生,你、你接着来说,都告诉鞠大人吧。”
“是。”
潘贤二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这才接着话题,继续往下说道:“这两个情报,一个是楚丘已被高将军攻克,擒住了赛因赤答忽、蔡子英等人,并阵斩了虎林赤。”
“拿住了赛因赤答忽?”
“不错。”
鞠胜大喜,急急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傍晚,才刚刚得到的消息。”
“可送去益都了么?”
“得到消息的同时,赵大人便选了快马分两路,一路送去泰安,一路送去益都。”
“好,好,真是个好消息!哈哈,赛因赤答忽这一被擒,攻克单州指日可待啦!……,王保保呢?没捉住么?”
“被他逃掉了,至今尚下落不明。不过,赵大人也已派人去四处打探了。”
鞠胜抱拳行礼,笑着与赵过说道:“巨野大胜、单州野战大胜、今又生擒赛因赤答忽,赵大人,您自孤军深入济宁以来,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啊!并且所立下的这几个功劳,可都着实不小,皆为天大之功也!如今,单州城陷,想必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儿了。待攻克单州后,再南下徐州!啊呀,卑职实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可恨,当初没能随大人一起出军,要不然,也能小小的沾点您的光呀!……,哈哈,哈哈。”
赵过谦虚地一笑,说道:“这、这都是将士用命,并多倚仗有潘先生的妙计。天、天大之功,实不敢当。”
“大人太过谦逊!”
说了几句,鞠胜拾回话题,又问潘贤二,说道:“大人说有两个情报,此为其一,其二呢?”
潘贤二转顾左右,吩咐帐内的人都退下,然后方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第二个情报是有关吴军的。”
当他吩咐人退下时,鞠胜就已隐约猜到这第二道情报必为隐秘之事,再等听了他这短短这一句话,不由面色微变,精神顿时高度集中,说道:“是有关吴军的?吴军怎么了?”
当下,潘贤二将那日蓝玉闻“楚丘”而色变的事情讲了一遍,并又将赵过去吴营,对常遇春说起“楚丘”,常遇春却面色不动的事儿也讲了一遍。鞠胜蹙起眉头,说道:“蓝玉闻‘楚丘’而色变?常遇春面色不动?”
“是呀。”
鞠胜低头寻思片刻,问赵过与潘贤二,说道:“赵大人,潘大人,您两位对此是怎么看的?”
“卑职分析,吴军必有阴谋。但到底是什么,却因为情报不足的关系,一时也难以搞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回吴军不辞千里地来驰援咱们,肯定没有那么单纯;而且,他们的阴谋极有可能和楚丘有关。”
鞠胜又仔细想了会儿,颔说道:“潘大人,你说得不错。蓝玉年轻,沉不住气,所以闻言色变;而常遇春有城府,故此若无其事。但两下比较,反而越衬出常遇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所谓‘欲盖弥彰’!”
赵过说道:“不、不错,俺与潘先生的分析也是如此。只、只不过,吴军之所图谋者究竟为何?眼、眼下,却还没有搞清楚。”
“楚丘,小城也,地临黄河,处济宁最南。说实话,这个地方不但小,而且也没有太大的价值。吴军跑这么老远过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此地!所以,卑职推测,它肯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那么,它的图谋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潘贤二与赵过早已考虑多时,但他们毕竟不是吴军肚里的蛔虫,所以怎么推测,也是推测不出来。猜倒是猜了好几个,但无一可以肯定。潘贤二拿起密报,说道:“以赵大人与卑职的分析,吴军更大的图谋有可能是想在黄河以北占个据点;也有可能是想呼应徐达一路西进河南。同时,也还存在着另一个可能。”
“是什么?”
“那就是吴军也想要徐州!”
“吴军也想要徐州?”
潘贤二的确是个人才,从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入手,经过这两天的长时间琢磨,居然竟就把吴军的真实意图给猜了出来!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但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也!”
鞠胜走到悬挂在帐中的地图前,拿起了一支笔,指点说道:“大人您请看。……,这里是金陵,这里是徐州,这里是楚丘。这里是济宁路。从金陵到济宁路,中间相隔徐州等地,这些地盘现今多在张士诚的手中。吴国公就算再傻,他也不可能隔开张士诚,跑来咱们济宁路占一块儿飞地。由此,可以排除吴军的真实意图是想占据单州等济宁南部。”
“嗯,言之有理。你接着说。”
“既然不可能是想占据整个的济宁南部,那么,吴军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楚丘这么感兴趣呢?……,大人您再请看,这里是楚丘,这里是徐州。这两个地方隔黄河而相望,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那么,卑职就想,吴军的真实意图,会不会其实便是徐州呢?”
“为何是徐州?你刚才也说了别的可能性,也许是只想在黄河北岸占个据点?或者是想呼应徐达入河南?”
“正如卑职适才的分析,吴国公不可能跑这么远,来在咱们济宁占个飞地,所以,‘只是想在河北占个据点’一说,并不怎么成立。而若是‘想呼应徐达入河南’,就算它占个楚丘也没有用啊?用来做后勤补给之地么?楚丘能给它补给些什么?用来看护侧翼么?有咱们海东在,他的侧翼铁定安全,还用得着多此一举么?再说了,一个小小的楚丘,最多驻军千许人,也看不住什么侧翼啊!所以,卑职以为,这两个可能不能说没有,但是确实可能性不大。”
“那徐州?”
“徐州就不一样了。”说起军事,此正潘贤二之长,他侃侃而谈地说道,“先,还是卑职适才所说,徐州与楚丘隔河相望,且两地相距并不太远。其次,若是徐州被金陵占据,则对金陵可谓大大有利!
“……,鞠大人您请看,徐州在山东之下,在浙西之上,地处要冲,战略地位十分重要。金陵若得徐州,要一个,张士诚肯定就要被吴国公压制得死死的,再无翻身之日。
“其次,有道是‘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宋人陈无已云:‘彭城之地,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泗,故于兵家为攻守要地’。东晋时人更认为‘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由此可见徐州之重要!别的不说,姑且不提得了徐州后金陵可压制张士诚,只‘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泗’一条,便已经足够吴国公竭力来取了!”
彭城,即徐州的古名。
鞠胜细观地图,许久,喟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明察秋毫,分析得实在鞭辟入里。”
“岂敢岂敢,大人谬赞。”
“……,先生所说之‘两个情报’,俺已经知道了。那么,以先生以为,取徐州之策该做些怎样的变动才为好呢?”
“卑职的一点浅见,不管吴军是否想暗中图谋徐州,如果咱们真的想取徐州,最好立刻就开始行动!”
“立刻?”
“先一个,赛因赤答忽已被我军生擒,王保保虽然暂时还不知下落,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谅他一个逃遁之败将,手下缺兵少卒,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正如鞠大人所说,单州之城克,必在旦夕之间!可以说,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故此,对单州城之攻势,其实现在反而不用着急。”
“不用着急?”
“然也!正可趁此机会,来一个‘声东击西’。明面上,大张旗鼓地包围单州;暗地里,遣一支精锐径去徐州。以卑职料来,徐州守将定无所备,取城必在反手之间!肯定十分的轻而易举。”
“可是,徐州乃是一座大城啊。”
“城池再大,又有何用?守城者,人也。想我单州野战,敌我数万精锐在雨下鏖战,从辰时起,直入夜方息。战斗的程度是如此的激烈,消息肯定早已也就传去了徐州。徐州的守将定认为我军疲惫不堪,继续休养;就算不修养,下一步也绝对是继续进攻单州;况咱们海东与张士诚也从无交兵,算不上敌对的关系,综合种种,他们一定是不会有防备的。……,彼无备而我有备,有心算无心。兼且我军挟大胜之威,又何愁不胜?”
鞠胜沉吟不决,说道:“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转目去看赵过。
刚才这么半天,多数时候都是潘贤二在说话,赵过很安静,但该说的都说完了,需要到做出决定的时刻,还是非他不可。
不错,按照潘贤二的分析,围单州而不打、遣军急袭徐州,看起来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最正确的,却不一定就是可以做的。战场上的局势往往疏忽万变,尽管这会儿看起来,似乎先取徐州最有利,可是谁又能保证不会出现变化呢?万一出现变化,徐州没打下来,单州也没打下来,这个责任谁负?
一个弄不好,“大功”就变成了“大过”!
鞠胜和潘贤二都看着赵过,帐内很静。
赵过坐在座椅上,面如沉水,他看了会儿地图,然后移开视线,一一扫过鞠胜与潘贤二的脸,很平缓地说道:“俺、俺赞成潘先生之议。”
鞠胜好心提醒他,说道:“潘先生的意见是‘立刻’出兵。如果‘立刻’出兵,肯定无法知道主公的意见。赵大人,若是主公?”
“主、主公若有责罚,本将一人担之。”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说起来简单,真的做起来,没有几分担当的人却肯定是做不来的。
潘贤二接口说道:“卑职说是‘立刻’出兵,其实估算下来,最早出兵怕也得到明晚了。总要选出主将、定下来奔袭的军马,而且也还不能白日出动,以免惊动吴军。……,赵大人,不如咱们今夜就送信去给主公,如果来回得快一点,也许明晚就能接到回文呢?”
潘贤二不比赵过,他可不敢承担这个责任。虽然在分析时他滔滔不绝,并且赵过也说了“若有责罚、一人担之”,然而真到事头儿上了,赵过真的决定这么做了,他却又有些忐忑不安,直觉心中打鼓。
赵过一笑,说道:“今、今夜便送信给主公,这个自然。不、不过,不论明晚能否接到主公回信,取徐州,就、就这么定了!”
124 徐州(上)
——
一锤定音,便就此决定了明日晚上出军徐州之事。
大方向一定,其它的诸般细节,比如送信去给益都、保密工作等等自有潘贤二等人负责,而赵过身为主将,需要做的一个是统筹全局,另一个自然便是选择带军的将校与参与奔袭的营头。而至于鞠胜,他披星戴月的赶了一天半夜的路,吃过饭后,腹中一饱,不免困倦,便且先去休息。
他们这边做出了决策,开始着手进行;而吴军那边,却还正在激烈的争执讨论之中。
……
常遇春与诸将说道:“即日内便攻取徐州!”
诸将都是迷茫,有的暗自想道:“总不会是明天就去打徐州吧?”
常遇春岂会不知道诸将心思?他一眼扫过,便就猜出了这干将校的顾虑,言道:“早知尔等胆小如鼠,主公早有定计。”与冯国胜说道,“冯将军,就请你把主公的取徐州的计策给他们讲一下吧。”
冯国胜应诺,出来班列,转身面对诸将,咳嗽了声,不慌不忙地说道:“此番我部北渡黄河,临行前,主公特别有嘱咐,说驰援燕军、不管单州之战是胜是负,都倒也罢了,但是这徐州,却必须是要拿下的!”
帐中诸将安静下来,认真听他讲说。
“众所周知,徐州,乃是一座大城。尽管这城中的守将、守军都曾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但既然他们坐拥此城,便是占了地利。我部兵少,也正如你们的疑虑,现在可战之兵只有四千来人。如何用这四千来人去取下徐州?先一个,硬攻硬打显然是肯定不行的。那么,该如何行事?”
郑大虎诸将说道:“正想请教将军妙策。”
冯国胜一笑,说道:“妙策确实有,不过却不是俺想出来的,……。”瞧了瞧常遇春,“也不是常大人想出来的,而是刘先生想出来的。”
刘先生,便是刘基刘伯温了。正如诸葛孔明初出茅庐时,很不得关羽、张飞的待见;这刘伯温初入金陵时,金陵的诸将对他也都是半点尊敬欠奉。然而,却又正如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火烧出来了威风,刘伯温也是同样如此,在经过多次的献计后,也逐渐赢得了金陵诸将的敬意。
朱元璋称呼刘伯温等人,从来都是只敬称“先生”,而从不直呼其名;故此,徐达、常遇春、冯国胜等也如此这般地称呼他。
听是刘基的计策,帐中主将都上来了兴致。郑大虎问道:“噢?却不知刘先生有何妙策?能用咱们四千来人取下徐州大城?”
“这计策说来简单。我部既已渡河北上,与王保保鏖战单州,且咱们北上的军马不多,只有五千人;那么,徐州守将定无防备,绝想不到咱们的真实意图居然会是攻打徐州!趁此机会,杀个回马枪,就战机上而言,我部实已占了先筹。”
“这个俺们都懂,具体的战法呢?就算咱们占了再多的先筹,就算徐州的守将再无能之辈,毕竟徐州是个大城,各种防御设施齐备,若无奇策,怕是难以一战而克。如果拖延时日,咱们只四五千人,定难功成。”
“不错。所以,刘先生认为此战,咱们应该智取,而不应力克。”
“如何智取?”
“简而言之,先用疑兵之计赚其出城;继而再用疑兵之计抢占其城。”虽然是“简而言之”,但冯国胜这话说的也太简单了,诸将皆面面相觑。郑大虎壮起胆子,说道:“末将等愚昧,还请将军细说。”
“等单州战罢后,放出风声,便说燕军宴请我部,要大乐三天。然后如此如此,来至徐州城下;接着这般这般,诱其出城;最后再如此如此,攻克其城!”
将刘伯温的计策说罢,诸将无不欢喜,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都说道:“若按此策,取徐州易如反掌!”
正欢喜间,郑大虎忽然想起一事,退去笑容,偷觑一眼常遇春的神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刘先生此计,固然是为好计。只是,大人?”
“怎么?”
“却是说的‘等单州战罢后’,再叫咱们取徐州啊!现如今,单州城池还没有能攻下,而按大人您的意思,在‘即日内’我部却便要南下,这,这?岂不是违背了主公的命令?”
常遇春皱起了眉头,说道:“大丈夫行事,当临机应变。今日咱们牟图者,乃是为关系到金陵王气的大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虽有‘待单州战罢后再取徐州’的命令,但是现今前线所生的变化,主公却并不知道。又岂能因此而坐视良机消逝,而竟至功败垂成?”
郑大虎还是迟疑,说道:“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必说了!俺知道你在怕些什么!什么是忠心耿耿?不是死守命令便可称为忠心耿耿的!男儿行事,不可没有担当!俺今日‘临机应变’,其实才正是忠诚。主公英明神武,肯定会知道俺的心思。即便有所怪罪下来,俺一力承当就是,必不致令诸位受罚。”
郑大虎还是担忧,嘟嘟囔囔地说道:“可是,大人,……。”
常遇春没了耐性,勃然大怒,拂袖起身,斥道:“军令有所不从。岂可坐失良机,不渡河击之哉?违令而获利,难道不比无法完成任务好么?南下黄河、攻取徐州,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冯将军,蔡将军,……。”
冯国胜、蔡迁应道:“在。”
“你们这便下去着手准备,等到明天晚上,咱们就悄然无息地拔营南下。”
两人齐齐应命。蔡迁想了一下,说道:“大人,即日南下当然是应该的,不过郑将军疑虑的也是。咱们现在正配合着燕军攻打单州,如果明天晚上悄无声息地就南下了,势必会空出单州西边这一个缺口,如此一来,燕军便不能形成对单州的包围了。会不会?因此而引来燕王的不满?”
如果因此引来邓舍的不满,北上驰援这个人情就白做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燕王的不满,一边是可能失去徐州。老蔡,你选哪个?燕王的不满,可以再说。若是失去徐州,说说就能行了么?”
“是。大人说的是。”
“这样吧。明晚南下前,我会留下一封信,放在帐中。自会好好与赵过、燕王解释。不论他们会怎么想,至少我军没少了礼节。”
蔡迁点了点头,说道:“便依大人所言。”
……
赵过、常遇春,这燕、吴两军的主帅,尽管一个结巴,一个嗜杀,但能在乱世之中坐到这个位置,却没有一个是傻的,分别从种种的蛛丝马迹中,都看出了对方的诡异之处。也是因为各怀心机,所以一前一后,又都分别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而且居然决策还是一样:皆为明晚南下!
真不知道,等到明天晚上,两支部队出了营,半路上碰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
1,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火烧出来了威风。
博望坡之战,是刘备所为,其实和诸葛亮没有关系。
124 徐州(下)
——
只不过,却因为潘贤二的一时醒悟,这种半路上两军相遇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在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后,一个人在帐篷里琢磨了会儿,匆匆忙忙地去帐外营中找到了正在挑选出征将校的赵过。
“大人,卑职忽然想起件事儿。”
赵过正在和佟生养、胡忠们说话,闻言转头,问道:“什、什么事儿?”
潘贤二看了看诸将,说道:“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赵过跟着他往边儿上走了几步:“先、先生想起什么了?”
“大人,您也知道,据卑职的分析,吴军之真实意图很有可能也是徐州。咱们的部队调动,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军与吴军两座大营的相距只有几里地,估计用不了多久,吴军就会知晓。到的那个时候,如果吴军知道了咱们要去取徐州,而他们的真正目的又真的是徐州,您说,他们会不会?”
“会、会怎样?”
“当然,与我军翻脸肯定不会。但,会不会立即拔营,赶去徐州,与我争夺呢?”
还真别说,极有可能会是如此。赵过沉吟片刻,说道:“先、先生说的有道理。”
“若是果如卑职分析,吴军闻讯后,真的就立即拔营,也往徐州赶去的话,大人,咱可也不好拦他们啊!而又说了,若是便这么放任他们离去,到了徐州城下,一边是我军,一边是他们,恐怕麻烦可就要大了。”
“先、先生的意思俺明白。那以先生之间,咱、咱们该怎么办?”
“一个字:拖。只要能把吴军拖住,也不用拖不久,三两天便足矣!”
赵过摇了摇头,就以常遇春的性子,性如烈火,他的真实意图不是徐州倒也罢了,若真是徐州,别说拖三两天,能拖住一天也是难上加难。吴军执意要走,燕军能怎么办?还能包围住不让走么?这要传出去,可太损海东的名声。人家吴军千里来驰援,临了,却竟得到如此的对待么?
“三、三两天难。不过先生说的也不错,确、确实该拖一拖他们,但能拖住一夜,依、依俺看来,已经算是不差了。”
“只拖住一夜?时间怕是不够。”
赵过低头思忖片刻,做出了决定,将刚才在帐中做出的决策改变了一下,说道:“这、这么着,咱们提前一下出军的时间,改、改在明晨出。然后,俺、俺再想办法,把吴军拖到后天。”
“改在明晨?那岂不是吴军很快就能知道?还如何拖延?”
如今是夏季,很早就天光大亮了。在早晨出军,甚至不用打探,吴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不、不说去徐州就是。”
“那说是?”
“就、就说是得到傅友德的军报,王保保收拢楚丘、羊角庄溃卒,并、并联系成武的鞑子,试图反攻楚丘。故、故此,我军遣部前去驰援。”
“可这也最多只能瞒到下午。”
楚丘距离单州几十里地,如果吴军有心,最多到下午,消息就会传到常遇春的耳朵里,他们就会现原来燕军其实不是去驰援傅友德的。
“送、送俺的帖子,给常大人,便、便说为了多谢他们来帮助我军,明天中午俺要宴请于他,同、同时代替主公犒赏吴军士卒。”
前天晚上,常遇春宴请了赵过。虽然说早在昨夜,赵过就宴请了回去,但如果明天打出邓舍的名号,再去犒赏吴军,做为一种礼节,常遇春也实在不好拒绝。
潘贤二盘算了会儿,伸出大拇指,赞道:“大人此计大妙!”中午宴请,把常遇春诸将灌醉。而常遇春等人一酩酊大醉,不就把吴军拖到明天了么?
不过潘贤二又有疑虑,说道:“可是大人,咱对吴军说是去驰援傅友德,要被他们知晓真相后,会不会勃然大怒?因为毕竟是哄骗了他们,理亏在咱呀!”他有句话没说出来,毕竟所谓吴军欲取徐州只是一个猜测,如果这个猜测错误,而又被常遇春知道燕军骗了他们,岂不得不偿失?
“谁、谁说咱要告诉吴军是去驰援傅友德了?”
“大人的意思?”
“只、只是放出风声。”
只把风声放出,却不明言相告。这样一来,就算吴军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燕军其实是在哄骗他们,也定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驰援傅友德”,又不是赵过亲口告诉他们的,只是他们风闻而已。“风闻之事”,有真有假,就算想要怪罪,又能怪罪谁去?
潘贤二佩服地看着赵过,说道:“大人真妙计也!”
他倒不是佩服这个计策,这个计策虽说滴水不漏,但事实上很简单,很容易能想出来。他佩服的是“赵过”居然能想出这个计策,要知道,一向以来,在海东诸将的心目中,赵过可都是一个当之无愧、不折不扣的实诚人。
——其实,“兵不厌诈”。不管怎么说,赵过也是征战沙场多年,即使他本质上再实诚,可难道说连“用诈”都不会么?如果不会,还打什么仗!只是精钢要用在刀刃上,平常时候里,他没有必要用诈罢了。
正如一句话所说:不做,不代表不会。
“那此事?”
“就、就这么定了。还要麻烦先生,去、去后勤上一趟,找辎重营,多备点鸡鸭猪羊,也、也好明日上午送去吴营。”既然说是代替邓舍犒赏吴军,自然需要拿出些东西来。
“是。”
潘贤二转目又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佟生养诸将,问道:“敢问大人,可选定出征的主将与营头了么?”
“此、此去徐州,是长途奔袭,兵、兵贵神,俺打算选用胡忠一部。”
“胡将军部皆骑兵,用来攻城?”
尽管胡忠的部下皆为汉卒,本来很多都是从步卒转为骑兵的,但徐州乃是一座大城,不比楚丘,只有骑兵去攻打?怕是不易。
赵过颔,说道:“所、所以,再调杨万虎部。……,主将,就由杨万虎担之,胡忠为副。”
潘贤二掐指计算,说道:“杨将军部皆为步卒,善攻坚,能野战,实为我海东步战之精锐。加上他,估计应该差不多了。只是大人,不知打算调派胡将军部多少人?”
“千、千骑。”
不能调太多,如果调太多,单州就围不住了。
“胡将军部千骑,杨将军部现在单州前线的有两千来人。……,大人打算只用三千步骑去攻徐州?”
“不、不然。楚丘高延世部,俺、俺已遣人送去军令,叫他不必回营,便、便就地驻扎,等待杨、胡到达,一、一起前去徐州。并再从之前遣去楚丘的换防步卒中以及傅友德部里抽调部分人马,也、也加入其中。”
“总计?”
“四千六百余人。”
将近五千人。照常理说,用这么些人打徐州,还是有点不够。
须知,当年脱脱攻徐州,动用的人马何以万计!当时他麾下有号“黄军”者,只这一路就号称“六万”。当然,其中有不少的虚头水分,并且这路所谓的“黄军”,全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并没有经过什么操练。但声势却也可想而知了。饶是如此,尚且在徐州城下鏖战多日,方才战败了芝麻李,拿下了徐州城。
现如今,尽管燕军俱皆精锐,绝非“黄军”之流可比,但是,只用这不到五千人,能打下徐州城么?
潘贤二说道:“徐州一城,守将两人。6聚者,蒙元之枢密院同知;宋兴祖者,士诚之元帅。守军号称五万,充其量五六千人,其中能战者,又至多一两千。且,早年经脱脱屠城,城中百姓不多,城墙也多有毁坏,纵有修葺,总是难比当年了!大人运筹帷幄之中,杨、胡、高诸将,又皆我海东骁勇,此次长途奔袭,并又出其不备。虽不到五千人,但以卑职推断,必然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行了一礼,“先为大人贺喜!”
张士诚归降了蒙元,一方面有得利,另一方面也有付出。
他的付出,自然便是每年都需要朝大都运送粮食;而他的得利,则就是却也能因此得到境内很多蒙元势力的承认。便比如徐州,其实原本是在蒙元的控制下,但就因为他投降了,而挨着徐州的山东等地又一直红巾遍布,故此,算是暂且归了他管。这看起来不错,但内中却也有不稳定的因素。一座城池,两方守军。无事便罢,倘若一旦有事,到底说了算?该听谁的?守将定然不和。守将一旦不和,城守就岌岌可危了。
这徐州的两员守将,宋兴祖不必多说,士诚麾下的一员骁将。
6聚,可以说是徐州的地头蛇了。
早在脱脱破徐州后,他就在当地“抚戢流亡,缮城保境”,颇有威名,以致“寇不敢犯”。若只他一人守城,或许是个对手,但现如今加上了宋兴祖,因了上述的原因,潘贤二反而不以为意了。
又有脱脱屠城,当年把百万人烟的一座徐州城屠杀了一个干干净净,直到多年后,还是城狐社鼠,杂草遍布,几无生人。虽有6聚的苦心经营,到底是比不上昌盛之时了。城中人少,守城时就难免力有不逮。
赵过笑道:“说、说到运筹帷幄,先生才是当之无愧。”
这一次取徐州,所用的计策正是潘贤二所献。
也正是因了他这计策之妙,赵过才敢大胆地用不到五千人去攻取徐州!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客观情势对己方多么的有利,要想万无一失地取胜,这“客观”,却绝不是可以依赖的对象,还是需得全靠“自己”!
却又不知,潘贤二到底献上了何计?又与刘基所献给朱元璋之取徐州计有何不同?如果能有机会比较一下,又究竟哪一个能够胜上一筹?
——
1,黄军。
“有淮东元帅逯善之者,言官军不习水土,宜募场下盐丁,可使攻城,乃以礼部郎中逯曾为淮南宣慰使,领征讨事,募濒海盐丁五千人从征徐州。又有淮东豪民王宣者,言盐丁本野夫,不如募市中趫勇便捷者可用,脱脱复从之。前后各得三万人,皆黄衣黄帽,号曰黄军。”
2,6聚。
《明史》有传,较长,就不列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传》里称赞他“聚所部皆淮北劲卒,虽燕、赵精骑不及也”。
125 跟踪
——
赵过、潘贤二等人计议已定,当夜选好了出征的将校、营头。
并遣派快马去到黄河边儿上,吩咐先行搜集船只。
并又命了微山湖、峄州周边的驻军也要尽快做好南下的准备,一方面,给出征的部队准备粮草,另一方面,也可给出征部队助一助声势。
——微山湖在单州的东侧,山阳湖的南边,北流注入黄河。燕军进入济宁的第一场鏖战,便是在那山阳湖的东岸打起来的。杨万虎、李和尚拼死渡河,打通了东西道路,由此才能与在巨野的赵过部、嘉祥的胡忠部东西呼应,最终击败了王保保,并将之逼去了单州。
后来,虽然杨万虎、李和尚多都率部渡河,或者与庆千兴、或者与赵过汇合在了一起,但是,在微山湖、山阳湖的东岸还是留下了有一些部队。总不能只往前冲,不顾后路。微山湖、山阳湖的东岸就是西入济宁的燕军主力之后路。而到了现在,便刚好是需要用上这些军马的时候了。
而至若峄州,这个地方本属蒙元之东西道宣慰司管辖,是又在微山湖的东边,益都的南侧,黄河北岸。
在邓舍早先的防御部署上,没有在这块儿地方放多少精锐,大部分都是地方部队,主要是士诚旧部,也有一些收编的地主武装。原本,是把这块儿防区划给了庆千兴。庆千兴从东而西,进入济宁路,打下兖州,走的便是这条路。
现如今,庆千兴转去负责了兖州防区,尽管说,他名义上仍然还是这块儿“南部防区”的长官,但是赵过身为前线总指挥,自然也有调动这块儿防区部队的权力。
说实话,这块儿防区里的部队,战斗力并不强,较之海东五衙这样的精锐,可谓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但不管怎么说,徐州总是大城,只用四千多人去攻取,总是觉得有点不足,别的不说,只一条“围城”,这四千多人就围不住。即使围住了,都去围城了,谁又来攻城呢?
所以,赵过准备将这“南部防区”的部队也调动南下,不指望他们去攻城掠地,只要能帮着出征徐州的营头摇旗呐喊一下就行了。换而言之,这部分部队是拿去围城的,出征的主力精锐到时候只管攻城就是。
从峄州到徐州,要比从单州去徐州近得多,而且“南部防区”的部队一直也没参与过什么战事,不需要休养,更不需要整顿,就算他们再不精锐,接令南下、路总是会走的。所以,按照潘贤二的推测,大约胡忠、杨万虎、高延世诸将抵达徐州城时,他们也会能够按时到达。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赵过、潘贤二、鞠胜等人就亲自来到辕门口,给胡忠、杨万虎送行。
胡忠部是骑兵,先行。杨万虎部是步兵,后行。
为了不至于过早地惊动吴军,这两支部队都没有打起本军的真正旗帜。须知,胡忠、杨万虎在海东可都是“上将”一级了,分别各率一“衙”,若是把他们的旗帜打出,吴军看见了铁定生疑。就算王保保联合成武元军想要反攻楚丘,也用不着一次就派出两员“上将”吧?
因而,他们打出的是其它杂牌营的旗号。
因为天还没亮,火把点起,就像是两条火龙,便这么光明正大、明火执仗地离开了营地。
“胡、胡将军,杨将军,此去徐州,乃、乃是我军头次南下黄河,事关重大。两、两位将军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大人放心,末将等定会依计行事,绝不会误了大事。”
“好、好!有你们这句话,本、本将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你、你们请行吧,时间仓促,路、路上一定要赶紧一点。本将就在营中敬候佳音了!”
“必不负大人重托。”
……
且不说赵过如何去邀请常遇春参加酒宴,又怎么样代替邓舍犒赏吴军,只先说胡忠、杨万虎这两路军马,出了营后,大摇大摆,丝毫不作掩饰地直往楚丘方向奔去。
他们都打着火把,三千来人,又是骑兵,又是步卒,声势不小,早就惊动了吴营。逢上轮值的正是蔡迁,闻讯之后,吃惊不小,忙派了人前去打听;派出一路还嫌不够,又派了一路去了燕营里询问情况。
燕军大营里边,自有潘贤二敷衍。
却说这跟上杨万虎、胡忠的那几个探马,此时天还没亮,虽有火把照明,但一时间也不好找到杨、胡两人的位置;事实上,即使找到了,就以这几个探马的身份,也没资格直接去与杨、胡对话,便就在后头找着了一个殿后的军官,却是谁人?正是柳三郎。
柳三披挂得整整齐齐,跨zuo马上,正在路边看各营通行。一面看,一面命将通过的营旗都记下来。那几个吴军的探马来到,由人引着,面见柳三。
“将军请了。”
柳三转目看去,见这几人都是吴军打扮,身份最高的是个副千户,心中明白,这必是探听消息来的,当下忙微笑还礼,笑道:“几位将军请了。”
“俺是吴军蔡将军麾下。”
“噢!蔡将军。不知有何事来?”
“这天还黑着,四周也并没听说有战事,不知贵军为何突然夤夜出营?……,这却是要去哪里啊?”
“几位将军有所不知。据说是俺们军中的傅将军现了王保保的下落。”
“在哪里?”
“俺位卑人微,并不知道是在哪里现的。只是听说,那王保保与成武的鞑子又联系上了,似有反攻楚丘的打算。所以,俺们大人就派了俺们赶紧过去楚丘驰援。”
“原来如此!……,却是不知将军位属何营?”
柳三指了指刚刚路过的一面营旗,努着嘴,笑道:“瞧,就是这个营!”
吴军几人看去,没一个认识这面营旗的。
海东十万军马,营旗何止百数。就算吴军一个个都是有心人,能把精锐营头的旗帜都记下来已算不错。
看他们似乎还想问话,柳三拱了拱手,说道:“对不住了,几位将军!俺军令在身,这会儿实在没空多聊。先告辞一步。待俺们从楚丘战罢回来,得闲再请诸位饮酒!”转马一鞭,自催马远去。
那几个吴军将校还想问时,人多马乱,天色又黑,不过一晃眼,就找不着了柳三身影,彼此对视一眼,还不放心,又连着找到了两个燕军百户,一样的问题问出,得到的答案也全是一样。
问过军官,他们又偷偷地问了两个落在队尾的士卒。
一个睡眼朦胧地回答说不知道,说是刚睡醒就被拉了出来,这是要去哪儿,要干什么,全不知道,只知道跟着大队往前走。而另一个的回答则与柳三有些相似,只不过柳三说的是“听说”,他回答的是“据说”。
几个人勒马停在路边,看燕军在夜色里远去,窃窃私语。
“看样子,确实是去楚丘的。”
“是啊,你们注意到没,不但这几个营头咱们都不太熟悉,算不上海东的精锐;而且他们还都是轻装,没有带太多的辎重、粮草,的确也不像是走远路。应该是去楚丘无疑。”
“不过,却为何没有事先给咱们说一声呢?”
领头的副千户狐疑不决,转过脸,又去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燕军,做出了决定,与其它几人说道:“这样吧。俺先回营去,将此事回禀将军。你们分出两个人来,远远吊在燕军后头,跟上一截,看他们到底去哪儿。”
这次渡河北上的吴军都是精锐,但凡将校、士卒可以说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遇到疑问,不需上官的命令,他们肯定也是会主动查个清楚的。
当下计议已定,这副千户自归营回禀,分出的两个人跟在燕军的后边向南行去。
126 亲民
说起黄河,有元一代,大约应该算是患害最为严重的时期之一了。
自蒙元世祖忽必烈以来,到现如今的至正二十一年,短短的**十年间,决溢已不下六七十次之多,平均每不到两年就会生一次决口,决口处达有二三百处。黄河沿岸的百姓常年遭受水患,苦不堪言。
至正十一年的“贾鲁治河”,便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的。
至正四年五月,大雨连下二十余日,“黄河暴溢,水平地深二丈许,北决白茅堤。六月,又北决金堤。济宁、单州、虞城、砀山、金乡、鱼台、丰县、沛县、定陶、楚丘、成武以至曹州、东明、巨野、郓城、嘉祥、汶上、任城等处皆罹水患。民老弱昏垫,壮者流离四方。水势北侵安山,沿入会通运河,延袤济南、河间,将坏两漕司盐场,妨国计其重。省臣以闻,朝廷患之”。
这个水患,已经实在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
因此,时任“行都水监”的贾鲁便就在当年“循行河道,考察地形,往复数千里,备得要害,为图上进二策”,提议治理黄河。他提出的两策,一个“修筑北堤”,用这个办法的话,用工省;一个是“使复故道”,如果用这个办法,则功数倍。
所谓“修筑北堤”,其实不是修筑,而应是加筑。因为蒙元在黄河以北开通的有会通河、通惠河等运河,所以,对黄河两岸向来都是重视北岸,对北堤的修筑非常重视,以防黄河水决,夺了会通河、通惠河等运河的河道。而相对来说,对南岸就不太重视。甚至,为了减轻北岸的压力,还常常不治理南堤,任黄河南下。也因此出现了一个情况,导致黄河的河道越来越往南偏移。
而又所谓“使复故道”。这一个“故道”,指的是“归徐”河道。即归德、徐州间的水道。元代视此一河道为黄河的故道。
贾鲁的这个意见虽然提出,但是后来却因为他“迁右司郎中,议未及竟”。又直到至正九年,脱脱复相,治河之事方才又被再度提出。
脱脱有“贤相”之名,也确实眼光比较长远。他不但看出了治理黄河的必要性,而且还想使这件事“利在千秋”,所以很快就采纳了贾鲁的提议,并决定采用他所提出的第二个办法,即“使复故道”。并任用了贾鲁“以工部尚书为总治河防使”,于至正十一年正式开始了治理黄河。
凭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
然而,只是可惜,却因为蒙元自建国以来的横征暴敛、歧视汉人,长期的残酷剥削与黑暗压迫之下,老百姓早已就活不下去了。这一回治水,又大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万人,民怨自然更甚。
自古以来,凡朝政败坏、民不聊生之时,只要百姓们有这种大规模集会的机会,必会生动乱。此次也不例外,“红巾军大起义”,由此拉开了帷幕。
可怜脱脱雄心勃勃,可惜贾鲁胸怀大志,一件好事反而成为了直接覆灭蒙元政权的导火线。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贾鲁的确很能干,不愧后人的评价,“古之善言河者,莫如汉之贾让,元之贾鲁”,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杰出河臣,对治水还是很有一套的。
尽管在治水期间生了红巾起义,他却也只用了七个月,就“水土工毕,……,河乃复故道,南汇于淮,又东入于海”,成功地完成了治水。虽然说,仅隔了两年后,黄河便又开始生决溢,并且直至元亡,差不多每隔一年就要生一次决口,但这个责任其实并不在他。而全是因为当时的黑暗吏治,蒙元官吏的**无能。不管什么是东西,做的再好,也需要保养。根本就没人管,当然肯定不行。
总而言之,“贾鲁治水”之后,黄河算是回复了“故道”,虽然仍时有水患,但不管怎么说,相比之前总还是好了很多。
不过,有句话需得说清楚,“河乃复故道”,却并非就是说整条黄河都纳入了故道,整个的黄河水全都按照这一条河道奔流入海。这个“河乃复故道”的“河”,说的其实只是黄河的主流,主干河道
毕竟,黄河肆虐多年,正如上文所讲,又因为蒙元朝廷重视北岸,不重视南岸的原因,致使河道“不断南移”,故此,在这个过程中,还出现有不少的岔道,特别是在北边,岔道更多。
便比如至正十九年,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儿,黄河生过一次河决,就不是出现在归德、徐州一线,而却是出现在济州任城县。济州,即前不久被庆千兴、傅友德诸将打下的那座城市,在兖州的西南边。
有关蒙元时代黄河的情况大致如此,暂且按下不说。
只说杨万虎、胡忠两人与高延世、傅友德会师之后,过楚丘而不入,转往南行,急行军了半天,入夜前后,已然来到了黄河北岸。
时当盛夏,雨水丰富,加上前几天刚刚的一场大雨,夜下远观河水,只见浩浩荡荡,汹涌澎湃,混沌而迅猛,便好似一条长龙,呼啸南下,奔腾入海。其河水拍打两岸,连带奔流之声,简直震耳欲聋。
早些时候,当常遇春率领吴军北上之时,水势还没有如此浩大。当时,水浅的地方甚至可以匹马洇渡,如今显然是不行了。
虽然会合了高延世、傅友德部,但燕军的行军序列依然还是胡忠居处最前,他的部队最先来到了河边。东边不远有个小土丘,胡忠一边命令各营就地休整,一边带了三四个扈从奔行过去,驱马登高。
登高近看,那河水越了不得。
已经不是单只好像一条长龙,而仿似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东奔西突,狂嗷怒吼,后浪推着前浪,前浪扑向远方。河水打在堤岸上,轰然巨响,拍出一蓬蓬的水花,远远散开。胡忠等人所在的小土丘相距河岸还约有百十步远,但水花居然还能不时洒落在他们身上。
赶了一天的路,众人都是一身汗。坐骑也热。混合着鱼腥、沙土味道的水花洒落身上,不由一阵清凉。
头顶星光点点,面前河水奔流。往后头看,由无数火把组成的火龙络绎不绝,皆往这黄河北岸而来。景象实在可谓壮观。
只是,众人却都没有欣赏的心思。
一人说道:“将军,殊不料黄河的水势竟已浩大至此!想来赵大人与潘先生也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等情形的。我军长途奔袭南下,并没有带太多的渡河器材,这好几千人可该如何渡河啊?”
胡忠观望河水,也是暗吃一惊,但在部下的面前却不愿表露出来,扬起马鞭,往前头指了指,说道:“瞧见那处灯火闪亮的地方了么?”
众人聚神去看,见东边大概几百步外,果然有几点灯火闪亮。有人说道:“看见了。想来或是水边的渔家。”
“本将出营前,大人有密令,吩咐俺到河边渡口后,只管寻有灯火的地方。”
“却是为何?”
“自然是大人早有安排。”胡忠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接着说道,“所以本将来到河边,别的什么事儿不做,这头一件事便是登高观望。”随手点了一人,令道,“你即刻过去,看个究竟。”
这人接令下了土丘,驰马奔去,身影渐消失夜色中。不多时,又从夜色中出现,奔回丘上,面带喜色,喜色中又带着担忧,叫道:“将军!大人真神机妙算,原来早备下了渡河船只。”
那几点灯火,却正是赵过、潘贤二提前派来河边搜集船只的人等。时间紧迫,他们也并没有能搜集到太多的船,大大小小合计一处,大概有个二三百艘,九成以上都是就地征集的渔船。
渔船,可想而知,大多数肯定都不会太大。
前阵子杨万虎、李和尚强渡山阳湖的时候,就征集了一回当地的渔船。但一则山阳湖的水势不及黄河;二来,当时杨、李是抢滩作战,士卒人数较少,且皆为轻装强渡,也没带多少的大型军械。两下比较,尽管这回征集到的渔船数量远上次,但因为黄河水势以及随军带了不少大型军械,并且士卒众多,更且还有骑兵等等的种种缘故,渡河的难度却不言而喻,定然还是很大。
——这也是为什么那回来报信之人喜中带忧的原因。
胡忠仰面观看夜色,见繁星点点,北边的夜空上有几点星光尤其明亮,正是北斗七星。因为正在夏季,故此“斗柄南指”。根据它们在星空中的位置,可以判断出时间,这也就是所谓的“观星之术”。
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胡忠虽是半路出家,但因为听过罗国器军官教导团的课,并且平时闲暇时也常听幕僚讲解兵书,所以对此术并不陌生。
当下,他仰观天象,掐指一算,说道:“时辰不早,已经戌正。通传各营,即刻做好渡河准备。”叫住转身要走的众人,又吩咐说道,“另外派几个人,赶去杨、高、傅诸位将军军中,就说本将已找到了渡河船只。请他们也做好预备,按照早先定好的顺序顺次过河。”
夏季天黑得早,所以尽管才刚入夜不久,但换算成现代的时间,却也已是八点来钟了。
“早先定好的顺序顺次过河”,指的是赵过、潘贤二之前给各营定下的渡河顺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行军打仗是一件顶顶严肃的大事,各个环节都不可轻忽,包括一个看似简单的“渡河”在内。
那么,赵过、潘贤二定下的渡河次序是什么呢?
先渡过去一部分的骑兵,以利用骑兵的快,在河对岸建立起一道侦察线。又因为骑兵有马,若是大部渡河,必然很慢,所以随后即把步卒的主力送过去。有了步卒作为掩护,最后再摆渡骑兵主力。
不久后,提前过来河边搜集船只的军官也来到了土丘上。两边都是相识,但仍然按照军法,一丝不苟地核对了军令。然后这军官才脸上带出笑容,说道:“胡将军,你们可真是神之极啊!中午末将才接到的单州军报,说你们早晨出了军营;这才刚刚入夜,你们就来到了河边。真不愧主公所赞,称将军是‘吾海东之夏侯渊’。”
夏侯渊,三国名将,以行军神著称。《魏书》上说“渊为将,赴急疾,常出敌之不意,故军中为之语曰:‘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吾海东之夏侯渊”这句话,是邓舍说的不错,但实际上却并非是单单称赞胡忠的,而是泛指海东的骑兵部队。
胡忠一笑,说道:“赵大人军令如山,出营时,本将等皆下的有军令状,保证必能尽快抵达河边。现在已是戌时,不算早了!”
“杨将军呢?”
“我骑兵先行,他步卒在后。”胡忠朝远处指了一指,说道,“火把最多的那个营头,就是杨将军所部了。”
“末将来前,也向大人立下的有军令状,保证不耽误诸位将军渡河。现已搜罗各色船只三百二十一艘,并在河水狭窄处,搭建起了一座绳桥。依据潘先生的指示,船只可先渡骑兵,绳桥可同时浮渡步卒。如此双管齐下,虽然说搜集到的船只不算太多,但粗略算来,也应该能使诸位将军一夜尽数过河!……,胡将军,咱们这便渡河吧?”
“好!”
军人行事非常干脆,而且也确实时间紧急。三言两语之后,便从胡忠的骑兵一部开始了渡河。
几千人聚集河边,分队横渡,又是晚上,还有大量的军马随行,不免喧闹。
声音惊动延河的居民,都是惶恐不安。有略微胆大的壮起胆子,偷偷出来窥探,或有被燕军哨探现的。如果换了是元军,大军过河、敢有窥探,十有**便被就一刀两断了。然而燕军军纪严明,却只是和颜悦色地问清楚了窥探者之来历,便放之任去,丝毫不加为难。
燕军横渡的这段黄河,北岸是济宁路,南岸是徐州。
两处地方皆为战略要地,自红巾起事后,多年来也不知遭过了多少兵灾。先有脱脱围剿芝麻李,继而田丰征战山东。其间又有张士诚等地方割据的势力渗透进来,更别提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各处盗匪。这两岸的百姓也可以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是却竟然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支军队能像燕军这样和和气气的。
那些被现的窥探者们,在最初被现时,都不免心如死灰,自忖难逃一死,但最终却被平平安安地放走,侥幸狂喜的心情过了,少不了惊讶诧异。待得他们回到家里,与家人、邻居们说起,凡闻听者们,也都是不由一阵阵的啧啧称奇。
就燕军这边说来,之所以会做出这等举动,先当然是因其军纪严明;但其次,却也有赵过、潘贤二提前一些交代嘱咐之原因。而赵过、潘贤二又之所以会想起交代嘱咐诸将这些事情,却又是因为邓舍在写给赵、潘两人的军令中,曾对此特别指出过。
“我军之此番南下,夺徐固为重点,但是却也不可忘记亲善沿途百姓。自我军起事以来,这回是头次渡过黄河,进入淮泗、江南地区,百姓之初次印象尤为重要,万万不可轻忽大意。切记切记。”
有此特别交代,赵、潘自然凛然严遵。
这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略过不提。
安排好了头批渡河的骑兵营头,胡忠在边儿上看了会儿,见井然有序,放下心来,留了几个副将继续接着协调,转过马头,径去了后头的步卒队伍前,找着杨万虎,又请来了高延世、傅友德等。
几个人略微交谈了几句,互相通报了一下各营的情况。
胡忠说道:“诸位,时间很急,本将所部前锋已然开始渡河,大约一个时辰后就能够渡河完毕。接下来,就请杨将军部接替吧。”补充说道,“若是杨将军部已准备妥善,其实现在就可以开始过河了。先来的将士在河上搭建起来的有绳桥,轻装的士卒可以缘绳而过。”
“绳桥”,即为在两岸扯一根绳子,士卒们可以拽着绳子浮水过去。黄河水浪很大,要说这样做是有一点危险的,但只要调度得当,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诸人商议妥当。一面从船只中调出一些,来回巡弋在绳桥两边,随时准备援助失手落水的士卒,一面杨万虎即选择批渡河人员。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随着一批批的士卒投入渡河之中,斗转星移,河北岸的人越来越少,热闹和喧哗也渐渐地都转到了河南岸。
当第一抹拂晓的晨光出现时,九成以上的部队都已经顺利转移到了南岸。
在也渡过河水的胡、杨、高、傅诸将等的指挥下,经过短暂的休息,各营又迅地列好队形,依旧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络绎开拔,奔赴徐州。
127 敌我
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既渡河,短暂的休整过后,即马不停蹄接着奔赴徐州。一过黄河,便算是入了江南群雄的势力范围,意义非同寻常。纵然粗线条如杨、高等辈,也是不由浮现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不但情绪出现了变化,诸人行军都更加的谨慎小心,包括行军的次序也出现了变化。
杨、胡、高、傅诸人,杨万虎是山东东平人,高延世是河北人,而胡忠则是山西周边人。只有傅友德,祖籍宿州,后迁徙至砀山,对徐州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故此,这一过了黄河,便改由他来担任了前锋的位置。
宿州,在徐州南边,彼此相距大约一百余里;砀山,在徐州西南,彼此相距大约也就是一百多里地。事实上,之前燕军渡河的位置便正是在砀山附近。——砀山紧邻黄河,位处在黄河北边。
傅友德以军事为重,当时是过家门而不入,这暂且不表。
只说他接替了先锋,从旧部中挑选出几个得力干将,分别派去各营。一则负责与诸将之间的联络,二来也可暂时担任一下乡导。既已所谓是“旧部”,这些人自然大多都是他的乡党、亲朋,皆为砀山、徐州、宿州一带人,对这周边的山川河流、地形乡音也都是非常熟悉,可谓了如指掌。
从砀山附近过了黄河,距离徐州还有一百余里,沿途的地势较为平坦,多为平原,没有什么大的山陵,也没有太大的河流。
数千燕军尽数打起了旗帜,卷甲疾趋,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而行。
要说起这官道,正如每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一样,有元一代,对道路的修建还是相当重视的,路况很好,又平又直。
若是放在和平时期,此时虽光景尚早,但肯定也早已是行人来往不绝了,毕竟西边的汴梁,东边的徐州都是通商大邑。不过如今却因了战乱的关系,冷冷清清,除了行军的队伍外,前后远近几乎别无一人,倒是时不时有些野鸡、野兔出没在路边的杂草、灌木丛中。
凉爽的晨风迎面吹来,士卒们又刚刚吃过干粮,饱餐了一顿,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特别是最先过河的营头,其所得到的休息时间更长,故此,尽管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又刚渡过黄河,但全军上下的精神气还是比较好的。再加上在济宁战场上的接连获胜,战胜之军,士气更加高昂。路上所行甚,刚过午时,已经遥遥望见了萧县的城垣。
到了萧县,就等于路程走了一半。
萧县距徐州与单州距楚丘的距离大致相同,也就是不过五六十里。
萧县这个地方,虽然只是个县城,然而近年来却端得豪杰辈出。当年只用了十八人便夺下徐州的芝麻李就是萧县人,后来转去山东的赵君用亦为萧县人,又及朱元璋麾下的猛将薛显也是萧县人。——这个薛显,本是赵君用的部将,在赵君用死后,以泗州降了朱元璋,被授为亲军指挥。
其实,若是细数当时名将,出身淮泗地区的着实不少。
朱元璋麾下就不必说了,但凡能称得上名号的武将七八成以上都是淮泗之人。张士诚麾下有一个元帅名叫王与敬的,本为元将,后降张士诚,也颇能善战,此人亦出身淮泗,乃安丰人是也。又及海东诸将,便此番前来的,就有一个傅友德,砀山人,也可算是淮泗土著了。
将至萧县,傅友德传下命令,暂停行军,稍作休整。安排妥当之后,他自领了亲兵转去后军,去找杨万虎、胡忠等。前头文说,过了萧县,就快到了徐州,下一步该怎么做?必须要商议一下。
刚到了中军,迎面就碰见了杨四。
“傅将军。”
“杨将军。”
“你来的正好,我家将军正派了俺去请你。”
“噢?可有何事?”
“单州方面派来了一个特使,刚来到俺们营中。”
“单州方面?”
“正是。”
“快快前头带路。”
大战在即,赵过、潘贤二忽然派来一个特使,定是有紧要军文。傅友德不敢怠慢,随在杨四身后,大步流星来到杨万虎等人所在之地。到了一看,不但杨万虎在,胡忠、高延世诸将也都在。
行军途中,没有什么营地,诸将都是席地而坐。
傅友德大眼扫过,见诸将坐姿各不相同,杨万虎乃是“箕坐”,fen开双腿而坐;胡忠盘腿而坐,挺胸抬头,坐姿最为一丝不苟;而高延世却是斜靠着战马,一腿屈,一腿直,刚好与胡忠相反,坐的最为随意舒服。
而且,诸将身后的亲兵也各不相同。
胡忠身后的亲兵最多,至少一二十个,一个个明盔亮甲,装束利索,队列整齐,俱皆低眉顺眼,按刀而立。
杨万虎次之,身后站了大约有十来个亲兵,虽然也排列的有队形,但相比之下就显得松散许多;而且铠甲装束也不像胡忠的亲兵,一水儿的崭新战甲,不少都是旧装;眉眼间也不似胡忠亲兵那般温顺,一个个充满桀骜。
高延世带的亲兵最少,只有一个,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早先得到的那个昆仑奴。不管怎么说,别人的亲兵好歹总还是都排成的有队列,他的这位昆仑奴倒好,半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的也不是兵器,而是个银碗。碗里何物?一颗颗红艳艳,正是山东大枣。却是供高延世零嘴儿所用。
他三人的旁边,又坐着一人。傅友德看去,却是认识,正是赵过帐中的一个幕僚,姓程。
“程先生。”
“傅将军。”
两边见礼过了,傅友德又与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分别见礼。杨万虎示意他坐下,说道:“闲言不必多讲了。咱们昨天出的军,总算不辱大人所命,按时赶到了萧县,再往前几十里,就是徐州了。攻取徐州一战的重要性,不用俺多说,料来诸位也都非常了解。”对那姓程的幕僚拱了拱手,接着说道,“当此之时,先生赶来我军中,想必是大人另有军令。如今诸将都已到齐,便请先生传下吧。”
原来这位程先生也是刚到,杨万虎才请来诸将,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的来意。
姓程的幕僚笑了笑,说道:“诸位将军皆我海东上将,自从主公以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这一次打徐州,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在下此番前来,其实并无大人的军令,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一问诸位。”
杨万虎等皆起身,抱拳弓腰,说道:“请先生说。”
姓程的幕僚不敢受他们的礼,虽然他现在代表的是赵过,但也连忙起身,微微还了一礼,肃容说道:“大人命在下,请问诸位将军,此次徐州之战,胜算几何?”
从单州赶到萧县,跑了一两百里地,中间还过了一条黄河,好容易见着诸将,本以为是有什么紧要军令要传下,却不料竟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诸将都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赵过的意思。表面上看,是在问徐州胜算,其实暗含的意思,却是一道委婉的军令:“徐州此战必须获胜。”
诸将自然不知,姓程的所问此话,其实只是赵过在转述邓舍的原话。便在昨天他们离开军营后不久,益都又送了一道军文给赵过。此道军文乃邓舍亲笔所写,文中内容很简单,也正是同样的一个问题。
胡忠脑子转的快一点,先大声说道:“此战不烦大人担忧,末将等但恐6、宋走脱而已。”“6、宋”,即6聚、宋兴祖。徐州的两个守将。
姓程的幕僚转目去看杨万虎、高延世、傅友德,三人亦反应了过来,齐声说道:“前已有大人、潘先生的运筹帷幄、妙计无双,后若还不能克城获胜,便不用主公、大人罪责,先俺们自己也都觉得无颜!请先生回复大人,此战必胜!”
“如此甚好。杨将军,你适才与诸位将军说,此次夺取徐州之战,不用多讲,料来也应知道有多重要。这句话说的极好。但是,请恕在下啰嗦,还是要说上一句。”
“先生请讲。”
“诸位将军此番携精锐之军,负主公、大人之殷殷厚望,南渡黄河,东取徐州,实在是意义非凡。此战若胜,则不止可确保我山东之安稳,最要紧的,且可打开南下之通道。如能成功占取徐州,那么从此之后,我海东虎贲便何止威震河北,更且扬名河南了,并且西进、北上、南下也随意自如了!山东乃四战之地,固步自封者亡,开疆拓土者王。我海东日后之成就,此时全都在诸位将军的身上了!切记切记,此战务必要胜。”
不远处旌旗如林,五千南下的海东勇士队如长龙,铠甲耀日,士气高昂。头顶上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东边远处,萧县城垣隐隐。诸将转过头,极目远望,似乎穿过萧县,看到了数十里外的徐州城。
他们齐声应道:“海东雄师,战则必胜!”
……
徐州城里,6聚、宋兴祖得知了燕军南下的消息。
说也奇怪,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特别是在知道了燕军已至萧县后,6聚倒也罢了,宋兴祖却是不惊反喜。他问探马:“来的燕军有多少人?”
“马步两军加在一起,大约五千人上下。”
“才五千人?”
“除此之外,微山湖一带也出现了有燕军活动。”
“多少人?”
“较之萧县方向的燕军较多,大约万余人。”
“万余人?”
“是。不过据小人观察,这一路的燕军似乎并非精锐,很多都是民军。”
宋兴祖做出了判断:“听说因为单州之战的缘故,益都已经把所有的精锐都尽数去了济宁路。从微山湖来的这一路燕军,定是杂牌。也就是说,来打我徐州的燕军主力只有从萧县方向而来的区区五千人。”
他不屑一顾,哈哈大笑,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叉腰,接着说道:“想当年脱脱取徐州,动用的军马何止十万!且当时芝麻李、赵君用等因是新得徐州不久,手下并无精兵良将,尽是裹挟的一些无知愚民仓促成军与战。绕是如此,脱脱攻下徐州尚且费了不少的周折。……,何况今日!”
在室内走了几步,他冷哼说道:“只有五千人,就想攻下俺的徐州城?久闻海东燕王虽然年少,却也堪称河北英雄。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也叫俺失望。”
6聚也在边儿上,他低头寻思片刻,询问探马:“可探得了燕军主将谁人?”
“从微山湖来的燕军主将,一个姓郑,一个姓黄。从萧县来的燕军主将,一个杨万虎、一个胡忠,此外又有高延世、傅友德等。”
6聚闻言,顿时面色微变,不由霍然起身。
宋兴祖注意到了他的色变,笑道:“6大人,为何惊惶啊?”
虽是笑问,语气里却带着点嘲笑。须知,他与6聚本就不是一系的。6聚任职蒙元枢密同知,他则是张士诚麾下元帅,尽管同守一城,但平时里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却很是不少。
故此,一见6聚色变,他就忍不住开口挖苦。
6聚顾不上宋兴祖的嘲讽,面色严肃地说道:“元帅不可大意!”
“此话怎讲?”
“杨、胡、高、傅,皆海东名将。军至五千人,慎毋轻之!”
燕军主力只有五千人,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
但是对这一件确定的事情,6、宋两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个是极其重视,乃至色变,说“军至五千人”,居然有五千人这么多;一个却是极其轻视,蔑视大笑,说“区区五千人”,居然只有五千人这么少。
其中意思,颇可玩味。
“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从单州到徐州何止五十里,他们急行军至此,路上又横渡黄河,等来至我徐州城下,不用说,士卒们必定早已疲惫不堪,纵是精锐,即便名将,又如何能当我一击?……,大人平时自诩熟读兵法,知战阵,怎么却连以逸待劳的道理都不知道?”
“话不是这样说。”
宋兴祖打断了6聚,说道:“大人请容俺把话说完。”
“……,请说。”
“适才俺之所言,只是第一。其次,据报单州之战还没结束,燕军虽胜,但城池却仍然还在阎思孝等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燕军不思再接再厉,争取一举克城,反而却主动分兵,遣派精锐千里迢迢地来取我徐州,此是‘为利而战’,见猎心喜,是为兵家大忌。后有单州未拔,前有我坚城为阻;深入淮泗,是为客军;已然南渡黄河,后退无路。……,燕军有此数弊,反过来,却都是对我军的大利。试问大人,形势对我军已然有利至此,你还有何忧惧?”
“宋元帅,……。”
“大人不必再多说了!”宋兴祖横眉立目,叫道,“你若是胆怯惧敌,俺也不求你。等燕军到后,便请大人壁上观,看本将破敌就是。”
“宋元帅!”
“哈哈。不过6大人,等到俺破敌之后,这件大功,你却也是没半点份儿了。到那时候,你可千万不要眼红。”
他们对话的所在是在宋兴祖的营中,说完了这句话,宋兴祖不等6聚再说,一挥手,说道:“大人请回吧。鏖战在即,恕俺不能远送。”撩起衣袍,当先走出,他的随从们亦紧随出去。
偌大个中军将帐里,只留下了6聚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帐内,面色复杂。
128 克徐(上)
。。。刚现多了一个打赏。这么几天没更,还能得到打赏,实在是惭愧啊。。。
——
燕军阵里。
那姓程的幕僚虽然在名义上说是专程前来传话的,但其中却也并不排除有那么一点点监军的意思在内,所以,肯定不会传过了话就走,当下便也随在军中。待到三军饭后,休息过了,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传下军令,命各军拔营,绕过萧县,继续往徐州方向前进。
过了萧县,距离徐州不过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骑兵或许小半天就能赶到,但现如今军中主力却是步卒,这行军的度不免就因此放慢,掐算时间,纵使赶得再快,到徐州城下估计也要入夜之后了。
一路之上,这姓程的幕僚倒也识趣,对军事一言不,任凭诸将调度。因诸将都忙,没空招呼他,他自己落在了队尾,却是寻着了柳三。
既为幕僚,这姓程的当然是个读书人,说实话,也和杨、胡、傅、高这些粗人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柳三就不同了。
“风流倜傥柳三郎”,柳三擅长吹笛的美名那可早就是海东上下皆知了,就连邓舍都曾经称赞过他,何况这姓程的呢?用他对柳三说的话来讲,“此一番可谓是专程慕名而来”。
而柳三负责殿后,确实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忙,因此了,别的将校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相比之下,他们两人倒是悠闲自在。
一个戎装,一个儒服,在旌旗蔽天、枪戈如林的行军队伍里,并辔徐行。戎装少年,唇红齿白,时不时拿起长笛吹上一曲;儒服长者,年纪虽然稍大,却也长须飘飘颇是潇洒,时而指点风景,时而摇头晃脑欣赏笛音。
柳三脾气好,颇得人望,又时不时会有从旁边经过的士卒高声叫喊:“柳将军,换一曲!”不止对他两人而言,即便对士卒们而言,本该是十分艰苦枯燥的行军,却也在无意之中,因此而多了几分乐趣。
盛夏的碧野之上,笛声悠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部队,脚步橐橐,行进在蔚蓝的天空下,行进在灿烂的阳光中。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柳将军的这一曲《归去来》,灵气逼人,萧然有出尘之姿,实在是深得陶靖节之味。若是五柳先生复生,必以将军为知己矣!在下久闻在咱们军中有一位潇洒柳三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柳将军,在下在你的笛声中,却好似在出尘之外,又听到了一点惆怅之意,不知是为何故?可是将军有何心事么?”
“陶靖节”、“五柳先生”,说的都是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几句。而至于柳三所吹之笛子曲《归去来》,则却是流传在山东地区的一古曲,是柳三来到山东后,不久前才刚刚学会的。
柳三放下长笛,笑道:“高山流水,程先生真乃善听音者。不错,适才吹曲之时,俺因见这道路两边,良田多有荒废,故此心中凄然,这笛声便不由有些转调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志在悠然南山,他的这篇《归去来兮辞》本来讲的是田园生活之乐,但是放到当下,联系眼前,“田园将芜”四个字,却也确实不免会引起观者之感慨。
姓程的幕僚肃然起敬,拱手说道:“将军不止风流、善战,更且心存天下苍生。有此一念,实已为百姓之福!古之名将,不过如此!”
柳三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姓程的不外乎就是想说:“你柳三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如果真的能够做到时刻心存天下苍生,顾惜百姓的生存不易,在平时行军、战斗的时候多做注意的话,军纪严点,不要扰民,就当真是老百姓的福气了。”
“‘名将’二字,实不敢当。先生谬赞,谬赞了。柳三不才,本出身勾栏间,世为贱籍,侥幸得主公青睐,竟不以卑鄙,拔擢行伍,寄托以重望,现居副千户之职。得此深恩,俺柳三自然谨慎为要,事事小心,为报君恩,万死尚且不辞,何况爱护百姓?这本来就是俺从军之本意,也更是主公起兵、吊民伐罪之目的。不用先生说,我也会时刻注意的。”
姓程的只是个幕僚,地位不高,但他这个幕僚却是赵过身边的亲信,和柳三的这些对话保不齐就会传到赵过的耳中,而一旦传到赵过的耳中,也就和传到邓舍的耳中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柳三的这番回答很是正式。
姓程的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前边驰来一骑。
柳三眼快,看见了,忙勒住坐骑,跳下马来,迎在路边。原来这来人却是杨万虎的传令官:“将军令:命全营暂停前进,就地驻扎。”
柳三一愣,往前招了招,距离徐州还远,估计尚得二三十里地,又抬头望望天色,已过申时。
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接过军令,一边忍不住地询问道:“老杨,这离徐州还早着呢,看天色很快就要傍晚。不加紧行军,却为何要就地驻扎啊?”
“将军不知道原因么?”
“不知道。”
“噢,是了,将军负责殿后,一直在队尾,没上过前边去,所以有些不了解。……,这也不是机密,罢了,俺就与将军说一说。”
“请讲。”
这传令官凑近了,低声说道:“当时我军出营前,赵大人、潘先生另外派人前去微山湖一带,也同时调动了那里的驻军,命他们也火南下,为我军策应。这件事,将军总该是知道的吧?”
柳三点了点头。
“咱们是精锐,虽然比起他们来说,行军的路程更远一点,但路上走的却也比他们快多了。刚刚接到前头军报,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进徐州境呢,离徐州最少还有六十里。所以,咱们将军传令,命叫等一等他们。弟兄们这两天够辛苦,顺便也好休整休整。等到了徐州,可就该打仗喽。”
“原来如此。”柳三还有疑问,又问道,“咱们行军虽快,但等到了徐州城下,不一样可以等么?却又为何非要在半路上停下?”
“这,……,这末将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咱们将军与胡将军说话,似乎是与赵大人、潘先生所定下之攻打徐州的计策有关。”
“与攻打徐州的计策有关?”
“也是末将不经意听到的,具体详情还真就不知了。”
柳三若有所思。
那传令官接着说道:“柳将军,末将除传令外,还有一件事。”
柳三回过神来,说道:“请说。”
“咱们将军让末将问一问你,后头可有吴军出现么?”
柳三既有殿后之责,同时也便肩负了监视吴军动向的职责。
他回答说道:“本将将探马散出五十里外,到现在为止,还并无吴军出现。并且,俺在黄河边儿上留下的也有暗桩,只要现吴军渡河,第一时间就会前来汇报。请将军放心,必不致误了我军攻徐的大事。”
其实,不用柳三回答,杨万虎等也知道吴军没这么快出现。为什么呢?还是因为这姓程的幕僚。
姓程的幕僚是从单州战场来的,杨、胡诸将肯定少不了问问他吴军的动静,已经知道便在昨天,赵过、潘贤二以“犒劳”的名义,把常遇春、冯国胜等以及吴军上下全都灌了个酩酊大醉。
虽然可以预想常遇春酒醒后,必然勃然大怒。可等到那时,燕军围攻徐州之战肯定也早已展开了。他就算是再愤怒、再恼火,又有何用?
当日单州战场上,常遇春勇不可当,燕军诸将都一一看在眼中。虽然说英雄重英雄,佩服称赞肯定是有的;但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况且燕、吴两军尽管明为盟友,其实又谁人不知,内里更多存的是争强之意?因此,要说不眼红、不嫉妒那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当时,从姓程幕僚的口中听到了转述的此事,尽管只是耳闻,但常遇春的吃瘪,却还是让诸人心情舒畅,无不哈哈大笑。当时,傅友德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勇之夫,怎能抵咱家大人神机妙算?”诸人皆以为然。
闲话不多讲,只说燕军各营,按照军令,在才过了萧县二三十里后,又就地驻扎,权做歇息。
柳三和姓程的幕僚仍旧是在队尾,只不过,此时两个人却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一方面,这姓程的幕僚毕竟是个文官儿,虽然已经经历过不少的战事了,可临到开战,受三军上下严肃郑重的气氛一影响,难免还是会有些紧张激动。
而另一方面,柳三则是在心里琢磨:赵过、潘贤二的攻徐之计到底是什么?怎么就非得要在半路上等微山湖一带的燕军南下?就不能到徐州城下等候?
……
燕军刚过萧县,便就地驻扎、暂停前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徐州城里。
宋兴祖闻讯之后,好像是得到了一个多么有力的证据似的,顿时大喜,拿了军报就想去找6聚,但刚走了几步就改变了主意,叫来个亲兵,把军报递给,命令说道:“拿去,给老6看看!燕军一路虽气势汹汹,但是如今快到徐州了,却反而踌躇不进。说明什么?说明战意不坚!已是远来,士卒疲惫;又无战意,畏缩不前。既然如此,此战我军尚有何惧?”
亲兵接令出去。
边儿上有个幕僚,忖思说道:“元帅,杨、胡、高、傅皆是为海东猛将,有他们四人带队,按理说,燕军不该如此畏缩啊!会不会?此中有诈?”
“燕军两路,不过万余人,一切都清清楚楚,尽在本将的掌握之中。他们能有何诈计?况我为主军,各方皆熟;彼为客军,人生地疏。即便就算是他们有诈,又能如何?”
“元帅还是三思为好。”
“你不必多说了!徐州地当要冲,扼守淮泗,地理形势非常的重要。主公早就想将此城掌控,却就因为6聚这厮,一直不得其便。此番燕军来犯,也许对尔等来说是个危机;对本将而言,却是一个天大的良机!”
“良机?”
“不错。正好趁机把6聚这厮赶出去!从而使我军独占此城。哼哼,待我军大胜、独占城池的捷报传到松江后,说不定主公会多么欢喜呢!”
张士诚待臣属向来是宽厚、大方,若是听说手下有人立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功劳,肯定不会亏待了功臣。想到美处,宋兴祖哈哈大笑:“来人!”
帐下诸将皆道:“末将在。”
“且随本将上城楼,巡查城防!”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燕军暂停本是为了等待微山湖一带的部队,却不料竟让宋兴祖产生了这样一个误解,竟以为燕军是怯战。战场之事,本就瞬息万变。由此却也可见,这打仗,确实不是一件易事。又正所谓:纸上谈兵容易,知易行却困难。
……
燕军。
日头一点点的西沉,士卒们就地安静的休息。
薄暮时分,又有一位传令官来到了后军,给柳三传令:“将军令:命副千户以上即刻赶去中军,召开战前军议。”
129 克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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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三与姓程的幕僚匆匆赶到中军,因他是从队尾来的,所以到的最晚。当他到时,诸将都已来到。
召开战前会议的地点是一块田地,就在道路边儿上,早有士卒把地里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并把地面也略作平整,搬了几把交椅,给杨、胡、高、傅等人就坐。而至于其它诸将,则便就全幅披挂地肃立周围。
又有百余中军的亲兵环绕数十步外,拉了一道警戒线,以防士卒误入。
杨、胡两人是主将,坐在正中;高、傅两人是副将,对面坐在下。
见姓程的幕僚也来了,杨万虎站起身,拱了拱手,说道:“请先生不要见怪,俺们这是军议,本将将要向诸将宣读赵大人与潘先生的夺徐秘计。前日临出营前,大人再三交代,除本军副千户以上者,不可使他人知此秘计。虽然先生是从单州大营来,想必对此计策是早就熟悉的了。但是军法如山,本将却不敢有违。……,便请先生先暂去一边儿休息?”
也难为杨万虎了,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委婉而客气的话语。姓程的自然不会见怪,向诸将行了一礼,自去警戒线外等候。
日头西沉,悬挂天边,起了漫天的火烧云,红彤彤,十分可爱。夕阳下,远处路上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铠甲闪亮;大红的军旗更是与之相互映衬,显得越红艳。偶然有一阵风吹过,虽已不似下午那般炙热,但仍然带着一股热气,扑人脸面。诸将站了没一会儿,铠甲内已是汗水淋淋。
杨万虎环顾诸人,肃容说道:“适才接到军报,说微山湖一带的我军距徐州已经不到四十里了。”
诸将窃窃私语:“这么半天才走了二十来里地?”
“真够慢的。”
“这岂不是说咱们还得等他们?……,这要等到何时啊!”
坐在杨万虎身边的胡忠皱起眉头,咳嗽一声,说道:“诸位请安静。杨将军正要宣读军令,你们岂能交头接耳?”
诸将齐齐闭口,不约而同挺起了胸膛,皆按刀说道:“请将军下令!”
没有下令的时候,他们因本来性情的粗疏,也许会交头接耳;但如果一旦下了不许说话的军令,果然军纪严明,再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不但没有人乱说话,甚至连乱动的都没有。
这一次的军事会议是在野外开的,时又已傍晚,难免蚊子很多,还是花脚蚊子,绕着众人哼哼哼地飞。诸将身上有铠甲,脸上、手上可没有,少不了遭受到它们的袭击,但是,却硬是没一个人动弹一下,哪怕是略动动手把蚊子赶走的都没有,皆聚精会神地等杨万虎下达军令。
杨万虎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先是展开,低头看了一眼,继而抬起头,与诸将说道:“尽管微山湖的我军距离徐州还有四十里,但是咱们却不必再等了。”
包括柳三在内,诸将皆昂挺胸,目不斜视,静静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为何不用再等?如你们所说,正是因为我军的行军度快,而他们的行军度慢。我军此时动身,刚好可与他们会师在徐州城北。”
诸将听到此处,心中都升起了疑惑,徐州城北?
他们这一支部队是从西边来的,按理说,应该是抵达徐州城东,却为何要与微山湖的部队会师在徐州城北?他们现在当然还不知道,这正是因为了赵过、潘贤二的克徐妙计。
杨万虎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不再卖关子,单刀直入,把手中文:“大人的克徐秘计,便在这一纸文书中。”不慌不忙,与诸人说出了一番话。诸人闻言,俱皆大喜。
却是为何?原来赵过、潘贤二的此计确实绝妙。整体过程,大致分为两步。先,是用“疑兵之计”;其次,则是用“赚城之计”。
何谓“疑兵之计”?
在同微山湖燕军会师后,重新再把部队分成两支。
一支以微山湖的燕军为主,“尽执旗帜”,不但执微山湖部队的旗帜,而且把杨、胡诸将的旗帜也大多交给他们,诈为主力,便就驻扎在徐州城北、兼顾徐州城东,以为“疑兵”。
同时,真正的主力,也就是杨、胡、高、傅麾下的这近五千人,却少打旗帜,绕过徐州,驻扎到城南去。
“城南,乃徐州通往浙西之路,也就是徐州军的退路。既然城北、城东已有我军的‘主力’弥山遍野,气势逼人;那么,则无论徐州军敢不敢与我军战,不管他们有没有胆色出城野战,先一条,他们肯定都会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军的退路夺回。否则,一来我军挟单州大胜的威风南下,出其不意;二来,他们的退路又被掌控在我军手中,则其城中守军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必定低迷了。而士气一旦低迷,则城池又如何守之?”
所以说,只要燕军摆出扼其归路的架势,潘贤二算定了徐州守军就百分百地会出城与战。
当然了,如果被徐州守军知道,扼其归路的是燕军主力,也许他们还会犹豫一番;可如今用了“疑兵之计”,就等同告诉了城中守将扼在此处的是弱势之军。守将“见猎心喜”,又如何能按捺得住攻击之意?
《孙子》有云:“夫地形也,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战场交锋,很多时候斗智斗勇,比拼的都是对敌人心思的把握,即所谓之“料敌”。为何说“攻心为上”呢?对敌人的心思越了解,把握得越透彻,获胜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甚至在许多时候,仗还没开始打,智者就能判断出:“此战我军必胜”。这与计策高明与否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而全在对敌人心思之把握是否透彻!
又正如一句诗所说:“料敌知机在方寸,不劳心力讲《阴符》”。潘贤二之此计,正为是矣!
……
夜色深沉,亥时三刻。
徐州城楼,宋兴祖刚刚重又检查了一遍诸项守城设施,因忙碌了一天,有些疲倦,才准备休息片刻,有探马紧急来报。
“报!元帅。”
“何事惊惶?”
“大事不好。”
“讲来。”
“燕军杨、胡、高、傅部与微山湖燕军会师在我城北。”
“此事本将已知。不是多个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已经会师了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再次来报?”
“便在方才,会师后的燕军分出了一路人马,径往我城南去了!”
宋兴祖本来是侧卧在胡床上的,闻言失惊,不由起身,急声问道:“有路燕军往城南去了?”
“正是。”
“带军者何人?可是杨、胡、高、傅?”
“都不是。小人远观其军旗,见旗帜上写有一个‘柳’字。”
“柳?……。”宋兴祖蹙眉思忖,转问边儿上的幕僚,“燕军中有何柳姓大将?”
“姓柳的,……。好像没有什么名将。只有一个叫柳三的副千户,极擅吹笛,似乎颇得燕王欣赏。”
不是只海东有通政司的,浙西也自有他们的情报系统。所以,柳三虽然只是个副千户,但因曾受过邓舍的接见,在浙军中倒也是颇有些人晓得他名头的。
“副千户?极擅吹笛?颇得燕王欣赏?……,嘿嘿,却也稀奇!那杨万虎、胡忠等人现在何处?”
“杨、胡、傅三将皆在城北,高延世独在城东。”
“本将知道了。看来真如本将所料,燕军主攻的方向果然是在城北。俺就说嘛,燕军的后方是山东,他们肯定不会舍弃城北,却反从城南、城东抑或城西来犯我城的。他们本是长途奔袭,客军深入,当务之重自然是先要看住后路,怎么会舍近求远,从东、西、南来进攻我城呢?”
宋兴祖的这个判断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正如他所说,燕军的后方是山东,如果从城北进攻的话,当然就是后阵贴紧山东,不怕敌人背后来袭,进退自如。
宋兴祖自以为得计,高兴地笑了几声,转而面色阴沉,怒声说道:“只是可恨!”
“元帅恨什么?”
“燕军却如此小觑俺等!怎么?便以为本帅如此不堪打?只派了一个会吹笛子的弄臣,便想扼住我军的退路?真也欺人太甚!”宋兴祖从胡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在地上转了几转,又问那探马,说道,“可探知去我城南的燕军有几多人马?”
“天黑夜深,看不甚清。只从火把的数量判断,大约千人上下。”
“气煞俺也!一个弄臣,只有千人,就想占我城南!杨、胡、高、傅,尔等也太视我城中无人!”宋兴祖赤脚大步,回到胡床前,拿起放在床边的长刀,“嘡啷”出鞘,断然下令,“传吾军令,调步骑两千,准备出城!”
边儿上的幕僚问道:“敢问元帅,出城为何?”
“城南,乃我之退路,万不可落入燕军手中。否则,定会对我士气有损。既然燕军如此小看于俺,只派了个弄臣去扼守,本帅自然不会放过如此机会,要趁他立足未稳,给其一个迎头痛击!”
“此时夜深,敌情不明。探马所知消息,只为远处目见,尚且不知是真是假。如果贸然出军,怕会对我军不利。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卑职斗胆,还请元帅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只为远处目见’?亲眼看到的东西,难不成还会是假的?杨、胡诸将之名,本帅早有耳闻,都是些勇夫罢了。只从他们居然派个弄臣去遏我退路就可看出,俱皆无谋之辈。本帅素闻,海东诸将,稳重老练者无过赵、毕,善战多谋者无过张、庆,名望最高者乃是文、陈,若是他们几个亲自率军前来,或许本帅还会好好的三思三思。可现如今,却是有这几个鼠辈前来犯我,哼哼,哼哼!何需再思?何惧之有!”
“赵、毕”,他说的是赵过、毕千牛;“张、庆”,他说的是张歹儿、庆千兴;“文、陈”,当然就是文华国、陈虎。
“话是这么说。可是元帅,您看看这帐外的夜色,深沉无光,实不宜冒然出战呀!”
“正是因为夜色深沉,所以本帅才要此时出军!彼为客军,长途奔袭,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熟悉城外的地形;而我军久驻城中,对四周的地形早就了然于胸。此是为借助天时、地利在我。如此良机,岂可放过?”
“元帅若一定出战,还请告之6大人。”
“不用你说,本帅也会通知他的。此番出城夜战,还需要借他一些军马使用。”
宋兴祖也不急着穿鞋,倒转长刀,把刀锋插入地面,便就双手拄着,又传下了一道军令:“除调本部两千出城外,再派传令官,去见6聚。告诉他,就说本帅已决定夤夜出城,偷袭燕军,只是兵马不足,故此请他相助。也不用太多,只五百人足矣!”
“不知元帅破敌计策为何?怎么出城与燕军战?”
“本帅亲率两千步骑,出城北门,直击柳三军;教6聚遣五百人出城西门,自阵后攻柳三军。再请6聚领其余人马,严守城池,以防城北、城东的燕军趁机攻城。此便是为本帅之计。”
凭心而论,宋兴祖不愧沙场骁将,能够在片刻功夫里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实在已属不易。他这一条计策,“出城北门,直击柳三军”,并不足为奇;妙就妙在同时请6聚派五百人出城西门,“自阵后攻柳三军”。
如他之前所说,徐州守军的确对周边的地形很熟悉,借助夜色,两军前后夹攻,若是被派去扼守城南的燕军真的只有柳三一人、一千来人马,在立足未稳之际,骤然受到此等攻势,还真是很有可能会大败而走的。
只是可惜,晋时有一位羊叔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很快,宋兴祖便要深刻体会到此话中之涵义了。
130 克徐(下)
。。。这个月忙了点,所以连正常的更新都不能保证。看到同学们的打赏,我真的是太惭愧了,所以熬个夜,再更上一节。。。
。。。我看到有同学似乎对我打赏虎狼很不满意,我解释一下吧。其实这和互相吹捧没什么关系的,大家也应该都看到,灰熊猫并没有给我打赏,而且我还给《陌生行》、《天下节度》也都打赏了,而习惯呕吐和克里斯韦伯也是并没有给我打赏的。之所以给这几本书打赏,还有更俗的《枭臣》,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我觉得这几本书都不错,都有我值得学习的地方。比如枭臣,在故事情节、角色的塑造上,都很好;又比如虎狼,平实的文风、一些冷幽默和白描刻画人物的手法也值得学习;再比如陌上行,在厚重感与朴实感上,也很值得我借鉴和学习。说实话,这几本书都是我常看的,只有经常阅读,才会得到进步嘛,所以我对在某些地方值得我学习和借鉴的书,会打个赏。。。
。。。写完这一节,本卷就结束,开始转入下卷了。两个字的章节名,有些时候似乎不太够用,所以下卷的节名打算换多几个字的。。。
——
宋兴祖私自调军出城、并请其相助的消息为6聚所知时,他正在本部的军帐中查看地图,获讯之后,大惊失色。只听得“喀喇”一声,却是手中拿着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瓣。
顾不上失态,他三两步跃至传令官的面前,劈手抓住了对方的衣领,语调急促地问道:“宋元帅遣你来时,可说打算何时出城了么?”
“小人来时,元帅大人差不多已调齐了本部军马,已然出营,列阵在了城北门内。至若元帅大人打算何时出城?小人并不知晓。”这传令官话音未落,隐约听到城北门处有鼓角声响起。
6聚闻声转,远望帐外,遥见夜色沉沉之下,城北火光冲天,不用说,此必定是宋兴祖已开始出城了。
他不由颓然松手,退了两步,坐倒椅中,连声说道:“苦矣!苦矣!”
旁边有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生的是剑眉朗目,一表人才,闻6聚此言,当即接口说道:“大人因何叫苦?”
“往日里,宋元帅便对俺多有成见,只是为了保徐州这一方太平,所以俺才迁就忍让。却殊不料,这迁就忍让,却竟忍让出了这般祸来!倒是助长了他刚愎自用的脾气。如今强敌压境,不思团结对外,他反而不打声招呼就私下出城。将相不和,大事去矣!念及此,你说,俺如何能不叫苦?”
“事已至此,大人徒然叫苦也是无用。以卑职看来,还是寻思对策才是!”说话此人名叫梁士荫,乃6聚的谋主,为人机敏,才识群,向来是极得6聚信用的。
6聚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如先生所言了!”
他复又起身,绕着帐内走了几步,一边思忖,一边说道:“吾料宋元帅之所以敢夤夜出城、突袭燕军,不外乎是因为觉得杨、胡、高、傅等人无谋,所以试图趁其立足未定之际,先声夺人,先打个胜仗以振奋士气。……,却是糊涂!杨、胡等固为勇夫,可是他怎么就不想想?赵过、潘贤二乃何等人也?既然敢派了大军南下,岂会没有预备?……,俺敢断言,此去城外必有埋伏!宋元帅此番出战,十之是要落败无疑了。”
“大人分析的极是。但是,这会儿去阻止宋元帅怕已来不及了。请问大人,可有良策补救?”
6聚饶是素有智名,仓促之间,却也是一筹莫展,反问梁士荫,说道:“先生可有妙计?”
“卑职左思右想,就眼下的形势而言,实无补救良策。若强要补救,那么似乎便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行之。”
“先生快快请说!”
“不顾宋元帅,坚守城池。”
“不顾宋元帅?”
“诚如大人所言,卑职也认为城外的燕军必有埋伏,此时夜深,难以辨识。纵然大人提军援救,恐怕也难有成效,而稍有不慎,说不得,没准儿也会陷入燕军的埋伏之中。所以,与其出城,不如干脆固守不出。”
“固守不出,……。”
“是啊。大人若也出城,则燕军主力定会趁机攻我;而如果大人不动,一方面可以守卫城池,另一方面,若是宋元帅战败,大人也大可接应。此有百利而无一害。”
6聚想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先生所言,固然老成稳重之计。但是宋元帅既已遣人来请俺相助,如若置之不理,不免落其愤恨,同时也会落人口实,更不利日后的携手防御。……,俺可以不出城,但这五百人却是一定要派出去的。”三言两语,计议已定,他当即下令,“即选拣五百马军精锐,命由刘凤率领,便出西门,攻燕军阵后!以助宋元帅。”
6聚手下有两员上将,一个叫萧远,一个叫刘凤,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特别是萧远,名震淮泗,军中有个绰号,被称为“徐州之虎”。这刘凤与之相比,虽然不如,但是在这徐州一带却也算的上是一员猛将。
此时,他正好在帐下听用,气宇轩昂地接了军令,便自去选了五百骑兵,手执长斧,胯下良驹,呼啸出营,径往城西而去。到了城西,拿出6聚的军令,喝令守门的将校打开城门,一众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耀武扬威地驰行奔出。
出得城西门,过了护城河,绕向南行。
此时夜色深沉,虽有星月,只凭肉眼还是看不了太远。只见远近漆黑一片,远远的数里地外,一片火光明亮。那里,正是燕军的所在。
6聚颇有治军之能,手下的军马虽不甚多,只几千人,但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淮泗勇士,非常善战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自从芝麻李事败后,就立足在徐州这块军事重镇之上,一直屹立不倒,竟能直到今日。
而刘凤选出的这些骑兵,又都是军中的精锐,越皆为骁悍之士。
这一出了城,尽管只有五百骑,又是冒着夜色,而且即将要面对的更加又是刚刚打过一场大胜仗的海东虎贲,但是却也都丝毫没有畏惧。相反,却是一个个都欢天喜地,摩拳擦掌,只想快一点与敌人接锋。
刘凤横斧顾盼,大笑说道:“宋兴祖小儿,不听咱家大人所言,轻军出城,与敌浪战,败亡就在眼前!看他平时眼高过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却如何能料到,他的这条小命到最终却居然还得需要咱去救?哇哈哈!”
笑声回荡夜色,传出甚远。声音未落,只听得远处蓦然一阵大呼,顿时战鼓声声,刀枪碰撞。众人急抬眼处,却是出了城的宋兴祖已开始与燕军交战。夜色黝黑,距离又远,具体的战况看不到,只瞧见一片一片的火把到处乱动。时而这一股冲入了另一股,时而另一股冲入了这一股。
刘凤眯着眼看了会儿,嘿然笑道:“大人所料不差,燕军果然有伏!你们且看,那一处处的火把纷纷亮起,几乎要铺天盖地,成燎原之势。有这样的声势,又岂会只有千人而已?”
远处交战的地方,确实火光极盛。
看不多时,刘凤惊奇地现,火光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向南边偏移。他不由诧异,说道:“怪哉!怎么?难道宋兴祖竟然有这般的悍勇?还是海东燕军名不副实,实不堪一击?这还没开打多久,怎么看燕军好像就有落败之势了?”
火光往南偏移,说明是宋兴祖占了上风,燕军在缓慢后退。
刘凤心道:“如果真的是燕军落败,功劳可不能由宋兴祖独占!”当机立断,传令说道,“全部皆有,随俺去燕军阵后冲击。”五百骑同声接令,催开战马,疾驰奔行,如风驰电掣也似,直往南边交战的战场冲去。
行未及一两里地,陡然间,听到一声炮响,从路边闯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杆大旗,旗下一位少年将军。
刘凤忙勒住马,打眼观瞧,但见这将年岁着实不大,至多十七八岁,铠甲鲜明,衣袍灿烂,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横放马前,当下开口喝道:“来将何人?”
那旗下的少年将军却不开口,只是偏了偏头,示意刘凤往他身后的大旗上看。刘凤不识字,往旗上瞅了两眼,啐了口,说道:“晦气!未曾逢着正主,先遇见个哑巴。”问左右,说道:“旗上写些甚么?”
有略略认识几个字的,念道:“上写着:大宋常胜将山东摧锋军高延世。”
“俺道是谁,却原来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大宋长胜将?山东摧锋军?名号倒是挺长。只不过,……,高延世?俺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呔,问尔来将,可知俺是谁么?”
高延世不理他。
刘凤自问自答,神采焕地大声说道:“本将姓刘名凤,淮泗马将第一是也!”淮泗马将第一,口气不小,说完了,顾盼自雄。
高延世心气更高。他本来是不打算与刘凤说话的,听了此言,却不禁撇了撇嘴,轻蔑地说道:“无名鼠辈,也敢妄称淮泗第一?”提槊勒马,便就径与来战。刘凤亦挥动大斧,催动坐骑,当面迎上。
两人交手,未及两合,高延世侧身避开刘凤的劈砍,倒提马槊,往刘凤的腰间轻轻一捣,只听得“啊呀”一声,接着“轰隆”一声,顿时尘土四起。敌我两军定睛看去,却是刘凤已被打落马下。
高延世兜转马头,收起了马槊,冲到刘凤的身边,弯腰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便就这么单手提起,得胜归阵。归了阵后,随手把刘凤抛给候在原地的昆仑奴,令道:“绑了!”回头瞧了瞧刘凤部下,又轻蔑地撇了撇嘴,嘲笑似的说道:“嘿嘿。淮泗马将第一?淮泗马将第一?”
随着刘凤出城的五百骑兵一个个目瞪口呆,刚出城时的威风杀气一下子没了,全都变成了呆若木鸡。知道海东兵精将强,能打败察罕,当然不是善茬,但是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强到这个份儿上!
出城未及三里地,遇敌接战不过两回合,主将就已被擒,成了对方的俘虏!
蛇无头不行。刘凤一被擒拿,他所带出城来的这五百骑兵就算再过精锐,顿时间,也不免不知所措,都是大眼瞪小眼。高延世挥了挥手,麾下的两员悍将养由引弓、苏白羽应令而出,各率本部,趁胜杀了过去。
徐州骑兵军无斗志,一声喊,四散逃跑。
……
败卒逃入徐州城中,丢盔弃甲,报与6聚。
从刘凤领命出城,到败军回来,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总共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6聚简直不敢置信。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宋兴祖私下出城接战,紧接着刘凤就兵败被擒。他再三追问,详细询问战斗过程。
“你可确定截击你们的敌将是高延世么?”
“旗帜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只用了两合就擒下了刘凤?”
“是的。”
“出城五百骑,回来了多少?”
“不足三百。余者或为燕军斩杀,或为燕军俘虏。”
“燕军没有跟着你们,趁机夺我西城门?”
“没有。他们追了一阵就退回去了。”
6聚与梁士荫面面相觑,半晌,他方才说道:“燕军以长途奔袭之军,一战败我五百精锐,其军之锐,竟至于此?高延世之勇,竟至于此!”
梁士荫说道:“高延世年不及弱冠,已如此勇悍,前途不可限量,着实令人可畏!但是卑职闻听,在海东,以他的勇武,尚且还算不得勇将第一。别的不说,只此番来取我徐州的海东诸将,杨万虎号称‘冠军都指挥使’,勇冠三军;傅友德敢与霹雳斗,其人之勇令察罕也曾震动颜色。胡忠虽稍逊此数人,但亦南征北战,多胜而少败。……,大人?”
“如何?”
“难怪晋冀军先是有察罕围益都不能克,师老无功而还;继而有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巨野、单州之败!耳闻不如目见,大人,燕军当真不可轻觑!”
当听说燕军获取了巨野、单州之胜时,因为只是听说,所以对徐州驻军的震动其实不算太大,毕竟徐州的驻军一没与海东交过手,二也没与察罕军交过手,无从比较。但是如今眼下,高延世一战生擒刘凤,却是他们亲眼所见了。刘凤之勇,徐州人皆知之,却竟只在高延世手下走了两个回合!对于燕军的勇武,他们直到此时,才算是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
经此一败,6聚彻底收起了出城援助宋兴祖的念头。
为了防止燕军趁乱取城,留下梁士荫在营中处理军务,他亲自带着萧远上了城墙,巡视防卫。
长夜漫漫,城南门数里外喊杀震天,出援既已不敢出援,而遥望城北、城东,又见海东的围城部队旌旗蔽野。6聚只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
天将拂晓,终于等来了城南野战的结果。
一队约有七八百人的败军仓皇从南边战场上撤离,拖曳着旗帜,狼狈逃回了城北门外,鼓噪乱叫:“宋元帅被傅友德阵斩,我军败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这股败军逃回时,6聚刚好没在北门,去了南边城墙上,因为望楼上的士卒现城南、城东的燕军在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似乎将要有展开攻城的架势。负责北门戍卫的正是宋兴祖部将,闻此消息,惊骇至极,不假思索地就传下了军令,命大开城门,放败军入内。
……
赵过、潘贤二取徐州城的第二步,“赚城之计”。在第一步的“诱敌之计”获取胜利后,选取精卒,诈作徐州的败军,骗开城门,从而夺取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