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福通
遣使去大都有现成的人选——刘福通的叔伯幼弟刘十九。
他早先本来是奉旨来益都要求南下打徐州的但却被邓舍收服了。当然他的这个“被收服”绝不是“心服口服”无非是因为看海东现如今比安丰更有实力故此改换门庭而已。也无所谓管他“口服心不服”也罢任其“利益使然”也好只要能对海东产生帮助就是称职臣子。
这就叫做“管他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不过只派他一个人去也不行到底并非邓舍心腹还需得另遣一人与之同行。
但是问题出来了这“另遣一人”该选谁是好呢?罗国器、方补真、杨行健、鞠胜、方从哲等用惯了的诸人现下都不在益都或者是在前线战场、或者是尚在出使回程的路上。而留守益都的群臣里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等人又各有职责走不开。王宗哲、章渝、赵忠、河光秀倒是闲可要不并非心腹要不就是能力不足却又是皆不堪出使的重任。
便就在邓舍为难之时有个好消息送来:鞠胜回来了。
却原来是在平定了汉阳府之乱后姚好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能简单地只呈送一份军报就算了事必须得有重臣亲自面见邓舍详细禀告。因此就请了鞠胜回来。
有人问了:为什么叫鞠胜回来不叫方补真回来呢?这中间却是存了姚好古的一层心思在。
先最先现乱事的人是鞠胜有功;其次面见邓舍、奏报平乱经过是一个大大的美差。有句话不是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当面讲的功劳和写在纸面上的功劳自然是不一样的。姚好古和方补真的关系亲密所以请了鞠胜回去益都。一来示好鞠胜二者表示谦让、不居功。
姚好古是当之无愧的海东文臣中第二号人物他又为何特意示好鞠胜呢?看重的不但有鞠胜乃是“朝臣”平时长随邓舍左右;他看重的更有鞠胜“益都人”的身份。向鞠胜示好就等同向益都派的诸臣示好。
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姚好古深谙为官之道。
人虽远在南韩但抓住机会不动声色间就给了益都群臣一个好印象。较之洪继勋那简直是强得没边儿了。洪继勋整天在益都也没见他与鞠胜、李溢、国用安等等这些益都系的文臣们拉出有什么好交情。
有关南韩平乱之前已有一份捷报送来益都邓舍略微了解。见鞠胜归来当即召见入府又详细询问:“捷报上说此次乱事牵涉甚广。不但有汉阳府还波及到了周边的许多府县。现今情况如何了?”
“奉主公令恶已惩。凉山君满门抄斩并及涉及此案、又情节严重者亦一律处斩悉数传南韩诸城以儆效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从汉阳府出来益都时局面已经渐趋稳定。”
“幕后的黑手查出来没有?”
“凉山君确实不知情。问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软蛋。没问几句还没动刑就全交代了。果如主公所料幕后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儿与鞑子皇后奇氏。姚平章已张榜各邑将鞑子的阴谋公布于众。并按照主公吩咐榜文的内容是用王祺的语气来写的。”
凉山君的儿子们打出来的旗号是“奉王祺衣带诏”宣称要“恢复丽朝”这是一个不利的舆论必须扭转过来。
怎么扭转?用王祺的语气来写出一道榜文宣示南韩说明其实他们勾结的是蒙古人就把矛盾的焦点给转移了。有蒙古人种种欺压高丽人的暴政在前只要把文字写得漂亮点完全可以激起丽人的愤慨和唾弃。
鞠胜补充说道:“当初主公不杀王祺真明智之举!所谓‘高瞻远瞩’即谓此乎?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邓舍一笑说道:“我给老姚的回文里特别指出恶固然要惩可也不能杀得太狠。……老姚可按此执行了么?”
“请主公放心。姚平章为政本就是宽猛相济。对主公您的指示他执行得非常好。”鞠胜的回答确实是实话但其中亦不乏对姚好古“投桃报李”的意思在内。
邓舍微微颔不再多问话题一转说到了眼下先是三言两语便把遣人出使安丰的来龙去脉讲解清楚随后言道:“大眼儿我知道你跋涉数千里好容易才回来益都很劳累。本该给你放个假让你回家好好歇歇也多陪陪你的老父母、妻儿子女奈何军情如火时间不等人。你就再辛苦一遭这就随刘十九同去安丰吧!如何?可好么?”
鞠胜二话不说跪拜在地慨然说道:“君有命臣岂敢辞!”
见天光近午邓舍留饭。饭席上又把出使的重要意义细细给鞠胜剖明并略问了些鞠胜巡游各地的成果。此前鞠胜是奉了邓舍之命巡游各地传送《令海东秀才学骑射》令旨的。成果不错。一言带过。
饭后又召来刘十九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下午他两人就启程前往安丰而去。
同时邓舍另外写下了一道令旨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又选派得力精干之人赶去辽阳送给陈虎教他整顿军备限三日内开拔去辽西。这且按下不提只说鞠胜与刘十九也没带多少随从日夜兼程轻骑而行不几天已到了安丰。
就在安丰城门外碰见了另一拨使者。
远远一看刘十九认得旗号勒住缰绳停下坐骑与鞠胜说道:“哎呀大人请看那拨人却是从金陵来的。”
——“扯住虎皮做大旗”不止邓舍想到了朱元璋也想到了。
鞠胜手搭凉棚瞧得片刻哼了一声也没回答刘十九只说道:“且入城去。”
诸人催马急行赶在金陵使者的前边先入了城池。在城门处出示了符节自有人引领他们先去宾馆安歇一边层层通报告之了刘福通。
安丰不是大城。占地不广城中的住宅建筑也很粗陋街道崎岖不平。排水系统也不好下场雨到处都是积水泥泞不堪。别说与汴梁相比连益都都远远不如。实在没有“帝都”的气象如果有客从大都、金陵、松江此类名城来了没准儿还会以为这是个小县城呢。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它与别地不同之处也许就只有一条:满大街都是头裹红巾之人。
正因为城小所以刘福通的府邸离迎宾馆不远。
就在鞠胜、刘十九与金陵使者前后来到不久消息已传入了刘福通耳中。他年有四旬按说正在身强力壮、年富力强之时鬓角却已有了白刚散朝回来坐在交椅里正在闭目养神闻讯后半天没反应。
来报信的人跪在堂上伏着头也不敢动偷眼观瞧见他好像睡着了似的大起胆子又禀告一遍道:“老爷益都和金陵都忽有使者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俺听见了。”
“敢问老爷见他们不见?”
“金陵来的是谁?”
“汪河。”
“益都呢?”
“刘十九与鞠胜。”
“鞠胜?”刘福通微微睁了一下眼旋即重又闭上说道“十九回来了?”
“是。”
堂上再度陷入安静。
“老爷见是不见?”
“……派人去请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来。”
当年随韩山童起义的有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人。连年的征战与争权夺利先是韩山童阵亡;接着韩咬儿被擒送到大都后被斩;又随后杜遵道为刘福通所杀;盛文郁失势外放曹州后来病故。这些元勋旧臣里现而今还有些权势的刘福通之外也就剩下了罗文素、王显忠。
刘六刘福通的弟弟现为安丰朝廷的知枢密院事。丁国珍河中人现为安丰朝廷的监察御史有文武才素得刘福通信用堪称心腹。
不多时四人来到。
——确实没用多长时间城小府邸都挨着呢出了这个府门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那个府门。
刘福通起身相迎分宾主落座。
刘六问道:“不知哥哥相召是为何事?”
“十九回来了。”
“老十九?”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益都使臣、金陵使者。”
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面面相觑。
王显忠是个粗人没什么心眼莫名其妙地说道:“这还没到主公的寿辰呢怎么益都和金陵就有使者来了?”小明王的寿辰在下个月所以王显忠一听就以为使者是为此事来的。要不然还有什么事儿能使得两地使者同时来到?
罗文素读过书怔了一怔猛然想起一事试探性地说道:“两地使者齐来确实蹊跷!大人不知您可见过他们了么?可是为的那事么?”
王显忠依旧一头雾水问道:“什么事儿?”
丁国珍蹙起眉头说道:“益都正在与察罕交战听说前阵子方从哲去了金陵。这才没过去几天两地的使者便就接踵而来。刘公看来您之前的猜测很对啊。”
“别打了哑谜行不行?到底什么事儿?老刘你又有过什么猜测了?”
刘六替刘福通答道:“王哥哥你有所不知。前些时候你在外巡查三军然后城里得知了方从哲去金陵之事。当时俺家哥哥就说方从哲去金陵必是为寻联盟而去。金陵与益都的联盟结不成倒罢如若结成邓舍与朱元璋定会遣派使者前来我安丰。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两家结盟已成。”
“为何结盟成了他两家就定会遣人来我安丰?”
“自是为求圣旨明主次。”
“明主次?”王显忠恍然大悟啐了口恨恨地说道“***!吃香喝辣时想不起咱们抢起地盘来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
“明主次”其实也就是为了更方便地抢地盘。王显忠粗鲁归粗鲁这句话说的却是一针见血。他满脸不忿与刘福通说道:“小邓狡诈不讲情义不是好人!先后关铎、潘诚、王士诚都死在他的手下老刘当时你说以大局为重咱‘既往不咎’给了他多少支持?可是便在早先令他南下打徐州以解张士诚对咱安丰的威胁他却推推阻阻又是没粮、又是没兵可转过眼就和察罕打得热闹!明把咱当猴儿耍!现在用得到咱们就想起咱们了巴巴地跑来求圣旨?老刘!不要答应他。”
对海东、对邓舍王显忠一肚子的怨气。
刘六问道:“那答应朱元璋?”
“老朱也不是好人!俺还记得去年他派个人来花言巧语地想要哄咱们舍了安丰去金陵。俺呸!一看就是不安好心!老丁你那会儿怎么说的他这叫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拿着天子命令群猴儿。明显是要咱们当傀儡。”
刘六又问道:“如哥哥所说不答应邓舍也不答应朱元璋?”
王显忠瞪大了眼叫道:“俺老王爱憎分明!”
饶是刘福通总板着脸闻听王显忠此言也是不由一笑。憨厚人有憨厚人的可爱处。只是这个意见是绝对不能听从的。丁国珍说道:“王平章所言甚是不过以卑职之见此事关系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得好。”
罗文素道:“如何从长计议?”
“自汴梁失利我军退守安丰以来北有察罕、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困守孤城。一则无险可据;二来军粮匮乏。纵能坚持一时但长此以往怕是难免覆灭之患。刘公刚好益都、金陵的使者齐来何妨先听听他们的说法?有道是:‘取之左右逢其源’我既有重宝在手……。”
“咱们有何重宝?”
“他们是为求圣旨、明主次而来这个圣旨就是咱们的重宝。说白了看谁给的条件好就把圣旨给谁!……刘公这是一次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用的好了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从丁国珍等来到始刘福通只在才见面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中间笑了一次别的全是丁国珍等四人在互相对话话说到这时他们四人的意见已经逐渐一致都闭上了嘴同时看向刘福通等他做出决断。
刘福通睁开了眼精光四射。
他说道:“条件要看但圣旨给谁俺已有决定。”
丁国珍一愣说道:“已有决定?”
“给海东。”
一言既出堂上诸人再一次面面相觑彼此对视谁也不知道刘福通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
58 圣旨
刘福通决定把圣旨给海东引起了诸人的疑惑。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
“若把圣旨交给金陵对咱们安丰有害而无益。”
丁国珍、罗文素略有醒悟刘六与王显忠却还是迷惘不解王显忠问道:“哥哥此话怎讲?为什么说把圣旨给了老朱对咱们就是有害无益?”
“有两个原因。先益都远而金陵近且金陵如果出兵必经我安丰。其次朱元璋曾经提出过请主公迁去金陵而小邓虽然‘天生反骨’、‘心狠手辣’先后杀关铎、潘诚、王士诚等人但就目前来说对咱们安丰、对咱们主公却似乎还并无觊觎之意。所以圣旨宁可给小邓也不能给朱元璋。”
丁国珍道:“远交近攻。”
金陵距离安丰较近而且朱元璋曾经提出过请小明王迁去金陵。为何请小明王“迁去金陵”?是因为他忠心耿耿么?显然不是!无非是看中了小明王、刘福通的名气和号召力欲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刘福通既看出了这一点对朱元璋又怎会不忌惮?
也许邓舍和朱元璋一样本质也是野心勃勃之辈。可不管怎么说一来毕竟他还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地暴露过心思完全把安丰视作可利用的傀儡;二者益都距离安丰也比较远就算是此战打败了察罕但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其展之重点应该还会是在北方定然暂时无力顾及江、淮。换而言之对安丰来说益都的安全系数要远比金陵为高。
如此一来二选一肯定选择益都。
罗文素、王显忠恍然大悟。
王显忠佩服地说道:“哥哥就是哥哥站得高看得远!听哥哥这么一分析圣旨的确是该给益都、而不给金陵。只是也正如哥哥所言朱元璋如果出兵十有八九会经过咱们安丰若将圣旨给了益都会不会惹恼了他?”
刘福通转过头瞧了王显忠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惹恼了他又怎样!难不成他还敢把咱安丰打破?”
扶案而起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身上一瞬间诸人好似又看到了他当年睥睨江山、纵横天下的气势。只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站了片刻重新落座归入阴影再度缓缓地闭上双目好像又开始继续养神。
丁国珍问道:“然则请问刘公圣旨该怎么写?”
圣旨该怎么写这本来应该是小明王的事儿。不过从刘福通笞杀杜遵道后宋朝廷的权力便就悉数归入其手无论军政诸事小明王但只点头而已。所以丁国珍此问在场诸人没一个觉得奇怪反而理所当然。
刘福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就按俺刚才话里的意思去写。但有一点需得注意。”
“是什么?”
“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可任小邓为此战之主帅也可以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但是类似‘节度海东、金陵两地军马’这样的话绝不能写!”
简而言之刘福通的意思就是圣旨内容要含糊可以确定邓舍为此战的主帅但是却也不能把朱元璋放得太低。打一个比方如果将益都和金陵比作两座山乍一看似乎益都这座山较之金陵高些但归根到底相差不多而且两者还都是山。主、次虽分可是也等同没分。
罗文素说道:“太保高明!这样一来既定了益都为主却也没得罪金陵。恰是‘两全其美’。”王显忠也是连连称赞不已。
只是可惜他两人说的只是表面其实没有看出刘福通这层安排的深意。丁国珍看出来了拍手叫绝说道:“古人云:‘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刘公您的此计真是太好了!高瞻远瞩即为此乎?”
“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如果刘福通不答应金陵和益都的请求不肯出圣旨就是同时得罪了朱元璋与邓舍只会激起他们的不满乃至“同仇敌忾”之心以他两人的狠辣手段而言说不准就会因此做出什么事儿来。把安丰放在金陵与益都的对立面上是为“急之则相持”。
答应他两人的请求并且也确定了邓舍为主可同时又不肯给其实权、将之地位彻底明确下来反而很含糊“缓之而后争心生”。谁的“争心”?自然是金陵与益都的“争心”。战败就不说了如果战胜为了争夺更多的利益两方必会生内斗。内斗一起得利者谁人?只有是安丰。
丁国珍说“取之左右逢其源”这才是真正的“取之左右逢其源”!
刘福通虽然不读书到底纵横天下多年“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宋亡以来百年中有数的汉人英雄之一。虽然说蒙元入主中原后造反的汉人一直层出不穷几无断绝。但若不是韩山童与他这一场红巾军大起义也不会这么快就展到如此轰轰烈烈的地步!
黄河石人出挑动天下反。率三千子弟倡起事;杀黑牛白马登高一呼影从者百万。红旗竖起就像是一声春雷炸响驱散了笼罩在中国大地上几近百年的异族阴云。多少的豪杰欢喜雀跃从四面八方()
奔来汇聚在他的麾下;多少的英俊弹冠相庆不辞千里而来甘愿受其驱使。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呐喊与漏*点间又有多少的汉家子抛头颅、洒热血!所向披靡年余间拓地千万里;三路北伐大都几乎逼得元帝仓皇逃遁。
那个时候的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手底下唯唯诺诺;而邓舍也才是红巾军里的一个马前卒子。最盛的时候天下谁人不知君!杀伐决断威名何止如日中天?即使现如今运道不在处在了末路猛虎依旧是猛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可以容忍朱元璋他可以忍耐邓舍他可以暂时地蛰伏起来他可以忍受失败但要想让他从此彻底地收起爪牙自愿从波澜壮阔中退出却是绝无可能!他怎肯甘心?他又怎会屈从!只从这一道圣旨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深谋远虑也同时可以看出他的壮心不已。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刘福通坐在交椅上他的双眼还是闭着但是在他沉静的外表下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从天边滚滚儿过像是在说:“不成功便成仁岂能苟活在世?一定要东山再起!”
……
圣旨很快就分别下不到三天便送到了益都。
因为鞠胜、刘十九还需要拜访一下沙刘二等人所以还没有回来。送圣旨来益都的是两个人一个乃朝廷特使另一个则是随鞠胜一起出使的随从。在招待过特使后邓舍把那随从召来询问细节。
“可见到主公了么?”
刘福通等虽然早就打出了前宋的旗号且把年号等等也早就定下了但小明王还不算正式地登基称帝故此宋政权上下一概称其为“主公”。
信使答道:“到安丰的当天晚上小人随鞠大人、刘大人先见了刘太保;次日见到了主公。”
“主公精神如何?”
“安丰朝堂之上惟闻刘太保之声。主公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教小人等免礼平身;第二句是在刘太保答允下圣旨后说了声‘好’;第三句是在事情议过刘太保请退朝时又说了一句‘好’。”
邓舍哑然虽然他早就知道刘福通握有安丰实权小明王只是傀儡但是却没想到居然“傀儡”到这个程度摇了摇头接着问道:“刘太保气色如何?”
这个随从是辽东红巾的老人北伐之前曾经见过刘福通。
他回答说道:“较之数年前刘太保明显地老了许多鬓角全都白了而且也深沉了许多言谈举止不复再有当年气吞万里的豪迈不知是才得过病还是怎的嗓音有点沙哑。不过小人总觉得……。”说到此处这人顿了顿皱起眉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觉得怎样?”
“……难以琢磨。”
“难以琢磨?”
“正是。以前的刘太保锋芒毕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现在的刘太保看似失去了锋芒但却变得令人无法猜测他究竟真实的想法。”
邓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案几上拿起圣旨打开来说道:“圣旨上刘太保自任兵马大元帅命我与吴国公经略腹里。虽说给了我一个副元帅的头衔但接着就命吴国公暂行‘同知枢密院事’。当时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同知枢密院事”在枢密院里仅次“知枢密院事”而众所周知枢密院是掌握军权的最高机构虽然只是“暂行”但从理论上讲朱元璋就已在邓舍之上有了调动、指挥海东军队的权力。但同时邓舍却又偏被任命为此战的副元帅论实质似乎又该在朱元璋之上。
——丁国珍果然把刘福通的设想很完美地付之了实现。
随从答道:“当时朝堂之上鞠大人与金陵的使者汪河激烈争辩想要为主公争取到副帅的任命。鞠大人提出主公乃是燕王品级高过吴国公当然应该做副帅。汪河则说此战若无金陵参加胜负犹不好说而且打河南、还旧都肯定是要以金陵为主所以吴国公当为副帅。刘太保只闭着眼仿佛听而不闻。辩论了足有半个时辰丁国珍出列提议不如按双方出兵的数目来决定究竟谁适合做副帅。我海东的精锐现今大多都已投入战场吴国公显而易见不能与主公相比。因此汪河坚决反对。”
“然后呢?”
“王显忠随之出列表示赞同汪河的意见。并提出如果我益都不愿不妨就暂且搁置这个争议看看谁先打下汴梁谁就是此战的主帅。”
“先打下汴梁?”
等到打下的汴梁时候河南也差不多都该被收复了不说战事结束也快到结束之时了还用得着再分主次?
随从听出了邓舍的潜台词说道:“是啊!所以鞠大人极为不满认为王显忠是在胡扯八道差点拂袖而出。便在此时罗文素出列一边肯定鞠胜的意见一边也着实夸奖金陵的忠诚说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如圣旨上所言。以刘太保为主帅以主公为副帅。同时为表彰朱元璋的‘乃心王室’拔擢他入枢密院暂行‘同知枢密院事’。”
“刘太保呢?”
“从始至终一言不。直到这时才睁开了眼点头表示同意。”
邓舍心道:“姜还是老的辣。”非常明显在安丰朝堂上的这场争执分明就是一出闹剧。什么王显忠支持汪河又什么丁国珍偏向海东又什么罗文素打圆场“说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明明全是在演戏罢了。
就以刘福通在安丰的权势而言没有他的肯与默认谁敢自作主张?
“嘿嘿。看来刘太保是对我与朱元璋谁都不放心打算叫俺们彼此牵制……。罗文素提出此议、刘太保表示同意后鞠胜是怎么说的?还有汪河呢?”
“僵持不下只好听从。”
邓舍又看了眼圣旨随手卷起丢在案上说道:“听从便听从罢。反正圣旨已下想再改也没可能了。无论如何至少咱们海东算是得到了此战副帅的位置。‘暂行’同知枢密院事?吴国公啊吴国公刘太保想的分明是过河拆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嘿然一笑转开话题问道“刘太保对此可提出什么要求没有?”
“什么要求也没有。”
“什么要求也没有?没有再要求咱们南下打徐州?”
“没有。”
“也没有要求粮秣、军饷?”
“没有。”
“半句不曾提及分军给安丰之事?”
“是的。”
“噢!不要徐州不要粮饷、不要军卒。”邓舍不觉古怪若有所思喃喃地说道“平白给了道圣旨放任臣子们去打地盘却一无所求。刘太保那你想是要什么?”正琢磨间堂外侍卫来报:“洪先生来到。”
59 流光
邓舍当下打走了信使略略地与洪继勋讲了一下刚才对谈的内容和感觉到的古怪说道:“刘太保居然连一个条件都没有提看来他所谋者甚大啊!”
洪继勋点头称是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观刘太保为人绝非肯认命的。他窘促安丰一地已有很长时间了空有雄心万丈却无从得已施展。现如今主公好容易说动了金陵要共取察罕帖木儿。对他来讲可谓天赐良机料来是绝不肯轻轻放过的。以臣之见之所以他什么都不要不外乎放长线、钓大鱼也许是想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明知道邓舍和朱元璋都不是良善之辈就算是此时提出要求估计也得不到什么回应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提顺便还能维护一下朝廷的尊严然后坐等战事展到一定程度或者会更有利安丰了再伺机而动。
这就是洪继勋的推测不愧海东智囊智谋出众推测得很对。三言两语就将刘福通的心思说出了八分。
邓舍颔说道:“先生高见想来也确实如此了。”不过却没放在心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是没用刘福通日薄西山说实话就凭借安丰现在的那点实力还真没有在邓舍的眼中。要不是瞧着“名分”、“大义”还有些用处怕是连圣旨他都不会去请。
两三年前他曾经因见部属杀死无辜的村民而大雷霆;两三年后不知不觉间他已铁石心肠。不但铁石心肠而且越来越现实主义。偶尔有时候当独处静室或夜深从梦中惊醒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往昔从而扪心自问问现在做的对还是不对也有过负罪也有过愧疚但为了实现抱负和壮志他想:“也许手段并不重要。”
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隐隐中他也会觉得这似乎只是一个借口但重要么?他问自己。是借口又抑或不是借口重要么?最重要的是不要迷失在权力里;至少他还牢记他的抱负是什么。
“主公?”
“嗯?”
邓舍醒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室外的阳光。阳光灿烂在墙上晒出道道的光影;没有风院里的树木安静矗立枝繁叶茂迎向太阳。他忽然起意站起身笑对洪继勋说道:“院中阳光正好先生不如出去走走?”
洪继勋自无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了阴凉的室内来入光芒普照的院中。沐浴在阳光之下邓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阴暗被一扫而空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他转开话题问道:“先生来找我是为何事?”
“泰安才送来的军报。昨日杨万虎率部为先锋已经冲破了山阳湖西岸元军的阻击并与胡忠部相互配合一战攻取嘉祥和赵左丞会师了。李和尚随后推进沿途打扫战场至迟明日大约也就会抵达巨野城下。此外庆千兴重重围困济州济州之敌多次突围都没能成功。再有大约是因为受到杨万虎、李和尚部告捷的影响王保保部主动舍弃鱼台、金乡等地再次后撤目前已经退缩至了成武、单州一带。”
“成武、单州?”
对济宁周边的地形、地势、城县邓舍早就熟记如流了不看地图也一清二楚。
嘉祥在济州的西边在山阳湖的西北边是杨万虎去巨野的必经之地。早先赵过分给胡忠两千骑兵来到此地不求克城守住要隘就是。杨万虎既已渡湖与胡忠联手军力大增一举攻下嘉祥倒也在意料之中。
鱼台、金乡都在山阳湖等诸湖的正西边在巨野和嘉祥的南边属济宁路南部。王保保兵败巨野后因为西北方有高延世的千骑中途阻碍所以只有南撤先是撤退到了此两地。现而今杨万虎、李和尚先后渡过湖水等同已威胁到了此两地的侧翼故此他只好再度后撤。
单州、成武。
一个在济宁路在济宁与西边曹州的接壤地带;一个在曹州。
攻入济宁路的海东军队分为三股赵过直捣黄龙逼走王保保;杨万虎、李和尚走山阳湖击济宁腹地再度逼退王保保;庆千兴占据兖州、围困济州则是把济宁路的枢纽中转地带牢牢地握在手中。
好有一比庆千兴就是动机只要兖州、济州在手就可以通过种种的渠道把泰安、乃至益都的物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战场;同时也保证了泰安等大后方的安全问题。而赵过就好比是离弦的箭矢冲劲十足在战事的最初阶段他起到关键的作用。至若杨万虎、李和尚两部最初主要是起一个牵制、配合的作用但战事展至今逐渐地重心也就转移到他们的身上了。毕竟不管怎样巩固战果的中坚还是步卒。
简单来讲:占据枢纽;接着直捣黄龙;随后全线推进、遍地开花;最终促敌决战。可以说邓舍战前分兵三路的设想至此已经算是基本实现除了“促敌决战”这一条之外。而到底能否成功地实现“促敌决战”现在的关键就不但是在海东自身并且还得看金陵的配合了。
邓舍下意识地在院中踱步思忖先不说金陵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说道:“王保保既已从鱼台、金乡撤退李和尚有没有随即跟进、趁势占据城池?”
“据军报李和尚分出了兵马千人正往此两地赶去。现在也许已经赶到了。城中已无敌军驻扎占据城池轻而易举。”
“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是一定要拿下的。”
金乡周边有元军的两个大粮仓储粮甚多。孙子云:“因粮于敌”在战争中从敌国取得军资费用和粮秣如此便“军食可足也”。特别如益都的现状储粮日渐缺乏便就显得“因粮于敌”更加的重要了。
洪继勋说道:“王保保颇有乃父之风虽然因为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兵力不足的缘故放弃了金乡、鱼台全线收缩退入单州、成武但是以臣看来金乡的存粮他肯定不会给咱们留下即使李和尚能够及时赶到怕也是收获不多。”
“他急着撤军粮秣、辎重是带不了多少的。最多放把火烧掉。听说那两个粮仓很大而李生也早已遣派了足够的人手潜入金乡只要李和尚的度快一点好歹还是能够抢救出来一些的。”
“希望如此。”
洪继勋顿了顿说道:“主公说起粮食咱军中的存粮可确实不多了。泰安那边邓承志已经来了两封急报说目前储粮的数目仅还只够全军半月之需——这还是加上了赵左丞在巨野所缴获的粮食。”
“半个月……。”
“是啊。”
“益都存粮还有多少?”
“奉主公之令罗李郎、吴鹤年已经先后给前线送去了两批粮秣剩下的存粮也仅够益都驻军食用实在已调无可调。”
“……调无可调也要往前线继续调!”
“那咱们城中的驻军怎么办?”
“命李靖、李兰尽力搜集东南沿海各郡县的储粮吩咐他们除留够本军所用之外悉数运来益都。”
“那怕是也支撑不了一个月。”
数万大军在外临强敌战无一月之粮这就很危险了。
邓舍抬起头透过院门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映照在远处的芭蕉树上点点流金。才从室内出来时觉得阳光很暖过了这么多时不觉有些热了步入树下的荫凉处他说道:“仗打到这个程度撤军是绝无可能的。撑不够一个月?咬了牙、拼了命也要撑下去!不过先生也言之有理不可没有后手以防万一战事胶着。这样吧即传令平壤给文华国半个月的时间命通过刘杨的水师先送一批粮食来支援益都。”
按邓舍本意其实他是不想动用海东存粮的。
为什么呢?
一来海东也不富裕而且年前那次与察罕的战争就已经动用了不少海东的仓储。海东的主要百姓是高丽人才得高丽如果搜刮太重实在不利统治。更别说便在前不久姚好古才刚粉碎一次前高丽勋贵的反叛。
二来从海东运粮来益都路途遥远又是6路、又是海路路上的消耗太大。十成粮最后能运来益都五六成就算不错的了。孙子为何说“因粮于敌”?这个从本国运输会产生的消耗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邓舍叹了口气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军卒也好、粮秣也好重担终还是都要落在百姓的头上。先生付出代价如此若是此战我军还不能胜……说实话我自己都会觉得愧对海东父老了。”
“主公英明神武、宽厚爱民今日百姓虽苦正为明日的不苦。”
邓舍一笑暂时放下了这端心思粮食虽少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拆东墙、补西墙尽可勉强支撑眼下的关键到底还是在前线的战局上他转口问道:“棣州现今的形势如何了?”
“主公的军令已经分别送至辽西、辽阳。陈虎回文保证三日内定能出军。辽西李邺则已开始了对世家宝的试探性进攻待陈虎军到便会起总攻。大约是受此影响毕竟辽西一下我军就可直取大都所以早先从大都出来的元军在昨日停下了前进的步伐。根据棣州军报似乎有撤退回去的迹象。只要它这一路军马撤回而察罕又再无援兵派去那么我棣州城便就敢保无虞至多也就是有惊无险而已。”
“告诉罗国器、王国毅等人不可懈怠、更不可大意!不求他们有功只要无过、能守住棣州不放鞑子的一兵一卒过界就是大功一件。”
“是。”
“再告诉陈猱头需得时刻注意棣州动静如果罗国器、王国毅等战败失利他必须立刻拉上去把漏洞堵上!”
陈猱头本在莱州驻扎前阵子奉令调来益都。不过虽说是调来益都他却没有在城中驻扎而是筑营在了城外西北五十里处距离棣州不到二百里。若说罗国器、王国毅是益都的大门第一道防线;他就是第二道防线守卫益都的同时还有呼应棣州、随时驰援的责任。
洪继勋答应了。
说过济宁的战事议论过粮饷的筹备再又说了一下棣州和辽西的情况。
邓舍扶住树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近来战事紧急他很少有时间活动身体不免有些不适应微微弯腰拍了拍腿与洪继勋笑道:“昔年刘备奔荆州为刘表上客安逸数年见髀里肉生不觉涕泣。先生想当年我也是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自来益都之后却就很少出城了更别说骑射武功……哎呀荒废了很多呀。‘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立’。刘备当年的所感我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然’。”
“刘备当时已过盛年而主公现如今却风华正茂是不能相比的。为何突出此言?”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我听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今我年纪虽轻尚不算老但大丈夫功成业立理应趁早岂能真的等到耋耄老朽之时么?”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这是春秋时晋国的乐师师旷说给晋平公听的一句话后边还有一句“孰与昧行乎?”
本意是说少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初生太阳的阳光一样;中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正午太阳的阳光一样;老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像是把蜡烛的光亮一样“孰与昧行乎”?和在暗中走路相比哪一个更好呢?
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活到老学到老”不管年纪大小只要肯学总是比不学的强。
不过邓舍在此引用意思却不是指的这个。他是在说少年、壮年如日光之灿而老年却是如蜡烛之明不能等到变为蜡烛的时候才成就功业“出名要趁早”成就功业也一样需要趁早。
洪继勋多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邓舍的意思而且听出来了其中蕴含的深意笑道:“主公雄图!臣虽不才鞠躬尽瘁。”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肯定不知道他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彼此明白。邓舍哈哈大笑说道:“欲展雄图正需要依赖先生之力!”他之所以会突然提出“成就功业需趁早”的观点内里所蕴含之深意不是别的正是在隐约暗示打下江山、得了天下后他还想要有充足的时间来治理天下。
洪继勋的“雄图”也正是暗指此意。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纵有豪情万丈纵有再多的抱负纵有无数的理想与追求想要去实现但最大的敌人不是强敌、也不是自己而是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岁月匆匆。
邓舍年纪虽少毕竟两世为人对此的感触尤为深刻。他想起了后世听过的一歌原本是《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叫做《向天再借五百年》。郑成功不到四十岁就病死了英年早逝未能实现驱除鞑虏的壮志所以在歌曲中最后的一句这样唱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当前世的时候邓舍就常常为他扼腕叹息换了这一世一样的驱除异族、恢复中华。在逐渐地将此目标视为个人责任的同时在越来越有使命感的同时邓舍难免地也会因此而对时光的流逝越敏感。
阳光正好院外芭蕉绿叶正浓。
四五月天气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时流光容易把人抛。
嗅着满院的花香邓舍转过目光不再去看静下心神悠然问道:“金陵吴国公现军至何处了?”
60 沐英
朱元璋若出军河南要说起来可供其选择的道路不少。
北上经徐州然后转道向西可入河南;向西经庐州然后转道北上亦可入河南。又或者直接从集庆(即南京)向西北经安丰也能够入河南。
但是却有一点:徐州、庐州现如今都在敌人的手里。前者为张士诚所据后者为陈友谅麾下的悍将左君弼所占。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切实可行的路径选择其实只有一条便是向西北、经安丰、然后入河南。
整体来说这一条路是比较安全的而且大部分也都处在金陵的控制下。
蒙元把全国分为十个行省集庆路归属江浙行省;自集庆向西便是河南江北行省包括现在的河南、安徽等地大部。
如果从集庆出向西北只需要经过一个扬州路通过滁州就可入河南江北行省的安丰路。入安丰路之后再经由定远、濠州等地一路行向西北行经数百里地就可入今日的河南境内。而滁州、定远这些地方乃是朱元璋家的所在根基浑厚自然对行军十分有利。不过却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濠州”。前不久此地却被张士诚攻陷占据。
濠州是朱元璋的家乡。张士诚攻占这个地方是政治用意大过军事意义的。虽然说随后不久朱元璋就以牙还牙地遣派徐达攻陷了高邮——高邮则乃是张士诚迹之所在但是濠州却始终仍为士诚所据。为此他还曾感慨说道:“濠州乃吾家乡张士诚据之我虽有国而无家。”
虽然以此为恨奈何濠州城内并不止有张士诚的守将另外还有一人叫做孙德崖是当初与郭子兴同时起兵濠州的元老。
张士诚遣军来取濠州的时候他投降了。张士诚的为人也许优柔寡断是有的或者胸无大志也是有的更甚而附庸风雅、虚荣好名也是有的但到底乱世豪杰在用人、笼络地方上还是有一套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见他肯降便也没杀也没召回松江就用之仍旧留守濠州。
试想自从与郭子兴先后起兵日起那孙德崖已经在濠州经营了多少年!既熟悉地形又得军心、民心且算起来资历比朱元璋还老而且其后一边有张士诚的支援一边与河南元军遥相呼应攻打起来确实不易。
也难怪张士诚已把高邮重新夺回了金陵甚至还没有着手去谋复濠州。
以前可以只是感慨大局为重不去谋夺濠州但现在可就不行了。几条通往河南的路中算来算去也只有走安丰最为合适。如此一来濠州这个拦路虎就必须提前拔掉。
当邓舍悠然询问“吴国公军至何处”的时候有三千吴军刚经过滁州快至定远。
此一路军马不是吴军的主力只是先锋。带军的主将有两人一个缪大亨一个朱英。此两人一个是较早跟随朱元璋的吴军旧人一个是朱元璋的义子虽然说年龄相差不小却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皆为定远人。
缪大亨本定远大户在红巾起义后纠结“青军”与元军一起攻打过濠州。当时的濠州城里便是郭子兴、孙德崖等人在据守。不克元军大溃。他独引两万人顺利撤至定远西北边的横涧山上于是结寨自守固守了足有月余。那一年是至正十四年。
当时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麾下刚被升为总管部属只有三千余人。且这三千余人中又只有七百人可以勉强算是老卒乃是前一年六月由郭子兴拨给他的剩余的皆为刚刚收编的另两股“青军”降卒。“刚刚”到什么程度呢?七月初二朱元璋收编降卒七月初九便就遣派花云以计夜袭横涧山并且这花云也是在七月初二后才投奔朱元璋的。
然而便是这么一支夜袭的军队就轻轻松松地攻破了已经“固守月余”的缪大亨部。缪大亨举全军投降降其男女七万得精兵两万。朱元璋因此而“军声大振”。可以说正是得自缪大亨的这两万人奠定了朱元璋展的基础。缪大亨在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是较为重要的一员将领。此次朱元璋用他为先锋主将也可见对此次攻打河南的重视程度。
其实本来缪大亨本来是在扬州的。至正十七年他攻克扬州降当地“青军”张明鉴被授“同佥枢密院事”总制扬州、镇江。前阵子朱元璋大下军令广召诸将云集金陵把他也召了来故为前锋先行。
朱英本姓沐。父亲早死随母避乱母又死。八岁时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改“朱”姓自幼从军数从征伐颇有功勋入侍帷幄昼夜勤励。尽管年纪比朱文忠还小今年只有十六岁但是“年少明敏”。
遣派义子随军作战或用义子镇守城邑以做监视主将、地方之用早已是朱元璋惯用的手段。因此朱英能得以成为这支先锋部队的副将。
吴国公麾下可谓将星璀璨。之所以别的人不选单单挑了他两个来率领前锋其中是有朱元璋一番考虑的。
缪大亨、朱英皆为定远人特别是缪大亨家本为定远大豪对定远周边的地形极其熟悉有利行军这是其一。定远距离濠州不远缪大亨还曾经攻打过濠州对濠州也很熟悉;而朱英自幼随在朱元璋的身边也曾经在濠州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濠州的内部构造当然也很熟悉这是其二。其三缪大亨久经阵仗人有方略论其能力足以强攻坚城;而朱英身份尊贵虽说与孙德崖没什么交情但至少与濠州军的一些将领彼此知道若在强攻不下的时候抑或展开攻势之前可以出面招降。
行军打仗部队能否善战固然是取胜的一个要素但主将的资历、身份与能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甚至在有些时候这一个条件比军队的善战与否更为重要。
从滁州出来渡过池河行军至薄暮时分远远看到了定远城墙。
按照朱元璋的命令缪大亨没有打算入驻定远选了处临水的平野停下行军吩咐三军扎营。朱英的年岁虽然不大心中很是有数不急去休息而是尽职尽责地叫来各部百户先把缪大亨的军令分别一一传下。
有负责搭建营房的有专职取水做饭的有清理卫生地面的有放出去巡弋警戒的。
他的性子很干练不多时已将军令彻底贯彻下去三千士卒井井有条按辔徐行又绕着选定的营地转了一圈直到日头西沉夜色渐至见确实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打马转走回来中军。
最先建好的就是中军大帐。
来到帐前他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丢给随从整了一下衣甲微笑着对守卫帐前的亲兵说道:“劳烦请代为通告便说朱英求见将军。”尽管贵为吴国公义子前锋副将却丝毫不以身份拿乔言行举止十分有礼。
那亲兵自无话说忙行了个礼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快步入内几乎没什么耽误跟着就走了出来肃手说道:“将军有请。”
朱英昂大步跨入帐中。
帐内已点起了灯火。
没几个人多是幕僚众星捧月也似地围着一人正在借助灯光俯身观瞧摆放在案几上的地图。但见他们围着的那人身高体大黑面长须正是缪大亨只是也许因为路途劳顿的缘故看上去似乎有点精神倦怠。
朱英躬身抱拳行礼说道:“末将朱英见过将军。”
声音清亮朝气蓬勃。
缪大亨抬起头露出个笑脸说道:“周舍何必多礼!那些繁文缛节免了就是。……快快过来俺们正在这儿议论军事!正想要听听你的高见。”——周舍是朱英的小名;军中亦有呼他为“沐舍”的。
看在朱元璋的脸面上缪大亨可以很随和。但朱英却不能够依旧一丝不苟行过军礼站直了身子禀告说道:“禀将军军令皆已下。末将适才也围绕营地看了一遍至迟两个时辰后营寨就可立起;也已定下两个时辰后便就开饭。”因为现在还是处在金陵的控制范围内且不远处就是定远所以夜宿扎营不必太过牢固一两个时辰就足够了。
缪大亨微微点头顾盼诸位幕僚笑道:“别看周舍年少实在英俊有为!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可都是快要老朽喽!”再度邀请朱英说道“请来案前趁饭前先议会儿军事。”
“是。”
来到案前幕僚们让开个位子朱英便站在缪大亨的身边定睛观看。随军地图很大绘制了河南江北行省的全境这会儿展开的仅仅是定远一带。
缪大亨拿手指点说道:“这里是定远濠州在其北边百十里处;往西去二三百里外是安丰;向南差不多也是二三百里则是庐州。濠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安丰则是我皇宋都城所在而庐州却早为左君弼所据。不到五百里的方圆内包括我皇宋在内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遵照主公的令旨我部作为先锋有为后续部队打通道路之责。要之任务就是拿下濠州。为何?庐州左君弼虽悍但远在南三百里外就目前来说对我军北上取汴梁尚且起不到威胁然濠州却是当之无愧的拦路虎!孙德崖根深蒂固此城如果不克时刻都有可能会断我军后路!”
诚如他所言便在这块不足五百里方圆的土地上居然足足聚集了安丰、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四方势力不可谓不乱。而且不止如此如从此地向西北更是至多百数里便算是入得了河南境内另外还有察罕的精锐军马。又若是再向北也就是数百里地过了徐州便是济宁路。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已不但有四方的势力乃至囊括了北地两雄:察罕帖木儿与邓舍在内共有六方角逐。
“尽管各方势力都有看似混乱但实则乱中有序。本将从集庆出来时主公特别有交代说‘欲取河南必先争汴梁;而欲争汴梁则必先下濠州’。如果把这块地方比作一个搅乱的网那么濠州就是网眼的所在。”
朱英问道:“网眼?”
“得网眼者可制乱网。”
“噢!”
朱英聪敏很快领悟了缪大亨的话里意思视线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了濠州东边二三百里外的一处城池之上重重地点了一点接着说道:“将军之意末将懂了!就比如‘提纲挈领’。濠州便是战前的‘纲领’只要打下了此地便不但可保我主力行军的安全更且能够把我军在周围已占的地盘理顺、稳固大后方同时便于往前线输送物资、援军。”
缪大亨与幕僚们对视一眼皆面带笑容说道:“周舍分析得正是!”
朱英说打下濠州可保证吴军主力行军的安全这一点容易理解;然则他又为何说可“稳固大后方”、“便于往前线输送物资、援军”云云呢?其中却是另有一个缘由的关键就在他重重点在的那处城池上边。
濠州城东二三百里有城名叫泗州。
从此城往东南又三百里上下便是高邮。自高邮向南百数里外则就是扬州。数月前高邮为徐达攻陷旋即为张士诚收复现仍在松江府的手中。而扬州早在数年前就被缪大亨攻占现在金陵手中。
高邮是张士诚的起家之地前阵子夺回来后更又遣派了重兵屯驻。
如果说濠州是威胁吴军主力北上河南的拦路虎则高邮就是另一头威胁吴军大后方的猛虎并且这头猛虎尤凶狠过濠州。破濠州的威胁或许容易只需要拔掉此城就是;然而欲待破掉高邮的威胁却难。
因为高邮与濠州不同并非孤立的一座城池其周边、后方多为张士诚的地盘有着极为雄厚的后援。
如此该如何才能破掉此一威胁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打通扬州、泗州、濠州、定远等城之间的联系。扬州在高邮的南边泗州在高邮的西北边濠州、定远正对着高邮三者之间组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
打个形象的比喻扬州在金陵手里可断高邮左臂;泗州若在金陵手里便可断高邮右臂。濠州、定远若同在金陵手里彼此呼应、共同力则就便比如远处有人开弓搭箭恰好对准了高邮的面门。
只要看住了高邮便是看住了张士诚由此出军的“大门”。
哪怕在高邮的周边、后方张士诚有再多的部队、有再多的士卒只要这个“门”他出不了“不得其门而出”便也就全是没用。
那么扬州、泗州、濠州、定远四地现在朱元璋手中的都有哪个?
扬州、定远不必多说早为其所得打造得铁桶一样。只说泗州真是好似天助说巧不巧就在三月间才降了金陵。所差者唯独濠州而已。
故此朱英一点就透当即说出了只要打下濠州就不但能保证主力行军的安全更且可以“稳固大后方”的话出来。
“且濠州是为主公的家乡竟为贼所据是为臣子者的耻辱!所以攻打濠州无论从公从私都是关系重大。周舍你既已懂了此层本将且来问你可有取城的良策?”
——
1朱元璋的迹之路。
至正十二年闰三月朱元璋入濠州为郭子兴亲兵九夫长。是年入赘郭子兴义女马氏。
至正十三五月归乡募兵得七百余人。
此七百人中有徐达、汤和、吴良、吴桢、顾时、费聚等二十四人号称英才皆有成就被称为“二十四星宿”。不过这二十四人中其实有些并不是募兵所得而是后来投奔的。
六月还濠州将所得之卒献给郭子兴郭子兴就令将之。
至正十四年七月初二降青军三千余人。
“夏上染末疾未瘥。王闻元义兵欲归将说之左右无可使特过寝门示意趑趄因请扶疾往卒说降之得其精卒三千。
“时彭大、赵君用以力御众部下皆1ing辱人。上恐祸及己乃以七百人属他将而独与徐达等二十四人南去略定远中途遇疾复还。半月乃醒。瘥方三日滁阳王扶筇过门啧啧有声。
“上卧闻之问傍人曰:‘王适扶筇而过声意恨惋胡为若是?’答曰:‘远方有兵声言欲降犹豫未决。王知友人在其中令人往说奈何家无可行者故惋恨耳。’上乃扶病诣王寝室。王曰:‘汝来何为?’曰:‘闻他方有欲归者未定行人欲扶病往视。’王曰:‘汝病方瘥未可行。’上知王意决行不辞王许之。”
“闻定远张家堡有民兵号驴牌寨者孤军乏食欲来降未决上曰:此机不可失也!
“乃强起白子兴选骑士费聚等从行至宝公河其营遣二将出大呼曰:来何为?聚恐请益人上曰:多人无益滋之疑耳。
“乃直前下马渡水而往。其帅出见上曰:郭元帅与足下有旧闻足下军乏食他敌欲来攻特遣吾相报能相从即与俱往否则移兵避之。帅许诺请留物示信解佩囊与之寨中以牛脯为献令诸军促装且申密约。还留聚俟之越三日聚还报曰:事不谐矣彼且欲他往。
“即率兵三百人抵营诱执其帅。于是营兵焚旧垒悉降得壮士三千人又招降秦把头得八百馀人。”
得花云、华云龙、冯国用、冯国胜。
七月初九降缪大亨得两万精卒。
得李善长。
七月十八克滁州。
至正十五年正月引万人入和阳。
得常遇春。
三月郭子兴卒。
四月“众奉子兴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次之太祖又次之。”
六月渡江取太平。郭天叙、张天祐战死朱元璋为都元帅。
“郭、张二帅既没上独任元帅府事。”
至正十六年取江陵、集庆(南京)、镇江。
61 濠州
濠州西连汝宁府(即今之河南的信阳、驻马店等地)东接淮安路(即今之泗州等地)为金陵之肩背堪称中原的腰膂战略地位确实非常重要。而且形势便利现如今城中又有悍将守御欲想攻之的确不易。
听得缪大亨此问朱英不慌不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说道:“濠州阻山带水北有淮水东有濠水城池正处在此两水之间。另外又有李家湾、明月湖等分别处在城之北、西。可谓‘河流密布湖泊星罗’。这种地形是有利于守方而不利于攻方的。”
缪大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也不插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又兼且濠州城外不止有河水、湖泊还有群山。城南万岁山东西两峰对峙;山之东又有盛家山西则有马鞍山皆相连接;又有镆铘山濠水的西边源头便是源于此。城东南乌云山山多蒙雾与定远交界;又有濠塘山濠水的东边源头即源于此。城西独山又有栏杆山相接如栏杆。城西南yun母山又有石膏山。城西北曹山相传曹操曾屯兵在此。这些山峦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把濠州城池拥在了其间。”
朱英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种地形更是对守方有利对攻方不利的。”
河流多、湖水多不利行军、不利扎营。大部队的行军与扎营必须要有广阔的平地才行如果地形太过窄狭难免就会腾挪不开。这倒也罢了想些办法还可以克服。但若是山峦太多“重峦叠嶂”便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山峦一多山头就多。
而山头一多可供隐蔽的地方就多随便任何一座山头上都可能会藏有伏兵。这前边正在全力以赴地攻城忽然两侧或后边的山上三声炮响杀出一彪军马。当其时也前有坚城未克、后有劲敌来袭该怎么办?
不愧是朱元璋亲手调教出来的假子三言两语间朱英就已把攻打濠州的两大困难分析了出来。
一个幕僚接口说道:“小将军所言甚是。这两个麻烦卑职们也早已就想到了只是苦无良策。不知小将军有何妙计可以化解?”
这个幕僚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这两大困难他们早已看出不假而至若“苦无良策”云云却就是纯属假话了。这“阻山带水”的地形说起来有点棘手不好应对;但其实并不算少见特别是在淮泗、江南有许多的城池都是这样的。他们既身为“幕僚”攻坚克城已为常事随军南征北战无不见多识广若是连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那也不用留在军中、吃这一份俸禄了。
那么既然如此这个幕僚为何还这样说呢?说白了一点儿不稀罕无非是在迂回地拍马屁罢了。朱英即便再“聪敏”到底年纪小光看其“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已经有了破解此两大困难的办法。
朱元璋的正室马氏很喜欢朱英常常在朱元璋的面前称赞他这在吴军中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因此说朱英虽然只是一个假子但在金陵的地位却是很高。这幕僚抓住机会拐着弯儿地来溜须拍马丝毫不足为奇。
朱英谦虚地说道:“‘妙计’二字不敢当……。”对缪大亨说道“末将有一愚策请献将军。不过究竟妥当不妥当还是得请将军裁夺。”
“舍哥儿请说。”
“连山带水这是濠州的地形。如果时间充足咱们兵马又多的话自然大可强攻。又或者也不需强攻分出足够的营头将之团团围住便是。只是眼下我部一来主公给咱们限定的有日期必须三日内取下濠州时间紧急;二来军马也不太多只有三千人。所以俺上边所说的那两个办法很显然便是不能用的了。方今之计以末将看来似乎只有一策。”
“是何计策?”
“濠州城西数里有一个钟离县城过了濠水走不多远便到。此两处城池隔河相望成掎角之势。相比濠州钟离城小、墙低、驻军也少防御能力较为薄弱要好攻打得多。末将以为我军不如倾尽全力先取钟离。”
“先取钟离?如你所言钟离与濠州成掎角之势正可谓‘唇亡齿寒’。若是我军先取此城那么驻军在濠州城内的孙德崖等人会不会出城相救呢?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个问题不知你有没有想过?”
“孙德崖肯定会出城相救的!他绝对不会坐视不顾。”
“我军只有三千人取钟离已是勉强。如若孙德崖再一出军该如何应对?”
朱英微微一笑把视线重又投放在地图上轻轻在“定远”的位置上点了一点回答说道:“不错我部先锋的确是只有三千人可在定远城中却还有我驻军数千。濠州城外多山这山头上、山谷里不止可以埋伏敌人同样也可以埋伏我军。在我部攻击钟离城之前可先调动定远驻军一部也不需多两三千人足矣提前埋伏在山中。等孙德崖一出城便就趁虚夺取濠州!……此计却是叫做‘调虎离山’、‘趁虚而入’。”
缪大亨与诸幕僚互相对视都是笑容满面。他哈哈一笑说道:“虎父无犬子!周舍你真不愧与主公是为父子果然心有灵犀。”从袖中取出一纸军文递给朱英观看。
朱英打开见军文上寥寥数行字。虽然字数不多但是因为字体很大所以把整页纸都占得满满堂堂认得清楚分明是朱元璋的笔迹。
大略言道:“濠州城坚孙德崖有人和、地利取之不易。若欲胜唯有一策即先下钟离。老孙目不识丁、从没读过书粗鄙无文虽有些肚肠只能称是小聪明见钟离告急他必定坐不住会出军来援。待其出城便可用定远军马趁虚而入借机夺下濠州。为不引起老孙的怀疑我已给定远守军下了令旨诈令其守将即刻赶来金陵名义上是与你换防。尔只管按计行事此战必能告捷。”
“诈令其守将即刻赶来金陵名义上是与你换防”这一句话是有来历的。
“兵者诡道也”。朱元璋虽然已经决定出军()
河南、参与和察罕的决战但是在动手之前肯定不会主动宣扬地四方皆知。所以缪大亨、朱英这一支军马在名义上并不是去攻打濠州而是去定远换防的。而且打出的旗号也不是缪、朱两人而是另外两个在吴军中并不太出名的普通将校。
至此朱元璋打濠州的全盘计划已经是昭然若揭、呼之欲出了。
先用换防的名义把缪大亨、朱英遣派出去;同时做出种种的假象让孙德崖以为定远的驻军已经被调出城、调回金陵了。然后趁其不备先下钟离。孙德崖不及防备之下定然惊惶失措眼看钟离危急没有功夫细想必定会出城援救。等其出城定远伏兵便起再借机夺城。
这个计策是在缪大亨出城前朱元璋私下交代给他的。为保密起见连朱英都不知道。这是快到定远城了缪大亨才取出来先告之了诸位幕僚又告诉了刚忙过回来的朱英。
与朱英适才的提议相比这两个计策看似是一样其实根本上很有不同。
为什么呢?因为朱英想到的只是一个大致的框架不够细腻有些粗糙。而朱元璋却考虑到了方方面面。须知在很多时候决定成败的往往不是其它、正是细节。这其实也是他父子二人经验、阅历不同的一个表现。
战场之上总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利己方的。
何为一流的军事家?能变被动为主动能化敌人的优势为己方的优势这就是一流的军事家。朱元璋此计完全便是如此。濠州城外有山可藏敌人却也可以隐藏本部的伏兵。濠州城外有水与钟离县城隔濠水而相望是天然的屏障就先打钟离调动濠州军渡河来战或可待其半渡而击;或可等之过河后再抄其后路给定远军取濠州争取时间。
如此一来山水虽然还是敌人的山水但却就完全为我所用了。
山多、水多又怎么样?无法力取挡不住智谋。
诸人计议已定便按照朱元璋的谋划趁夜色遣信使悄悄出营带着调兵的军令、虎符去了定远。
约定:无论孙德崖出城与否最迟两天后动总攻。定远守将接了军令自便安排部队伪装出城前去濠州城外山中埋伏不提。
却说缪、朱两将。
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休整到次日四更悄无声息地便全军开拔。能不带的辎重全部都留下轻装奔袭。到次日午时已经出现在了钟离城下。
要说这孙德崖也是个异数。当年濠州起事为者总共五人除了他与郭子兴外还有俞某、鲁某、潘某三人。自起事后先后经元军数次的攻打还曾受到过脱脱攻打高邮的余波然而都有惊无险始终没有把濠州丢掉。其间又经历了与郭子兴的反目与火拼曾经生擒过郭子兴也曾经险些被郭子兴所杀并且朱元璋也在其中的一次火拼中险些被他的弟弟杀掉。更还经历过赵君用等的徐州红巾残部就食濠州差点就此反主为客就此被其所制。经历不可谓不丰富至极。
到现如今郭子兴、俞某、鲁某、潘某四人先后都或病卒、或战死、或泯然无名惟独他一如从前却还好端端地驻军濠州。
但话又说回来他尽管经历多了许多的事并且濠州起事时的名位尚且排在郭子兴之上但却因为是农家出身不识字“性粗直”治军的才能实际远远不足。故此直到缪大亨、朱英兵临城下了他才接到军报。
朱元璋的部队有个特点。
因其认为“以火德王色尚赤”故此吴军“将士战袄、战裙、壮帽、旗帜皆用红色”而“头目马用大黑颔答罕、大黑纛头以壮军容”。
这就与邓舍的海东军有不同之处了。虽然邓舍也是红巾一样“尚赤”但他的部队并没有因此就“将士皆红”虽然说大部分的营头也还是红色偏多但一些精锐的营头却似乎更偏好黑色特别是那些汉人精卒组成的部队。而像佟生养、庆千兴等的女真军、高丽军则是以白色居多。
此时从城头上放眼望下去只见远近数里到处都是一片鲜艳的红色铺天盖地如潮如海就像是腾腾燃烧的火焰起伏波动其中更又在各个营头分别竖立了许多的旗帜又皆为黑色。红与黑对比极其鲜明。
令人一看之下就不觉为之气夺。
这三千人既为取河南的前锋当然是吴军中的精锐能造成这样的声势不足为奇。但实际上在朱元璋最初起事的时候军容远不如此。
当时因为资源不足缺铁他甚至曾经用铜做过箭翎;且在部队作战时将士们也很少有穿着铁甲的绝大多数都是“系拖地绵裙或红或青绿以其虚胖箭不能入”;至若头盔则仅仅是“头戴阔檐红皮壮帽”而已为壮声势最多也只是在帽子上“插‘猛烈’二字小旗”。
后来攻城略地所占的地盘日渐增广了才始“易用铁甲等器”。火铳、火炮等物也逐渐普及。
缪大亨驱马临阵远观敌城。
朱英诸将紧随其后。
见钟离县城占地甚小城门也不多只有前后两处。县城外没有护城河城墙不是很高就目测来判断大约至多一丈多点。折合成米也就是四米多最多五米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挺高的了但相比那些大城简直小巫见大巫。就拿金陵来说在经过朱元璋的重新修建后到后来高度竟能有十二米以上最高处乃至十四米四丈还多。
既然县城占地也小城墙也低城墙上边的顶宽也较为狭窄守方用来布置守卫的士卒显然也就不多。
朱英观察良久说道:“四面城墙相加垛口不足千个。垛口下的枪眼、炮眼更是寥寥。只就咱们对面的这段城墙来说突出在外的马面更只有一个而且面积很小。又无护城河。……将军虽说经孙德崖的重建此县城的城墙已有所增高但依旧不是我军对手。末将请命愿为攻。”
“垛口不足千个垛口下的枪眼、炮眼更是寥寥”。
朱英毕竟随军征战已久一眼就看出了钟离县城的弱点。垛口少、炮眼少、马面又少城池的守御能力肯定就低。
比如大都城垛口足有一二十万个只炮眼便就数千、上万。尽管说大都城之所以垛口多、炮眼多是因为它占地广、城墙长“方圆百二十里”但不论怎么说垛口与炮眼一多能上到第一线的士卒也就多;士卒一多兵力就能得到充分的挥火力也就凶猛给敌人的杀伤就会多。
缪大亨点头称是又看了会儿心中已然有数不再多看转马回入军中便就传下军令先遣出了一支偏师戒备在濠水内侧、阵地的外围以防备孙德崖来袭;然后命令主力准备计划两个时辰后便开始攻城。
就在此时数骑从远方奔来。
“来者谁人?”
“从集庆而来乃是主公信使。有紧急军令一道传给将军。”
“拿来我看。”
信使把军文递上缪大亨展开细看看过后沉吟不语。
朱英问道:“请问将军军文中是何指令?”
“却也怪哉!主公下令教我部自管取城。”
“这又何奇怪?”
“取下濠州后却令我部暂且按军不动以待后续军令。”
朱英与诸将、幕僚们面面相觑。
本来的方略是取下濠州后便就长驱直入河南。如今攻城在即箭已在弦却忽然又传下这道军令令克城后按军不动。难怪缪大亨以为奇怪他们诸人也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喃喃说道:“却是为何?”
也有聪明的不觉转头望向金陵的方向心头浮起惊疑想道:“莫不是集庆出现了变故?是陈友谅来犯抑或是张士诚来袭?”
——
1孙德崖的生卒。
出生不详卒年大概是在至正二十六年前。
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濠州李济以城降于吴。”
“先是韩政兵至濠攻其水帘洞月城又攻其西门杀伤相当。城中拒守甚坚政乃督顾时等以云梯、砲石四面攻城。时孙德崖已死城中度不能支济及知州马麟乃出降。”
——韩政尝为“青军”元帅后归朱元璋。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六公、二十八侯他排在第三十位是为东平侯。
——顾时即传说中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是朱元璋回乡募兵时得到的英才之一但其实他是昆山人。在洪武三年的大封功臣中他被排在第十二位是为济宁侯位次尚且傅友德之前。傅友德当时只被封了颍川侯位次第二十八位。
2孙德崖与郭子兴的不和以及历次火拼。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有隙”彼此“防疑”。
——“王(郭子兴朱元璋建立明朝后追封他为滁阳王)为人志气雄暴勇悍善战时军帅四人名位皆在王上。王素刚直不屈人下每遇事四人瞋目语难而王剖决通敏数以非语侵之众故含忿。
——“其雄有四:俞、鲁、孙、潘出于农其性粗直谋智和同独与王异。王少出外而多居内每视事四雄者每待王久不至则四人专主之。三五日乃一会会则四雄瞠目视王四雄言有不当王出言相侵四雄亦姑忍之。王久乃觉谓上曰:‘诸人若是奈何?’上曰:‘不过会简而至是耳。’王曰:‘然。’明日出与会三日后复如初。彼此防疑不相安矣。”
在赵君用来到濠州后孙德崖等人借助赵君用的势力与郭子兴的不和便就越闹越僵了生了第一次的火拼在市衢上擒拿了郭子兴。在此次火拼中朱元璋救出了郭子兴并且杀掉了孙德崖的祖父母。
——“滁阳王奉鲁淮(即彭大也是徐州红巾当年和芝麻李、赵君用同时起事徐州的徐州失陷乃和赵君用一同去了濠州;赵君用自号永义王彭大自号鲁淮王)而轻赵俞、鲁、孙、潘恃赵威于市衢擒王。上出淮北闻王被擒急自军驰归。友人止之曰:‘尔主被擒亦欲擒尔且勿归。’上曰:‘再生之恩有难不入何丈夫之为也!’
——“即入见其家止存妇女诸子弟皆匿。上曰:‘舍人安在?’诸妇人佯言不知。上曰:‘我家人也释疑从我谋。’询知舍人所在乃以实告。上曰:‘主君厚彭薄赵祸必自赵欲脱此难非彭不可。’
——“明旦以次夫人携二子往告彭。彭怒曰:‘孰敢如是?’乃呼左右点兵搜强。上亦返舍去长服被坚执锐与诸人同围孙氏宅缘舍上掀椽揭瓦诸军杀其祖父、母于晦窟中得见滁阳王钳足系颈肌肉浮伤令人负归。”
其后朱元璋渐有势力因见濠州内乱不止所以率部外出打下了和阳别立局面。当时濠州军乏粮亦皆就食和阳孙德崖遂也来入城中又和郭子兴生了第二次火拼。在这次火拼中郭子兴擒拿了孙德崖;孙德崖的弟弟擒拿了朱元璋朱元璋被“羁晦窟中”有两日之久。
——“元兵十万攻和阳上以万人守连兵三月元兵数败解去。未几彼众皆走渡江。时濠梁旧雄俞、鲁、孙、潘亦乏粮其部下皆就食和阳孙德崖军遂入城假居焉。
——“滁阳王信谗闻军中多取妇女、财物意欲归罪于上左右谗者欲因而致上于死地。不旬日王果至。上往视之王怒久而不言。久而谓上曰:‘谁?’上答曰:‘某。’王曰:‘其罪何逃!’上曰:‘儿女之罪又何逃耶?家中事缓急皆可理外事当谋。’王问:‘何事?’曰:‘曩与俞、鲁、孙、潘有隙长者受制某等围舍逾墙杀彼祖父母脱长者之患。今仇人在斯彼众我寡甚为虑之。’
——“明日五鼓德崖遣人谓上曰:‘彼翁至矣我将他往。’上大惊急报王以备之。上复谓德崖曰:‘两军合城今一军尽起公当留后令军先行。’德崖许诺。上出城送友人去城十五里闻城内两军相斗上策骑急归彼军大呼追逐抽刃以隘道。上单骑入彼军中德崖之弟系上颈欲加害友人张姓者力止之往入城见滁阳王系孙之颈共案而饮。归谓诸人曰:‘如众所为几伤两命今各生存事不难矣。’诸人怒犹未解。张留上同寝抱上达旦。明日复羁晦窟中。又明日乃行。徐达等奉王命以数人至于是得归。王亦释孙。王闻上被擒惊忧成疾后终不复起卒于和阳。”
从这几个事例中似乎也可以分析出一些别的东西。
先郭子兴为人睚眦必报且与孙德崖互相有仇又且当时对朱元璋已经不很信任了但是在擒拿住孙德崖后却还是肯放他走以换回朱元璋。从中大约可以推出:朱元璋此时羽翼已渐丰满郭子兴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如此为之。
其次和阳是朱元璋打下来的但是濠州军却能来就食并且孙德崖敢在朱元璋的地盘上与郭子兴再度生火拼;又且朱元璋也对郭子兴说:“今仇人在斯彼众我寡甚为虑之。”由此好像也可以推出:当时的朱元璋虽然已有了些势力但还是比不上孙德崖等人。
62 部署
那幕僚猜测得不错确实是后方出现了变故。张士诚因受到察罕帖木儿的诱使果然有些坐不住了有蠢蠢欲动之势。消息不但传入了集庆府也很快为海东通政司得知飞鸽传书日行千里递上了邓舍的案头。
“士诚有何异动?”
“调集诸将屯兵太湖有叩门金陵之势。”
太湖乃是朱元璋与张士诚两方交界处的一个军事要地位处集庆(金陵)的东边相距约有三百多里湖面极广有数千里方圆。北为江阴、常州、无锡;南为宜兴、长兴、湖州;东则为平江路。而从平江路向东就便是松江(即张士诚的所在之地)轻骑朝夕至距离不过百里。
环绕在它南、北、东各处之城邑战略地位皆十分重要。
先江阴濒临长江扼江水之交通并为江南江北之咽喉。其次常州、无锡不但是平江路右侧的屏障且是为进出镇江、集庆的要道。再次宜兴、长兴、湖州则是为太湖向西之出口及屏障不控制便难以据守太湖其中湖州之地更且是为平江路左侧的进出之口。
在这些军事要点中现如今江阴、常州、宜兴等处均为朱元璋所控制。
为张士诚所有的仅为无锡、平江、湖州其右翼颇受朱元璋的威胁对江北的交通联络亦受阻由太湖西出之路也被朱元璋封锁。
可以说张士诚方面早就是处在了相对的下风、劣势。然而忽然在这个时候他却调集军马、络绎屯驻太湖其醉翁之意自然不言而喻分明就是觊觎金陵;又或者是想要夺回太湖流域的主动权。
“太湖西望集庆东顾松江。距离集庆三百余里而相距松江不足二百里诚为必争之地。张士诚突然在此时屯兵此地……主公看来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约定共取河南、济宁之事怕是已经走漏了风声。”
洪继勋一言中的一下子就猜出了张士诚忽然在此时大动干戈的背景。虽然还没有推测出是察罕在背后力但却也已经离题不远了。
“通政司密报说日前在松江现了察罕的密使。吴国公方出兵士诚就有此动料来必是与察罕有关!”
吴鹤年正好来向邓舍禀告城中粮储剩余的情况听到了这件事情不由顿时面现忧色忧心忡忡地说道:“张士诚虽然不及友谅强悍却也有不小的实力诚为吴国公的一个大敌。如今吴国公才刚刚出军他就来了这么一出。那咱海东与吴国公的结盟?主公会不会有些堪忧了?”
“太湖乃集庆与松江两家的必争之地吴国公前脚才刚出兵士诚后脚便就跟着屯驻太湖。这确实是个麻烦。”话虽如此说邓舍却是没有像吴鹤年那般忧虑他展开地图细细看了一回接着说道“不过吴国公深沉、有大略他既肯与咱结盟对此就必定不会没有防备。至多也就是稍微推迟一下他进军河南的日期绝不会因此而就计划搁浅的。”
虽然邓舍从没与朱元璋见过面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受到前世的影响抑或是所谓的“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对朱元璋“绝不会背盟”的这个结论却是下得十分肯定。
吴鹤年兀自将信将疑。
洪继勋很赞同邓舍的判断微微一笑说道:“主公所言甚是。”
“洪先生为何也如此肯定?”
“吴大人莫非你忘记了?就在吴国公答应与我海东结盟之后而又在出兵集庆之前曾经先后调动过两支军马。一支由胡大海率领进驻浙东灵溪;一支由朱文忠率领在建德筑城守备。”
吴鹤年点了点头说道:“此两事的确是有但请恕下官愚昧这又和张士诚屯驻太湖有何关系?”
“建德在哪里?”
“在杭州西南台州西北。”
“然也。台州姑且不说那是方国珍的地盘;杭州现在谁人之手?”
“龙凤四年史文炳杀杨完者陷杭州。现如今杭州是在张士诚的手中。”
——史文炳乃是当年随同张士诚起事的十八条好汉之一与张士诚是结拜兄弟有勇略战功卓著向来与士诚的三弟“三平章”张士德并称是同为士诚的左膀右臂。
——杨完者家世播州杨氏自唐以来其家族就是播州的世袭土司。当时有句民谚是这样说的:“思播田杨两广岑黄”。意思就是说贵州南部思州的田氏、贵州北部播州的杨氏以及两广的岑氏、黄氏这四个家族是南方最大的土司。而在这四者之间所占有地盘最大的又是播州杨氏。据说田、岑、黄三家的地盘加在一起也没有杨氏的土地广。
红巾起义后“湖湘乱湖广陶梦祯举师勤王遣使招之以苗獠洞瑶义军征讨自备粮饷、衣装所至多杀掠。由千户累阶至海北道元帅”。后来陶梦祯死阿鲁恢总兵淮西仍用招纳“既得旁缘入中国不复可控制”。其人“阴鸷酷烈剽悍嗜斩杀”所部“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他曾经守过嘉兴嘉兴因此而仅保其城城外悉遭兵燹远望看去视线所及处没有寸草尺木。他又曾经守过杭州“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百姓深受其害。
因此江浙地方就有民谚说道:“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不过他的部队虽然无有军纪但是战斗力却还是较强的。
从至正十六年守卫嘉兴开始直到他兵败身死数年间一直都可谓是张士诚的强硬对手。甚至最后士诚之所以能够得破杭州用的还是计谋还是因为有人愿做内应。
杭州一战杨完者战死其后他所部的苗军溃散一部分降了张士诚;另外一部分约有三万人则在员成、蒋英、刘震等人的率领下降了朱元璋。其中又有一部分归入了胡大海的麾下胡大海喜蒋英、刘震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再后来胡大海之死也是因为蒋英和刘震。
在当时就江南来说杨完者的这一支苗军确实还是比较重要的曾经浓妆重抹过一笔。
收起对杨完者的介绍洪继勋与吴鹤年说道:“不错!杭州现在张士诚的手中而朱文忠素称骁悍有勇有谋是吴国公手下一员有名的上将。有他屯驻建德试请问吴大人你觉得士诚是否会有如芒在背的感受?”
“……或会有此感受。但这又与太湖有何干系?毕竟杭州、建德皆远离太湖。”
“杭州相距松江也不过四五百里。去年吴国公就曾遣派常遇春攻打过一次杭州只不过因为士诚全力以赴地应战因此未能攻克就是了。如果这一次士诚敢分心两用敢在不顾杭州外有强敌的情况下悍然出兵太湖。再请问吴大人你认为吴国公打下杭州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杭州城坚取之不易。但是士诚军马有限能征善战的精卒更是有限。如果他真的敢不顾杭州、不顾朱文忠而悍然出兵太湖的话……。”吴鹤年悚然而惊明白了洪继勋的意思拍手说道“吴国公攻克杭州的可能性十有八九!”
“正是。既然如此你还以为士诚真的有胆量用兵太湖么?”
“先生之意士诚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
这一次不等洪继勋开口邓舍笑了一笑解释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虚张声势’对张士诚来说除了浪费粮秣、疲惫士卒之外并无半点的用处。他就算是再蠢也断然不会作此无用之功。”
洪继勋断言张士诚不敢真的用兵太湖可邓舍又认为张士诚不是在虚张声势。刚明白了一点的吴鹤年立刻又因此陷入迷茫。他说道:“又不真用兵太湖;又不是虚张声势。那么请问主公您以为士诚是何打算?”
“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身无大勇无有远见居富庶之地以自得为其乐。虽然见小利则喜但是待要动时又必会瞻前顾后。之所以我说他不是虚张声势是因为他这次出兵太湖应该确实是自本意但你且看了待到真要与吴军开战的时候他却必定又会南顾杭州而犹豫不决。”
“也因为此主公对此并不忧虑?”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说道:“然也。”
“那么与吴国公的结盟?”
“三日之内吴军必定会重新开拔。”
邓舍说的很确定但是吴鹤年还是有一点迷惑不解的地方他问道:“如主公所言也一如先生所言想来吴国公既然早就设军建德应该对士诚的此举也是早有预见的了。但是却又为何他因此而停驻军马不前?”
是啊如洪继勋所言既然朱元璋早就便驻军建德看来对张士诚出兵太湖是早有预见的却又为什么因此而停军不前?
“‘兵以实胜而以虚先。’用兵打仗没有花俏可言是需要全凭实力取胜不过恰到好处的布疑设虚却能帮助己方夺得先手。以我看来吴国公所以停军不前非是为其它正是为设疑是为能更好地进军河南!”
朱元璋给缪大亨、朱英的军令:命其“攻下濠州后便就暂且停军不前”。
这个军令的下看起来是因为受到了张士诚屯驻太湖的影响但事实上却很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迷惑濠州前边的蒙元驻军。等他们大意之后再突然进军当然阻力就会减轻许多。
吴鹤年虽有干才但在行军布阵、临敌决胜上他确实很有不足没有太多的天分。听邓舍与洪继勋给他分析至此这才恍然大悟。
他由衷地说道:“‘兵者诡道也’。若果如主公与先生所言吴国公竟能想到这么多那他的武略着实不容小觑!”夸了朱元璋一句抬眼偷觑邓舍又谄笑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吴国公再有谋略但是主公远在千里之外分析却如同亲见。吴国公的一举一动莫不在您的了如指掌之中。主公的英明神武才真的是举世无双呀!嘿嘿难怪臣闻行省、军中、民间皆称颂主公为天生奇才端得名副其实。”
邓舍一笑有意打趣问道:“我若是天生奇才那吴大人你是什么呀?”
“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公是奇才臣自然便是小可之才了。”
“奇”本意是骑马。吴鹤年所谓“小可之才”却是纯粹从字面上来解“奇”字了。从大从可。奇才便是“大可之才”故此他自称“小可”。
君臣一问一答之间对答如流。也是难为吴鹤年了仓促功夫里能想出这么个回答。
邓舍哈哈大笑转顾洪继勋却见他蹙起了眉头当下说道:“先生因何蹙眉?”
“主公如上述分析诚如您所言吴国公肯定不会背盟至多三两日内就会重新开拔。但是据情报到现在为止吴军只有一支数千人的先锋才出了集庆。先大军未动;其次濠州未拔。要想等到他们打入河南、又或者攻入济宁与我军配合估计没有个半月、一月怕是没有可能。”
邓舍颔表示同意。
“又据线报察罕帖木儿的援军已经出了临汾指日内便可抵达济宁与王保保会师。现如今在前线的我军虽说营头不少但却失之于分散。而且中间有些地方还没有能够打通不能连贯一气。主公臣为此深忧!”
朱元璋虽不会背盟但要想等到他的部队开入河南、济宁估计最起码得需要多半个月。换而言之在这多半个月里济宁的海东军还是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而察罕的援军又也已经开出了临汾很快就能与王保保会师。整体的前线局势就目前而言仍旧是不容乐观。
邓舍对此是早有思忖。
他站起身在室内转了两圈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先生所忧也正为我之所忧。吴国公既然答应了与我结盟肯出军河南;那么可以说在不久的将来河南、济宁便必会生变化前线的战局亦定会出现转折。但在这个转折还没有到来之前先生以为我军该如何应对布置?”
“臣有两策。”
“请说。”
“临阵决战必须要有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面面俱全。而今从大体上讲我军可大致分为三部。一部是陈虎、李邺的辽东军现正在辽西奋战;一部是棣州军现刚夺回棣州正在顽强据守;一部便是赵过、邓承志的益都军现正分布在济宁前线与王保保对峙。”
“不错。”
“先说陈虎、李邺的辽东军。主公给的将令是命之迅攻占辽西从而威胁大都不让大都周边的元军有驰援察罕的可能。这一路军马可谓是我军的右翼明逼大都实保棣州以此来保证益都的安稳。”
“嗯。”
“再说棣州军守卫棣州、保护我益都的北边大门并与辽东军遥相呼应。臣以为其实它也可以划入右翼的范围之内。”
“对。”
“然后是益都军。这一支军马是当之无愧的主力。这场与察罕的战事究竟我军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事实上也全是得看此一支部队的胜负。”
“不错。”
“所以臣认为战事展至今整个战局的重点还应该是在济宁、还应该是在益都军。”
“嗯。”
“重点既已分明主次既已清楚。臣的计策便就很简单了。”
“是何计策?”
“其一右翼方面加紧催促陈虎、李邺打下辽西继续给大都造成压力。只要大都无兵可派没有兵马可支援察罕便就等同断掉了察罕一臂。而我棣州方面也就会因此而高枕无忧纵有惊扰亦不会出现危险。”
“先生此策是为保我益都无忧。”
“正是。棣州无忧便是益都无忧。而只有益都无忧才有可能取得济宁之胜。”
“这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其二命令泰安、兖州、山阳湖、巨野等各方面之我军并力向前将各部境内的残余敌军彻底扫除务必争取在察罕的援军与王保保会师之前把彼此的营地打通。用兵之道最忌‘分兵敌强’。只有我前线各部彼此呼应了才能在王保保得了援军后仍然保持在局部上的优势不致落在下风。”
“先生之言深得我意。”
既断定了朱元璋不会因为士诚的异动而背盟下一步就需要趁王保保暂时无力反击的空隙及时地调整前线部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
1胡大海喜蒋英、刘震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再后来胡大海之死也是因为蒋英和刘震。
胡大海之死在蒋英的手下和历史上的察罕帖木儿之死在田丰的手下有惊人的相像。察罕帖木儿也是因为待投降的田丰“不疑”而死。看来曹操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不是随便任何一个人就能运用得好的。
至正二十二年二月“吴金华苗军元帅蒋英、刘震、李福叛杀守臣参政胡大海及郎中王恺、总管高子玉。”
“初大海下严州震等自桐庐来降大海喜其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至是震等谋乱以大海遇己厚未忍福曰:‘举大事宁顾私恩乎!’众从之以书通衢、处苗帅李佑之等约以二月七日同举兵。是日蒋英等入分省署阳请大海观弩于八咏楼下。大海出将上马英令其党钟矮子跪马前阳诉曰:“蒋英等欲杀我。”大海未及答反顾英英抽出铁锤若击矮子状因中大海脑仆地英即断其复杀大海子关住。”
胡大海有两子一个被朱元璋杀一个与胡大海一起被蒋英杀至此便只剩下了一个养子胡德济。后来明建国后胡德济从“大将军徐达出定西。胡德济军失利徐达斩其部将数人械至京师。帝念旧功释之。复以为都指挥使镇陕西卒。”
63 取濠
这边厢邓舍、洪继勋在猜度朱元璋那边厢朱元璋也在推测邓舍。
集庆吴国公府书房室内。
朱元璋、刘基、宋濂、陈遇、杨宪等人相对而坐。
除了这几人外还有另外十来个陌生的面孔将书房中填得满满腾腾。其中一人年约五旬坐在刘基的上仅次朱元璋之下温和儒雅生得面白长须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不是别人正是定远李善长。
李善长字百室其人少有智谋习法家著作“策事多中”里中曾经推他为祭酒。
至正十四年朱元璋率兵略滁阳与他道上相遇“与语悦之留置麾下俾掌书记”。当时朱元璋还没有迹犹自尚归属濠州屈于郭子兴等人下。从那个时候起李善长就对他忠心耿耿。至正十五年郭子兴“为谗所惑”抽调走了好几个朱元璋手下掌文案之人惟独李善长“终不弃去”。
再加上定远相距朱元璋的故乡不远他两人可算是“同里”又还有一层老乡的关系。因而自此之后李善长就得到了朱元璋的十分信任。并且随着朱元璋的逐渐迹、持续不断地开疆拓土他在吴军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到如今已经是官至江南行省参知政事俨然集庆文臣第一。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他被封为韩国公排名第一是为开国功位次尚在徐达、常遇春之上。
——他曾经与朱元璋对谈把朱元璋比作汉高祖把本人比作酂侯而把宋濂比作留侯。酂侯就是萧何。汉高定天下后也曾经大封功臣把萧何定为功是为“开国第一侯”位列在群臣之上。从这一点而言倒也确实不枉了他自比“酂侯”之说。
此外又有数人。
一个叫宋思颜一个叫秦从龙一个叫李梦庚一个叫郭景祥。又有陶安、毛骐、汪河、孔克仁等。这些人或是勋旧或为亲信俱乃是为朱元璋行省幕府中最为精华的人物。
比如宋思颜早在朱元璋初置江南行中书省时他便是唯一一个能与李善长同列官居参议的人。又比如李梦庚、郭景祥一个凤阳人一个濠州人投奔朱元璋也是较早早在朱元璋渡江、攻克金陵之前便就在其军中“典文书、佐谋议”了。又比如毛骐和李善长的“妇兄”王濂是老乡他两个人是真正的“同里”也是早在朱元璋渡江前就投奔来了。当渡江之初朱元璋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人一个李善长另一个就是毛骐。再又比如汪河亦从渡江曾为朱元璋出使察罕“议论称旨”。
至若孔克仁更在朱元璋建国后曾被命“授诸子经功臣子弟亦令入学”。由此可见其人之学问、道德是很得朱元璋赞赏的。
这么多金陵的名臣聚集一处场面较之方从哲那次来求见更加宏大所为何事?
正是为商议张士诚出兵太湖之事。
同时朱元璋也听说了察罕帖木儿已遣出援军将至济宁。所以此次的集会议事也是为猜测海东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战术以及应对措施。
朱元璋召臣下议事有个特点。
他不会一下子把所有的文武部属全部召来而往往是会先私下里、小范围的先与亲信臣子商议过后然后再扩大范围把需要参与事情中的文武群臣们悉数召来进一步地商议讨论。
就像这一次他便是先和刘基、李善长、秦从龙等少数人把大体的设想议论成熟了之后才又把宋濂、杨宪、陈遇、宋思颜等人召来的。
要说既已把大体的设想议论成熟了又为何再把宋濂等人召来?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如今管辖集庆府政务方方面面的就是这群人。不将之召来就无法仔细、深入地了解集庆府现今的情形就不知道有无足够的民力、财力乃至耐力来支持将来的行动。
等这一个会议再议论过了随后他会召来徐达、常遇春之类的武将再详细地当面分配任务传军令。所谓“不打无准备之战”就是如此。形象地形容他与刘基、秦从龙等人议定的可谓构架;与宋濂、陈遇等人议定的便是后勤;而之后与徐达、常遇春议定的才算是具体细节布置。
刚说到张士诚在太湖的动作。
朱元璋说道:“才得的情报松江水军头领潘元绍於日前刚到了太湖随其同行的还有士诚麾下的步军悍将杨文德、孙君寿等人。嘿嘿水6齐出。从这个架势看来他倒似乎是真想要与俺在太湖打上一仗。”
潘元绍是张士诚的女婿管领水军虽酗酒嗜杀但也是颇有战功的乃是士诚的一个得力臂助。杨文德、孙君寿等人在士诚军中虽不及李伯升等诸上将的威名但也可算是一时之选皆以骁悍出名。
李善长接口说道:“计其水军号称十万但据线报现在到位的至多数千而已。又再计其步卒号称五万一样据线报到位的不足五千。”
“诸位卿家你们认为士诚此举是真想与咱开战么?”
“‘书生一夜睡不着太湖西畔是他邦。’此乃松江府内一个士子的诗句。士诚等本起寒微一时得志遂至于此淫湎汰奢贤豪不用。他这个人本来就是素无大志没有远见。以臣看来其虽然因为受到察罕的鼓动而驻军太湖但只要主公一道军令下去教建德的朱文忠部往前稍提他必定就会仓皇失措绝无再敢有觊觎太湖、乃至觊觎我金陵之意了。”
说话之人乃是刘基。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之言甚有理也。”顾盼诸人又问道“诸位之见呢?”
——
1李善长与朱元璋同里。
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尝言:“李善长无宰相才。”
朱元璋回答道:“善长虽无宰相才与我同里我自起兵事我涉历艰难勤劳簿书功亦多矣。我既为家主善长当相我盖用勋旧也今后勿言。”
64 扫荡
无论益都与金陵筹算得再精至多也只能算是“运筹帷幄”;当后方的计谋已定时究竟能否取胜还是只有看前线的“决胜千里”。
金陵、益都乃至临汾、大都各地的视线聚焦处——济宁路正烽火连天。
计济宁路的辖地北至肥城、郓城;南至虞城、砀山;西至单州;东至泗水占地并不太广。虽然说因为有大运河在其境内的关系所以在太平的时候商业较为繁荣但是按其户数而言战乱前也不过才有居民万余户人口不到十万人。而现如今自益都的燕军入境后加上王保保从河南等处调集来的兵马算在一起只敌我士卒就已不下五六万之数。
咫尺之地两国对垒;方寸境内强军云集。
燕军以赵过为领察罕军以王保保为统帅分据险要各逞智勇恶战连连争雄不已。战况之恶实近年少见;剑拔弩张之势难以用言语道出。或者说“血流千里”有些夸大但“膏野尽赤”却是一点不虚。
实际上这场仗打到现在早已出乎了双方的本意。不论敌我皆心知肚明早已不再是为了争一路之地干系的乃是本军之兴衰。
也因此巨野一战赵过虽侥幸胜之王保保却败而不馁尽管退去了单州、成武依然整束装备积极待战。也更因此李和尚、杨万虎虽强渡山阳湖成功却仍旧丝毫不敢大意没有半分的欢喜得意。
借用邓舍才传入泰安的令旨中话语来说就是:“小胜而已任重道远。”
——泰安是燕军在前线的大本营所以令旨先下到了此处。
在令旨中邓舍并详细地分析了济宁路的现状、敌我情形。
“以运河为界划济宁路为两半则运河东现在我手而运河西才只不过半在我手。运河之西北为郓城、巨野南为单州、虞城在我手者是郓城、巨野而不在我手者是单州、虞城。
“保保虽然遭到了巨野之败但实力犹存。据报他日前又才得了曹州等地的援军千人现正在单州、成武固守以待临汾之救。又据报东平路的鞑子亦获察罕军令有欲南下之意。而且我虽得兖州济州还没有能攻克;又郓城、巨野、嘉祥间多有保保残军出没。是我军遂胜巨野而犹处险中也。一着不慎便会有两面受敌、各营难以呼应的危险。吾闻之:‘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诸军勉之!”
东平路接壤济宁路便就在济宁路的北边。邓舍的这道令旨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一句话:“王保保军还没有被歼灭察罕的临汾援军又随时能到且东平路也有出军南下的动静。赵过、李和尚、杨万虎、庆千兴等部现如今的处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绝不能因为小胜就自矜得意。”
与令旨一同送至军中的还有对下一步作战行动的具体部署。
留守泰安的邓承志、潘贤二等人按照这个部署给分布在前线的各军、各营分别一一传下军令。皆用快骑送递近处如庆千兴远处如赵过。
庆千兴得令又分送给杨万虎、李和尚;赵过得令又分送给胡忠、高延世。巨野、山阳湖战后至今各军休养还不足十日便又再起干戈。
……
巨野西北郓城。
郓城这个地方很有名气的特别是在说书人的话本里凡说《水浒》事必提郓城。因为梁山泊的第一条好汉及时雨宋江宋公明便曾经在郓城做过押司。自宋以来说书在民间兴起;入元更又杂剧兴旺梁山泊的故事因而得以了广泛的流传不敢说妇孺皆知至少也是人多有闻。
只不过郓城的名气虽大实则县城并不很大。受了战火的蹂躏县城内住民更加是变得稀少时当上午城门处几乎不见人踪。
县城外二十里处扎了一座军营。帅帐中正有一位小将军揪然不乐。
他手中拿了一页文书正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气哼哼地丢在案上叉腿箕坐转头对右手边的一人说道:“真是岂有此理!”
“将军为何怒?”
“巨野、山阳湖打得热火朝天偏就咱郓城安安静静!眼见着赵左丞攻下了巨野老杨、老李也打过了山阳湖。偏就咱郓城没半个敌踪!好容易等到主公令下泰安传来这道军令却又只叫咱扫荡周边。大功劳都落到了别人头上俺带了千骑在此莫非只是来旁观看戏?真可恼也。”
这位苦恼怒的小将军正是高延世而他右手边的那人却是苏白羽乃其部将之一。
苏白羽哑然说道:“当初将军随左丞渡河、奔袭巨野来郓城可是你主动要求的。而且当时左丞大人也只是令将军扼守要塞、不要放了曹州、东平路的只兵半卒过境便算是功劳一件;而将军至郓城未足三日便将县城攻下已经是功上加功。虽然没有能参与巨野、山阳湖之战又何必抱怨?”
“啪”的一声高延世猛地拍了下案几怒道:“不错当初来郓城是俺主动要求的!可是俺为何主动要求来郓城?还不就是因为郓城比邻东平路俺以为东平的鞑子必不会坐视巨野被围而不救而只要他们敢来相救咱们在郓城便就能有一场好仗可打!却又怎能知晓那东平的鞑子却竟胆小如鼠中了泰安之计从始至终居然连半个军卒都没有派过来!教俺苦苦等候至今。你来说这怎能不教俺觉得可恼?”
却原来他当初主动请缨、前来郓城是打的这个主意。
老实说他的这个主意还真算是打得不错。与其随赵过攻打巨野群将济济功劳难显;还真是不如独领一军另立功劳。只可惜如意算盘只打响了半边东平路的元军根本不与他配合。
所谓“中了泰安之计”他说的乃是潘贤二之计。为了防止东平路的敌人南下给赵过造成压力潘贤二献计给邓承志请布疑阵做出欲攻东平之势以使东平之敌不敢妄动。东平元军果然中计。
苏白羽说道:“东平的鞑子虽然没有南下将军未能与之一战;但据军报在巨野一战中左丞所部主力损耗甚大惟将军却因为远处郓城而能够独以军全。济宁的战事至此至多算是打了前半场当与王保保及临汾的鞑子援军决战之时料来将军必有大用。以末将愚见不需恼怒。”
“说得轻巧!”
高延世重又从案上把军令拿起指点给苏白羽看:“看见没有?命杨万虎、李和尚肃清面前的残敌迅进驻鱼台、金乡;又命庆千兴、傅友德加紧攻打济州限期三日内必须克城;又命左丞、佟生养、胡忠一边清扫巨野、嘉祥间的残敌一边原地休整以备后战。
“你看懂了没有?这什么意思?……各军皆有重用!
“左丞就不必多说了能打下巨野本就是功一件谁也比不了。庆千兴、傅友德也不必多说了先下兖州这又被限期下济州待其攻下济州日便就是连下两座重镇更重要的是彻底打通了从泰安到巨野的道路较之左丞怕也只不过是功劳稍逊而已。杨万虎、李和尚他们强渡山阳湖的战功也不需要多说只这军令上又命他们‘迅进驻鱼台、金乡’是什么意思?王保保现驻军单州、成武距离此两地的地方是哪儿?正是鱼台、金乡!摆明了待与王保保决战时老杨和老李必为先锋。……俺能保全一军又怎样?战事至今只有区区攻克郓城之功如何能与他们相比?这要被传入益都怕不令人笑掉大牙!”
“是是。”
苏白羽的目光随着那军令上下最终按捺不住提醒高延世说道:“将军你把军令拿反了。”
“噢?”高延世忙把文书转过来兀自恼怒说道“哼哼。”
“那依将军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高延世按住案几站起身来气恼恼地说道:“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谚云:‘要想吃得胖需得胎里壮’。咱们从开始就错了俺当初怎的鬼迷心窍自告奋勇来了郓城?要想改正只有一策。”
“是何计策?”
“俺要上书泰安请为取单州、成武之前锋!”
苏白羽顿时惊讶说道:“主公军令严肃现在既已命将军扫荡周边残敌如果将军再请泰安改军令怕会招致惩罚。”
高延世白了他一眼说道:“俺有那么蠢笨么?泰安的军令本将当然不会违背会依令执行;但是执行之外俺再请为前锋又有何不可?”
“将军说得是是末将虚惊一场。”
做出了这个决定后高延世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又往军令上瞅了几眼抬起头再又看了苏白羽几眼干脆将之交给了他命道:“郓城周边的残敌并不多只有三四股大半还是地方青军多者百余人少者才数十。这‘扫荡’之事就由你来办吧。”
苏白羽领命而出。
不提高延世在帐内寻思书写请战文书只说苏白羽。
他出了帅帐雷厉风行即点齐本部共有二百骑兵舍了大旗不打皆持满挟矛轻装出营。这郓城周边的残敌高延世是早就打探清楚的除了盘踞在县城南边村中的那一股是郓城败卒之外其它的都是地方上的豪强青军。话说回来既然他早已打探清楚为何迟迟不去剿灭?盖因先前巨野之战未曾结束他又一门心思想等东平军来所以对这些败卒、乌合之众有些看不上眼。一直拖到此时见有军令下了这才动手。
既要动手自然是需要先选强者下手。
苏白羽的第一站就是城南村子相距军营约有四五十里。
二百骑叱咤即至。
说起盘踞在此的残敌是“败卒”实际只有二三十人因其带头的是本村土著所以城破之后逃亡至此早已没了多少战斗力。见益都军至未及交战便先投降了不少。悍将手下有悍卒高延世当之无愧可称悍将因而苏白羽也是十分骁悍。管他降与不降他是只管命令部众呼啸驰骋贯穿村内来回两遭各部的百户、九夫长们就纷纷前来告捷了。
“败卒”只有数十斩却有百数。
“杀良冒功”虽是军法严禁但要想执行贯彻下去难之又难。军纪好的军队与军纪坏的军队的差别在这方面很多时候也至多是“杀良”的多少罢了。二百骑一个没有折损不到一个时辰每个人的马上都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
有人请示苏白羽问道:“村民有藏贼之罪该如何处之?”
苏白羽轻描淡写说道:“一如将军旧例。”
“将军旧例”即高延世的旧例。
麾下得令点起火把再度入村不顾残余村民的嚎哭、惨叫到处乱掷。有敢挡在马前者悉数踏死。不多时整个村子都被火、烟弥漫。
众人退出村外看在烟雾中村民们奔走逃跑。
苏白羽微微示意一个百户出列引了几个军卒绕村驰行驰行的同时高声大叫:“汉贼不两立再有敢包容鞑虏卒者如此例!”
这句话说得实在掷地有声可放在眼下的环境中却未免使人觉得有些“冒充大义”。听起来冠冕堂皇行得事却叫人不忍。但是如果实事求是地来分析一下苏白羽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济宁的战火还没有熄郓城又邻近敌境不下辣手无以震慑百姓更无以震慑不轨。
放火烧过此村后马不停蹄二百骑又转去西南。
西南二十里处有一大姓聚住地推举豪强为现集有百余青军。人数看似不少没有经过阵仗也没有甚么趁用的军器真如高延世的评判:最多算是“乌合之众”。亦如前战也是一鼓而下。
既克也如前例一样放火烧村。
如此这般只用了两天苏白羽就将郓城周边的残敌尽数肃清。
肃清当日高延世以复令为由向泰安出了请战文书。
——
1济宁商业较为繁荣。
元文宗(1328--1329年)时在中书省(即腹里)21路和7个直属州中上缴国库商税额过1万锭银子的只有晋宁路、嘉定路、济南路济宁路等7路其中济宁路的商税额为124o3锭4两1钱居第4位。
65 克济
从郓城去泰安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经汶上一条是经济州。
汶上在东平路境内现虽在益都控制中但毕竟处在敌境单骑穿行风险较大。所以高延世的信使选择了走济州。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济州还仍然在察罕军的手中不过自泰安传下军令日起庆千兴就已经展开了对其的总攻所以相较汶上道路通畅许多也相对安全许多。
信使经巨野过嘉兴渡运河至济州城外。
一路上多次遇见在外剿灭残敌的燕军各部有巨野城的赵过与佟生养部有嘉祥城外的胡忠部也有山阳湖畔的杨万虎、李和尚部。
他们所剿灭的这些“残敌”又与高延世所剿灭的那些不同地方“青军”只占了少部分多数都是王保保巨野败后散入各地、未及收拢的溃卒战斗力还是较为强悍的。总之一句话:“大战没有小战不断”。
跋山涉水来到济州城外。
这信使没有多停只是远远地勒马观望了片刻。
见十数里外济州城池耸立如铁在夕阳的映照下烽火连天迎面吹来的热风带来一丝焦味。时有隐约的喊杀声起如波浪也似此处才停另处即起。停驻的坐骑打了个喷鼻略显不安地抬起马蹄是因为感受到了地面在轻微地震动也不知是攻方的投石机把石头掷入了城内抑或是守方的火炮从城上射到了城下。
泰安限令庆千兴与傅友德必须在三日内攻克济州这已经是到了最后一天。战火正酣。
那信使看罢自言说道:“三日克城今天已到限期。瞧这攻守兀自斗得不可开解。也不知庆千兴如何能在限日内完成军令。须知主公的军法可不是耍的!”想了一回到底不关己事拍马转走继续赶去泰安。
他轻骑易行飘忽如风;而济州城外燕军如山围困数重。
军旗飘飘下庆千兴亲临前阵指挥攻势;傅友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率敢死士蚁附登城。自接泰安军令起猛攻至今已有两日。济州城池虽坚城墙上却也已经出现了多处裂纹。守将亦临前线浴血奋战。
庆千兴的身边站了一人文士打扮仰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军令:三日克城。现已经是第三天且薄暮。也就是说至迟到明日凌晨这济州城池是非要被攻克不可的。”继而又往城墙上看去蹙眉说道“可是以现今的战况而言别说是到明天上午恐怕再有两天、三天这城也是难以克下。……时间很紧促请问将军可有出奇制胜之计么?”
说话这人却是潘贤二。
他本在泰安后方因见前线的战事将要转入决战立功心切故此借此次给各军传军令的机会主动请求来到了庆千兴军中。其实他本意想去的是巨野那里是主力所在更有立功的机会只是因为路途较远兼且重重险阻道上不宁所以舍而求其次先就近来此助攻济州。
虽是个谋臣毕竟经历过不少的战阵他的胆色倒是挺壮此时陪同庆千兴立在阵前任流矢乱飞看城上激战居然面色如常。
庆千兴瞧在眼里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好胆量。”
对潘贤二的大名他也是久仰的了知道此人曾经多出奇计很是得到过邓舍的称许在海东的谋臣里向以“奇诡”著称因而也是高看一眼。这会儿听其问话没有作答而是顺着话说道:“敌城坚固守卒斗志顽强。我军虽略占上风仓促间怕是难以克城。诚如先生言不出奇计难以功成。不瞒先生俺也正为此烦忧。久闻先生智士有何以教我?”
庆千兴乃是此战的主帅而潘贤二则是远从泰安而来至多能算是个“客卿”。不得主帅同意纵然有再好的计策也不好冒冒失地献上他所以刚才出言挑之实际上等得就是庆千兴这句“问计”之话。
当下正中下怀他说道:“‘敌城坚’、‘守卒悍’所以我军难以克。将军此言真一阵见血俺深以为然。这也确实是敌人之长而我军之弊。要想胜以在下之见实际并无二策也只有从这两方面下手。”
“噢?”
“取胜之道不外乎避敌之长。当避不开的时候想办法将之化解掉也行。就以眼下观之敌人的这两个长处我军是没有办法避开的那么该如何才能破城?窃以为‘化敌之长为我之长’就可以了。”
“如何化之?”
“城坚且先不论。请先为将军分析敌军为何如此骁悍。”
“愿闻高见洗耳恭听。”
“兖州、汶上、巨野各处现已皆在我手。济州四面无援实已成为了一座孤城。凡御孤城者必有两类。或遽降;或死战。遽降者多因胆怯;而死守者又大致可分为两类。”
“为哪两类?”
“一类是忠贞不渝宁死国而不愿生降;一类是犹有企望对援军抱有幻想认为援军虽然暂时不能来但最终还是会赶到的。对这两类在下有两个词可以分别概括。”
“哪两个词?”
“前者是为‘死战’盖因其忠贞故而难夺其志难改其意必有一死而已。不是敌亡就是己死。是为‘死战’。后者是为‘活战’盖因其对援军抱有幻想所以当其确定援军终不会来之时先前高昂的斗志必会因此沮丧十有八九就会不再苦战改以城降。是为‘活战’。”
庆千兴奇之问道:“然则以先生看来济州城内的守卒是‘死战’还是‘活战’?”
潘贤二很肯定地说道:“是为‘活战’。”
“为什么?先生是从哪里看出的?”
对庆千兴的这个问题潘贤二却不肯回答了。他笑而不答举手指了指济州城池的上空。庆千兴不解其意追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幼从名师擅会望气。因此得知。”
因为会望气所以从济州城上的气看出其城内守军不是“死战”而是“活战”。望气之说兵家虽然多有言之但有识之士都知道实际多为虚诞。庆千兴乃高丽名将久经沙场岂会不知?明白潘贤二是想“示秘”不想回答他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追问。
兵法之道乃是为国家的重器。在有些朝代甚至都禁止在民间流传兵书更何况现如今战乱之时?潘贤二不想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到底这是他谋富贵的手段。不过要是换了洪继勋肯定就直言挑明了。
见庆千兴不再追问潘贤二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既知城内守军是‘活战’那么想要对付自然就容易多了。”
“断其待援之想?”
“正是如此。”
“先生高见本将已得计矣。”
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一问一答间彼此都已知对方的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边儿上有一个偏将听得还有些迷糊开口说道:“适才将军与先生说敌有两长一个是军悍一个是城坚。军卒的骁悍固然可以用断其待援之想来瓦解但是纵然堕其斗志他们却也定不会猝然就降还是需要攻打一番的如此一来城池的坚固又该如何破之?”
庆千兴笑道:“城虽坚守城者人也。既已夺其人之志即便金汤之固又有何忧?”
“敢问将军打算如何断敌待援之想夺其顽抗之志?”
“守军之所以认为援军最终会来是因为王保保虽败而未走还屯驻在单州、成武。故此要想断其想、夺其志就必须在这上面下功夫。”
“怎么下功夫?”
“我军分布各处郓城、巨野、嘉祥、山阳湖皆有。为何现在只有咱们一支军马在攻济州?”
“因单州、成武未下主力不可轻动。”
“然也!城中守卒也肯定是这样想的。那么你且试想一下如果忽然之间我军各部其至城中的守卒又会如何想?”
偏将顿悟喜不自胜说道:“将军的意思俺知道了!将军是想诈做出各部其至的假象以此来让城中守军以为单州、成武已破从而断其待援之想迫其献城投降!”喜色未消这偏将忽然想起一事又转为忧容说道“将军此计虽好奈何现今我军各营皆在城下处在城内守卒的视线之中。要想调动殊为不易。不知这‘诈军’又该如何遣出?”
庆千兴笑了一笑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学着潘贤二的前例一样指了指济州城上。偏将顺着手指望去见西边天空晚霞遍布。
夜色将至调军轻而易举。
“城能克与否全在此一举。主公军法如山事不宜迟。潘先生俺这就召集诸将临机授宜;暂会顾不上你便请你先归入营。”
潘贤二一揖应诺转身自去走了几步回头瞧了庆千兴眼心中想道:“俺才说出计谋的前半截他就顺着说出了后半截如行云流水竟然半点不带停滞的。要么是思路敏捷要么是其早也想到了此着。不管是哪种都着实了得。倒也的确不愧了主公对他的重视称得上良将一员。”
但也不管是哪一种至少这计谋的前半截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将来克城取胜功劳簿上断少不了他的一笔。潘贤二踏着暮色自缓步归营不提。
却说庆千兴便立在阵前接连下令。
连着点了三四将校吩咐各带本部待入夜后潜出营外行出二十里再打起火把拉长队形做出从远方驰援而来的架势。
庆千兴说是要伪装做“诸军毕至”实则不需要那么多;而且各军有远有近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皆来。主要是巨野的赵过山阳湖的杨万虎、李和尚。因此分出去的这些将校需要扮演的也就是这两支人马而已。
虽是两支人马也要分出先后。
赵过部是骑兵尽将营中骑卒拨出命其先到。李和尚、杨万虎部是步卒给了数百人命其后至。
安排妥当庆千兴又吩咐一人扮作信使装成刚从远方来到的样子气喘吁吁穿过营垒飞骑奔至近前跪拜在地如传报军文云。并故意将这一幕让城上的守军看到守军的主将也在城头看得很清楚。
庆千兴与“信使”对答了几句左右偏裨、亲兵皆面现欢喜有的举起枪戈欢呼雀跃;有的散开奔走大喊大叫。因相隔太远又有激战之声为扰乱所以城头上只能看到却听不到他们都在欢喜、叫嚷着什么。
稍顷即见到庆千兴急挥军旗命令收军。
军令传至城下时傅友德率领勇士才又刚刚逼近城头仓促撤退来到庆千兴阵前两人说了几句话又遥遥看见傅友德似面现惊愕转而狂喜欢喜不能自制把用来攻城的短刀都抛上了半空。
说实话庆千兴、傅友德不分昼夜地连攻两日多不止燕军士卒疲惫守军更是疲惫。但是眼见此状尽管益都军马都退下了似乎战事可以微停然而城中守将却是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不由自主地惊疑起来。
事出反常即为妖。
便在刚才庆千兴、傅友德还一副不惜代价、恨不得立刻就能克城的样子转眼工夫就在稍占上风时主动撤退休整回营。怎能不叫人怀疑?
正是:方才干戈见骤然化静寂。
城中守将的心思庆千兴当然难以知晓。
但是他也不用知晓因为只从城头上的变化便就可以猜出大概。本来就防备森严的城池入夜后从表面上看是防备得更加森严了但若细细观察却会现在火光明灭下很多的守卒都似乎惶惶不安还有些在交头接耳。不用说这一定是计策起了效果最起码引起了敌将的疑心。为何?“将乃一军之胆”。若是主将不疑手下的士卒必不会如此作态。
“先生之计已得售五分了。”
“虽得售五分但究竟功成与否还需得看明朝。”
66 俘将
济州的守将既已生疑下边的战事其实就没有太多的悬念了。
夜入二更“赵过”军先从西边至远在二十里外人手执两个火把绑柴草在马尾之上火光彻明烟尘弥漫虽只数百骑奔腾如数千骑状。城中守卒望之都是面面相觑从对方的脸上现了惊疑的神色。
未及两刻钟“杨万虎”、“李和尚”军又从南边至也是人手执两个手把旌旗如林钲鼓相闻亦如数千人状。一时间这两支“援军”彼此呼应便就犹如两条火龙游走在夜色之下径直朝向济州蜿蜒而来。
城内已经不是惊疑随着渐渐而起的喧闹声已变成了震骇竟至有人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骇然高呼:“哎呀是红贼的援军来了!”
敌我交战非比寻常动辄生死大事。
想那自从庆千兴、傅友德围城以来济州的城内与城外已是有多日不曾有联系中外断绝累日守军其实早已就有些士气不稳。
所以抵抗至今者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如潘贤二所分析的其守将有待援之想故此负隅顽抗;另一个却是与燕军有关。庆、傅两人攻势不绝日夜相继一方面固然是给守军造成了压力但同时另一方面这压力却也使得守军没有工夫去想别的因而只是死战而已。
庆千兴久经战事深知其中关窍所以在布置疑阵之前先命令傅友德停下了攻势。
虽然这其中也有令守军生疑的成分在但亦是有给守军一个喘息的时间从而让他们有机会想些别的事儿的用意在内。何谓“别的事儿”?让他们看看身边战友的伤亡让他们听听身边伤者的惨叫。考虑考虑战败后会怎么样;考虑考虑若是没有援军、城破了后会怎么样。
人皆喜生恶死如果一多想特别是处在被围困的情况下想法一旦多起来就难免会自疑不安。一旦自疑不安胆气便就不壮。而胆气一旦不壮斗志自然也就会消沉。斗志消沉之时忽见敌人援军齐至这震动可就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冲击力之大是没在局中之人难以想象的。
当然了面对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破解之道的。
若是城中守将是个良将能及时地猜出敌人的意图提早采取种种的手段来重新振奋士气那么人又是群体性的有从众的本能士卒也许很快就又能从消沉中振作起来。
可一来这城中的守将并非太“良”;二来庆千兴用计也太快这边傅友德才撤不到两三个时辰“援军”就来了确实也就根本没有给敌将留出反应、应对的机会。由此济州城的下场不言可知了。
兵法之道在虚实结合。有时“急攻”不如“攻暇”。小小的一个计谋看似平常、毫无出彩之处但是却包含了对人心的了解与推测非“智士”、“名将”不能为之。庆千兴说:“城虽坚守城者人也。”这真是至理名言也是他一贯的用兵之道。打仗归根到底打的还是人。
城上喧嚣:“红贼援军已至。”
守将大惊失色他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能对抗庆千兴、傅友德到此时顿时知道不妙急忙手提短剑带甲士绕城头而行欲整肃军纪。连斩数人可喧哗声却越来越大。正束手无措之际猛听一声炮响急转头去见城外燕军重又出营列阵火把通明鼓角齐鸣在一员黑将军的率领下千余精锐披盔贯甲俱手执短刃复又汹汹来战。
那带头的黑将军正是傅友德。
他着实悍勇白天才刚厮杀了整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这就又鼓勇再来了。不过这一次的进攻果如庆千兴、潘贤二所料与以往几次都不相同几乎就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简直势如破竹。
夜色里云梯架上城墙特选出来的燕军精卒皆衔刀掾梯而上。
傅友德先登陷阵头一个上了城头手执双刀左格右砍连着毙杀三人在城头上立住了阵脚。他大呼叫道:“我皇宋金陵吴国公兵出河南战汴梁;我益都赵左丞麾十万众取王保保单州、成武已破。济宁全路悉入益都。现如今我各路军马皆已回师毕至城中守军还不降!”
随在他后边登上城头的燕军士卒齐声呼应:“先降者免死顽抗者诛!有杀其将以降者并民有杀贼以降者授其官职。”
呼声划破夜色惊动全城声震屋瓦。
守军中有顽抗到底的不肯投降聚众来取傅友德。傅友德把双刀放在身边依靠垛口而立取被杀元卒遗留在地上的弓矢张目援弓厉声叱喝用连珠箭连射连中。每喝一“杀”必死一敌。死者相枕藉。
被他射死的敌人中有好几个都是守军中有名的猛士。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竟然不能前进半步。有认识傅友德的惊恐叫道:“是霹雳将军!”
年前察罕帖木儿围益都。邓舍高卧城头弹琴饮酒遣傅友德出城与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皆燃不顾而前先伤郭云再连杀多员察罕将佐眉鬓俱焦。察罕闻之失色惊叹说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他的勇锐善战之名早已是传遍敌我两军。
又有守卒叫道:“宁遇万虎莫逢老傅!”
这却又是因为前番兖州之战傅友德杀敌甚众在海东通政司的有意推动下造成的另一个威名。
威名之下谁不惊惧?围攻傅友德的守卒无不面现惊惶纷纷顾视。傅友德抓住时机又再高声叫道:“老傅在此还不降!”弃弓就刀引亲随向前。守卒虽众没有一合之将;城头逐渐失陷为燕军士卒占据。
城下门外庆千兴亦披挂上阵站在城头矢石可及处竖大旗在身后列战鼓环绕身侧举火把亲督勇敢鼓噪呐喊冲撞城门;又施放火炮投掷巨石用劲弩登高射城并及点火烧之。须臾烟火四合弥漫燎天。
矢石如雨攻方在两员主将的带头下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城中守卒不能支战至五更死伤甚众有弃守逃遁入城内者。
随着逃入城中的败卒越来越多城中居民人心惶惶以为燕军真的战败了王保保畏惧城破后会被屠杀阴相勾连聚集了有数百人以市井强豪为潜至城门内出其不备将城门夺下打开来迎燕军入城。
庆千兴早备好的有勇士因而入城。傅友德亦率众从城头杀下两军合为一处守军大溃。至天亮城池易主。计此战斩杀千余余众皆降。
守将也被俘虏了被押送至庆千兴的面前。
也许是因为本为高丽将后来却降了海东的缘故庆千兴有个慢慢养成的喜好就是特别中意招降敌人。有识者评价这应该是他潜意识中想要借此来消除曾经投降的羞耻。不错他是投降过;可别人也投降了啊。投降的人越多他的羞耻感就越减少就越能得到心中的安宁。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总而言之他的这个喜好是越来越表现得强烈。此番也不例外。他本来正在安排善后事宜见了守将被人押过来忙放下手上军务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打算亲自为其松绑口中说道:“相持半月与将军多有对战。对将军的能耐本将也是十分佩服。”
“相持半月”从破兖州、围困济州开始到现在差不多也就是半个月上下。
庆千兴一边说一边往前迎走了没几步披风被人拽住。他扭头去看见是潘贤二不由微微奇怪说道:“先生?”
潘贤二拉住庆千兴走到旁边低声道:“如今破城未久诸项安抚事宜尚未布置将军却因为见到俘虏的到来而欢喜乃至放下军务、移步相迎。在下斗胆敢问将军意欲何为?”
“保保屯驻单州、成武临汾的鞑子援军不日即至是济宁之战的决战尚在以后。今得敌之大将素闻其在察罕军中颇有威名若能降之定可示主公威德亦可借此待后来者。本将欲用言语说动此人促其降我。”
“将军所言固是。但以在下愚见将军却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噢?此话怎讲?”
“当决战之时我军若胜因而释敌之俘收敌之良将为己用的确能显示出来主公的威德。但现下却并非决战的时候。济州守将抗我王师至半月之久对垒阵前不思投降将军历经千辛万苦终将城池打破为此而伤亡的士卒何止千数!若不杀此人反收降之在下以为有两弊。”
“是何两弊?”
“一则得士卒怨。二来示王保保军将校以侥幸。”
“示王保保军将校以侥幸?”
“请将军试想若将军是王保保麾下见济州守将先是顽抗半月、杀我军无算而至城破被俘将军得之犹不肯杀竟劝以降留为己用。他们会怎么想?在接下来的决战中肯定会人人奋勇人人死战!因何?如果在战场上战胜我军他们能得到王保保的提拔;如果在战场上被我军俘虏他们也一样能得到将军的重视不必顾虑性命之忧。……所以在下以为将军的这个想法是有些不对的对我军弊大过利。”
简而言之潘贤二的意思就是:不杀不降不足以儆后来者。
庆千兴想的是“以待后来者”潘贤二想的是“以儆后来者”。两个人“见仁见智”看问题的观点与角度不同得出来的结论因此也是迥然不同。只不过从目下的情况来看很显然潘贤二的观点似乎是更为正确的。
早先赵过引领万骑孤军深入敌后攻巨野前遣柳三为先锋连拔元军数处营垒。凡得俘虏柳三一概不留悉数杀之。有部将不解其意问是为何?柳三解释说是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坚定本军的斗志。而这一回潘贤二劝说庆千兴杀俘将却是为了威慑敌军、瓦解敌人的斗志。
尽管目的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庆千兴悚然而惊行礼谢潘贤二说道:“先生高见是本将思虑不周。多谢先生的提醒要不然俺必将犯下大错。”收起笑容不再去管那守将命令左右说道“鞑虏逆我王师拒城不降斩!悬示众。”
左右得令推了那守将走开几步让其跪下手起刀落将之头颅砍下随之悬挂城头示众警示。可怜这守将适才见庆千兴笑脸相迎还以为能有一线活命的生机却只因潘贤二的几句话糊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经此一事潘贤二再看庆千兴认识又与之前不同了。
他暗中想道:“思路敏捷可谓有智;临敌亲战可谓有勇。庆千兴固然智勇兼备不愧良将之名。但是人都有弱点他这喜好收降敌将的脾气如果不改却怕是早晚都会出现问题。”
记下了这一点打算等战后就与邓舍密报。
三日内攻克济州庆千兴按期功成。
一边书写露布遣使前去泰安告捷;一边徐徐整顿城中收编降卒。
潘贤二见这里已经平定不会再有什么战事了而且济州一下去巨野的道路也就贯通了因此在次日便就向庆千兴提出告辞想要去见赵过。
早先泰安传下的军令中针对庆千兴这一块儿还有一条就是等攻下济州后命庆、傅两人分兵。由庆千兴坐镇兖州、济州看住此一枢纽要道教傅友德引两千步卒前去助阵赵过。刚好潘贤二可与同路。
又给了傅友德一天的休整时间。
济州位处要塞在大运河的岸边城中储粮甚多。因为守军败的太快所以当时没来得及焚烧仓库都被庆千兴得到。他知道赵过虽得了巨野的部分存粮但是因其军中皆是骑兵日常的消耗很大故而还是有仓储不足的烦忧因此分出了一部分交给傅友德命他一并送去巨野。
还有缴获的铠甲、军器等物也都选了些和粮食一块儿送去巨野。
等此类诸事安排妥当再次日潘、傅两人同行出城引军护粮迤逦前往巨野而去。
67 单州
郓城、济州、山阳湖等处战火不断。
济宁路的南部遍布燕军士卒的身影元军的每一支残余、地方上的每一支青军在短短的数日间先后都遭遇到了铺天盖地的围剿。
这个动作很大驻军单州的王保保不可能不知道。
就在潘、傅友出城的当天又一道细作的密报送到了他的案上。
“红贼李和尚、杨万虎部与红贼胡忠部合并力攻城已克嘉祥。”
嘉祥在济州的西边巨野的东侧。和郓城一样城池也不是很大。之前还是在赵过初渡运河、深入济宁的时候曾经分派了两支人马作为两翼。一个是高延世去了郓城;一个是胡忠去了嘉祥。高延世攻下了郓城而胡忠也曾经把嘉祥攻下但是后来没能守住旋为元军夺回。
如今李和尚、杨万虎已经强渡山阳湖在他们的配合下胡忠又才把嘉祥再次攻克。——这也是为什么庆千兴在占取济州时李、杨、胡皆没有来援助的原因。他们两处战场分别克城的时间相差了只有两日。
王保保独自在私室里看完了这封密信。
看过之后他大雷霆将之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抬起脚踢翻案几。还是觉得胸中焦躁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又举起瓷瓶摔倒地上。“嘡啷”一声宝剑出鞘往翻倒的案几上连砍了五六下。
“真是岂有此理!一群酒囊饭袋。”
巨野失利他退入单州、成武。济宁路北部只剩下了济州、嘉祥等寥寥几处据点。昨天才送来的消息说是济州失陷;今日便又嘉祥失守。自此之后益都、泰安、巨野就算是连成了一线粮秣供给、援军驰援便再是通畅不过。对燕军越是有利反过来对元军也就越是不利。
王保保怎能不恼怒?
尤其是在他撤入单州前还专门分出了数百人去协助防御嘉祥。
“全是蠢货没一个可堪大用!”
虽然曾被察罕帖木儿赞许为“吾家千里驹”但是王保保毕竟还是年轻而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做过方面之帅也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因此纵然天资出众在心性上却还是磨练不够。
想当初他初来济宁时是何等的威风?
上奉察罕帖木儿之军命下统数路、数州之雄军。强兵悍将济济满营。虎踞巨野争雄山东。多少的军中悍将在他的脚下匍匐听令惶惶不如敢言;又有多少的晋冀男儿为他的一句话就奋勇直前视死如归。
本是为救险赴急而来又素有年少英俊之名。人皆称:“虎父无犬子”。因此邓舍视之为大患而察罕赖以为悍蔽。
兵威最盛时南北侧目。一举一动处群雄顾望。
谁知道战未及二合却竟就被赵过涉险深入、一举克城。因而不得不仓皇宵遁逃至单州。这一场巨野之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也是多亏了他的天性中有百折不挠的一面所以才没有因此而就被彻底地击垮但是毕竟“惨败遁逃”的阴影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除的。
他这时的怒实际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
室内“劈劈啪啪”响成一团候在外头的亲兵们都被吓得面面相觑惊惶失措。就在此时有一人来入院中四十来岁仙风道骨乃是赵恒察罕麾下有数的谋士之一现为王保保军中的谋主。
他才入院内就听到了室内的动静微蹙眉头挤了挤眼问亲兵:“这是怎么了?”——他从小养成的毛病说话时喜欢挤眼。
“北边的细作送来了一封密信。将军大约是刚刚看过了所以怒。”
“密信?写得甚么?”
“小人等不知。将军看信前把俺们都赶了出来。”
赵恒低头想了会儿不再理会亲兵来到门外轻轻扣了两下。
也许是王保保的怒气还没有下去因此没注意听到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只听得室内还是“劈劈啪啪”地响个不住。他往后退了两步清清嗓子大声地说道:“将军赵恒求见。”
话音未落室内顿时安静。
又过了片刻传出一句话来:“先生请进。”
赵恒整束衣冠昂然推门而入。
进得室内他打眼观瞧。
粗略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案几、交椅、文书等物都是各安其位。但细一打量却就能看出不一样来。先是墙角处有一堆破碎的瓷片堆积;其次案几有动过的痕迹而且案腿、案面上布了好几道的剑痕。
赵恒心中有数想道:“倒也难为了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把东西全都放回了原位。”行了一礼故作不知挤着眼说道“适才俺在门外听见室内似有响声不知是怎么了?”
王保保坐在案后手按在剑柄上强笑道:“却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瓶。”起身相迎问道“先生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么?”吩咐外边的亲兵上茶并殷勤让座。
赵恒挤眼一笑也不去拆穿他的假话顺势坐下说道:“闻北边有细作密报送来所以来求见将军是想听听密报中有何内容。”
这北边有密报送来的事儿王保保还没有告诉别人除了院中的亲兵们只有他本人知道。听了赵恒此话他明白假话已经被赵恒看破到底年岁小面皮不够厚不觉尴尬地一笑索性也不再隐瞒坦坦荡荡地说道:“既然先生已知不瞒你说俺方才便是在因这封密报而怒。”
“因密报而怒?……将军可能否将密报与俺一看?”
王保保从袖中把密报取出已被他揉成了一团展开来递给了赵恒。赵恒细细看过交还回去晒然一笑说道:“不过是嘉祥城失陷而已。区区小事何足将军冲冠一怒?以在下看来实在大可不必。”
王保保愕然说道:“济州、嘉祥是我军在北边仅存的两座城。昨天济州陷先生是知道的。今天嘉兴又失陷是我军在北边再无一兵一卒、一营一垒。而益都红贼却因此可以贯通东西连成一片对我单州、成武形成威压之势於我军大不利。……先生因何却出言‘区区小事’?”
“如今我军虽败巨野但这只是小败并没有过分地损伤实力。臣闻‘胜败兵家常事’其实不足以意。况且将军屯驻单州、成武指日内临汾援军就可来到到那时声威必可复振。现如今嘉祥、济州虽落入敌手但就像是月映水中只不过暂时交给贼军保管罢了。待将军重振声威之时用我精锐新到之军敌其百战疲惫之师譬如壮汉之搏婴儿取之何难?天道后举者胜。是以臣认为此区区小事不足将军怒。”
益都红巾去打济州、去打嘉祥很好好得很让他们打去。打的仗越多士卒就越疲惫。等到临汾的援军来到王保保两军会师用“精锐之军”敌其“疲惫之师”孰胜孰优?一眼就可以看得分明无须多言。
“先生所言甚是。”
话虽如此说王保保的焦躁、烦怒并没有就此减轻。他怎会听不出来?赵恒的这番话更大的用处只是劝慰他罢了。换而言之待决战时能不能如此还在两可之间。
他转过头装作去看墙上的地图。
——赵恒不但说话时习惯挤眼思考问题时越挤眼就在说刚才那些话时不知挤了有多少次。看得他实在心烦越看越烦特别再配合赵恒的笑容总让他觉得这家伙是在嘲笑他。所以干脆不再去看眼不见、心不烦。转而问道:“说起临汾援军。先生还有几日援军可到?”
“计算路程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援军必到。”
王保保来到地图前屈指算了一下临汾到单州的距离叹了口气充满自责地说道:“父亲大人在临汾翘足以待希望能听到我军获胜的捷报。但是巨野一战却败给了红贼赵结巴真是使俺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赵恒默然。
他和王保保都清楚尽管察罕帖木儿才逼和了孛罗但临汾的局势并不乐观。
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一直都是察罕的上官;而自从孛罗接手了其父的部队后地位也向来都是在察罕之上。被一个久处其下的人打败那种羞耻的感觉与王保保被益都红巾击败后的感受差不了多少。
可以预测孛罗肯定是口服心不服深深衔恨时刻地都在伺机反扑。便在这样的情形下王保保偏却又在巨野失利导致察罕不得不从本就不足的军队中再抽军往援临汾需要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前两天河南军报送来说金陵的朱元璋也终于按捺不住於日前悍然出军已拔下濠州有欲入河南之势。且并分军一部由其悍将常遇春率领长驱北上向我济宁路而来了。先生‘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常遇春驰骋江淮间自号常十万。俺听说他嗜杀好战军过处赤地千里凶名卓著确实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他若从金陵北上必经徐州等地现如今这些地方皆在张士诚的手中;士诚与朱元璋又是仇敌。想来必是不会让常遇春轻松过境的。且看昨日军报上言他还没有到宿州距我济宁尚有数百里之遥。将军也不必对此太过烦忧。”
宿州在濠州的西北相距二百余里。现为红巾占据守将名叫梁绵住。
常遇春与徐达同时从金陵出这还没有几天就快抵达宿州了行军的度不可谓不快。
到了宿州再往前行约二百里就入了腹里境内;再行百里上下便是单州。也就是说常遇春现在距离单州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来里地。
如果按照他目前的行军度全前行至多三四天内就能出现在单州城下。这和临汾援军能够来到的日期相差不多。只不过在他到了宿州后必须有一个关卡要过即为赵恒所说的“徐州”。徐州在宿州东北百余里外位处要道而且黄河从此处流过绕是很难绕过去的。
因此常遇春要想过徐州、继续渡河北上非有一场恶仗要打不可。
也因此赵恒虽然很重视这一路敌军但却还是劝王保保“不必对此太过烦忧”。劝说过了他也起身来到地图前看了会儿忽然摇了摇头。
“先生为何摇头?”
“那金陵朱元璋本对主公俯称臣常来纳款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分兵两路一取河南一来济宁竟敢与我交战十有八九是受了邓贼的唆使。他们两人本都为伪宋的贼将彼此应和这倒也罢了。只是常听到有人说朱元璋善战可是这一回他为何却出此昏着呢?”
“什么昏着?”
“他拔濠州、取河南这都可以理解。濠州是他的老家;而河南我军则有一部分现在将军的统率下河南内部较为空虚。他想趁机火中取粟尽管有自不量力之嫌但还不算错误。然而他为何非要分兵两路呢?”
“先生是说常遇春这路?”
“是啊。”
“朱元璋遣常遇春入济宁应该是为了呼应邓贼壮大声势吧?”
“俺可不认为朱元璋会有这么好。遣一勇将率其精卒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只是为了给邓贼壮大声势?他要是真的有这么好囊日主公取汴梁的时候为什么就没见他冒死来援?须知汴梁可是伪宋的伪都!小明王可是伪宋的伪主!他连伪都、伪主都不救会跑来帮助邓贼?”
赵恒这么一说王保保也觉得有点古怪沉吟片刻问道:“那以先生之见他为何分兵两路专遣常遇春一军犯我济宁?”
68 傅潘
赵恒提出了问题但是却找不到答案。
就好像是一种直觉他直觉地认为朱元璋派常遇春来济宁是有古怪但是“古怪”在什么地方一下子却想不明白。
寻思了会儿他又放弃似的摇了摇头挤着眼说道:“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对我军来说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常遇春虽然骁悍第一徐州他难以通过;第二就算他能过了徐州待其来到我临汾的援军也定然早已抵达。只要能在他到来之前先把赵过消灭数千的金陵疲卒又有何惧?此是为‘先北后南各个击破’之策。”
“先北后南各个击破”乃是赵恒针对眼前的局势献给王保保的应敌之策。其关键的重点就是在打一个时间差上。
有徐州为阻常遇春定然不会来得很快。只要能在他到来之前先联合援军把赵过打掉区区的数千吴军自然也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从济宁局部战场来说。甚至扩而大之就整个的北方战场而言也完全可以如此。朱元璋不是分兵两路命徐达率主力取河南去了么?河南内部虽然空虚但也还是有精兵万余人的攻或不足守则有余。在河南采取守势在济宁采取攻势。先集中力量消灭掉益都燕军然后回师南下再包抄夹击陷入河南战场的金陵吴军继而败之。
这个计策赵恒已经写信飞书遣使送给察罕帖木儿了。
当然了察罕军的主帅毕竟还是察罕帖木儿他到底会不会采用赵恒此计?并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从他现在的部署来看倒是似乎与赵恒想到一块儿去了。至少从临汾出来的援军并没有因为朱元璋的入侵河南而就改变驰援的方向依然还是向单州、成武而来的。
王保保仔细地观看了会儿地图认可了赵恒的意见说道:“‘先南后北’也的确是现在唯一可行之策了。”
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话赵恒见王保保的心情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因而一笑说道:“将军原定的今日要下到营中检阅三军并及检验城防设施视察仓储、军械。时辰差不多了想来各处也应该已经准备妥当这便就请行吧?……城中的文武、诸将在府外已经恭候。”
“好。先生请先。”
说是请赵恒先行赵恒岂会如此托大?挤着眼、弯腰行礼请王保保先走。出室内前王保保下意识地扭头又朝地图上看了一眼视线正好落在徐州微微停顿了下忽然不知怎的他蓦然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不安。还没等得及回味视线向上走又看到了巨野。
巨野结巴赵!
那强烈的羞耻感顿时再度涌上心头很快就把不安驱散。他暗自咬了咬牙想道:“小人得志便猖狂。反逆红贼无君无父之辈!便让尔等再得意几朝。待俺们的临汾援军来到且再来看究竟谁胜谁负。”
……
从济州出两天后傅友德、潘贤二一行人就到了巨野。
赵过亲自迎出郊外。
按说以赵过的身份是没有必要亲迎的。
潘贤二只是个谋士;傅友德才受拔擢为万户论地位现在怕还不及李和尚、杨万虎都差赵过甚远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最多派个佟生养出去迎接其实也就很给面子了。
但是一来赵过知道邓舍很看重傅友德“不看僧面看佛面”;二来潘贤二迭出奇谋如今隐然已是泰安的智囊决战在即正需要他再接再厉赖其智谋。更重要的是三来傅友德此行是专程为助阵而来的带来了两千步卒而且随行携带了大批的粮食、军械可谓“雪中送炭”。故此他以堂堂益都左丞、前线主帅的身份纡尊降贵亲自远出迎接。
傅友德、潘贤二受宠若惊。
“末将(卑职)何能竟劳公远迎实在是不敢当。”
潘贤二偷觑赵过面色。早在益都时他见过赵过不过两人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也就是点头之交。当时赵过就主抓军务、非常繁忙了但气色还好。此时看去只见他虽然走起路来脚步还很沉稳穿戴的衣服整齐但是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黑很显然应该是最近的疲惫所致。
怎么能不疲惫呢?
现在前线有数万的大军全归他一人调度。扫荡残敌也好、调动部署也好乃至每个士卒的吃喝拉撒、所有营垒的驻扎地点也全部都是他一人来负责安排。除此之外还得通过泰安与益都及庆千兴等部保持联系上则时时需书信来往朝堂下则需协调汉、丽、女真各部各营。千头万绪实难一语以概之。更且别说还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决战作各项准备。
这一段日子实在是要比之前攻打巨野还更加辛苦。
潘贤二、傅友德皆为深知战阵、通晓军务之人对赵过这一段的劳碌虽非眼见也可推度都是非常了解。傅友德由衷地说道:“大帅坐镇巨野身系一军安危。虽戎马倥偬但也要多加注意身体啊!”
赵过一笑向着益都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身、身负王命决战前线。旰、旰食宵衣自觉心安。”
傅友德初投益都时赵过按照邓舍的暗示曾经和他曲意交好两人的关系不错。所以说话也随意些。
问礼过后赵过肃手相请说道:“先、先生不辞辛苦从泰安单车远来本将智谋因而得之一张破贼的把握由此又多几分。先前本将所以能攻克巨野便是全赖先生之谋。待、待到来日鏖战之时更还是得需借先生之力望能如前者再立殊勋。傅将军我、我城中正缺少步卒你血战才罢未及休养便、便即又星夜赶来助战实在不止‘雪中送炭’;‘乃心王室’之忠亦令俺肃然起敬。……两位请入城。”
自有人接了傅友德所带来的那两千步卒去城外营中休息;又有人负责交接粮食、军械等物。傅友德吩咐了部将几句与潘贤二随着赵过驱马入城。
巨野一役傅、潘二人都没有参加。
不过虽然没有参加但却是都早就听说了因为当时那场仗打得非常惨烈并且关系重大故此各地的军中对此多有传言。他两人又因为身份的关系有机会看到过一些真实的军报对当时的情况更是了解甚多。
但纸面上的了解到底只归纸面。如今跟随赵过入城沿途观看见城内城外还有许多没有被清理干净的战争残迹看在眼中不觉触目惊心。
过护城河时见河中无水底部淤积了很厚的一层黑泥。傅友德问道:“请问将军这河中之水哪里去了?坑底的黑泥又是何物?”
“得、得潘先生策前本将多次硬攻城池。因我部皆骑兵有护城河横亘难以抵城下;且负土填河非骑兵之长。故、故此用柳三之计征集民夫造半截船。命民夫以船挡矢石在西门外挖掘渠道将河水都放了出去。……至、至若黑泥又是在用柳三计前曾用常法督民夫荷柴、负土以填河。王保保在城上见之夜遣死士出城袭我射火箭用火攻把柴禾都点燃了淤积河底与土相混所以就变成了黑泥。”
赵过能下巨野多亏了潘贤二的计策:用计调王保保出城野战胜之遂得以轻松破城。但是在用潘贤二的计策前却还是经历过一番苦攻的。
至城墙外见地上遍布石头砸出来的洼陷;城脚多有伏桩。
傅友德说道:“洼陷应为投石车所为伏桩想必定是出自王保保之手。他知大帅部皆为骑兵所以在城外设下桩子以此来阻大帅进兵、围城。”
“不、不错。当时为了毁掉这些桩子一天的功夫就阵亡了百余的士卒。”
冒着投石车、火炮的威力和强弓、劲弩的穿透骑兵下马截桩。一日竟至阵亡百余可想见当时的惨烈。
将入城洞潘贤二看到城门上有火燎的痕迹因问道:“大帅尝用火烧门?”
“这、这火却不是俺烧的。”
“那是?”
“我、我军放走护城河水选两千精锐下马为步自河中翻过列阵城下将要攻城。王、王保保令守卒点火炬从城头上丢下柴禾欲放火烧我军。不、不意风向陡变烧住了他们自己。城、城亦因此而燃。”
两千精锐列阵城外呐喊将欲攻城。守军本打算用火攻防之却突然风向大变一时烟熏火燎措手不及的窘态几乎不用多想也可以料想出几分。潘贤二说道:“放火烧成了自己倒是稀罕。那么大帅没有借机攻城么?”
“王保保甚毒在、在柴禾中杂有毒物。虽然放火不成反害住了己但黑烟滚滚四处飘散。我、我军不能深入只好撤退任其又放水自救。”
也许是被勾起了回忆说到这里赵过叹了口气在城门下站了一站抚摸墙壁感慨地说道“潘先生、傅将军想当时俺率军围城十日伤亡数百。若非先生计只怕伤亡会更大。此、此城得之甚为不易。”
潘贤二、傅友德心有戚戚。
停驻片刻诸人又向前入城。傅友德忽然想起了一事托赵过的光他在这支混合的骑兵部队中也还是有两个较为熟悉的朋友因提起他们的名字问道:“不知他两位将军是否现在城中?又或者是驻在城外呢?”
赵过没有立刻回答。
傅友德提起的这两个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了一个为上千户一个为副万户与赵过的交情也很好。又走了段距离他这才答道:“此、此两位将军皆已阵没。一位战死在城下;一位阵亡在野战中。”
“阵没了?”
“城、城下之战倒也罢了。当日诱王保保出城后在外野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鏖、鏖战从旦至晡从佟生养以下各营将校俱身先士卒。两次把王保保的阵型打破他两次重新组织防御。直、直到最后本将亲披甲上阵方才将之击溃。但、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能实现包围尽灭的预定目标被、被他强行突围而出。且竟至在败走之时他的中军还没有混乱。因、因此俺没有追击改而抄近路倍道疾驰取下了巨野。……那、那一场野战委实比城下战更残酷十分!伤亡近千百户以上阵亡者十人;千户以上阵亡者四人;副万户以上阵亡者一人。”
潘贤二与傅友德相顾骇然说道:“末将(卑职)只在军报上见过大帅取胜经过的大概却不知还经过这等激战。察罕军锐果然名不虚传!”
来入城中百姓稀疏街道上冷冷清清。
赵过说道:“巨、巨野城中本还有居民算多经日前一战或没在战中;或逃遁它处;或为敌裹挟走。现、现如今所存丁口不足万人。十室九空。”
傅友德很早以前就从军了先是从李喜喜转战陕西因战失利又从蜀中明玉珍继而投奔江州陈友谅可以说足迹踏遍了半个中国见多识广看到过很多比这更惨的情景。甚至他还亲手制造过类似的景象。——要知道李喜喜部的军纪可是远不能与海东相比的并且当其兵败陕西、退入四川后更是成了外来户、客军为了生存什么事儿都做过。
一战功成万骨枯。莫看傅友德在邓舍、赵过面前表现得甚是恭谨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沙场上淌出来的人物是一位杀人如麻的角色。
而潘贤二虽然见闻不及傅友德但是他此前在潘诚的麾下时也是很见过一些地方上之惨状的并且他性子坚忍对这些事儿也并不太在意。
所以对赵过的感叹他们两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附和几句也就罢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是姚好古的也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干戈不止而我民也何苦”之类沉重叹息的。赵过感慨的说了一句觉傅、潘对此都没甚兴趣也就不再多说在前引路带着他们来到了帅府之中。
帅府用的是城中一户富民之家。
这户富民有的死在了战中有的随败军逃走留下了这么一个空院。地方很大前后两个大院子正好够安顿随军僚佐便用了来做帅府。因为大战在即军中一切从简所以也没有怎么收拾一切都按原样只是搬走了些不需要的东西显得有些空旷。诸人到得堂上分宾主落座。
也许是因为结巴的缘故赵过这个人平时话语不多“木讷如不能言”与人接触很少说私事更是几乎从来没有说过废话。要么直接便说正事要么干脆就一言不。这一次还是看在傅友德“雪中送炭”以及潘贤二“助破巨野”的面子上路上多说了几句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此时落座又再略微寒暄两句他“故态复萌“话题一转说道:“据、据军报三两日内临汾的鞑子援军就能至单州。潘、潘先生、傅、傅将军你们两位远来路上辛苦本该先让你们好好地休息一下但、但是军情急如火怕是不能给你们时间休整了。还、还请你二位能够理解。”
“不需大帅多讲自然军务为重。”
“那、那就好。对如何应对临汾鞑子请问二位是否可有良策?”
69 论气
赵过直奔主题问计潘、傅。
潘贤二不辞千里前来面见赵过本来就是为了再献计立功。但是这会儿听了赵过问反而却不肯先说冲傅友德拱手行礼很客气地说道:“傅将军久经沙场必有卓识。贤二不才愿与大帅一起听听您的高见。”
与前不久在济州的时候不肯回答庆千兴的问题不同他这一次并非藏私乃是因有自知之明。他是“降人”的身份之前又受到过邓舍很长一段时间的冷遇深知今日的这点地位来之不易很担忧一不小心就会被再度打入冷宫故此对军中的实权派们都不肯得罪。也所以尽管本质上他也是一个自恃有才的人不过在表面上总是会装得客客气气。
傅友德的才能在冲锋陷阵虽然也有谋略但长处并不在高瞻远瞩地运筹帷幄他瞅了瞅潘贤二说道:“有大帅与先生在此哪里用得着俺来献丑?潘先生俺知道你计谋出众有何计策就请说吧。俺洗耳恭听。”
话说得很直语气也不太好。乍听之下还好像对潘贤二的“客气”有些不满。不过赵过与潘贤二都没在意。
赵过就不必多说了与傅友德认识挺长一段时间了彼此较为熟悉。而潘贤二虽然与之不是太熟但通过在济州的接触却也早就现此人有个特点打仗确实很勇敢奋不顾身不怕死很令人敬佩可就是不会说话。面对上级的时候还好点对平级、对下属那简直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好听点这叫脾气耿直;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没脑子。
潘贤二笑了一笑说道:“如此卑职就先抛砖引玉。”
“先、先生请说。”
“大帅屯驻巨野日久且与王保保有过血战对济宁的地形、对虏军的虚实肯定是要比卑职更为了解的了。在卑职说出愚见之前斗胆想先请问大帅是怎么打算的?计划如何应敌?”
“俺、俺忖思多日至今尚无定见。”
“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此灭亡之术也。行军打仗不外乎要在两点一为兵力一为粮食。臣先请为大帅分析敌我的兵力与粮储。”
“请、请说。”
“一则兵力。大帅虽有巨野之胜但是王保保实力尚存等临汾的援军来到他的声威必然复振。是我军虽胜但待决战时兵力不一定就能占上风。二则粮食。我军乏粮转运艰难;而王保保依河南、晋冀随时都可以得到充足的补充。则是我军粮秣又不及敌人。”
“不错。”
“卑职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如今我军的粮储不足与敌人比先是绝不可‘持久’了。而我军的兵力也不一定能够占据上风是若与敌‘挑战’也需要千万谨慎。在这样的形势下要想‘胜’、‘破敌’卑职以为是必须要仔细地筹算、计划的。”
“该如何筹算?又如何计划才是最好?”
“以卑职愚见既然我军在兵力、粮储上都不占上风那么要想‘胜’就只有从士气上下功夫了。”
“士、士气?”
“然也。请问大帅您知道什么士气么?”
赵过身为方面主帅久历征战岂会不知何为士气?换了别人也许听到这句话就会大怒。到底是赵过性温和非但不怒更虚怀若谷说道:“正、正想听先生分说。”
潘贤二说道:“《尉缭子》云:‘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民之所以战者就是‘士气’啊。”
“士、士气是什么俺知道了。那又该如何从士气上下功夫呢?”
“《尉缭子》又云:‘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神散虽形全而不为用此道胜也。’因此说‘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於人’。要想在士气上下功夫诀窍便在这几句话中。简而言之就是‘夺敌之气’而‘守吾之气’。如此就可以‘道胜’了。”
“‘夺敌之气’、‘守吾之气’?”
“大帅博览兵书当知《唐李问对》。其中李卫公是这样说的:‘夫含生禀血鼓作斗争虽死不省者气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众激吾胜气乃可以击敌焉。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何为‘守吾之气’?这就是‘守吾之气’。
“‘攻其心者所谓知彼;守吾气者所谓知己’。而所谓‘夺敌之气’就是‘攻其心者’。孙子言:‘三军可夺气’。如何夺之?避其朝锐攻其暮疲。大而言之这是为君之道;小而言之这就是为将为法啊。
“如果大帅您能按照这个办法去做想办法把敌人的士气打击掉同时把我军的士气激励起来即使粮储不及敌纵然人马亦不及敌我只十人敌有千数但是我可一当百、一当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则敌虽众粮虽多有何惧哉?”
赵过动容说道:“先、先生言固是。然而请问先生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同时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激励我军士气易打击敌人士气难。不知大帅想先听难的还是想先听易的?”
“先听难。”
“要想打击敌人的士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声夺人’。”
“先声夺人?”
“王保保将门虎子赵恒晋冀俊杰所以现在不敢与我战者不是因为被大帅您打怕了更不是因为巨野的失利只不过是因其才败士气正沮。但是如果等其临汾援军来到两军合作一处他们两人必定会有奇谋重新鼓舞士气。待至彼时既已得援军振其势复又以羞耻励其众挟千万复仇之悍卒与大帅决胜於一朝。请问大帅您有胜算几何?”
赵过潜思片刻答道:“如、如果来援的虏军都像前日野战中王保保的部下那样精锐胜算五五。”
“又如果:保保屯单州、成武不出一边磨砺士气一边用游师扰我侧翼同时用轻骑断我粮道与大帅相持。伺我粮绝而其粮丰;待我军疲而其士盈。於是尽起大军来与我猎城下。再请问大帅胜算几何?”
潘贤二说的这第二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赵过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我军必败。”
“所以要想避免这两种情况。就必须要在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前再给他们一次打击!只要能令他们连经两次大败臣敢断言别说是临汾援军就算是察罕亲至也万难在短日内便能复振其势更莫遑论磨砺士气!而只要他们的势不能复振气不能复鼓。如卑职前所言纵敌有千数我只一人又有何惧哉?这就是卑职所说的‘先声夺人’。”
“如、如何先声夺人?又难在何处?”
“当日大帅率万骑渡河深入济宁当四顾皆敌而后续无援之时当知奇袭敌营之难!这‘先声夺人’便与大帅当时的奇袭巨野仿似。看似很容易遣一军袭其营即可。但难就难在选将上非有胆有识之人不可。然而遍数我海东全军能如大帅的智勇与胆略者又有几人呢?”
不动声色拍了赵过一个小小的马屁。
顿了一顿潘贤二接着说道:“更何况这‘先声夺人’与大帅的奇袭巨野还有一点不同。大帅奇袭巨野的目的是攻城‘先声夺人’的目的是打击敌人士气。所以大帅得城后可以入城据守;打击过敌人的士气后却必须立即远遁。若用比喻就是奇袭时要‘疾如锥矢’;接敌时要‘战如雷电’;告捷后要‘解如风雨’。此一员将需要会行军、会疾战、会撤退。难上加难。卑职想了很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嚏!”
赵过转头去看见是傅友德打了个喷嚏。
“傅、傅将军有话想说?”
“潘先生说‘先声夺人’大帅以为如何?”
“诚、诚可谓良计。”
“那大帅是准备按照此计行事了?”
赵过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故作迟疑说道:“如、如潘先生所言奈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勇将带军。”
傅友德起身挺胸昂叉手问道:“看末将怎样?”
“将、将军才战罢济州远道而来未及休整。怎敢劳烦?”
“济州一战三日克城末将出入矢石间毫未损。自济州至巨野才百余里地难为远道又因押运的有粮秣路上行走甚慢两天才到。既然无伤又非远道况且末将从军以来征战视作常事何用休整?”
赵过笑道:“这、这么说将军是有意主动请缨了?”
“正是!”
“壮志可嘉!既如此此战便交给将军。”
傅友德大喜跪拜在地说道:“便请大帅下令想要遣末将攻取何处?单州?成武?不管是哪里只需本部亲兵百骑就够!三日内必有捷闻。”
他带的虽是步卒亲兵却都是骑卒。通常来说按照海东军法像他这样的万户可有百人以下的亲从。因为邓舍看重他所以他的亲从较多刚好一百人且都是邓舍精选出来拨给他的远比寻常将佐的亲兵精锐。
“单、单州是王保保屯军处防御森严而且距我巨野远。据报屯驻在成武的虏军分营而居多住在城外就、就请将军袭成武。”
“接令!”
“百骑太少本、本帅再拨给你精锐百骑可够?”
“绰绰有余。”
“好!”
赵过抬头望了望堂外天色见近午时说道:“本、本帅这就传下军令为你挑选精骑。俺、俺知道将军在汉骑与女真军中都有相熟者若是想带谁去也可以尽管选拣。”当即书写军令交给了傅友德。又唤来两个亲兵吩咐陪着一块儿先出堂外径往军营中挑选这百骑去了。
傅友德出了堂外没多远又折了回来说道:“只顾欢喜却是忘了问大帅等精骑选够几时出战?”
“也不用太早入夜前出营就行。”
“喏!”
看着傅友德走远赵过和潘贤二相顾一笑。
他两人心知肚明适才的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激将计。笑过了赵过对潘贤二多了一层认识想道:“却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开始算计的老傅但总不是今日临时起意。从济州到巨野他两人同行两日竟能严守心机至此。着实了得!不过话说回来能选中老傅他眼光倒是不错。”
傅友德勇悍过人又被激将此番出战定能告捷。赵过为人温和、仁厚不假可不代表他就不会用计。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该用计谋的时候还是要有的。抿了口茶他接着问道:“该、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俺已知道了。请问先生又该如何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相比打击敌人士气激励我军士气就很容易了。只要能在两个方面做好士气就定然高昂。”
“哪、哪两个方面?”
“一个是赏一个罚。”
“赏罚分明。”
“正是如此。‘夫不爱悦其心者不我用也;不严畏其心者不我举也’。而赏罚之间卑职以为重尤在‘罚’。”
“重、重尤在‘罚’?”
“赏人皆会之。无非有功者虽远必赏无功者虽亲不得。只要无私便都可以做到。但是‘罚’就不易做到了。赏赐部属可以得到好名声得到部属的喜欢为将者乐见之;惩罚部属却会召来部属的惧怕甚至有时候需要惩罚的人是亲朋故旧若不够狠纵使为将者怕也是很难做到。”
赵过以为然。
“卑职闻:‘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见侮者败立威者胜。凡将能其道者吏畏其将也;吏畏其将者民畏其吏也;民畏其吏者敌畏其民也。是故知胜败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权。’这便是‘宁教卒畏我不教卒畏敌’。倘能如此天下不足驰骋也!愿大帅思之。”
潘贤二用计好行险险则忍忍则残因此他的治军之道也是偏向狠辣。
赵过叹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潘贤二做出了对“士气”的总结说道:“‘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闻也’。只要士卒用命士气高昂则便是百人之奋强甚万人之斗;万人之斗强甚百万众之不用命!”
“先生的意思俺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赵过起身行礼说道“多谢先生教我。”
他是都知道了潘贤二有不知道的地方了忙起身还礼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卑职冒昧有事想请问大帅。”
“何事?”
“大帅久镇军中素闻谨慎。却是为何适才刚听卑职之计未及多思便就毫不迟疑地立刻采纳了呢?”
赵过微微一笑反问道:“莫、莫非先生对你的计策没有把握么?”
“这……这当然不是了。只是……。”
“哈哈。先生不必多言了。俺、俺有一份军文请你观看。”赵过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潘贤二。
潘贤二打开观瞧见是邓舍的笔迹上边大略写道:“鞑虏退至单州、成武固以待援候其两军会合声势必然复振。计我军前线扫荡残敌尚需两三日才能完成提前促其决战、先灭保保既已不可更不可坐视其声威复振。在此期间可选数百精骑奔袭成武再灭其胆。长途急袭要在选将。将军麾下有两人可用一则高延世一则佟生养。只是现尚需延世镇郓城;而生养上将干系女真亦不宜轻动。可调傅友德。”
赵过徐徐说道:“此主公军文昨夜方到。”
7 斫营
傅友德夜出巨野。
从者两百骑,皆去旗鼓,弃缨饰,黑衣黑甲,自南门出,向成武去。
巨野、成武相距二百里,若以步卒行之,依照正常的行军度,非三四日不可至。但如果用轻骑奔袭,一昼夜便可赶到。也就是说,到明天入夜,他们就能出现在元军的营外。
为了保密起见,赵过没有大张旗鼓地送行,只是登上城头,目送远望。潘贤二陪行在侧。时至五月,天气炎热,入夜后,风渐渐清凉。吹拂在身上和脸上,不觉精神一振。仰头望去,夜空无云,繁星璀璨。
见傅友德等离城远去,潘贤二说道:“傅将军骁勇善战,万人敌,胆识俱佳。此去所率又俱为精锐,且远行奔袭,敌必无备,定能功成。卑职闻:‘兵有不战而败敌者,挫其锐也’。只要待其捷报传来,我军上下定然人俱雀跃。至其时也,大帅再尽起精卒,鸣鼓前行,薄单州城下,与之对垒战。敌众虽多,援虽将至,我军锐而彼疲。以锐击疲,蔑不克矣!”
“先、先生能与主公不谋而合,不愧高明之士。”
“主公英明神武,自从战,算无遗策。卑职虽然偶有一得,能与主公合,但这只不过是‘愚者千虑’。岂敢当大帅夸奖?不敢与主公并列。”
赵过微微一笑,心道:“你自以为不能与主公并列,倒也不算谦虚。”从袖中依旧取出邓舍的那一封军文。中午给潘贤二看的时候,他把下边部分给折住了,此时打开,仍又递过去,说道:“请、请先生往下看。”
潘贤二微微惊愕,接住了,打开来,往下观瞧。见下边还有几行文字,是这样写道:
“傅友德出击成武,是为了挫折保保的士气。但是,两军会猎,仅挫其气还是不够的。‘兵以虚惊,而以实胜’。在给了敌人虚惊之外,还必须要有‘实胜’。那么,什么是‘实胜’?兵力的多寡,地形的利弊,这就是‘实胜’。如果想要在将来的决战中打败保保,就必须提前‘占据地利’,并争取能够‘以多凌之’。先前,我令你扫荡残敌,会合各部,便是为了‘以多凌之’;现今,地利也已到了必须开始着手争夺的时候。
“金乡、鱼台,分处前线,相距单州、成武各不出五十里。鱼台邻山阳湖,而金乡尤重。若能占据金乡,下则可击单州,横则可胁成武。保保因兵败,放弃了在这两个地方的驻防,此天赐我也。前番,和尚、万虎已得此城,何故又轻弃之?若待虏军援来,彼必复来战守。‘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当趁袭成武的时机,再令和尚、万虎据金乡守!”
金乡、鱼台,是两个不大的县城。
鱼台在山阳湖的西边,金乡在鱼台的西边,两者间距二三十里。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所在的位置是较为重要的,单州和成武皆在它的西南方向。成武靠上,单州靠下。三地相隔分别各有三四十里。
如邓舍所说,如果占据了金乡,便就等同占据了一个桥头堡。有两方面的作用,其一,可协助主力攻打单州;其二,可作为一个堡垒,在主力攻打单州时,威胁成武。成武若是敢去援单州,便可从金乡出军击之。
那么,既然金乡的地位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王保保会轻易放弃呢?
王保保有王保保的考虑。
当然了,他具体怎么想的,燕军这边难以猜测出来。不过,以常理推断,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忧如果军力太过分散,就会很容易遭到燕军的各个击破。故此,弃守金乡、鱼台,集中力量防御单州、成武,以待后援。
又既然如此,为何杨万虎、李和尚在得了金乡、鱼台后,只是掳掠了一番,把城中的储粮抢走,便就主动撤退、没有就地驻守呢?难道他们看不出金乡、鱼台的重要性么?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两人久经沙场,征战的经验很丰富了,或者谈不上“用兵如神”,但是对寻常的天时、地利却也绝不是半点不懂的。之所以他们也撤走,不肯就地驻防,却是因为此两地距离单州、成武太近。换而言之,距离王保保的主力太近。这两个地方只是县城,城墙不高,占地不广,甚难防守。军队来的多了,放不下;军队来的少了,又怕挡不住王保保的一击。所以,也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如王保保一样,将之放弃。
这不能说是他们的错。他们并非主帅,更多考虑的是本军、本部以及个人所负责战场的得失、胜败;对全局,不会有太多的考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实话,全局也不需要他们来考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是,邓舍却不管他们的想法,他需要考虑的就是全局。
故此,在这道军文中,命令他两人必须要把金乡再度占据。
并且其实,通过这道命令,邓舍也算是无声地责备了一次赵过。
邓舍是主公不假,需要考虑全局不假;但赵过是什么身份?前线主帅。全局也是需要他来考虑的。杨万虎、李和尚入金乡而不据,说撤就撤,轻易放弃。赵过你为什么不责备他们?为什么不下命令要求他们入驻?
这也就是赵过了,邓舍宽仁、念旧,不想训斥他。要是换了其它人为主帅,肯定不会就这么轻轻放过,必定会受到严厉的见责。
潘贤二看罢,由衷佩服,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观主公此计,有‘虚’、有‘实’。有‘明夺其气’,有‘暗据地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高明者,是借助傅友德‘明夺其气’的机会,而令李、杨二将‘暗据地利’。……,反观卑职,只不过一点愚见,只看到了片面,忽视了战阵中最主要的‘实’,却居然还自以为得计。实在惭愧、惭愧。”
因问道:“友德已出城去,不知大帅可否已有下令与李、杨?”
“主、主公这道军文是昨夜到的。到、到后不久,俺就传令去给李、杨了。因、因为李将军的营垒距离金乡较远,所以俺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杨将军去办,已命他按计行事,定下明夜拔营,入驻金乡。”
昨天夜间?当时傅友德、潘贤二还没到巨野。赵过怎么就命杨万虎“按计行事、明夜拔营”了呢?潘贤二略一思忖,便就明白,想道:“友德出济州前,庆帅先有军文与巨野,已告至期。有主公的这道军令在手,就算没有俺自以为是的‘激将计’,傅友德也肯定不敢违背,必定遵从。又既然已拿准傅友德会从令,计算日程,明夜可到成武,因此提前命令杨万虎也在明夜拔营、入驻金乡。虽先令万虎、后令友德,却天衣无缝。”
不但对邓舍的深谋远虑五体投地,对赵过的巧下命令也十分佩服。他不由嘿然叹气。
“先、先生缘何叹息?”
“主公远在千里外,济宁前线的局势,却历历如在目中。‘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贤二自以为智士,却不料早在主公与大帅彀中。”
——他少说了一个人,洪继勋。洪继勋乃益都谋主,海东之计,多出其手。邓舍的此番谋划,其间自然不会没有他的功劳。
夜色逐渐深沉,听得城内更鼓两声,已是二更时分。
赵过说道:“夜、夜深露凉,先生文士,不要久立城头,便请先回吧。友、友德上午至,夜晚便远出,他带来的那两千步卒需要去抚慰一番。此、此事别人难为,非本帅不可。就、就不送先生了。”叫了两个亲兵,打着火把,送潘贤二下城。
潘贤二告辞别去,等下了城头回望之,见赵过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也已去了。
刚投降海东时,潘贤二没得重用,与诸将接触不多;从此次济宁之战起,他先在泰安,后在济州,才开始和军中诸将有了较多的接触。类如邓承志、庆千兴、傅友德等等,还包括一些中下级的将校。这些人多是粗人,对待他的态度最多也就是像庆千兴一样,最多“客气”两字而已;但赵过却给了他不同的感受。想了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如坐春风。”
不是对谈的“如坐春风”;而是厚道朴实、善解人意的“如坐春风”。比如在他侃侃而谈、献计之时,赵过虽已有邓舍军文,但是却没有打断他;又比如刚才,“夜深露凉”,且知他远道而来很辛苦,所以请之归城。
种种的作风,与邓舍颇有相似处。
潘贤二慨然地想道:“君如此,臣亦如此。有其君必有其臣。海东能有此君,英明神武,推赤心入人腹中;又能有此臣,旰食宵衣,折节下士。国家何愁不能兴也!察罕何愁不能平也!长此以往,天下不足定也!”
一边感慨,一边踏着星光回城休息。
……
傅友德率众疾驰,夜行百里,一日夜间,至成武外,离城二十里停下,令皆下马,休整。同时遣人近敌营打探。不多时,回报。
“城外营地多少?”
“成武内外有虏军八千。先前据报,城内三千,城外五千。小人潜行窥伺,见城门紧闭,垛口隐有守卒巡逻。城下布营三处。主营最大,在城东,远离城门,约四五里;辅营两座,分处南、北,皆比城门。”
“皆比城门?”
“是的。此两营相距城门都不足三里。”
“主营放在东边,定是一为戒备我军;二为呼应单州。因营中士卒多,所以远离城门。辅营分处南、北,独空出了西边。西边是曹州,那是察罕的地盘,所以不用防备。”
成武在单州的西北,因而主营在城东,可以更好地呼应单州。同时,如果燕军从巨野来攻,巨野在成武的东北,把主力放在城东也方便迎敌。敌人主将的这个布置称得上中规中距。
傅友德又问道:“城防、营防如何?”
“刁斗森严。”
刁斗森严,就是说不能硬冲了。傅友德低头沉吟。有一个偏将说道:“末将有一计。”
“说。”
“敌分三营,主辅分明。若一营遇敌,另外两营必定支援。末将请引五十骑冲北营,俟另两营驰援,将军便可率余众趁势掩之。破敌必矣!”
傅友德摇了摇头,说道:“敌防御森严,我用二百骑冲之,还担忧不能够。你用五十骑,有何用处?况且,即便你冲入了北营,若南营与主营的主将静镇,不援,又如何是好?此计貌似可行,不过纸上谈兵。不可。”
“然以将军以为?”
傅友德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和昨夜一样,星光很好。天公不作美,这并非适合夜袭的好天气。
天晴、星亮,敌人的营地又戒备森严;而燕军奔行二百里,并且只有两百骑,如果一击不中,陷入包围,怕是连遁走都是问题。该如何袭之呢?
又一人说道:“末将有一计。”
众人看时,见是佟生开。
佟生开从平壤初级讲武学堂毕业,被分配军中,这回济宁之战,佟生养把他带在了身边。早些时候,攻巨野一战中,他因为被敌人劫了营,受过一次责罚。赵过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没有惩处他,许他戴罪立功。
犯错容易立功难。虽然在那之后,他又经过了多次的战事,表现得都很勇敢,可是直到现在却都还没有机会能够立下大功,真正的将功补过。这一回,傅友德入军中选择勇士随从夜袭,他自告奋勇,主动参加了。
傅友德问道:“你有何计?”
“末将毕业自平壤讲武学堂,是二期生。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听骆教官讲过一个战例。是他亲身经历的。平南高丽时,骆教官在李将军麾下。也是在一天晚上,李将军欲偷袭敌营。当时与今晚一样,也是夜色晴朗,敌营戒备严密。李将军苦无良策。小李将军献上了一计。按其计行之,果成功袭营。”
骆教官,就是骆永明。本在李和尚麾下,后因伤残被邓舍送去了军校做教官。小李将军,是李子简,即李和尚的师弟,颇有智谋。当年南高丽一战,他曾献计给李和尚,水淹敌城,一战成名。
傅友德来了兴趣,说道:“快快说来。”
71 小佟
佟生开从骆永明处听来的计策其实也很简单,先“引蛇出洞”,然后“瞒天过海”。
“何谓‘引蛇出洞’?”
“在敌营外搞些动静出来,引诱敌军出营。是为‘引蛇出洞’。”
“引诱敌军出营?若是敌军的主将很稳,不肯派人出来呢?”
白天还好说,现在是晚上。即使星光璀璨,可视度可高,依然是晚上,但凡稍微有些经验的将校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遣人出营。须知,大部分的“营啸”可都是生在夜间。而一旦生“营啸”,十个主将里边有九个都得束手无策。治军之法,要在动如风,静如山,该稳的时候一定要稳,绝不能闻风而动、轻出冒进,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将者之大忌。
“成武距单州不远,虏军云集。而我军的主力如今却在巨野,远隔二百里,这是敌人知道的,他们肯定想不到此时会有一支军马出现在他们的营外。又则今夜星亮,更不会料到咱们居然会在今夜前来斫营。因而,以末将看来,纵使他们的主将再稳,听到营外有动静,为了避免谣言,稳定军心,就算不会遣太多人出来,但肯定还是会派人出来看的。”
“敌营有三,你又怎么知道会是哪一营出来探查呢?”
“敌营虽然有三,但是主营只有一座。敌将若探,必是从主营而出。”
“主营?”
“不错。”
佟生开是军校里出来的,说到“临机应变”,也许还火候不足;但讲起理论、推测其敌人的心思来,却还是头头是道。如果把傅友德们比作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实战派”,他们这些军校出来的就是“学院派”。
傅友德们是先有“经验”,后有“理论”;他们是先有“理论”,后有“经验”。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理论”有“纸上谈兵”、“空中楼阁”之嫌,但这也是初出茅庐之人惯有的毛病,假设给以足够的时间,而本人又有足够的悟性,在经过血与火的磨练之后,成就定然会是不可估量。
不过,佟生开和他的同学们又有点小小的不同。
他是女真人,自幼就在马上长大,很小的时候就随从父兄围过猎、打过仗,算是接触过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并且后来从军海东,在上军校前也已参加过几次战斗,而且又还有佟生养这样一个哥哥,眼界、见识与经验自然高出同辈一截。所以,他这会儿做出的分析倒也还是颇有道理。
傅友德是个有能耐的人,有能耐的人往往就会自视甚高,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在赵过、邓舍的面前会显得很恭谨,但是在别人的面前却就不一定会如此的主要原因。当然了,还有个原因也是他确实不善交流。
然而,自视甚高、不善交流却不代表他就是刚愎自用,对部下们好的意见还是会“从谏如流”的。细细地想了片刻,觉得佟生开言之有理,他说道:“‘引蛇出洞’是诱敌出营,那么‘瞒天过海’想来就是乔装打扮?”
到底征战的经验丰富,一听就明白了此计是怎么行的。
佟生开说道:“正是。待敌遣人出营后,我部可偷袭之,尽杀灭之。然后,扮作他们的模样,疾驰回营。”
“出营的敌人不多,守营卒肯定认识。咱们就算扮成了他们的模样,也绝对混不入敌营,怕还没到辕门呢,就会被鞑子认出。有何用处?”
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傅友德,是另一人。
佟生开答道:“我部所以愁,是因为星光太亮,无法悄无声息地摸近敌营。只要能至营边,即便被鞑子现了,又能怎样?鼓勇向前,一冲而破;随后余众鼓噪、齐进,敌营虽坚,破如唾手!”
围在周围的军官们闻听此言,都是不由面色一变。
乃至有人倒抽一口了凉气,说道:“敌将派出营的人肯定不会太多。用四五骑、至多十来骑做先锋去冲敌营?而且冲的还是敌人的主营。……,老佟,你这计策也忒险了点吧?若是稍有不慎?”
他后边的话没有说完,不过,诸人都懂他的意思。
用十来骑去冲营,虽说现在是晚上,营中的敌人九成以上都进入了睡眠,但只那一个辕门口,恐怕就难不过去。稍有不慎,就会死在万箭之下。佟生开年纪不大,胆子却着实不小。
傅友德顿时高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听说左丞取巨野时,此人曾被鞑子夺过营,因此还受到过责罚。前天晚上,俺去军中挑人的时候,本来不想要他的,抹不开佟生养的面子,姑且收之。却没有料到,他虽不会守营,对‘斫营’倒是甚有一套。胆色够壮。”注意到了佟生开的型,头很短,有些地方还光秃着,一看就知道定是才从其本来的女真式改成汉人的式不久,又带着赞赏的味道想道:“***女真崽子!”
他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看见左右众人的吃惊,徐徐说道:“数骑冲营,你的胆子不小。以你看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佟生开说道:“末将因为兄长的关系,在上讲武学堂前,得以能经常见过主公。有一次,听主公对杨万虎杨将军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不是非常之人,难建非常之功。”
傅友德豁然动容,这一句话、十二个字真是说到他的心窝里了。他和佟生开虽然经历不同,但是在此时此刻,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渴望立功。佟生开是为了将功补过,他则是为了出人头地。
不错,邓舍现在很看重他,可他毕竟是外来人,不是邓舍原本圈子里的。大凡外来的人想要在一个已有的群体里站稳脚、并取得较为重要的位置,不止是得到主公的重视就足够了,没有第二个办法,唯有一条道路。那就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需要得到更多的功勋。
如此,才能一不负主君的器重;二也才能够得到功勋旧臣的认可。
傅友德入海东来,参加的战事不少,可拿得出手的战绩却不多。不是没有,是缺少那种令人眼前一亮、无不交口称赞的“奇功”。不错,他现如今的名气不小,就连察罕军中也有很多士卒也知其姓名,又是什么“能与霹雳斗”,又是什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但是自家事自家知,真正有分量的功劳,他确实寥寥。前几天打下了济州,可主将还是庆千兴。
老实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劲儿了,要不然,也不会主动请缨、愿来奔袭敌营。因此,佟生开话音才落,他就豁然动容,因问诸人,说道:“尔等意下如何?”
有人不说话,有人蹙眉,有人连连摇头,先前说“忒险”的那军官依然还是在不停地说道:“太险、太险。”
傅友德奋然变色,掀髯说道:“‘欲建非常之功,非有非常之人’!今,我部长驱二百里至此,待到明日,虏军出营,百姓来往,这城外又一马平川,我部势无可藏。藏既已无可藏,以少敌众,战亦无可战,只能落荒而逃。而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若无功而还,请受军法。军法:受令不行,致使贻误战机者,斩。还亦死,战亦死。何如死军阵?”
“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云云,这是一句假话。傅友德压根儿就没有下什么军令状,赵过也没有提出让他下军令状。本来长途奔袭就是九死一生,能主动请缨已算勇敢,再让下军令状,未免不近人情。
可是诸人不知道,听了傅友德此话,俱彼此顾望。
傅友德又慨然说道:“丈夫要当死在沙场,怎么能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呢?短刃相交,血流五步。杀敌而死,得偿所愿。不必马革裹尸还!本将计议已决,便按佟将军此策行之。尔等若怯,便请自去。壮士留之!”
马援说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他比马援还壮烈,如果战死在疆场上,因杀敌而死,便是得偿所愿,何必又一定要回到家乡安葬呢?“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能被他挑选出来、参加此战的,自然皆为军中精锐,受他这句豪言壮语一激,无不热血沸腾。胆怯的顿时胆壮,犹豫的顿时决定,谁都想要“壮士”,没有愿意自承“怯懦”,皆下拜说道:“愿随将军,建非常之功!”
——他带了共有两百骑,其中百骑是从军中选出,百骑本为他的亲兵。亲兵就更不用说了,按军法:如果主将阵亡,亲兵连坐。也就是说,如果傅友德阵亡了,他的亲兵一个也活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退出。
星光璀璨,长空无云。
夜色中,二百骑气冲霄汉。傅友德亦下拜,与诸人说道:“生死共之!”起身,指挥下令。
他们的藏身处是在一个丘陵边儿上,不远处,有片小林子。如何才能“引蛇出洞”?放火是个不错的办法。因命了数人悄悄过去点火。又选出了二三十人,包括佟生开在内,傅友德亲自带了,埋伏林外。
五月仲夏,林木茂盛。这几天又都很清朗,白天太阳照射,晚上露水不多,很快,火就被点起。有的士卒随身带有火铳,还撒了些火药上去,“呲呲”地响,更助火势。没多一会儿,火势相连,滚滚的黑烟升腾。
佟生开猜得不错,敌营里的主将闻报,虽然微微有些生疑,但果然没有想到这是燕军所为。尽管有心不问,可为了稳定军心,还是派了一队士卒出来观看。人数不多,七八骑而已,远远地停在林外,打量火势。
傅友德等人屏住呼吸,观其动静。
见他们看了会儿,交头接耳,有人往火势最旺盛的地方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爆出一阵哄笑。佟生开摸到傅友德身边,说道:“看他们的架势,像是不打算近前。如果这就让他们轻易走了,前功尽弃。”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傅友德召来两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脱去铠甲,悄悄爬行到火势的边儿上,刚好在敌骑的对面,中间隔了个起火的林子,朝外头露了露头,故意做出点声响,然后装作受惊的样子,掉头就跑。
落入敌骑的眼中,他们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为者叫道:“兀那汉子,休跑!”又一人说道:“难怪夜半起火,原来是有人为之。抓了去,送给将军报功。”当先纵马飞驰。余者数人未加多想,先后跟上。
绕过火林,来到林后。
抬头看去,却不见了那两个跑掉的汉子,熊熊的火光之下,有一个黑盔黑甲的将军策马而立。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后左右又冒出二三十骑。其为者见机也快,立刻知道不妙,叫道:“落了贼伏,快走!”拨马就走。
奔出没有几步,只听得一道破风声从脑后传来,那人急转头处,见一支箭矢迎面射来。
此人的身手倒也不凡,本乃是敌军斥候百户,忙施出个“蹬里藏身”,好悬不悬地将之躲过,吓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好凶悍的贼子,怎的不让人说话,便就拿刀使剑?俺乃长枪军里高百户,你们是什么人?”
哪里有人肯理会他?
佟生开唿哨一声,诸人齐上。三十多人对付七八人,一面倒。出来探查的几个士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想要跑,早被围住,三下五除二,悉数被杀。只有姓高的百户因还有别用,独被留下。什么用处?问敌营虚实。
几个益都士卒过来,下了马,把他提住,推搡到傅友德马前。
傅友德很干脆,没有废话,取下长矛,点在他的脖子上,说道:“俺问你答。若是老实,给你个痛快。倘有强项,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姓高的百户面如土色,猜出了傅友德等人的来历,说道:“将军!将军!不用动手。您想知道什么?俺定如实交代。你们是从巨野来的么?”一双眼仓皇四顾,问道,“不知你们是哪一部?哪一营?俺姓高!将军,俺姓高!”
“管你姓什么。”
“贵军中可有一位高延世高将军?那是俺的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