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琐住
铁骑奔腾如流。
盾牌屹立如山,长枪斜刺如林。
为了防止坐骑惧怕,在冲阵前,佟生养蒙住了马yan,借助马力,不避长枪,撞上了盾牌阵。
只听得“轰然”大响,拦截在前的两个盾牌手应声而倒。不过,他却也连中了四五杆长枪。长枪手的长枪都是用木料制成,经不起冲撞,“咔咔咔”的接连折断。但是,虽然折断,枪尖却是铁制,一个刺中了人,四个刺中了坐骑。刺中人的倒还不要紧,他穿得有精铠,不怕穿刺;刺中的坐骑,因为冲阵时战马跳了起来,四个全都扎入了马腹。
战马哀鸣一声,前腿落下,没有力气再往前行,趔趄了一下,就要摔倒。
说时迟、那时快,佟生养在战马倒地前,一手舞开长枪,护住了身形;一手按住马鞍从马身上一跃而起,跳落在了地面上,头也不回,大喝道:“马来!”冲阵陷阵,不可没有备马。
随着他的大喝,两个牵备马的亲兵急催骑赶上,应道:“备马在此!”其中一个松开缰绳,将备马送到了他的身边。
在其它亲兵们的保护下,佟生养从容不迫,踩蹬、按鞍,复又跳上马背。万军阵里,他下马、上马、跳跃如飞,骑术之精良,由此可见一斑。既已换马,他长枪前指,下令说道:“走!”众骑应命皆前,摧陷敌阵。
燕军养精蓄锐已久;元军大半天没吃饭,都是腹中饥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即便部队再精良,纵使斗志再顽强,没有吃饭,这战斗力就上不去。而且,何况燕军皆是骑兵,元军都是步卒!更是越难以招架。
不到半刻钟,旄头骑势如破竹,已将元军的盾牌阵、长枪阵攻破,深入其左翼内百余步。攻在最前边的佟生养,距离白琐住的将旗已不足五十步。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右翼方面,一则常遇春虽悍,奈何作战太久,吴军部众也一直没吃饭,渐渐没了力气;二来有王保保亲自坐镇,在连斩了数员怯战的将校之后,元军士卒畏惧军法,皆不敢再退,无不死战,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也就是说,好不容易才从被动挨打中刚刚扭转过来一点局势,这个时候,他却看见左边接连后退,佟生养的攻势竟好似没人可挡,眼见就要杀到左翼的腹地!如果被其杀入腹地,左翼十有八九就要大溃。
他不觉惊道:“白琐住退,我军要危险!”
左翼一旦大溃,接着就是中军;中军一溃,就以常遇春的勇悍劲头,右翼肯定也守不住。三军皆溃,必败无疑。
危急关头,他甚至都顾不上后军的高延世与已经开始攻击中军的赵过了,急忙遣派左右,持小旗、提环刀,前去左翼阵中,命取白琐住级。
……
左翼,阵里。
白琐住顾见使者提刀驰来,知道再不拼命,必会伏军法下,也忙遣人迎上,报与使者,说道:“并非惧战,欲用计耳!”召集麾下偏、裨,与之言道,“燕贼久蓄锐,其锋难当,不可硬敌。方今之时,唯以计胜之!”
诸将皆持兵器,问道:“不知将军有何计策?”
“吴贼悍勇,开战初时,常遇春曾连斩我将;并且随后突我右翼,一度势不可挡。燕贼壁上观,定会因此而振奋士气。并且,赵过、佟生养先后又有巨野、金乡、单州、羊角庄之胜,士气过度的振奋就会变成骄傲。我听说,‘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这就是在说现在的燕贼啊!”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燕贼固然已骄;现如今,我部却该如何破贼?”
“‘射人先she马,擒贼先擒王’。贼将佟生养,女真小酋,我闻其在燕贼军中,素称骑射两绝,必自恃勇敢,且骄兵之将,有轻我之意。我当单骑出战,去与挑之,然后诱之深入。待诱入埋伏后,尔曹可一并杀出!只要能先斩了此贼,贼军虽众,群龙无,定然大乱。歼之轻而易举!”
白琐住在察罕军中,本就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文武双全,能上阵杀敌,因为读过书,也颇有智谋。诸将闻言,皆赞服地说道:“将军妙计!”都无异议,就按此行事。等诸将埋伏好,白琐住单人只骑,持枪出战。
他驰到两军交战处,寻着佟生养的将旗,见旗下一将,年岁不大,二十出头,白衣白甲,手中亮银枪,胯下白龙马,一身都是白,非常的显眼。他心中暗道:“闻听女真、高丽皆好白色。”知道此人便定是佟生养了。勒住坐骑,挺枪大喝,叫道:“对面白衣将军听了,可是佟生养?”
“正是乃公。”
“乃公”,“你父亲”的意思。骂人的话。
佟生养曾经听洪继勋讲过汉高祖的故事。刘邦骂人,便好用这个词。当然了,这应该是文人加工过的结果,真要骂人,不会说得这样文绉绉。然而,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骂人骂得“文绉绉”,像杨万虎、李和尚,没读过什么意思,被骂了也不知道,所以佟生养很喜欢,就拿过来,常常用来自称。
杨万虎、李和尚没读过书,可白琐住是读过书的,并且向来以“儒将”自居,一听之下,好悬没气得吐血。
他很有礼貌,连个“贼”字都没说,问“白衣将军可是佟生养”?还称对方是“白衣将军”,可对方却怎么这般无礼,出口就是“乃公”!不由心中想道:“果然是贼子,如此无礼!罢了,且不与你一般见识。”横枪挑战,说道:“闻你素以骁勇出名,今两军会猎,可敢与我战否?”
佟生养乜视,说道:“乃公枪下,不杀无名鼠辈。你是何人?”
又一句“乃公”,还加了个“无名鼠辈”。白琐住忍住气,答道:“吾乃斡罗思万户白琐住是也。”
佟生养恍然大悟:“原来这群罗刹鬼便是你的手下!”赶马上前,喝道,“休走,吃俺一枪。”长枪刺出,直取白琐住的面门。白琐住哈哈大笑,心道:“到底女真蛮夷,鲁莽无智。中我计矣!”不与接战,打马转走。
佟生养怎肯就放他离开?催马急追。
两人一个逃,一个追,在阵中兜了好几个圈。凡所经过的地方,无论敌我士卒,都纷纷让开,给彼此的主将腾出空隙。佟生养乃骑军主将,所乘骑之战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比白琐住的坐骑要好,渐渐追近。到相差约有三四个马身的距离时,佟生养横放长枪,搭起弓矢,射出一箭。
白琐住听见耳后风声,心知必是有箭矢射来,此时回头已晚,急勾头缩肩,先护住了要害,然后向右边侧身。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疾射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想道:“毕竟蛮酋,好个骑she精绝!”吃了这一惊,不再耽误时间,两腿jia紧马腹,拨转马头,径直引佟生养往埋伏处去。
佟生养不知有计,放下弓矢,重拿长枪,只管猛追。
他的马快,逐渐把亲兵们远远抛在后边,行没有多远,忽听得鼓声大作,七八个元军将校纷纷从士卒堆里杀出。
这几个将校,有使枪的,有拿斧的;有用弓的,有弄刀的。大多都是骑马。其间又有一人,满面虬须,体壮如牛,却是个步将,手中一杆偃月刀。“偃月刀”,是“刀八色”之一,早在宋时,就是军中常用的一种制式武器,刀头阔长,刃的长度,约有刀身的五分之二,形如偃月,故得其名。这种刀,可以骑战,可以步战;步战时,多用于对付骑兵。
但见此将,好个大胆,迎着佟生养疾驰过来的马头,不避不让,执刀向前,口中大呼:“刘三刀在此,贼将还不授!”原来却是白琐住麾下的头号猛将,大名刘刕,因刀法出众,故此,军中呼为“刘三刀”。
一边大呼,他一边高举偃月刀,向前疾奔。偃月刀的用法,通常都是先斩敌骑的马腿,随后再战敌骑的胸口。
佟生养人虽冲动,但是却并不笨,一见这几将出来,便立刻晓得中了圈套,只是亲兵们远在身后,同时坐骑正在疾驰中,也没办法立即转变方向,这样的形势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敌逢,强者胜!
刘三刀不让,他也不躲。奔马对悍将,长枪杀大刀。
错眼间,两人已经碰上。好个刘三刀,真是刚悍,千钧一之际,陡然让开身形,长刀下劈,就往佟生养坐骑的腿上砍去。佟生养用脚跟轻踢战马,赶在他长刀落下前,一条马腿踹出;手里长枪亦在同一时间刺出。
马腿正好踢中刘三刀的胸口,他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却仍不肯退,依然鼓勇挥刀下砍。便在此时,佟生养的长枪又到,不偏不斜,刺中了他的面颊。从左边面颊刺入,自右边脑后刺出。拔枪出来,带一溜鲜血与脑浆。刘三刀不声不响,手中刀落,人也颓然倒地。
两人错身,时间很快。只交手了一合,元军诸将再去看时,刘三刀已然阵亡,无不相顾骇然。便有多数人都犹豫不前。
却又有一人,也是个步将,用的亦为刀,不过却并非偃月刀,而是斩马刀。斩马刀也是早在宋时,便成为了军中的制式武器之一,由唐代的横刀演变而来。这种刀,和骑兵用的马刀不同,是专给步卒使用的。
“斩马”、“斩马”,顾名思义,专用来斩杀骑兵的战马。“斩马”两字,乃是沿用的西汉“斩马剑”之旧名。“斩马剑”,即在双刃大型剑上安上长柄。斩马刀也大致如此,长三尺余,犀利莫比,“战阵之利器也”。
用斩马刀的此将,在白琐住的军中威名仅在刘三刀之下。这时看见刘三刀阵亡,他不但不惧,反而大喜。早就不服为何刘三刀能居其头上?持刀健奔,迎住佟生养,正对着冲上去,大叫道:“贼将莫猖狂!俺乃……。”
没等他报出名字,佟生养已奔至近前,使用长枪,轻巧一挑,将其斩马刀挑开。马很快,两人错身而过。
佟生养却还不肯罢休,更复回身击刺,刺中了此人的右耳,贯穿过去,从左耳透出。抽枪转身,枪尖上又是带出一溜鲜血与脑浆。马奔不足十步,连斩两员勇将。白琐住失色,忙催促余者上前,并调士卒过来包围。
佟生养孤身陷围,却视数员元将、数百元卒如无物,面不改色,控马奔行,敢有阻挡在前者,不管骑马的、抑或步战的,统统一枪刺死。
只不过,他虽然勇敢,奈何已经陷入了包围,渐渐慢了下来。马一慢,就不好避开敌人的箭矢与军器,接连中箭、挨刀。
仗着铠甲精良,他暂时倒还无碍,坐骑却已经撑不住了。没有马,他深陷重围,纵然项羽再世,怕也难逃一死。就在此时,包围圈外一阵混乱。回眼看去,却是他的亲兵们总算杀到。军法:“主将死,悉斩亲兵”。怎么都是个死,他的亲兵们不敢不奋力救援,杀开了一条血路。
佟生养跳下马,又是一声大呼,叫道:“马来!”
给他牵备马的两个亲兵皆已阵亡,别的亲兵赶到,忙也从马上跳下,将自己的坐骑送上。
佟生养翻身上马,尽管救他的亲兵们一路杀来,能活着到他身边的只有十几个,且还人人挂彩,尽皆负伤,但是在数百人的包围中,他却毫无畏惧的神色,顾盼自雄,笑着与这个献马的亲兵说道:“阿奴,休怕。且看乃公杀虏,为你取马!”
看见白琐住在数十个士卒的护卫下,正在左边作指挥布阵状。
他骤然打马,奔了过去,挺枪挑、刺,连杀数人,杀散元卒,倏忽间,已至白琐住近前。白琐住没有防备,慌忙出枪,还没刺出,猛觉右边肩头一疼,却是已经中了佟生养一枪,仓急下,顾不上体面,忙从马上滚落下去,打了好几个滚,连滚带爬,逃出十几步远。
佟生养再去杀时,见他已被亲兵们救走,杀之不急了,当下也没有去追赶,哈哈一笑,牵了其留在原地的坐骑,转回本队,交给刚才的亲兵,说道:“如何?俺说给你取马,便就给你取马,可有哄你么?”
“将军勇武!”
“哼!”佟生养横枪自得,转顾身边,又看元卒,心中想道,“岂能让东吴常伯仁专美在前!且也看俺海东将勇。”逞过威风,又想道,“敌众我寡,不好破之。不如暂先回归本阵,带了大队再来杀虏不迟。”
正要转马退走,听见又是一阵喧嚣大闹,一员燕将带领众骑冲破元军的包围,杀了入来,离佟生养隔了还有老远,便鼓声叫道:“将军,左丞有令!”
103 破军
一员燕将带领众骑冲破元军的包围,杀了入来,离佟生养隔了还有老远,便鼓声叫道:“将军,左丞有令!”
“什么军令?”
“左丞言道:请将军观我旗帜,若是我退,将军斩我;我亦观将军旗帜,若是将军退,则我斩将军!”
这道军令早在出阵前,赵过就曾下给过诸将。现在又重复了一遍,以示坚决之意。不但又下给了佟生养,而且高延世、胡忠等人处,也都分别遣人又去下达了一遍。“如果他的将旗退,则请诸将斩他”,以身作则,身先士卒。
佟生养闻听罢了,即知赵过这是在促其拼命了。
别看他是邓舍的义弟,战场之上只讲军法,“生死之地,立尸之所”,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言。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岳飞也曾经险些斩了岳云,既然从军打仗,其实也早就应该有这一个心理准备。郾城一战,以少敌多,岳飞命岳云引骑兵先冲敌阵,下令:“不胜,先斩汝。”绝对不存在沽名钓誉,这个命令也绝非儿戏。入伍从军,就是需要如此。当个将军,特别是在乱世的时候,平时可以很威风,出入皆有锦衣健儿前呼后拥,但是到了战场,没有别的可说,该搏命的时候就是只能去搏命。
佟生养本来还想着先退一下,等汇合了主力然后再接着冲击敌阵,此时听过军令,当即打消了念头,简短地应了一声:“诺!”引带十余亲兵,加上这传令燕将带来的三四十人,挥枪大呼,继续勇往直前。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注目左翼,他叫白锁住死战的军令已下,但是见却依然挡不住燕军贯阵,知道此已非人力可及了,只有把希望放在后头的虎林赤身上。
佟生养一身白衣甲,胯下白龙驹,带的亲兵们也都是白甲白马,而元军士卒则很少有穿白色铠甲的,因此他们在万军众里非常显眼。赛因赤答忽观望良久,不禁喟然叹道:“海东贼将何其勇也!海东贼勇者何其多也!久闻邓贼推赤心入人腹中,能得将士死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还是邓舍没有亲自带军。若是换了邓舍“亲征”,真不知海东将士的士气又会高昂到何等的程度!
正在看佟生养与白锁住混战时,后军又有一骑驰来,飞奔到楼下,仰头高呼:“大人!贼将高延世连夺两座吊桥,放火焚之。我军回城的路已经断了。”
“回城?我右翼将胜,左翼未败,中军且不曾动,而贼军苦战大半日,主力已经悉数上阵,等到他们疲倦的时候,俺将中军调出,一个冲击就能把他们打垮!获胜就在眼前,‘回城’二字从何言起?……,你胡言乱语,竟敢乱我军心!军法难饶。来人,拉下去,就地斩了!”
可怜送军报的这使者一句话说错,丢了脑袋。
其实他也没有说错,但只是说得不合适。在错误的地点说出了一句正确的话,得出结论还是错误。也不想想,赛因赤答忽在的位置是什么地方?乃是元军的中军大营。一切命令都是从这里出。如果中军都乱了,或者因为这使者的这句话而都变得人心惶惶了,那么这场仗也就不必打了。
自有军法官应命而出,将这使者拉下马,推到望楼边儿上,二话不说,迫其跪地,手起刀落,便就将其脑袋砍掉。砍掉还不算完,并高挂在旗杆上示众,以为警示三军之用。
赵恒捻着胡须,可着劲儿地眨眼,说道:“大人,事急矣!”
蔡子英也一改先前的态度,开始重视后阵,惊讶地说道:“不意高延世竟这般勇悍!带五百轻骑,於我军重地处,居然能连烧我两座吊桥。”
他迟疑片刻,翘起脚,朝左翼、右翼以及中军阵前分别望了望,沉吟地说道:“燕贼出战已有半个多时辰,大致的布阵应该已然粗略成形。我观其阵势,彼之主力尽在我军左翼,主将赵贼却率数百骑冲我中军。大人,这个阵势有玄虚,有古怪啊!”
“什么玄虚?什么古怪?”
“凡临阵,最坚者无过中军。赵贼不会不知道这个。他不率主力取我左翼,却亲带轻骑攻我中军,隐然与高延世前后呼应。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是卑职料错了?”
“料错?”
“也许赵贼遣高延世入我阵后是真的想断我退路?试图将我军一举歼灭?……,但,但,……。”
“但怎样?”
“但总觉得有点不可能。燕、吴两贼军,总计两万人出头;不说城中的,只我军出城的部队也就差不多快两万人,且我阵后尚有坚城可为依托。赵贼难道真的就这么胆大包天?以为可以在这样的形式下,将我军歼灭?”蔡子英连连摇头,说道,“卑职、卑职总无法相信。”
赵恒说道:“蔡大人言之有理。……,大人,说实话,卑职也无法相信赵贼会有这个胆量。他如果真的是如此打算,何止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妄为了!”
蔡子英接口说道:“无论如何,高贼冲击我军的后阵,连烧两座吊桥,这个消息如若传出,咱们军中必乱。……,大人,卑职请令!请往去后阵督战。”
“先生书生,如何能行此凶险之事?”
“韦睿多病,善战,敌畏之如虎。卑职虽书生,虽不及前贤,但是却也并非没有胆气。”
蔡子英的这句话说得很豪壮,以韦睿自比。能在乱世里,辅佐“明主”,成就一方霸业,先就说明他不是迂腐之辈,不是腐儒,更不是肩挑不到三两、杀鸡不敢见血的“空谈书生”,也是个很有志气和胆色的人。
“既如此,先生请持俺宝剑去。敢有不从先生令者,任凭先生处决。”
蔡子英接过宝剑,慷慨豪迈,下军令状,说道:“请大人为我击鼓!三通鼓内,若斩不来高延世的头颅,卑职自提级来见!”言毕,一揖而已,把宝剑捧在怀里,长袖飘飘,转身下了望楼。
阴云,高楼。战鼓,万军。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赵恒忍不住扶栏赞道:“蔡先生,真书生也!不愧河南俊士,果然天下英杰。读圣人书,书生当如是!”
赛因赤答忽守约,命士卒搬了一面战鼓到望楼上,脱去披风,拿过鼓槌,亲自为之击鼓送行、壮志。阴霾天空下,鼓声雄浑,从高高的楼上传出,随风散满全军,连绵不绝。动地的呼声、翻天的杀声,也无法将其遮住。
有传令官四出各营,大声通报:“大人亲击鼓!诸军且奋力!”
中军,在三军之中;望楼,又在中军之中。
一时间,不管元军的士卒、抑或燕军、吴军的士卒,在听到、或者看到赛因赤答忽击鼓后,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或者注目远望、或者举近观,敌我同瞩目,几万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在了他的身上。
104 小高
赛因赤答忽临高击鼓,敌我万众皆举目观之。
中军阵前,一杆“赵”字大旗下,赵过也看到了赛因赤答忽,暂停下冲锋,举枪指之,笑与左右说道:“胡、胡虏无谋,赛因赤答忽这是在偷学主公振奋士气的办法啊。”——,邓舍也曾经有过亲自击鼓。
左右闻言,无不大笑,原本稍微因此而升起的一点警惕之心,不由顿时转为轻蔑。
观看罢了,赵过招呼部属,叫道:“诸君,且、且随俺再来冲阵。”一马当先,率诸人再度冲阵。
赵过并不以勇武见长,但寻常厮杀却也是早就司空见惯。早在当年丰州逃亡的路上,他就随着邓舍冲过追击敌人的坚阵。在战场上也是如鱼得水。此时此刻,只见他一条长枪舞动,胯下骏马奔驰,在左右亲兵的护卫下,犹如离弦之箭,重重地刺入了元军阵内,左驰右突,大呼酣战。
元军的中军前线渐有不支,节节败退。
……
元军左翼,佟生养部。
佟生养与十数亲兵冲在最前,被百余元卒围住。因为用力过度,他折断了长枪,来不及更换,顺手从马鞍边摸出长刀,前劈后砍,接连手刃七八个敌卒。他所用的长刀乃是用精钢制成,非常的锋利,一刀下去,能把普通元卒的铠甲砍烂;如若劈砍在手、臂之处,顿时手断臂分。
他右手长刀,左手仍握着半截枪杆。
有元卒杀红了眼,丢掉兵器,大叫着奋不顾身扑上来,想把他从马上扑倒。眼见躲避不及,他不慌不忙,左手半截枪杆迎上,正好插入了这元卒的嘴里,把大叫声堵了回去;并且借助元卒的冲势,枪杆直刺出脑后。
鲜血、脑浆迸溅了他满头一脸。他也杀出了性,弃掉枪杆,随手一摸,舌头舔了舔血与脑浆,哈哈大笑,叫道:“痛快!痛快!”围在周遭的元卒看他,满脸血污,笑容狰狞,杀人如麻,直呼痛快,真如地狱魔神来。
一个亲兵奋力杀到他的身边,叫道:“将军!咱们冲得太肯前了,与大队又断了联系。鞑子越杀越多,白锁住亲自督战。凭咱们十几个人,怕是难以杀透。要不然?暂且先退一步,待与大队汇合了再说吧!”
佟生养瞪他一眼,一边杀人,一边喝问道:“左丞大旗何在?”
亲兵百忙中回头去看,答道:“千军万马遮掩,看不清楚。只遥遥听得鞑子的中军阵前杀声不断,料来左丞大人应还在向前厮杀。”
“左丞军令:若是俺的军旗退,左丞斩俺;若是左丞的军旗退,则俺斩左丞。如今,左丞的军旗都没有退,俺怎能退?***,想让乃公的脑袋被左丞砍么?”
“将军!鏖战至今,我部已突入鞑子阵内二百余步,快突破一半了!纵然现在稍退,左丞又怎会真斩?咱们十几个人都累了;将军的战马也已疲惫。若死战不退,怕难免会被敌人抽了漏子!要是被白锁住再调集精锐过来,该如何是好!……。即便将军不肯退,也请等后头的亲兵们赶上来,再做冲杀吧!”
“军令如山,俺不敢违!丈夫宁死阵前,不死军法。”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死在敌人的手中,也不能因为违背军纪而伏军法之下。
佟生养抽出空,抢了敌人的一支长枪,长刀也不回鞘;左手长枪,右手马刀,嗔目大喝,催动坐骑,向着敌人包围的最深处,勇往直前,一面冲,一面又下军令,叫道:“急飙军旗,令后队赶上!两刻钟后,俺要在白锁住的旗下点将,凡千户以上有不到者,斩!”
“两刻钟后,要在白锁住的旗下点将”。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这就是说,他要在两刻钟内把白锁住的部队彻底打垮,并夺下白锁住的将旗,以作为军功显耀。
敌人,就像是一**的海浪。一浪打下,又一浪涌上。在这个关头,不知怎的,佟生养忽然想起了邓舍给他说过的一句话:“若想在乱世里安身立命,必兢兢业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话,你我弟兄当共勉之!”想要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如此,想要在战场上杀败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广而言之,为人处事在人间,不管做什么事情,不都是如此!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敌人越来越多,佟生养的豪气也越来越高。
若此时从高空中望下,可见无边无际的元军阵里,左翼前头的半截已被冲垮,一支旌旗极盛的部队正奋勇继续向前拼杀。而便在这支部队的最前头,就是佟生养与十余亲兵。十几个人尽皆白衣白马,但衣甲与马上都早沾满了血污。他们就像是一叶小舟,迎对着一波又一波的巨浪;他们又像是一艘巨大战舰的船,只要他们在前进,这艘巨大的战舰就不会停下。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那一面大旗:“海东旄头骑”。
旗帜所指向处,纵千万人,吾往矣。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一通鼓毕,额头冒出了汗,没空擦拭,向左右问道:“阵后如何?”
“估摸时刻,蔡先生现在大约刚到阵后,尚未遣使来报。”
“红贼高延世的旗还在么?”
“高贼之旗,犹如脱兔。时而在我军阵后之左,时而在我军阵后之右。凡旗帜到处,十有**必有火起。有火起处,应该是被他们又烧掉了一处吊桥。”
上千阵后,竟挡不住五百轻骑?正说话间,一使自阵后驰来,在望楼下大声禀报:“蔡先生已至阵后,调盾牌、强弩、火铳手等包围贼军!”
“哈哈!红贼猖狂。且看蔡先生如何杀敌。”
赛因赤答忽嫌铠甲费力,又将外边的铠甲脱去,只留下贴身护甲,举起鼓槌,接着敲打。雄浑的鼓声微停后继续响起。
响未及半通,阵后又有使者驰马奔来,高声报道:“在蔡先生的调度下,我军盾牌手已将贼军围住!”话音未落,第三骑从阵后驰奔而来,报道:“贼将高延世留下部众在包围圈内,单人独骑,冲我盾牌阵势!”第四骑又来,报道:“盾牌阵已又被高贼冲破。”第五骑紧跟着来到,报道:“高贼冲我强弩、火铳手阵,来去如飞,箭矢不能中!”
一骑接又一骑,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直到第十骑来到,面色仓急,禀报说道:“高贼悍勇不可挡!出我盾牌阵;复入我盾牌阵。来回冲杀,无人能敌。如是凡四五次,杀伤不可胜数。我军阵后已难阻挡!吊桥被焚者将近八分。……,蔡先生求急,请大人派铁甲军赴援。”
蔡子英精通战阵,以他的能力,居然还不能将高延世围住!
赛因赤答忽大惊失色,不觉手下无力,鼓音为之一软。紧随着,又一骑从阵后驰来,面现喜色,高声报道:“蔡先生亲持剑上阵,我部皆勇敢向前,无人后退,高贼已被阻住!我部复排阵势,打算重围贼军。”
赛因赤答忽大惊复又大喜,大笑着与赵恒等人说道:“自河南从军以来,蔡先生一直随在本将军中,为吾谋划。他的能耐本将是最为清楚的。关铎、潘诚,乃至刘福通之辈尚且不是对手,何况小小高贼?”传令,“调两百铁甲军驰奔阵后赴援。”又道,“来人,备酒!等俺与蔡先生庆功。”
浑身有了力气,击鼓的声音重新为之雄壮。
两通鼓毕,阵后忽传来一阵喧哗。好似山倾,又仿佛决堤。
赛因赤答忽满头大汗地急转眼看去,见阵后成百上千人齐声大呼,因为隔得远,听不清呼叫的是什么。略微思忖,他找出了答案,笑道:“此必是蔡先生已经灭贼!”果然,阵后又一骑驰奔过来。
右翼、左翼现今都陷入了苦战,眼看不敌。元军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了。赛因赤答忽、赵恒诸人都充满希望地看着从阵后奔来的这一骑,等待、并是期待带来一个战胜的好消息。
……
元军中军阵前,赵过挥枪厮杀,横出敌阵,喝问左右:“佟、佟生养将旗何在?”
“仍在鞑子左翼。”
“有没有退?”
“有进无退。”
“胡、胡忠将旗何在?”
“紧随佟生养后,也已深入鞑子左翼,且也已经与敌军数交。”
“吴、吴军如何?”
“常遇春、蓝玉一左一右,与鞑子激战不休。虽有王保保督阵,但是鞑子已渐有不支之势。”
“鞑、鞑子中军的精锐如何?”
“适才见有铁甲军旗开赴阵后。长枪各部依然稳立军中,未见有动。”
“开、开赴阵后?高延世如何?”
“间隔太远,难见其军旗。但闻鞑子阵后喧哗,不知是生了什么事?”
“阵、阵后喧哗?……,铁甲军开赴阵后。”赵过心中咯噔一跳,暗中想道,“高延世只有五百轻骑,对付寻常的鞑子还好,如果遇上鞑子的精锐?怕是不好应对!难不成是被鞑子击退了么?”
如果高延世被击退,就没有办法尽数歼灭出城之敌了。如果不能尽数歼灭出城之敌,这场野战便没有了什么意义。接下来的攻城肯定困难很大。
……
两军主将,一时间皆心牵后阵。
……
阵后来的使者奔至望楼下,等不及马停,翻身滚落,跪地大叫:“报!大人。贼将高延世用马槊杀我主将,搭弓射箭,中蔡先生左目。”
赛因赤答忽“啊呀”一声大叫,鼓槌从手中掉落,三两步到望楼边上,抓住栏杆,头往下探,急声问道:“中蔡先生左目?是死是活?”
“蔡先生虽中箭不倒,伸手拔出了箭矢。但终究支撑不住,生死尚且未知。”
赵恒诸人皆失色。赛因赤答忽以手加额,连连捶打额头,说道:“先生书生,怎么能撑住这样的重创?哎呀,哎呀,痛哉!我之子英。”他和蔡子英的关系很好,惊闻之下,乱了思绪。
……
元军中军阵前。
赵过刚才问的人看到一骑从左翼后奔来,手中高举小旗。这个人眼神好,远远地看清楚了是什么旗,喜形于色,大声说道:“大人!阵后捷报。高将军斩敌将,尽焚吊桥。鞑子的退路已经被我军切断了!”
“噢?”
赵过转马从敌围里杀出,偷闲远望,见果然是阵后的报捷使者,适才担了好一会儿的心终于放下,关键时刻,不及多说,立即下令,说道:“军、军令!令边安烈、柳三等留守诸将悉数出阵,与、与佟生养、胡忠合。先、先歼敌之左翼,再灭敌之中军!继、继与吴军合力,再灭敌之右翼!”
“得令!”
一传令兵接过军令,转马奔去传令。
“军、军令!无论三军、各营,此、此战,不以级论功,唯以先破敌为上!能、能斩将、夺旗者,按功一等。”这个时候不能还按级论功,否则,便很有可能会出现因为争夺级而耽误攻击度的情况。
“得令!”
传令兵接令,分去各军传命。
“军、军令,命本阵中军,请、请潘先生击战鼓,鸣号角,全军总攻!”
“得令!”
总攻的命令传下,随着战鼓的敲响,跟着号角的鸣起,边安烈、柳三诸将皆率部从燕军的本阵里鼓噪而出,旌旗遮天,尘烟滚滚。敌众惊骇。
赵过又笑着下了一道命令:“去、去吴军,传吾话语。就、就说请常大人再多辛苦,待破敌后,吾、吾请吴军会食!”
105 将胜
自辰至申,鏖战至今,已有四个多时辰,多半天了。燕军起了总攻,把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投入了战场,元军终于支持不住,特别是在听到退路被切断后,更是军心不稳、人心惶惶。退路被切断,不能顺利回城;而燕军的骑兵很多,占有野战优势,这不是将要面临任人屠杀的局面?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很快想到了退路被切断的后果。不愧是久经沙场,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没有束手无措,立刻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有两个办法。
其一,立即再遣派精锐赶赴阵后,争取将高延世部迅消灭,以此来稳定军心。但就算消灭了高延世部,被烧掉的吊桥却也是无法复原了。
其二,立即撤退。一方面用精锐顶住燕、吴两军的冲击,另一方面变后军为前军,不走单州东城门,而是绕道经单州的南或北城门,退回城中。
但是,这个办法一如前策,也有不足的地方。燕、吴两军既然已经想到了断元军的退路,就肯定不会只顾抢占东城门而忽视南、北两座城门。
元军有近两万人,战至此时,尽管多有伤亡,但是仍旧还有至少一万出头的部队。这么多的部队,殿后变前军、前军变殿后,在失利的交战中撤退,更且还要加上军心已然不稳,很有可能,敌人不攻,自己反倒就先乱起来了。
两个办法都有不足。
两害相权取其轻。
赛因赤答忽做出了决定。他果断地下令,说道:“军令:再调二百长枪军、二百强弩手,立即赶赴阵后,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贼将高延世就地消灭!给他们半个时辰,若不能在限期内灭贼,也就不必再来见俺了。”
自有人接令而去。
看着传令人远去,赵恒面现忧色,说道:“大人!高贼入我阵后已久,接连斩我上将,先后溃我盾牌阵数次,虽蔡先生去也不能制,然而战到现在,估计其也早就后继无力了。消灭他们不难,难却难在吊桥已经尽数被焚;并且燕贼也开始起总攻!……,如果前边挡不住?这后边?”
如果前边挡不住燕军的冲击,前阵溃败,必然导致后阵也溃败。如果前后军皆溃败,溃逃的士卒们跑到护城河边,却找不着吊桥可以横渡,推推搡搡之下,定然会有许多人因此而被自己人杀死,或者干脆掉入护城河内被淹死。后边再有燕军追杀,伤亡绝对不会是个小数字。
赛因赤答忽说道:“先生所忧,也正是本将之忧。当此之时,别无二策,只有奋力杀贼,以求一线生机而已。”下令,“去城中报与阎思孝知道,命他开城门,遣精卒出来,与我军配合,夺回护城河,消灭高延世!”
内外夹击。
一则因退路被断,全军陷入险境;一则因蔡子英负伤,生死未卜,赛因赤答忽对高延世是恨之入骨,恨不能将之剉骨扬灰,不杀之实不能甘心。
一边下令,他一边拿起放在旁边的铠甲,重又穿在身上,拔出佩剑,用手试了一下锋芒。剑刃很锋锐,凉意浸入体内。
“当啷”一声,短剑回鞘。
他按剑扬眉,对楼上诸人大声地说道:“事已至此,非本将亲自上前督战不可了!赵先生,中军便就先交给你。余者诸将,且随俺下楼与贼战。”
望楼上立了好几个的偏、裨之将,皆为赛因赤答忽的心腹亲随,闻言接令,齐齐躬身,同时抱拳说道:“愿随大人上阵杀贼!请大人令下。”
赛因赤答忽观望左、右翼,指点说道:“吴贼先击我右翼,常遇春固然悍勇,奈何彼军午时亦不曾食饭,难免余力不足,有保保督阵,虽暂处下风,可保无虞。……,而燕贼后,养精蓄锐足,且多为马军,驰骋我阵内,步卒难当。因此,咱们要上前督战,必得先去左翼!”
“是!”
“传我军令,命铁甲、长枪诸营之余部,悉数出阵,随本将往赴左翼!”
“诺!”
赛因赤答忽又把短剑抽出,猛地劈在栏杆上,砍得很深,环顾诸将,厉声说道:“我听说,‘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今日,不是我杀贼,便是贼杀我!自从本将随主公在河南起义兵以来,千里勤王,杀贼无算,转战万里之地,何尝有过一败?兵锋所向,战无不胜!马蹄到处,攻无不克!盖世的威名,今日岂能受辱在贼手!想那海东邓贼,不过黄口孺子;贼将赵过,也只是年刚弱冠;高延世更乳臭未干。诸位,你们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将,岂能不如彼等?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抽出短剑,再度劈砍在护栏上,斩钉截铁地重复说道:“今日,不是我杀贼,便是贼杀我。有我无贼!”
诸将皆齐声应道:“今日,有我无贼!誓不与贼同戴天。”
赛因赤答忽短剑归鞘,一行人杀气腾腾,下了望楼,带军自往左翼奔去。
……
元阵,中军阵前。
赵过注意到了赛因赤答忽等人的动静,遥指赛因赤答忽的将旗,说道:“鞑、鞑子主将已动,观其方向,是往左翼而去。他、他既去左翼赴援,肯定不会不带精锐。铁、铁甲、长枪诸营应该已倾巢而出。佟、佟生养、胡忠部皆轻骑,不好应战。传、传令,命柳三加快度,赶去前线相助。”
正在下命令,一个亲兵叫道:“大人小心!”
赵过应声侧身,避开了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最近处,流矢距他不足一指宽,带起的疾风都刮疼了他的脸。随从的众亲兵无不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却面若无事,根本就不理会,继续把命令下完。
传令兵接令,急往柳三部前去传送。
赵过微微沉吟,说道:“再、再下军令,命全军皆呼:‘鞑、鞑子吊桥被毁,退路已断’。再、再呼:‘高将军威武’,为高延世助阵,并令他,无、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顶住鞑子的攻击,要、要把护城河牢牢控制手中。”
传令兵接令,分道前去各营。
……
鏖战厮杀的战场上,断肢残臂处处,从伤者或尸体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黄土地。向前边冲的,不顾后边;后边紧跟着前边的,不顾地上。
有不注意踩在尸体上的,往往摔倒,但摔倒当时就立即爬起,继续往前冲杀。还有不是踩在尸体,而是踩在倒地伤者身上的,这个时候,他们才会难得的朝地上看上一眼,如果伤者是自己人,便呼喊军医或救护员过来救治;如果伤者是敌人,当即就会不管其哀鸣、惨叫,重重地补上一刀。
——说起“军医”,邓舍是很注意这方面的,不但在军校专门开的有这门课,以教会军官们急救的知识,并且从海东四省搜罗了不少的医生,统统放入军中。这些医生就是“军医”,不过因为这类人不多,所以较为宝贵,除非关键的决战之外,多数时候并不用他们上战场,主要负有两个责任,一个是战后急救;一个是带学生,选一些士卒来授课。授课的内容不多,无非就是些紧急救治刀伤、箭创之类的方法。
这些被选来学习的士卒,待学成后,会被放入各营,就是所谓的“救护员”了,战场救急便是由他们来做。
因为这项政策还没有实施多久,故此军中的“军医”与“救护员”还不很多。按照邓舍的设想,是打算在每一个十人队都放上一个“救护员”,在每一个百人队都放上一个“军医”。现在只实现了不到一半,每个百人队能有两三个“救护员”,每个千人队能有一两个“军医”。
但这也已经很不错了。战争的伤亡,很多不是因为敌人,而都是因为受伤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一个较为完善的战场医疗保障机制,一个可以减少伤亡;最主要的,是可以增加老卒的数量。在军队中,老卒是最重要的。试想,一支全部由老卒组成的部队,战斗力会该有多强悍。
战场上,喊杀震天,燕军正在奋勇向前冲杀。
差不多每一个冲锋在前的士卒都是满头满身的血污,高度的紧张和兴奋下,甚至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血污究竟是他们自己的、抑或是来自敌人的,在脑中盘旋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冲。随着将旗往前冲;跟着前边的人往前杀!前边的人倒下了,后头的人补上。
人都说“胜仗好打,败仗难打”。
是因为如果打了败仗,“兵败如山倒”,很难把溃逃的士卒再组织起来,更别说重整旗鼓,再与敌人决一胜负。其实,不止败仗难打,有时候胜仗也难打。为何?也是一样因为士卒的组织问题。
仗打胜了,全军都往前冲。气势如虹,这很好。但是冲着冲着,队伍就乱了,很多时候会出现上下级相隔太远,难以联系指挥的情况。有不少战例便是因为这个组织问题,被敌人抓住时机,反而从胜利变成了大败。
邓舍对这个问题也是非常注意。
每个万户,都有镇抚;每个千户,都有弹压;每个百户,都有军司。这些军官,平时负责政治工作;战斗冲锋时,就改为负责上下级的联络。有部队冲得太前了,他们负责去约束住;有部队冲得太慢了,他们负责去催促加快度。因此,这个时候,在战场上就可以看到一幕景象。
燕军的士卒全部在往前冲,但是在冲锋的浪潮里,却时不时会有一两个军官站立不动。他们就像是巨浪中的磐石,身后有士卒举起不同的旗帜,每面旗帜都代表了一个营头。随着他们的喊话,各个经过的部队分别都会在前进的过程中做出种种调整。有些加快了步伐;有些放慢了脚步。
这些军官不但遵奉上级命令,不断调整全军地进攻节奏,而且经常还都会喊出几句口号,或为本部的荣誉头衔,比如“旄头骑”;或为激励士气的话语,比如唱起军歌,又比如高叫:“高将军已断敌归路!破敌就在眼前!杀,杀,杀,高将军威武!”经过的士卒纷纷随之高叫。
没多久,通过镇抚、弹压、军司们,赵过的命令就得到了彻底的执行,近两万的燕军士卒全都在同声大呼:“高将军威武!”也有喊:“小将军威武!”凡是喊后者的,皆为王士诚的旧部,益都旧军。
一万多人的同声大呼,声势可想而知,响遏行云,把远处单州城池的城楼都震动得瓦片齐响。一声接着一声,一声连着一声,传入阵后,高延世听到耳里。
他冲杀多时,几次独力冲溃敌阵,本来早已力气不支,但此时闻听全军震天动地的齐呼,不由顿时力气倍生。早先,他已经脱去了铠甲,只穿短衫,而今更是将短衫也脱去,赤膊上阵。
海东军里,杨万虎好赤膊冲杀,现在又多了高延世一个。他志得意满,踌躇马上,横槊回顾,放声大笑,得意洋洋地对部属们说道:“听到了么?听到了么?三军齐呼小将军!知道小将军是谁么?便是老子!”
主将如此勇武,部属也是勇气倍生。
在全军的高呼声里,高延世骤然驰马,又是单骑杀入了,对面的铁甲阵。赛因赤答忽调来后阵了二百铁甲军,刚列成阵势不久。
“铁甲军”的士卒不比寻常士卒,俱为重铠,马槊不好击打。刚入阵没有几步,迎着两个阻挡在前的甲士,高延世挥槊奋击,他鏖战快有一个时辰,马槊本就已经多处受创,现又撞击到了重铠上,不免吃力不住,只听得“喀喇”一声,断成了两截。断开的马槊受力往后撞,高延世猝不及防,仍还在往前用力,两下碰撞,手腕被擦破了,流血凝肘。
他止住往前倾的身体,随手将剩在手中的半截马槊打在一个借机上来的甲士头上。他力气很大,一下子把这个甲士的头盔打得凹陷了一块,只听这个甲士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踉跄倒地。随之,他勒马兜转,轻巧巧回归本阵,从昆仑奴处接过备用的长矛,易之更入。又奋勇冲阵。
他麾下两将苏白羽、养由引弓,以及所带众骑目睹此状,尽皆振奋。五百骑阵亡百余,尚有三百多,亦不由自主跟着全军的大呼,也呐喊高叫:“将军威武!”
前后十余里,敌我数万军。这一刻,高延世的名字响彻天地。
风越地大了,呼啸卷袭,扬起尘沙,战场上升腾起弥漫的黄烟。阴云密布,天气阴沉,半空中,忽然雷鸣。
106 落雨
轰隆的雷鸣声,响彻齐鲁大地。
战场之外,一路向东北。
先是济宁路,很少见有百姓,活动最多的是燕军士卒的身影,有的驻扎在城中,有的巡逻在乡野。听见雷声,他们仰起了头。有人说:“呀,打雷了。”掠过一条条的河流,穿过济宁路,继续向东北,便是到了泰安州。
泰安州的面积远不及济宁路,大概只有后者三分之一强的大小;城池的数目也不及济宁路,虽有莱芜、新泰等县城,但说得着的较大城市却只有泰安一处,以及最西北角的长清也略微可以算是一个。
其境内有几条河流,或者从东北直接贯穿到西南,或者从东流到西,把全境分成了好几片;在中间的地带有一座高山突兀而起,山势雄奇,巍峨沉浑,直耸入到云霄,时当盛夏,松柏漫山,尤其在阴霾天气的映衬下,越显得青翠葱茏,此即为天下闻名,号称“天下第一山”的东岳泰山。
此时,无论莱芜、新泰,抑或泰安、长清,如果说起活动最多的人,与济宁路倒是一样,也便全是燕军的军士。而且相比济宁路的分散,此地的兵卒较为集中,多数都集中在了泰安与长清的大营里。
泰安前临清水,后依泰山;长清左右亦有山,右边不远就是济南。便在雷响的第一时,大营中的士卒也是全都举。在泰山脚下,这凛凛的天威更与别处不同,给人更多的震撼。有人轻声说道:“打雷了。”
过了泰安,再往东北,大约百里外即到了益都。
因为战场不在这里,而且与战场之间还有泰安为间隔,所以从表面上看来,益都周边的乡村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乃至相比战前,好像反倒是更忙碌了许多。六月麦熟,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了收获的季节。
遍野的麦子随风起伏,远远望去,入眼金黄,恍惚竟好似无边无际。若是在艳阳高照的晴天,被太阳晒着,金黄更会变成金光闪闪,令人眼花。虽然是阴天,虽然也有风,但是比起远在数百里外的单州战场,行走在益都周边,也许是因为麦子即将丰收,却丝毫不使人觉得阴沉、没有觉得风凉,而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欢畅,不由自主的娴静,连风也似乎格外的轻慢清香。
麦田里,有很多的农人在辛勤劳作。
因为打仗,邓舍从周边地区抽调了不少青壮,或者为前线运输物资,或者充为预备部队,故此在田间劳作的多是妇孺老者。间或也会看见有士卒,——这些士卒俱为吴鹤年特地向邓舍请求来的。一方面,负责农人的管理;另一方面,暂时放入各个合作社,可以弥补一下某些乡村劳力不足的情况。
响雷从头顶的天空中滚滚而过,劳作的农人、士卒们不禁暂停下手,举头观望。阴云层更厚了,压得也更低了,转去看不远处的益都城,在这阴云的低压下,仿佛更加高大,给人一个错觉,如果站在城楼,没准儿伸手就可以碰触到阴云。有人说道:“快下雨了。”
……
益都,城楼上。
此时正站了有一群人,有长袖飘飘的文士,有顶盔贯甲的武士,有乡绅打扮的老者,最多的是衣着朱紫的官员。所有的这些人如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说这个年轻人二十上下,但若是细细端详,却又好像还不足弱冠。只是因为他嘴唇上蓄了短须,而且长期的风吹日晒下,肤色很是黝黑,应该是因为久处上位的关系,神情也很端庄,举止沉稳,所以看起来比真实的年龄要大上一些。
他的装着很朴素,只是一件素色的长袍,连腰带都没有围,更没有鱼袋、香囊等等东西,唯一的随身物事是手中的一柄折扇。
雷鸣时,他正举着折扇,指点远处乡野,与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他身边的众人表情各异。武士们挺胸直立,面色严肃;乡绅们微躬身子,倾耳细听;长袖飘飘的那个文士则意态悠闲,转目四顾周边;而至于人数最多的官员,又各有不同的表现,最显眼的是两个人。
一个白鬓黑面,长颈高喉,最为恭谨。别的官员至多也就是聚精会神,连乡绅也只不过是微躬身子,只有他,把腰弯得快成个虾米,一边听,还一边不间断地点头,一副恭顺谦卑的样子。
另一个刚好和他相反,常年的养尊处优使得他满面红光,胡须极浓,腆胸凸肚,神气非常,站在年轻人的边儿上,左顾右盼,完全一副得意炫耀的模样。人人都可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之所以得意炫耀,不是因为自己,也不是因为别人,而仅仅是因为能站在年轻人的身边。与有荣焉。
这个年轻人,就是邓舍。长袖飘飘的文士是洪继勋,躬身如虾米的是吴鹤年,炫耀得意的自然便是河光秀。邓舍正与众人说有关麦熟夏收。吴鹤年乃益都知府,麦熟夏收为他的职责,也难怪他最为恭谨。
正说间,忽闻雷鸣。邓舍戛然而止,正转顾周边的洪继勋也同时回过了头,两个人对视一眼。邓舍还没有说话,听得河光秀“哎呀”叫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额头,又探出去,感受片刻,说道:“主公,下雨了!”
一众人都没有带雨伞,洪继勋说道:“主公,麦熟的情况您也看过了,天阴得厉害,雨一下开,说不定就会下得很大,不如咱们先回去?”
邓舍点了点头,拿折扇在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与诸人说道:“你们今天陪我转了大半天了,多多辛苦,雨水将至,不必再随我了,请各位这便自回本府去吧。麦收的种种事宜,我已经交代清楚,各位回去后,还请仔细想想,明儿一早,来我府中,把各项具体实施的条陈呈来,如何?”
诸人皆应道:“是。”
待邓舍先行,下了城楼,官员与乡绅们自各归本府不提。
城楼下还有百十武士相候,与随邓舍上楼的几个武士会合一起,前呼后拥,扈卫着邓舍径往燕王府去。洪继勋当然随行在侧。此外,河光秀紧紧跟随;还有吴鹤年,邓舍特地叫住了他,路上另有要事叮嘱。
“龟龄,五、六月多雨,连着阴了好几天了,这场雨不像暴雨,如果下得时日一长,正快到麦收使节,怕会影响收成啊。你对此要心中有数。”
“是。请主公放心,臣回去之后,就立刻组织人手,只要等到明天雨水还不停,便开始田间排涝。”
“不但要排涝。上午去乡下时,我看不少的麦子已经可以收割了。如果雨连下不停,收割也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诺。”
“前线正在打仗。龟龄啊,秋收可也是一场仗。咱们仓储的情况你很清楚,差不多已经是颗粒皆无了。数万士卒,上百万的益都百姓,下半年包括明天上半年的吃喝拉撒,可就是要全指望这一场秋收了。你万万不可大意,绝不能掉以轻心!”
“是。”
“另外,我知道,许多地方人手不足,壮丁缺乏,你也是很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但是,你也不要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人。前线的战事很吃紧,营里的士卒将来也许还会有大用,我不可能再给你太多的人补充。你好好想想办法,看怎么样才能把合作社的作用彻底挥出来。”
“是,是。”
“我前几天不是叫你再往平壤、辽阳、南韩送文,请文、陈、姚三位平章再往益都运些粮食?可有回信了?”
“回主公,暂时还没有回信来。不过,臣来益都前,待罪左右司,就在平壤,对朝鲜、南韩、辽阳三省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辽阳不说,朝鲜也不说,南韩着实很好。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姚平章又是一位难得的能臣,估计今年肯定会是个大丰收。上次命海东运粮时,姚平章在回文中就说,他会尽力提前秋收。命他再往益都送些粮来,应该问题不大。”
吴鹤年话里有一个“待罪左右司”,所谓“待罪”,是臣子对主上说话时常用的谦辞,意思就是没有在职任上做出什么成绩,时刻等着因失职而受到主上的惩罚。
邓舍颔,颇有感触地说道:“南韩,前高丽王京之所在地,旧勋云集,前高丽王室的势力在那里很大。可是自敬亭去了之后,一直到现在,都安安稳稳。虽然出现了一次阴谋叛乱,但刚刚萌芽,就被消灭掉了。此次会猎济宁,更又是多赖南韩粮秣输送之力。敬亭,真我之萧何也!”
敬亭,是姚好古的号。出自李白的一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听了邓舍的这句话,洪继勋洒然一笑;吴鹤年连声应是,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说道:“是,是。主公所言甚是。姚平章不拘小节,胸中自有沟壑,确实是一位大大的良臣。”
河光秀也说道:“可不是么,之前小人还在平壤的时候,也常与当地的名士来往,提起姚平章,都是翘大拇指。就连小人家里的奴才,也都知道姚平章忠心耿耿,极会办事,说是主公的得力臂膀呢。”
“噢,是么?”
“主公不信?可惜小人没带那奴才来益都,要不派人将其召来,让他当面对主公说?小人可从不敢欺瞒主公。”
“哈哈,不用了。”
姚好古在南韩为官,美名居然能传到平壤,可见其在高丽的威望如何了。
说说走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
直走,是去燕王府的路;拐弯则是去吴鹤年府上的路。
这时,雨渐渐下了起来,一点一点的雨滴连成了细线,城中的千楼万厦沐浴其间,朦朦胧胧。有武士摘下披风,想为邓舍遮雨。他一手推开,笑道:“一点小雨,算得什么。用得着这样!……,龟龄,你不必陪我了,便就回去吧。也是一样,明儿一早把秋收的章程给我呈上来。”
吴鹤年应了,却并不就走,退到街边,弯腰躬身,等邓舍去远了,这才自归本府。
……
雨水打在屋顶、落在地面,沙沙作响。时不时一阵风吹过,凉意遍体。多日的炎热、沉闷天气后,这会儿行在街道上,别有一番风味。
邓舍控住缰绳,按辔徐行,一面走,一面看街道两边的商铺。
本来下雨,街上人就少,因为他的经过,路上更几乎是没有一个行人,即便商铺中也是冷冷清清。对此情形,他倒是早就习以为常,没放在心上,也没有因此再出些什么“为人上者,虽然风光,不免少了很多乐趣”之类的感叹。雨点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他笑与洪继勋说道:“洪先生,夏日炎炎,忽有凉雨。对此,可有诗兴啊?”
“孟东野言:雨余山川净,麦熟草木凉。虽然炎热之后忽有凉雨,的确使人快意,但是这场雨却来得太不是时候,所以臣并无诗兴。”
“先生可是在担忧秋收么?”
“不止是秋收。”
“还有什么?”
洪继勋素来是折扇不离身的,他拿的也有折扇,举起来往西南方向指了一指,面带忧色地说道:“臣更担忧单州。”
107 援军
多谢同学们的指正,“秋收”一词已改。
——
到了燕王府,邓舍与洪继勋来入书房。
听着窗外的雨声,两人落座。品着侍女端来的茶水,邓舍示意下人及侍卫们都退出室外,并令河光秀和亲兵队长时三千负责院中的警戒,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一切安排妥当了,他方才徐徐问道:“适才路上,先生说不止担忧麦收,更担忧单州。不知此话何意?”
“单州刚刚收到木鸢诸物,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用上。现在下起了雨,如果下大,木鸢很难飞天。木鸢不能飞天,破城就要推迟。破城一旦推迟,我军前线的粮秣恐怕就不够用了。这是臣的第一个担忧。”
“单州刚刚收到木鸢诸物”云云,是上午才接到的单州军报。所以洪继勋有这么一说。
“第二个担忧是什么?”
“即便赵左丞的动作很快,已经用过了木鸢,烧过了敌人的粮草,但是下起大雨也不利攻城,更不利野战,无法一鼓作气地将强敌消灭,不免便会给元军苟延残喘的机会。这是臣的第二个担忧。”
“还有第三个担忧么?”
“主公重视火器,火铳、火炮、火箭、手雷、地雷等物,前线各军多有。现如今下雨,如果用得好,手雷、地雷或许还无大碍,但是火铳、火炮、火箭却少不了会受到一些的影响。火铳倒也罢了,没有火炮、特别是火箭,我军可就是少了一大利器啊!此是为臣的第三个担忧。”
没有了火铳,还可以用弓弩来代替;乃至没有了火炮,也还可以用投石机来代替。但最关键的是没有了火箭,“火攻”这个办法就不能使用了。
若是寻常交战,不能火攻也还无所谓,又关键的是元军里有一支“铁甲军”。
洪继勋与邓舍曾经反复推演,也设想过许多对付“铁甲军”的办法,但最后却一致得出结论:不管用什么办法,燕军的伤亡都难免惨重;唯有一个方法可以轻巧灭敌且燕军不会受到太大伤亡,这个方法即为:火攻。
并且,便在昨日,也已经把这个灭敌的计策快马送去了前线。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也没有算到却在这个时刻居然会就下开了雨。
如果雨下得不大,也许还没有关系。但是看这天气、看这雨势,却怎么也不像是一场“小雨”,更不像是一场“骤雨”。
简而言之,洪继勋的担忧其实就是只有一点:担忧这场雨水会影响到前线的战事,会产生对本军不利的局面。邓舍点了点头,问道:“除了这三个担忧,还有别的担忧么?”
“有。”
“请说。”
“如果前线因为这场雨而不能战决,我益都势必就要继续给前线输运粮秣。第一,我益都已无仓储;第二,即使朝鲜、南韩、辽阳的支援很快运来,但是雨势如若连绵,道路必定泥泞,这运粮也会变得很不容易,损耗必定大幅增加。自主公入益都来,几乎月月有战,多次乏粮。好容易等到了麦收,好容易等来了辽阳、朝鲜、南韩的支援,却又因为雨水加大了损耗,真如雪上加霜。就算前线战胜,也肯定会使得咱元气大伤!”
如果因为前边三个担忧,单州前线不能胜,就会导致第四个担忧的出现。洪继勋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但不用他说,邓舍也心中清楚。
——若是他的第四个担忧变成现实,元气大伤之下,益都,恐怕就保不住了。自入益都来,连着几个月的两次大战,一次守、一次攻,恐怕也就会变成一场白忙活,损人不利己,平白便宜了孛罗、江南等各家势力。
由此引申而出,又可得出一个结论:既占不住益都,只有退回辽东。如果退回了辽东,再想南下、再想逐鹿中原,怕也就会是难上加难,不异天方夜谭了。
……
这是单州的最新战报还没有传入益都,故此洪继勋、邓舍还不知道前线已经用木鸢焚烧过了元军的粮食,敌我两军已然开始野战。但是,即使不知道,洪继勋的第二、第三个担忧却还是很符合前线形势的。
下雨不利野战,下雨不利火器。
赵过确实也正在为这两个问题头疼。
……
无边无际的细雨撒下,打湿了漫天卷起的黄烟,尘土慢慢沉落,显现出了战场的全貌。
成千上万的敌我士卒,在分别不同军旗的指挥下,在分别不同鼓角声的催促下,混合在一起,前拥后挤,厮杀奋战。铠甲很快被打湿了,兵刃上的血迹很快被冲淡了。雨水朦胧了双眼,敌人就在咫尺间,抽出手去抹一下的时间都没有,长矛狠狠刺出,飞溅的鲜血瞬时染红了眼前的雨幕。失去主人的战马在身边哀鸣。又一通激昂的鼓声响起,战旗在急飙。
无论交战双方都是军官带头,刀剑在砍杀;千千万万的士卒紧随本部长官的身后,老迈抑或青壮,身体在碰撞。每个人都在呐喊,汉话、女真话、蒙古话、甚至种种的色目语言,无数的声音汇合到战场的上空,破开了雨幕,撕裂了云层。这声音可以使猛虎战栗,这声音可以让风云变色。每一个听到的人,胆小的惊心,胆壮的热血。他们都在喊:“杀!”
元阵,左翼。
燕军在佟生养的带领下,已经彻底将白锁住的阵地击溃,深入到了虎林赤的阵中。因为护城河处起了一处又一处的黑烟,元军的士卒们都听说是高延世焚毁了吊桥,退路被断,所以士气低沉,军心惶惶。虽然有将校一再地激励,但是眼看已不能挡住“旄头骑”士气如虹的攻势。
便在这个时候,赛因赤答忽亲率部众,赶到了阵中。
“虎林赤何在?”
听到传令兵的召唤,虎林赤从阵前退了下来,来见赛因赤答忽。
赛因赤答忽拿眼观看,只见他浑身血污,铠甲上伤痕累累,七八支断箭插在其中,手中提着一柄百炼钢刀,细看刀刃上,也是缺口处处。很显然,是刚刚在前边经历过一场血战。
赛因赤答忽亲手把他的钢刀拿下,将自己的佩刀抽出,递与过去,没有多说,简单的一句话:“刀不断,人不死,不许退后一步!”
“大人,末将不怕死。但是吊桥被毁,弟兄们都很惶惶啊!”
“吾已调铁甲、长枪去到阵后驰援,并已令阎思孝诸将出城。区区一个高延世,不过数百轻骑,弹指间便可将之殄灭。有何惶惶?当日攻打汴梁,韩林儿、刘福通之辈,尚且不是对手,狼狈逃遁;如今一个小小的赵过、佟生养便叫你这般胆骇了么?如果你害怕,也不用上前阵去了。本将会亲去与贼军战!”
虎林赤好像受到侮辱了似的,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汗水、血水,嗔目掣刀,叫道:“杀鸡焉用牛刀!不劳大人亲去,且看末将破贼!”二话不说,转过身,便又往前阵奔去。
赛因赤答忽身边一将说道:“虎林赤说得也不算错。大人,适才高贼焚我吊桥,黑烟股股,全军多有看到;而且红贼三军齐呼,高喊所谓‘高贼威武’,的确使得我军士气稍微因之沮丧。既然大人已令阎思孝诸将出城,何不遣使通告全军?以扭转对我军的不利?”
赛因赤答忽颔,下令说道:“拣选大嗓门的军汉,先去前阵,再去各营。就说阎公诸人已然出城,并已阵斩贼将高延世!”
兵不厌诈。究竟斩了没斩高延世,九成以上的敌我士卒都是不知道的。这一句话只要传下去,元军定然士气大振。很多的传令兵这边正在传话,那边忽然燕军的阵后一阵骚乱。
赛因赤答忽已下望楼,身在军中,对燕军阵后的骚乱并没有看到,但是中军望楼上赵恒却看得清清楚楚,遣了一快骑,急来禀报。
却原来是羊角庄的八不沙来到。
八不沙驻扎羊角庄,本来是为了戒备吴军。而今,吴军已投入战场,他当然也就不需要继续就地驻防。早在开战前的昨夜,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便已经遣人去给他送军令,命他在今日趁隙来战。因有几十里地的路程,故此他是刚刚赶到,距战场不到十里,正好逢上了元军的渐渐不支。
赛因赤答忽闻报大喜,与左右诸将说道:“红贼主力皆动,军后虚弱。八不沙此来,真是,……,真是,真是恰到好处!哈哈,老天都在助我呀!”笑声未止,中军望楼上赵恒又遣一快马骑士来到:“报!大人,成武军聚合了三千五百精锐,疾驰来援,现已至城西,距我军不足二十里!”
元军的两路援军皆将要来至,战事至此,燕军好像转入下风。
108 截击 (全)
——
元军的两路援军杀到,却分别都在半道上被人阻击。
从成武来的三千五百人,被金乡的杨万虎、傅友德拦住;而从羊角庄来的虎林赤部则却是被赵过的预备队给截住了。
且先不说虎林赤这一路,只说成武来的这一彪军马,拦截他们的杨、傅两将早在金乡等得腻。赵过给他们两人下得死命令:只要成武敌军不动,哪怕单州城外杀个血流成河,即便海东战败,也不许他们两人妄动。
想这杨万虎与傅友德两人,哪一个不是好战如命的?
杨万虎上阵杀敌,杀得兴起时,往往裸衣;而傅友德新投奔海东不久,正立功心切。两个人一般心思,却都被赵过的一道军令给牢牢限制住了。
眼见得数万敌我军队在单州鏖战,因为战事非常激烈,乃至喊杀、战鼓、火炮等等的声响,远隔二三十里,都能隐约传入金乡城中。听得这等动静,他两人怎能不焦躁?好不容易,总算把成武的敌人给盼了出来!
杨万虎大喜过望,披甲执斧,即召齐本部军马,列队出城。傅友德亦提枪牵马,随在他的左右。
临到城门,杨万虎暂停下脚来,先是右顾,踌躇满志得看了看正在络绎出城的部下;继而左顾,意气昂昂地与傅友德说道:“傅将军,兵法上说‘凡战,无后备者不行’。虽然说,成武的鞑子终于按捺不住,总算前来救援单州了;但是咱们两人却也不能一股脑儿地全出去。须得留个后手。……,不如这样,俺率部先出;将军则带你的本部随在后边为俺掠阵。若是我部得势,便请将军一同杀出;若是我部失利,则便请将军为俺支援。你看如何?”
杨万虎在海东的资历远胜傅友德,对他来说,傅友德就是一个后进之辈,所以说话很直接,没有与他客气。
“傅将军”、“傅将军”,其实傅友德现在的地位也就是一个“副将”。他虽也急着杀敌,但是此时却知不能违拗,当下恭谨应道:“便如将军吩咐。”退后了两步,立在城门内,送杨万虎率部先出。
杨万虎部多是步卒,因为总还需要留些人马守城,所以,他并没有把部队悉数带出,出战的只有一千来人。
比起成武的三千五百人,单按兵力而言,不足其三分之一。
但是,这些都是精锐,一方面乃是出自鼎鼎大名的“海东五衙”;另一方面,就算在“海东五衙”中,这一千来人也都是说得着的,可谓是海东十余万兵马中菁华里的菁华,一眼望去,无不士气高昂,兼且铠甲精良,军器锋锐。甚至就连身高,都是清一色七尺以上,一个个剽悍勇敢。即便没经历过战阵的人看到他们,也都知道此必尽为“百战余生”的精锐。
出得城门,杨万虎一声令下,打起了“安辽军”的大旗。
阴云低沉,红旗飒飒,同时鼓角齐鸣,戈矛如林。千余人杀气腾腾地卷甲而趋,直奔成武敌人的来路而去。
傅友德的部下皆为骑兵,也没有太多人马,带出城的只有三百骑,跟着打起了本部的军旗,是为邓舍亲赐,两个斗大的黑字:“霹雳。”
“霹雳”两字,典出年前在益都城下,傅友德曾经“与霹雳斗”,大名远扬,也因此,因为了邓舍的这一面赐旗,他的部众也被号为“霹雳军”。较之杨万虎的“安辽军”,尽管他的营头还没有被列入“五衙”,但是邓舍是深知其勇猛的,故此拨予给他的部属也是皆为精锐。
虽然只有三百骑,还并非主战军力,而只是担负着“殿后”、“策应”之责,但是论气势,半点也不比“安辽军”差。
甚至,因为是骑兵的缘故,人人胯下高头大马,个个手中持弓挟枪,呼啸驰行,那冲天的杀气倒好似比“安辽军”还强上了半筹。不管怎么说,骑兵总是精华的兵种,士卒的斗志与傲气比步卒更强,也在情理之中。
两军出城,先后而行。
杨万虎一如旧例,不肯待在中军,行在部队的最前边。
头顶闷雷,面前凉风;抬头望阴云密布,向前看黄路平坦。千余人加上三百骑,行过处,踩起地面上的尘土,烟尘滚滚。几滴凉意落在脸上,杨万虎随手抹去,再又仰面觑了觑天,嘿然说道:“嘿,下雨了。”
下雨归下雨,他并不担心。因为此番他打的主意就是白刃战,所以带出城的千余人里没有一个火铳手。既然不用火器,下不下雨当然就没有多大影响。相反,若果然雨下起来,也许对“安辽军”更加有利。
为什么呢?
所谓“百战余生”的意思,就是在战阵上的经验很丰富。晴天、雨天、雪天;山地、平原、河谷。基本上在各种天气下与各种地形上的战斗,都有过经历。既有经历,自然便就对己方有利了。
成武来的三千五百人,总不会也全部都像是“安辽军”,尽为老卒!这不是说元军都是新手,但是按照习惯,主将通常都会把最能打的营头带在身边。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元军定然是有老卒、有精锐的,但十之**,这些老卒、精锐不会被放到成武去。
如此,两下一比,“安辽军”又占一条优势。
远远有探马驰回,疾奔至军前,见着杨万虎,来不及下马,大声说道:“报!将军,成武鞑子已经到了黄口山,距我军不足十里地。”
黄口山,名之为山,其实只是个小山丘,不高,是从成武去单州的必经之地。黄口山、成武、金乡三者之间形成的是一个三角形;黄口山在下,成武在左,金乡在上。
本来杨万虎预定的阻击地点,便是在黄口山。但大约是因为成武的元军加快了行军度,现如今元军已到黄口山,他们却还没有到,相距十里。
杨万虎的族侄杨四正随在他的身边,听了探马军报,说道:“过了黄口山,鞑子离单州就只有不到二十里路了。将军,现下该如何是好?”
杨万虎心道:“却是失算,教鞑子走在了前面。想必定是得知了我军出城的消息,故此鞑子方才提,以指望把俺们甩在身后。如今已相隔十里,俺的手下都是步卒,即使紧追急赶,一时间,怕是也难以很快追上。而如果被他们走掉,干扰了单州的战局,军法难饶!……,罢了,大局为重。”当即下令,命道,“传令给军后,告诉傅友德,命他不必压骑缓行,为我殿后策应了!即飞骑往前,务必要在黄口山外把鞑子拦下!”
本想自己打前阵,好打个痛快;计划不如变化快,此时却不得不让傅友德当先了。
傅友德闻令大喜,不过他却也谨慎,知道杨万虎定非甘愿,并没有将喜色外露,而是不动声色地应了声:“诺!”带着三百部下,自从“安辽军”行军道路的侧边上奔驰而过。
骑兵放开了度,尘土飞扬,落在后头的步卒不免就吃了满头一脸的灰尘。骑兵自恃精锐,常常看不起步卒;可毕竟步卒才是野战的主力,而且每有厮杀,伤亡最多的也必是步卒,因而步卒也往往看不惯骑兵。
有步卒把吃入口中的尘土吐出,连着“呸”了几声,瞧骑兵们飞驰远去,悻悻然地说道:“什么东西!骑个马就不似你了!”又有脾气暴躁的步卒已然开始破口大骂。
很快,前边又传来了杨万虎的军令:“三军噤声,衔枚疾行,蓄积力气,做好战斗准备!骑兵虽快,但溃阵掣旗,非我步卒莫属!尔等何必急躁?”
……
傅友德率部抄小路,绕过黄口山,赶在了成武元军的前边。
时当下午,天气阴沉,水凉风中,三点两滴细雨飘散落下。傅友德驱马上到高处,朝来路观望,遥见四五里外,有一座小山立在平原之上。山虽不高,但因位处平坦地带,故此十分显眼。这座小土山便是黄口山了。
“鞑子到了何处?”
“回将军,鞑子人马众多,走得不快,才刚刚过了黄口山不久。现在距我军还有两里多地。”
骑兵的机动能力的确是要比步卒强得多,傅友德等不但是从后追赶、并且还是绕路而行的,但是较之元军,仍然快上了许多,阻截成功。
傅友德闻言,不由暂时放松,心中想道:“还有两里多地,不着急。”放眼四顾,观察周边的地形。
他只有三百骑,人马不算多,尽管都是精锐,但要想在平原地形上将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给拦下来,说实话,难度不小。必须得好生筹划。观望良久,他定下了主意,吩咐左右说道:“佟生开!”
“末将在。”
“看见那处的林木了么?”
佟生开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见在他们身后一两百步外的地方,果然有一片树林,接口应到:“看到了。”
“拨与你五十骑,偃伏旗帜,且去林边埋伏。听到我的鼓声后,便立即把旗帜悉数打出,但是却也不需要你们杀出,只管呐喊鼓噪就是。只要鞑子不到近前,便一个马蹄也不许出,一支箭矢也不许射。”
“诺!”
佟生开接令,点了五十骑,自去林外埋伏。
“傅四!”
“末将在。”
“瞧见那处的河谷洼地了么?”
傅四也顺着傅友德的手指望去,果然也看到了一块洼地,却是又在树林后头,两地间隔大约又有一两百步。树林在路南,洼地在路北。
“也拨与你五十骑,即去洼地里埋伏。与佟生开一样,听到我的鼓声后,亦然是只许摇旗鼓噪,不许乱动。鞑子不到眼前,便半箭一矢也不许射出。”
“诺!”
傅四引了五十骑,亦自去洼地处埋伏。
总共三百骑,现在还剩两百骑。傅友德又道:“赵普多!”
“末将在!”
赵普多闻令出列,不等傅友德说话,先自转头,朝树林、洼地的方向望了望,接着说道:“将军,剩下的都是平地,怕是没地方好埋伏了吧?”
济宁路的南部不比北部,北部有较多的丘陵,南部则较为平坦。就在他们立足之处的周近四五里内,再无第三处类似树林、洼地这样的埋伏地点了。傅友德“咦”了一声,笑道:“却是谁说也要你埋伏了?”
“将军的意思?”
“瞧见那处亭子了么?”
又在洼地的后头,视线所及的尽处,至少一两里外,赵普多隐约看见了一个亭子,点了点头,说道:“看到了。”
“拨与你一百五十骑,去亭外等候。等听到我的鼓声后,也与佟、傅两人一样,摇旗鼓噪。不过,你却不能像他们两人不动,而是要虚张声势,一边摇旗呐喊,一边装作是从单州来的援军,迅向俺靠拢。”
赵普多楞了一愣,继而欢喜,赞叹地说道:“将军的用意,末将明白了!高,高,实在是高明!”
打出单州军的旗号,远比打出金乡军的旗号要强。如果打出金乡军的旗号,元军的主将肯定就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为什么呢?因为金乡有多少海东的骑兵,成武元军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是比较清楚的,最多不过几百骑,威慑力不大。
然而,若是打出从单州赶来的旗号,元军的主将就不能不仔细三思了。单州正在鏖战,此时却来了一路人马迎面阻拦,这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已然战败?或者虽然还没有败,但已经处在了被动挨打的下风?兼且,金乡的杨万虎已经从城中出来,正在后边追赶,这是他们知道的。前有拦截,后有追击。一个办不好,就是大败。
当然了,也有很大的可能,元军主将会能看破这只是傅友德的计谋。
不过,看破也好,看不破也好,都并不重要。傅友德要的,只是元军主将那一时片刻的犹豫不决!只要元军因犹豫而放缓、乃至停下了前进的步伐,等到杨万虎追上来,对傅友德来说,就是战术运用的胜利。
赵普多带了一百五十骑,风驰电掣也似,沿着道路奔去向了远处的亭子。
这时,又有一个斥候来报:“报!将军,鞑子前部距我已不足两里。”
傅友德不慌不忙,看着这几将分别走远,直到他们各自到达了埋伏的地点,方才驱马从高处下来。
三百骑,分出去了二百五十骑,留在他身边的还有五十骑。
他笑与列老九说道:“老九,前头鞑子来有三四千人,咱们只有这五十骑,你可有胆子随俺前去挑阵么?”
赵普多、傅四、列老九,这些人都是傅友德麾下的得力干将,特别是傅四、列老九两人,自从军以来,早在当年还是北伐红巾时,便就一直都是随在他左右的,可谓心腹梯己。
傅友德胆大包天,他带出来的兵也不会弱到哪里去。列老九昂挺胸,大声地应道:“末将有何不敢?只请将军下令!”
“好!”
听了傅友德此话,众人皆以为他是准备打算带这五十骑一同过去挑阵。
谁知,他却并非如此打算,只又挑出了七八个勇锐悍卒,却将余者悉数留下,吩咐说道:“你们不必随俺同行,便就留在原地。等听到俺的号令后,就一起摇旗、击鼓,传讯给后边诸将知晓。若是鞑子退了,你们就趁机赶上;若是鞑子不退,你们就原地不动!”
“是!”
有一个小校问道:“如果鞑子不但不退,反而继续向前呢?”
“继续向前?……,哈哈。俺也不瞒你,本将这一计唤作‘十面埋伏’。其实不怕他后退,偏偏就怕他不肯继续向前!若是他果然死到临头,继续悍然向前,尔等便就可一并杀出,为我声援、策应。杨将军的主力如今距我部只有十来里地,只要咱们能把鞑子截住,一场天大的功劳绝对就是跑不了的了。”
“诺!”
1百零9 赌约
风卷扬尘,雨大如豆。
雨渐渐地下大了,打在地上,激起尘烟;落在人的脸上,感觉到一丝丝凉意;或者落在铠甲上,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然而,这响成一片的“噼啪”声,相比千万人的厮杀、鏖战,却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单州城外,燕、吴、元三军交战正酣。
在接到成武、羊角庄有敌人来援的消息后,赵过暂时退出了前线。他是一军的主将,必须要面面俱到,不但面前的决战是需要他负责的,如何截击两面的敌人援军更也是需要他负责的。
冲杀了半晌,他满身是汗,铠甲上血迹斑斑。
虽然暂且退出了前线,但是却并没有下马,在离交战中心约七八十步处,他把手中长枪拄在地上,先是转凝目,朝羊角庄方向看了会儿,然后又抬头瞧了会儿成武方向,问左右说道:“给、给潘杨傅诸人的军令可传下去了么?”
“已经传下。完全按照大人的吩咐,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把来援之鞑子尽数拦截在战场之外。”
“潘杨傅”,潘贤二、杨万虎、傅友德。成武来敌是由杨万虎、傅友德所负责,而羊角庄的来敌,则是由潘贤二负责拦截的。
因为抬着脸的缘故,雨水落在了赵过的眼里,顿时混淆了视线。
他忙微微闭目,伸手将之拭去,觉得无碍了,方才又把眼睛睁开,正欲待接着说些什么,有样东西跃入了眼角余光,面上不觉色变,嗔怒说道:“谁、谁给的将令?无、无有俺的话,军旗怎敢后退?”
却原来是他人虽退,帅旗没有退,仍然由掌旗官举着、四五个悍将护卫着在前冲杀。一来,帅旗乃是三军之胆,特别是在这战斗正激烈的时刻,可谓千军万马尽皆瞩目,如果无故后退,必乱军心;二者,赵过早先曾下令给佟生养,说:尔旗如退,则吾斩尔;吾旗如退,则尔斩吾。
所以,他人退旗不退。
但是,便在刚才,他却看到了帅旗有向后撤退的迹象。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察罕纵横黄河以北,打遍群雄几无对手,他的部队难道是轻易可以战胜的么?有赵过亲自在前身先士卒的时候,也许因为受他的激励、抑或军法的威压,帅旗不会退;但现如今,前线并无重将坐镇,人谁无惜命怕死之心?一时挡不住元军的疯狂反扑也是有的。
又不过,这虽在情理之中,但是却不能成为理由。两军交战,就是要用命来拼来赢,因为怕死就后退,这仗还能打么?
赵过二话不说,抽出马刀,交给一个亲兵,斩钉截铁地下令:“取、取后退者头来。”
亲兵接令,催马疾驰,穿过层层的本部士卒,径直往帅旗所在处奔去。
帅旗处,掌旗官与护旗诸将,远远看见使者提刀来到,相顾骇然,知此必是为取其性命而来,不敢等其近前,忙遣人迎上去报:“并非俺们敢擅自后退,实因下雨路滑,方才没站稳,险些摔倒,故此帅旗稍停,没有继续前进。”
亲兵使者听了这话,倒也没有为难诸将,拨马转回,将此原话报与赵过。
“岂、岂有此理!雨下路滑,咱、咱们站不稳,鞑子就能站得稳么?只、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再、再去传令:‘今强敌在前,且、且敌之援军在后,疏忽即能来到,不、不胜,此便是吾取死之时!军、军法,吾与诸君同!”
“不胜,此便是吾取死之时”。这句话,从燕军加入战团后,赵过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军法,吾与诸君同”,这句话,他也说过不止一次了。他带的部队,可并非二线部队,大多是海东的精锐,在平常的战斗中,根本不用如此三令五申、严肃军纪。也由此可见,元军着实强悍。
刚刚下过命令,左边奔来一骑。
赵过定睛一看,却是常遇春遣来的使者。原来,在获悉敌人援军出现后,赵过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常遇春,好给他有心理准备,并且同时询问他:“鏖战至今,士卒是否已经疲惫?要不要请将军暂退,由海东接手?”
燕军参战前,常遇春激将,曾向赵过说:“请大人壁上观,看吾破贼!”如今因见情势紧急,赵过原封不动地也又再给常遇春来了个激将。
话分两头,别看常遇春先前主动挑阵,在元军阵前斩将易如反掌,其实开战到此时,心中也是苦。
他在吴军中号称“常十万”,自言能够“将十万众横行天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也的确是横行江南,战张士诚、斗陈友谅,几乎没有过失败,威名赫赫。张士诚倒也罢了,强横如陈友谅,他也完全不放在眼里。
此次驰援益都,北渡黄河第一仗,本还有在燕军前露露身手,扬扬“国威”的打算,——也正因为此,他才有了先前主动挑阵、先杀敌的种种举动,但是却谁曾料想到,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竟然这般耐打!
激战已有几个时辰,两军士卒俱皆疲惫。放在往常,早就取胜。
但是眼下,在王保保的督战下,元军尽管早就落处下风,但却依然不肯就败,兀自死战不休。
然而,夸口吹在前,却总不能在燕军的面前掉脸子,他遣来的使者气宇轩昂,昂挺胸地大声与赵过说道:“请大人安心,这等小仗算不得甚么!俺们弟兄都是打过龙湾,杀过陈友谅的,力气还足着呢!……,倒是后头来的鞑子援军,还请大人多费费心思了。可别叫俺们前头打赢了,后头却打输了!功亏一篑,不免可惜。”
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龙湾之战,虽是水战,但当时也下得有雨,而且是暴雨,是在雨后开始的战斗。并且,在这场大战中,吴军只战后的汉军俘虏就有近万人,所俘获的大小船只亦有数百艘。从这两个数据,就可以遥想当时战斗的激烈程度。
这使者拿龙湾来比现在,很显然是不把元军当回事儿的。话语固然豪迈,只不过,赵过是何等的身份,看这使者的装着,只不过区区百户,却居然就敢这样说话,实在有些无礼。
边儿上的燕军诸人无不大怒,有性急的,手已经摸上了刀柄。
然而,赵过却半点没有恼怒,常年在军中厮混,他见惯了骄兵悍将,微微一笑,说道:“天、天上落雨,看这态势,也、也许很快就会下大。雨若是下得久了,不、不利交战。因此,俺、俺想与你家将军赌上一赌。”
“敢问大人,赌什么?”
“便赌这场仗。”
“怎么个赌法?”
“你家将军的威名,俺、俺早就如雷贯耳。说实话,对、对你家将军心慕已久了。便赌一个时辰内,谁、谁先破敌,谁就获胜!若你家将军获胜,俺、俺有辽东好酒奉上。若我军获胜,说、说不得,也要叨扰你家将军一顿酒席。”
“原来如此。这等小事,不劳俺家将军,小人便可以应下!”
“好!果、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赵过倒也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勒马向前,行至这吴军使者的马侧。两人便在马上三击掌,定下了这一个两军赌约。
“丈夫一言?”
“驷马难追!”
吴军的使者拨马转走,风驰电掣,自回归本军,将赌约告与常遇春去了。
看着他远走,仍有燕将忿忿不平,说道:“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百户,也敢如此大言不惭,并且竟敢代常遇春与大人打赌。端得目无军法,确实狗胆包天!”说完了,不解气,恶狠狠又往地上“呸”了一口。
赵过摇了摇头,说道:“常、常遇春威名素著,向以剽悍勇敢著称,他、他的手下若不是这个样子,反倒让人奇怪。”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观将知卒”,有什么样的将军,就可知有什么样的手下;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什么样的士卒,就可知有什么样的长官。尽管与常遇春从未曾见过面,但是从这个吴军百户的身上,却似乎隐隐约约地就能看到了一点常遇春的样子。
阵前雨下,两军打赌。
数万人的强敌,而且此战的结果必然将关系到海东气运、乃至整个天下的日后走向。然而,在赵过的这个赌约中,用来做赌注的,却只不过是一顿酒席罢了。莫看他平时话少,居高位日久,城府却早已养成。这般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气度,就绝非寻常人可有的了。着实令人折服。
“大人,你说得不错,这雨怕是会越下越大,也许用不了一个时辰,便成倾盆了。一旦下大,咱们的火器可就全用不成;弓矢、强弩也难以使用。兼且鞑子阵后便是单州城,雨下阻敌也不易,别叫获了胜,反倒却没将赛因赤答忽拦下来,给其逃脱。……,的确是该加快进攻的力度与度了。”
“雨如果下大,自、自然对咱们不利,但是却也不必烦忧。鞑、鞑子精锐铁甲军、神弩军的战斗力也必会受到降雨的影响。”
说到阵后拦截,赵过想起一事,说到:“鞑、鞑子城中守将阎思孝,已然遣军出城,试、试图与赛因赤答忽前后夹击高延世。俺已令胡忠分军往去驰援,现、现下如何了?”
“多时不闻军报,料来应是已稳住阵脚。”
“再、再遣人去阵后,观看军情,、与俺回报。”
“是!”
自有偏将点人,命去阵后观看。
诸项事宜一一布置妥当,赵过却并不就立刻回去前线,毕竟担忧成武、羊角庄的来敌,依旧停在原地,一边观战,一边等候潘贤二、杨万虎等,以及散出去的探马们送来军报。
等了约有一两刻钟,雨果然越下越大,已经不再是一点点大如黄豆,而是密密麻麻连成雨线。打在身上、脸上,也从丝丝凉意变成了点点生疼。四下远望,整个战场都被落雨遮掩;稍远一点的地方,已然看不清战事,只有冲天的喊杀声与催战的鼓角声没有半刻的停延,越震耳欲聋。
雨声、鏖战声,混在一起,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赵过胯下的坐骑不安地抬了抬蹄子,打了个响鼻,摇一摇鬓毛,洒落许多水滴。
“嘘、嘘。”
赵过低声地安抚着它,用手轻轻拍打。
一个亲兵说道:“大人,雨下大了!反正也要等潘、杨等人的军报,在哪儿等不都一样?要不先退回我军阵中?至少有东西可以遮雨。”
这亲兵是爱护的话,职责所在,明知赵过是不会离开战场的。
“交、交正酣,俺身为主将,怎能因雨后退?”
“……,大人快看!有探马来了。”
赵过眯眼看去,见雨幕中,远远有一骑奔来。来至近前,却非探马,而是佟生养派来的使者:“报!大人。我军已深入虎林赤阵中,生擒白锁住!”
逢大雨,闻捷报,雨下破敌,快哉快哉。
赵过欢颜大笑。
元军的左翼,共有两阵。前边白锁住,后头虎林赤。深入虎林赤阵中,便就说明已经打赢了一半。笑声未止,又有一骑却奔来。
“报!大人。贼将赛因赤答忽见事急,令勇悍者持短刃死战,并亲自督阵,接连手杀后退者十数人,将我军的攻势略微阻住。”
早在佟生养攻破白锁住的阵后,赛因赤答忽就因为坐不住而亲自到了虎林赤的阵中督战,只是当时他还没有亲自上阵。大约因见事急,终于按捺不住,与王保保一样,开始亲自披甲督战了。
仗打到现在,元军以一敌二,尽管犹能支撑,但相继两员主将都上了阵,确实已到强弩之末时了。要知,蒙古人打仗,习惯上主将并不上阵的。冲锋陷阵自有人,蒙古人的主将往往只是负责指挥。当到了连主将都上阵之时,战斗基本上也就快打到尾声了。不是死里求生,就是必败无疑。
故此,赵过不但不惊,反而更喜,下令说道:“回去告诉佟将军,本、本将还是那句话:他的将旗若是敢退,则我斩他;我的将旗若是后退,则请他斩我!”
“是!”
佟生养的使者才走,又有一骑冒雨驰来。
到的眼前,赵过看去,觉得有些面熟,却又不是先前散出去的探马,猛然想起,可不正是杨万虎麾下的一将,唤作杨四的。
110 暴雨
——
赵过见杨四来到,当即知道,此必与拦截成武元军有关。他的脑子转得快,不等杨四到来近前,就将拦截的结果猜出了十之**。
“可是杨、傅已然获胜?”
“大人英明!先有傅将军十面埋伏,后有杨将军直捣黄龙;在我部步、骑两军的前后夹击之下,成武鞑子溃不成军。傅将军并且遣派所部冒充是大人派来的援军,更是对鞑子雪上加霜。便在小人来前,已经亲眼看见他们悉数溃散逃走了。”
杨四这番话说的有条有理,兼且“出口成章”。赵过一听,就知道定是出自杨、傅军中的随军文书之手。要不然,就冲杨四这个粗货,又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这虽是小节,但其实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海东诸将对赵过的敬重程度。如果不是有足够的敬重,也没必要在报捷上还用这些心思。
听罢过了,饶是赵过镇定,也不由喜色微露,连道了两声“好”,说道:“好,好!”转顾左右,笑道,“败、败了成武鞑子,就等同剔除掉了咱们单州战场背后的一根刺,杨、杨傅两人功不可没!”
大雨瓢泼,一开口说话,雨水就顺着鼻子、脸颊往嘴里淌。他往肚里咽了口雨水,清了清嗓子,又与杨四说道:“带、带俺的话给杨万虎、傅友德,此战我军若胜,他、他两人少不了大功一件!俺也知你们定然刚经历过一场血战,以、以少胜多殊为不易。但是,如、如今正关键时刻,尔等却也歇息不得!且传我军令与杨、傅,除、除留下必要人马以防成武鞑子卷土重来,其余营头马上全部投入单州战场!、来驰援。”
成武的元军既然已被击溃,雨又下得这么大,可以预见,就算他们获悉了准确的情报,知道了单州战场还没有决出胜负,但是在短时间内,也肯定不能再顺利集结。
换而言之,即便杨、傅因军马不多的缘故,没有能将其全歼,但至少一两个时辰内,这一支元军也就等同被废掉了。
身为一军主将,临敌决战,当断的时候就需要立即决断,绝不能迟疑不定。成武元军既然已经被废,战场的重点就重新转移到了单州。战事至今,联军终于艰难地略占上风,元军落入了下风,也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所以,赵过不假思索地就给出了命杨万虎、傅友德迅向主力靠拢,合力消灭敌人主力的军令。
本来杨四来前,杨万虎暗地里便有交代。不管拦截成武元军是多大的功劳,就杨万虎看来,总是比不上在单州主战场上显露一把锋芒,故此特地吩咐杨四,教他察言观色,伺机提出前来单州支援的要求。
却没料到,不等说出来,赵过便就主动下了这道军令,美得杨四心花怒放,混不管雨落如注,昂着头大声应道:“是!”应完了是,连着咳嗽几声,却是雨水呛着了喉咙。赵过左近的亲兵、将校无不哈哈大笑。
赵过忍不住也是抿嘴一乐,说道:“你这便去吧!”
“诺!”
杨四欢快地兜马转身,自奔去与杨万虎、傅友德传令不提。
有偏将问道:“大人,您叫杨、傅两人迅过来支援,可是想?”
“不、不错!本将正是想给鞑子最后一击!并且说了,咱、咱海东雄师怎么着也不能输给了东吴客军。”这后半句话,讲的却是他与常遇春打赌之事。
周边诸人听了,都是精神一振。
毋庸置疑,此番单州决战实乃自海东成军以来,所曾经历过的有数大战之一,比较对手的强悍与善战,更远胜当年在辽东、高丽的几场激战,也只有年前的益都之战可与一比。但是,年前的益都之战,海东是守;而这次的单州决战,却是海东在长时间两军对垒、鏖战后的一次反击!
人谁不喜欢打胜仗?特别是在进攻中的胜仗!
实际上,当初闻成武、羊角庄有两路元军来援助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时,海东的不少将校都是心中一沉。多亏了赵过临危不乱,调度有方,将这次看似有利元军的转折给“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消息传开后,上至将领、下至寻常士卒,尽皆士气高昂,无不摩拳擦掌。
……
吴军阵中,常遇春冒雨突战,蓝玉紧随在其身后,兄弟两人一用矛,一用枪,所向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冲阵冲到最前边的时候,他们两人甚至都能看到王保保的将旗,便就在淋在数百步外的雨中。
可就是这短短的数百步,五千吴军将士已经轮番冲击了快有一个多时辰,却依然不能冲破。
常遇春早年落草,在战场上性子很暴躁,其实在吴军军中,他早有“嗜杀”之名,从上午厮杀到现在,眼看着敌之大将就在眼前,胜利似乎触手可及,偏偏却三番五次竟然都不能冲到近前,不由焦躁上来。
正好他的坐骑中箭,不支倒地,等不及亲兵送来新的战马,便就独步执矛,大呼嗔叫,先把趁机围拢到身边的几个元卒戳死,接着不顾身后,继续向前。每一步踏出,必杀一人;每一矛刺出,必有一敌人栽倒。
风云变色,大雨倾盆。
赫赫天威,仿佛更助长了他的杀气与凶焰。元军顽固的防线亦不禁为之一滞,凡是被他朝上面的,无论将、士,都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
数百步外,王保保立在将旗之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前线的情况,紧咬牙关,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带俺小旗,去往前阵!有再敢不死而后退一步者,就地斩杀!”
元军的右翼之所以在先期失利的情形下还能坚持这么久,一方面是本身训练有素,但最主要的,另一方面却就是全凭了王保保的亲自督战。
这也就是王保保了,要是换了别的人,元军还真不一定能撑到现在。为何?王保保何许人也?赛因赤答忽之子,察罕帖木儿义子。他把将旗插在了这里,而且也早已与诸将讲说分明:敌不退,他也一步不退!
这样的身份,都已经不把自己的命当成是命了,别的将校士卒还有什么可说?
况且了,即使别的元军将士有心逃命,姑且不说王保保摆在阵后的一长队督战营,便是侥幸逃得了性命,若是王保保因此有失,赛因赤答忽、察罕帖木儿会放过他们么?当然了,或许士卒逃走了不要紧;问题是,将校们能逃么?将校们既然不能逃,士卒们又怎么能逃?
一级压一级,官大一级压死人,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话到此处,却也不能不称赞一下王保保。行军打仗,有时候要的就是这股狠劲。纵有泰山压顶,我也百折不挠。仗是怎么打赢的?不是每一次都能顺风顺水,尤其是大的决战,更多时候最要紧的就是这一口气!
咬住牙,不泄气,也许就能获胜。
但是可惜,也不过只是“也许”而已。
“少将军!常贼像是了疯,马都不骑了,徒步冲锋!派出了七八个勇士都不能困住他!胳膊上中了箭,拔出来继续冲杀!……。”
说话之人来自前阵,是来送紧急军报,请王保保再遣派精锐过去支援的。王保保看也不看,不等他把话说完,反手抽出身边亲兵的佩刀,手起刀落,将之头颅砍掉,恶狠狠说道:“不过一个贼子!何惧之有?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来人,带五十铁甲军,去把常贼的脑袋给我取来。”
常遇春看他的将旗看了半天,他看常遇春的将旗也已经看了有半天。
大约是受了察罕帖木儿的言传身教,王保保本来对红巾军是痛恨入骨的,与之不共戴天。
在他的眼中,不论是邓舍也好,抑或小明王、朱元璋也罢,无一例外,都是些叛臣贼子。大元朝好端端的天下,便是被这些人给搅乱的;现今千里无鸡鸣的惨状,多半也是因这些人而起,实为百姓之残贼,皇朝之反逆,是人人可以得而诛之的。
也正因为这个思想,他在某些方面的表现上,并没有察罕帖木儿那样的大度,在以往的多次战事中,凡是红巾军的将士落入他的手中,除了肯投降被改编的普通士卒外,九成九的头领都落不了好。
可是对常遇春,在他亲来督战、近距离地见识过其人勇猛后,却在最开始的时间里,生起了一点爱才之意,有心将之活捉,归纳麾下。
只不过,这个想法一瞬即逝,很快就改变了。因为常遇春实在太勇悍了,他也算是看明白了,根本没有在战场上将之活捉的可能性。却是无奈,活捉不成,杀也不行,连派了几队精锐的勇士过去接战,莫说将之阵斩了,便是能在常遇春、蓝玉冲锋下支持最长时间的也不过多半刻钟罢了。
平心而言之,若不是有他仍然还在亲自督战,只常遇春的这份勇猛,怕早就便乱了元军的士气。
“早就听闻,江南悍将,一个朱元璋麾下的常遇春,一个陈友谅手下的张定边。本以为是竖子成名,却不料真就是罕见的英雄!”才说了别人乱军中士气,王保保心中却不由如此惊叹。
能让敌人、且是个顽固之极的敌人也将本人视之为个英雄,常遇春的凛凛威风可见一斑。
……
蓝玉催马赶上,紧紧随在常遇春左右,以防他大意有失,叫道:“将军!王保保着实耐打,实在坚韧,俺从军至今,少见过这般难缠的对手。真便好似个铜豌豆,打不烂、煮不熟。雨越下越大,你又丢了马,不如且先暂退,歇息片刻,换个坐骑再来冲阵吧!”
“呸!一个小小的黄口孺子,也敢在俺老常面前逞强!咱北渡黄河第一仗,岂能如此收场?已与海东定下了赌约,更不能输给赵过!打不烂、煮不熟铜豌豆?便算是真的铜豌豆,俺也要将之打成个破烂流丢!”
常遇春的性子暴躁,遇强愈强。从军至今,他什么时候吃过亏?绝不甘心败在王保保一个“黄口孺子”的手下。打了性,蓝玉越叫他回去换马,他越是不搭理,见元军阵后开了一条道,又有从中军调来的精锐“铁甲军”数十人来到,二话不说,迎着就冲了上去。
“铁甲军”的士卒外有重铠,长矛刺过去,起不到什么作用。常遇春索性将长矛丢掉,劈手夺了一个敌人百户的长柄铁锤,先是用锤柄将这个百户捣退,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上来的“铁甲军”就是一通猛砸。
铁锤下砸,把头一人砸得双腿一软,跌坐地上,随即缓缓摔倒,震得鼻血直流,口中也是大口吐血,眼见不得活了。随之,又是铁锤横扫,中了次一人的肋骨,虽在雨中,众人清晰听到了“喀喇”一声,转眼看去,只见这次一人的铠甲中锤处凹陷下去了一块,这人亦轰然摔倒。
上来五十余“铁甲军”,还没有一人挥动武器,就被常遇春连杀两个。气势一丢,再下边就难了。蓝玉等众精骑抓住时机,横冲入内,或用马踹,或使锤砸,三下五除二,将之打了个乱花流水。
也是雨大路滑,不好走路,“铁甲军”先失了一层地利。尽管如此,精锐毕竟精锐,还是有杀到常遇春近前的。蓝玉远在十余步外,眼看救援不得,脱口叫道:“哥哥!注意身后,有鞑子偷袭!”
常遇春闻声转脸,正看见一个“铁甲军”士卒举大刀砍来,风声扑面,刀刃距面门已不到一尺远。好个常遇春,横锤立目,怒冲冠,大叫了一声:“贼子敢尔!”声如春雷,震耳欲聋,如注的雨幕都好似因之一顿。
“嘡啷”一声。
众人看去,却是这偷袭的“铁甲军”士卒不提防下被骇住了,手上一松,长刀落地,两腿栗栗,差点坐倒。
常遇春借机复又举锤,轻巧巧一下将之砸死,便就立在雨下,也不去擦拭溅射了满身一脸的血迹、脑浆,睥睨余下的诸多敌人,哈哈大笑,说道:“谁还敢来受死?”
……
数百步外,王保保若有所失。
“少将军?”
“常贼勇悍如斯。……,这场仗,怕是要输了。”
111 惨胜
元军的这场仗,即使输了,细细想来,其实也并不奇怪。
先有邓舍、洪继勋的运筹帷幄,大胆定计;继而有赵过的孤军深入,打下巨野;再然后,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庆千兴等等多面开花;到最终,燕军主力与以常遇春为的吴军精锐联手,别说王保保与赛因赤答忽,恐怕就算是察罕帖木儿亲至,估计也难以扭转乾坤。
以一军独对两国精卒,赵过、杨万虎等等且不多言,只常遇春、傅友德两员猛将,王保保与赛因赤答忽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殊为不易了。
——须知,在原本的历史中,能在朱元璋手下出人头地的武将,多数都是淮西人,比如徐达、汤和等等,后世人将之统称为“淮西勋贵”。
属于外来人的,要说也有不少,但是最出名的只有两个,便正是常遇春与傅友德。常遇春就不用多说了,在吴军中的地位可谓仅次徐达。
而傅友德,虽然投奔朱元璋较晚,但是明军伐蜀时,却也身居主将之职,与汤和分领一军。成都之战,他令“强弩火器冲之,身中流矢不退,将士殊死战”,从而大破蜀军的“象阵”,因而“蜀地悉平”。战后,朱元璋制《平西蜀文》,“盛称友德功为第一”,功劳尚在“倜傥多计略”的汤和之上。又数次出征塞外、云南,皆建立下了赫赫的功勋。
徐达、汤和等“淮西勋贵”,要说有没有才干?当然有。
比如徐达,常年身居高位,出则统军千万,破敌必胜;归则单车归府,低调谦逊,深谙为人臣子者的进退之道。再比如汤和,“幼有奇志”,“倜傥多计略”,也是一个有数的人物。
但是,却也不可排除,这中间也有不少的人,之所以能做出一番事业,多半只是因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托了朱元璋的福。
可是,常遇春、傅友德这样的外来人却就不同了。
可以这么说,身为外来人却竟能获得过大多数“淮西勋贵”功绩与地位,不但其人必有真才,而且其人之能力定是惊才绝艳,夸一句“不世人杰”,也半点不带夸大的。要不然,也不会能得到朱元璋的青睐与很有排外意识的“淮西勋贵”集团的认可。
固然,现在的常遇春、傅友德也许还稍嫌青涩,但是却也如锥在囊中,已然锋芒毕露了。
所以说,王保保、赛因赤答忽能坚持到现在,确实很不容易了。赛因赤答忽暂且不说,王保保之前可是没有过多少亲自指挥大型战役的经验。
并且,这一场大雨,也间接地给了海东一些帮助。至少,鼎鼎大名的元军“铁甲营”,就无法在倾盆的雨下挥出其本身应有的实力了。
自然,雨水不止给元军造成了负面影响,也给海东造成了些负面影响,类如:火器不能使用,骑兵的冲击度不得不降低。
但是两相对比,占便宜的还是海东。
为何?先,火器,是两方都不能用。其次,骑兵的冲击度再低,也还是骑兵,而且海东早已冲破了元军的壁垒,两军已陷入鏖战,又不是刚开始还需要快冲锋的时候,事实上,就当下来说,骑兵冲击的快不快已经不太重要了。
本来对付铁甲营,按照潘贤二的献计,赵过留的还有后手,专门交代了由柳三负责。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不需要了。
至若元军的“长枪营”,大雨一样给他们造成了负面的影响。长枪刺出,需要严格的纪律;然而在豪雨下,难免会使得视线不清、同时命令难传。肯定还会比寻常的营头精锐很多,不过已经不值得过多重视了。
要论精卒,又有哪支军队没有精锐呢?
种种般般,更且还要加上高延世已然顺利切断了元军的退路,虽有阎思孝等的出城夹击,但却也有胡忠等的及时驰援。这一路人马杀伤的敌人尽管不多,但是消息散播开去后,对元军士气的打击却是非常大的。
……
王保保原本的打算,先集中右翼,争取拖住吴军常遇春部;然后借成武、羊角庄两处的来援,内外猛攻,打垮燕军赵过部。再然而,左翼与成武、羊角庄的援军挟大胜之威,再来将常遇春部消灭。
他的这番打算,称得上是中规中距,很符合“集中优势兵力先消灭敌人一部”这个正确的战术思维,如果仔细品味一番,其间甚至还颇有“田忌赛马”之智。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亲自来右翼督战的一个重要原因。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场雨,他没有算到;成武、羊角庄两处援军居然连一个都没有能冲破燕军的拦截,他也没有算到。
——成武的元军被杨万虎、傅友德击溃了,羊角庄的援军虽然还没有被潘贤二击溃,但是却也被牢牢地阻止在了战场之外,寸步难进。
下起了大雨、两处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这两条之外,现如今,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蓝玉等吴军将士又眼看重新力,而元军右翼的士卒伤亡惨重,不管怎么去看,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如何也是拦不住了。
……
胜利在望。
但是,取得胜利的过程却与赵过早先的计划有所不同。
正与王保保相同,赵过原本的计划其实也是借用了“田忌赛马”以及“集中优势兵力先灭敌一部”的战术考虑。
只不过,赵过本来打算的,不是右翼先取胜,而是左翼先取胜。毕竟,进攻元军右翼的只有常遇春的五千吴军,进攻元军左翼的却有近两万燕军精锐。可是而今,便在常遇春的再度力之后,很明显就可以看出来,十有**,却会是元军的右翼先被攻破了!
从燕军营地的方向驰奔过来了一匹快骑,进入到纷乱的战场里,寻找到了刚刚重又杀入敌阵的赵过。
“大人!潘先生有句话,命小人带来。”
“什、什么话?”
“请大人注意,千万不能让吴军先破了鞑子阵。”
潘贤二话里的意思,赵过心领神会。吴军是客军,是来帮助燕军的。如果反而被吴军先告捷,加上开战前常遇春的耀眼表现,在战后分割利益这一块儿上,怕是邓舍不能直起腰杆和朱元璋对话了。
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时。
在看到胜利即将来到之时,潘贤二的这一个考虑,正与赵过所思一致。
“回、回去告诉潘先生,先破敌者,必、必我燕军!”
……
刚开战时,是燕、吴两军竞相逞威;现如今,又变成了两军竞相抢功。吴军毕竟人少,战斗的时间也比燕军久,后力上不免有些不足。
赵过接连几道的命令后,燕军渐渐地抢占到了上风。
雨水连天接地,沙场尸横遍野。战鼓直冲云霄,燕军诸营齐奋。在赵过、佟生养、胡忠、高延世等诸将的身先士卒下,三军向前,戮力杀敌,无有后顾者。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军在经过了多半日的苦战后,终于败绩。
……
元军左翼,赛因赤答忽见大势已去,倒也光棍,他到底是经历过许多战斗的老将了,知道胜败兵家常事,当此之时,最重要的不是沮丧、更不是绝望,而是如何才能撤出战场,从而尽最大的努力保存住本军的实力。
有偏将谏言:“红贼将破我军阵地,事情很紧急了!大人,末将请尽出铁甲、长枪两营主力,以为抵挡。”
“雨大路滑,铁甲难以使力。没有铁甲,单只长枪,也难以挥威力。”
“那以大人之见?”
“……,罢了!命前线顶住,后军缓缓撤退。”
“后边吊桥处,还有红贼高延世挡住了我军的退路。大人,咱们往哪里撤啊?”
“高延世只是挡住了单州东城门,单州只有这一个城门么?你亲自带队,往北边撤退!中军先走,左翼随之。绕过东门,经北门入城。命阎思孝为我掩护。”
“是!”
“前去右翼,告诉保保,叫他也准备撤了。”
“那么右翼的兄弟?”
“调中军一部上前,为右翼掩护、压阵;待我中军主力与左翼撤后,再徐徐后撤,脱离战场。”
进攻容易撤退难。
赛因赤答忽却不愧沙场老将,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将之安排妥当。井井有条。诸将接令,分别各去行事。
伸手挡住了落下的雨线,赛因赤答忽眯着眼往阵前望了片刻。便就在他身前百十步外,虎林赤率领着数百死士正在与佟生养的先锋激战。
“大人,既然已决定撤退,便请快走吧!佟贼悍勇,也许很快就杀过来了。”
赛因赤答忽沉默了会儿,转开视线,又往左右的战场上看了一眼。处处乱战,入眼尽是厮杀,喊杀声不断。
他不觉喟然叹息,没有了战前的意气风,也没有了在刚才战斗过程中的举重若轻,有感而地说道:“经此一战,欲再入山东,怕已数年之后了!”言下之意,通过此战,邓舍已经算是在山东彻底站稳了脚跟。
“大人,快走吧!”
赛因赤答忽恋恋不舍地立在雨中,又朝战场上看了多时,这才转身离开,走没几步,又停下来,回顾望,只觉满肚子的话语,说到嘴边,却只不过一声叹息,言道:“唉,不意小儿辈中,亦有此等英雄!”
赛因赤答忽原来称呼邓舍,动辄便是“邓贼”,或者“红贼”;此时虽仍然还是用了“小儿辈”这个含有轻视意味的称呼,但“亦有此等英雄”六个字,却不经意地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确然已将邓舍当成了可以平起平坐的对手。
“年前尚是我军取益都;年后便成了他取济宁!胜负之变化,却居然有这样的快么?”
“大人!”
扈卫在赛因赤答忽身边的侍卫们忽然一阵惊叫。
赛因赤答忽闻声举,只见数十步外,七八骑白衣骑士,在一个年轻将领的带领下,突破了虎林赤的防守。说时迟,那时快,倏忽间,已至面前。他听到一个骑士高声叫道:“将军,看这里,有个鞑子的大官人!”
那年轻将领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汉子,可是赛因赤答忽?”不等答话,催马疾冲。
赛因赤答忽左右的亲兵、侍卫乱成一团,或向前迎敌,或推着赛因赤答忽上马,欲图逃走。大雨地滑,马蹬也滑,加上着急,赛因赤答忽连着踩了几下马蹬都没有能翻到坐骑上,一不留神,更还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事急从权,两三个亲兵顾不得太多,抬起他,就往马背上放。已然晚了。那来将与从骑三下五除二便把迎上来的十几个亲兵杀死,来到了近前。
赛因赤答忽仓急地问道:“来将何人?”
“好叫你得知,乃公佟生养是也!”
手起枪落,刺中了赛因赤答忽的胸前。左右拼死抢之,夺了上马遁走。佟生养追之不及,气得哇哇大叫。——他生气归生气,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却令战局得到了改变。
如果没有赛因赤答忽中枪遁走,就凭他适才井井有条的一番撤退安排,也许元军虽败,却还不致全军覆灭。然而,如今主将重伤,顿时元军星散溃败,哪怕察罕帖木儿此时来到,怕也是难以重将局面约束了。
112 楚丘
赛因赤答忽中枪遁走,元军群龙无。
虽然王保保在得到消息后,无奈之下,当机立断地放弃了右翼,赶去中军,试图把主力再整合起来,以免落入散乱覆没的局面。
但是一来大雨倾盆,燕、吴两军气势如虹,得胜不饶人;二来,吊桥附近的高延世与胡忠一部,以及才过去不久的柳三部也趁机鼓噪,已将元军的军心士气彻底搅乱,兵败如山倒。故此,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约束了。
眼见大势已去,王保保纵不甘心,也只好徒呼奈何。
枪林箭雨、乱马交枪之中,有将校看见了王保保的军旗,奔来扈卫。王保保劈手抓住一个,焦急地问道:“父帅现在何处?伤势可打紧么?”
“回少将军,雨下得太大,红贼的来势也太凶,弟兄们都已经全乱了。老爷去了何处,俺没能看见!只是刚才来时,听见路上的士卒们说,好像见老爷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奔往北边去了。想是要从北门入城。”
“从北门入城?”
王保保跨在马上,立起双腿,手搭凉棚,遮住密雨,放开视线,尽力地往北边看去。却是除了见有无数的元军士卒好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大雨下四处乱窜外,便就连赛因赤答忽的半点踪影也没有能瞧着。
他跟着重复问道:“父帅伤势如何?”
左右的几个将校皆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能出来回答他这个问题。王保保尽管心中焦躁,但是却也知道这并不能怪他们。
如此的形势下,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况且这几个将校还能收拢一些部下,保持了点建制,并且在看到他的将旗后,也还知道立即赶过来靠拢、扈卫,实际上已经算是大大的忠诚,而且能力不低了。
“罢了!”
王保保环目四顾,看到周围有不少的营旗,或远或近,有狼狈逃窜的,有企图负隅顽抗的,也有孤零零只剩下一面旗帜,插在雨下泥中,原本归属该营的将士们却一个不见的,整个的局面不是寻常的乱,已然糜烂。
他问道:“铁甲、长枪、神弩三军何在?”
这事儿倒是有人知道,有一个将校本是负责戍卫中军的,站出来回答说道:“早些时候,铁甲、长枪一部被大帅调去了阵后,还有一部被调去了左翼。余下的人马在赵先生率领下,适才已经奔往北边,去追大帅了!”
“赵先生?”王保保晓得此人是在说赵恒,抬头朝远处的中军望楼上望了一眼,雨水很大,也看不清楚上边还有人没有,顺着话头问道,“蔡子英呢?别的几位先生呢?”
“蔡先生去了阵后,说是要与高延世一决死战,不过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中军。”这将校的官职不高,仅仅是个千户,许多的军情不知道,——要不然赵恒也不会不带他走,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王保保虽在中军腹地,但是燕、吴两军的喊杀声却也越来越近了。他又向杀声传来的方向看了看,遥见几面大旗在雨中、在乱阵中飞驰招展。
依稀辨别出来,有赵过的帅旗,有佟生养、胡忠等人的将旗,也有常遇春、蓝玉等的旗帜。
“少将军,咱们何去何从?还请早下决定!”
一股没名的烦躁蓦然升上心头,王保保提起鞭子,忍了又忍,没有去抽说话的人,坐下身子,勒住缰绳,说道:“事已至此,还能何去何从?也只有先走北边,追上父帅,然后入城再说吧!”
一众人皆往北行,因燕、吴两军近在咫尺,一时间也顾不上收拢败卒,行不多时,迎面撞上一彪军马,领头的是个少年人,身后一杆大旗,上写着一个字:“柳”。却是燕军中的新贵将军柳三郎。
王保保害怕后边的敌人追到,不敢与之纠缠,众扈从将校一起力,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也是柳三人少,虽然看到了王保保,却也是拦截不下,在后边追赶了一阵,又被乱军冲散,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遁走。
走不多远,又见前头一彪军马,一杆大旗上写着:“大宋常胜将山东摧锋军高延世”。
高延世、郭从龙都是河北人,因为他们两个都骁勇善战,在燕军中近日来有个美名称呼他们,唤作“河北双虎”;较之悍勇程度,远胜柳三。王保保也晓得高延世的大名,不敢与之碰面,远远绕开,继续往北而行。
也是高延世才接到了赵过最新的一道军令,正忙着与阎思孝派出城的人马混战,想要为后续的主力杀开一条路,借机夺城,兼且王保保的人马实在不多,因此没有注意到。如若不然,岂能容他如此轻松绕过?
连过几道燕军,好容易绕到城北,面前又出现了一彪军马。
这彪军马多步卒,少骑兵,两员将校列在阵前,一个人身后大旗上写着:“海东冠军都指挥使杨”;一个人身后大旗上只写着两个字:“霹雳”。
却正是才赶来不久的杨万虎与傅友德,正碰上元军溃败,按照赵过的命令,就地负责北边的拦截。——不但拦截从战场上逃走的元卒,而且也拦截试图从城中出来接应的敌人。
杨、傅两人的大名,王保保早也是如雷贯耳,一见这阵势就知道,单凭他这点军马的实力,定然难以冲过。
这时,元军的败卒乱窜,周围左右、前后远近几里地,处处都是。趁着杨万虎、傅友德还没有现他们这一支小部队,王保保忍气吞声,命令掌旗官,说道:“快把旗帜收起!”
——他们这一路来,这已是第三次收旗了。第一次是碰见柳三时,王保保把写着他名号的将旗收了起来;第二次是碰见高延世时,把他部下带出来的营旗又收了起来。这一回是第三次,收起的也是最后一面旗。
其实这面旗很不显眼,上边什么都没写,单纯地只是一面作为打信号时用的令旗。但是即便如此,此时此地,王保保却也是忍不住一阵的心虚,生怕引起杨、傅两人的注意。
“少将军!前有杨、傅挡道,咱们该怎么办?”
王保保的亲兵抓住了几个从前边逃回来的溃卒,送到马前。王保保问道:“尔等可见大帅去了何处?”
这几个溃卒不认识王保保,这会儿王保保身边又一面旗帜没有,更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不过,只看这一众人穿着的铠甲,却也知非是常人。几个溃卒仓皇地回答道:“前边有红贼挡路,城里接应的人马出不来。大帅转往东边去了!”
“你们几个是从前边逃过来的,想来刚才是去冲红贼杨、傅的阵了?”
后有追兵,前有拦截。这几个溃卒狗急跳墙,刚才确实是在他们上官,一个百户的率领下,企图冲开杨万虎、傅友德的截击。但是却没料到,根本还没有冲到近前,这个百户就被傅友德的手下一箭射死了。
没办法,他们只好又狼狈逃回。
问得清楚,王保保勃然大怒,抽出刀来,架在一个溃卒的脖子上,斥道:“腌臜泼才,胆小如鼠的东西!你们的上官被杀死了,你们居然就没胆量去为他报仇么?便这么连滚带爬地逃回来了?……,若是个汉子,便且随俺再往前冲阵。左右不过是个死,有甚么值得害怕?”
几个溃卒面如土色,只管连连磕头求饶。至若再去冲阵?却是半分胆子也无了!乃有甚者,被刀架在脖子的那个竟然被吓出了尿,软成一团,瘫在泥中。
眼见如此,王保保心中一片冰凉,知道部队已经没有了士气。没有了士气的部队,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有一个将校说道:“少将军,各部已经奔溃,士卒俱无斗志,已经指望不上他们了!既然大帅已往东去,不如咱们也追上去?”
“追上去?”
如果追上去,如果也往东去?王保保展目远望单州城池,这一座城,怕是就要保不住了。可是,不追上去,不往东去,又能怎样?那将校说得不错,士卒皆无斗志,想要指望他们杀开道路,的确已无可能。
他又说了一次:“罢了!”手起刀落,将这几个溃卒的脑袋悉数砍下,拨马转走,径往东去了。
……
大半日苦战之后,燕、吴两军迎来了胜利。
在高延世、胡忠、柳三、杨万虎、傅友德诸将的截击下,单州城里的敌人最终一个也没有能杀出来。
战场上的万余元军星散逃溃,除了一些侥幸逃出生天的,剩余存者多半投降。当然,也有不肯投降的,然而在局势一面倒的情形下,这些人的下场不言可知。
夜色笼罩大地。
入夜后,整个的战场渐渐归入平静,只有少数地方,不时还有点小规模的战斗爆,但很快也都相继结束。
……
燕军。
中军,帅帐。
刚从战场上退下来没多久的赵过来不及休息,接着开始处理军务。
一道道的军报送上来,他或手批,或下令,有条不紊进行战后的善后工作。
“报,大人。综合各营军报,战场基本已经肃清。单州周边二十里,已然全部落入我军掌控。”
“报,大人。北城门外,城中鞑子阎思孝部已经全部龟缩退入城中,攻城的道路已经被开辟出来。只要主力休整妥当,随时都可以开始夺城。”
“报,大人!鞑子主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人的去向已经探知分明。他两人逃去了西南边的楚丘。”
一直伏案上批阅军文的赵过抬起了头,问道:“楚、楚丘?”
楚丘位处单州西南,相隔三四十里;北边四十里外是成武;东南二十多里外是虞城。虞城,是济宁路最南边的一座县城,再往南去,没多远便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河南。
“正是。”
“怎、怎么逃去了那里?上一道军报不是说,他、他们逃往东去了么?”
“因有高、杨、傅诸位将军截击,故此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无法入城,只有东去。但是在路上,他们遇到了羊角庄鞑子的败卒,两下汇合一路,又收拢了些许溃卒,然后转往西南,去了楚丘。”
潘贤二正在边儿上协助处理军务,听见这话,也抬起了头,说道:“楚丘小城,他们逃去哪里,肯定是守不住的。”
“不错。所以根据小人等的估计,最多明天,他们应该还会继续逃遁,最终的目的地很可能会是成武。”送来这道军报的通政司官员。打仗不可没有情报,因而在军中也有通政司的人随行。
“大人,成武的鞑子虽然已被杨、傅两位将军击败,但是实力并未损失。若是被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逃去了成武,再加上羊角庄的败卒,或许仍不足以守城,但是再想要将之生擒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都是察罕军中的重要人物,绝对不能看着他们在眼皮子底下逃走。若能再将之生擒,这一场胜仗才叫完美。
并且,还有一条:如能抓住他们两个,或许单州不用去攻打,阎思孝自己就来主动投降了。而反过来,若是被他们逃去成武,成武驻军加上羊角庄的败卒也还有几千人,有其作为后援,再打单州则肯定会有点不易。
赵过环顾帐下,诸将或者还在指挥打扫战场,或者是在清点、看押俘虏,多数不在,只有刚才截击前线下来的高延世、杨万虎、傅友德几人在。
他沉声说道:“主、主公曾有诗云:‘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诸位将军,仗、仗打到现在,我军还不能算赢。若、若放走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一则不免美中不足,少、少去了一件大功;二来,他、他们也定会掣肘咱们进攻单州。所以,必、必须要赶在他们逃去成武前,将之拿下!……,高、高将军,还要再辛苦你一遭,即、即刻出营,赶去楚丘,不、不论生死,务必要把这两人拿下。”
谁不知道如果能拿下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定为天大的功劳?高延世喜出望外,实在没有想到赵过居然将此任交给了他,忙一跃而起,没口子地说道:“不辛苦!不辛苦,俺不辛苦!请大人放心,支持明日午时,俺必有捷报送来。”
“甚、甚好!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败军之将,而且赛因赤答忽还负了有伤。你、你此去,且又是星夜急袭,以、以俺料来,胜算当在**。不过,却、却也不能大意。如果被他两人走脱,军、军法不容情。”
高延世很干脆,说道:“如大人所言,俺这次去,占尽了上风。若是这样还被他们走了,不用大人动手,俺自提头来见!”
“去、去吧!”
高延世出得帅帐,点齐本部人马,按赵过的军令,又找来柳三做为副手,并从胡忠部抽调了数百精锐,合计一千五百骑,便自出营,往楚丘去了。
113 审俘
高延世走后,赵过谨慎,又命令傅友德,叫他也立即率众出营,前去楚丘与成武之间设伏。以防高延世去得晚了,被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逃掉。
傅友德当然不会推辞,大声应命而出。
看他远去,潘贤二忽然想起一事,与赵过说道:“大人,遣高将军去楚丘的事儿,是不是应该告诉一下吴军?”
“告、告诉吴军?”
“是啊,毕竟是咱们的联军。”
赵过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签子,将案几上的烛火挑亮,侧耳听了听帐外,雨声哗哗。为方便传送军报和传达命令的使者来往,帐篷的帘幕没有掩上,便开着,一眼望出去,傅友德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黑漆漆的夜色里,远处有火光闪耀,那是打扫战场的士卒还正在忙碌。
风凉如水,吹入帐内,拂动了纸张,“唰唰”作响。
赵过不是铁人,连着操劳军务多日,今天又征战了大半天,尽管年轻力壮,却也不免早就觉得疲累,但是却也知现在并非休息的时候,强撑精神,打了个哈欠,说道:“先、先生言之有理,是该派个人去说一下。”
常遇春的身份非比寻常,等闲人也没资格去代替赵过给他传话,寻思了片刻,赵过说道:“杨、杨将军,便就劳烦你走一趟了?”
杨万虎是步将,奔袭楚丘、设伏单州道外的任务不适合他,看着高延世、傅友德两人高高兴兴地出了去,他本正自气闷,听得赵过命令,心情略好,应声答道:“这小半天,末将也不知听人说起过多少次常十万的威风。甚么匹马冲阵,甚么锐不可挡!正待想要去看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大人放心,必将您的话给他带到。”
对常遇春,他倒是很有点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的意思。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顺、顺便告诉常将军,就说俺本该亲自过去的,只、只是今夜军务繁忙,实在走不开身,便、便等明日,再去与他相见。”
“是。”
杨万虎起身出帐,才刚走到帐门口,迎面一人从夜色中过来,两个人都不提防,险些撞在一处。杨万虎身子瘦小,比较灵活,忙跳到一边,定睛一看,见来人年岁不大,浑身披挂,但是所穿着的铠甲却不是燕军式样,略微猜出了几分这人的来历,手不由便就摸到了腰边的刀柄上,喝道:“来者谁人?如此莽撞!不知这里是中军帅帐,竟敢胡乱闯入么?”
听见赵过在他身后一笑,说道:“杨、杨将军且住了。这一位不是外人,正、正是常将军的内弟,吴军中的俊彦英杰,蓝、蓝玉蓝小将军。”
蓝玉入得帐内,先冲赵过行了个礼,又转身,对杨万虎抱了抱拳,笑道:“想必这一位便定是名闻四海的海东冠军都指挥使杨将军了?在下蓝玉,这厢有礼。”
——所谓“冠军都指挥使”,却是因为杨万虎的勇武善战,安辽军多有立功,所以,邓舍曾赐给过一个别名,便是唤作“冠军都指挥司”,又称“冠军衙”。“冠军”两字,典故出自霍去病,汉武帝封他为“冠军侯”。
“原来你就是蓝玉。”
除了常遇春之外,可以说,这小半天来,杨万虎听得第二多的名字,就是这个蓝玉了,知道他年少,却委实没有料到居然这么年少!
杨万虎颇是吃惊,接连打量了好几眼,见他长得虎背熊腰,生得英气逼人,果然是个少年英杰,不过自矜身份,却不肯就开口夸赞,只是说道:“可惜!可惜!”
“不知杨将军可惜什么?”
“俺可惜高延世刚走,要不然,你们两位可有一比。”言下之意,蓝玉固然少年勇武,但是燕军却也不差,一样有一位“河北之虎”高延世。
——杨万虎想见见常遇春是一回事,不愿燕军逊色又是一回事,因此,他虽与高延世没什么交情,这会儿却想也不想,就将之拿了出来。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算加上他想见常遇春,潜藏的心思也还是想要与吴军比比高下。不管怎么说,虽没怎么参与这场单州决战,可也绝不能让身为客军的吴军太出风头。这个想法,不但他有,包括绝大部分的燕军将领全都有。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无它,原因只有一个:今日战场上,常遇春、蓝玉等等吴军诸将士实在太显锋芒了。
不但战斗中显锋芒,甚至在战后,常遇春还又显露了一把锋芒。
当时,虽然主要的战斗都已经结束,燕、吴两军已经开始收拢俘虏,但是时不时地还有小规模之顽抗,而且也还有一些元军的士卒因为没有大变之下不知该如何应对,所以惊慌失措、到处乱跑,给收容俘虏的工作带来了不小麻烦。
燕军这边,是顽抗者杀,乱跑者捉,很费力气。可是吴军那边,相比之下却就轻松许多,不管是顽抗的、抑或乱跑的,统统都是常遇春过去,跃马一叱,便就悉数“怖而降”,凛凛的威风真不是一般的大。莫说元军的士卒了,即使燕军的将士看到了,也是无不骇然失色。
试想,沙场争雄的,哪个不是桀骜人物?燕军诸将或者眼见、或者耳闻,岂能容忍他将燕军的风头全盖下去?一股争胜好强之心,自然少不了的就浮现了上来。
蓝玉呲牙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高将军威名赫赫,俺在吴军,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将军谬赞了!而且,其实之前,俺也已与高将军见过面了。”之前,蓝玉做过常遇春的使者,在燕军待了一段时间,和燕军诸将多有朝面。
话题一转,蓝玉却也机灵,从杨万虎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问赵过,说道:“高将军不在军中?不知去了何处?”
“正、正要与你家将军说,刚接到的军报,说、说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逃去了楚丘,故此俺刚令高延世过去追击歼灭。”
“楚、楚丘?”
虽然蓝玉恢复得很快,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听到“楚丘”两个字后,他面上的神色分明一变,而且话音也透露出了些许古怪。
潘贤二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赵过却面色不变,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出来似的,点了点头,说道:“正、正是。”给蓝玉让座,吩咐帐外的亲兵上茶。
蓝玉调整过来,笑了笑,说道:“大人不必麻烦,末将此来,是奉了我家将军之令,特别过来邀请您的。”
“邀、邀请俺?”
“大人可还记得阵前赌约?后破阵者,输酒宴一席。下午的大战,是大人先破的阵,我家将军愿赌服输,已然在营中备好了酒席,请大人赴宴。”
尽管军务繁忙,但是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赵过略一沉吟,与潘贤二说道:“先、先生,打扫战场、收容俘虏,以、以及监视城内、散出探马,还、还有别的种种军务,便就先劳烦你了。”
潘贤二恭谨应命。
然后赵过笑与蓝玉说道:“你、你家将军太过客气,一场小赌,何、何必当真?不过说实话,俺、俺也确实想与你家将军喝两杯酒,今日之战,多亏了贵军之助啊!”命令亲兵,“去,将、将俺从海东带来的好酒拿出来,随行带着,也、也好请常遇春尝一尝。”
军人行事,讲究雷厉风行,没太多的客套,没太多的过场。
几句话吩咐罢了,赵过即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带了杨万虎与几个亲兵,随着蓝玉冒雨驰马奔去吴营。
……
燕、吴两军的营地相隔不是甚远,但是也并不很近,大约有一两里地,如果步行就比较慢了,虽然说骑马会快一点,但是夜雨下,也不能跑得太快。一刻钟后,赵过等人来到了吴军大营。
有蓝玉带路,畅通无阻。
为了表示对吴军的尊敬,入了辕门后,赵过便就主动下了坐骑,牵马而行,一边走路,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两边的吴军帐幕。
尽管只是一个临时驻扎的场所,不过就看到的这些而言,显然可见吴军的作风是很严谨的,因为无论是帐幕、或者防守用的种种器械,都布置得整整齐齐,很有规范。应该是因为有部分士卒尚在营外打扫战场、抑或看守俘虏,故此营中的士卒不太多,显得有些冷清。
当有巡夜的士卒经过,即便以蓝玉之尊,一样需要应答口令。
赵过赞道:“常、常将军治军严谨,佩服佩服。”
蓝玉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我家将军治军,颇有李广之风。大人是还没见过我军大将军的治军,那才叫一个刁斗森严。”
“大将军?”
“徐大将军。”
说的是徐达。在不久前的龙湾之战中,徐达刚因功升为中书右丞,按官职来说,蓝玉本该称呼他“常右丞”的。不过,一来因为徐达在吴军中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二来,徐达曾以大将军领过兵。故此,蓝玉尊称他是“大将军”。
不过,这也就是蓝玉这么称呼徐达。吴军诸将中现在有两个大的派系,一派便是徐达、常遇春、蓝玉等,算是朱元璋的心腹嫡系;另一派则是邵荣等。邵荣,是郭子兴的旧部,和朱元璋不太和睦。如果换了是邵荣派系的人在此,绝对就不会这么称呼徐达了。
赵过亦是久闻徐达之名,“噢”了一声是,笑道:“徐、徐大人当时名将,不用你说,俺、俺猜也能猜得出来,治军肯定是很有亚夫遗风的了。……,贵、贵军人才济济,着实令人羡煞。”
蓝玉虽然机警,毕竟是个少年人,不够老练,听了赵过的称赞,也没有谦虚,只是自得一笑。这一笑不要紧,引来了杨万虎的不满,重重“哼”了一声。蓝玉笑着扭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指了指前头,与赵过说道:“请大人再行几步,前边就是帅帐了。我家将军正在帐内相候。”
听了他这句话,杨万虎更是不满。
赵过大老远的来了,常遇春居然不出营迎接,大咧咧在帐内相候!其实,不止杨万虎不满,蓝玉心中也是十分诧异。
本来说好的,等赵过来,便提前派人送信,常遇春自会亲自出来相迎。但是现在派去送信的人已去了多时,为何还不见常遇春出来?不但不见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诸人为何也是一个不见?
几个人几种心思,来到帅帐外,借助火把,看得明白,见适才过来送信之人竟然没有进入帐内,只是在帐外淋着雨,也不知在等些甚么。
蓝玉与赵过告了个罪,疾步上去,拉了这人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进去?为何不给将军送信?帐子里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大帐的帘幕掩着,看不到里边虚实,只听到不时有话声传出。有常遇春的说话,也有蔡迁的说话,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说话。
“回将军,老爷正在帐内,……”这人把手伸到脖子边,做了一个手势,接着说道,“将军您也知道,老爷最烦这时候有人打扰,所以小人不敢进去,怕触了霉头。”
“嘁!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刚派俺去邀请赵大人过来么?将军怎么忽然却做起了此事?”
“听说是蔡将军才审完俘虏,刚给老爷送来。也许是老爷兴致上来,一时没忍住?”
“你快去帐内,告诉将军,便说赵大人来了!”
蓝玉话音才落,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不、不急,不急。”蓝玉转,却是赵过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忙赔罪不迭。赵过城府好,也不生气,笑问道:“听、听得帐内甚是热闹,是常大人在召集军议么?”
蓝玉尴尬一笑,说道:“不敢瞒哄大人,实是将军正在审俘。”
正说话间,帐幕打开,两个吴军亲兵打扮的人推搡着一个元军将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走没几步,往帐篷边儿上一拐,一个亲兵抬脚把这元将踢倒,另一个亲兵抽出佩刀,干净利索地将其头颅砍下。
一套举动,这两个亲兵做的行云流水,配合得十分默契。完事了,自有别的士卒拖走这元将的尸体,他两人则提了元将的脑袋,回去帐内复命。
适才没注意,这时看去,帐篷的拐角处,鲜血横流,混得地上淌的雨水都是殷红一片,也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人了!更不知这个元将是第几个被杀的。却原来是什么审问俘虏,竟明明是在杀俘。
常遇春哪儿是在审问俘虏,分明是在杀俘!
再看蓝玉以及帐外亲兵、士卒们的表情,一个个若无其事,很显然早便就习以为常了。
蓝玉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点不好意思却也并非是因为常遇春居然在中军帐内大肆杀俘,而却是因为常遇春没有出来迎接赵过,他解释说道:“我家将军性如烈火,尝自言道,在这世上最见不得两种人,一种是不忠不孝之徒,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是个玩意儿,羞耻与之同称一个‘人’字;另一种便是鞑子,非我族类,残暴如狼,占我中华,涂炭生灵,乱我社稷,毁我衣冠,若不将之杀个干干净净,实在愧见祖宗。所以,一见着这两类人,常常就忘了别的事儿,非要把他们先处理干净了不可。”
赵过宽容地一笑,说道:“身、身为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正、正该如此。常大人真乃性情中人,不、不愧我汉家好男儿!”
“那就请大人稍后片刻?末将这就去帐内与我家将军报信。”
“不、不急,不急。”
114 寒暄
赵过宽容地一笑,说道:“身、身为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正、正该如此。常大人真乃性情中人,不、不愧我汉家好男儿!”
“那就请大人稍后片刻?末将这就去帐内与我家将军报信。”
“不、不急,不急。”
赵过很客气,但是蓝玉却不能把客气话当真,重又告了个罪,快步来到帐前,掀开帘幕,走了进去,听得他说了几句话,很快,帐内安静了下来。紧接着,帘幕又被掀开,两三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出。
当先一个,身形高大,双臂如猿,相貌雄奇,顾盼间豪迈不羁,一看就不是常人。赵过认得,正是常遇春。后头两个,一个蔡迁,一个蓝玉。
“赵大人!”
“常、常大人。”
“闻名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幸会幸会!”
“白、白日里遥见大人跃马横枪,英姿飒飒,虽、虽然今晚是与大人初次相见,但是说实话,有、有这并肩一战的经历,俺、俺却觉得与大人早已经是老朋友了!”
“哈哈,哈哈。赵大人好会说话,外头风凉有雨,快快请进来帐内吧。”
“常、常大人请先。”
主宾相见,有两种入室内的方法,一种是请宾客先行,一种是主人先行。请宾客先行的呢,是表示对宾客的尊重;主人先行的呢,通常都是上官见着下级,或者长辈见着晚辈,相比较之下而言之,就不是很谦虚。
赵过这么一句话说出,常遇春倒是当仁不让,大笑了两声,仰头瞧瞧阴霾的夜色,骂了一句:“***老天!这雨却是下个没完起来了!……,赵大人,别客套了,快进来吧,也好暖和暖和。”转身便就先入了帐内。
蔡迁、蓝玉两人不敢如此托大,候在帐篷口儿,给赵过、杨万虎掀着帘幕,请他们两人也入了内。
入得帐内,分宾主落座。
让座也是个学问,有礼节可讲的,向来是以面东、面南为尊,以面西、面北为卑。
在这上边,常遇春没有托大。
不管怎么说,虽然他是客军,但是既然赵过来到了他的营头,总归就是客人;而且,若是比较官职,赵过现在是益都行省右丞,其实和徐达的官衔是相等,比常遇春要高一些。所以,尊位肯定是需要让给他。
不过,需要让的也不是常遇春的位置,他本在北边坐,面朝南;西边的位置是蔡迁的。不等他吩咐,随之入内的蔡迁就很识趣地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东边去,和蓝玉坐在一处。
“赵大人,请入座。”好像直到此时,常遇春才现了杨万虎似的,后知后觉地笑道,“这一位将军,敢问是为何人啊?”赵过还没有开口,他又紧接着说道,“赵大人不必急说,且容俺猜猜。”
赵过真是好肚量,一丁点儿也不恼怒,只是微笑,往帐内中间瞧了一眼,——在那里跪了七八个元军将校打扮的人,收回视线,笑道:“今、今日战上,俺们这位将军来得晚了些,也、也不知常大人能否猜出是谁?”
“久闻贵军中,猛将如云,其中名号最响亮的,当数文、陈、佟、杨、李、高、郭、傅诸位。文、陈两位,如今一个在朝鲜,一个在辽东,并没有参与此战;郭从龙随燕王殿下在益都,也没有来参与此战。料来这位将军,不外乎佟、杨、李、高、傅几位之中的一位了?”
赵过含笑,点了点头。
“佟生养乃燕王的义弟,听说在贵军中人称‘xiao平章’,是个女真,瞧这位将军打扮,明明是个汉人,所以肯定不是xiao平章了。李和尚李将军,本是个和尚,虽从了军,不忘本,还留着个秃头,这位将军有髻,定然也不是李将军了。高延世高将军在贵军中人称‘小将军’,少年俊杰,俺听说他今年才不过十五六,想来这一位将军也绝不是高小将军了。
“傅友德傅将军,绰号‘霹雳将’,是个骑将,可俺看这一位将军适才入帐内的时候,行走间举动,两条腿直如松,并无罗圈儿的样,也肯定不是傅将军了。……,早就听说,贵军的杨万虎杨将军,燕王殿下亲赐名号,号称‘海东冠军侯’,有万夫不挡之勇,偏偏却身材瘦小。若俺猜的不差,这一位将军,定定然便就是杨万虎杨将军了?”
不经意的几句话,透露出一个信息。
赵过暗自吃惊,心中想道:“常遇春远在金陵,才来山东,却竟对我军诸将如此了解?就连佟、高、傅诸位将军在我军中绰号都了如指掌?并且,俺曾有闻听,说常遇春胆大心粗,不是个细致人儿,可只不过一个照面,他甚至就能注意到杨将军不是罗圈腿儿,所以推测出不是个骑将,而排除掉了傅友德。……,哎呀,真是名下无虚,果然如主公曾经言道,吴国公江南枭雄,麾下人才济济,端得不可小觑啊。”
他心中如此想法,脸上半点不露,微微一笑,说道:“常、常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这、这一位确实便是杨万虎杨将军。……,杨将军,还、还不快来向常大人见礼?”
杨万虎起身,行了一礼,说道:“末将海东杨万虎,见过常大人。”
“好说,好说。不瞒杨将军,俺老常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英雄。你的大名,俺可是听得太多了,耳朵里都快磨出茧子了!想那高丽旧王,当年也是一国之主,蒙古人都拿不下,却就被你轻轻松松地就给荡平了,并将之生擒活拿,献给了燕王殿下,真是让俺心动神驰,只听一听,就对当时的情景神往不已。……,哈哈,哈哈。你别站着,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杨万虎是个豪爽的性子,被常遇春连着捧了几句,刚才的一点不满不知不觉就烟消云散了,从入帐后就一直板着脸的,不由自主也露出了点笑容,说道:“些许微末,早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怎敢当常大人称赞?即便俺曾经有所战绩,其实也全都是赖俺家主公的洪福。”
说完落座。
“那是,那是。要说起你家主公,燕王殿下的洪福,确实比天高,比海深啊!纵横海东,驰骋山东,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没几年的光景,便就打下了偌大的江山!俺家主公每当提起燕王殿下,每每赞不绝口,对燕王殿下,那可是佩服得紧!就在俺此次来济宁前,俺家主公还对俺说,‘燕王殿下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席卷海东,破高丽,斩高家奴,困纳哈出,灭辽西双璧,旋入山东,对垒察罕,以弱势之力,竟隐占上风,锋头之锐,一时无两,南北群雄无不视之为异数,古人云,……’。”
常遇春挠了挠头,他不读书,不识字,大概是把朱元璋引用的古人话语给忘了,问蔡迁和蓝玉:“古人云什么?”
蔡迁曾随芝麻李占据徐州,原本也是个土里刨食儿的,不认识字,听了常遇春此问,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蓝玉年轻,因为朱元璋比较重文,所以倒是在读书上下过点功夫,认识些字,读过点书,不过,他的地位不高,当时朱元璋对常遇春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没资格随在左右,所以没听着,自然更不知道。
他们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本来十分热闹的帐内,因为这一个停顿,暂时地静了下来。
为了避免尴尬,赵过微笑着接口说道:“我、我家主公对吴国公也素来都是十分敬重的,也常与俺们说,如、如今天下纷乱,群雄四起,北、北地如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南边如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方国珍、陈友定等等,但、但是其中,或甘为蒙元爪牙,或、或背弃祖宗,主、主动舍身投贼,或无大志,或、或残忍凶暴,多数实不足言。如、如论真正的英雄,唯察罕帖木儿与吴国公两人耳。”
“或甘为蒙元爪牙”,邓舍的这句话说的是李思齐、张良弼等,察罕帖木儿本是色目人,他保蒙元自然无可厚非。虽然要说起来,他是敌人,而且是海东现今最大的敌人,可是对他的能力与才干,邓舍却也不能不承认。不是有句话说:真正的英雄,乃至可以得到敌人的尊重?
察罕帖木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反过来,也由此可见看出,邓舍的胸襟比较开阔,无论对蒙元有多痛恨,不管察罕有多棘手,但是最起码,在评价上可以做到公平公正。
当然了,公平公正或许可以说是理解,然而,却并不一定就代表认可,更不一定就代表“友好”。理智上可以理解,理智上可以公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感情上该痛恨的一样痛恨,感情上该仇视的一样仇视,该是不共戴天之敌人的,一样还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赵大人读书应该挺多吧?说话文绉绉的,比俺们这些粗人可要强上太多了!”
都说常遇春粗豪,可是就从见面这几句话来看,哪里粗豪了?
按常理而言,赵过转述邓舍的话,称赞过朱元璋,常遇春怎么着也该谦虚几句吧?赵过刚才不就是这样做的么?可是倒好,他轻巧巧一个“赵大人读书应该挺多吧”云云,便竟然把这层就给代过去了,俨然是毫不客气地代替朱元璋接受了这个夸奖。
杨万虎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没有听出来。赵过可听出来了,再联系到方才入帐内时,常遇春当仁不让地走在前边,不免一股奇异的感觉浮现心头,他想道:“该说是眼高过顶?还是应该说是目空一切?这个人不但不粗豪,而且聪明的很!”
杨万虎插话,指了指跪在帐中的七八个元军俘虏,说道:“常大人,这几个?”
“噢,这几个***都是俺们今儿个在战场上抓住的。”
燕、吴两军联手作战,作战前就说好的,凡是俘虏,谁抓住的便算是谁的。
也许是因为奉了朱元璋的密令,战后打扫战场、收容俘虏的时候,吴军对寻常的元卒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拿了千把人,但是对元军的将校却非常有兴趣,不但主动去抓,甚至和燕军还抢夺过两回。因为他们是客军,是来帮忙的,为此,赵过还不得不给燕军下了一道军令,吩咐尽量克制、尽力容让,只要不是元军的重要将领,吴军想要就让给他们。
——对这个情况,赵过和潘贤二也有分析。
对寻常的元卒不感兴趣,这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吴军渡河过来的只有五千人,战场上又损失了一部分,就算是燕军愿意把所有的元卒俘虏都让给他们,他们的根基又不在山东,怕是也吃不消。所以,吴军对寻常的元军士卒没有兴趣。而对元军的将校有兴趣,很明显,肯定是在想借机、通过此更多地了解一些察罕军队、以及晋、冀等地的虚实内情。
人家都过河北上,来帮你打仗了;这点甜头还能不给么?
赵过适才没有细看,这会儿借杨万虎问话的时机,细细打量这几个元军将校,见他们所穿着的服饰、铠甲,没有甚么特别高的官职,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是个副万户;又见这几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斑斑,很有可能是已经被严刑拷打过,然后才又送来了给常遇春。
常遇春接着说道:“赵大人来了,咱们本该立即就开酒宴。但是俺手下刚把这几个鞑子、二鞑子给送来,还请赵大人再稍候片刻?容俺把他们审完了,再痛痛快快地喝酒,您看可好么?”
“客、客随主便。常大人请随意。”
常遇春拱了拱手,道声“失礼”,坐正身形,换了个脸色,看向这几个俘虏,继续刚才的审问。
正该审问到一个元军的千户,两个亲兵提了他,便像提个小鸡似的,往前走了两步,重重地扔到常遇春脚前。
赵过和杨万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说话,看常遇春如何审俘。因为路上来得急,到了后又说了不少话,赵过有些口干,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听见常遇春问那俘虏,说道:“兀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115 酒宴
正该审问到一个元军的千户,两个亲兵提了他,便像提个小鸡似的,往前走了两步,重重地扔到常遇春脚前。
赵过和杨万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说话,看常遇春如何审俘。因为路上来得急,到了后又说了不少话,赵过有些口干,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听见常遇春问那俘虏,说道:“兀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几个俘虏中,就这个千户身上的血迹最多,脸上也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被那两个亲兵丢在地上后,半晌没爬起来,可见早先受到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严刑拷打”,便就趴在地上,强自昂起头,说道:“你家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大元虎翼军万户豁鼻马将军麾下奴剌丁的便是。”
“奴剌丁?”
这千户不搭理常遇春。
“可是蒙古人么?”
汉人起蒙古人名字、梳蒙古人式的有很多,所以只看外表、只听名字是分不清楚到底是汉人、抑或究竟是蒙古人的。
“呸!”
奴剌丁虽然因为伤重,失血过多,没有了力气,这一声“呸”,声音很微弱,但是常遇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分明是不屑回答,笑了笑,说道:“果然是个蒙古鞑子!好,有骨气,居然有胆量当着俺的面啐俺!”制止了怒的亲兵,下令说道,“赏这厮一碗酒喝!”
亲兵接令,捧了碗酒上来,弯下腰,放到奴剌丁的面前。奴剌丁挣扎着腾出手来,他可能是腿被打断了,站不起来,便就这么趴着,把酒一饮而尽,喝得太快了,又被呛住,咳嗽出来,满脸都是酒水。
常遇春看得哈哈大笑,伸出大拇指,赞道:“好汉子!”
杨万虎平时审问俘虏,也常用这等手段,先给个甜枣吃,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事儿,效果往往不错,要远比一味的拷打强得多。果然,接下来,常遇春就又换了个脸色,“和颜悦色”地问道:“看你是条好汉,可愿降俺么?别的不敢保证,只要有俺一碗酒喝,就少不了你的!”
奴剌丁很干脆,又是一声很微弱的“呸”,说道:“堂堂大元将军,岂能降你贼子!俺们大元,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狗贼。”
“可惜!可惜!”常遇春吧唧了两下嘴,挥了挥手,说道,“拉出去,砍了。”等亲兵们快把奴剌丁拉到帐篷口儿,又交代一句,“这是条好汉,下刀的时候看准了,快一点,麻麻利利地送他上路去吧。”
杨万虎不禁愕然,他在燕军中,也算是比较“嗜杀”的了,可也从来没有这样审过人!从头到尾只问了三句话,不肯降,便立刻拉下去砍了。也未免太过干脆利索了。
下一个是个副千户,或许是因为被常遇春“雷厉风行”地审问方法给吓住了,面无人色,双股颤抖,不等常遇春的亲兵过来拿他,双手伏地,便就膝行着,用膝盖爬行,来到常遇春身前,头如捣蒜,猛力磕头。
常遇春微一蹙眉,没好声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伯都。”
“哪个营头的?”
“神弩军万户普贤奴麾下副千户。”
“神弩军?……,李伯都?可是蒙古人?”
“小人不是鞑子,土生土长的汉人!”
“汉人?贼厮鸟!汉人你叫李伯都?什么名字不好起,起这么个名字?起这么个名字倒也罢了,伯都?伯都?只是瞧你这软脚蟹的模样,还好意思叫伯都?……,呸!依俺看,你该改名叫没骨蛆才对。”
“伯都”,在蒙古话里是“虎”的意思。常遇春这话,是在讽刺他没骨头,不配叫“虎”。
李伯都连连叩头,没口子地说道:“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小人明儿就,……,不!小人现在就改名,老爷说俺叫什么,俺就叫什么!”往前爬了点儿,试图伸手去拉常遇春的鞋子。
常遇春面现厌恶,一脚把他踢开,也不再继续往下审问,喝令道:“这等贼死囚,和你说话,没得污了老爷的口水!拉出去,砍了!”
两个亲兵叉了李伯都就走。
李伯都痛哭流涕,拼命挣扎,高声叫道:“老爷!老爷!小人愿降,小人愿降!求老爷饶了小人的狗命,愿从此给老爷当牛做马!”
常遇春大怒,他是最见不得这等胆小怕死之人,霍然起身,教亲兵先停下了,重又拉住李伯都来到近前,戟指嗔目,指着李伯都的鼻子厉声斥骂道:“你这贼厮鸟,本汉家儿郎,如今为鞑虏尽力,你要早降了,还能饶你一条生路,偏偏却力屈才降。降了之后,又好意思厚颜求生。真是丢尽了咱们汉人的脸面!你不觉得羞愧,俺都为你羞愧!”
斥骂过了,吩咐亲兵,他说道:“拉下去,下手的时候,刀不必看准!不叫他多受些苦楚,不能表俺义不与之俱生的志向。”
可怜李伯都,多了几句没骨气的话,不但没有上路酒喝,更还临死前尚且多受了一番罪。亲兵自将之拉下,常遇春还要接着审问,便在此时,听到边儿上有人拍案叫绝,连呼痛快,转头看去,却是杨万虎。
“杨将军为何大呼小叫?”
“看常大人审俘,真是痛快,痛快!特别是方才这几句骂,真说到俺的心窝里去了。对这等没廉耻的东西,正该如此!”
赵过也是击节赞叹,说道:“好、好一个‘义不与之俱生’!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可惜无酒!”
“哈哈!赵大人好豪气。……,酒还不好说么,来人,上酒!”
“俺、俺来时,带的有海东烈酒。如、如大人不嫌弃,不如就尝尝俺们海东的酒?”
“好!”
赵过招呼随从的亲兵,把带来的酒拿上,给常遇春、蔡迁、蓝玉、杨万虎以及本人分别斟上。常遇春说道:“有酒不可无肉。来人,便把俺备下的酒宴端上来吧。”
不多时,各色菜肴送到,都是军中汉子,菜色里肉多素少。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样,一个肘子,一个烤羊腿,前者酱黑,后者金黄,泛着一层油,香气四溢。只看一看,闻一闻,就胃口大开。
如此这般,酒席搬来了中军帐内。
一边吃喝,一边看常遇春审问俘虏。每审问过一个俘虏,每砍掉一个鞑子或者二鞑子的脑袋,赵过、杨万虎与常遇春等人便就必会浮一大白。听着帐外夜雨淙淙,目睹眼前之景,蓝玉不觉豪气冲霄,大笑着说道:“古有就汉书下酒,今日观大人审俘,就鞑子头下酒,亦是不亦快哉!”
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蓝玉“长身赧面”,是个红脸儿;喝了几碗酒,脸更红。常遇春指着他笑道:“玉哥儿,知道你有学问,但是却休要在俺面前卖弄!什么‘汉书下酒’?说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哥哥听不懂。”
他和蓝玉感情很好,话说完了,众人都是大笑。
一碗酒,一个俘虏。
剩下的五六个俘虏很快审完,五六个脑袋都被亲兵拿来,丢在常遇春左侧的一个箱子里。刚进来时,赵过没有注意,此时看去,见箱子里怕不已有了十五六个头颅!想来应该都是刚被常遇春审过的元军将校俘虏。
常遇春笑道:“这些个都是百户以上的,大人来前,俺刚接到底下人的报告,说收容的鞑子士卒里尚有百余人死活不肯降,本想一并拾掇了,但与大人饮酒甚为相欢,便且等一等再处理吧。”
诸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常遇春坐在十几个脑袋旁边,却是浑若无事,喝酒比谁喝得都凶。看他这样子,喝一晚上都没有关系。
然而,赵过毕竟牵挂军务,起身说道:“外、外头战场还没有打扫清爽,我军擒获的俘虏也还没有安置,并、并且,单州城也还没有拿下,俺、俺尚得早点回去,对此做些规划。常、常大人,夜色已深,要、要不然,今夜酒宴便就至此?待到诸事都清朗了,然、然后咱们再接着饮宴?”
“今夜与大人欢叙畅饮,十分快活。不过,你说的也是,军务要紧。也好,便就到此为止吧。说到攻打单州,现今鞑子的主力已被咱们歼灭,小小一座城池,何足挂齿!大人且请回去,等筹划好了,给俺送个信儿。”
“单、单州城外决战,已多借贵军之力。攻、攻打单州,实不敢再麻烦。”
“诶!赵大人这话怎么说?来之前,俺家主公千叮万嘱,说千万别‘虎头蛇尾’。俗话讲,帮人到西天。寻常朋友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同为宋室之臣?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单州城,你说怎么打,俺们就怎么打!”
赵过笑了笑,既然常遇春这样说了,也没有必要再多做客气,顺着话说道:“如、如此,便有劳,有、有劳贵军了。”
他和常遇春并肩而行,一面走,一面说:“有、有件事,需得告诉大人。俺、俺晚上刚刚接到的军报,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人逃去了楚丘。为、为减轻攻打单州的阻力,俺已然派了一支人马前去奔袭楚丘。”
常遇春又惊又喜,说道:“真的么?已经探知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的下落?好,好!哈哈,真是好啊。……,奔袭楚丘?正该如此!只要能擒下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攻打单州肯定就是更加得容易轻松了。只是不知,大人遣的是谁去了楚丘?”
赵过看似不在意地瞧了一眼常遇春的表情,答道:“高、高延世。”
“高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派他去,铁定马到功成。俺就静候贵军的捷报佳音了!”
杨万虎看了常遇春一眼,适才常遇春夸他的时候,说他有“万夫不挡之勇”,这会儿夸高延世,又是“万夫不挡之勇”。知道常遇春不读书,但是总也不该是只会这一个形容人骁勇善战的词儿吧?
杨万虎的小心思,赵过并不知道,先笑着谢了谢常遇春的预祝成功,又说道:“晚、晚上时候,俺还从泰安来的一道军文,说、说是下批军粮,至迟后天就可运到。到、到时候,俺自会再给贵军送来一些。”
“军粮方面,确实得全依靠贵军了。”
吴军的中军帅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过、常遇春居前,杨万虎、蔡迁、蓝玉居后,很快就走到了帐篷口儿。
有亲兵为他们掀开帘幕。
帐外夜雨,入夜又已渐深,较之来时,风更加的凉了,赵过下意识地卷了一下披风,抬眼看去,看到了帐外的情形,不觉一愣。
只见帐外,哗哗的雨下,地上跪倒了一片士卒,粗眼看去,怕不下百余人。周围还站了有一百多人。跪着的都是赤身;站着的都是披甲执戈。
常遇春不以为意,说道:“这便是俺刚才与大人说起的那百十个不愿投降的鞑子士卒。接到军报后,俺就令将之悉数带来帐外了。因与大人正在欢饮,无暇拾掇,故此先让跪着,淋淋雨,醒醒他们的脑子。如若还是不知好歹,却也就怪不得俺心狠手辣了!……,大人,你请先行。”
从俘虏群的旁边走过,赵过与杨万虎看得清楚,百余俘虏都被捆着手脚,嘴里也被塞了横枚,难怪这么半天都没有听见外头有动静。
和来时不同,这一回,常遇春亲自把他们送到了辕门口,直到看其远走,这才转身回营,走没几步,扭头冲蓝玉招了招手。
蓝玉撵上来。
常遇春面沉如水,问道:“你来与俺传讯,说赵大人来时,还给俺说了句话。言称你在燕营,听到他们说‘已派高延世去了楚丘’。这句话,看来你没有听错。”
“燕军已去楚丘,哥哥,咱们该怎么办?”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个挨千刀的,哪儿不好去?偏生逃去楚丘!”常遇春爆了句粗口,说道,“派人,去寻老冯过来。燕军既已去了楚丘,该如何对策,还需得细细商议。”
116 图谋
燕军去了楚丘,与常遇春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需要细细商议?其实说来也很简单,这与此番吴军渡河北上的两个目的有关。
如邓舍的评价,朱元璋乃江南枭雄,难道说就因为方从哲的一次出使,他便会有这么好心,主动前来援助海东么?
暂且不说方从哲是如何的舌灿莲花,也暂且不说方从哲是如何费尽心思才将他说动的,只从“利害”两字分析,若是北渡黄河、驰援海东对东吴没有足够的利处,可以断定的是,朱元璋绝对不会来做这个好人。
那么,北渡黄河对东吴有什么利处?
按方从哲的说辞与邓舍的许诺,只要打败了察罕,河南便交给东吴。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诱惑,然而朱元璋又岂会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一者,河南尚有察罕驻军;二来,一旦有事,晋、冀等地的元军也很快就能到达援助,就算在济宁、在单州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给彻底击溃了,但是东吴能不能分一碗粥,能不能顺利的将河南拿下还在两可之间。
兼且,朱元璋目前的重心并不在河南。
他左有陈友谅、右有张士诚,这两个人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一日不能将之消灭,金陵便一日不能独步江南。
古人云:“利欲熏心”。如果朱元璋真的因为垂涎河南之地,而竟就把陈、张两人给忘掉了,那他也就不是枭雄,而是一个居然会被不切实际之“利欲”给“熏住了心”的凡夫俗子了。
又且,其实就算能顺利地打下河南,就朱元璋本意而言之,他实际上也是不想要的。
为什么呢?
因为一旦打下河南,金陵也就与晋、冀接壤了。察罕帖木儿会眼看着河南落入他的手中而毫不理会么?
如此一来,岂不就是在张士诚、陈友谅两个心腹大患的基础上,金陵又主动招惹来了第三个强敌?而且这第三个强敌更远胜陈、张。三面受敌,朱元璋纵有通天之能,又能如何应对?只有一条路:“坐以待毙”罢了。
总而言之,朱元璋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实力,也非常清楚什么是可以要的,什么是不可以要的。——再说的更明白点,自始至终,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攻打河南。
现在的形势对他多有利啊,金陵的西北边有安丰,北边有海东,只要这两个地方存在,就能替他暂时挡住察罕南下的脚步,就可以让他心无旁骛的、集中力量先去收拾张士诚与陈友谅。
待到一统江南之后,或者可以划江而治,或者可以抓住时机,大举北伐,无论是哪一种选择,不都是全凭他的心思了么?“进亦可,退亦可”,这才是万全之策。因此,他又何必冒着招惹察罕的风险,进军河南呢?
事实上,朱元璋也曾和刘基等人一起推演过,如果他们真的进攻河南了,换来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会引来察罕帖木儿的疯狂反击!
并且,因为先,察罕帖木儿的老家就在河南;其次,汴梁又极其富有政治意义,故此,察罕帖木儿对河南的反扑十有**甚至会更在对山东的反击之上。这算什么呀?替海东减轻压力么?智者绝不会这么做!
话说回来,既然如此,既然朱元璋没有攻打河南的打算,他又为什么先答应邓舍,然后派出徐达等人,做出一副对河南志在必得的样子?
因为他的真正目的是在徐州。
此一计,乃是刘基所出,唤作“声东击西”。
把敌人或者盟友的注意力,不管是察罕的、张士诚的,抑或邓舍的,全都吸引到河南去,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拿下徐州城!
须知,徐州是座大城,尽管脱脱曾经屠过此城,但是自张士诚得到此城之后,日积月累的苦心经营之下,早已焕然一新,隐隐复又“金汤”之固了。
若是朱元璋明着去攻打,城池坚固不好打是其一;张士诚必会驰援是其二,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场大战,无论胜负,难免都会伤筋动骨。所以,朱元璋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变“明攻”为“暗取”。
明面上,他把主力都集中在了河南,只遣派了常遇春一支孤军北上;实则暗地里,正是要用这支孤军来夺取徐州城!
——在单州决战时,常遇春为何表现得那么勇猛?很大程度上,其实也就是为了放出去风声,叫徐州的守军知道,他带着过河的五千人在与王保保、赛因赤答忽的决战中已经损失惨重了,从而使其掉以轻心。这一层且不多说,容在后叙。
再说朱元璋,他既有这个想法,瞒着察罕、瞒着张士诚都可以理解,却为何也将邓舍瞒住了呢?
因为徐州就在济宁的南边。邓舍打下济宁后,谁知道会不会对这座城池突然产生兴趣?毕竟,徐州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重要之一:先从金陵与海东之间来说。
若是海东占了徐州,就等若有了一处南下的基地;而若是金陵占了徐州,则便就等同牢牢扼住了海东南下的道路。
重要之二:再从金陵与张士诚之间来说。
徐州在浙西的上边,现为张士诚所有,便好似悬挂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随时可以南下,进攻金陵。而如果被朱元璋夺去,利剑还是利剑,不过却就变成了是悬挂在浙西的头上。
金陵就可以彻底断绝浙西与北方的联系,加上金陵在西边的威胁,就能更好地将其逼迫在浙西沿海一带,使其不能外出一步。
重要之三:再又从金陵与安丰之间来说。
安丰也在徐州的下边,拿下徐州,也就等同是在安丰的头上悬挂了一柄利剑。同时,也再加上金陵。金陵在安丰的西边,两座城连成一线,便把安丰完全地纳入了势力范围之内。
海东现在的展形势很蓬勃,不可小觑。
综上所述,可见夺下徐州这步棋,不但对金陵的近期计划有利,——能够钳制浙西;而且对金陵的长期展也极其有利,——能够扼住海东南下的道路,并且打断海东与安丰的关系。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朱元璋不是曹操,可却不妨碍他也会有这个想法。
——正如常遇春对赵过说的:“你我同为宋臣”。大家都是宋室的臣子,那么谁高谁低?谁大谁小?明摆着从汴梁失守后,小明王、刘福通便肯定是成不了大气候了,如果打败了察罕、如果打下了大都,谁说了算?先把海东隔离出去,将安丰控制在手中,总是有备无患。
因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暗取徐州”,是为常遇春北渡黄河的第一个真实目的。
第二个真实目的,正是为了楚丘。
五千人千里迢迢,来到济宁,总不能白跑一趟。打徐州是一回事,在济宁留个钉子又是一回事。
试想一下,如果金陵能在济宁占个地盘,不要太大,留守的人马也不要太多,或许在军事上用处不大,但是对扩大金陵的影响是不是会很有帮助?
而且,朱元璋一直以来都是活动在黄河以南,对黄河以北的情况,虽说也有细作探伺,但到底别人的地盘,人生地疏,收集的情报不会很完善。现如今,察罕兵败,邓舍崛起山东,正是北方乱战之际,最适合浑水摸鱼之时。所以,放些人马留下,伺机而动,何乐而不为之?
朱元璋是一个又抱负的人,自然不会将此机会轻松放过。
本来以他的考虑,济宁的大城市他一座不要,只要个小地方,留上几百军马,料来邓舍刚得了他的援助,肯定也不会吃饱了就骂厨子、过河便拆桥,一转面就反脸无情。经过他与刘基的再三斟酌后,圈定的地方便是楚丘。
楚丘好啊,小县城,不大;往南十几里就是黄河,渡过黄河南下,然后折往西行,再没多远就是徐州。正好两个地方可以南北呼应。
却实在没有料到,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个人哪里不好去,偏生就逃去了楚丘!而赵过办事也太过麻利,吴军根本都还不知道呢,高延世就已率人趁夜前去奔袭!渡河北上的两个真是目的,眼睁睁看着还没有开始行动呢,就先泡汤了一个。
……
常遇春思来想去,心中着实恼怒,跋山涉水地来了,辛辛苦苦地帮海东打胜了,“楚丘”却没了!这个哑巴亏吃的,还不能说。
“贼厮鸟,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这个老货,……,和小货,什么地方去不得!怎么就去了楚丘?主公的大计,难道说就这么功亏一篑?气煞俺也!”
冯国胜本在看守俘虏,赶来帐内,不及擦拭雨水,问道:“伯仁,着急火燎的叫俺来,有什么事儿?”
蔡迁三言两语,讲说清楚。
“高延世已去了楚丘?”冯国胜顿时愣。
“是啊,所以常大人请了将军来,看看能不能商量个办法出来。”
冯国胜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去和高延世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蓝玉灵机一动,说道:“……,哥哥,俺倒是有个主意。”
“你且说来。”
“要不然,干脆去给赵大人说。”
“说甚么?”
“便说鞑子虽败,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还是带了有不少军马的,高延世一人去,怕会拿不下楚丘。咱们自告奋勇,过去帮他。等打下了楚丘,就地便占住。只看在咱们千里前来驰援的份儿上,难不成燕军还能再赶了咱们走?”
这不算是个好主意。真要是这么做了,吴军就成了理亏一方。并且,就算去与赵过这么说了,赵过会不会同意还是个问题。常遇春摇了摇头,说道:“不妥,不妥。”
“那该怎么办?”
常遇春亦是苦无良策,过了好一会儿,牙缝里迸出里一句话:“还能怎样?只盼着高延世拿不下楚丘,咱们才好过去帮忙!”
“若是楚丘真的被他拿下了呢?”
“说不得,只有希望他看不上楚丘小地方,拿下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后便全军返回。咱们才有可能再去占据。”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回来后,进入帐内,与潘贤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遣快骑,追上高延世,告、告诉他,等打下了楚丘城后,便、便就地驻扎,没有俺的军令,暂、暂时不要回来!”
却是单州决战才毕,单州城池还没有能攻下,燕、吴两军便就开始了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