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州捷报到来日,不喜得城喜得才
捷报传到益都时,邓舍正在吃饭。
忙了大半天,快到申时才有空吃饭。他刚坐下,还没吃上两口,外边的侍卫就进来报告:“大将军,前线来了军报。”
战争时期,军报往来频繁。何止吃饭的时候,就连半夜睡觉时,邓舍也常常会因来了紧急军文而被叫醒,早已视为寻常,也不介意,自管一边扒拉着饭大口吞咽,一边随意地挥了下筷子,说道:“叫进来吧。”
信使步入室内,高高捧起一卷文:“启禀殿下,徐州告捷!”话音未落,听见“啪嚓”一声。这信使吓了一跳,也不敢抬头,翻起眼,往前偷觑,见却是邓舍把手中的筷子给折断了。
“徐、徐州告捷?”
“正是!”
邓舍举头看了看室外,阳光明媚,天气比较热,晒得院中花草香气四溢。
他掐算时日,距离传军令给赵过、命攻取徐州,才不过刚刚过了四五天,再排除军令、捷报在路上走的时间,也就是说,赵过、潘贤二仅仅用了三天就攻下了徐州城。徐州是什么地方?通衢大邑、江淮重镇!
高壁深垒,防御森严。兼之听闻城中守将有一个叫6聚的,颇有治军才能,麾下也是文武济济,在江淮间甚有威名,其部号称“淮北劲卒”,有识之者称:“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
却怎么只用了三天就打下了徐州?
邓舍强捺欢喜,故作镇静,不动声色地把断成两截的筷子轻轻放在一边,徐徐问道:“我听说徐州城中有守将二人,一名宋兴祖,一名6聚。既然城破,可擒获了他两人么?”
“回殿下,我部至徐州城下的当夜,宋兴祖即遣军出城,试图偷袭于我,却因为赵左丞与潘先生早有妙计,故此反被我部包围。激战至晨,尽数被我歼灭。宋兴祖突围不成,被傅将军阵斩。我部又再用赵左丞与潘先生的妙计,诈作徐州败军,骗开了城门。高将军率精骑当先入城,与赶来阻击的敌将萧远大战三十余回合,把他生擒。杨、胡、傅、柳诸位将军趁胜直进,顺利抢占住了徐州北城。并早先布置在南门、东门外的微山湖我军亦趁机鼓噪,作势欲攻。6聚时在南门,因见回天无望,所以当下投降了。”
“阵斩宋兴祖,降了6聚?”
“正是。……,不但降了6聚,而且6聚麾下诸将萧远、刘凤等,以及谋主梁士荫也都从6聚降了我军。并及6聚本部、宋兴祖残部共计两千余人也都一起投降。”
邓舍又惊又喜。他虽然给赵过下了先取徐州、再图单州的命令,但却也根本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攻克徐州,实在是非常欢喜,定了定心神,说道:“梁士荫、萧远、刘凤等人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梁士荫江淮名士,多谋善断;萧远号称徐州之虎,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刘凤马战了得,听说他曾只带十八骑就剿灭了横行徐州周边多年的悍匪麻子刘。我本以为,……。”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信使,把底下的话收住,改变话题,问道,“6聚、梁士荫、萧远、刘凤等人以及降卒现在何处?”
“6聚久在徐州,对周边城池非常熟悉。投降之后,他对杨将军说,愿为主公劝降萧县、宿州等地。”
邓舍心中一动,脸上表情不变,问道:“噢?竟有此事?杨将军怎么说?”
“当时胡将军等都坚决表示反对,私下里与杨将军说,6聚官居鞑子的行院同知,这是一个很高的职位。如今他虽然投降了,却仅仅是因为迫于无奈。若是听他一言,便放之任去,恐怕不免纵虎归山。”
邓舍不予置否,说道:“那么,杨将军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杨将军起初犹豫不决,但后来傅将军这样与他说道:‘淮泗间城邑数十,唯其最重者,不过两座。一则徐州,一则即为宿州。徐州北走齐鲁、西通梁宋,是兵家攻守之要地;而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自古以来也是一个百战之道。虽然主公只是令咱们来攻打徐州,但如果同时能把宿州拿下,岂不锦上添花,更加是大功一件么?即便如诸位将军所忧,也许6聚只是想用借口,借机逃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是我部的手下败将,纵其逃走,又有何虑?如果能得宿州,则对我海东大利;不能得宿州,也只是走了一个败军之将。利弊既然如此,将军又何必犹豫’?”
邓舍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问道:“这话是傅友德说的?”
“是的。”
“诸将里还有谁与他意见一致?”
“副千户柳三对傅将军此言极为赞成。”
“傅友德、柳三。……,嗯,此事我知道了。听了他两人话后,杨将军究竟是何意见?”
“杨将军以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结果呢?”
“6聚一个人也没有带,单骑去了宿州城。当天晚上,就带了宿州的城守6离、张冠诣我军营请降。”
这真是意外之喜,本来只是想夺取徐州,不料顺便竟也拿下了宿州!邓舍面沉如水,颔说道:“杨、胡、高、傅诸将此番差事办得不错。很好!……,你来传捷报辛苦,且先下去休息吧。”
“是!”
信使呈上捷报,退了出去,自有人招呼安排。
等这信使走远,邓舍急传侍卫,一叠声地令道:“快去请洪先生来!快去请洪先生来!”在信使的面前,他需要保持上位者的尊严,要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侍卫们的面前,就大可不必了。
连日来,济宁之战着实让他有够焦头烂额,虽然获得了单州野战的胜利,但是上到士卒的伤亡情况、下到粮秣的后勤补给,这一切的一切的都非常之让人头疼。
原本以为攻取徐州能否获胜还在两可之间,即使获胜,恐怕最快也得十天半月。但实在没有料到,竟然只用了三天,就取下了这一座江淮重镇。想当日,就算是他亲自率军,在朝鲜打双城、在辽东打辽阳,包括来到山东后打清州等地,也都没有过这么快的度。
人在兴奋的时候也是会坐立不安。
在等洪继勋来的这段时间里,邓舍先是细细看了一遍捷报的内容。捷报上详细地描述了整个的战斗过程,包括事先赵过、潘贤二的定计,以及后来高延世独擒徐州两将、傅友德阵斩宋兴祖,又以及6聚劝降宿州等等的全部经过。并在捷报的末尾这样写道:
“6聚、6离等人以及两城的降卒已在送去益都的路上了,由高延世、柳三负责押送。目前两城的防御,末将等暂时接管。因为此两城地位要紧,想必张士诚很快就会做出反应,遣军来犯。所以,还请主公尽快选调能臣勇将来接手城守。并及,捷报之后,露布即宣。”
读完了。邓舍又读一遍。连着读了几遍,还不见洪继勋来到。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放下捷报,走到门口往外看上两眼,一会儿又转到墙上的地图前找到徐州和宿州,端详片刻。
几声鸟鸣清脆传入耳中,那是颜淑容养的画眉,现正挂在室外的走廊上。
鸟鸣声里,邓舍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时来运转?去年的益都保卫战打得多么艰苦,险些就被察罕攻陷城池,被打回了海东去。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却没有想到如今去打徐州,三天就告捷获胜!附带着还捎了一个宿州入手。……,哈哈,哈哈。说不好真是时来运转。”
实在是太高兴了。
“主公,何事如此欢喜?”
邓舍转过身,抬起头,见洪继勋一袭白衣,正微笑着站在门口。
“哈哈,先生快快请进。……,何事欢喜?你且来猜上一猜。”
难得见邓舍卖关子,洪继勋不由好奇。
他走入室内,拿折扇往手上敲了敲,注意到邓舍是站在地图的前头,心中顿时有了想法,笑道:“现今前线战事持续,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在这个时候,能让主公如此欢喜的,除了前线捷报,必无二事!”
“先生猜得极对。那请先生再猜一猜,是哪里送来的捷报?”
邓舍与洪继勋最关心的就是单州,如果送来的是单州捷报,邓舍肯定不会这样问洪继勋。洪继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似乎相信似乎又不敢相信地说道:“怎么?难道是徐州捷报?”
“可不正是!”邓舍转到案前,拿起捷报,递给洪继勋,说道,“你先看一看。”
洪继勋看东西的度很快,不多时,已将满满一页的捷报看完,还给邓舍,他也是又惊又喜,说道:“三日而取徐州,并及宿州。此真臣不敢想也!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徐州既下,这单州之战也总算可以结束了!”
“不错,正是。我这就准备下令,命赵过、潘贤二于即日起,便开始展开对单州的总攻。”这件事不用太急。
邓舍重又拿起捷报,晃了一晃,与洪继勋说道:“读完此篇捷报,先生有何感想啊?”
“臣之感想有三。”
“请说。”
“这第一,打下了徐州,占据了宿州,我军算在淮泗间立稳了脚跟。从此之后,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就军事上而言,主公便进退自如了!可西进、可南下,再不复囿于山东一地,若想出头就必须与察罕死磕的困窘。便好像打开了一个泄洪的堤口,察罕对我山东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轻。”
“第二呢?”
“臣要恭喜主公,不但得了两座重镇,更得了两个半的可用之将。”
“两个半的可用之将?”
“傅友德劝谏杨万虎之言,有理有据,才识俱佳,非有卓越之眼光、足够之担当者不能为之。为将者,不可没有担当,更不可没有眼光。傅友德通过此举证明了他的确是一个可用之才!柳三与他见解相同,自然也是一员将才。而杨万虎,他虽然没有这样的见解,但是却从善如流,知道分辨对错,也可算是半个将才。”
“先生所言,正中我意。”邓舍摸了摸唇上的短须,按着案几说道,“我也不瞒先生。我为何这般高兴?一来是因为得了徐、宿两州,二来,却便是正如先生所言,因为通过此事,了解了杨、傅、柳诸将的真正才干!”
邓舍说的都是实话,事实上,他不但因此而高兴,更因此而欣慰。
傅友德、柳三暂且不说,想当初,杨万虎投奔他时,只不过是个莽汉,先后经过罗国器军官教导团的培养以及历年来通过战场厮杀学来的经验,终于如一块璞石,渐渐有了一点玉的模样。他如何能不欣慰?
当他只有双城一地时,他想要的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将,好为他开拓疆土;可现如今,他已占据数省之地,麾下虎贲之士何止万千!最迫切想要的却就不再是勇将,不再是一勇之夫,而是可堪大用的方面之将了。
洪继勋笑道:“当日主公为收服傅友德费了不少的心思,当时军中诸将很多都不以为然。今日看来,主公真有识人之明啊!”
邓舍暗叫一声“惭愧”,尽管磨练至今,脸皮已比较厚了,还是不由红了一红,哈哈一笑,带过此话,接着说道:“先生的第三个感想是什么?”
“这第三个感想,……,乃是有关潘贤二的。”
“有关潘贤二?不错不错,此番之所以能三日克徐州,实际全赖潘贤二计策高明。不用先生提醒,我已决定等到战后便对他加以提拔。”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
“臣是想说,潘贤二此人,主公万万不可大用。”
邓舍怔了一怔,随即记起洪继勋好像一直以来都对潘贤二没甚么好感,对潘贤二的卖主求荣非常痛恨,当下笑了一笑,说道:“‘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潘贤二这个人,不足是有的,但才干却也是有目共睹的。当此乱世之际,正该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先生固然耿介之士,但又何必对他斤斤计较呢?”
其实,在最初,对用不用潘贤二,该怎么用潘贤二,邓舍也是有过矛盾的。
毕竟,潘贤二身为臣下,却反过来给潘诚背后插上一刀,最终不但导致潘诚战败身亡,并且落人笑柄的事儿,确实太让人印象深刻。想一想都不由毛骨悚然。但是,在经过一连串的试探性打压后,潘贤二却始终没有怨言;并且在得授要职后,也一直尽心尽力。从而,也就慢慢地化解掉了邓舍的戒心。
“主公误会了。臣今日所言之潘贤二不可大用,与他的卖主求荣并无关系。”
“噢?”
“请问主公,你对潘贤二的克徐之计怎么看?”
“堪称奇妙。”
“奇则奇矣,妙则未必!”
“先生此话何意?我愿闻其详。”
“以臣看来,有两个字正适合潘贤二的此计。”
“哪两个字?”
“‘奇险’。请主公细思,杨万虎、胡忠诸将提数千之军,横渡黄河,深入敌境,如今虽然获胜,却全是因为宋兴祖轻出浪战。如果当时,宋兴祖没有出城呢?如果宋兴祖、6聚扼城坚守,以待援军呢?就以杨万虎诸将的这几千人能围城几日?下场可忧啊!”
“先生的意思是?”
“臣纵观潘贤二多次出计,都是不外乎‘奇险’两字!何为‘奇险’?‘奇险’者,既奇且险。奇则胜,险则败。如不能大胜,便肯定会大败。……,如此,一个喜欢出‘奇险之计’的人,主公又怎么能大用呢?如果大用他,或许会能得到一时之利,但一旦失败,就必会伤筋动骨。”
徐州告捷,本来是件高兴事儿。说了没几句,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洪继勋的犯颜直谏。
邓舍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洪继勋,心中有些狐疑,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暗中想道:“听老洪说话,似有三分道理。但因此便不用潘贤二,未免不值当。”计议已定,一笑说道:“先生言之有理。不过有功不赏,未免会伤功臣之心。这样吧,此事咱们以后再议,如何?”
不等洪继勋再开口,他点了点捷报,接着说道:“捷报上言,6聚、6离等已被送来益都。杨万虎诸将请我尽快拣选才能,驻防徐、宿。对此两事,先生有何看法?”
2 小邓初定安徐策,老洪倡言建新军
邓舍提出了两个问题。
其一,6聚、6离等以及徐、宿两州的降军将到益都,该如何安排?
洪继勋说道:“徐、宿两州相距百十里,皆淮泗重镇。6聚之降,是迫于势耳;以臣看来,恐怕6离、张冠之降,也是迫于势耳。
“想那6离,本为蒙元行院的佥院,位不可谓不高,权不可谓不重。
“张冠则是张柔之后,他的祖上张弘范、张珪皆蒙元之重臣,可谓世代皆受元恩,虽因后来的天顺之乱,他的父、叔皆亡,但是,当天下红巾起时,他却依然选择了效忠鞑子,以图重振家业。……,凡此等之辈,虽降,亦不可不防,绝不可骤然就给以重用。故此,臣以为,等他们到益都后,不妨先给一荣衔,暂且挂起来。至于其它,等以后再说。”
6聚、6离、张冠、萧远等等这几个徐、宿州二州的降将中,要论家族背景的显赫,先就得说张冠。
他的高祖张柔,是蒙元开国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汉人世侯之一;曾祖张弘范,则就是所谓“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句话里的那个张弘范;祖父张珪,年十六摄管军万户,年十七拜昭勇大将军、管军万户,对蒙元忠心耿耿,多次镇压汉人起事,后被封为蔡国公。可谓是三代尽忠。
然而只是可惜,他们家族毕竟是汉人,不是蒙古人。
后来,泰定帝崩后,蒙元大都、上都两系的权臣为拥护本系支持的皇子登帝位而大打出手。当时,张珪已死,其子张景武为保定路的武昌万户,为了保护家乡,打死了数百溃退时劫掠的大都系败卒。
不久后,上都系的权臣兵败。大都系的军马路过保定,“额森特军至保定,杀……及张景武兄弟五人,并取其家赀”。张珪共有六子、十一孙,满门上下,除了当时没在保定的张冠之父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要说也是可怜。可怜张柔、张弘范、张珪,三代给蒙元卖命,甘为鹰犬,张弘范更是落了一个“宋张弘范灭宋”的千古骂名,然而他们这一家的最终下场却竟是落得如此!
然而,尽管如此,正如洪继勋所言:“当天下红军起后,张冠却依然选择了效忠蒙元,以图重振家业”。有这样的前科,有这样的经历,也难怪洪继勋谏言邓舍“先不要重用这些人,挂起来看看再说”了。
不过邓舍在这个问题,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倒背双手,在室内踱步,说道:“先生所言固是。两6、张冠、萧远、刘凤等,新降之军,当然不可骤然便加以重用,但现如今是我军初入淮泗,却也不可不做出一个姿态、来给淮泗间的英雄贤士们看看。若是只给一个荣衔,怕难免会伤了淮泗士子、乃至天下英雄之心啊!”
“那以主公之见?”
“我认为,该区别对待。”
“此话怎讲?”
“该给荣衔的,就给荣衔。可以用的,便用。”
“然则以主公看来,谁该给荣衔,谁又可用?”
“谁该给荣衔,我还没有想清楚。但可用之人,我已知矣!应该大用之人,我更知矣!”
“敢问是谁?”
“梁士荫、萧远、刘凤,乃可用之人。6聚,是该大用之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明白了邓舍的意思,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含笑说道:“不错,不错。主公所言甚是。6聚以徐州降我,又为主公劝降了宿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功劳过了杨、胡诸将,的确应该大用。不然,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萧远、刘凤,不过两个武将罢了,只要运用得当,确也不虑他们会生什么变化。而又至于梁士荫,谋臣之属,在淮泗间素有才学兼备之名,也的确是该用一用,以此招徕淮泗名士。”
“这么说,先生是同意我的观点了?”
洪继勋同时注意到,邓舍所提的这几个名字全是徐州系的降将,而宿州的6离、张冠两人却是一个没说,心知邓舍对用不用张冠也还是有所迟疑的。当下,他颔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为何不同意呢?”
“既得先生赞同,此事便可实行了。”
“臣斗胆,想再请问主公一句,不知打算怎么用梁士荫、萧远、刘凤?又打算如何重用6聚?”
“我实话告诉你吧,先生。如果不是徐州得来不易,我深恐有失,便直接就还用6聚、萧远等镇戍徐州了!以此来向淮泗间显示我的宽厚仁德、用人不疑。只可惜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啊!所以等6聚来到益都后,我打算给他一个较高的职位,以作补偿。”
“有多高?”
“棣州一战,姬宗周殉城。前两天还有人给我上折子,说益都行省右丞之位不宜久悬,最好快些选个人提拔上来。我本有意拔擢罗国器接任此职,但既然6聚要来,便干脆把这个位置交给他吧!先生觉得怎样?”
“行省右丞?”
做到这个位置,就益都来说,那便是仅次邓舍、小毛平章、赵过三人了。邓舍兼任益都丞相,行省平章现如今名义上还是小毛平章,赵过是为左丞,接下来就是右丞了。洪继勋想了一想,说道:“此职甚好!一来,可显示主公对他的重视,二则,上有赵左丞在,也不担忧他会扰乱朝局。”
“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梁士荫、萧远、刘凤,主公打算怎样安排?”
“此数人者,都关系到日后徐州的安定。如果不把他们安排好了,必定会引起徐州民心的不安。”毕竟,徐州官场不是只有6聚、梁士荫这几个人的,他们只是领,下头还有许多佐官。佐官人数众多,不可能全部调来益都。所以,必须要把这几个人安排好,以安余下人等之心。
邓舍负手走到门口,远望蓝天,见白云朵朵,不觉心胸顿时为之一开。
他说道:“久闻徐州军号称‘淮北劲卒’,识者赞之为‘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这样的精锐部队,如果解散了未免可惜。我打算等降军来到益都后,稍加整编,也不打乱他们,依旧使自成一军,便用萧远为其主将。”
“刘凤呢?”
邓舍回过神,指了指案上捷报,说道:“杨万虎、胡忠不是请我尽快选拣才能,接防徐、宿么?我军初入徐、宿,不可没有熟悉情况的人相为辅佐。刘凤,待我见过他后,就仍旧还派去徐州吧。”
“梁士荫?”
“对此人,我只知道他才识出众,具体的能耐还不清楚。等他来后,我会亲自相询,问他想去哪一个衙门。只要他提出来,我必满足他就是。”
听完了邓舍对徐州系这几个降将的安排,洪继勋伸出大拇指,赞道:“主公高明!”
邓舍装糊涂,故作不解,说道:“怪哉!先生为何突出此言?”
“主公的这番安排,或者给其高位,或者仍令统率旧部;或者使之驻守旧城,或者随之任意挑选职位。明面上看来,待之可谓厚矣!但事实上?……,哈哈,哈哈!”
事实上却巧妙地将徐州系诸降将统统地都给打散了。
在洪继勋的面前,邓舍从来是隐藏不住什么心思的,他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怪洪继勋当面说透,只是哈哈一笑,反问说道:“那么就是说,先生觉得我这番安排还算可以了?”
“何止可以,再妙不过!”
——,6聚等还没有来到益都,未来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正所谓:成王败寇,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既然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也自然只有仰人鼻息。
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因为太过投机,直到此时,邓舍才察觉还没有给洪继勋让茶,忙来到桌前,亲手给他倒了一碗茶水,笑道:“与先生说的入港,竟忘了请先生饮茶。说了这么半晌,想必早就口渴了。……,请。”
洪继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指点着邓舍案上的碗碟,说道:“主公又是忙碌到这个时辰才开始吃饭么?”
“济宁之战,已有月余。咱益都的情况先生又不是不清楚,虽然才收成了夏粮,但各方面的供应委实紧张。军务、政事,事事都需要操劳。能到这个点儿吃上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段日子,确实忙了点,累了点。前两天,臣去左右司办事,见到了罗大人。看罗大人的气色虽然还好,但是却也着实清减了不少。当时臣还劝他,政务固然需要及时处理,但身体却也不可不注意!……,主公,你身为海东之主,更是需要多加注意身体啊!切莫积劳成疾,悔之晚矣。”
“不劳先生提醒。我这每日虽忙,但晚上必会抽出半个时辰,或者走马疾驰,或者射箭舞刀。先生也知,我本军伍出身,这老本行肯定是不会丢下的。借此,也同时锻炼了身体嘛。”
“主公文武双全,真当世英杰。”
叙了几句闲话,两人又转入正题。
洪继勋正色说道:“如主公适才所言,徐州得来不易,且又干系到我海东日后的展,所以,臣有一言想对主公说。”
“请讲。”
“在安徐之策上万万不可轻忽!”
“正要听先生高见。”
“安徐之策,在臣看来,不外乎两条而已。”
“哪两条?”
“一条在人,一条在军。”
“请先生细说。”
“所谓‘在人’,又分两条。一则,安抚降官儿;二来,派驻新官儿。安抚这一条,主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便也正如捷报上所言,确实需要尽快选拣英俊,在最短的时间内进驻徐、宿。”
“嗯。”
“不知主公对此,对这一条可已有定见了么?”
“安抚徐州,也就是治理徐州,而不管安抚、还是治理,归根到底都还是得需要人去做。……,对这个人选,在适才等先生来的时候,我倒是趁空做了一点初步的考虑。”
邓舍说的也口渴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看了一看洪继勋,却把话头停下,不肯直接说出他心目中的“安徐”人选是谁,而是笑着问道:“以先生看来,该派谁去最为合适?”
洪继勋既然向邓舍问出了这个问题,当然是他已经有了人选,见邓舍不肯直接说出,他却也不肯直接说出,摇着折扇,悠然一笑,说道:“臣心中有一人,最为合适派去徐州。只是不知与主公所想之人是否一样?……,要不然这样,你我都先不说,在案几上各写一字,如何?”
“好!”
邓舍、洪继勋各自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分别在案几上写上一字。
写完了,邓舍先去看洪继勋写的,在他写了一个“木”字,不由大笑,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先生所见,正与我同!”洪继勋抽回手,也去看邓舍写的,却见邓舍写了一个“杨”字。
“木”者,为“杨”之边。两个人说的确实是同一个人,却是谁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行健。
杨行健为人刚正庄严,又有智谋,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胆色。
年前益都之战,他因亲上城楼督战,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却半步不肯稍移,直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为止;与杨万虎同守济南,尽管迎对王保保等的数万强军,却丝毫没有畏惧,以文臣之身,支援城上守战之余,又乘小轿安抚城内,不使生乱,前后所立功劳非浅。
遍数目前在益都的海东群臣,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去徐、宿二州的了。
“杨自强正当盛年,精力旺盛,历任地方,娴熟政务;又先后历经过济南等战,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并且,他虽然为人性子刚正,却又并非一味的刚强,颇知进退之术。又因了在济南等战中的卓异表现,且还深得军中诸将敬重。有他去坐镇徐、宿两州,臣敢担保,主公必能高枕无忧。”
“待到明日朝会上,我便会将此议提出,再听听群臣的意见。若是无人反对,明天就下旨意,调他改任徐州知府、兼知宿州。并即日就启程前去上任。”
“安抚好了徐州的降官儿,又有了杨行健去接任地方。这徐、宿两州的内政便算是十全十美了。”
“先生提出了两条。请接着说第二条。”
“第二条,‘军’。徐、宿当百战要道,西有河南察罕军,南边有金陵吴国公,东南是浙西张士诚,而西南则又是安丰朝廷。此实为衔接我山东与江南的要地!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也许是张士诚、或者是察罕军,甚至吴国公、乃至安丰朝廷都会有可能想染指此处,战斗绝对是不会少的!故此,臣以为,非得遣派精兵强将前去镇戍不可!”
“先生以为遣哪一支部队前去镇戍最好?”
洪继勋默然不语。
“安辽军杨万虎、定东军李和尚,此两军皆为我我海东五衙之一,自成军以来,灭高丽、战辽东、败察罕、取济宁,战无不胜,功勋卓著。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默不作声。
“定齐军毕千牛、安齐军6千十二、平鲁军邓承志,乃是我来益都后,抽调青、兖精锐,整编王士诚、田丰以及察罕的降军,分别所组建成的山东三衙。虽因成军日浅,在战功上有所不及海东五衙,但青、兖壮士,自古便骁勇无敌;兼且山东与淮泗邻近,口音相似,风俗相近,不用担忧会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出现。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一声不。
“现今在益都的精锐,也就是这几只部队了。难道说先生都不赞成?然则先生究竟何意?……,莫非?是想仍用徐州降军镇戍徐、宿么?”
洪继勋终于开口,说道:“徐州虽离我山东不远,但到底中隔黄河,稍有鞭长莫及之嫌。徐州初降,军心未定,断不可仍然用他们镇戍徐、宿!”
“海东五衙先生不想用,山东三衙先生也不想用,徐州降军先生还不想用。……,先生是何意思?”
“海东五衙、山东三衙虽精,但自去年起,一直征战不断,特别是经过了现如今的这一场济宁之战,不少营头都减员严重,亟需补充。如果派他们中的一支镇戍徐、宿,怕会有所不足。”
“那么?”
“以臣之见,不如趁此机会,组建一支新军!”
“组建新军?”
“臣所谓组建新军,并不是重新招募民壮,从头训练。”
“那是?”
“何不从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中分别抽调出一批精锐,以为骨干;然后再调一批地方驻军,以为羽翼。随之,再配以智勇双全之将统带之,用足智多谋之士辅佐之。如此,组建成一支新军。士卒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将校也都是各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肯定极强。从而派去淮泗,戍卫徐、宿。一则,足可保地方无恙;二来,也能够借此向江南群雄扬我军威。”
洪继勋接着说道:“组建一支新军的好处,不止上述两点,还有更多。”
“请讲。”
“如今徐州既克,单州也很快就能获胜。我海东又多得一路、两州之地,部队本来就到了需要扩充一下的时候。可山东百姓就这么多,盲目扩充,难免穷兵黩武,会给地方带来太大的压力。
“同时,新组建的部队,不经长期训练,也不会有太好的战斗力,扩之无用,徒然浪费粮秣。
“所以,何不干脆就从各衙中抽调精锐,组成一军,既不会给地方带来额外的压力,并且因组成新军的士卒本就是各衙的精锐,也不需再做太多的训练,只稍微磨合一下,便可成军。此是为一举两利。何乐不为?”
“但是,如先生所言,各衙中本就有不少营头减员严重,如果再从他们中抽调精锐,不是更进一步地削减了他们的战斗力么?”
“这个好解决。”
“如何解决?”
“一面组成新军,一面裁撤旧军。……,王士诚、田丰等降后,主公当时为了安稳地方,对他们的旧部并没有做太多的裁撤,而是大多都转成了地方戍卫军。但是地方各府县,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戍卫部队。
“行枢密院曾经做过一个统计,除了必须的戍卫部队之外,目前多出来的部分足有万余人。这万余人,除了日常消耗外,委实别无大用。故此,臣提议,不如就在组建新军的同时,从他们中抽选丁壮,补充进入各衙。用不了的,全部裁撤掉就是!一来省了军需,二来也可补充地方劳力。”
邓舍一直没有大规模地裁撤王士诚、田丰旧部,是因为怕会因此而引起地方上的动荡。毕竟,一万多人不是个小数目。
但现如今,他先立足益都已稳;其次,挟单州、徐州大胜之威,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整治士诚、田丰旧部的时候了。
抽调各衙精锐,组建成一支新军。同时,裁撤地方戍卫部队,补充各衙。
邓舍细细咂摸,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还真是不错。
3 马得宝聪明惹恚怒,罗官奴娇憨解烦忧
建立新军是件大事,不可能一言而决。就连打算用杨行健为徐州知府,尚需得经过朝议,然后方能决定,更别说此事了。
所以,邓舍与洪继勋也就围绕着此事大致地议论了会儿,便就暂且放下,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议程,也一块儿留待明日朝议上再议。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室内逐渐黯淡下来,远处的楼阁也渐模糊不清。暮色笼罩大地,只有院中的花圃里芳香依旧,一阵晚风吹过,花香满室。环佩叮当,两个侍女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一个手捧烛台,一个则是来为茶壶中续水。
翠袖皓腕,十指纤纤,行过处暗香撩人。
洪继勋笑道:“不觉天色已晚,便不打扰主公,微臣这厢告退。”
“着急什么?且留下吃饭。”
“主公叫臣来,不就为了商量徐州之事么?如今该商量的也都商量差不多了,只等在明日朝会上给群臣提一下就是。剩下的,无非便是依此办理。……,罗家娘子身子渐重,主公这些日操劳单州、徐州的军事,想必也很少有空去陪陪娘子。难得徐州告捷,单州之战也很快就可结束,主公正好趁此机会多与娘子说说话。……,微臣又不是没眼力价儿的人,岂好再过多叨扰主公?饭就不必了!”洪继勋站起身,合上折扇,执意告辞。
邓舍也确实好些天没有怎么见罗官奴了,此时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想念,哈哈一笑,起身说道:“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多留你了。”亲自送客,直送到府门口,看他乘轿远去,这才折回。
有随从在旁问道:“殿下,该到用膳时候了。今儿还是要在书斋用饭么?”
因为前线战事的缘故,邓舍最近都是在书房用饭,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军务。难得今日徐州送来捷报,可以预见单州之战也将要收尾,猛然有一身轻松之感,他微微沉吟,心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老洪说的不错,是也该放松一下。”回答说道,“不,改去娘子院中。”
邓舍后院里女眷不少,罗官奴、王夫人、颜淑容、李阿关等等,但是现如今能被称得上“娘子”的,却只有一个,自然便是罗官奴了。那随从恭谨接命,自先快步前去罗官奴院中传讯。
邓舍等人踩踏暮色,在后徐行。
燕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府门到后院颇有一段距离。
沿着青石板一路走来,只见左右或碧瓦朱甍,或假山流水。映照在西沉的夕阳下,忽而金光闪闪,忽而波光粼粼;有青翠欲滴,亦有姹紫嫣红,别有一番风情。又有抄手游廊,雕栏玉砌,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儿。凡行经处,路过的抑或各院轮值的仆役、下人、侍女们无不跪拜相迎。
回想以前做上马贼时,又回想在关铎麾下做马前卒时,乃至回想初次来到这个时代时,邓舍他又何尝奢望过居然会能有今日的这般风光,又何尝想过居然会能做出今日的这等成就?
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情,种种荒谬,无过阴差阳错。
看夕阳西沉,观府中景物。
或许是因为徐州捷报的缘故,使得长期紧张的情绪蓦然放松;又或许是因为傍晚时分本就会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又或许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邓舍不觉感慨。在快到后院时,他停下了脚步,驻足远眺落霞,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对左右说道:“人生匆匆百年,你们可知最像什么?”
侍从们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过莫名其妙,好没来由。皆面面相觑。但既然主公问,却又不可不答。
有比较笨,摸不清邓舍究竟何意的,便就干脆拿古人的话来回答,说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邓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世间,固如白驹过隙。但只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
这话更令人费解,什么是“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有比较聪明,见他眺望落霞,自以为猜出了他的心思,回答说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人生短暂,当如青云。”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老当益壮,宁知白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两句都是出自《滕王阁序》。要说是比较贴切邓舍此时状态的,“雄心勃勃”、“只争朝夕”。
邓舍却又摇了摇头说,笑道:“我问的是‘像什么’,而不是让你们说‘当如什么’。”
又有一人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百年,如花开花落。花可再开,鬓不可再绿。”
“措辞虽然不同,但你这话中意思却仍旧还是在说人生如白驹过隙。”
随从们的回答被他一一否定。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臣等粗陋,实不知主公之意。不知主公以为人生如何?”
邓舍笑而不答。
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得又有一人笑道:“前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从何来?下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又所为何来?……,人生在世,忽忽百年。既不知其所来,又不知其所往,以臣看来,不过黄梁一枕,岂其梦耶?”众人回头看时,见说话之人正是马得宝。
马得宝本左右司椽吏,因在街上说评书,诙谐有趣,故此被召入府中,现任燕王府宣使一职。因他擅长揣摩人意,所以一向来都是极得邓舍喜欢的。
此时听他说罢,众随从都是一惊,皆心中想道:“主公年未弱冠,甚是年轻,正锐意进取之时,岂能用‘黄粱一梦’这等消沉话语来比拟人生?马得宝素以识趣出众,今番却必会触着霉头,引主公不喜。”
果然,邓舍勃然变色,斥道:“何为‘黄粱一枕’?老马啊老马,你岁数也并不太大,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正乱世用武之时,岂可如此消沉?可是因前番我打你回去了左右司,故此你心衔不满么?”
所谓“前番打你回去了左右司”,邓舍说的是生在不久前的一件事。
马得宝从左右司调入燕王府后,做的是宣使。“宣使”,即负责传旨的官儿,在燕王府中有专门的一个院子办公,称之为“宣使院”。前不久,邓舍有一天微服私行,来到了这个宣使院检查工作。看见所有的宣使都在做事,只有马得宝一个人“袒腹席地酣睡”。
——他大白天睡觉是有原因的,盖因当时刚刚午饭罢,马得宝又喝了点酒,醉意上来,故此酣睡。
邓舍命人叫醒了他,斥责道:“我的公堂是你的床榻么?大白天睡觉,鼾声如雷,成何体统?你不要在宣使院了,仍旧去你的左右司为吏。”
在左右司为吏肯定比不上在宣使院,尽管两者都是吏员,但在宣使院就等同是在邓舍的身边办事,受到拔擢肯定容易很多。有道是:“丞相门人七品官”,况且是负责上传下达的燕王府宣使呢?
不过,当时马得宝也没解释,跪倒谢恩后就直接走了。宣使的官服与左右司吏员的官服不一样,他重新置办了一套行头,打扮停当,当天下午便回去了左右司。
一入左右司的门,二话不说,先就跪倒在院中。
左右司郎中罗李郎不在,员外郎章渝闻讯,连忙迎出,大惊失色,问他:“马宣使,你这是干什么?”马得宝说道:“奉殿下令旨,命得宝为本衙门吏。”昔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马得宝奉旨为吏。
马得宝深得邓舍喜爱,在益都的上层官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章渝摸不着头脑,虽听了他这么说,却也不敢回答他,只是请他起来。
马得宝毫不客气,说起来就起来,半点儿没有办了错事受惩罚的觉悟。起来后,还哪儿也不去,就待在章渝的身边。罗李郎不在衙门,章渝身为员外郎,就是管事儿的,需要坐堂。
这下好嘛,一个大闲人站在身后,章渝是浑身不自在。
这倒也罢了,马得宝还不止单单站在他身后,因为他本就是从左右司出去的,和左右司的吏员们多有熟悉,见着熟人了,还侃大山,或者说笑,或者吹牛,说个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快到傍晚,邓舍派了个人来左右司,偷偷看马得宝在做什么,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回去报给邓舍。
邓舍无奈叹道:“马得宝好没廉耻!”
是够没有廉耻的,这要换个别的人受到这等训斥、惩罚,怕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后悔莫及了。马得宝倒好,不但若无其事,反倒好像还乐在其中。他做宣使时,权威多重?从章渝对他的态度就可看出,说是受罚回来了左右司还丝毫不敢为难他。如今却好,竟是半点不顾以往的身份,和左右司的小小胥吏们聊个不亦乐乎。
于是,邓舍又令人把他召来。
马得宝至,犹着左右司吏员服。邓舍骂他道:“你可真够没廉耻的!”拿他没办法,令左右将宣使服还给了他。马得宝又是一句话不说,磕头谢恩而已,接过宣使服,即转身出去,返回了宣使院。
从被赶回左右司到复原职,中间只隔了半天不到。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闻者无不大笑。
后来,有人私下里问马得宝:“殿下最初训斥你、把你赶出宣使院的时候,你为何一言不?”
马得宝很狡猾,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直到后来被灌醉了,才说了实话。
他是这样回答的:“当时殿下正在盛怒之中,又当着宣使院的其它宣使,俺不辩解还好,一旦辩解必定火上浇油。所以,俺一言不。”
“那后来殿下重新召你回来,还你宣使服,你为何仍旧一言不,只谢恩而已?最起码,总该表现一下你的感激涕零吧?”
“殿下既肯召俺回来,说明已经不生气了。既已不生气,俺还何必多说呢?俺只闻有自夸自赞,未曾听有自爆其短的。言多必失。一句话说不好,没准儿适得其反,若再勾起殿下的旧怒反为不美。”
问者不由服其智,称赞说道:“对人心之揣摩,真无出公之右者!”
——前者马得宝被赶走又回来之事,知者甚多;而有关后者私下问询之事,知者不多,邓舍是其一。邓舍怎么知道的?并非这问话之人是邓舍派去的,而是获知于无孔不入的通政司。
这便是“前番打你回去了左右司”的来龙去脉,暂且按下不说。只说眼下,邓舍怒形于色,众随从无不惶恐,纷纷下跪,齐声说道:“马宣使无心之言,尚请殿下息怒!”马得宝也随之跪下,叩头在地。
邓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看邓舍远去,步入后院,众人的冷汗方才下去。不免就有人埋怨马得宝,说道:“老马,什么话不好说?你却怎就偏要惹恼殿下?这回是有俺们替你求情,再有下回,可真救不了你了!以后千万慎言。”
马得宝唯唯诺诺,与众人起身离开。他落在最后,没人注意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
得了随从禀报,晓得邓舍将来院中。罗官奴不顾肚子已显,扶着门沿,在院子口相迎。
邓舍远远地看见,大步走来,责怪说道:“你身子不大方便,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以后我来,不要再出来迎接了。如若不然,万一闪着了腰,不是让我心疼么?”
罗官奴心中受用,巧笑倩兮,甜滋滋地说道:“多日未见殿下,奴奴十分想念。与其在室内坐立不安,还不如出来迎一迎。有婢女们伺候,不碍事的。”
“这几天感觉可好?”
罗官奴怀胎已有好几个月,妊娠反应都已出现。不过她还算好的,各方面的反应皆不太明显,当下回答说道:“别的都还好,就是总觉得腹饿。”有些难为情,脸上微微一红。
“哈哈。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觉得腹饿是正常,如果不饿,反倒不正常了。”邓舍扶住她的手,两人慢步入院。
“适才见殿下来时,似乎面带怒容。不知因为何事?”
邓舍一笑,说道:“还不是马得宝那现世精。这才重回宣使院没几天,又口无遮拦。”
“原来是马宣使。”
罗官奴天真浪漫,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一门心思全在邓舍的身上,故此虽然全海东的文武官员都知道她,她正儿八经认识的海东文武官员却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有,也是类如洪继勋、赵过这样的邓舍近臣,而马得宝也是其中之一。当初邓舍在街上听到马得宝说书,就正是和罗官奴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邓舍一眼,说道:“马宣使嘴虽碎些,不过却好像没什么坏心眼。不知他又怎么得罪殿下了?”
“阿奴,你就是太过憨赣,心眼儿太实。你放心,我知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不会怪他的。……,哼哼,他想做杨修,我却不是曹操。”
罗官奴不知前因后果,茫然不知其所云。
原来却是马得宝猜对了邓舍的问题,回答正确,但邓舍却又突然反悔,不愿在随从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因而佯怒离去。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就连以马得宝之冰雪聪明,尚且不免有失策,失算邓舍心意的时候,何况他人?不过,邓舍到底不是曹操,尽管佯怒离去了,其实心中并不生马得宝的气,反而觉得此人当真聪明。
罗官奴放下心来,她的确觉得马得宝是个好人,因为得闲时,邓舍常常打马得宝来给她讲书,总逗她十分开心。得了邓舍“憨赣”两字的评语,她不以为意,注意力反被邓舍的后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奇怪地说道:“奴曾听殿下与洪先生说三国英雄,殿下您最佩服的不就是曹操么?却又怎么说‘可惜您不是曹操’?”
三国人主,邓舍最服曹操。孙、刘虽也人杰,然而较之曹操,奈何却好似少了些雄图大志。谋臣之中,他则最慕周瑜。诸葛亮多智而近妖,郭奉孝言则必中,近乎鬼才,然就邓舍看来,此两人比起周郎来,却又都好似少了点风流。至若武将,他最喜欢的当然常山赵子龙。——他的这些喜好都不是秘密,海东上下知者甚多。
“为文雄奇者,必喜清淡之诗曲;而好田园风光者,则必重慷慨豪士。人不能及,然后喜之、慕之、重之,此人之常情。李白奔放,杜甫沉郁,但是他两人却能交成知己好友。……,非但文人如是,英雄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三国之际,刘备与曹操势成水火,操以急,备以宽;操以暴,备以仁;操以谲,备以忠。每与操相反,备事乃成。他两人的为人处事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然而曹操却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他之所以对刘备高看,不就正是因为刘备做的事儿,刚好与他相反么?……,我佩服曹操,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罗官奴只是随口一问,邓舍却长篇大论。
若是洪继勋等人在此,就会知道这一番话其实乃他的有感而。便在近日间,通政司连上密报,说街头巷尾,颇有些人在议及当今天下大势时,拿邓舍与曹操相比。简而言之,便是通过邓舍自永平起兵以来,一向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就是当今的曹操。
南宋之前,曹操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陈寿赞曹操是“非常之人,世之杰”。唐时杜甫有写给时人曹霸的诗,诗中言道:“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不但明确地称曹操是英雄,而且“文采风流”。
乃至直到北宋真宗年间,宋真宗路过亳州,因见当地的曹操庙已经破旧,便就下令重修。使任左丞相的穆修专门为此写了篇文,在文中赞颂曹操道:“建休功,定中土,垂先显盛大之业于来世”。又称“惟帝之雄,使天济其勇,尚延数年之位,岂强吴、庸蜀之不平”!又称“至今千年下,观其书,犹震惕耳目,悚动毛,使人凛其遗风馀烈”。
可见历代对曹操评价都很高。直到后来金人入主中原,因为金朝出于统治需要,所以赞同唐朝以前的“帝魏寇蜀吴”论,——即视曹魏为正统,而视西蜀东吴为“寇贼”,以曹操自比,把南宋比成了蜀国。又所以,南宋的士大夫、乃至民间百姓才逐渐地改变了对曹操的评价,把“帝魏寇蜀”这个正统的观点转变成了“帝蜀寇魏”这样一个观点。
加上南宋经济繁荣,市井间的说书行当十分兴旺,自此以后,曹操的名声才算是彻底地坏了。从一个“非常之人,世之杰”变成了一个大白脸、大奸臣。
舆论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果让“燕王就是当今曹操”这样的一个观点流行开去的话,或许对海东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邓舍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故此,他有了方才的这一番有感而。
其实如果换了几年前,邓舍还在双城时,纵使天下人都说他是曹操,他也根本不会去理会,因为当时求生第一。
只不过现如今,他的事业已经较有基础,他又经渐渐有了“帝王一代帝王,圣人百代帝王”的这么一个理想,因此,说不了在心态上就有些与以往不同了。变得有点“爱惜羽毛”,想让他自己成就也好,名声也好,想要“两全其美”。说到底,还是“名心”在作怪。
虽然邓舍才有人生如梦之感,但毕竟活在世间。而自古以来,名利二字,这世间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够看破?
罗官奴睁大眼睛,似懂非懂,仰着头说道:“不管殿下佩服曹操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既然您佩服曹操,觉得曹操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了。又有什么可惜和感叹的呢?”
邓舍闻言转,见夕阳下、晚风中,罗官奴俏然而立、童颜如玉,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晶,不觉心中一动,调笑似的伸出手捏了捏她嫩嫩的脸蛋,大笑说道:“枉我男儿丈夫,竟还不如阿奴你看的明白。是啊,纵横天下正该如此的豪气,又何必患得患失?既然我佩服曹操,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天下人不知我,我又何必要天下人知我!”
虽与邓舍成夫妻已久,罗官奴也渐渐成熟,但终究年少,不脱孩子性情,此时忽被邓舍当着婢女的面调笑,顿时双颊飞红。
若是颜淑容在此,以她的不拘小节,或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王夫人、李阿关在此,以她两人的狐媚邀宠,必回个媚眼。而此时,罗官奴却仅仅是娇羞无限,拉住邓舍的衣袖,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哈哈。走,且入室内用饭。”
4 洪姚两相争,鲁党势渐大
次日朝会,邓舍宣读了徐州的捷报。不出意料,群臣皆惊喜交集。
随后,洪继勋出列,将昨天下午与邓舍议论的两件事,一个荐举杨行健调任徐州知府,一个筹建新军,当众提了出来,请邓舍批准。
前者倒还好,杨行健的能力人所共见,并没有人反对。
只是罗国器对此提出了一点补充。
他认为:徐州与宿州相隔百里,处在敌境,与山东间又有黄河相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块飞地。如果想要治理好,肯定十分不易。所以,不但需要派一个能臣过去,更需要给这位能臣配备几个得力的助手。
邓舍深以为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当以谁为辅?”
罗国器提出了两个人:“益都行省左右司都事刘名将,文武兼备、果毅勇敢,才大可用,似可为辅佐。”
徐州、宿州地处前沿,故此派去的地方官不止需要懂政务,还需要知道点军事。刘名将是汉化的女真人,或许在胆略与见识上不及鞠胜等,但是他一方面读过汉人的圣贤书,一方面也没有丢掉女真人骑射的传统,确实可称得“文武兼备”。就益都群臣中而言,算是一个不多见的俊才。
今天是朝会,各衙门品级够的都必须参与,故此刘名将也在。
邓舍当即问他,说道:“徐、宿乃淮泗重地,今我虽得之,士诚必不甘心,战事或将起于明日。若是去此地任职肯定十分的危险,你可愿么?”
刘名将品级低,排在文臣的末尾,闻言出班,高声答道:“臣本益都布衣,泯然无闻,要不是受到了主公您的恩宠,怎么会有机会与诸位大人共列一堂?为了报答您的恩宠,纵刀山火海亦不惧也,何况徐、宿?”
“好!”邓舍大喜,说道,“既如此,便调任你为宿州知州,受徐州隶属。”
“必不负主公重托,臣在城在。”
邓舍笑着点了点他,说道:“胆气十足,真人如其名!”连道了两声“好”,即传令下旨。
需要两道旨意,一个是调任杨行健的,一个是调任刘名将的。杨行健如今没在益都,还在济南,需要遣人把令旨给他送去。两道令旨的末尾都一样,皆是命在接到旨意的当日,便立即赴任。刘名将便就在堂上接了给他的令旨,又向邓舍跪拜叩谢恩,随之即倒退出堂,自去准备上任。
罗国器又上奏说道:“济南乃为大府,亦处前线,如今既将要调走杨行健,不可没有得力干臣接替。登州知州李溢,山东名士、老练沉稳,自其上登州任来,大小事无不办理得妥妥帖帖,有治民之才,似堪此任。”
李溢、鞠胜,还有现任左右司都事的国用安,此三人号称“三友”,与现任行省左右司员外郎的颜之希关系很好。去年邓舍入益都,他们与刘名将一样都是主动相迎,并且在帮助邓舍安稳地方上挥了很大的作用。
要说李溢,能力确实有,罗国器的评价也很中肯。
但是,就在邓舍要说话之时,却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的一封奏折。昨天与洪继勋相见时,他曾经提过一句,说有人上折子谏言,说益都右丞之职不可久悬,应该快一点择贤居之。其实这道折子上不止说了这些,后头还有半截话,并提议此职不如便由罗国器居之。
而上这道折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国用安。
邓舍心中想道:“早就知道朝中分为三系,一个‘洪党’,一个‘姚党’,一个‘鲁党’。‘洪党’者,洪继勋;‘姚党’者,姚好古。‘洪党’之中坚,乃是高丽籍的官儿;‘姚党’的中坚,则乃是海东三省、尤其南韩分省的汉官儿。而至于‘鲁党’,顾名思义,中坚自然便是山东籍贯的官儿,隐然以颜之希、鞠胜为其。
“……,这罗国器倒是不曾听闻与这三党有何关系,却是为何才举荐了刘名将去任宿州,就又接着举荐李溢升任济南?而国用安又刚好前几天才举荐他为右丞?嘿嘿,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了,老罗也是山东人。莫非?……。”
他沉吟不语。
有李生的通政司在,朝中上下、包括地方在内,大致上没有什么事儿都瞒得过他。“洪党”与“姚党”之间的明争暗斗,只要不影响到正常的政令实行,他乐于不管,装聋作哑,只做不知。帝王心术,往简单了就说就是“平衡”而已。不怕臣子争斗,就是臣子抱成一团。
可是,他却实在想不到,如今居然罗国器都掺和其中了?
须知,“洪党”、“姚党”的势力虽然都要比“鲁党”大,可是这两派的势力范围大多在海东三省,进入山东的,“洪党”只有一个刚升任兖州知府的洪继荫,一个莱州知州李兰;“姚党”的只有一个益都参政刘世民,一个益都左右司都事方从哲。
其它的益都官员,上至分省内部,下到地方,六成以上可算入“鲁党”。邓舍早先为何把颜之希从益都知府的任上改调至行省左右司去,而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兼任知府?一方面确实是需要借重吴鹤年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不无削弱“鲁党”势力的想法。
——,颜之希是颜淑容的父亲,若把颜之希长久地留在益都,必有无数的山东官员投入其门下。时日一长,难免不可制矣。
邓舍又想道:“前几天,李生给我上了道秘折,说自姬宗周战死后,原先的王士诚旧人,包括章渝在内,似乎都有向鲁党靠拢之倾向。我本还不在意。但委实不曾料到,竟然连罗国器都也开始向鲁党靠拢了?”
堂上的群臣都在等他开口,不可沉默过久。他故作沉思状,转问其它人,说道:“老罗荐举李溢为济南知府,你们有何意见?”济南是大府,可与益都相抗,举荐李溢任济南知府,是名副其实地拔擢。
分省参政刘世民,——他本为泰安州知州,年前察罕来犯益都,他和陈猱头并肩作战,宁死不退,胆色虽弱些,却也立下了保土之功;又为密使不远千里地去到大都,见过奇氏,并圆满地完成任务;再加上察罕来犯时,他时任莱州知州的弟弟刘世泽身与城殉,没在战中。凡此种种,当然还更得加上后来洪继勋的一力举荐,最终获拔擢,任了分省参政。
此时听到邓舍询问,他即迈步出列,跪拜言道:“李溢固然山东名士,娴熟政务,然而却并不太懂兵事。正如罗大人所言,济南大府,且亦位处前线,打仗肯定避免不了的。故此以臣之浅见,李溢似乎不太合适。”
一边听刘世民说话,邓舍一边继续想道:“本人鲁党之人,职皆不高,且当有姬宗周在时,大部分的士诚旧人与之并不太相和。现如今,姬宗周战死,士诚旧人已渐有靠拢之势,而罗国器位居益都参政,倘若也倒向鲁党?怕在这山东之内,他们就能一呼百应、一手遮天了!”
他“嗯”了一声,不表态,示意刘世民起身退下,又接着问:“刘大郎持反对意见了?……,你们诸位的意见呢?”
——刘世民与他的弟弟刘世泽是盖州人,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乃是有名的才子士人。一来,邓舍喜其有才;二来,也是敬重他兄弟两人忠贞,因而呼之为“大郎”,以示亲切。
一个举荐,一个反对。邓舍模棱两可,诸人不解其意。一时间,堂上出现了冷场,无人再表意见。邓舍点名章渝,说道:“员外郎以为如何?……,若升李溢为济南知府,你觉得他能不能胜任?”
章渝出列跪倒,先偷眼瞧了瞧邓舍神色,又悄悄看了看罗国器、国用安,接着还想去偷看洪继勋、刘世民的神色,邓舍却不给他这机会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为何默不做声?难道员外郎心中另有人选不成?”
章渝张口结舌,无从答起,没奈何,只得顺着邓舍的口风说道:“罗公举荐的很对,臣识李溢久矣,深知他才识过人,励志清苦,且淡于荣利、公而忘私,有古大臣之风。只是,刘参政所言也不错,济南府位处前线,确实需要一个懂兵事的人坐镇。臣以为、臣以为,……。”
“以为如何?”
仓促间,章渝哪里想的出合适人选?
邓舍初来山东、围城益都的时候,他曾奉田家烈之命,在城楼上辱骂过邓舍,心中本就一直不安,姬宗周战死后,更觉没了靠山,总担忧邓舍会找他秋后算账。这也是他为何会向“鲁党”靠拢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被邓舍追问,又急又怕,脑中一片空白,额头上都出了冷汗,一时顾不了太多,仓皇四顾,指望能找个人帮他下台,猛抬眼时,正瞧见了面无表情的洪继勋,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脱口而出,说道:“臣以为,不如改用莱州知府李兰升任此职。”
“李兰?”
“正、正是。”
为防邓舍继续追问,章渝绞尽脑汁地寻李兰强过李溢的地方,忽然灵光一闪,他大声地说道:“臣闻言,当主公尚在辽东时,李兰就曾经通过洪先生给主公上过破敌之策,可算知兵。升任济南,正合其用。”
李兰是洪继勋的旧友,早年在朝鲜时,也确实给洪继勋出过一些主意。
邓舍微微颔,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兰这个人,的确是懂得一点兵法。……,洪先生,你觉得怎样?”
“济南大府,位处前线,如果用人得当,则可保我益都无事;若是用人不当,则未免战火蔓延。此为军国要事,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
“先生既这样说,那便就这么定下吧。即再一道令旨,送去莱州,教李兰往济南上任。”
洪继勋的回答很艺术,“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他身为海东文臣之,都说“不敢乱言”,其余诸臣,自然更“不能乱言”。所以,纵有不愿意、纵有还想荐举李溢的,却也只能无奈闭口不言。
章渝起身退下,回到班次内站定。
他对面站的罗国器,下站的左右司都事国用安。尽管这两个人都没有看他,但是却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趁没人注意时,悄悄将额头汗水抹去,自责地想道:“俺这却是怎么了?真是昏了头!怎么居然当众说李溢不合适?说他不合适倒也罢了,驳了罗大人的面子倒也罢了,却还举荐了一个李兰!……,唉,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明白,自此之后,怕是“鲁党”再不会接纳他了。
“不接纳就不接纳吧。”
后悔也没有用,他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洪继勋。
两人视线相对,一触就走。但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分明注意到洪继勋好像微微地对他点了下头,一愣过后,失落、后悔和自责顿时被狂喜代替。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若是通过此事反能与洪继勋这位海东的文臣之搭上线,当然要比什么所谓的“鲁党”强上百倍。
邓舍居高而坐,堂下群臣的这些小动作,悉数被收入眼中。
“自今之后,章渝大约是没可能再入鲁党了。他在士诚旧人中的影响还是有一些的,借助他,也许还能影响到一部分的士诚旧人。不过,却也不能任由这批人全部转投老洪门下。……。”
邓舍一面含笑与臣下说话,一面寻思想道:“也许,是应该趁拿下徐、宿,将平定济宁全路的机会,再从海东三省调些官吏过来了。”
5 杨行健出任徐州府,赵过之全定济宁路
眼见山东官场渐成“鲁党”独大之势,邓舍起了心思再从海东调一些官吏过来。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现下却还得是以徐、宿二州以及济宁路为重。
接二连三的令旨下去,有送去给莱州李兰、升任其为济南知府的;有送去给杨行健、调任其为徐州知府的。临了朝会之末,又下了一道令旨,却是给赵过,催促他快一点结束单州战事的。
本来还想讨论一下筹建新军的事儿,但因为天将正午,故此不得不暂时放下,改作下午再议。这边暂且不说,只说几道令旨的传递用的皆是八百里加急。莱州、济南较近,当天晚上李兰与杨行健就分别收到了旨意。
对李兰来说,自然是天降大喜。
莱州虽也地位比较重要,但不管怎么说,也仅仅是个知州,远远比不上济南。济南是什么地方?有数的大府之一!就山东全境来说,百十个州县里,怕也只有益都、兖州等寥寥几地可与相比。
不过,尽管大喜,并且虽然令旨上有“接旨当日,即便赴任”的言语,可他还是强自按捺欢喜,当夜什么也没做。
直到次日,才召集僚属,不慌不忙地当众将此令旨宣读,并不急不躁地言明“因旨意在身,不敢多等”,怕是等不及接任官儿来到了,故此将官印等需要移交的诸物悉数交给了他们,暂先保管,留待接任。
办完此事,又为了故意向僚属们显示他的“气定神闲、不以为意”,换而言之,也就是为了故意显示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故作悠闲地在堂上与僚属们谈笑话别,并“趁兴”与人手谈了几局。
一直磨蹭到下午,才离开了莱州,施施然前去济南上任。随行七八个幕僚陪笑说话解路途之乏,三四辆大车装载随身物件,两乘小轿抬了最宠爱的两个小妾。而当他离开莱州时,远在济南的杨行健早已出城多时了。
要说起来,杨行健接到令旨的时间比李兰还稍晚了一个多时辰。不过,他与李兰截然不同,却是在当夜便收拾停当,次日一早就启程去了徐州。
因为他这一路路途较远,还要过黄河,而且徐州又是初定,道路不靖,所以邓舍在给他的令旨上特别交代,许他选两百济南驻军的精锐随行。
也因了旨意中的这点意思,当他离开济南的时候,他别的什么人全没带,更没带什么东西,除了两个幕僚师爷之外,就只有两百甲士同行。
济南到底位处前线,为了不致引起扰乱,甚至连出城他都是静悄悄的,谁也没用惊动。济南城中的僚属倒是提出过给他送行,但被他拒绝了。
出了城后,一个幕僚师爷有点摸不清状况,问他:“令旨昨夜到,东翁今早便出城,何其急也!为什么不等一等李兰呢?也好做一下正式的交接。这若传出去,怕难免会使别人误会,以为东翁?”
“以为俺怎样?”
“徐州虽处前线,论危险尤甚济南。但是主公在令旨中说,等东翁到任后,‘许便宜行事’,并有‘参与军务、节制宿州’之权,这不啻一地诸侯的待遇,实等同将徐、宿两州并及其方圆数百里地全部都交给了东翁。……,东翁就不怕别人说,你这么急着走是为了?”
“是为了贪图一时大权在握?”
那幕僚嘿然一笑。
杨行健出城的早,此时天还没有大亮。
泛青的晨光里,远近一片悄然,只有马蹄声声。刚刚经过了路边的一个小村落,有早起的人家炊烟袅袅。隐闻犬吠,时有鸡鸣。闻着夏日清晨独有的泥土、植物清香;晨风带着凉意,吹拂脸面,颇是惬意。
他正色说道:“主公在令旨中命俺‘接旨当日、即便赴任’。其实照俺的意思,昨夜就要出城的。只是给僚属们交代政务耽误住了。所以才不得不推延到今晨。你们可知,主公为何令俺‘接旨当日,即便赴任’?”
“徐、宿新得,不可无大臣坐镇。如若不然,久则必生变。所以主公令东翁‘接旨当日,即便赴任’。”
“不错。为臣子者,当忧君之忧,急君之急。岂能因惧怕流言或者为图虚名而竟罔顾国事?只要俺能及时赶到徐、宿,并将此两州治好,就算有再多的人说俺贪权、图名、为利,俺又有何惧呢?”
杨行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是教训幕僚,又似是表明心迹,慨然说道:“为人处事,全凭一片丹心!只要问心无愧,则天下事便都可行得。”
两个幕僚肃然起敬,——这两个幕僚都是杨行健从辽东带来的,向来十分得用,一个主管文牍,一个主管钱粮,此时皆拱手说道:“在下等逊东翁远矣。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东翁能是东翁,而在下等只能是在下。”
杨行健回顾视,济南府的城垣渐渐远去,往前看,一条笔直的官道延伸向无尽的远方。他举起马鞭,往坐骑上轻轻抽了一下,下令说道:“吩咐下去,加快度!最迟到后天早上,本官要进入徐州。”
匹马出任新得重镇,将要独对张士诚、朱元璋、河南察罕军、乃至安丰朝廷,压力很大。
然而,或许是因了他天性中自有愈强愈勇的一面,又或许是因了性格中辽东男儿的豪气挥了作用,这时的杨行健不但没有丝毫的忐忑不安,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然。果然“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生在乱世,欲谋天下太平,正该要有这样一分风骨!
……
杨行健接到令旨的次日,赵过也接到了令旨。
其实本来早两天前,当接到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的徐州捷报时,赵过、潘贤二就想展开对单州的总攻,只是被一件突的事件给打断了。什么突事件呢?——吴军闹事。
想那常遇春岂是肯忍气吞声的人?千里迢迢来到济宁,驰援燕军本是他的次要任务,要任务乃是攻占徐州。离开金陵前,朱元璋还曾为此千叮咛、万嘱咐。谁知到头来,却竟被燕军不声不响地夺了个头筹!
正如一句话所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好嘛,这不分明是把吴军当了个冤大头么?虽然说燕军抢占徐州这件事没有办法拿到台面上去说,毕竟常遇春来时也没给燕军说过他想打徐州。既然他没有说,这徐州显然就是“无主之地”,谁有本事抢先占去就是谁的。但,不管是常遇春,抑或冯国胜,没一个是傻的。
事后将燕军打徐州的前后经过放在一起,细细一看,明明燕军肯定是猜出了他们的真实来意,却仍然“不告而取”;并且不但“不告而取”,甚至为了“不告而取”,居然连灌酒的“下作招式”都使用了出来!
还是那句话,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常遇春酒醒后,知道了燕军已渡河南下,又是懊恼、又是愤怒,追悔莫及。他当时就想去找燕军的事,好不容易被冯国胜、蔡迁等人劝下。
冯国胜当时说道:“燕军已渡黄河,兵锋距徐州不足百里。咱们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唯一的良策,只有坐等。”
“坐等甚么?”
“等燕军的军报。徐州是个大城,以俺料来,就凭那几千燕军,他们又没有类似刘先生这样的妙计,恐怕很难将城池打下。将军不妨故作若无其事,等上一两天,若是燕军果然不能克徐州,到那时候,咱们再寻个借口拔营。就说要回金陵去,但是半路上拐个弯,径去徐州。拿出刘先生的妙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把徐州抢先打下!”
蔡迁也说:“冯将军此话在理。如果将军此时去燕营生事,除了空自给赵结巴借口,让他有机会、有说辞借此将我部拖延住、给南下打徐州的燕军充裕时间外,对咱们实在别无好处啊!……,而且就算赵结巴拖延不了我部,但是杨、胡等刚刚南下,士气正高,即使咱们很快也能赶到徐州,可是没准儿也会落一个两虎相争、凭空便宜6聚、宋兴祖的结果。
“而若是忍上两天,然后再拔营南下。待到那时,一来我军养精蓄锐,二者南下的燕军久攻徐州无果,想来也必早已疲惫,无力再与我部争雄。所以,等咱们抵达徐州城下时,最多他们也就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部逞显威风,定然无力阻扰。暂忍一时之气,留待明日扬威,不是更好么?”
常遇春听了,觉得冯、蔡两将言之有理,这才勉强把怒火按下。一门心思等着过上两天,便寻个借口拔营南下。
却又万万没有料到,燕军虽无刘伯温的妙计,但是却有潘贤二的奇计,居然只用了一天不到就攻克了徐州城池!
捷报传来日,燕军欢天喜地,常遇春险些气得昏厥。
他大叫一声:“叫俺如何与主公交代?”盛怒之下,血冲头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随即披挂整齐,驱马提戈,点齐诸将,就要去寻“赵过小儿”厮杀。
当时情形真的很危急。
不但吴军上下、满营鼓噪;无论将、士,尽皆披甲。而且在消息传入燕军营后,佟生养诸将亦皆披甲,齐至中军,皆大呼请战。眼见着一场内讧与火拼在所难免之际,潘贤二又上奇计,与赵过耳语一番。
赵过遂只带了十个随从,驰入遇春营中。
常遇春把长戈横放鞍前,踞坐马上,左右皆虎狼之将,前后俱骁悍之卒。他怒视着赵过,杀气腾腾地问道:“小贼还敢来俺营中?”
“闻、闻将军营中生乱,所以俺特地过来看看。”
“俺营中非是生乱,而是正欲寻你厮杀!”
“正、正欲寻俺厮杀?却是为何?”
“哇呀呀,气煞俺也!兀那小贼,你还装傻?”
常遇春拿起长戈,往徐州方向指了指,叫道:“前几天你来俺营中,用酒把俺灌醉,然后、然后,……。”想痛骂“小贼奸诈”,骗取了徐州,然而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无论怎么样,尽管燕、吴两军都已经知道了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意在徐州”,可到底没有办法明说。
他咆哮着叫道:“……,废话不必多讲。小贼,你若是条汉子,且回营去。咱们沙场上见!”
“将、将军不辞千里,驰援我于单州;身、身先士卒,与鞑子战于城郊。半、半日间,三合三胜。败、败赛因赤答忽如败土鸡瓦狗,逐王保保如逐野兔走稚。将、将军之神威,人所共见!过、过虽庸才,亦非常仰慕。……,所、所以能今有单州之胜,实全赖将军。对、对此,俺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肯与将军厮杀?如、如果是因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因此致使您此雷霆之怒,还、还请您直说。俺一定改之。”
“你,你!好一个结巴子,真难言善道哉!”怒之下,常遇春的方言又出来了,话尾后头带了个“哉”字。
赵过从马上下来,长揖行礼。
他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便衣,故而能够此行大礼,坚持着说道:“将、将军若是对俺有何不满,但请直言。……,但、但请直言!”
常遇春气得七窍生烟,催马向前,用长戈虚虚指向他的脖颈,说道:“你若不肯回营备战、与俺厮杀,便也就不用走了!左右,来人!”
左右诸将、前后虎贲齐声应道:“在!”
“将这小贼拿下,就地砍了!头悬辕门,然后再出营去与燕贼厮杀。”
还真的有人就提刀拿枪地来捉赵过。
随同赵过入吴营的十个亲兵顿时紧张,只听得“嘡啷啷”一片响声,尽皆刀剑出鞘。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赵过收回长揖,挺胸直立,挥了挥手,示意亲兵们将兵器收起,丝毫不加畏惧地继续与常遇春说道:“将、将军千里赴援,助我大胜单州。上、上则我家主公,会对将军以及吴国公十分感谢;下、下至天下百姓,也肯定会对将军以及吴国公交口称赞。
“过、过虽不才,却也不敢因为将军的一时恚怒就与将军刀兵相见,从、从而使得这么一件好事,这么一件不但令天下赞颂、而且有利你我两军盟好的好事儿变成坏事,进、进而导致天下人、尤其是鞑子的嗤笑。
“若、若是将军果然盛怒难息,而只有俺的级才能使您平息怒火的话,……。”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慷慨地说道,“为、为了不使你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为了你我两军的盟好,过、过虽一头,有何惜焉!”
绕来绕去,把话扯到了吴军与燕军的盟友关系上。只要能平息将军你的怒火,为了两军的交情,我赵过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但是也绝不可惜!说完了,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视死如归地说道:“请、请将军取之。”
说到底,常遇春只是个带兵的将领,在盛怒的情况下,他可以不顾一切,但一旦明白过来如果与赵过交恶,便涉及到了燕、吴两军的盟友关系,就不得不冷静下来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就算朱元璋并没有真心与邓舍结盟,可撕毁盟约也得朱元璋决定,而不是由他开始。
常遇春圆翻怪眼,瞪了赵过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气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长戈收回,重新放在鞍前。尽管冷静了下来,知道不能与燕军开战,但是却也实在不想再看见这个奸诈的小贼。
他拨马转走,丢下了赵过不理不会,怒气冲冲地自归中军去了。他这一走,留下的吴军将士没得军令,谁也不敢再去为难赵过。
赵过站在原地不动,便就在数百上千、持戈举枪的吴军骁勇虎视眈眈地环绕下,向着常遇春走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礼,随后方才徐徐上马,依旧领了那十个亲兵,出营离去。
归营后不敢大意,怕常遇春最终怒气难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吃了这哑巴亏,真要负气前来寻事,未免不美。因此传下令去,三军戒备。
戒备了足足一夜。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说吴军拔营撤走了。
吴军这一走,少了个麻烦;但是却也因此多了个麻烦。——先是前两天走了杨、胡数千人,接着现在又走了吴军数千人,围城的部队一下子不太够了。又用了一天多时间,重新调配各营,围拢单州。
故此,当邓舍催促他“克单州”的令旨到时,他是刚刚重新布置好再度围城不久。
召来诸将,他说道:“主、主公有令,命我军拔单州。徐、徐州既下;且两个时辰前,探、探马送来军报,说、说吴军也已经过了黄河,我军算是去了后顾之忧。这、这总攻单州也的确到了该开始的时候。”
正说话间,帐外脚步急促,一人闯入帐内。
诸将看时,见却是驻扎在成武、楚丘间的傅友德余部遣派过来的一个信使。
“何、何事来报?”
“报大人,搜得王保保下落!”
6 佟生养先登单州,王保保逃归晋宁
王保保逃出楚丘后,本想直接去成武的。
他这个人,年纪虽然不大,才不过二十出头,但性子却十分的坚韧,不肯轻言失败。若是果真被他走去了成武,成武现还有数千的元军,与单州的阎思孝里外呼应,也许真的还有可能坚持到李察罕援军的到来。
然而却是可惜,因了赵过、潘贤二及时遣人把住了楚丘通往成武的各条道路,他想尽办法,终也还是没有能进入成武。无奈之下,又再加上燕军的追缉越来越紧,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往南行,然后折朝西去,根据最新的情报,已经出了济宁路,往晋、冀去了。
来送军报的信使不但带了这个情报,还带来了另一个情报:李察罕亲率大军,日夜兼程,直奔济宁路而来,距离单州已只有三四天的路程了。
可谓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王保保已经远走,短日内不会再带来麻烦。坏消息是察罕帖木儿将至,若不能在三天内取下单州,济宁之战的成果势必将前功尽弃。不过,赵过、潘贤二却丝毫没有因此而紧张。
因为单州早成囊中之物。
无论好消息也好,坏消息也罢,知道的只有燕军,而至于单州守军,因为城池被围了个密不透风、里外断绝,对这些当然是根本无从知晓。并且自从将赛因赤答忽五花大绑地拉着在城下转了几圈、并以及将虎林赤、白锁住等元将的级出示给城中看后,城中的守军更早就是人心惶惶。
只需一场总攻,便能轻易克城取胜。
徐州已取,吴军已走。赵过在听完了这两条军报后,面如沉水、神色不变地下达了军令:即、即传令三军,起总攻!
一边是休养多日的精卒虎贲,一边是人心惶惶的孤城守军,虽有阎思孝的垂死挣扎、虽也有一些忠诚李察罕的元军将领之负隅顽抗,但人力又怎能与天相争?总归是济宁路的元军大势已去,燕军却士气如虹。
不到半天,单州就宣告失陷。
当城陷之时,只见城外燕军的旗帜漫山蔽野,喊杀声响遏行云,东、南、北各门,七八个营头都争先抢入,想要夺一个先登入城的功。
能够在城陷后抢夺入城功的,可以想象肯定都是各部精锐,在攻城时打的皆为先锋位置,要不然也没有机会离城门这么近。
既为精锐,其所带队之将校不用说,定然俱为邓舍心腹,所以大部分营头的营将都是上马贼老人,也有一少部分乃后起之秀,而其中最耀眼的当数佟生养所部旄头骑。
只见成百上千的战马疾驰,掀起尘烟滚滚;冲在前头的一水儿白袍白甲,夺人眼目。大旗招展,横出戈矛如林。佟生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大呼叫道:先入城者,赏!先破鞑子将府者,赏!活捉阎思孝者,重赏!
乱世之际,重军功。而军功里边,攻城略地又是头一等的大功。而又在攻城略地里,先登入城则又是功。如能抢下功,不但会得到重赏,而且肯定会对以后的升迁大有帮助。有这种种的好处,也难怪各营拼命。
此时如果从高空中望下去,则可以看到偌大的单州城里狼烟滚滚、火光冲天。
元卒败军如山倒,大多数都或者丢掉兵器、或者卸下铠甲狼狈乱窜,有的冲入民宅,希望能藏起来侥幸保住一命;有的结伙成群,指望能冲出城去、逃个生天。
乱成一团的局面下,也有斗志比较顽强的少部分,由本部百户抑或千户组织着,沿着街道且战且退,但他们面对的是已然入城的优势燕军,却就好比螳臂当车,再不要命的浴血奋战,换来的也只是同袍越来越少。
有的将校投降了,垂头丧气地被缴去兵器押解成俘。有的将领自刎了,横尸街头而脑袋被抢去当作军功。满街尸、血流成河。
跟随在入城的各营后头,又有十余个骑士分别通过各门驰入城中。这十余骑皆黑色衣甲,一手控缰,一手高举一面小旗,一面马不停蹄地越过络绎进城的各营,一面不断地大声喊叫:左丞大人严令:入城诸军,除追剿残敌外,不许滥杀无辜!有敢杀一百姓、有敢抢一百姓者,斩!
紧随其后,又是数十骑。
这数十骑也都是黑衣甲,拿的也都有小旗,只不过他们的小旗并没有拿在手中,而是插在了马头。除此之外,每一骑皆手提马刀,来回驰行在各营之中,凡是见有敢违军令、骚扰百姓的,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刀。
海东军纪森严,对这些传令官、军法官,老兵们早就司空见惯。几乎每一次破城后,都会来上这么一出。不过,尽管每次上演的似乎都是同一戏码,但细细比较下来,还是各有不同的,关键要看带军主将是谁。
主将不同,执法的严厉程度也就不同。
赵过执法,固然很严格,但充其量也就是严明。军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陈屠子、张剃头、李阎王,讲的乃是陈虎、张歹儿、李邺三人。这三个人执法,已经不但是严明,也不止是严厉,简直严苛。
其实要说起来,之所以他们三人执法严苛,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张歹儿、李邺,一个镇守双城,辖地内各族混居,民风剽悍,长期与女真人、高丽人打交道;一个是久戍辽西,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辽东的最前线,与世家宝战事不断;而陈虎坐镇辽阳,责任更加重大,并且北边数十里外就是沈阳纳哈出,再往北去,则即为蒙古各部。
古人云:乱世重典。所以,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单州城破,生擒阎思孝,斩千余,俘虏两千多人。
获胜当天,赵过留下了潘贤二坐守城中,又亲率佟生养诸将转战成武。成武守将吓破了胆,望风而遁,半路上被傅友德余部截击,大败而溃。不到两天,接连克获两城,总计杀敌一千六百多,俘虏三千出头。
至此,济宁全路再无元军身影,已然悉数落入海东手中。
晋宁路,碗子城。
碗子城位于泽州城南九十里,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太行八陉中的一个上。陉,即山脉中断的地方。
太行山始于河内,北至幽州,凡有八陉,。
一条太行山,南北延袤千里、峻岭相连,将蒙元的腹内分为东西两块。东边是晋宁、冀宁等路,西边是彰德、广平、顺德、真定以及济宁诸路。而又在彰德路这里,太行山转往西去,又将晋宁路与南边的卫辉路、怀庆路隔绝了开来。
晋宁等路现属山西;广平等路现属河北;彰德、卫辉、怀庆等路现属河南。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太行山正处此三省交界的地带,把这三个省天然地分开了。而不管是从哪一边想进入另一边,可行的道路大体而言,最重要的就只有八条,即为八陉。
太行八陉中,第一陉为轵关陉,旧址在今河南济源市东,关当孔道,因曰轵关。形势险峻,自古为用兵之地。
第二陉唤作太行陉,在今河南沁阳县西北,陉阔三步,长四十里。沿陉直上,可至今山西晋城南的平阳关;沿陉南下,则可直抵今河南洛阳东的虎牢关,北达京师,南通伊洛,乃是从山西逐鹿中原的一条要道。
这碗子城,便就处在太行陉上,据说是唐时名将郭子仪所筑。太行绝顶,群山迥匝,道路险仄,中建小城若铁瓮。唐初筑之,以控怀、泽之冲,其城甚小,故名;又以其山险峻,形如碗然,云碗子城。
至正十八年,时占据山东的王士诚曾越过太行、北入晋宁,察罕帖木儿与战,大败之,然后分兵屯驻泽州,塞碗子城。从那时起,碗子城就成了察罕的一个军事重地。
尽管说,他的势力已进入广平、顺德、济宁诸路与高唐等州,但是因为这些路、州并没有太过险要的所在可以把守,故此说,他对山东红巾军的最后防线其实还是在碗子城。
只要碗子城、或者说太行八陉不丢,山东红巾军就没有西入的道路,他在晋、冀就稳若泰山。
赵过、潘贤二攻克单州、成武后的第二天,碗子城接连先后来了三批人。
第一批乃数千人的士卒,正为千里驰援济宁而来的察罕军。第二批有百余人,也都是元军的铠甲装扮,却则是放弃济宁而走的王保保。第三批只有两人,却是从曹州来的信使。
三批人前后脚到。前脚察罕帖木儿才刚入驻军的千户府,后脚王保保与信使就也来到。
闻得王保保出现,李察罕顾不上休息,立刻叫快进来。王保保进入府中,见到李察罕时,看到他连衣甲都还没有换。
父子两人相见,心情各有不同。王保保又是羞惭,又是愧疚,拜倒在地,伏说道:孩儿无能,没有守住济宁。不但战败丢地,辱了父帅的威名,并且十万雄师如今就只剩下了这百十人。愿领军法!
李察罕把他扶起,上下细看,见他除了气色不太好外,似乎并没有太重的伤创,顿时放下了心,把住他的手臂,笑道:你单州之败,老夫已知。自古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败而已,何必沮丧!
父帅!
王保保越羞愧,挣脱了李察罕的扶持,重又跪倒在地,叩说道:十万大军只逃出了孩儿一个!虎林赤、白锁住、八不沙、蔡子英,乃至赵恒赵先生都或成贼俘,或者战死在了疆场,包括孩儿生父,。
说到此处,他不觉泪下,哽咽不止,语不成声,只是连连磕头,说道:孩儿无能!丧我雄师。孩儿无能!丧我王土!孩儿无能,坐视生父成为贼俘而居然不能救之!不能克贼,是为不忠;不能救生父,是为不孝,本早该自刎以谢罪,所以仍厚颜来见父帅者,非为其它,唯欲求父帅从严定孩儿之罪,以明示父帅之军法严明。使三军警惕!
察罕帖木儿也不好受。
十万精锐丧于一旦,济宁全路尽落敌手。而且不但如此,赛因赤答忽、虎林赤、八不沙、白锁住等皆帐下猛将,赵恒、蔡子英则俱幕府智囊,如今也都尽数折损。何为损兵折将?这就是损兵折将!
他长叹一声,说道:单州之败,固然有你的责任,但是却也有老夫的责任啊!本以为有你、有赛因赤答忽等人在,再不济,也能与赵过小儿打个平手,却万没料到,老夫竟是小觑了此贼!,料敌不明,此是我之错也。,吾儿,你不必太多自责,快快起来吧。
王保保不肯起身,固请责罚,说道:孩儿丧师辱国,若不加治罪,何以服三军?请父帅严惩!
李察罕驰骋河北,威震江南,名号到处,能止小儿夜啼,若论威风,天下英雄真的是无人能及,然而说到底,他现如今却是一个父亲的身份,一向宠爱的儿子战败归来,固请责罚,他又怎么下得了狠心?
旁边李惟馨在场,这时插口说道:主公,小将军言之有理。此番济宁之战,小将军尽管骁勇敢战,但是却不幸先有巨野之败、继而单州之败,失我十万甲士,丢我一路之地,并连带尽丧军中将校,逃出来的只有百人。主公一向赏罚严明,如果偏偏这一回丝毫不加惩处,怕说不过去。于三军何!于将士何!将士知道后会怎么想呢?
,先生所言固是,然而老夫却做不得岳武穆!
岳飞的军法很严。有一次,岳云练习骑马重铠下坡,不慎摔倒在地,人仰马翻。岳飞大怒,斥道:前驱大敌,亦如此焉?当场下令要将其斩,后因诸将劝说,改打了一百军棍。又在郾城大战中,岳飞命岳云先领兵贯阵,以寡击众,出战前,警告说:必胜而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
军纪固然应当严明,可岳飞千古名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察罕舔犊情深,眼见王保保哽咽哭泣、执意求罚,却不但硬不起心肠来,反而越来越心软,和声说道:吾儿,你快起来吧!不就是一次单州之败?老夫听说赵过小儿虽围单州,却不肯急促取城,反得陇望蜀,分出了数千精锐去打徐州。自入济宁以来,红贼历经大战,本就疲惫,如今自不量力、更且分兵,老夫断定彼虽获胜,现下却定然也早为强弩之末。而今吾亲率精锐八千,驰援单州,至多两三日就能抵达。到时候,以我雪耻之军,敌尔疲惫之师,胜则必矣!
他再度扶起王保保,笑道:等我与赵过小儿决战时,吾儿可为先锋,戴罪立功!
正说话间,堂外有人来报:曹州信使。曹州紧邻济宁,在济宁的西边。成武、楚丘,就都是属于曹州管辖的。
李惟馨闻言,神色一动,知道定是有单州的最新军报送来,当下代替察罕说道:叫他进来吧。
信使风尘仆仆,入来堂内,拜倒在地,高声说道:急报!
讲来。
红贼前日陷单州,昨日取成武。
啊?
现今曹州守军不足两千,皆在曹州城中。如果红贼继续趁胜北上,恐怕济阴也是难保。军情十万火急,请大帅援军!
曹州的城县不多,只有楚丘、成武、定陶、济阴、曹州几座。定陶、济阴、曹州都在成武西北。听到单州、成武已失,王保保羞惭到了极点,狠命磕头,叫道:孩儿无能,求父帅责罚!
察罕问李惟馨:以先生看来,现今之计,该当如何?
曹州乃天下之中,为四达之冲,南临淮泗、北接河北,位处济兖要道,遥控汴宋之郊。曹州若是有失,则汴梁必定生事!
曹州,即菏泽,古有天下之中的美誉,地处中原腹地,四通八达,南下可至淮泗、北上则入河北,最关键的一点,它离汴梁不远,大约三百多里。固然,成武、楚丘距离汴梁也不远,可只要曹州在察罕的手中,燕军侧面受敌,就肯定不会敢长驱南下、攻打汴梁;然而一旦曹州有失,燕军后顾无忧,便就随时可以出现在汴梁城下。
汴梁乃北宋都城,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察罕好不容易才从小明王、刘福通的手中将之夺回,当然断然不肯再有丢失的。
李惟馨接着说道:金陵朱贼陈重兵,屯河南,虽以常理言之,在如今的形势下,他应该不会有觊觎汴梁之意,但事无绝对,万一他与燕贼联手,一个从曹州南下,一个从濠州北上,并及安丰伪宋亦出残兵协助,则我汴梁危矣!因此,在下以为,当今之计,唯有一条。
援曹州?
正是!
军情如火,不能细思了。察罕当即就要下令,李惟馨却又将之拦住,说道:主公!驰援曹州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什么?
小将军兵败,致使我军陷入被动。若无惩罚,难以服众啊!如今曹州告急,正需要将士奋、三军用命之际,无论如何,请主公对小将军稍作惩罚吧!李惟馨也跪拜在了地上,说道,请主公三思!
7 李察罕改援曹州,梁士荫献策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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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州没有失守,如果曹州没有受到威胁,也许李察罕还不用惩处王保保,就像他说的许其戴罪立功就是了。但现如今,单州、成武皆失,曹州危在旦夕,却又正如李惟馨所言正将士奋、三军用命之际。
李察罕老练行伍,自然知晓越是在这种时刻,越是需要赏罚严明,无可奈何,只好从了李惟馨的谏言,传下军令,将诸将齐齐召来,以败军、丧师、失地的罪名要严惩王保保。,按军法,当斩。
当然了,斩是肯定不会斩的。
军令一下,自有李惟馨以及诸将一起跪地求情,请求察罕帖木儿免王保保一死,改用别的方式加以惩罚。
察罕帖木儿顺水推舟,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改以杖责一百零七。
李惟馨又替王保保求情,说道:眼下曹州危急,正用人之时,小将军若受此杖责,必难行动,不利战事。在下斗胆,还请主公把这一百零七下杖责权且寄下,留待日后。
察罕故作迟疑,诸将皆附和李惟馨说道:还请主公将杖刑权且寄下,留待后日。
既然诸将替你求情,这杖责便就权且寄下!,若是你能在驰援曹州中立下功劳,可酌情免减;若依旧不肯用命、无有战功,则两过并罚!
小罪用笞,较大的罪则用杖。元朝的刑罚,笞杖刑均以七为尾数,从七开始,笞刑最高五十七,杖刑最高一百零七,打一百零七下是最多的。自然,军法与刑法不同,但一百零七军棍打下去,就算是个铁人,性命也要丢掉半条,不养个十天半月,伤势定难好转。
而至若为何笞杖刑都是以七为尾数,则源自蒙古风俗。即蒙元世祖忽必烈说的: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
说到笞杖刑,不得不多说一句。蒙元的减去三下,看似体恤百姓,政行以宽,实际上较之唐宋,却是刑重了。唐宋的笞杖刑,笞刑最高是五十,杖刑最高是一百,都少于蒙元。不过较之辽朝,蒙元的刑罚还算是轻的。辽朝不用笞刑,只用杖刑,最高三百。
处罚过了王保保,因为军情紧急,察罕帖木儿没有多做停留,当即调派诸将,当天就出了碗子城,直奔曹州而去。
益都。
便在察罕帖木儿决定改而驰援曹州、八千精锐络绎出了碗子城的同时,高延世与柳三押送着徐、宿二州的俘虏、降卒抵达了益都。
降卒之类,自有专人接管。邓舍早空出了一座大营,专门用来安排降卒;并调集了两个千户,负责暂时看管。而至于6聚、6离、梁士荫、张冠、萧远、刘凤等人,邓舍则在燕王府的大堂上接见了他们。
为显示宽容的态度,邓舍没穿王服,仅着便装。这样不会显得气势凌人。
他也没有带太多的人参与这次接见。只有三个人在侧,洪继勋、吴鹤年与郭从龙。再加上随行觐见的高延世、柳三,以及站在堂上护卫的时三千,海东这边共计有六个臣属在场。而徐、宿二州的降人也是共有六人。
如此,从人数上而言,胜利者一方与失败者一方,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也是相当。
高延世居,柳三殿后,一行人步入堂中,分成两列,跪拜行礼。
邓舍吩咐免礼,笑道:今与诸君来我府中,乃我与诸君的私下见面,不必行公家礼节,只以宾主礼见可矣!
他往众人中看了看,示意高延世不必介绍,笑指6聚,说道:君必大6公。又笑着点了点6离,说道,君必小6公!
6聚、6离都姓6,他两人又同属张士诚,且分别坐镇的徐、宿二州又俱皆为淮泗重地,相隔不过百里,所以有好事者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唤作大小6。6聚年长,是为大6;6离较为年轻,是为小6。
邓舍说完了,问高延世:我猜的可对?
主公天生慧眼,一说就中。猜得很对。
可知我为何猜对?
不知。
久闻大6公天生异象,眼眉短少,乃虎狼之貌;又久闻小6公人物英俊、最是风流。我虽无识人之明,不能说慧眼如炬,但既对二公仰慕已久,现如今真人来到了面前,自然也是能分辨出来的。,哈哈。
再看堂下,果如他所言。6聚不但几乎没有眼眉,并且睫毛也很少,眼上差不多没有什么掩盖的东西,看起来颇有点古怪。而6离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目若秋波,的的确确是一个美男子的模样。
二6刚刚起身,闻听此言,又跪倒在地,说道:大王谬赞!我等降臣之身,对此实不敢当。
邓舍笑道:说了不必公礼相见,两位快快请起。
他转目余者,一一指点,说道:大6公身后的这一位先生,面容清癯、一表人才,定是淮泗名士梁先生了。,梁先生身边这一位虎相狼行,骨健筋强,昂然有英雄之气,必为徐州之虎萧将军。,萧将军身后这位,猿臂蜂腰,虽武将装束,却气度文雅,不用说,肯定即为张冠张将军了。,这一位将军脸如铁钵,虬须卷,则定是刘凤刘将军了?
全部说对。6聚不由喟然叹息。
邓舍奇怪地问道:大6公因何叹气?
大王足不出益都,而对我等徐、宿诸人却竟能如此的了解!兵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徐、宿又怎能不败,而大王又怎能不胜呢?
哈哈。,大6公可知我为何对你们如此了解么?
正欲请大王解惑。
无它,唯因诸君名动淮泗。天下谁人不识君?我虽远在益都,亦早有闻知矣!实不相瞒,素有与诸位相见之意,今日终能得偿夙愿,快哉快哉!,诸位,请落座。
众人落座,侍女上茶。
从入堂内始,6离的目光大多落在邓舍身上,其次便是洪继勋,如今落座,更是刚好与洪继勋斜对面,忍不住频频目视。
邓舍注意到了,很善解人意,不等他出声询问,主动介绍,说道:这一位洪继勋洪先生,向为我之倚重,实乃我海东智囊。
可是双城洪公?
正是。
6离肃然起敬,慌忙起身,长揖到底,恭敬说道:洪公之名,离所久仰!往日我还在宿州的时候,曾经听说这一句话,说辽左名将,无过文陈;海东英雄,唯数洪公’。对洪公心慕已久,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6离英俊,洪继勋更英俊,两个美男子相对座谈,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尽管养眼,洪继勋闻言,却不由色动,面上神色一变,起身还礼,正容说道:辽左名将’、海东英雄’云云,继勋孤陋,从来不曾听说过,不知小6公是从何闻之的?这个赞语,未免太有些言过其实!
大王也称公是海东智囊,公又何必自谦?
洪继勋还欲再言,邓舍笑着打断了他,说道:不意先生之名,亦远播淮泗。辽左名将,无过文陈;海东英雄,唯数洪公’。要我看来,这句话说的不算错。想我自永平起兵以来,多赖先生之力。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的海东。,小6公,你可知此话最先出自谁人之口么?
罪臣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最先出自谁人之口却是不知。
邓舍连连摇头,说道:可惜可惜!
大王可惜什么?
能说出此话的人肯定很有卓识,可惜却因为不知是谁而不能一见。
大王求贤若渴,难怪海东蒸蒸日上。
如今天下纷乱,民不聊生。不怕诸君笑话,我虽起自草莽,人本微末,但是却也有些志向,愿为苍生解倒悬。或因我能力有限,不能及此,但也希望能够做到保民图治。我既然有这样的心愿,当然求贤若渴了。
6聚说道:大王能有此愿,天下苍生之福。
宾主对答,叙谈多时。
邓舍问萧远,说道:听说将军是山东人?
是。
我麾下有不少将校皆出身山东。邓舍回身指了指侍立身侧的郭从龙,笑道:武子虽非山东人,籍贯河北,泛而言之,你们俩也可算同乡了。
一来,河北、山东相邻;二来,两地皆同属腹里,说是同乡虽然有些牵强,但是马马虎虎也能说的过去。武子,是郭从龙的小名。
萧远是武将,正如6离会对洪继勋感兴趣一样,他也暗自注意郭从龙多时了。此时听到邓舍的间接介绍,他忙起身见礼,说道:原来将军便是郭武子。,夜叉之名,俺是久闻了!郭从龙背上纹绣有一个笑天夜叉,故此,又有时候会被人称为郭夜叉。
萧将军大名,俺也久仰了。郭从龙还了一礼。
刚才是两个文臣相见,这会儿又变成两个武将相见。适才是洪继勋面色微变,这一会儿则却又变成高延世翻起白眼。邓舍入益都时,高延世与郭从龙曾有过交手,因为当时喝多了酒,被郭从龙战败。高延世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尽管与郭从龙是真正的河北老乡,却一直不能对此释怀。
瞧着郭从龙一丝不苟地还礼,他一边大翻白眼,一边嘀咕:明明是个粗汉,偏生学做秀才!嘿嘿,就这身板还扮斯文还礼。真也不怕惹人嗤笑!
他的小动作,邓舍没注意,郭从龙可全看在了眼里,待还过礼后,故意昂挺胸,雄赳赳立在邓舍座旁,斜眼瞅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斜跨在腰边的长弓。这一下,高延世顿时就像吃了个蹬心脚,气得差点从位子上摔下来。须知,当日他与郭从龙交手的时候,便是吃亏在了箭矢之下。
小人得志便猖狂!,罢了,老子今儿个是得胜回朝,高兴!大人有大量,不与这龟缩益都、半点战功没有捞着的傻厮一般见识。高延世气哼哼地别开了脸,不再去看他。
邓舍笑孜孜地等郭从龙与萧远见过礼,接着问梁士荫,说道:先生久居大邑,今一路行来,至我益都。不知对我山东的风土人情,以为如何?
齐鲁圣人之邦,民风淳朴厚重。罪臣一路行来,见沿途州县虽然年前才遭了兵火,但是城郭却都已经修缮完好,而且戍卒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路无流民,道无贼寇。大王治国之能,由此可见一斑!
此非我之力,皆洪公、吴公之力。
敢问大王,您说的吴公可是松斋先生么?吴鹤年,号松斋。
正是。今天我与诸位相见,吴公本也要来的,只是因临时有些公务,走不脱身,所以只好等到明日再见了。
素闻吴公明习律令、娴熟政务。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大王府中人才济济,真可喜可贺。
若说人才济济,今日咱们这堂上才是人才济济。诸位都知道,我一直都在海东,不久前才刚来益都,对淮泗一带的情况不很熟悉。如今,因为诸君怜悯生民之苦,不愿用战火来危害他们,所以携带徐、宿二州来到了益都。对如何治理徐、宿,该怎样保境安民,诸位可有教我?
说了半天话,邓舍的这一句才算是转入主题。
6聚、6离、梁士荫等人久在淮泗,皆可谓地头蛇一级的人物,对淮泗的情况最为了解,对该如何治理徐、宿也最有言权。而且,通过此问,也可以甄别出到底谁是真心投降,谁又是虚与委蛇。所以,无论从公从似,邓舍的这个问题都是必须要问的。
6聚、6离对视了一眼。
6离先说道:淮泗重镇,徐、宿居。大王今得徐、宿,是已稳稳立足在了淮泗之地。虽然如此,但徐州、宿州这两个地方,却长期属士诚所有。士诚为人宽仁,颇得民心。故而,罪臣愚见,大王切不可大意!
士诚宽仁,颇得民心?,然则,小6公以当以何策治徐?
乱世之秋,治理地方,自然要在军备!特别像徐、宿这样的情况,上至官属、下至黎民,都有不少仍旧还想着士诚,更尤其需要重视军备!
邓舍沉吟说道:小6公的意思是我当以军法治理徐、宿?
此罪臣之陋见,裁断全在大王。
,大6公,依你看呢?
宽猛相济,政是以和’。罪臣以为,尽管徐、宿百姓确实还有不少心向士诚的,但毕竟徐、宿两地乃大王新得,又何必着急呢?士诚固然宽仁,大王又何尝不仁厚?只要大王能把治理辽东、高丽、山东的经验搬到徐、宿去,稍安勿躁,假以时日,徐、宿民心又何愁不必尽归大王?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二公不愧淮泗名士,见解都非常独到。口中称赞,心中却十分失望,6聚、6离两人所说的皆为常人之策,毫无出奇之处,他顿了顿,接着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教我?
身为徐州城守、宿州城守的6聚、6离所献之策也不过如此,作为6聚幕僚的梁士荫又能呈献上何策呢?邓舍这一问本是敷衍,总不能问过6聚、6离,底下就不问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由令他精神一振。
该如何治理徐、宿,是一件大事。罪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但是,三国时,有一位徐州名士,叫做陈登的,不知大王可否知道?
n元龙文武兼资,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我当然知道此人。
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是刘备评价陈登的话。意思就是说像陈登这样的人只能求之於古代,当代的人恐怕很难有能与之相比的。
梁士荫说道:孙权围陈登於匡琦。陈登遣派功曹陈矫去许都求援,说曹操曰:鄙郡虽小,形便之国也,若蒙救援,使为外籓,则吴人锉谋,徐方永安,武声远震,仁爱滂流,未从之国,望风景附,崇德养威,此王业也’。,大王既然知道陈登,那么肯定也知道陈矫说的这段话。罪臣以为,这段话正适合放在当下,用来做治理徐州、宿州的办法。
形便之国,,使为外藩。,未从之国,望风景附,,此王业也。
陈登说曹操的这段话,其实最关键的也就是四个字:使为外藩。
究其深意,需要放在三国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地方势力很多。徐州也是其中一个,而且还是其中比较大的一个地方势力。有地利、有军马、有名士,自成一体。在力不能及的时候,最好不要居高临下的去统治它,而是使为外藩。
只有这样做,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放在眼下来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虽有不同,但大体上却是很相像的。曹操在北方,邓舍也是在北方;孙策在江东,张士诚、朱元璋也是在江东。唯一不同的地方,三国时徐州不属孙策,而如今徐州曾为士诚所有。
然而,再往深层分析。
不错,徐州是曾为士诚所有,但这个所有更多只是名义上的。张士诚从来没有把徐州彻底地控制在手中过。徐州先为芝麻李所有,继而被6聚占据,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与三国时期一样,隐然自成一派的。
如果依梁士荫的提议,使为外藩?不过多地加以干涉,给他们较大的自由?会不会更有助治理呢?而且如果以此为典范,淮泗诸城又会不会真的因此而望风景附呢?
邓舍熟思良久,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梁士荫此策,洪继勋也颇为奇之,想了会儿,说道:军事不可放权,政务似可一试。而具体的操作,主公与臣皆远在益都,不可遥控,还需杨行健自行斟酌。
邓舍颔,吩咐郭从龙磨墨,又叫时三千过来铺纸,提笔在手,亲自把梁士荫说的这段话写了下来,折好,放入信封,又封印好,令道:拿下去,交给宣使院,命送去徐州。
时三千接令转身,自拿着信出堂而去。
先生此策是我没有想到的,果然不愧奇才名士之称,才识出众!大6公以徐州投我,非重用无以为报,将任为益都右丞。小6公知兵事,有将略,请先屈居益都佥院之职。萧将军徐州猛虎,威名远扬,也请先居佥院。张冠、刘凤两位将军,不日便有大用。,只是梁先生,却不知你欲居何职?若欲为文职,分省参政非你莫属;若欲参谋军事,则分院佥院虚位以待!n元龙文武兼资,先生亦文胆武识俱佳。请先生言之!
梁士荫拈须,看了看6聚,又再看了看邓舍,然后跪拜在地,说道:罪臣降人之身,岂敢妄图大王重用!分省、行院皆非罪臣之所欲也。
噢?那先生是想做什么啊?,哈哈,只要不是想退隐山林,尽管说,我必满足先生。
罪臣早就听说过海东通政司的大名。若大王允许,罪臣想入此司。
8 议取曹州英雄所见,品评人物不相与谋
通政司是什么地方?
明为管辖海东各地的驿站,其实专责刺事,专门负责打探军情,掌管机要之事,乃是海东头一等最为机密的衙门。能在这个衙门办事的,全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里的嫡系。就比如现今通政司的两个脑人物,李生与王老德,皆为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如果没有这层可靠的关系,邓舍也绝对不可能放心由他们来掌管这等机要所在。
而梁士荫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徐州降人,而且还是刚刚投降,这才与邓舍初次相见。居然一开口就想去通政司!
堂上众人,洪继勋、郭从龙、高延世、柳三等海东文武听闻此言,皆不觉诧异,或者可以说是顿感惊奇,不约而同地俱皆往梁士荫身上看去。包括6聚、6离、张冠、萧远、刘凤诸人也都是不由一惊,因为对梁士荫的这个请求他们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一时间,十几道目光悉数集中在了梁士荫身上,随之,又纷纷转移到邓舍身上。
邓舍心念电转,神色不变,哈哈一笑,说道:通政司只是个小衙门,行省知事也只不过才从五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这等小位,不觉得委屈么?
梁士荫说道:通政司品秩虽低,然位处要津,职有刺事之责。罪臣粗鄙,别无所长,自问也只有在刺事先知上算得上较为精通。若得大王恩准,果真可入通政司,莫说从五品,便是做个胥吏也心满意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邓舍一眼,又补充说道:罪臣听说,做主君的应该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即所谓知人善任使,此汉高所以兴也。,今天与大王是初次相见,想来大王对罪臣的能力肯定还不够了解,所以,罪臣冒昧斗胆、毛遂自荐,还请大王不要见责。
他这一番话里引用了两句古人言语。
一个是先知,出自《孙子兵法》。孙子谈论情报与间谍:这样说道:,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一个是知人善任使,出自东汉班彪的《王命论》: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功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
听他说完了这段话,洪继勋打开泥金折扇,摇了两摇,暗中想道:好一篇锦绣说辞!先引《孙子》之言,说明先知的重要性;接着又用毛遂之典,自诩最擅刺事;最后拿班叔皮称赞汉高的话来给主公戴上一顶大帽子。汉高,布衣也;他这是在暗示主公,如果想在成就一番事业,如果想拥有王命,就不可不知人善用。,好说辞,端得好说辞!不过几句言语,却竟滴水不漏,果然徐州名士!只是不知,主公会如何应对?有心想要提醒,当着众多徐州降人的面儿,不好开口。
邓舍笑道:既然先生不嫌屈就,便就请先暂居益都通政司同知之职吧。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不论是海东文武、抑或徐州降人,无不变色。/有愕然的,有大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几疑听错的。
梁士荫高声说道:主公恢宏大度,没有因为臣是初降而心生怀疑,真古之汉高、今之真主也!站起身来,非常隆重地重新又施叩拜大礼。
邓舍故作惊讶,说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我不是说过了么?今日相见,咱们只是宾主,不必行公家礼节。,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梁士荫坚持行完了礼,这才回归座位,继续说道:既得主公信用,那么臣便就可以和主公谈论大事了。
请先生言之。
在来益都的路上,臣见到了单州的露布。如今,主公已经平定了济宁全路,并且兵锋直指曹州。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愿闻先生高见?
梁士荫毕竟与邓舍初见,不但邓舍不太了解他,他也不了解邓舍,却是不知邓舍向来不肯直接回答臣下问题,都是先听臣子们表了意见,然后才肯说出他想法的。
不过,尽管这个球又被邓舍使个太极拳给打了回来,他却丝毫也没有介意,因为对这个问题,在来益都的路上他已经考虑成熟了。当下,他侃侃而谈,说道:曹州乃天下之中,世为四达之衢,南临淮泗、北通相魏,位处济兖之前、遥控汴宋之郊。春秋时,曹州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乎无岁不兴;战国后,河济有难,曹州辄先受之。
河济,即黄河与济水。黄河、济水、长江、淮河,并称四渎。
不错。曹州很重要。
商汤灭夏,以曹为本;建商之后,立都於亳。孙膑围魏救赵,败魏军於桂陵,遂使齐称雄於诸侯。汉高逐鹿,数败失利,而终有曹州之胜,乃登帝位於定陶。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孟德立足曹州,南征北战,而掩有中原,成就了帝王之业。,曹州,实中原之重镇,诚我山东之要地!
先生所言甚是。
且曹州人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民风剽悍,人皆尚武,稍加训练,便是虎贲之师。
对这一点,邓舍深有感触,说道:前番济宁之战,阿过血战巨野。当时就有一支曹州军驻扎在巨野,虽然仅是鞑子的地方部队,连主力精锐都算不上,但却着实能打!在阿过送来的军报上,对此曾有过专门提出。
讲完了曹州的重要性,梁士荫说出了他的谏言:曹州既为重镇,民风且又剽悍,那么,如今主公既然已经占据了济宁路,而且兵锋也已直接指向曹州了,为何不顺势而取之呢?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并且,臣以为,除了上述的重要性外,占取曹州对主公您还有两个好处。
哪两个好处?
其一,曹州西有黄河故道,若得曹州,稍屯精卒,便足以拒察罕於境外。其二,曹州既足以拒察罕於境外,便足以庇济宁之翼下。济宁内有运河,外既安稳,运河就可以使用,对我山东而言,此实为大利也。
邓舍略作沉吟,问6聚、6离等人,说道:大6公、小6公、萧将军、张将军、刘将军,不知你们几位觉得梁先生此议如何?
6聚说道:曹州重镇,大王若能取之,自然取之为上。
6离说道:取之自然最好,只是大王的雄师已在济宁苦战月余,再取曹州,可千万需得谨慎。
萧远说道:曹州驻军不多。大王挟大胜之威,以众击寡,取之应该不难。
张冠说道:听说察罕帖木儿已亲率大军,来援单州。如果没有把握胜,觉得不能克曹州,最好三思为妙。
刘凤说道:俺是个粗人,徐州马将第一,只会冲锋陷阵。几位大人与将军说的好像都有道理,至若到底该不该取曹州,俺实在是不知道。
当日徐州之战,刘凤遇见高延世,自夸淮泗马将第一,结果不足三个就被高延世生擒。也许因为这原因,学了乖,学会了谦虚,现在开始改而自称徐州马将第一。
几个徐、宿降将,有的模棱两可、有的赞同、有的委婉反对、有的坦言不知。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已知矣!看了看洪继勋,复与梁士荫说道,不瞒先生,你的此议,早两天前洪先生就与我提过了。
噢?原来如此!却是臣自以为是,冒昧言之了。
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也不瞒诸位,其实我昨天就已经下令给了前线,命阿过见机行事,若有可能就取下曹州,若不能为就守好成武。
6聚、6离等都不是傻子,心中皆不禁想道:你昨天就做出了攻取曹州的决定,命令也都已传去前线,刚才却又为何故意询问俺等意见?自过黄河北上、一路行来,每见有士子,凡提及你的名字,常有称你为今之曹操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见你这般狡诈,的确曹操无疑!
他们全都猜了出来,邓舍方才的询问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试探,试探他们几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如果是真心投降,就会说实话;如果不是,就会用花言巧语来把他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
谈谈说说,不觉天色渐晚。
邓舍吩咐留饭,席上谈笑风生,似乎刚才的试探压根儿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饭后,又留众人品茶。
直到夜近二更,才亲自送了他们出去,自有人引着他们去早就备好的府邸中安歇。并说好了,明天的朝会他们也参加,见见海东的文武大臣们。
看着这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夜色中,邓舍与洪继勋、高延世、柳三转回堂上。
适才堂上会谈,主公对6聚、6离、梁士荫等人多有试探,不知可有所得?
先生旁观者明,请试言之。
以臣观之,梁士荫先后献上两条了好计策,似有真降主公之意。6聚、6离、张冠、刘凤四人心意模糊,暂时有些看不明白。而当主公答应了梁士荫的请求、许其入通政司后,臣见萧远的面色为之一变,一副又是惊诧、又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在随后,他看主公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也许,因为被主公的恢宏大度所打动,此人也有真降之意?
邓舍问高延世、柳三,说道:在你们来的路上,6聚等人各有何表现?
高延世答道:二6与梁士荫乘马车,张冠、萧远、刘凤骑马。从徐州到益都,几百里路上,6聚几乎都没有出过马车,6离倒是常去找梁士荫说话。张冠、萧远与6聚相仿,也比较沉默。只有刘凤,话着实不少!
梁士荫有何表现?
和6离聊天之余,常常钻出马车,自请骑马,似对沿途风土十分留意。,对了,他还问过末将。
问过你什么?
问末将,如末将之勇者,海东有几人?
噢?邓舍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高延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末将回答他说,我海东勇将如云,如末将者不可胜数。,但如果一定要分个上下的话,辽东、朝鲜、南韩诸将末将不熟悉,不敢乱说,但就如今在益都的诸将里而言,步战能胜过末将的有很多;然而单论马战,可与末将同列的不过四五人而已。
四五人?
小*平章骑射双绝,胡忠娴熟弓马,李和尚骁悍无前,陈猱头铁枪无敌。还有邓佥院,攻略如火、勇不可当。此五人者,皆可与末将同列。
邓佥院,说的是邓承志。
邓舍哑然失笑,回顾视郭从龙,笑道:武子!你竟不能与此五人同列。
他是知道高延世与郭从龙有芥蒂的,此时听了高延世的回答,只觉想笑,之所以会这么对郭从龙说话,也并无恶意,纯粹打趣为主。,不但他想笑,就连素来不大瞧得起武将的洪继勋,听过之后也是不由莞尔。
郭从龙不慌不忙,也是一本正经地答道:高将军所举诸将乃是独擅马战者。臣不但精擅马战,而且精擅步战。所以,不在高将军所列的这五个人中也很正常。
邓舍一笑,注意到高延世似有反唇相讥的意思。他不想两员虎将因这点小事争执,岔开话题,又问高延世,说道:傅友德号称霹雳将军,喑哑跳荡,所向无敌,敢与霹雳斗!也不能与将军同列么?
末将随主公出生入死时,友德尚在伪汉。岂能与末将同列!原来是嫌傅友德资历太浅。
邓舍心道:年少得意,飞扬跋扈。有如此的脾气,也难怪以前他在士诚麾下时,总受同僚排挤。虽然如此,对高延世的这个性格,他却并不讨厌,相反,还觉得直爽可爱,哈哈一笑,说道,此番徐州一战,小高将军接连生擒徐州两员上将。先是刘凤,后则萧远。我军之所以能这么快取下徐州,你功莫大焉!,想讨些什么赏赐?随便说来!
为将者,自当为主公开疆拓土,这都是末将的本分事,怎敢因为些微的功劳便讨要赏赐?
高延世谦虚了两句,话锋一转,老大不客气地接着说道:不过,若是主公一定要赏,俺也不求别的。好叫主公知晓,延世已经多时未回家乡,甚是思念亲人。等到前线战事平了,还请主公开恩,准延世几天假,回去看看。
这个要求真出了邓舍意料,说道:好,好!家和万事兴。大丈夫固该志在四海,但是却也绝不能不顾亲人。,你的这个请求很好,我一定会答应的。只待前线太平,便放你归家!
话题不知不觉从议论徐、宿降将转入了君臣梯己。
夜幕下,6聚、6离等到了给他们备好的府邸,因为比较仓促,一时找不到足够的合适宅院,所以他们暂时先住在一起。刚刚见过邓舍,他们这几个人全无睡意,受了6离的邀请,一同来到他的房中。
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话,6离忽然问道: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了燕王,诸位,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6聚思忖着说道:人虽年少,雅量深沉。非庸才也,可称人杰!
萧远说道:高延世勇猛善战,想当日俺与他在战场上交手时,只见他跋扈狂傲,而今日他恭坐堂上,却战战兢兢,每逢燕王开口,必屏息凝神。又及郭从龙、时三千两人,只观其外表便可知亦必为猛将。可是今天燕王与我等叙谈多时,他们两个人一个侍立座侧、一个按刀堂下,形貌温顺,终无倦色。燕王年不及弱冠,却能令猛将帖服,必有过人之处。
张冠说道:实事求是地说,燕王的确可称英雄。不过也够狡诈的,故意拿言语试探咱们,怪不得有人说是他今之曹操!
6离转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为何沉默不言?你觉得燕王怎么样?
今天下反复,四海波荡,枯名钓誉者不可胜数。今见燕王,恢宏大度,同似汉高!梁士荫拂袖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马援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元室将颓,士诚非进取之主,明君难再遇。诸位,我意已决:燕王既推赤心入我腹中,我岂能不以赤诚应之?
诸人都是愕然。6离说道:先生为何突此言?你我既同降海东,将为燕王臣子,自该如此!
小6公自有主意,在下不必多说。但是,大6公,念在你我往日主宾一场的情谊上,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日后行事请千万三思后动!,待到明日朝会后,我便算正式入了通政司。诸位,都请好自为之吧。
梁士荫要比邓舍了解6聚、6离等人,特别在来益都的路上,6离曾经多次寻他说话。有些事虽没说透,但是他却非常清楚的。把这几句话硬邦邦地撂下,他长揖一礼,不再与诸人多说,转身大步而出,自归室内。
只留下室内众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9 方补真犯颜直谏,刘伯温纵议英雄
次日朝会,徐、宿降将与益都的文武百官正式相见。邓舍传下令旨,公布了对他们的任职。从此之后,这些人就算海东的一份子了。
因为之前邓舍曾给益都的重臣们透过风,说起过他打算如何安排徐、宿降将,所以,对6聚、6离、萧远等人的任命,众人虽有意见,倒也还罢了,只是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益都通政司,且仅居李生之下?
上至分省参政罗国器、刘世民,下到左右司郎中罗李郎、益都知府吴鹤年等等诸臣,无不惊诧莫名。
罗李郎素来胆小、吴鹤年为人圆滑,他两人虽然惊诧,但因怕触邓舍的霉头,故此至多也就是暗自惊诧一下而已,无论如何不会为此谏言的。
益都参政刘世民则就不同了,他的性格比较耿直,当时就出列谏止,说道:梁士荫才来益都,对我军的情况、及对我海东面临的整个局势都并不了解。臣以为,他不合适进入通政司。
摆明旗帜,反对梁士荫进入通政司。不过虽是反对,刘世民说的尚且算是委婉、客气。同样反对的还有方补真,他前不久才刚从南韩回来,比起刘世民来,此人的脾气更加耿直,说话从来不带拐弯的,跨步出班,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主公昏聩!
邓舍宣读过对徐、宿降将的任命后,本来正一边喝茶润润喉咙,一边笑眯眯地听刘世民谏言,冷不丁忽然瞧见方补真出列,先便是不由心头一跳,刚喝的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果然就听见了主公昏聩四个字。
他连连咳嗽,险些被茶水呛住。
方补真黑着个脸,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通政司是我海东第一等的军机要地。平时,就连赵左丞、罗参政等诸位大人都无权插手干预,梁士荫何德何能?一个刚刚投降的人,凭什么进入这等机要衙门?,主公,你一向英明,今天却怎么如此昏聩?!臣坚决反对。
6聚、6离等虽也见过张士诚,特别6离,在外放到宿州前,更是曾经在松江府任过官职,但是张士诚身边的大臣要不就是只会溜须拍马、要不就是只知歌功颂德,即便有所劝谏,也都是婉转进言,何曾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方补真这样的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当面斥责主上昏聩!一时间,俱皆惊骇,全都心惊肉跳。
6离暗中想道:这厮莫不是活腻了?当着满堂文武的面,竟敢如此落燕王的面子!直斥昏聩?别说燕王年少气盛,便是放在宽容如张太尉的身上,恐怕也要勃然变色。就算不当场砍头,怕也少不了一顿板子!
张太尉即张士诚。太尉之职是蒙元封他的。
但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邓舍勉强制止咳嗽,把茶碗放下,和颜悦色地说道:拾阙,。
拾阙乃臣之字,如果私室闲谈,则可用之。而如今,臣是在公堂之上,与主公谈论国事。请主公呼臣的官名,或直呼臣名。
咳,。方都事,你之前没有见过梁先生,也没有和梁先生交过谈。我想你对梁先生还不够了解,所以有此误会。梁先生实有大才,。
纵使再有大才,新降之人,一无功劳、二无资历,主公贸然将之置於重地要位,臣请问:如何服众?
方都事,。
方补真第二次打断邓舍,大声地说道:不能服众,却身居要位。主公,这就好像将一柄锋利的钢刀交给了一个小孩儿,非但不能伤敌,反而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啊!。他重复他的意见,臣坚决反对!
邓舍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当着徐、宿降将的面,方补真半点情面不留,并且还一再打断他的话,不由渐生怒气。他沉下脸,说道:你坚决反对?是不是你反对的事儿,我就不能做了?
堂上群臣齐齐变色。
主公身为海东之主,坐拥数千里地,稍有差池,便会危害到千万百姓,此其一也。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从主公於矢石间、不计生死?无非是因主公乃当世之尧舜。可是如果主公稍有犯错,也同样就会置臣等於险地,此其二也。干系如此重大,主公岂可鲁莽?,所以说,不是臣反对的主公就不能做了,而是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方补真说的很直接,如果邓舍犯错,先会危害到海东百姓,其次会危害到海东文武。所以,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番话固然直接,也一点儿没错,但就这么不加掩饰的说出来,邓舍不免恼怒。特别是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这一句,更是令邓舍非常不满。这种君与臣的利害关系,君臣间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当着主君的面,***裸地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堂上诸臣听后,更是惊骇,都替方补真捏了一把汗。
邓舍却也知道,如果就君臣利害继续说下去实为不智,改而抓住他的最后一句,手握佩刀的刀柄,瞪着他,恶狠狠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反对的,就是错的?,你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是错的?
臣并无此意。但就此事而言,臣以为主公你是错的。,如果主公打算一意孤行,臣也没有办法,但是主公就不怕士大夫们因此而望绝计穷,有去归之思么?抬出了群臣,用群臣有可能因此离去来威胁邓舍。
君臣两人一句接一句,针锋相对,火药味儿越来越浓。
堂上寂然无声,诸臣相顾骇然。大部分臣子的额头、背后都是冷汗涔涔。
吴鹤年、河光秀几乎同时出列。
一个跪地拜倒,替方补真求情,说道:方都事脾性如此,绝非有意冒犯主公。主公大人有大量,还请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一个则横眉立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补真的鼻子,尖声骂道:谁给你的狗胆?敢这样与主公说话!目无君上,无有尊卑。简直不知死活!
方补真不屑一顾,挺身直立,乜视河光秀,轻蔑地说道:朝堂议事,哪有你这阉人说话的地方?非男非女之人,也好意思与国家大臣讲尊卑?一边儿呆着去!要不然,哇呀呀,小心俺可就要喷你了!又接住吴鹤年的话,高声说道,臣当然无意冒犯主公。臣所捍者,理也!
你捍卫的是理?你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了?
邓舍霍然起身,挥手就想叫侍立堂下的时三千上来,但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徐徐落座,勉强压住怒火,说道:河光秀斥你目无君上,不知尊卑。你可知罪么?,我不怪罪你,但是你能改么?
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
邓舍终于大怒,拍案斥道:滚出去!尽管勃然大怒,却没丧失理智,仅仅是叫他滚出去,没有唤侍卫上来捉拿。
圆者可滚。臣为人方,不会滚。
群臣班次中传来咚的一声。邓舍转目去看,却是罗李郎吃受不住这种紧张的气氛,双腿软,一个没站好,跌坐在了地上。注意到了邓舍的视线,罗李郎惶恐失措,爬起来,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知罪。
邓舍怒目相视,看看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罗李郎,又看看昂挺胸、丝毫不带畏惧的方补真,忽然怒气全消,噗哧笑了一声,说道:罗郎中你有何罪?该认错的不肯认错,没错的却说知罪。确实好笑。
罢了!你个方喷子。,听说你在南韩时,姚好古曾有劝你,让你改改你的臭脾气。你不是一向最服老姚,视其为恩师的么?在这一条上,却为何不肯听他的话啊?你可以不尊我,但连恩师你也不尊了么?
方喷子是鞠胜给方补真起的绰号,因为很贴切,所以海东高层官员无人不知。而姚好古劝说方补真之事,便不说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只邓舍远在益都,却又是如何知晓的?自然还是全靠通政司密报。只不过这个密报不是来自益都通政司,而是来自海东通政司。
姚大人尝教臣,说为人臣者,应该从道不从君。臣不肯改,才是尊师。若是改之,反而不是尊了。
从道不从君,出自《荀子&bu11;臣道篇》。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邓舍喟然叹息,说道:好一个从道不从君!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两步,问6聚、6离、梁士荫等,说道,诸君观拾阙何如?问徐、宿降将觉得方补真这个人怎么样?
梁士荫说道:铁骨铮铮,犯颜直谏,不惧鼎镬。此唐之魏征、前宋之包公。
邓舍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我海东的俊杰啊!,来人,赏。
随从捧了银盘上来,作为赏赐,放在了方补真的面前。
方补真不想要,正欲待严词拒绝,邓舍说道:你且先收下,且先收下。,哎哟,忽然肚痛。诸公,今儿个朝会便到此为止吧。洪先生,你随我来。捧腹蹙眉,不再管堂上诸臣,自转入后室。
方补真阻之不及,追了两步,被时三千拦下,无可奈何,有心拉着刘世民等候在堂中接着苦谏,却又被吴鹤年等几个大臣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推推搡搡地走出了老远,邓舍在后室犹能听到他的大叫:通政司机要衙门,梁士荫新降之人,岂可入内?臣坚决反对!臣坚决反对!
洪先生,我算知道唐太宗为何在退朝之后,会恶狠狠地说会须杀此田舍翁了!
洪继勋一笑,摇着折扇说道:而且,就算恶狠狠,也只能在退朝后过过嘴瘾,还无法在朝堂上狠。,主公,做君上难,做明君更难啊!
知我者,先生也。
邓舍借腹疼遁入后室,之所以带着洪继勋一起,是因为还有件事没有来得及在朝堂上说。
具体说来,应该是两件事。一件改编徐、宿二州的降军;一件也是时候正式商讨成立新军之事。分别交代下去,命洪继勋主抓,行院协同。
自此朝会后,6聚、6离、梁士荫等人的名字很快传遍了益都、乃至海东官场。
有识者评价说道:6聚高居参政,6离、萧远皆为佥院。张冠、刘凤得万户、副万户之职,不日将有实授。更有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通政司,虽有刘世民、方补真的苦谏不能止之。这一次,主公真是大手笔啊!上到分省、行院,下到军中、兵权,无不给以重用!及梁士荫之得入通政司更是异类。一帮降将,才入益都不及两日,便跃居显赫高位。有他们这些榜样在前,还不怕淮泗诸城踊跃来降、淮泗名士接踵来投么?
一时间,徐、宿的这帮降将赫然成了益都、海东官场的新贵,炙手可热。
益都按下不说,只说金陵。
常遇春负气归来后,含羞带愧,自请责罚。
朱元璋详细询问了整个单州野战以及燕军奇袭徐州的过程,感慨地说道:早就听说赵过木讷,是个口齿将军,而且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然而,却不意竟有如此智谋!唉,难道是上天授予的么?没有处罚常遇春,而是令他先去休息。随即,召来了李善长、刘伯温,密室商议。
燕军抢先得了徐州,使咱们的图谋落空。两位先生,如今该怎么办?
被燕军抢了徐州?李善长闻言,不觉皱眉。
刘基却哈哈大笑。
有何可笑之处?先生因何笑?
臣笑燕王。
燕王怎么了?
妄称豪杰,自居英雄,却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噢?此话怎讲?
臣请问主公,如今元失其鹿、海内沸腾,无论贤愚,都纷纷揭竿而起,从北到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孤、也不知有多少人道寡了,但是在他们中间,可称英雄者几人?
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天下群雄之中,如今友谅最桀、士诚最富。他们两个人一个原本是捕鱼儿,一个原本是贩盐子,能赤手空拳地打下一片江山,威震江南,足可称得上英雄。
刘基摇了摇头,说道:张士诚空有豪富,没有大志,此守成之主,毫无开国气象,算不上英雄。陈友谅空有大志,却无谋略,弑主篡逆、穷兵黩武,也算不得英雄。
陈友定世农业,起布衣、犯矢石,浴血百战、据全闽郡县,不服则征之。且,其人虽居偏远,但是却仍对蒙元尽节无愧。应该可称英雄。
刘基冷笑说道:不识大势,愚忠蒙元。此非英雄,冢中枯骨耳!一举便可成擒。
明玉珍有异相,身长八尺,目有重瞳,本徐寿辉部将,因不忿友谅弑君,激於义愤,遂自立蜀中。蜀人经李喜喜残暴之余,百无一二。他躬行俭约,兴文教,辟异端,禁侵掠,薄税敛,一方咸赖小康。可称英雄!
刘基不以为然地说道:明玉珍喜自用,昧於远略,虽然一系列的举措使得蜀人赖以粗安,但是却也因此使得私家倍于公室,致使仓帑空虚,从而不能展其疆界。难称英雄!
方国珍不知书,世以浮海为业,身白面黑,为人颇沉勇,力勒奔马,有伟丈夫量,未尝宿怨。适逢元乱,登高而起,一呼百应,影从如云,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刘基晒然,嗤之以鼻地说道:国珍兄弟俱不知书,佐其谋议者,同邑刘仁本、张本仁、郑永思,永嘉丘楠辈。除了丘楠比较廉慎,余杰由州县胥吏进用,贪贿营私,无深虑远略。,用人唯亲,没有识人之明。这种人,连豪杰都难以称上,又怎么能够被称为英雄!
那么,以先生观之,如今天下谁可称雄?
主公说的这几人都是在江南。臣以为,如今天下可称英雄者,主公与
察罕而已!
朱元璋失笑,说道:我与察罕?
正是!
燕王年少有为,本黄河巨寇,以八百人起自行伍,而今至地广数千里,灭关铎、杀潘诚,擒丽王、逼降纳哈出,定辽、海全境;旋即横渡瀚海,南入益都,王士诚兵败清州,田丰成刀下之鬼,一时威风,莫缨其锋!又年前益都之战,察罕铩羽而归;不久前鏖战济宁,王保保大败而走。跨州据土,带甲百万,北地群雄,莫之敢抗。,难道说,在先生的眼中,即使是他,也称不上英雄么?
刘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说道:臣言察罕是英雄,主公并不反对。就是说,主公也觉得察罕是个英雄了?
李察罕当世枭雄,没有人能出其右!
所以说,臣认为燕王不是英雄。非但不是英雄,而且短视无谋。
为什么?
他现在的生死大敌是李察罕,去年益都之战,险些被察罕打得落荒而逃;今年济宁之战,不过稍占上风,不去想该怎么样扩大战果、该如何再接再厉、怎么样才能彻底击败察罕;却反而竟就分兵南下,抢入淮泗!,本来呢,张士诚与他的关系还不错,益都战后,不是还曾经借给过他几十万石的粮食么?如今可好,他恶虎未除,又主动招惹浙西。岂非愚蠢之极?简直鼠目寸光!是自断奥援,是自毁长城,是自寻死路!
有这么严重么?
不但如此。不知主公是否记得,前阵子,安丰朝廷曾给燕王下过一道圣旨,令他取徐州。
朱元璋当然记得,这道令旨,安丰也给他下过,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当时燕王是托辞拒绝了。可现在他打下了徐州,不正好可以借此向安丰邀功请赏么?对他而言应该是件好事。怎么听先生说来,却似坏事一般?
怎不是坏事?他如果单打下徐州倒也罢了,今上午来的军报,不是说他又图谋曹州么?曹州距汴梁只有三百余里。他如果打不下曹州,便且罢了;一旦曹州为他所取,安丰必有圣旨,促其南下取汴!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敷衍、接着推脱就是。
不错,对圣旨他可以继续推延。但是如果察罕又借徐州丢失的机会,与张士诚联手呢?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北向南,两条战线同时动,就以燕王的久战疲军,他能顶得住么?顶不住的同时,又有圣旨接连不断地下来,扰乱其意。,臣敢断言,请主公试看,燕王覆灭便在明朝!而就算不覆灭,也肯定会吃上一个大败仗。等到那时,主公可以驰援为名,遣一支军马北上,浑水摸鱼、火中取栗,臣又敢断言,徐州城必定还是主公的!而且不止如此,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照先生这么说,燕王只是暂替我保管徐州罢了?
正是如此!
哈哈。朱元璋不置可否,笑了会儿,问李善长,你觉得呢?
刘先生所言似有道理。但燕王少年英雄,怕不会就这样轻易落败。臣以为,他既敢取徐州,就定有后手,足可以应付士诚。
朱元璋微微颔,不再说这个话题,重新拾起旧话,说道:徐州已为燕王所得,以后的事儿先不讲。就眼下而言之,以你们两位之见,我金陵该如何应对?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所以先说眼下。这是很典型的实用主义。
刘基说道: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先因察罕兵强、友谅桀骜,故此主公北绝察罕,西取友谅,而无暇东顾。以臣观之,如今正好趁这一次机会,趁察罕全力对付燕王、趁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大举东进,一举先拿下士诚!诚如主公言,而今天下诸侯,士诚最富。如果能趁此机会拿下浙西,则主公以浙西之钱粮养淮泗之劲卒,平定江南指日可待!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察罕必联手士诚,同取燕王么?若是咱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攻士诚,岂非替燕王解围?
10 吴国公欲取浙西,刘太尉二桃三士
。。。半个多月没更,很不好意思。不过请同学们放心,这本书是绝不会太监的。只是因为一来这阵子忙了点,二来写的字数多了,也有些累。不过,我已经计划争取尽快完本。所以,应该不会再有长时间断更的现象出现。今天本来想多更点的,时间长不写,有些手生,从下午写到现在,就写了这么多字。明天看看吧,如果写顺了手,尽量多更点。再次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宽容,没别的可说,只有尽力把书写好。。。
刘伯温谏言朱元璋借邓舍南下徐州的机会大举东进,夺取张士诚在浙西的地盘。
朱元璋故作疑惑地问道:可先生刚才不是说,察罕必联手士诚、同取燕王么?若是咱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攻士诚,岂非替燕王解围?
刘基笑道:燕王黄口孺子,短视无谋,见小利而生贪念,从而致使海东陷入危险的境地,但是主公您难道也是这样的人么?,主公眼光长远、有宏图伟见,又何必用这样的言语来试探在下呢?
朱元璋哈哈一笑。
刘基接着说道:古人云:唇亡齿寒。燕王尽管无谋,自寻死路,可是就以眼下的形势而言,一来,咱们却不能坐视其败,任察罕独大;二者,借机东取浙西,也正好可为主公扩充实力。因此说,东取士诚,於当下而言,对主公而言,乃是一举两得之妙事,何乐不为呢?
说完了,他顿一顿,又补充说道:方今天下群雄逐鹿,士诚、友谅等虽不算真正的英雄,可毕竟他们起事已久,各自皆颇有根基,一时间也难以猝定。这天下大势,还没到真明朗。尤其察罕帖木儿拥众十万、兵锋甚狠,占据北地、睥睨江南,此三国之袁绍也,断不可力取,只能智敌。故此,在下以为,主公断不可如燕王孺子,为图小利而竟不顾大事。
刘基的这番话没有明言,可朱元璋何许人也?一代枭雄,自然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
说白了,刘基的意思的就是:邓舍可以没有远见,贸贸然地抢占徐州,可是朱元璋却不能与他一般见识。宁可吃下这哑巴亏,也绝不能坐视海东自取死路,败亡在察罕帖木儿与张士诚可能的联手之下。
为何?
原因有两个。
其一,察罕帖木儿太厉害。
如果任由海东败亡,北地尽数归入其手,那么察罕的实力必然翻倍增长。就以现下而言,察罕帖木儿还没有打下山东,朱元璋扪心自问,就已自觉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再等到他实力倍增?不用说,更不能敌之了!
所以,绝不能坐视海东落败。
,再说的明白点,现如今,江南群雄、他朱元璋为何在察罕帖木儿的威压下还能够东征西进、开疆扩土?不就正是因为有邓舍接过了刘福通、田丰、王士诚等人的接力棒,继续在北方与察罕厮杀不休么?
如果邓舍落败,那他们的这好日子也就算到了头了。
李善长表示赞同,说道:主公起于淮泗,如今称雄金陵,处西汉、东吴两强寇间,之所以可以东西扫荡,从容不迫,而蒙元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前者因有小明王、刘福通为枭阻,后则因有燕王为捍蔽也。,刘先生所言不差,咱们确实不能坐视海东落败。
其二,朱元璋所占据的金陵等地虽也可称富足,但较之浙西,尚有不足。
乱世之际,如何才可以立足称雄?归根结底,不外乎两个字:强军。那么,军又该如何强之?再归根结底,还是不外乎两个字:国富。
浙西之地,富甲天下。天下群雄,谁也没用张士诚富有。如果能借助这个机会把浙西吞并,朱元璋的实力绝对可以翻上一个新台阶!到的那时,军强、国富,陈友谅纵然再桀骜、再剽悍,又算得什么呢?
朱元璋之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先打张士诚,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一者,陈友谅咄咄逼人;二来,张士诚非进取之主。所以,不得已,只好先强后弱,先把危险性高的打败,然后再徐徐图谋危险性较低的。
可是如今,海东却突然南下,抢占了徐州,这在无形中就对张士诚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可以预见,士诚必会分出不少的兵力北上,以来防备海东的进一步南侵。而同一时间,这却就给了金陵可趁之机。
正如刘基所言,陈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就算他再剽悍,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再向金陵发动攻势,总得休整一段时间。便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一个张士诚分兵北上、一个陈友谅无力西侵的大好机会,转而猛攻浙西!
确实一举两得。
一方面化解了海东两面受敌的可能,使得海东能够继续当金陵的捍蔽。一方面抢下了天下最富有的地方,大大提升实力。
朱元璋大笑起身,说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暂时丢失了徐州,但却使得我金陵有机会入主浙西膏腴,这笔买卖,真是十分的划算!先生之言,正合吾意!远眺室外蔚蓝的天空,不觉喟然叹息。
李善长奇怪地问道:主公本正欢喜,却为何忽然叹息?
燕王少年俊杰,有不世之姿,据辽东、入高丽,恢复我汉时旧疆;下山东、争河北,迎对察罕丝毫不惧。诚可谓英雄也!却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一时居然出此昏招,贸然南下与我抢占徐州。虽暂得了徐州一地之利,却便宜我即将尽取浙西膏腴。,唉,念及此,不能不为他遗憾啊!
刘基与李善长对视一眼,一个微笑不语;一个下拜高声,说道:天命有德。燕王虽可称英雄,但毕竟主公才是真主!
哈哈,哈哈。
朱元璋按剑而立,笑声传出室外,融入蓝天白云间。
按剑而立,他感慨颇多。自从军起事以来,多少个日夜,他辗转难眠。历经百战,虽得了金陵,但东西两面强敌,北地又有李察罕,欲想脱颖而出,千难万难!更不曾料想到,短短的一两年间,海东竟又崛起了一位燕王。眼见这驱逐鞑虏、逐鹿天下的梦想是越来越远,又万不曾料到,当此关键时刻,邓舍居然自出昏招,等同平白让了浙西给他!
端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远眺蓝天白云,展望未来。
即日东进,取下浙西,将这一块天下最富足的地盘吞并。随后,挥师西进,再与陈友谅决战。只要能先后将此两强敌击败,江南就算全部落入了他的手中。福建陈友谅、台州方国珍,说实话,还真没被他看在眼中。
既已全据江南;而北方,察罕帖木儿与邓舍两虎相争,势必早已两衰。对己有利,便全师北上,问鼎中原;若时机不到,也大可雄踞江东,待时而发。是进,则席卷天下;守,亦足可成就三分。
生为男儿,活在乱世;如果能做出这样的一番成就,心愿足矣!
他对刘基、李善长说道:我本淮左布衣,幼时没有大名,只有个小名唤作重八。,你们可知,我元璋之名,是谁给我取的么?
刘基虽然投奔朱元璋不久,对此也是很清楚的,不过他不好说,依然只是微笑不语。
而李善长早在至正十四年就投了朱元璋,任其掌书记,当时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麾下,两人又是老乡,关系非常亲密,没有太过的避忌,笑道:主公之名是得自您的岳丈。
朱元璋的岳丈是谁?自然郭子兴。他的夫人马氏乃是郭子兴的义女。
不错。你们又可知,郭帅为何给我取元璋二字为名?
先请主公恕臣不敬之罪。
你我君臣,何必讲这样虚礼?只管讲来!
主公的尊讳,元璋。/元者,始也;璋者,美玉也。郭帅所以给主公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主公您伟丈夫,如美玉一般截然不同於常人。
朱元璋大笑,说道:老李,你是读书人,到底门道多!甚么始也,甚么美玉!郭帅之所以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其实含义很简单。
臣等愚钝,请主公示下。
朱者,诛也;元者,蒙元也;璋者,利器也!郭帅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如一柄利器,诛灭蒙元!
刘基、李善长听了这等雄壮的语言,齐齐跪拜。阳光射入室内,映照在朱元璋的身上。两人抬头仰望,只觉绚烂刺目,不可方视。这一年的朱元璋,才刚刚三十三岁,雄姿英发、正值盛年。
下令。命徐达诸将即日撤回,准备进攻浙西!
济宁之战落下帷幕,牵涉在其中的各方对下一步的行动各有图谋。
海东议论再接再厉、攻取曹州;金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打算借机东取浙西。而便在差不多相同的时候,远在安丰的刘福通等人也召开了一次议事。
最新军报,海东占领了济宁全路,兵锋直指曹州,并已攻取徐州。刘福通简短地向与会诸人通传了一下军报,然后说道,诸位对此有何想法?
他的弟弟,现任知枢密院事的刘六吧唧了两下嘴,首先说道:啧啧。真没有看出来,小邓竟有如此本领!
当初,海东大举东进、奇袭巨野,由此开始济宁之战时,安丰上下多数的官员、将领对此都甚不看好,认为海东必败,就算不败,恐怕也难以占到多少的好处,至多平局。实在不曾料到,结果居然是察罕溃败。
所以,刘六有些感叹。
刘六惊奇,王显忠却是黑了脸色,气哼哼地说道:小邓这厮不是好人!哥哥之前给过他八字评语:阳奉阴违、狡诈如狐。如今看来,当真不错!
刘六奇道:此话怎讲?
年前,哥哥下圣旨给那小邓,命他南下淮泗,攻取徐州。他推三阻四,拿出种种借口、搬出各样说辞,又是粮饷不足、又是军士疲劳,总之就是不肯。可这一回,他单州野战之余,只用了数千人马,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轻巧巧地将徐州攻下!却也没有见他粮饷不足、也没有见他军士疲劳!,如果这样还不算阳奉阴违、狡诈如狐,该怎么样才算?!
罗文素深谋远虑,沉吟说道:先前他不肯攻徐州,不外乎因才入山东不久,立足不稳;此番他却主动攻取徐州,若俺料得不差,却应是因为立足山东已稳,故此有意淮泗。刘公对他狡诈如狐的评价,如今看来确实半点不错。俗云:无利不起早。小邓还真就是这样的人。
王显忠啐了口,接口说道:亏他上来的奏章,还好意思震天价的自诩忠直!忒也无有羞耻。着实可恼!
罗文素摇了摇头,说道:何止如此。这回他打下了徐州,以俺看来,不出五日,必又有奏折送来。
必又有奏折出来?却是为何?
自然为邀功请赏。
做人,怎可无耻到这等程度!王显忠不读书,没有什么文化,是个武夫,听了罗文素的推测,顿时火冒三丈,气得哇呀呀乱叫,只可恨手中无刀、距离邓舍也太远,要不然怕不就当时便要拔刀去砍邓舍之头了。
刘福通微蹙眉头,伸手虚虚地往下压了一压,示意诸人静声,说道:燕王非池中之物,自不可以寻常人看待之。
阳奉阴违、狡诈如狐八字评语是刘福通下的;非池中之物也是刘福通说的。与会诸人面面相觑,都是云山雾罩,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
距上次给邓舍下圣旨才过了不到一年,刘福通头上的白发却明显增加了许多,面容也更加清瘦,额头上多了不少皱纹,才四十多岁的人,老态已然渐现。王显忠性子直,问道:哥哥此话何意?
刘福通不答反问,说道:你们从这道军文中就看出了这点东西?
刘六、王显忠皆不解其意,大眼瞪小眼。
罗文素思忖片刻,试探地问道:刘公是否想借此机会,再促小邓南下、规复汴梁?一旦邓舍打下曹州,数日便可抵达汴梁郊外。
刘福通不置可否,转目看向丁国珍。
丁国珍现任监察御史,文武全才,耿直敢言,乃是刘福通的得力臂助,他捻着颔下胡须,说道:平章大人所言甚是,咱们当然可趁此机会,下圣旨给益都,促燕王南下、规复汴梁。只是,。
平章大人,指的是罗文素,罗文素现居平章之职。
只是怎样?
以卑职浅见,燕王却不一定肯服从旨意。
上回令海东南取徐州,邓舍就没奉旨;这回再令其规复汴梁,难道他就会奉旨了么?一次不肯奉旨倒也罢了,找个台阶、装装糊涂,还可以糊弄过去,可是如果接连两次都抗旨不尊,朝廷尊严何在?小明王与刘福通脸面何在?丁国珍所忧虑的甚是。
然则以丁大人之见,该如何是好?便不理不问么?如若小邓果然上奏请赏,便也赏给他不成么?
不理不问,自然不成。顺其意而给赏,当然更不成!如果这样做了,堂堂朝廷不就更没有脸面可言!成了傀儡么?
那该怎么办?
卑职倒是有一计。
何计?
二桃杀三士。
刘福通来了兴趣,说道:噢?如何二桃,怎么杀三士?愿闻其详。
徐州地处要道,控扼淮泗,俯瞰江南,西通汴梁。自古百战之地,此兵家必取之要津也!卑职斗胆断言,不止燕王想占据此镇,恐怕吴国公对它也是觊觎已久了!
那又怎样?
既然燕王、吴国公都想占据这块地方,那么徐州便足为一桃!
徐州是一桃?刘福通似有所悟,问道,另一桃又是何地?
汴梁,乃我旧都。察罕得之,定不容有失。也可为一桃。
徐州、汴梁分别是两个桃子,可这两个地方风牛马不相及,又如何才能扯到一块儿,杀掉三士呢?况且,三士,又分别是谁?
燕王、吴国公、察罕帖木儿,此为三士。
诸人越听越是迷茫,王显忠不耐烦地问道:丁秀才,有话你就直说,何必卖弄关子!怎么用这两桃,怎生杀这三士?
首先,说徐州。适才平章大人言道,不日内燕王必有请赏的奏折送来,卑职以为然。敢问刘公,打算如何回应?
以你之见呢?
以卑职之见,最好先不要给他明确的答复,可以含糊其辞,给他回个文。然后,同时写封密信,送给刘十九。教他说服燕王,借我精兵若干,以为交换。如果燕王答应,则便可下一圣旨,把徐州给他。
若他不同意借兵给我呢?
那便将徐州给吴国公。
给吴国公?
罗文素拍案叫绝,说道:真妙计也!诚如丁大人先前所言,徐州,燕王所欲、亦吴国公所欲也。若是燕王不肯借兵,刘公便将徐州赏给吴国公。如此一来,吴国公得了好处,必会对刘公言听计从。
王显忠也反应过来,喜道:吴国公既对哥哥言听计从,那么从小邓处借不来的兵马,也就可以从吴国公处借来了!好计策,好计策。
以安丰现有的实力,肯定是没办法将徐州抢过来的,既然抢不过来,干脆就不要。用一个名义上的城守之职、用一道轻飘飘的圣旨换来数千、乃至上万的精兵,的确是一笔好买卖。
刘福通想的长远些,他说道:可是,吴国公亦绝非凡夫俗子,如果俺将徐州给他,他反而却不肯要呢?
如果吴国公肯要,则吴、燕两军必生战事,是用一桃杀二士,同时并且提升了我安丰的地位,太尉自可从中左右逢源。,如果吴国公不肯要,吴、燕两军也肯定会内生嫌隙,两下不合。只要他们不合,太尉一样自也可从中从容获利。
刘福通想了想,颔首表示赞同,接着问道:徐州是一桃,可杀吴、燕。汴梁呢?
依旧还是从徐州做文章。太尉用圣旨来换吴、燕精卒,不管这两方谁肯答应,太尉都可借此来要挟另一方,也命他出军马相助;随后,便用这批人马进攻汴梁。察罕既不容汴梁有失,三方混战就会出现眼前!
妙计!妙计!用一个徐州、用一个汴梁,把燕、吴、察罕三方都拖进去,最后得利者,当然非太尉莫属,自然非朝廷莫属!
凭心而论,丁国珍的这一计策,用汴梁挑起燕、吴、察罕帖木儿三方的混战,实施起来会很有难度,也许不能实现;但前半截,用徐州挑拨燕、吴,却很有可能会获得成功,使安丰朝廷从中得利。
刘福通赞道:俺听说,杰出之士能够顺势而为,而真正的英雄豪杰却可以造势而为。丁秀才,你就是这样的人呀!
确实够难为丁国珍了。安丰如今一没有地盘、二没有精卒,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全凭的一点朝廷之名分大义。若是果真可以借此重振声威,英雄豪杰四个字,丁国珍还真是能够当得起。
计议已定,安丰诸人强自按捺东山复起的渴望,焦急地等待邓舍请赏奏折的送来。
1,主公起于淮泗,如今称雄金陵,处西汉、东吴两强寇之间,之所以可以东西扫荡,从容不迫,而蒙元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前者因有小明王、刘福通为阻,后则因有燕王为捍蔽也。
明代人李文凤议论韩山童、刘福通,这样说道:秦氏暴虐,陈胜、吴广斩竿揭木以为天下先。虽寻就覆亡,后之议者犹曰秦民之汤、武也。胡元非我族类,重以庚申不君,民不聊生。韩氏父子、君臣起义,号召天下,天下云合响应。群雄并争,不谋而同。然当是时,据河南,荡山东,躏赵、魏,跞上都,入辽东,略关西,下江南,大抵尽宋之将帅,不谓之中国之汤、武不可也。天命有德,真人龙兴,定鼎建业,处汉、吴二强寇之间,东西扫荡,从容指挥。元之不能以匹马、只轮临江左者,以有宋为捍蔽也。韩氏君臣非特有功于中国,其亦大有功于我明也乎!草泽崛起,不无凭依鬼怪与夫暴戾纠纷之气象。然建国十有余年,其间所以能自立,要必有可纪者,惜载籍泯泯,莫究万一。得则为王,失则为虏。悲夫!
明史也有过类似的议论:林儿横据中原,纵兵蹂躏,蔽遮江、淮十有余年。太祖得以从容缔造者,藉其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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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燕王朝奏请安丰,察罕夜使通浙西(上)
朱元璋意欲谋取浙西,刘福通打算二桃杀三士,对于这些,益都当然并不知晓。
不过,却正如丁国珍等的判断,便在接见过徐、宿二州降将后的次日,果然有人上书邓舍,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即送奏折去给安丰、请求封赏。
上书之人不是洪继勋,更不是吴鹤年、罗李郎等,却是一个谁也没用想到的人,刘十九。
早些时日,这刘十九奉旨来益都夺权,不料却三下五除二地就被邓舍给轻易收服,虽然在明面上还是刘福通的暗桩,实际上早投靠海东。
既然已经投了海东,为荣华富贵计,总得立些功劳才是。只是无奈,刘十九文不通、武不成,认不得几个字,更没有出色的将才武略,一直以来,最多当安丰有圣旨、使者来的时候,帮邓舍说两句好话,替海东打打掩护。除此之外,别无贡献。
刘十九对此十分不满。
他乃刘福通的族弟,本在宋政权中颇有地位,之所以肯将之舍弃、转投海东,为的还不就是因为看起来海东更有前途,说白了,可以得到更多的权势?今得济宁、徐州捷报,他顿时想起早先初来益都时的一个任务。
当时来益都,他有两个主要的任务,一个是夺权、一个是促使海东南下攻取徐州。现今徐州已下,虽然晚了些,可一来对他本人来说,也算是完成了小明王、刘福通交付给的使命;二则对海东来说,也可以说是遵奉了圣旨。既已遵奉圣旨,顺利夺下徐州,岂不正好邀功请赏?
他能多次代表小明王、刘福通出使益都,先就说明他不是笨蛋;后来又能果断转投海东,虽或非俊杰,但至少说明他对当前的局势、时务也还是颇有把握的。他有自己的分析。
在上书邓舍之前,他的亲信有人不理解,说道:燕王明尊朝廷,实有异志。今取徐州,实与安丰圣旨无关。大人本刘太尉密使,虽得燕王青睐,但身份不免尴尬。值此时刻,又何必上书、谏言燕王请朝廷封赏?
言下之意,邓舍对朝廷并不感冒,且随着势力的展,已渐有自立之意;而你刘十九曾为刘福通的密使,在这个时候忽然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封赏,岂非自讨没趣?平白使其怀疑你刘十九还是站在朝廷一边的?
刘十九不以为然,说道:此小人之见。
那以大人之见?
燕王雄图伟量,见俺此折,必不疑反喜!
此话怎讲?
燕王固有自立之意,但是他的势力大多数却都在辽东、海东与山东,没有影响到中原,更远远达不到江南、淮泗。囊时,明王、刘太尉起义,占据河南、西入关内,纵横河北、驰骋三晋;卷而向南,略淮泗、下江南,一时天下响应,尽皆我宋之将帅。,今虽势衰,兵散将逸,但是正如一句俗话说:虎死威不倒,有多少的乡野好汉仍旧是以安丰马是瞻?又有多少的江湖英雄依旧视刘太尉为大英雄?燕王尽管名震海东,较之刘太尉,远不及矣!
他大致概述了一下刘福通的名望后,把话题拉到了眼下,说道:远的不说,只说淮泗。俺且问你,今朝廷退守安丰,偏居一隅之地,与盛时相比已大大不如,可鞑子却为何没有在攻陷汴梁后对我继续展开进攻?
一因有燕王在山东牵制,山东不平,察罕不敢冒然举兵;二来淮泗间多我白莲信徒,人多势众,鞑子纵使来攻,亦难胜。
不错!想当年,刘太尉起事便是在颍州,颍州位处何地?
正处淮泗间。
正是!昔日朝廷在汴梁,虽盛实虚;今日朝廷在安丰,虽小实坚。单州野战之余,燕王突袭徐州,意图很明显,是想南下淮泗,远谋江南!我安丰朝廷、刘太尉既然在淮泗间有偌大的名声,他又怎么会不顾忌?
大人是想说?
燕王有实力,但在淮泗间却没有太高的名望。故此俺以为,当俺谏言请安丰封赏时,他必定不怒反喜!毕竟,有了朝廷的封赏,就等同有了刘太尉的支持。有了刘太尉支持,攻略淮泗的阻力必定就会减少许多。
刘十九的分析不无道理。
他是刘福通的族弟,跟着刘福通一起的起义,深知刘福通在淮泗白莲教徒中的威望。
韩山童、刘福通都是白莲教的会。
比如韩山童,世传白莲教,他的祖父就曾因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而被谪徙过;再比如刘福通,他是颍州界人,不但是白莲教的会,并且是当地的豪富。淮泗流域确实是最受他们影响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在汴梁被攻破后,刘福通等还可以在安丰坚持这么长时间。
如果邓舍有意淮泗,对这一点是必须要考虑进去的。
果然,在接到刘十九的上书后,邓舍非常高兴。
其实,邓舍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空,没有将此提上议程罢了。他的高兴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刘十九毕竟有着朝廷使者的这一层身份,由他上这道折子,终归要比洪继勋、吴鹤年等提出来好上许多。
所以,几乎没多做耽搁,便在当天下午,他就准了刘十九所请。并当即选定了出使安丰的使者,定於明日一早便就前去安丰请赏。
刚刚处理完此事,堂外时三千进来,说道:大将军,您的坐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邓舍愕然:动身?去哪里?
时三千更愕然:大将军您忘了?前天与城外大营诸将饮酒,席上您答应了郭从龙等的请求,约好了今儿下午出城打猎。
邓舍哎哟一声,以手加额,轻轻拍了两下额头,说道: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一边说,一边随手翻了翻置放在案牍上的成堆奏折。
那,您是还出城不出?
此时天色尚早,远望天空,蔚蓝如洗。
邓舍沉吟片刻,做出决定,说道:既然约好的,便如军法,不可言而无信,当然要去。/也罢,自济宁开战以来,多日未得歇息,便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哈哈。
洪继勋、吴鹤年等皆在堂上。
吴鹤年凑趣,说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主公精通兵法,深谙师老无功之理。该歇息的时候自然应该好好歇息!
你这话说的不错!老吴,这段日子,你也累得不轻,也该放松放松。今儿下午便随我一起出城打猎,如何?
吴鹤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道:就臣这能耐,骑马走路已是勉强,怎能与主公相比,文武双全?
邓舍心情不错,和吴鹤年开玩笑,故意沉了脸,说道:我下过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老吴,你虽位居高职,却也是秀才出身啊。距我下此令旨已有数月,怎么?你还没学会骑射之术?
主公,您就饶了臣吧。吴鹤年撩起袍子,便在堂上露出毛腿,用手指着,伸出去请邓舍观看,说道,主公请看,这道、这道,还有这几道伤,全是前阵子学骑射摔的!
哈哈。我与你说笑耳。邓舍转问洪继勋,先生有意否?
洪继勋自比孔明,清高孤傲,素来瞧不起武将,虽也能骑马,但若叫他去学骑射,与武夫们一样舞刀弄枪,却是万万不能,含笑摇头,说道:主公难得雅兴,且请自去。,估算时辰,该又有曹州前线以及有关察罕援兵动向的军报送来,所以,臣等下还要去行院看看。
也好!若有紧急军报,你可遣人叫我回城。
洪继勋答应了,与吴鹤年一起告辞退下。
出了城,四野皆绿。
麦收虽已渐近尾声,但田间还有许多其它的农作物,诸如豆子、棉花之类。
豆子不须多讲,说到棉花,棉花原产印度、阿拉伯,传入中国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不过一直以来多在边疆种植。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大量普及内地,关、陕、闽、广种植得最多。
本来山东种棉花得并不多,但因邓舍深知此物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与实用价值,故此早在海东之时,他就特别要求地方强制推广,来到山东一样如此。规定民田二十亩者,种植桑、麻、棉各半亩;二十亩以上加倍。
山东、辽东的蚕丝业不达,种了棉花,别的好处不说,先一个,至少民间、包括军队士卒的穿衣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北方不比南方,江南不但蚕丝业达,因为海外贸易的缘故,棉纺织业也已经很达,单只松江府一地,太平时候,每年就可供给朝廷军用衣料几十万匹之多。为什么朱元璋说天下诸侯,士诚最富?他能不富么?所占地盘虽非最大,但又是产粮,天下粮仓;又有丝绸、又多棉纺织业,衣食住行,他占了两个天下第一,不富才奇怪了呢。
这也是为什么邓舍觊觎江南的一个重要原因。
辽东偏远,山东久经战乱,都太穷了。尽管有南韩这块还算富庶的地方顶着,但说句实在话,从夺下双城起,几年来,邓舍就没闲过,差不多十天一大仗、三天一小仗,银钱、粮秣方面早就十分困窘了,捉襟见肘。
欲逐鹿中原,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肯定不行。
指望在辽东、山东展经济?即便察罕不来骚扰,也不说山东因为地势的原因,守则亡、攻则立,就以辽东、山东如今一穷二白的现状来说,没有个三年五载,也绝对难以展起来。天下群雄竞逐,时不我待。邓舍真是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机会闭关锁国,埋头大搞经济。
那该怎么办?一个字:抢。又所以,他之所以忽然决定南下徐州、欲图染指浙西,实在也是有内在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邓舍与随从驭马缓行,因他只是穿了便服,所以路上有百姓遇见,也只当他是从城里出来的官人而已,胆小的跪拜路边,胆大的不以为意。
整日在燕王府里,邓舍受够了底下人的诚惶诚恐、曲意奉承,忽然见此景象,不觉畅快。
人人都羡慕、想做人上人,实际上人上人做久了,有时候却也难免憋屈,会向往民间的生活。当然了,也仅仅是向往而已,真要忽然从人上人变成平头老百姓,享受惯了权力滋味的,反而会更不适应。
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邓舍很放松。
他指点道路两边的田地,与左右说道:每出城一次,就觉得田间又有变化。绿意盎然,可爱至极。,诶,你们看,觉没觉得良田又多了些?
随从们应声附和。
有一人笑道:将军说的是。俺前天出了趟城,在下边村子里听到了一句话,是说吴知府吴大人的。不知道将军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吴公为政,乐不可支。
邓舍微微一怔,笑了起来,心中有数,嘴上不说破,说道:老吴为政确实不错,很有治事能力。自他来到益都后,我肩膀上的压力顿时减轻许多。民间有美名流传,也在情理之中。
东汉时,有一位官员叫张堪的,河南南阳人,任职渔阳太守期间,不但使匈奴不敢犯塞,而且开垦了大量的稻田,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们为此编了歌谣赞美他,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
很显然,所谓吴公为政,乐不可支正是从此歌中变来的。想那民间百姓哪里会懂这些?十有是出自当地士绅之口。
也许是为了拍吴鹤年的马屁,也许是因为吴鹤年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他们的利益。无论怎样,最起码吴鹤年的确将益都治理得不错,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知了。
提到吴鹤年,邓舍想起一事,说道:刚才府中分手时,我忘了问老吴。早前我曾交代他,开荒归开荒,牧场却还是得留够地方的。举头看了看天色,等下要打猎,今次怕是去看不成牧场了。,你们有谁近日里去看过啊?情况如何?
请主公放心。奉您的令旨,每隔两日,小人就会去牧场看一看。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上个月才又从辽东运来了一批军马,虽然不多,还需加大繁衍,但假以时日,必足够山东地方军队的使用。
蒙元在全国共有十四道牧场,其中河北、山东两地就占去了三道。河北的牧场是在真定、涿州等地,山东的牧场就在益都。此外,临淄、济南也有一些牧马的草地。虽然说,后来有不少的牧场渐被开垦,但草地还是留下有不少的。
邓舍起家自辽东,骑兵是主力,对战马的饲养、补充自然极其重视。故此,尽管他大力展农业,但对牧业却也保持有非常高的重视,暂时来讲,并没有把益都牧场全部开垦成农田的打算。
行过一片收获后的麦田,紧邻一大片地里种植的都是粟米。粟米,即谷子,也就是小米。秋禾夏麦,这两样作物皆为五谷之一,是最重要的农作物。特别在北方,比如关中平原等地,所产就是以粟、麦为主。
六月收获麦子,谷子的收获季节则是十一月到一月间。此时盛夏,正是谷子的花期,远望甚美。
邓舍说道:麦收虽将近尾声,再过几个月,谷子也该收获了。希望能像麦子一样,也是个大丰收!
山东的重要产粟区有三个,益都、济南、济宁。济宁才经战火,今年的收成是不说了;济南为前线,今年的收成估计也不会太好;要想秋季丰收,只有看益都收成了。
有随从说道:俺常去左右司、也常下乡,不论是地方官儿、还是农人都说今年咱们益都路谷子的长势要比往年好得多。主公不必担忧,待到秋时,定然如麦收一样,也会是个丰收时!
谷子的产量也是不低的,蒙元至元后期在两淮间募民屯田荒闲之地,岁可得粟数十万斛。斛、石相通,数十万斛就是数十万石,仅此一荒闲之地一季的收成就足可养精兵一衙,而且还绰绰有余。
邓舍远望四野,郁郁葱葱,因麦、粟而联想到两淮的良田以及浙西、江南的富饶,有所感触,不由感叹地说道:假我以两省之地,百万之民,三年之期,虽强横如察罕,有何惧焉?扫荡天下、易如反掌!言下之意,如果两淮、浙西在他的手中,那么天下九鼎、唾手可得。
他自起事起来,纵横海东多年,罕有败绩、所向披靡,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种锐气,也可说是自信,甚而言之骄傲,对张士诚这样的守成之主有些看不在眼里也是正常。
众随从们都道:将军天资英武,世之英雄;察罕虽然暂时看起来很凶横,但早晚必是将军的手下败将。
邓舍哈哈一笑,打马扬鞭,催动坐骑,疾驰奔行,说道:营中诸将或已等得着急,诸位,且快行去者!
11 燕王朝奏请安丰,察罕夜使通浙西(下)
察罕千里驰援,八千精锐出了碗子城,倍道而行,向东直奔曹州。
经怀庆路,过卫辉路,入大名路,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了三百多里路。这一日,渡过淇水、越过卫河,快到李家道的时候,军中来了一个曹州信使。李家道已快到曹州,两地相距不足二百里。
&报,曹州告急!自三日前红贼赵过部将我城包围之后,连日来攻势甚猛、昼夜不息,我军伤亡惨重,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你何时出的城?
&昨夜三更。
察罕望望天色,此时才刚近薄暮。
昨夜三更出的城,今天薄暮就能抵达李家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信使只用了一天半夜的时间,便疾行奔驰了二百里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曹州的战况定然十分激烈,形势也肯定已到十分危急的关头了。
&围城的红贼有多少人?是赵过亲率的么?
&刚开始围城的红贼不多,大约一两千人;围城当晚,有大部队络绎开至。到次日早晨,粗略估算,已有近五千人围我城池。将旗林立,赵过的帅旗也在其中,鼓角震天。再又到昨天晚上小人出城的时候,红贼又多了不少,具体数额知,只见火光冲天,营寨相连,绵延十里。
&如此多红贼围城,你如何杀出来的?
察罕帖木儿此问不是怀疑信使的身份,而是想通过此来判断燕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毕竟,&兵不厌诈,不能仅仅从营寨的数量来判断敌人的多少,也有可能燕军是在使诈呢?没有这么多人围城,但给你一个假象。给假象的同时,而主力其实却是埋伏在从李家道去曹州的路上。察罕帖木儿所带之八千人已经接连急行军了四天,一旦半道遇伏,后果不堪设想。
闻曹州告急,先不思解围,而是考虑本军安稳。何为老将?何为经验丰富?此即为老将,此即为经验丰富。察罕帖木儿果然名不虚传,深知急躁冒进是为兵家大忌,纵然军情急如火,也依然保持理智,非常的稳当。
&小人乔装,夤夜援绳下城,专走小道,当时天黑,又且只小人一人,故此行动方便,没有惊动到贼军,得以偷混过关。
察罕帖木儿沉吟不语。
有将校急躁,叫道:&曹州告危,急需我军援救。大帅还在迟疑什么?请快快下令吧!末将愿为前锋,先去解围!
&遇大事当稳,尔等何必焦躁?红贼狡诈,且其军中有名潘贤二者,素来多谋,人称智士,好用奇险之计。不可轻忽大意!
李惟馨深以为然。
他晓得察罕的心思,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插口问那信使,说道:&你一路行来,自曹州至李家道沿途可见有红贼布防?
&除些许斥候、游弋,并无所见。
&黄河渡口?
&太平无事。
黄河的主河道是由西向东,经过徐州等地;但是在河南兰阳却分出了一个支流,向北蜿蜒,刚好从大名路的南部流过,将曹州与李家道分为南北。这一条支流虽无主河道水深,但想要横渡,也不是轻而易举。
&主公,你怎么想?
察罕帖木儿负手踱了两圈,转回原地,又抚须深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潘贤二智者,赵过帅才,红贼军中非是无人,他们不会不知道咱们援军将至。黄河天险,岂会不派一兵一卒驻守?其中必有诈也!
&可是,如果不走大名路境内的黄河,就必须改道向南,过黄河主道,然后再绕行向北,前前后后加在一起需要多走三百多里地。我军急行军已有数日,即便还能以这个度行军,即便三天后红贼还没有能攻下曹州,但等接战时,怕咱们也早成强弩之末,难为贼军敌手。
黄河的这条北去支流还是比较长的,一直深入到东平路,穿过会通河,至荆门站附近,所以绕道向北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想绕道,就只有向南。向南入河南境,有察罕帖木儿在当地的驻军接应,比较安全、稳妥。
&绕道路途遥远,肯定不行。
&那以主公之意?
察罕思忖良久,做出了决定:&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绕道,事倍功半!绕道既已不可,只有强渡一途。,来人,命踏马营拣选精锐先行,即日渡过黄河,为我先遣。军令:务必要将黄河对岸远近的敌情打探清楚。
&踏马营,是察罕帖木儿麾下一个专门的斥候营。
&踏马先行。主力呢?
&主力今夜不必行军,就地休整,养精蓄锐,以待渡河之战!察罕下令完毕,又问那信使,&你一日半夜行了二百里地,身体可还吃得消么?
&小人别无所长,唯健壮而已,再行两百里也不在话下。
&好!军情紧急,你不要多做停留。这就回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老夫愿与你家将军相约。
&相约什么?
&两日内,我必至曹州城下!若过期不至,是老夫违约,自会割代,以正军法,而曹州城,则任由你家将军弃之。而如果我至,城却失守,则是为你家将军违约,老夫军法无情,必斩其头!
&诺!
&你且去吧。,时辰渐晚,诸军,各自驻扎。
诸将听令,齐声应诺。自有传令兵分别去向各营传令。
那信使亦果真没当作休息,只换了两匹良马,取了一囊水,讨了几个炊饼,便又匆匆踏上回城的道路。
不多时,马蹄得得,有一百多人皆轻骑长矢,紧跟其后,踏着暮色、飞卷出营。这些,便正是&踏马营选出来的过河精锐。其余各营,在安排好警戒后,也在各自主将的命令下,分别驻扎、埋锅造饭,准备休息。
在中军的一块平整地面上,几个手脚麻利的亲兵很快为察罕帖木儿搭建起了帅帐。李惟馨、王保保等亲信、体己人随着察罕步入帐内。
诸人坐定。
察罕帖木儿环顾左右,笑道:&赶了半天路,风尘仆仆,你们想必也都饿坏了。来人,先端些水来,请诸位先生、将军洗面;再令伙夫上饭。今夜休整,不用急着行军了,可做几个好菜。,李先生,你随军辛劳,这几日苦了你了,瞧你这脸,都有些见瘦。待会儿,好好地吃上一顿!
暮色深沉,帐内幽暗。亲兵们先点起火把、蜡烛,接着奉命端来温水,请诸人洗脸。洗过脸后,奉茶倒水。又有两个伶俐亲兵照例端来热水,为察罕帖木儿去了靴子,帮他泡脚。
察罕帖木儿因又吩咐说道:&再多取两盆热水来,李先生、保保,你们也泡泡。到底久经战事,遇乱不惊,有大将风度。虽然曹州危在旦夕,他却依然分毫不乱,表面看似若无其事,以免动摇军中士气。
诸人一边放松,一边说话,话题不外乎还是围绕军情。
正谈谈说说间,帐外随从来报:&营外有人求见大帅,说有克贼妙计欲献。
&营外求见?
&是。
&克贼妙计?,此人有无名帖拿来?
&没有。不过他自称徐州人。
王保保心中一动,说道:&徐州人?燕贼刚刚攻陷徐州,会不会是从徐州逃出来的士绅?,父帅,不妨一见。
察罕帖木儿忖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吾儿所言不错。便传他入来见见。
很快,帐外进来一人,年约四旬,又瘦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挂在了竹竿上也似,眼睛不大,但是却十分有神。
&来者何人?
&草民封帖木,拜见平章老爷。
察罕帖木儿现在的官职是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其中以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衔最为显贵,所以,来人尊称其为&平章老爷。
&免礼,请起。
见客人来到,李惟馨、王保保不再泡脚,随手抹干了,穿上鞋,端坐一边,静听察罕帖木儿与此人对话。
封帖木起身站好,瞧了一眼仍然还在泡脚的察罕帖木儿,似有话说,但话到嘴边,到底咽回了肚中。
察罕帖木儿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心知肚明,晓得他是为自己一边泡脚、一边见客不满,想道:&有不满不敢言,非有胆之士。不动声色,接着说道,&封君自称徐州人,徐州距大名数百里,何故弃家远来?
&家国、家国,有国方有家。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日前,徐州亦不幸沦落贼手,遭受荼毒。草民虽为白身,却知忠义二字,不愿屈身事贼,辱祖宗清名,故而舍家远避,来此访友。
&你在这里有朋友?
&是。
&何人也?
&雪原景慧。
&雪原景慧?
察罕帖木儿对这个名字似有耳闻,转目去看李惟馨。李惟馨欠了欠身,说道:&景慧禅师乃大名路有名的大德,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雪原景慧,&景慧是出家人的法名,&雪原则是他的字。
出家人并不是说只有一个简单的法名。为了表示尊敬,同时大概也有与其它同法名之和尚区分开的缘故,在称呼一些出名的大和尚时,往往会在他的法号前加上他的字、或者他的号、又或者时人给的敬称。
如当时另一个大德:愚庵智及,法号智及,号愚庵;再又比如宋末元初的一个大德:高峰原妙,法号原妙,因名动一时,人们尊称他为&高峰古佛。再又比如景慧的师傅楚石梵琦,与景慧一样,楚石也是他的字。
察罕帖木儿记不清景慧是何许人也,但说到楚石梵琦,早已久闻其名,如雷贯耳,立刻不由就肃然起敬,二话不说,先急声令亲兵给他擦脚,紧跟着穿上靴子,站起身来,对封帖木还了一礼,说道:&不意先生竟是梵琦**师弟子的朋友!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幸勿见怪!
有元一代,最重释教。察罕帖木儿在这方面也是深受影响,只从他写在书斋上那一句出自佛家言语的对联,其实就可看出。自元代立国以来,年数虽然不久,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有了政府的支持,出名的大和尚当然层出不穷。现如今,最著名的一个禅师就是楚石梵琦。
楚石梵琦系宋僧大慧宗杲的第五代弟子,九岁就出了家,他的度牒是赵孟頫给他买的,宋濂曾专门给他写过《塔铭》。明末名僧支栖袾宏称:&本朝第一流宗师,无尚于楚石矣;再晚一点的又一位名僧蕅益智旭也说:&禅宗自楚石琦大师后,未闻其人也。
由此可见其名,不但重於当时,且受崇於后。
察罕帖木儿有此反应,竟因封帖木是楚石梵琦一个弟子的朋友就忍不住肃然起敬,自也不足为奇。
封帖木还礼不迭,连声说道:&岂敢岂敢。
察罕命人上茶,请他入座,说道:&先生亲临辕门,必有欲言。不知有何以教我?
&草民浅陋,躬耕田野,岂有敢有教於老爷?今晚冒昧前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小人世居徐州,不忍见桑梓沦落贼手,所以特来拜见老爷。
察罕叹道:&燕贼狡诈,狡如狐、狠如狼,前祸辽东,后害山东,今又将战火烧到淮泗,致使徐、宿沦陷,生灵涂炭。老夫也不才,今日亲提精锐三万,不辞千里,远来大名,欲与燕贼一决高下者,不但是为了济宁一路,正也是为了徐、宿百姓!
&老爷虎威,宵小之辈无不闻名远遁;小邓残贼,山东等地的百姓饱受凄苦,尽皆仰翘足、期盼王师。老爷此次远来一战,上承天心,下体民意,正所谓解民倒悬是也。小人虽不识兵事,却也知天时、地利、人和之说,斗胆断言,。
&如何?
&老爷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哈哈,哈哈。先生久居淮泗,又是景慧禅师的朋友,定然对淮泗、大名、济宁都很熟悉,熟知地方,也就是熟知地利了,怎可算是不知兵事呢?未免太过谦虚!,今老夫将与红贼一战,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这已是察罕第二次直言询问封帖木的来意了。
他虽然敬重楚石梵琦,因此爱屋及乌,对封帖木也礼遇了起来,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就肯陪着封帖木闲聊。毕竟不日将有大战,他没这个心情。此问过后,如果封帖木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便就打算礼貌送客。
封帖木说道:&高见不敢当。老爷也知,徐州久受张太尉管辖。张太尉性宽而厚,甚能体恤民情,爱护百姓。小人虽然愚陋,但有一个族弟因受乡人推崇,却颇有虚名,为张太尉所知,礼聘去了松江府,现为幕僚。
&噢?请问先生族弟大名?
&封伯颜。
李惟馨微微思忖,说道:&可是望鹤先生?
&小人族弟的号正是望鹤。
李惟馨颔,对察罕说道:&这个人是徐州名士,在下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原来先生不但是高僧友人,且为名士之兄。
&徐州城破后,小人弃家远遁,本想去松江投奔小人这个族弟的,但旋即宿州又破,前路受阻,因而不得已,转来大名,以访友为名,实欲求庇护於景慧禅师翼下。,昨日,忽然收到了小人族弟的一封来信。
&什么来信?是何内容?
&小人族弟信上说,听闻老爷提师东进,亲驰济宁,有一计想献给老爷。
&有一计想献给老夫?察罕有点奇怪,如果有良计妙策,为何不献给张士诚?
封帖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主动解释说道:&张太尉为人虽善,但也正是因为他太善,所以左右多奸佞小人,堵塞言路。徐、宿失陷的消息传到松江后,小人族弟便一直想将此计献给太尉,惜乎受人谗言迷惑,太尉未能接受。
察罕帖木儿来了兴趣,问道:&敢问是何妙计?
&今红贼猖獗,如果想治之,最上策莫过夹击。故此,小人族弟以为,若想尽快地消灭燕贼,最好请老爷遣一使,轻骑入浙,与张太尉达成盟约,联手与敌。老爷自西而东,太尉由南而北,以老爷之威名,用浙西之虎狼,即使邓贼喧嚣,如何抵之?料其必难以招架,定能一鼓擒之!
王保保听了半天,这时接口说道:&你族弟此计虽然不错,但也正如你所说,张士诚不是不肯接受么?请我父帅遣一使入浙西,又有何用?
&太尉不肯接受的原因,是因为惧怕老爷。
察罕帖木儿一笑,点了点封帖木,说道:&惧怕老夫?老夫有何令人恐惧之处?话虽如此说,他其实也清楚,张士诚不外乎害怕&请佛容易送佛难,如果与察罕联手,这淮泗一带还能保得住么?淮泗如果尽失,松江府就没有了遮掩,不管是察罕也好、抑或邓舍也罢,都可长驱直入。
封帖木吞吞吐吐,没有胆量将这层关系说透,含糊带过,继续说道:&太尉惧怕老爷,或许是因为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也,草民不敢妄意猜测。但是,就以草民族弟看来,如果老爷肯放下身段,以大局为重,主动与张太尉订下盟约,再加上他於内配合,也许便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把太尉的主意改变。而只要老爷与太尉联手,邓贼不足为惧!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何意?
&此古战国纵横之术。
&可行否?
&可以一试。
王保保却不乐意了,奋身立起,大声说道:&父帅名震天下。自红巾乱起,官兵溃败,贼势最盛时,南北皆赤,乃至大都告危!而朝廷所以至今尚能保半壁江山者,全赖父帅浴血奋战、力挽狂澜。张士诚,本盐徒,今虽降我,心怀二志。,父帅岂能放下身段,与此种人主动盟约?
封帖木不知道王保保是谁,察罕帖木儿一直没给他介绍。此时听王保保慷慨言,偷眼观瞧,只见此人剑眉星目、仪表不凡,心中赞道:&真一位少年英雄。但是,对王保保的言论却不以为然。不过,他心知此人既能坐在帐内,必为察罕的亲信心腹,不敢直言驳斥,唯唯而已。
察罕帖木儿伸出手指,轻扣胡床扶手,沉吟片刻,说道:&保保,你且先坐。,古人云:谋大事不拘小节。谋大事尚且如此,况尽忠皇室呢?问封帖木,说道,&若老夫果派使者南下,你族弟可有几分把握促成此事?
&十分不敢说,五六分总是有的。
&五六分把握?父帅主动去与士诚盟约已是放下身段,若是反而再被士诚拒绝,岂不自讨其辱?一旦消息传出,再要教邓贼知晓,红贼之势必更喧嚣!,父帅,此事万万不可。
&依你之见,可有良策能够迅破贼?
&这,。父帅娴熟兵法,我军骁勇善战,今虽因孩儿无能,获败单州,但只不过一时而已。山东地狭、辽东苦寒,假以时日,邓贼的后勤补给肯定出现问题,到那时,以父帅之威,只需万人东征,必能破贼!
察罕帖木儿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王保保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奈何后方不稳。
孛罗帖木儿虽败、大同却还在其手;关内虽有李思齐坐镇、张良弼却蠢蠢欲动。这两个人都非善茬,一天不能将之彻底收服,便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如何能够全力东征?其实对这个问题,察罕早有考虑,也有过想法:&是不是可以与张士诚联手?先灭山东强燕;随后再全力北上、西进,彻底安定后方;最后徐徐南下。如此,天下大势便可定也。
,他最早的计划是先收拾孛罗帖木儿,安定了后方之后,再全力东征,剿灭燕军。然而,济宁一战却给他敲响了警钟。他蓦然现,居然邓舍的威胁比孛罗帖木儿与张良弼加在一起还大!因此,整个的战略重心不由自主地便从先&安内转向了先&攘外。
在大事上,察罕从来是敢于决断的,略一思忖,便做出了决定,说道:&不瞒先生,老夫早有意通使浙西。今日既有先生族弟愿为内应,便全依先生所言!
&老爷的意思是?
&愿与太尉订下盟约。察罕帖木儿起身,遥指帐外东方,斩钉截铁地说道,&以黄河为誓、用泰山为盟,老夫愿与太尉约:两家并力攻燕。若太尉同意,则当事成之后,以黄河为界,山东归我,徐、宿归太尉。且老夫愿借精兵万人与太尉,再共取金陵,以消除朱贼对松江的威胁。
封帖木大喜过望,拜倒在地,说道:&老爷不计私名,以国事为重,委实令草民佩服!此实为朝廷之福,更为天下百姓之福!
察罕帖木儿顿了顿,说道:&而今邓贼军容颇盛,取之不可过急。此次老夫远来大名,准备不足,难以决战。如果太尉有意,可约定时间,然后同时兵,两路夹攻,邓贼若主力阻我,则太尉可趁势取徐、宿;邓贼若主力阻太尉,则老夫便趁势取山东,总之,必使其左右为难!
&却还有一为难处,需老爷思虑。
&什么为难处?
&太尉之所以拒绝草民族弟的计策,除了惧怕老爷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如果全力北上,则松江难免空虚。金陵朱元璋觊觎浙西已久,怕他会趁机生事。
&这有何难?老夫在河南驻军十万,只要太尉愿与我盟约,待战时,老夫自会命河南驻军一起东进,压制朱元璋,必使其不敢妄动。
&如果是这样,则大事成矣!请问老爷,打算何时遣使往去浙西?
&宜早不宜晚。等老夫选好人,今夜便走。
封帖木喜形于色,正高兴间,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先生还有什么话想说?何必吞吐,尽管讲来。
&前时,红贼陷徐、宿,两州守臣多有因迫于无奈而降贼的,其中有两人,小人素与相交,关系很好。
12 封帖木自陷其套,大和尚妙讲圣贤
封帖木说道:前时,红贼陷徐、宿,两州守臣多有因迫于无奈而降贼的,其中有两人,小人素与相交,关系很好。
噢?
察罕闻言,顿时来了兴致,不过他城府深,表面上看来依旧不紧不慢,问道:是哪两人?
陆聚与梁士荫。
封家世居徐州,祖上也曾为官,满门书香,家财万贯,是当地有名的豪门大户,与陆聚、梁士荫交好自然在情理之中。席下,王保保、李惟馨对视一眼,都分别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意外之喜。
乱世不比太平时,强者为王。
太平时代,要讲忠,要讲义。乱世时候,很少人讲这个。天下纷争,逐鹿未定,凭什么就要一定效忠某个人呢?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就是这个道理。故此,又有言道:成王败寇。
除非是因为某种关系而凝聚在一起的利益集团,比如老乡、亲戚、旧部之类,向心力比较强,比较团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好分化。其它的一些豪强、将领、包括幕府僚属等,可以说,多为见风使舵的高手。
察罕帖木儿自从与邓舍对垒以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时至今日,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一年了,中间交手过多次。察罕也有想过,是不是可以策反几个燕军的将校、智囊?一来,能够在军事上取得一定的胜利;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还可以在政治上取得一定的胜利。
毕竟,别的不说,只说从开战到现在,邓舍已经俘获了多名元军的重要将领,不可否认,对元军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若想将之彻底扭转,不是只靠一两场胜利就可以的,最少也要俘虏燕将几人吧?便也不说至今为止,一个没有俘获过。如果这个时候,忽有燕军将校主动投降,效果岂非更好么?只是可惜,邓舍的麾下,诸军将校,不是上马贼老人,就是他的义弟义子,想要策反,基本天方夜谭。
不错,其中也有不少关铎、王士诚旧部。可关铎、王士诚之前也全都是红巾系的,与蒙元不共戴天。并且,邓舍用人看似豁达,实则谨慎,观其所重用的几员关、王旧部,刘杨、许人、李靖、陈猱头、高延世诸人,无一例外,全都是忠心耿耿的;稍有异志的如刘果之流,或者不予重要,或者放去了辽东、海东,根本就没给什么实权,不给其背叛的条件。
也有很多前高丽的旧部,但数遍高丽籍的名将,能称得上名号的,只有庆千兴一人。
庆千兴何许人也?早在邓舍尚在双城时,这个人就已投降了的,是个老牌丽奸。察罕帖木儿应过进士举,饱读文书,对蒙元的开国史非常了解。当时,凡是投降蒙元的宋军将领,甚至往往比蒙古籍的将校还要更加忠诚。所以,他也因此而心知,虽然说庆千兴没有红巾背景,但要想策反这种人,也实在是太难了,比策反陈猱头等还要难,基本没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封帖木自称与陆聚、梁士荫相熟,可想而知,察罕帖木儿、王保保、李惟馨诸人会有多么的惊喜。
李惟馨说道:先生与大陆公、梁士荫相熟?
正是。
封帖木顿了顿,补充说道,芝麻李兵败后,大陆公镇抚徐州,赖祖宗余荫,草民家在地方上颇得乡望,给他过鼎力相助。至若梁士荫,与草民家更是关系密切,他的娘子便是草民族妹。说起来,他还得称俺一声姐夫。
元时风俗,与陌生人搭话,比方问个路什么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尊称姐夫,就好比后世的同志。封帖木恭恭敬敬,说出这么一句话,颇是好笑。不过在场诸人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并没有人意识到可笑。
察罕帖木儿说道:不意先生竟有这层关系!于是,乃又吩咐亲兵,说道,先生的茶凉了,端走,快去换杯好茶奉上。
封帖木受宠若惊,连道:不敢,不敢。
察罕帖木儿和颜悦色,带着笑,温声说道:有何不敢?先生送给老夫了一份如此大礼,一杯好茶算得甚么?不过聊表感谢。
惶恐,惶恐。
不知先生打算何时入益都啊?
,啊?
察罕帖木儿此问来的突兀,封帖木短暂地迟钝过后,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似要抬眼去看李察罕,又不敢,嗫嚅说道:老爷何意?
噫?你说你与陆聚、梁士荫相熟,难道不是主动请缨,想去益都替老夫说降么?
封帖木胆色不足,就连见个李察罕都战战兢兢,岂会有此等胆量,主动请缨、深入虎穴?可察罕既然说起,他又没有胆子拒绝,一时难堪,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先生若无意见,此事便这样定下。你明日就起身去益都城吧!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忧。老夫自会选亲随数人,为你保镖。可好?
啊,啊。
来人,取两盘银来,给先生做个路费。,待事成后,老夫自会上奏皇上,为你请功!
三言两语,就这么定下了。
封帖木瞠目结舌,暗中叫道:苦也,苦也!本来献策,是想求个功名,却怎么将自己陷进去了?哎呀呀,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断送老头皮!
察罕帖木儿现在在行军途中,一切以军法为准,做事雷厉风行。不到一刻钟,就从亲兵队里给封帖木挑出了两个保镖,名为保镖,实为监视;又不到半刻钟,两盘白银端上;再又吩咐李惟馨,备下了一桌酒宴,请封帖木吃饱喝足,由那两个保镖陪着,带着银子,便就出了营寨。
次日一早,援军自奔黄河而去,这且按下不说。
只说封帖木,当晚离开军营,带着两个保镖,心事重重,踏着夜色回到了李家道外的寺庙中。时辰尚早,寺中的和尚还没有就寝,方丈大师景慧和尚听说他回来了,教一个小沙弥,请来方丈室内见面。
方丈室中,整理得甚为清洁,没太多摆设,一个佛龛、一个木鱼,两个蒲团、几本佛卷,一盏青灯而已。
窗外种的有竹林,夜风吹来,竹叶沙沙。宁静的夜晚,听着竹叶声,就着孤灯,可夜读佛经,可推窗观月,都是十分有情调的事情。这位雪原景慧大和尚,看来不但佛法精深,而且很有文人墨客的高雅情致。
封帖木愁眉苦脸地来到时,景慧本正盘坐在蒲团上读经书,抬头一看,不觉惊奇,问道:你怎么了?,没见着李平章么?
非也。
李平章不肯接受你的献策?
非也。
接受了你的献策,不肯给你功劳?
非也。
这么说,你见着了李平章,李平章也接受了你的献策,并且答应给你功劳?
是的。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吊个脸做甚么?
大和尚有所不知。
当下,封帖木将与李察罕见面的经过原封不动地讲出。景慧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你是为去益都而犯愁。
正是,正是。知我者,大和尚也!
封帖木与景慧是多年的好友,不比李察罕,两个人说话,放松得很,言谈举止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实际上,封帖木此人也是有些才学、比较有趣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与陆聚、梁士荫这样的名士相熟,更不可能与景慧大和尚这样的名师高徒为友。
此易事耳!何愁之有?
大和尚此话何意?
叫你去,你就去呗。一个益都,又不是龙潭虎穴,何惧之有?
大和尚说得轻松!去的又不是你。想那邓贼,凡所过处,烧杀掳掠,高丽、辽东、山东,有多少的士绅名家都因为他而家破人亡,残暴程度令人发指,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我为何舍弃家产、逃出徐州?还不就是为了保住一条小命?今番去给平章献策,原为求得一点功名,也不枉了俺活在乱世一场。殊不料,却竟得了这样一个任务,真是机关算计反误己!,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道,俺就不去军营了!
老封呀老封,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忒小!
吾本书生,又非勇夫。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是儒生,引经据典,和尚不能与你相比。但是,和尚问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一样?
当然一样。
那么,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下边一句是什么?
这,。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孔子说的。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是孟子说的,下边一句是: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和尚再问你,何为正命?
这,。
子曰: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不但孟子,即使孔子,也只是教尔儒生知而慎行,却没有教你们贪生怕死!老封,你自诩圣人门生,岂会不知夫子大勇?
夫子大勇,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孟子•公孙丑》: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和尚是干什么的?打机锋出身,专门搞辩论的。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说下来,封帖木哑口无言。
不过,却有个问题,景慧乃佛家子,为何对儒家经典如此熟悉?
说穿了,不奇怪。
有元一代,盛行三教合一。哪三教?儒、释、道。比如元初盛极一时的全真教,其创教祖师王重阳就是这个说法的积极倡导者。他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说的: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
故此,和尚、道士熟知儒家经典,或者儒生熟知佛、道经典也不足为奇。
过了好一会儿,封帖木勉强说道:大和尚说的虽然都很对,但道理终归只是道理。如果人人都能行之,不是人人皆为圣人了么?
景慧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圣人亦为人也!为何不能人人皆为圣人?我佛心在处,我就是佛。你只要肯去做,自然也能做成圣人!
后来有位五百年一出的贤哲,在十二岁那一年,向塾师提出了一个问题:何为第一等事?塾师回答道:惟读书登第耳。当时这位还仅仅只是一个孩童的贤哲直言不讳地反驳说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通过读书、通过学习来做圣贤,这才是读书人的第一等事。这一位贤哲便是果然成为一代圣人的王阳明。
只是王阳明的心学在这时还没有出现,虽然孔子曾经说过:有教无类;尽管孟子也曾经说过:人人皆可为尧舜;并且朱子理学也在教人学做圣人,但就大部分儒生来说,毕竟还没有一个人把圣人的神秘面纱揭掉,明确地提出过: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
骤闻此言,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圣、圣人岂能如此轻易而为之?
景慧放下佛经,敲了一下木鱼,说道:咄!痴儿还不醒悟!
请大和尚指点迷津。
封帖木等了半晌,不见景慧说话,心下纳罕,又接着请求道:请大和尚开言明示。
嘘,且听风声。
两人盘腿蒲团之上,对面而坐,大眼瞪小眼。夜色深深,远近沉静。四野不闻人声,唯清风摇动竹林,沙沙作响。又拂入室内,吹动灯苗,摇曳生姿。过了好大一会儿,景慧慢悠悠开口说道:你懂了么?
佛家讲究: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奈何,封帖木悟性不足,瞪大了眼,便如身陷在云山雾罩里,一丝不解其意,挣红了脸,讷讷说道:风、风,。
是风在动,还是竹叶在动?
是风动,还是叶动?这个佛家典故,封帖木是知道的。《六祖坛经》里记载:讲经会上,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回答道:不是风动,不是叶动。仁者心动。
咄!你是真知心动,还是假知心动?如真知心动,心不动、沉静如水,则佛成佛,儒成圣,道成道。只是鹦鹉虽能学舌,却不能知道人言。人云亦云,看起来回答不错,但是却也不能说你已经领悟。
大和尚佛理玄妙,在下心服口服,十分佩服。
封帖木嘴说佩服,眉头仍旧忧色重重。
景慧晓得他的心事,轻轻放下木槌,如拈花般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烦忧了!此去益都,和尚陪着你去。
13 出大名径赴益都,过济宁禅师心惊
景慧是个和尚,一个出家人,却为甚么肯冒风险,主动提出愿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联系徐、宿二州的降人?饶是封帖木与他相识已久、相交颇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不错。”
“此去风险极大,小邓残暴之名,南北皆闻。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难保,……。”
景慧打断了封帖木的话,又拿起小槌,轻轻敲了一下木鱼,笑道:“如今乱世,哀鸿遍野。益都虽险,能比得上地狱么?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天下苍生能够早得安宁,和尚便提着脑袋走一遭,又算得甚么?”
封帖木肃然起敬,说道:“大和尚慈悲为怀,令我钦佩。”
若是只听景慧说的话,确实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很有为了天下苍生,甘愿舍身饲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么?其实不然。景慧肯冒着大风险去益都,实际上另有原因。
元代崇佛,特别在全真教失势之后,佛教更是一支独大。
因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辩论上失利,因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果,导致“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髡”。“髡”,剃去头发。“削道士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头发,改当了和尚。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养,大一点的寺庙往往占地万亩、乃至数十万亩。——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时,八思巴为帝师,先后给忽必烈三次灌顶。第一次灌顶时,忽必烈献上了供养十三万户;而第三次灌顶时,更是献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区。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过一个规定,三教之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孔子的像摆在两边。释家隐然也已凌驾在了儒家之上。
皇帝尚且对佛教如此恭敬,更别说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员了。
所谓:“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佛教之势大,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蒙元上层信奉的多为藏密,但本土佛教却也因此而水涨船高。并且本来在当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禅师们就是攻击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时就倚仗了朝廷之势,在地方耀武扬威。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侣,更是胆大妄为,早将佛陀的慈悲抛到九霄云外去,欺男霸女,视若常事。
更严重点的,乃至摇身一变,从怒目的金刚、低眉的菩萨变身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将军,“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做起了盗墓的勾当。蒙元世祖时,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杨琏真珈明目张胆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盗宝,便连前宋的皇帝陵园,“宋六陵”,都没有逃脱他的魔掌,何况寻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坟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前宋理宗的头颅被当成了盛酒器;梅妻鹤子的前宋隐士林逋也受无妄之灾,“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种种样样,实令人触目惊心;但凡有点志气的汉儿,谁不闻之愤懑!怙恩横肆、无法无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闭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不但如此,还有很多的和尚、寺庙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解库、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而且,虽遭禁止,却还有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的。
有了钱,有了势,饱暖思yin欲,又至于娶妻生子之类,更是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蒙元佛教最盛时,真、假和尚何止百万,虽不排除其中确实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们而言,又有几个还记得慈悲为怀,又有几人还管它普渡众生?花花世界,只管酒肉穿肠,且要乐得逍遥。
这景慧和尚系师出名门,虽没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庙却也还是有着不少“寺产”的。
自红巾乱起以来,义军所到之处,不但打击地方豪强,而且抢掠寺庙。原本他庙中的财宝已被抢掠一空,“寺产田地”也都尽数失去,多亏了察罕帖木儿平定晋、冀,进军山东,大力“剿贼”,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宁,失去的财宝固然是找不回来了,但田地却失而复得。
本以为从此总算可以再过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邓舍起于海东,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稳占住了益都;更“风闻听说”,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诚、田丰更为“贪婪残暴”,虽然对地方豪门的打击并不是特别酷烈,但对寺庙“庙产”的抢夺却更上一筹,丝毫不给情面。
这才多少时日?就“听说”山东境内已被“灭”了七八个大寺,“寺产”尽数充公不提,庙中的和尚也多数被迫还俗,有的被充了军;有的被当成劳力,填去了辽东、朝鲜、南韩,以补充那里的汉人人口。至于其它因此而被烟消云散的中小寺庙更是多不胜数。
事实上,他这些“风闻”、“听说”的事儿,十之五六都是谣言。/不错,邓舍在山东,包括海东都有过一些“抑佛”的举措,但如今外事未平,岂能主动生起内乱?
他的这些举措相对来说,都还是比较温和的。
在任命赵忠“总提佛道两教事”的时候,他就曾经专门嘱咐过:“百年来,信佛者甚众。山东虽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两教,首先,一定要记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须要执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无故挑衅。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对这些名僧,你必须礼敬相待;如有愿意来益都的,好生安排。”
只是可惜三人成虎,无奈众口铄金。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做过“抑佛”的事儿,诸如规定“寺产”的限额,诸如命令没有度牒的假和尚们还俗耕种等等,传来传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恶名。
这“抑佛”的事儿,往大了说,关系到佛教的前途命运;往小了说,也关系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历史上灭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产,如果太多了,对国家不利,所以每一次灭佛,固然对国家而言都可以说是一次好事;可对佛家而言,却则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惨痛回忆。
试问,景慧怎会不对此警惕?又怎么会不对此忧惧?他虽是名门高徒,他虽然聪慧绝伦,但他却并非像他的老师、或者像别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样,真正的能做到不问红尘、不沾因果。
菩萨虽然低眉,金刚却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干脆便护法怒目?别人的志向是做出世的菩萨,他却宁愿当入世的金刚!故此,他主动提出,愿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帮助察罕帖木儿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有了他的主动陪同,封帖木更无话可说。当下,两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后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礼,带了两个小沙弥,由那两个察罕帖木儿派出的“保镖”护送着,于次日一早即出寺东去,径赴益都。
……
他们出寺的时候,天还不过蒙蒙亮,很早的了。
不过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骑马,行速不慢,迎着清爽的晨风走不多时,遥见前方路上尘土漫天,旌旗如林,隐闻鼓角声动,惊扰起片片飞鸟,却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马正在行军。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并且雅擅诗词,精于书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间,便被召入京师写金字大藏经,随后又先后主持过几个大寺。五十年间,“六坐道场”。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赐号“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可谓名满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极多,虽为和尚,不啻贵族。
自然,梵琦禅师一心向佛,勇猛精进,对世俗之物、口腹之欲并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却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禅师门下后,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学习佛法之余,他爱好颇广,一方面仿效梵琦,也学诗词、学书法;另一方面,因受到蒙元习俗的影响,也尝学过骑马射箭。
因而,他虽是个和尚,却也堪称文武双全。
此时骑在马上,观其骑术,不止远超封帖木,甚至比那两个“保镖”还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动深入“虎穴”,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实也是有这方面原因在的。无论如何,会武的,总是胆气壮些。
这时见了前方的军队,他一边单手控缰、驱马疾驰,一边双腿并立、手搭凉棚,遥遥观望,虽在奔驰之中,身形不乱,衣衫飒飒,稳若青松。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见怪不怪;旁边那两个“保镖”不免啧啧称奇,都是想道:“瞧不出这文弱和尚,居然还有这样一手能耐。”
“前头正行军的这支军队,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么?”
封帖木心中觉得是,不敢乱说,扭头去看“保镖”。那两个保镖中一个答道:“禅师猜得不错,正是我家老爷麾下。”
景慧赞道:“旗帜如林,戈矛耀目,数千人行军前后有序。远隔十里外,犹觉杀气扑面。不愧虎贲之名,果然百战精卒。李平章名下无虚!”
那两个“保镖”面有得色。
封帖木说道:“大和尚所言极是。”
“李平章应是往曹州去的,观其军气势如虹,此去必旗开得胜,燕贼久战疲兵,料来难为对手,光复曹州定然轻而易举。只是咱们另有要任,怕是不能亲眼看见曹州光复了。……,老封,以和尚的计较,不如咱们避开曹州,经济宁,于兖州北上,过泰安,直入益都。你看如何?”
从大名路去益都,有好几条路可以走。除了如景慧所说的这条之外,也可以北上,经东平路,过济南,入益都;也可以南下,经曹州,沿黄河主流东去,到临沂附近再转而北上,一样能到益都。
如果从安全角度考虑,最安全的道路当然是经东平路去益都。毕竟,东平路的大部分如今还都在元军的控制下。其次,南下沿黄河主流东行也可以,等于避开了屯驻在济宁路的燕军主力。
但景慧所选择的这条路,却正是最危险的道路。
首先,目前济宁路驻扎有燕军主力,刚刚才平息的战事,地方上肯定很不安全。没准碰上个不讲理的兵痞、或者散落乡野的败卒,他们只五六个人,怕连牙缝都不够塞的。其次,泰安是燕军前线指挥部的驻扎所在地,盘查必定森严,他们虽有身份掩护,但一旦露出破绽,必死无疑。
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济宁乃红贼新得之地,虽然战事平息了,可是恐怕地方上仍然很乱;泰安为红贼主帅驻地,贼首云集,防范必严。如果走这条路的话,太过凶险。以我之见,还是北上走东平路的好。”
景慧嘿然一笑,说道:“正因凶险,和尚才想走此路。”
“此话怎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济宁乃燕贼新得之地,正因为泰安为贼首云集之所,方能正好窥探燕贼手段!”新得之地,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治理地方的才能;将校云集,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高层的虚实。
封帖木再三反对,终究还是拗不过景慧,有心拉那两个“保镖”做盟友,可那两个“保镖”乃是察罕帖木儿麾下的精锐,岂肯在个和尚面前示弱?反而当即表示支持景慧。无奈之下,只得依他所言。
一行人避开察罕帖木儿的军队,远远绕开曹州,往济宁而去。
……
因为人少,马又快,所以他们虽是绕路,但没多久,反倒赶到了察罕军马的前头,又行了个把时辰,再远望时,已经不见元军。
日头慢慢升起,远林近田,大约因了济宁、曹州战事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经过,也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有本地土著,也有远来流民,时不时看见道边饿殍。经过了好几个村子,皆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烟。
景慧不由喟叹,有感而发地说道:“红贼祸烈,可怜天下百姓,无辜受难。大名、曹州,腹里之地、邻近京畿,尚且如此。越发不知淮上、江南,群魔乱舞之处,更乱成了什么样子!”
一路东行,除了中午打尖稍微休息了半个时辰外,马不停蹄。下午,他们进入了济宁,再往前,就是巨野了。渐渐的,路上情形有了变化。
因了战事,大名路诸州县俱皆白昼关门,而进入了济宁路后,他们却发现沿途的州县都是城门敞开。本来济宁路是主战区,应该人烟更加稀少才对,但一路走来,随着慢慢深入济宁内地,却分明道路上热闹许多。
一拨拨的百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开始还少,越来越多,或孤身行走,或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都是流民。”
封帖木从这些人的衣着、随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断,虽知战乱年代,流民必多,而且他在徐州时见过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但却还是大为惊奇:“上午在大名路时,几乎不见人,这才入济宁,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么多?都是从哪儿来的?……,难道都是从受到兵火的州县里逃出来的么?”
景慧停下坐骑,细细观察了片刻,摇头说道:“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来。燕贼围攻曹州,这其间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难百姓。”只见这些流民都是往远方县城去的。
“古怪!燕贼如此残暴,却怎么流民不怕被裹挟从军,反而自投罗网,主动往县城去?”
景慧也不知原因,刚好有一股流民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较多,大约七八个。他从马上跳下,拉住一人,问道:“你们急匆匆的,这是往哪里去?”
流民群里,他们五六人骑马,早就引人注目。景慧又是光头,穿着僧衣,明显是个和尚。被拉住的这人也不慌乱,说道:“好叫大师得知,小王爷前日下了军令,命济宁路诸州府县开仓放粮,施舍粥饭。更又听说,燕王老爷很快就会传下令旨,分配无主田地。俺们这就是往巨野去的。”
“小王爷”,说的是邓承志;“燕王”,当然便是邓舍。
景慧不由惊悚,放开了这人,退回到封帖木身边,说道:“燕贼才得济宁,曹州战事未息,居然就开始大肆放粮、招徕流民!听此人言语,已经颇得民心,……。”话音未落,想起了一事,蹙起眉头,说道,“不对!”
“怎么不对?”
“燕贼用兵多日,在济宁激战了一月有余,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富余粮秣?”
封帖木醒悟过来:“不错,听说去年益都便就缺粮,并遣使去松江府,向张太尉借粮来着。如今虽然夏收罢了,但估计自给尚且不足,哪里来的余粮放给百姓?”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了几个流民,以作查实,这些人都异口同声,与之前那人说的一般无二。再问是从何处来的?果然景慧猜测不错,有许多曹州难民;并且不止有曹州来的,还有从东平等地闻讯赶来的。
景慧与封帖木略略商议几句,跟着流民前行。前方的县城渐行渐近,离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逐渐开始出现燕军的士卒。
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队,或者步卒,散在流民中,维护秩序;或者骑兵,四出远走,探查情报。跟着是成建制的百人队,沿路设置哨所,每要隘之地,必有精锐驻守。
快到县城时,景慧看见在城北立了有一处军营,规模不小,至少能驻扎一两千军马。相距太远,看不清虚实,只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操练之声随风传来。他眯着眼看了半晌,不见有一兵一卒有营中出来。
很快,到了城门口。见在门外摆了许多桌子,桌后都坐有一人,有的戎装,有的布衣。一排披挂整齐的士卒,大约四五十人,立在他们的身后,皆手执长枪,纠纠而立。并在边儿上的门洞里,亦有数十士卒站岗。
流民到此,已经汇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粗略看去,数百成千,在专人的约束下,排成几个长队,分别对应那些桌子。不用说,这是在核查身份。
景慧低声对封帖木说道:“贼子就是贼子!虽然有些小聪明,晓得用放粮来招徕百姓,但像这样的盘查身份,又能起什么作用?难免泥沙俱下。并且,很容易会被混入细作。只怕召来的人越多,日后麻烦越大!……,不过,对我王师而言,这倒是件好事,可以加以利用。”
他们一行有和尚,有沙弥,有儒生,有壮士,个个精神抖擞,衣衫虽不算华贵,但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别,更且人人有马,早就吸引到了燕军的注意,不等他们来到桌前,已有一个百户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亲兵近前查问。——其实自路上开始出现燕军起,他们已经受到了好几次的盘查。
景慧将缰绳丢给一个小沙弥,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奉交上去。度牒是僧尼的证明文件,上边记载有本人的原籍、俗名、年龄、所属寺庙、剃度师名以及所属官署。
——,说到剃度师,出家人有五类师父,剃度师、皈依师、依止师等。剃度师只管剃度,通常不管传戒、更不管教育;皈依师则更多的是一个介绍人、见证人,介绍、见证其皈依三宝。而在皈依三宝后,为了学习戒律、佛法,就必须还要再选择一位“依止师”。“依止师”,指的即为“法上的依止”。也就是老师了,传道授业解惑。
这几类师父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故此,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师并不是梵琦大和尚。
百户识字,仔细翻看了会儿,询问景慧,说道:“和尚从哪儿来?”
“大名路。”
“来济宁做甚么?”
“听说燕王仁德,想去益都开个道场。”
“噢?想去益都开道场?”百户上下打量景慧,又看了看封帖木等,问道,“他们又是谁?”
“这一位是贫僧的友人,那两个是他的家丁;而至于这两个小光头,则是贫僧的两个看门沙弥。”
百户点了点头,又问封帖木,说道:“和尚是去益都开道场,秀才你呢?也是去益都么?”
“是的。”
“你又是去益都做甚么?”
“寻友。”
“你的朋友是谁?”
“在下本徐州人,客居大名,素与陆聚陆大人交好。前些日听说他去了益都,所以特地前去拜访。”说的很客气,但百户听出了意思,什么“拜访”?不就是“投靠”么?
陆聚投降,得授高官的消息,已经通过授职的公文传遍海东各地,这百户也有耳闻。他是辽人,从军甚早,虽不见得会看得起这等降将,但面子总归还是要给的,又盘问了几句,见无破绽,挥了挥手,便就放行。
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心中砰砰直跳,见他放行,恨不得立刻就走;然而,景慧却不着急。好个大和尚,真是胆壮,双手合什,微笑着说道:“来的路上,听百姓们说,小王爷因不忍见地方受难,特地调拨了一批军粮以赈济百姓。此事可真么?如果是真的,可真是一个好大的功德。”
那百户本来就准备走了,闻听此言,顿时警觉起来,停下脚步,重转过身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景慧片刻,说道:“和尚从哪儿听来的?”
“便是在刚才路上。”
“这批施粥的粮食是从益都调来的,并不是俺们军粮。百姓无知,说的不对。”顿了顿,这百户又补充说道,“我益都今夏丰收,些许赈济的粮食算不得什么。不过‘大功德’云云,和尚你倒是说得不错。此去益都,路途不近,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帮俺们小王爷宣扬宣扬。”
“是,是。和尚去益都开道场,讲的便是如何做功德。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
百户又扫了封帖木等人几眼,不再言语,自带了亲兵,转身离去。
看他们远走,封帖木埋怨景慧,说道:“和尚真胆大包天!好容易放了咱们走,你还和他多言语甚么!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言不合,怕你我就横尸当场。”
景慧也不辩解,只说:“走吧,走吧。”走了几步,忽然叹气。
“和尚叹什么气?”
“我刚才问那百户,其实是在试探。实在没有想到,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不但识字,竟然还有这样高的警觉性,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
为了节约时间,景慧等人没有进县城,从城南绕过,——北边有军营,禁止通行,却是走不得。
过了县城,众人复又上马。急行了多半天,封帖木和那两个小沙弥有些撑不住,两腿都是被磨得生疼,不得不暂且放缓马速,徐徐而行。离城渐远,路上的燕军士卒渐渐变少,终于消失不见;流民也越来越少。
走了大约十来里地,忽然见前头尘烟四起。
景慧与封帖木对视了一眼,俱想道:“莫不是燕贼的大队?只不知是往方才那县城去的,还是往别的地儿去的。”因隔太远,看不清楚;众人催马向前,靠的近了些,方才发现这路人马似乎也是往东边去的。
封帖木说道:“也许是从刚才那县城里出来的,看这烟尘,怕不下一两千人。莫非前边又起了战事,所以赶去增援的么?”
景慧眼神好,远远地吊在后边,瞧了好一会儿,面带惊疑,说道:“奇怪!”
“奇怪什么?”
那两个“保镖”也看出来了,一人说道:“烟尘散乱,不似行军,倒好像百姓结队。”
“百姓结队?”
“……,是流民!”
“啊?流民?流民不是都去刚才那县城里了么?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还被约束得看似行军!”
景慧不愧名师高徒,脑子就是转得快,脱口而出,说道:“好个燕贼!当真狡诈。”
“怎么说?”
“如我所料不错,这股流民定然便是从刚才县城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时他们行得更近了些,已可透过烟尘,看见这股正在行进队伍的大概。遥遥远望,只见队伍的两边和最后都是士卒模样的人,而中间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么?
“看眼前情形,分明是刚才那县城在招够人后,便将之组织起来,送往后方。……,嘿嘿,我说怎么盘查的那么松散!难怪燕贼不怕细作混入,却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
“不留在本城?送去后方?……,这却是为何?”
“山东饱受战乱,丁壮肯定不足,能有一个补充人口的机会,邓贼又怎会放过?这么多的青壮劳力,他当然不舍得丢置在前线。所以用施粥、分田之说,把邻近州县的流民都引过来,然后再一起送去后方。……,是了,不止山东缺少劳力,辽东苦寒之地、数年间历经多次大战,恐怕人口更为稀缺。还有高丽,他虽得全境,但毕竟汉人稀少。这些,都急需人口的补充啊!”
说到此处,景慧联系方才所想,又冷笑一声,说道:“我就说益都怎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怎么会这样大方?当真好算计,当真好算计!”
“什么好算计?”
“看情形,凡其召来的流民,最多在县城里待一日。顶天了,一天也就屋书龙敌无两稀粥而已,又能用得多少粮食?只用两碗稀粥,就能骗来这么多的青壮!这还不是好算计么?”
“可是,如你所言,就算燕贼真的是想把这些流民送去山东,送到后,不也需要粮食安置么?”
“夏收才罢,山东纵使再缺粮,挤一挤,总也还是能养活这些人的!更不用说,还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辽东、高丽。……,和尚见过几个高丽来的僧人,听说南高丽土地肥沃,莫说这点人,十万人也足够安置。”
封帖木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如果真如和尚猜测,这邓贼还真不容小觑!端得诡计多端。怪不得李平章说他:狡如狐、狠如狼。”
正说话间,后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停下话头,回头去看,见来的是一小队燕军骑兵,大约一二十人。
封帖木说道:“想是来追流民的,也许城中有甚么军文发下?瞧屋书龙敌无他们来势甚快,咱们且让一让吧。”诸人勒马停下,让开道边。
不多时,这小队骑兵已来到眼前。
封帖木揉了揉眼,奇道:“瞧那带队的头领,好像有些眼熟。……,哎哟,是刚才盘查咱们的那个燕贼百户!”不知想到了甚么,他面色大变,心中叫苦,暗道:“罢了,罢了,可是事发了么?此番休矣!”
果然,这支骑兵就是冲他们来的,不过来意,封帖木猜错了。
“我家将军很佩服大师的慈悲,又听说秀才是陆大人的朋友,担忧你们路上有失,所以遣俺前来,护送你们前去益都。”
景慧、封帖木诸人,面面相觑。
第一14 得骑兵千里护送,见故友议论军情
这百户话说的很客气,但最多也就是客气而已。以景慧之聪,岂会猜不出定是燕军对他们生了疑。
他心中想道:如果真是想护送俺们去益都,又何必等到现在?肯定是因为俺刚才话多,被这百户起了疑,转过去报给守将知晓后,一时又难以核对身份,故此索性将俺们追上,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不知方才县城里的守将是谁?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轻视燕军将校,虽然很想问问城中守将何人,终究没有开口。
封帖木强笑道:多谢你家老爷的好意。然而此去益都,不但路途遥远,而且时当仲夏,天气炎热,岂敢有劳将军?
这百户笑了笑,说道:不劳、不劳。其实俺还得感谢你们。从开战以来,俺已经在济宁待了一个多月,转战好几个州县,早就想找个机会偷个懒。护送诸位去益都,你们看着是苦差事,对俺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
封帖木再三推辞,推辞不得,最终无可奈何,只好两队人合成一队,重又纷纷上马启程,很快超过了前头的流民队伍,将县城远远抛在身后。
也真是难为了封帖木,他胆子没有景慧壮,身边且跟着两个察罕帖木儿派来的保镖,深入贼境,本就心虚,如今又被一二十个燕军骑兵贴身跟随,真好似如坐针毡,可脸上又不能露出害怕,简直如受酷刑。
不过好在护送他们的这个燕军百户不是个话多的人,除了偶尔想起什么问几句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算是让他好受了些许。
有了燕军骑兵的护送,受罪之余,也有好处。他们这一路上穿州过县,畅通无阻,行速极快。入夜后不久,就到了兖州。
当日攻打兖州的燕军是庆千兴与杨万虎部,后来单州决战,赵过把他们都召集了过去。打完单州,杨万虎又去打徐州,而庆千兴则跟着去了曹州,如今正屯兵曹州城外。所以,现时负责兖州城防的只是一个副万户。
月挂柳梢,斜映城墙,显衬出黝黑厚重。
大约因战事刚结束不久的原因,尽管夜还不深,城中已十分安静。按照惯例,刚打下的地盘需要实行宵禁,因而,城门也已关闭。城头上早点起火把,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卒巡逻其上。
那百户留下诸人停在远处,独自上前喊门,以便入城过夜。封帖木与景慧等人远远听见他与城上的守将对答了几句,很快,就见他转马兜回。
待其回到近处,景慧和尚注意到他面色不渝,心中暗自称奇,想道:从下午同行至今,多半天没见他变过脸色,却为何此时忽然恼怒?
一个骑兵迎了上去,问道:怎么?
城上不肯开门,说老庆走前留下的军令,城门关后,禁内外通行。没有令牌,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不行。
***。/骑兵举头翻眼,瞧了瞧远处的城墙,恶狠狠朝地上吐了唾沫,骂道,高丽棒子!问那百户,不让入城,咱怎么办?
,便在城外将就一夜吧。
他们的对话悉数被景慧和尚听入耳中。景慧心中一动:高丽棒子?若有所思地也望了望远处城池,想道,早就听说燕贼中有一支丽军,是由高丽降将庆千兴所统带,人数虽不甚多,不过几千人,但全都是原丽军的精锐,因为善使棍棒、十分骁勇,故此有个诨号,唤作棒子军。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至少军纪森严四个字,完全担得起。只是可惜不能入城、近处细瞧。,不过听适才这骑兵言语,看来棒子军终归是降将、降卒,不是太能融入邓贼嫡系。
他一言不发,只管将观察到的种种牢记心中,若逢着机会,自会告与察罕帖木儿知晓。不管怎么说,这也可算是燕军的一个弱点。
当夜,诸人便在城外休息。
虽没带帐篷,只能露天,但好在夏季天气,晚上也不冷。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众人醒来,略微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路上不必多说,只说又到次日傍晚,已出了济宁路,进入泰安州。
按照景慧原本的计划,泰安是他此行的一个重头戏,有意先借机摸摸海东高层将校的底儿。
只是可惜他来得不巧,到了泰安才知道,邓舍刚下了一道令旨,留守在泰安的诸将奉其命令,有的赶去了曹州,有的回去了益都。
半路上,倒是这百户遇上了一个正在率队巡逻的相识,那人也是个百户打扮的军官,姓崔。听口气,他两人应是老乡,一批入的伍。久不相逢,一见面,欢喜过后,少不了说些时局、军事。便就说到了邓舍的令旨。
老崔,你说王爷命小王爷回去了益都?
是啊,昨天上午来的令旨。小王爷不敢怠慢,交接过驻防后,当时就奉旨启程了。
交接过驻防?怎么?王爷另派了人来接防么?
对。
派的谁来?
陈指挥使。
哪个陈指挥使?
度辽衙都指挥使陈猱头。
噢?,陈猱头不是本在益都北边坐镇,负责棣州事宜的么?怎么改来泰安了?难道?
不错,听说棣州的鞑子已经被彻底清剿干净。/
这是件喜事。棣州一定,益都便再无危险了。,可是,就算派了陈猱头来补充泰安兵力,却怎么把小王爷给调回去了?
具体的原因俺也不知道,但听上头说,好像是与组建新军有关。。
什么新军?那百户久在前线,没有姓崔的这人消息灵通,闻言之下,颇是莫名其妙。
姓崔的瞧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封帖木与景慧,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到对话,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徐、宿投降,咱们得了数千降卒。这些降卒都是淮泗人,据说比较善战,有淮泗劲旅之称,弃之可惜。因此,洪先生建议不如将之打乱,并混合一部分我军主力,改编成一支新军。一来,不冷降人之心;二来,也可为王爷添一虎翼。
改编徐、宿降军,这和小王爷有什么关系?,是打算把这支新军交给小王爷么?
姓崔的摇了摇头,说道:小王爷已是平鲁军的都指挥使,怎可能会再接手这支新军。听说,将任这支新军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郭将军。
海东上下,最出名的郭将军只有一人,当然就是郭从龙。
郭将军勇武骁果,接手新军,自也情理之中。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调小王爷回去呢?
这俺也不知道了。也许是王爷久未见小王爷,有些想念?
,邓舍打算改编新军之事,可以说刚刚才开了个头,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甚至远传到了泰安。虽然说益都并没有对此保密,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消息的确传得太快了点。不过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姓崔的百户也算军中老人了,在军中交际颇广、相识甚多,得到点风声也丝毫不足为奇。
,不过,他虽说对了郭从龙将接手新军,可却说错了邓舍召邓承志回益都的本意。之所以召邓承志回去,并不是因为想念,而是两个原因。
,其一,济宁一战中,虽然说邓承志是名义上的总指挥,但实际的指挥官其实却是赵过。邓舍之所以给了邓承志这样一个名义,其实是为了帮他添加资历。仗打到现在,已经将近结束。初次领军便获大胜,打下了整个济宁,并南下淮泗,攻取了徐州、宿州,功劳已经足够,资历也已经足够了,所以,没有必要继续再在泰安待下去。
,同时,也正因为战事快要结束,所以,为了照顾前线将领的情绪,也需要把邓承志调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给赵过以及独当一面的庆千兴等人一个发挥的空间,好让他们的功劳能够更多一点。
,其二,武将的资历不止是战功一条,人脉也是很重要的。将要改编新军了,不能没有人抓总主管。这是一次很好的扩大人脉的机会。所以,邓舍就又想到了邓承志。
,邓承志是左车儿留下的唯一家人,如今并又是邓舍唯一的义子。无论是因为对左车儿的感情,抑或是因为真心喜欢义子的忠直勇猛,又或者是为了培养出一个得力的爪牙,邓舍都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邓承志成长。而从他的种种作为来看,他也确实是在真心真意地帮助邓承志。
,不过,这些东西,洪继勋、吴鹤年、赵过等人可能明白,军中中下层的这些军官们限于见识,多数却都是猜不出来的。
听了姓崔的回答,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点点头,说道:王爷仁厚,月余不见小王爷,有些想念,料来也是有的。,小王爷回益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毕将军去曹州,却又是因为什么?
你在前线,难道没有听说?
什么?
察罕亲率大军、驰援曹州。
这个自然听说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察罕这回带的都是精锐,战力很强。赵帅本打算在黄河设伏,给他一个半渡而击,可是却被察罕看破,没能拦下。鞑子已与我军对垒曹州城外。内有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外有察罕的援军,赵帅压力很大。所以,调了毕将军部过去驰援。
鞑子已过黄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不对吧,前天晚上的事儿,王爷昨天就能把令旨传到泰安?
要不说王爷英明神武、神机妙算!不等察罕渡河,便能提前算出。
姓崔的百户满脸崇拜神色,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也是神往不已,连声道:王爷真是星宿下凡!难怪能带领咱们百战百胜。
,邓舍也是个凡人,怎可能星宿下凡?神机妙算四字,倒是说的不错。在听说察罕驰援曹州后,邓舍与洪继勋多次议论,虽没算出赵过会拦不住察罕,但却也都觉得如果不派些援军给赵过,怕是这仗不好打。因而,这就有了昨天命令毕千牛率军前去曹州的令旨。
谈谈说说,夜色已至。
两个百户虽多时未见,无奈姓崔的军令在身,不能多停,当下约了改日饮酒,便相互抱拳,就此分开。
景慧大和尚瞧他们低声说了半晌话,心知必是与济宁、泰安的军事有关,有心凑前偷听,到底怕再引起燕军骑兵的怀疑,只得无奈作罢。好容易见他们说完话,上前说道:石将军,天色已黑。咱们今晚歇息何处?
你们去不了军营。就在城中寻个客栈,休息一晚吧。
尽管泰安是燕军前线总指挥部的所在地,但因海东军法严明,禁止将、士无故进城,所以部队全都驻扎在城外,城内的秩序并没有受到破坏。
又因为泰安算是后方,较之前线,城中的警戒也松一些。
此时虽已入夜,街上仍有不少的行人。
连过几条街,见街边的酒楼、饭店全都开着门,说不上座无虚席,也是比较热闹的。而最热闹的当数城西角,灯火通明,遥闻人声嘈杂。
忍了一天半的景慧大和尚终于忍耐不住,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邻近前线的城市啊!更不用说城外还驻扎有数千如狼似虎的士卒。难道这城中的百姓就这么迟钝?又或者燕军的军纪竟有这么严明?
他带着笑脸,凑到石百户身边,说道:久闻燕王宽厚仁德,贵军仁义之师,果然不假。看这城中一切都井井有条,竟好似不知济宁战事,又竟好似城外并无驻军!实在令贫僧又是惊讶,又是服气。
石百户微微一笑,说道:不扰百姓算得甚么?真正能显出我海东军纪的是在战场上。当年打南韩,汉阳府一战,高丽军在城垛上摆出了无数的火炮、强弩,还有投石车,一起施放的时候,端得惊天动地,矢石如雨。然而,杨将军一声令下,俺们谁不是只管向前,没有后退的?
边儿上一个骑兵接口说道:可不是么!不进城、不扰民真算不了甚么,要看军纪,只有在战场上。瞧和尚你也是明白人,怎么就不知道使守法易,令赴死难的道理?些许寻常小事,也大惊小怪。哈哈。
只能被动遵守军纪的部队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崇尚荣誉、斗志昂扬、不怕牺牲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
使守法易,令赴死难。景慧大吃一惊,忙转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认得,是个副百户,应该是石百户的副手,不觉心中想道,一个副百户,居然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懂得这样的道理!这,这,。
那副百户说的话虽然很浅显,但没有一定的军事素养,却也是无法概括得这么言简意赅。震惊之下,他面色陡变。
和尚怎么了?脸忽然白了。
亏得景慧大和尚有些急智,醒悟过来,忙掩饰说道:天气太热,可能受了些暑气,有些不舒服。
本还想带你们逛逛泰安城,既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受了那副百户的刺激,景慧大和尚也没有心思再去刺探泰安虚实,随着石百户找了个客栈,晚饭都没吃,就去房中休息了。
他这一夜,转辗反侧。
,他却不知,海东军中也并不是随便一个百户就能说出这样的道理。这一位副百户,正是佟生开、陈细普的同学,上届平壤军校的毕业生。
次日一早,众人又是早起。出了泰安,离益都就不太远了。晓行夜宿,两天后,益都城高大、宽阔、坚固的城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