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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2 喧夜

    金陵城,吴国公府,静室内。

    主宾对坐,陈遇相陪。数支红烛,有红袖添茶;凉风带雨,听雨声淙淙。表面的气氛看似安详清静,但是主宾之间,一个是名震江南的豪杰,一个是以善辩著称的辩士,风轻云淡之下,其实却隐藏着斗智激辩的张力。

    若是将之形容为外松内紧,则在同一时间的南高丽汉阳府,城里城外,却刚好截然相反,外紧内松。

    汉阳府临海,水气充足,夜雨下得比金陵更大。多半夜的时间过去,愈下愈大,已经从起初的濛濛细雨逐渐变得大如瓢泼。就好像用筛子往下筛似的,雨线形成直道,密密麻麻垂落,把夜空和大地连成一片。放眼远近,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雨水,从屋檐上、从墙头上、从亭台楼榭上,从树梢上连绵不断地跌落下来,又都从院中滚出去,在街道上汇成急流。

    汉阳府是南高丽数一数二的大城,排水系统做得还算不错,但就算如此,有些地势较为低洼的街衢,上边也已然积了深深的一层水。人从中走过,能浸过脚脖子。因夜色深沉,城中灯光稀落,缺少反光,积水黑压压的。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个人在走路,而是好像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奔跑。

    有一只野猫正伏在街边的屋檐下,机灵地支棱起了耳朵,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夜色漆黑,雨落成片。街道的转角处先是有一抹火光在雨水中隐约闪现,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随着脚步声的奔近,火光越来越亮。

    那野猫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耸起了身子,好像是在威胁似的,低低地叫了一声:“喵。”

    一支火把出现在了转角。紧随其后,两支、三支、五支、六支,成片的火把跃入它的眼帘。火光闪亮,传过雨幕,一朵朵的火苗跳跃在它的眼中;又从它的眼中传出,到对角,是上百个全副武装、顶盔贯甲的军卒。

    军卒的队伍里,不时有低沉的轻喝:“快点!跟上来。”

    “不要掉队。再转过两条街就到了。”

    “……,***,哪儿来的野猫?”

    受惊的野猫拔腿逃走,在雨水中、在火光下,拉出一道黑影,飞快地窜上墙头,溜走了。被吓了一跳的士卒骂骂咧咧,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的夜空里,厚厚积雨云的缝隙中,那三两点的星光还在闪亮。

    像是好奇有趣地偷觑,又似乎冷漠无情的凝视。

    “街上见猫。下着雨,还出星星,这***天气,实在太怪了。”

    队伍的最前边,有两个人带头。一个穿着平民的服色,一个穿着黑衣箭袖。平民服色的那人正是通政司的暗探,而穿着箭袖之人却便正是鞠胜。

    他奉了姚好古的命令,赶去城外调了五百军马,把任务分别一一交代下去,留了三百人负责城外的捕拿,自带两百人入城。因为聚集在城中的“丽人乱党”并不是都在一处的,所以带入城中的两百人又分作数队,他现在所带的这一支是人数最多的,将要面临的任务最重。

    目标直指城西御街,凉山君府。

    凉山君是前高丽王室,论辈分,前高丽王王祺还得叫他一声叔叔。年纪已经不小了,五六十岁。当日海东军马入城,凉山君倒是很“识时务”,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带头投降,故此在众多的高丽宗室中,他是少数不多还能保住本来家宅、原本地位的人之一。

    按照道理来讲,他既已投降,邓舍也没为难他,平素待他还不错,时有赏赐,他应该不会卷入这次作乱才对。奈何他有两个儿子,都是早就暗中不忿。他年岁老了不假,可惜他的儿子们还年富力强。

    试想,他的儿子们本为宗室,高人一等,可以任意地作威作福,现如今却国破家亡,特别是自从姚好古执政汉阳以来,采取了种种抑制丽人豪强、扶植汉人大户的措施,眼看汉人的势力一天强似一天,也许不出十年、五說閱讀,盡在

    年,这汉阳府恐怕就再无他们说话的份了,乃至说不定,一个普通的昔日下人就能爬到他们的头上去,如此巨大的反差,又怎能忍受?

    “为儿孙谋,不得不反!”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王礼,一个叫王祯。不久前,私下里和一个从大都前来的故旧朋友见了面。

    他们的这位朋友带来了奇氏、察罕的手信。在信上,奇氏和察罕许诺,若他们肯在汉阳府起事,那么,察罕帖木儿便会在山东牵制邓舍的主力;而奇氏也会动辽西世家宝、沈阳纳哈出,用来牵制辽东、朝鲜的海东驻军。然后里应外合,争取一举恢复高丽王朝。待事成,功大者为王。

    这个许诺,或者可称之为约定,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同意。

    为什么?察罕或许可以牵制益都军,但是要想指望世家宝、纳哈出牵制辽东、朝鲜军简直痴人说梦。可是,“痴人说梦”也好,“利令智昏”也罢,王礼和王祯本就满心的不忿,整日处心积虑地想要改变现状,只是苦无办法,忽然间,奇氏和察罕都主动递来了支持,一个是蒙元的国母,一个是如今军队最强的男人,他们兄弟两人当然求之不得,当场就拍板决定,答应完全按照信中所说行事。

    大凡一个王朝灭亡,必有遗老遗少。何况高丽是被汉人所灭。经过一番的联系与密谋,他们兄弟两人还真的找来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辈。彼此约定,四月底在汉阳府集会,五月初就正式立旗作乱。

    具体计划如下:

    因为参与举事作乱的大部分都是王室、勋贵之后,所以他们家中多有仆僮,只凉山君府内,仆僮便不下二三百人。加上其它的一些,只汉阳府内就可凑够一千多人。此外,汉阳府的驻军中不少的一部分都是原本的降军,也可以联络一下,与之共同举事。

    王礼信心满满:“以有备打不备,胜算八成以上!”

    “当举事当天,俺会先用父亲的名义,请姚好古等人赴宴。在宴席上,把他们尽。到时候,城中群龙无,我方又准备充足,胜算何止八成!十成也是有的。”王祯比王礼的信心还足。

    “夺下汉阳府后,我方必须连续出击,不能给汉儿做出反应的机会。所以,也不用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来汉阳,选出一部分各自留在本城,待接到我汉阳府起事成功的讯号之后,便就立刻也分别在各城起事。”

    “这叫做中心开花,四处烽烟!汉儿正用兵济宁,路途遥远,隔绝大海,定然措不及防。朝鲜、辽东的汉儿又有世家宝、纳哈出为俺们牵制。等邓贼接到军报日,必定为时已晚!”

    “此番起事,俺打算用‘衣带诏’的名义。想俺丽朝已有数百年,在民间极得民心,旗帜立处,凡海东的百姓肯定云和而影从。”

    “每个城中都有咱们的人!每个城中的驻军中也都有咱们的旧卒!百姓又皆思咱们丽朝。如此,则无交兵,守无坚城,不招必影从。事成定矣!”

    像他们所说的这些,真好像是反手之间就可换天。

    一群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不识军法、不识战阵,夸夸其谈,自以为是,标准的“纸上谈兵”。这不,还没等起事,就因事机不秘已被现。甚至就连通政司已调查清楚,鞠胜也都带人摸上门来了,他们还茫然不知。

    冒夜雨,士卒践水。

    穿过两条街道,鞠胜引领诸人来到了御街。急促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百十人或围堵街口,或包围凉山君府。准备已定,百户过来请示:“各队皆已就位。请问大人,是先叫上几声,命他们开门;还是怎么着?”

    大雨哗哗落下,鞠胜淋得像个落汤鸡。

    他抿着嘴,咬牙一笑,说道:“咱来时没灭火把,料来府中已经现。再叫几声门?不是给他们负隅顽抗的机会?……,传俺令下,撞门!”

    三四个士卒从随行的辎重车上取下撞木,抬起来,重重一声,狠狠地撞在府门上。撞了一下后,退后几步,再又撞击。府门岂能与城墙相比?没三两下,轰然坍陷。地上积水甚多,溅射到诸人的脸上。鞠胜因离得近,也被溅到脸上的有,他混不以为意,抹了把脸,正待接着下令。

    府内火光亮起,有人气急败坏地高叫:“来者何人?此是凉山君府!你们想作乱闹事么?还不退下!”

    “作乱闹事?好么,反咬一口!”鞠胜冷笑说道,示意那百户回话。那百户大声说道:“奉姚平章令,搜捕乱党!”也不再与府内多废话,反正门都撞开了,一声令下,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士卒纷纷扑入府内。

    府中乱成一团。

    王礼、王祯早已睡下,闻讯起身,仓促之下,不及应战。姚好古对军械控制得很严,他们千辛万苦也不过偷运入城了些许刀剑、弓箭,哪里会是披甲人的对手?入城前,鞠胜宣讲命令的时候,就已经与士卒们说得清楚:“待动手后,无论男女、不管老幼,只要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一夜,凉山君府血流成河。

    最可怜的是凉山君,王礼和王祯在做些甚么,他身为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他管不住他的儿子们。父子间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凉山君说服不了儿子,最后凄凉地说了句:“灭我族者,必你二人。”

    这句话果然应验。

    火苗处处起,雨水虽大,却也浇之不灭。

    惨叫声、恸哭声,惊叫声、兵器撞击声,以及砸毁东西的声音、墙壁倒塌的声音,还有士卒们的喊杀声,见到值钱物事彼此争夺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响了两个多时辰,到东天大亮,夜晚逝去之时,方才慢慢平息。

    百户从府内出来,向鞠胜禀报:“凉山君府内,共计男女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非本府人计有四十二人。在捕拿的过程中,因有人持械顽抗,死者三百二十四人,现余下九十八个活口,都已集中在主院里。凉山君、王礼、王祯等及其家眷皆在其内,另外非本府人也还剩下有二十来个活口。卑职大致地问了一下,这些人多是外地的前高丽宗室、勋贵子弟。”

    “士卒有伤亡么?”

    百户撇嘴,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土鸡瓦狗之徒,也想叫咱们兄弟有伤亡?阵亡一个没有,伤倒是有两个。一个是不小心在泥地上滑了一跤,扭了脚;一个是被因火烧塌的房梁落下,胳膊上被擦了一下。都是小伤,无关紧要。”

    鞠胜点了点头,负手踱入府内,至主院中。

    院里黑压压跪了许多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是衣服不整,只穿了小衣的也有不少。大雨如注地落下,冲在他们的身上,每个人都又惊又怕,嘴唇乌青。鞠胜看到,人堆里有十几个女人,皆鬓零乱,也不知是否士卒们故意为之的,她们几乎全都是衣不蔽体,尤其几个较为年轻貌美的,更是近乎一丝不挂。

    鞠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瞧了那百户一眼。

    那百户面色微红,解释说道:“抓这些人的时候,很多都是从床上拽下来的。也没工夫等他们穿衣服。所以,有些、有些,有点‘有失观瞻’。”看来邓舍的军官教导团成绩不错,居然这个百户也都能说成语了。

    “这些都是乱党,怎么处置都可以。但是如果在战场上,老弟,你的手下要还是这样,你就等着被砍头吧!”

    “是,是。”

    军务不是鞠胜的职责,说了几句,也就放下了。他问道:“哪一位是凉山君?谁是王礼?谁是王祯?”

    士卒们粗鲁地从人堆中拽出三人,推到鞠胜的面前。

    一个老人,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那老人的气色还好,两个中年人都是面如土色,差点跪不成,险些瘫倒在地。

    “我王师入城日,凉山君有相迎之功。虽已查明今日此事,与君无关。但是犯事的是你两个儿子,怕是牵连之责,你难以逃脱。来人,把凉山君扶起来,好生对待。”鞠胜和颜悦色,与凉山君说过,转目去看王礼和王祯,看着他两人的那副惊怕样子,好似烂泥扶不上墙,目光中透出怜悯和不屑,摇了摇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何苦来着?”

    他心中有句话没有说出,也是不屑与王礼和王祯说出:“像你们这种货色,和主公的英明神武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也敢作乱兴事。不自量力!”

    “现在该如何将这些人落,请大人示下。”

    “姚平章还在衙门中等候,将他们送去省府。听姚平章落便是。”

    犹如风卷残云,不到三个时辰,各地捷报频传,前脚接后脚送入省府之中。此役,姚好古动用兵力五百,共计擒拿乱党人犯二百四十余人,当场诛杀近六百人。而当喧哗的夜结束时,城中的百姓很多都还不知此事。

    随后几天,负责外地的方补真也相继地送来军报,别的各城中诛杀与擒拿的人犯数目,略与汉阳府相当。

    夜逝去,天光亮。

    落雨如注,终于渐渐地把余火浇灭。汉阳府惊心动魄的杀人夜已经过去,而远在数千里外的棣州,战火却刚刚开始。

43 攻垒

    棣州城外。

    元军到来的度比预计中更快,辰时前后即已出现郊野。

    连绵一夜的雨水至今未停,地面泥泞,野上土路的两边麦苗郁郁葱葱。远方有片小树林,淋在雨下,青翠欲滴。

    大队的元军骑兵络绎不绝,有些行在路上,前呼后叫,吆喝不绝;有些奔在田间,挥舞枪戈,耀武扬威,渐近人膝的麦苗纷纷被马蹄踏倒,又带起许多的泥水,迸溅的到处都是。还有一些爱惜马力的老卒,因见已经抵达目的地,都下了马,牵着坐骑在泥地中徒步前行,沾了半腿的泥。

    元军的两位主将,任亮与李二,早在快到棣州的时候,就已分别从军前、军后汇合在了中军,两面旗帜并在一处,迎着风雨招展。

    先是中军找好扎营的位置,由侧翼警戒防备;然后中军派出人马替换侧翼警戒的军卒防守,换侧翼扎营。

    “怀柔胡骑”皆为骑兵,野战为、防御为次,后边还会有大规模的步兵开来,所以他们所扎下的营地并不是很正规的营寨,只粗略地布下了一点防范,比如拒马、铁蒺藜之类,主要是营房扎好,军旗竖下,方便那些因为长途行军而有点散乱的营头集合就可以了。

    当兵不是一件很热血,很英雄的事情,就不说战场杀敌,只行军便是很艰苦的。特别雨下行军。哪怕四月底,雨水冲在身上,时间久了也会很凉,衣甲里都是湿漉漉的,贴身湿,遍体生凉,摘下兜鍪、脱下军靴,倒出来的都是水;并且道路上又是泥地又是水坑,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一跤,从头到脚都是泥污。到了目的地,又要面临打仗,最多扎个帐篷,想冲个澡都难上又难。还好,现在不是冬天,若再是冬天,不是下雨,是下雪,越令人难熬,冻坏了手脚都是寻常事。

    更有那辎重车队,看似没有太大的危险,冲锋陷阵多数不用他们上。但是,遇上雨雪天气,迎风冒着雨雪,在泥地或者冻土上推车前行,也煞是劳累。火炮或许还是较轻的,一架云梯、一个撞车就得好几个车运,人拉马拽,尤其过河、或者陷入泥沼里边的时候,苦累只有本人清楚。

    种种艰苦,不一而提。

    任亮、李二选择扎营的地点距离棣州有二十里。两三个时辰上下,大致把营地建好。

    军官还好一点,百户以上的有功夫擦擦身子,换身干衣服。随之不久,說閱讀,盡在

    大约午时刚过一刻多钟,便有号角响起,中军大帐的战鼓也擂响了。这是召集诸将的讯号。各个营头的管带,或者百户以上、或者副千户以上,有的镇抚也要应命而动,纷纷驱马赶去中军,汇聚主将帐内,听候命令。

    主将升帐,群将云集。

    李二是河间府元军的总兵官,资历比较老,坐在正位。任亮才去河间府不久,资历较浅,另外搬了把交椅放在李二的下手,坐在其侧。两人都是铠甲鲜明,兜鍪上红缨高高竖起,手按镶珍嵌珠的短剑,后挂披风。

    三通鼓毕,有中军的值勤军官出列点名。

    按照各个营头,一个个点其主将的姓名。凡到者,皆高声应诺;如果还有没有到的,也不必直接入内了,先在帐外挨数十大板,受过军法惩处之后,再入营听令就是。若到的特别晚的,抑或不到的,甚有可能砍头。

    战争之间,不能儿戏。军营之内,法大过情。

    几千、几万,乃至十万、几十万的军马行动,如果没有军法约束,等同乌合之众,莫讲百战百胜,怕是连半点的战斗力都不会有。

    在这个时候,主将他就不是一个人,他必须就是法令的化身。而偏裨诸将、包括士卒也都不是一个人,他们必须是武器的化身。

    主将可以无微不至地关怀部属,记住每一部下的名字,记住每一个部下的喜好、记住每一个部下的性格,但是,唯一的一点,绝不能把部下当作一个人来看待,部下就是刀、就是剑,就是用来取胜的工具。

    值勤军官点过名,诸将皆到。

    任亮拱手,请李二话。

    军队里边的权威只能是一人。李二当仁不让,环顾诸将。大帐内环列两侧,站了二十余人,都批盔带甲,昂藏而立,目注在他的面上。

    只听得李二说道:“诸位,急行军几日夜,咱们算是按时到了棣州城下。按大帅军令,当在入夜前起第一波的攻势。但是,大帅没有能料到的,却是红贼在城池的外边立了两处营垒,与棣州城恰好成掎角之势。欲夺棣州,必先除此二垒。我军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河架桥,从河间府至此,路上并无险阻,立的功劳甚微。故此,本将认为,既然我军已然先至棣州城下,咱们人马较少,主城攻打不成,那两处营垒最好是能夺下。”

    军队打仗,立功第一。要是不想立功,还打什么仗?所以,李二一言既出,任亮头一个赞成。

    “冀宁路那边,主公亲率军马已经打服了孛罗帖木儿,军中诸将多立功劳。济宁路那边,少主固守巨野迎对益都的精锐骑兵,只要打赢,也必是大功一件。高唐州的贺宗哲、郭云营,窥伺济南,随时都可以打过黄河去,立功也并不难。河南军方面,便不说驰援巨野的,就连驻守汴梁的,当年打汴梁之时,他们也都是立下有赫赫战功。只有咱们河间军,除了打毛贵时打过几仗,过去几年中都罕有与贼军交战。难得的机会攻打棣州!弟兄们,难道还等着冀宁的主力来到,咱们才与贼军开战么?”

    打败敌人,或许对高级军官来说,是意味着功劳,意味着向上升迁,意味着能带更多的部队。对中下级军官以及士卒来说,不但如此,还意味着战利品。

    比如此次元军打棣州,若是怀柔胡骑能先将棣州城外的两营攻破,必能缴获大量的铠甲、兵器、海东士卒的私人财物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需要上缴一部分,但是中下级军官及士卒也能够私下扣留一部分。财物不必说,即便铠甲、兵器,如今乱世,倒手卖掉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还有斩敌级的赏钱。不止实际斩的数目,棣州城外乡野中有没能来得及入城的百姓,胡乱砍掉几个,那也都是钱。人的脑袋砍掉都一样,反正皆是汉人,谁还能分得清哪个是海东士卒的?哪个是寻常百姓的?

    哨探已经探明,外边两处营垒中都是只有五百士卒驻守。

    李二、任亮带来的足有三千骑卒,分出一千戒备棣州城内和另一处营垒,用两千人攻击五百人,尽管兵法云:“十则围之”,但那是说包围大城,现今才是进攻一个小小的营垒,以四取一,应该差不多有获胜的把握。

    两位主将说毕,帐内诸将皆轰然称是。

    李二、任亮大喜,打铁趁火热,当即一一点派,给各营分配了任务。

    选定攻击的方向是罗国器安置在南边高地的营垒。从两边侧翼里各抽出五百人,以八百骑警戒棣州城内的驻军,用两百骑监视北边高地的营垒。这部分军马由任亮指挥。然后,集合主力两千人,由李二亲领攻击。

    “传令各营埋锅生火,教军士们好生休息。一个时辰后,展开攻势!”

    “争取两个时辰内把南边贼营拿下,随后转攻北边贼营。到明日天亮前,要把红贼布置在城外的阻碍全部扫清!”

    二十余位将校同声接令,话音在帐内回荡,压住了落在帐篷顶的雨声。

    ……

    棣州城头,罗国器登高远望。

    “鞑子离城二十里乃止,所扎营的位置恰好在我军城外南北两营之间而稍微偏向南营。……,这其中有讲究啊。”

    姬宗周是“巡防使”,此时敌临城下,他不能继续待在住处,也随着罗国器一块儿在城上冒雨巡查,接口说道:“‘其中有讲究’?大人何意?”

    “现在落雨不停,不利部队行军。鞑子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应该说明他们暂时没有攻我棣州的意向。”攻方离城二十里扎营很常见,但是那都是在晴朗的天气,行军便利。便如眼下,持续下雨,道路泥泞,行军很不方便,若是元军的先锋部队想要直接攻城,便肯定不会仍旧离城那么远。要不然,部队走过来就很累了,还攻打什么城?

    “我军只要守够十日上下就能等来益都的援军,元军不会直接攻城,便等同给了我军缓和压力的机会,这应该是件好事儿。大人为何如有所思呢?”

    “鞑子如果只是离城二十里扎营倒也好了。问题就在李二、任亮怎么把营地放在了我城外的南北二营之间?难道就不怕我两营夜袭么?彼等是骑兵,扎营的时间还那么短,可以断定他们所扎的营地定不牢固。营既不牢,又还放在我两营间,这就奇怪了。且更还偏向南营。更是古怪。”

    “大人是说?”

44 守垒

    “鞑子必有玄虚!”

    罗国器话音未落,只见远处南边营中蓦地里红旗连飚。这红旗,是城外南、北二营竖立的都有。旗杆数丈高低,旗面也有数丈的宽幅。若是遇到敌袭,在白天的时候便可用之示警。而要是在夜晚,则改为放火传讯。

    棣州城头的望楼上,自有眼神好的士卒时刻注意。这时看到,顾不上大雨瓢泼,从高处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下边连声大呼。

    阴沉的天气里,远处的那一抹红旗越鲜艳。

    不用望楼上的士卒喊叫,罗国器、姬宗周也早已看到,就好像是一点火焰,跳动在绵绵的雨幕之中。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话。一个说道:“大人料事如神!”一个说道:“哎呀,不好!”说“不好”之人正是罗国器,姬宗周紧跟着问道:“元军强袭我营当然不好,大人因何震惊?”

    元军强袭棣州城外的两营,这已经被罗国器提前料到,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好的事情吗?罗国器说道:“大雨如注,地面泥滑,固然不利攻方;但是怀柔胡骑全是骑兵,远程奔袭,来得又很迅,必然没有带太多的大型攻城器械。所以说冒雨动进攻,看似对他们不利,实际刚好相反!”

    姬宗周不是笨人,虽没亲自上阵打过仗,可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顿时醒悟,也是“哎呀”一声,叫道:“不错!我城外两营中驻军分别只有五百人,临对强敌,处在绝对的劣势,全凭火炮、火铳、弓矢、强弩等物防御。如今雨下,先火炮和火铳就用不成了,等同先自断了一臂。而元军却完全可以借机挥他们最大的优势。李二、任亮不可小觑!”

    “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雨中不利行军布阵。以本将料来,鞑子在攻击我城外南营之余,肯定还留下来的有预备队。只要我军敢出城驰援南营,便定会遭其截击。一边是即便分散也能来去自如呼啸如风的骑兵;一边是冒着雨水难以布阵无法挥战斗力的步卒,孰胜孰负,不用多说,也是一目了然。”

    也不知是被雨淋的,抑或是别的原因,姬宗周嘴唇白,脸色青,说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望楼上,士卒再次探出身来,高声叫道:“鞑子攻势甚猛,南营求援!”

    十几个将校跟随在罗国器的左右,此时都神情严肃,站得笔直,任雨水浇落,顺着他们的兜鍪、铠甲往下流淌,目光齐齐集中在罗国器的脸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罗国器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紧紧握住短刀,无视诸将的视线,缓缓地说道:“适才本将已经分析过了,如果此时出军驰援,实不利我军。传令:命南营死守寨垒,半步不得后退。若是阵地有失,叫他们九夫长以上都提头来见!”

    诸将闻得此令,都是面色大变。有人嗫嚅嘴唇,壮起胆子,出列说道:“大人!也正如您刚才的分析。雨中,南营的火炮、火铳都用不成,只靠弓矢、强弩,区区五百人、小小个营垒,能打得退数千人的强攻么?”

    ……

    棣州城外的地势都较为平缓,南、北二营说是位处高地,其实也并不太高,敌人的一个冲锋就能从下边奔到营外。而且雨水太大,不但没法儿施放火炮和火铳,乃至对弓矢与强弩的射也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雨落成线,风吹不止,第一个会影响到射手的视野,其次会影响到箭矢射出去的力度以及射程。强弓和劲弩还好点,普通一点的弓,拉满了弦,箭矢射出去,被雨一砸、风一吹,难免偏离方向并且渐渐后继无力。

    两千个元军的骑兵分为两队,一队是主力,一千五百人,皆弃马徒步,从南营的北边往上冲;一队是侧翼,五百人,只管奔行在营垒的其它三个方面,远远拉放箭矢,以分散海东守卒的防守,减轻主力进攻的阻力。

    营垒内外,羽箭飞舞。

    一枝枝的箭矢或者从营**向营外,抑或从营外射向营内,撕破雨幕,在雨水中划出一道道弧形的轨迹。有的射中了目标,有的胡乱坠落。无论是攻击的一方,还是防守的一方,都喊叫不绝。呼声振地,远近可闻。

    南营守将潘美,官居副千户,本名潘十一,是个目不识丁的粗汉,因为听过几次军官教导团的课,知道了北宋初有位名将叫做潘美,是他的本家,故此改了名字,干脆也唤作“潘美”。年有三旬,身高体壮,手大脚大,面黑如铁,一部连腮须,蓬乱茂密,衬托得他其人越威猛。

    立在营内高台之上,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作战。

    不断有垒壁上的军报送来:“鞑子一部,约六百人,抬举云梯、撞车,猛攻我营北不止。虽因雨大,鞑子无法放火,但是我部的火炮、火铳也无法使用,包括之前埋在营外的地雷,也有许多都被雨水打湿了引线。鞑子纵使踩上去,也爆炸不了。战斗十分激烈,我营北守军应付吃力。”

    “雨太大了!放箭都没了准头。搞得鞑子攻营,根本不用理会我守军的反击,只要用撞车猛击垒壁就行。……,将军!请催促城援军。”

    “城内旗语的讯号已经传来。罗大人军令:要求我军半步不得后退。若是营垒有失,全营九夫长以上皆处以极刑!”

    潘美抹了把脸,嘟哝了句。边儿上的亲兵队长没有听清楚,以为他說閱讀,盡在

    是下了什么命令,忙上前问道:“将军刚才说的什么?”潘美扭过头,恶狠狠盯了那队长一眼,骂道:“刚才老子说的什么?老子说‘***’!”

    “是,是。”

    “杨帅不在城内,现在罗大人说了算。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没的在罗大人面前丢了咱杨帅的脸面!……,咱是谁?”

    “海东安辽军!”

    “传令,把罗大人的命令告诉给营北守卒部。再对监阵队说,凡前线将士,不管将校或者士卒,不肯力战者砍手、后退者砍腿、转身者砍头!”

    亲兵队长凛然接令,转身待去。

    潘美又将之叫住,取下腰刀,递与给他,道:“见此刀如见本将。如战士抑或监阵有不从军令者,给你斩杀之权!鞑子不退,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

    那亲兵队长接令,来到营中前线。战事正酣。

    就好像一副水墨写意画,整个画面的背景都是雨水,在其间有成百上千的敌我士卒奋力厮杀。刀剑起处,撩起一道雨痕;枪戈刺入,溅出殷红鲜血。那血迹渲染出了墨色的画面,令人看到,不觉触目惊心。有人在倒下,有人在挺身;有人鼓勇向前,有人畏缩顾盼。人挨人、群挤群。倒下的人嘶声痛呼;向前的人忘我高呼。头顶上箭矢如雨,营内上下旗帜翻飞。

    双方都在呼喊:“杀贼!杀贼!”

    到底谁是贼?没有人能分得清楚。

    也许还是那句话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算是有民族和国家的大义在内,但两边都是在为了各自的民族抑或各自的利益而战斗,到的最后,究竟谁对谁错,也只有胜负宣明的时候,才能由胜者来做出结论。

    间或有还保持完好的地雷炸响,伴随着的往往元军士卒的惨叫。营垒上布满鲜血,而营垒下到处残肢断臂。锐利的箭头被雨水冲刷得干脆,穿透铠甲,射入体内,血水四飞,把一汪汪在地上的积水都染得通红。

    营北的西侧,数十个髡的胡骑,口衔马刀,顺着云梯向上攀爬。

    海东守卒放下檑木,一排排的滚下。手脚灵活的胡骑可以闪身躲开,若是躲闪不及,被之砸在身上,檑木上带的都有铁刺,顿时血肉模糊,变成个血葫芦,叫声凄厉,滚落下去。不止海东的守卒有监阵队,胡骑也有监阵,便立在战线的不远处,列成整齐的队伍,长刀雪亮,虎视眈眈,凡是有敢退者,当场处斩,是退也死、不退也死,两选一,宁为战而死。

    为何?若退,必死无疑;若不退,还有一线生机。

    云梯上的胡骑数十个,排在云梯后头的还有数百人,掉下来一个,后边的就再爬上去一个。

    相比守御,攻击的一方从来都是更加的注重“人海战术”。要不然,怎么会有“十则围之”的说法?如果在攻打城池、堡垒、营壁的时候,顾惜士卒的伤亡,那么这个营壁、堡垒、城池,便会是必定难以攻下的。

    罗国器设计的这个营垒形状,也确实有利防守。

    营北的西侧虽然不长,只有一二百步,但是棱角突出,足足突出了两个面,彼此之间可以相互配合,进行火力支援。故此,尽管负责这个方位防御的只有五六十人,但是挥出来的效果完全可以堪比一二百人。

    虽惊无险。

    但是,营北的东侧就不然了。

    东侧也有五六十人防守,奈何东侧的地势较之西侧更为平缓,元军奔跑上来所需要耗费的力气更少,这防御,自然也便越艰难。并且最为关键的,这个位置还是元军主攻中的主攻。李二、任亮把最精锐的力量悉数部署在了此处,攻击的力度当然也就是别处不能相比。

    攻守才开始不到两刻钟,营北东侧的守卒已然阵亡近半。

    很多人从军都是兄弟、亲戚、宗族一起从军,比如特别是流民们,邓舍在永平招兵之时,当时招来的士卒里就有两成左右皆为此类。

    历经大战,当初入伍的士卒中,兄弟残缺的已有不少。此时防御东侧的军卒中,是兄弟的只有一对。而且兄弟年龄相差较大,哥哥已有近四十岁,弟弟还不到二十。兄长是一个副百户,弟弟是个九夫长。两人并力作战,遇到危险,有时是兄长替弟弟挡住箭矢,有时是弟弟替兄长挡住枪戈,携手至今,说实话殊为不易。早是生死之情,且本为兄弟,打断骨连着筋,血浓于水,更且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他们的感情可想而知。

    战斗到激烈的地方,一支流矢斜斜射来,穿透雨幕,正好中了年少者的眼睛,从眼中穿入进去,自脑后透射出来。

    夹杂鲜血和脑浆。那年少者大叫一声,伸手要去捂,碰着了箭杆,带动箭头,在脑子里转了一转,疼痛愈加难忍,仰头栽倒,抬起了半截的手,大约是想拽住便就在身边的兄长衣袖,但终因力气消逝,无力地垂下。

    兄长闪开一个登上营头的胡骑马刀,回手一枪,深深捅入他的腹内,顺便抬起一脚,将之踹落下去。雨水冲刷,迷了眼,再睁开时,正好看到他的弟弟中箭,摔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弃长枪,扑上去想抱住。但是,就在此时,又一个胡骑登上营头,这兄长的弟弟恰恰挡住在他的前边,只见他随手一拉,拉住那弟弟的右脚,丢到了营头的下边。

    “不要!”

    眼睁睁看着弟弟从营头掉下,最短的距离时,两人只相差咫尺。那兄长睚眦欲裂,因为控制不住去势,也摔倒在营头上,滚了一滚,翻身跃起,因他的长枪已丢下,一时间也没想到抽刀,便那么赤手空拳抓住了这一个后上来的胡骑,吃了他一刀,双手用力,两人从云梯上滚落下去。

    掉在地上,两人虽都重伤,却还没死,互相拉扯,翻滚在泥泞和积水间。两个在云梯后的胡骑想上来帮忙,却因他两人抱得太紧、滚动不停,因而无法下手。海东的这副百户失去了弟弟,充满愤懑和悲痛,意志远比这个胡骑坚强,牢牢抓住了他的手,用额头把他的下巴顶起,开嘴就咬,就咬在咽喉上,两三口下去,那胡骑逐渐停下了挣扎,一命呜呼。

    元军的士卒围上来,或用长刀、或使枪矛,对准副百户的身体纷纷扎下。那副百户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闪开的样子,任他们乱刺,手脚齐用,在泥水上往前爬行,拉下的血迹把周围全都染红。

    一刀、一刀、又一刀;一枪、一枪、又一枪,就连元军的士卒都记不得砍了多少刀、刺了多少枪,从营头上坠落下来的副百户却还是咬着牙,拼力朝前爬动。也许是用刀的元军士卒先停下了手;也许是使枪的元军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围在副百户周遭的元卒继二连三地都住了下手。

    他们看着副百户往前爬。

    在他们的头上,箭矢依然如雨;在他们的耳边,喊杀声依然震天。但是,他们却都停下了手,看着副百户向前爬。

    副百户失血过多,早已没了力气,与其说是在爬行,不如说是在扭动。爬了半晌,前行的还不到两步。元卒中虽多为胡骑,也有人懂得汉话,分明听到副百户在喃喃地说:“小弟,小弟,……。”就在他身前的十几步外,是他已经死去的弟弟。有元卒把刀回了鞘,架起副百户的胳膊,帮他往前爬,拉到他弟弟的身边。副百户的手指轻轻动,又有元卒放下了枪,扶住他的手,放在他弟弟的手边,帮他们握在一处。

    雨落如瓢泼,战场杀声隆。

    水墨画上的战事和杀意暂时微微静止,定格在了那兄弟两人握着的手上,又向上移动,定格在了副百户嘴角的微笑之上。拉开距离,是围了一周的元军士卒。而攻守还没有停止。

    把副百户架到他弟弟边儿上的元卒蹲下身子,抬起来副百户的头,一手重又抽出长刀,刺入了他的脖颈。鲜血如泉水,静止的画面又开始跳动。

45 求援

    怀柔胡骑的攻势一直持续到将近傍晚。

    南营潘美部以伤亡近百的代价,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顶住了元军的第一波进攻。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能使罗国器高兴起来,因为就在当天的夜晚,探马送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情报。元军的后续部队已经出现在了离城六十里的地方,总共人数约在两万两三千上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鞑子?据通政司的线报,河间府可供调遣的敌军明明只有不到万人!多出来的一万多人是从哪儿来的?”

    “确实古怪!莫不是元军虚张声势?其实没有这么多的部队,只是装出有如此多之军卒?”

    “天黑有雨,有利隐蔽。探马的情报来源是他们的亲自观察,而且他们亲自观察的地点距离鞑子行军的大队也并不太远。如果鞑子真的只是虚张声势,定然骗不过他们。两万三千人上下,……,难道说是?”

    “是什么?”

    “两种可能。或者是察罕得到了大都的支持,有驻守在大都的鞑子军也参与其中。或者是,……,或者是大同的战事已然结束?因此察罕得以腾出手来,将晋冀的精锐派遣了来?”

    “大同的战事结束?”姬宗周倒抽一口凉气。

    若是前者,如罗国器的头一个猜测,元军的后续部队之所以能有两万多人,是因有大都的驻军参与此次战事,倒也罢了。而若是后者,如罗国器的次一个猜测,竟是察罕帖木儿已取得了大同之战的胜利?其影响可就不是只对棣州,乃至整个的战局、济宁、巨野也都必然会陷入被动。

    罗国器负手蹙眉,踱步堂上,军靴踩在出“橐橐”的声响。堂内诸人皆鸦雀无声。

    “不行!此事关系重大。两万多的鞑子后续,大大出乎了我军之前的预计,不仅仅是会对我棣州城造成巨大的压力,更有可能会牵涉到巨野战场。必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去益都,报给主公知晓!一方面,请益都改变原先‘先用坚城疲敌、后精锐歼灭’的计划,派援军;另一方面,若果是察罕战胜了孛罗,也好请益都及时地做出相应的作战部署调整。”

    姬宗周神情一动,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要说些甚么,但最终咽了回去,转过头,朝堂下看了一眼。

    罗国器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猜出了他的心事,随即想起邓舍前一封军文里的交代,略一思量,计议已定,环顾诸将,说道:“此去益都送信,非常重要,不可掉以轻心,需得派遣重将亲往。……,姬冲何在?”

    姬冲是副千户,有资格参与军议,此时也正在堂下,应声出列,说道:“末将在!”

    “拨与你十骑,趁鞑子的主力还没有抵达,未能合围,夤夜出城,即去益都!给你一天的时间,至迟到明日入夜,必须要把此事奏与主公!”

    “大人!”

    罗国器面色一沉,说道:“军令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

    什么是“军令”?就是上官下的命令。并且不管这命令是对是错,属下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哪怕是上官要属下去送死,属下也必须不打折扣地将之完成。军营不比别处,绝不允许讨价还价乃至抗命的现象出现。

    因此,姬冲纵然是满心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没一点办法,侧头看了眼姬宗周,又把视线转回到罗国器身上,半跪挺胸,大声地说道:“大人军令已下,末将没有什么可说的!保证完成任务。”

    “你且上前,接下军文,便就去吧。”

    姬冲起身,立等罗国器将军报书写毕,盖上大印,细细封好,接过来,收在怀里,并领下调兵和出城的令牌,行个军礼,大步出了堂外。

    堂内的罗国器、姬宗周等人继续进行军议,商量办法以紧急应变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姬冲。他点足了十骑,冒雨夤夜出城,换马不换人,连行数百里,次日将将快到入夜的时分,总算及时按命令赶回了益都。

    一封军文九重天。

    送入燕王府内,不到两刻钟,就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乃是邓舍升堂。有人领了候在侧室内的姬冲,穿庭过院,脚踏鼓点,来入堂上。

    姬冲来到堂上,抬头观看,见堂中已有十数人在。坐在主位的一个,虽然未及弱冠,却气度沉稳;尽管雅青素服,却英气逼人。非是别人,正是邓舍。在他的身后以及台阶下,分别站了有**个侍卫、力士,皆戴交角幞头,穿紫梅花罗窄袖衫,系涂金束带,白锦汗胯,负骨朵在肩,配环刀在腰。所谓“骨朵”,即大头杖,“朱漆棒,贯以金涂铜槌”。

    因已入夜,堂上点起了许多的蜡烛,有些放在两边的烛台上,有些放在案几上,映照地堂内十分通亮。

    主位下边有三十来把交椅分列两侧,大部分都

    空着,只有的两个现在坐的有人。姬冲看时,却也认得,一个是洪继勋,一个是罗李郎。却原是他两人本就正在与邓舍议事,听到了棣州的急报,故此一并来了。

    姬冲不敢多看,跪拜行礼。

    邓舍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罗国器军报上讲,此次攻打棣州的鞑子前后总计不下两万五千人,并且他猜测,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儿已经取得了大同战事的胜利。姬冲,你才从棣州来,我且问你,城中情形现下如何?”

    “末将出棣州时,鞑子的先锋怀柔胡骑约有三千人上下,刚对城外的我军南营展开过一次攻势。南营守将潘美虽然将鞑子打退了,但是其部五百人的伤亡却是颇重。”

    “北营如何?”

    棣州的整体布防体系,罗国器是早有报给邓舍的,所以邓舍也是很了然。

    姬冲答道:“北营倒是无碍。”

    “城里呢?”

    “城里有罗大人和姬大人坐镇,每日巡防不懈,并采用了多种的手段提升军中士气,弟兄们的斗志都很高昂。”

    “你出城时,鞑子的后续部队已至城外六十里处?”

    “是的。料来当下,也许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夜色朦胧棣州城,连绵多日的雨水渐渐变小。夜空依然阴霾,云层仍旧厚积。昨天在云间闪烁的那几颗星辰,在今夜却踪迹不见。方圆十数里的城墙上火光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前后数里都亮如白昼。

    罗国器与姬宗周一在北城头、一在西城头,皆顶盔贯甲,后系披风,正紧张地催促士卒连夜加强防御。城下十里外,元军已到。

    若把城墙的火光比作一条长方形的火蛇,那么城外十里处,元军的篝火连接夜幕和雨幕,几欲把阴云冲散,便就仿佛一条蜿蜒不绝的火龙。这会儿,可以分明看得清楚,这一条火龙正在四处分散,有往城南去的,有往城西去的;有朝南、北二营去的,也有稳处中央不动的,是为中军。

    伴随火龙的分散,还有一阵阵的鼓声、号角,透过雨幕,遥遥传入城上。

    罗国器凝目远望,喃喃自语地说道:“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燕王府。

    邓舍接着询问姬冲,说话间,门口的侍卫来报,说是堂外有人来到。邓舍停下话头,命将宣入,来人是李生。

    “你通政司布在大同、晋冀等地的密探近日来可有情报送至?”

    “回主公,并无情报送来。”

    “大都方面呢?”

    “大都方面倒是有。”

    “怎么说?大都的鞑子驻军可有异动?”

    “并无异动。”

    “现今棣州城外,有两万余鞑子来袭,罗国器判断,或者是其中夹杂有大都的鞑子,抑或者李察罕已将孛罗击败。若叫你分析,你觉得哪种可能性会更加的大一点?”

    李生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了片刻,即回答说道:“大都的鞑子肯定是没有动。若叫臣从二中选一,当是李察罕已胜孛罗。”

    “若是如此,通政司为何毫无消息?”

    “两个可能。一,察罕才胜,情报还没有能送到;二,察罕封锁了边界交通,情报无法送出。”

    “给你两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此事探查清楚!”

    “喏!”

    李生双手抱拳,低着头,退出堂外,转身自去。

    “洪先生,咱们本来预计奔袭我棣州城的鞑子至多会有万人,而现如今至有两万余人。罗国器总共守卒四千出头,兵力已然处在了绝对的劣势。如果鞑子不顾伤亡,豁出去猛攻猛打,你以为我守军可支持几日?”

    洪继勋说道:“罗大人在城外布有南、北二营,与城中成掎角之势。若元军在万人以下,足可应付;可若元军在万人以上,定难遮拦。以臣料来,既然元军的先锋怀柔胡骑已猛攻了南营半日,在接下来的正式攻守战斗中,元军肯定会继续先取南营与北营,以断我城中两臂。……。”

    ……

    元军安营扎寨、部署合围完毕,果然如洪继勋所料,用中军监视城内,使精锐再取城外两营。

    ……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敌我兵力太过悬殊,两营孤悬在外,已然失去了牵制敌人的作用,并且断难守住营寨。如果臣是罗国器,会及时地将营垒放弃,召两营之守卒突围入城,以此来加强城中的防御力量。”

    ……

    罗国器传令召唤两营入城的时候,为时已晚。

    当天晚上,南营先陷;次日黎明,北营继而丢失。

    南北两营的主将潘美等人拼死搏杀,一千人到最终仅有两百多人成功突围,回入城内。且这两百多人几乎人人带伤,半数左右都失去了战斗力。

    ……

    “两营已失,我可用来阻挡敌人的便只有棣州城池。棣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太坚。当此之时,若想坚持到益都援军的到来,最上策唯有一条。”

    “是为何策?”

    “不怕牺牲,连续不断地遣派死士主动出城扰敌。”

    “为什么?”

    “因为元军人马太众,所以不能任之逼到城下。而若不想他们离城太近,就只有主动出击、扰乱他们部署这一个办法。”

    元军有两万五千人,若任其逼至城下,那么,他们只需要用五千人便可以把其它三处城墙的棣州守卒悉数看住,用两万人猛攻一处。罗国器就算三头六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绝对是难以抵挡得住。

    ……

    南、北两营丢失之后的当日下午,元军起了总攻。正好像洪继勋分析的一样,他们是千方百计想攻入护城河内。

    “罗大人,鞑子攻势甚烈。我军如何应对?”

    罗国器这一次与洪继勋不谋而合,大声地说道:“鞑子人多,若任之来到城下,城池必丢。方今之计,唯有一策!即遣将率勇士出城,必须将之牢牢地拒在护城河外!”

    军旗连动。

    一队队的敢死之士由勇猛之将率领,相继出城,前赴后继,血战在护城河上。雨水、河水、血水,流在一处,更加泥泞了地面。断戈、残刀、折箭,散落战场,越加剧了惨烈。穿着不同军服的敌我士卒混战不休,放眼尽残肢断臂,尸体渐积渐高,掉入水中,差不多要把护城河填满。

    ……

    “但就算如此,毕竟鞑子军马太多,棣州城也很难守住太久。如果罗大人能把军心、民心稳住,也许还可以多守个一两天。不然,最多三天。”

    ……

    元军夜以继日,把部队分成了几个部分,连着两天一夜,攻势不曾有半刻钟的停歇。

    尽管棣州军仍把他们堵在了护城河外,但这都是用人命填出来的。而且,便就在连攻的次夜,元军抓来了很多的城外百姓,驱使着都赶入了河中,活生生淹死,试图用尸体来真正填满护城河。惨叫和哀号声整日不息。

    棣州城内的守军是海东五衙精锐,勉强可把同袍的伤亡置之脑后,也勉强可把城外百姓的哀号置若罔闻,然而城内的百姓却不比士卒,虽然说也都是身处在乱世,到底眼见的惨景少,耳听的惨景多,真的置身其间时候,看着好似森罗地狱,谁也受不了。渐有谣言欲起,民心仿佛浮动。

    罗国器寻个借口,把城中的巨室、豪强全都拿下,也不杀,只软禁。又挑了些个地痞、无赖之流,干脆连借口也不找了,只简单地贴个告示:“谣言惑众,论军法处斩。”就在菜市场上砍了头,血淋淋地挂了满墙。

    用军法威慑城内,使百姓不敢异动。

    同时,他日夜不离城楼。元军有强弩,射程较远,又在护城河外搭建了几处高台,居高临下,能射到城内。守城的次日,罗国器在城楼上,正端坐胡床中遥相指挥前线作战,恰有一支弩矢激射到来,中了床底。

    弩矢与箭矢不同。尤其是大型弓弩射出来的弩矢,又长又粗,可连穿透几层重铠。顿时吓坏了围在罗国器周边的诸将、亲兵。

    罗国器徐徐俯身,把弩矢抽出,笑了一笑,说道:“险些射中我的脚趾!”和上次与方从哲出使金陵一样,罗国器如今已是大器将成。在平常时候,或者看不出他的出奇之处,但每逢临有大事,却偏能静气持重。

    ……

    “罗国器有国器才,军心、民心他肯定是能稳住的。”邓舍说道。

    洪继勋道:“即便如此,我益都的援军还是要派为上。要等到棣州陷落,可就危险了!”

    ……

    回到姬冲赶到益都的当晚,两个时辰后,头一批援军急行出城。

46 驰援

    益都离棣州虽然不很远,也有数百里。单人独骑的话,一两天就可到达;若是大部队行军,则难免会较慢一点。因此,尽管就在姬冲入城的当夜,邓舍便派出了头批的援军,但是要想赶至棣州,却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望眼欲穿。

    连着两天一夜,他两人目不交睫,总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罗国器还好,有当年在辽东从军时的经历,尽可熬得住;姬宗周不然,四五十岁的人了,素来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先一个身体就吃不消;其次强敌临城下,城池随时会破,心理上的压力也受不了。

    短短数日间,他就苍老了好多。

    姬宗周相貌不错,仪表堂堂、容貌端正,本来保养得也好,虽已年约五旬,一部垂髯犹自黑亮,不带半根白色的,而且髻也从来是梳理得整整齐齐,配上他稳重的气度,端得威仪进止。可现如今,如果叫相识的人看到他,保证会大吃一惊。说不定,都压根儿认不出他了。满眼血丝、容颜憔悴自不必讲,只他那一部胡须,才一两天的功夫,就花白了大半。

    向来干净、整洁的着装,如今也和他的髻、胡须一样,变得凌乱不堪。因为连日在城头上冒雨督战,披在铠甲外的袍子上又是泥水、又是血迹,左边的袖子上还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叉kai了两个口子,大约是被垛口挂烂的,露出里边毛绒绒的线头。远在四五步外,便就能闻到一股既馊又臭的味道,从他身上传出。

    嗓子也哑了。

    走起路来,脚步浮动,要不是强打精神,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栽倒。

    “姬冲出城已有几日?”

    “快有三天了,应该已把求援急报送入了益都。”

    “益都有何消息?”

    “至今尚无消息传来。不过以卑职估计,有主公坐镇益都,兵的度定然会很快。也许援军已然出,正在赶来棣州的路上。”

    “罗大人那边情况怎样?”

    “鞑子了疯,日夜不停、猛攻不止。罗大人那边应付得非常吃力,上午送来的军报说,士卒的伤亡极大,才两天,就已阵亡四百余人。按照这个度下去,到不了后天,预备队就得上了。只是还好,护城河一线仍在我军的手中。”

    姬宗周扭过头,往城北望了会儿。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喊杀声依然能够隐约入耳。由于雨水渐停,火器慢慢地可以使用了,时不时遥遥瞧见一股股的白烟弥漫,那是火炮与火铳在射。有时会觉得脚下震一震,却是元军的火炮与投石车打中了城墙。

    较之北城墙,姬宗周所在的西城墙相对安静。

    元军似乎并没有攻击此处的打算,只是远远地在城外七八里处布置了三四千的部队,每隔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会把投石车等物拉出来,放上一阵。间或也会遣派出千许人摇旗呐喊,虚虚地攻上一阵便就退了。

    看似有惊无险。

    然而,姬宗周和罗国器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更绝对不能因为看似“无险”就疏忽了防御、分出人马去帮助北城。因为,谁也不晓得元军到底会不会突然“由虚变实”。若是刚刚把西城的军马分去了北城,元军就忽然改变方向,猛攻西城,那不就正好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么?

    “鞑子也知道,益都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咱们苦守待援,但他们却是想在益都援军到来前就先把棣州攻破。如此一来,又怎会不猛攻不止?”

    一句话说到底,两方都是在争取时间。

    “大人,您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趁眼下鞑子没有攻城,您不如去休息一会儿?”

    姬宗周叹了口气,说道:“成败存亡,就只在这几天之间,也不知主公的援军何时会到。如此紧要、危急的关头,老夫又怎么能睡得着?”多说了几句话,便就觉得嗓子生疼,吩咐随从,说道,“去给我取些水来。……,不必生火再烧了,那边垛口的凉水舀来一勺就成。”

    竟是从没现,凉水也能这般的清甜可口。

    “咕咚咚”一气把水喝完,姬宗周抹了抹嘴。随从拽住袖子,想替他擦一擦滴到胸前的水渍。他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说道:“一点水渍算得甚么?……,鞑子的将旗动了!你快去南边垛口看住!”

    城西墙上,随着姬宗周的命令传下,很快擂起了战鼓。

    原本坐在垛口、倚着城墙休息的士說閱讀,盡在

    卒们纷纷站起,竖起枪戈,拉动檑木,放好弓、弩,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淅沥沥的雨水落下,冲洗他们的盔甲与兵器。远处,元军摆好了阵势,缓缓逼近。气氛肃穆而森严。

    姬宗周从棚子里走出,就近来到一个垛口,扶住城墙,远近观看。

    由目测判断,此次元军动用的人马依然还是千人上下,八百的步卒,两百的骑兵。步卒用来攻击,骑兵用来防御。前行中,正中有一面大旗不断地左右晃动,周围许多的小旗相与呼应,以此来调整阵型。

    距离城池越来越近。

    姬宗周看见,便就在元军的先头营队与城池之间,有一块空旷的地带,是前几次的主要交战场,横七竖八遍布尸体,大部分皆被泥水淹住了。还有很多被投石车砸出的凹坑,积满雨水。部分坑中也有尸体。

    其中一个,脖子以下都全被泥水淹没了,只露出个头在外边,没有兜鍪,头散乱。也许是因为临死前的惨叫、也或者是因为死前受不了伤痛的折磨,故此他的嘴大开着。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

    姬宗周只觉得一阵反胃,险些干呕,勉强把酸水咽下。

    那东西是只老鼠。从死者的嘴里钻出,探头缩脑地左顾右盼了片刻,大约现了逐渐靠近的元军,受杀气惊吓,“吱”的叫了一声,飞快跑开。

    “大人?”

    姬宗zhou强自镇定,把视线转开,重又放在元军的阵型上。他是文官,不会打仗,也有自知之明,甘愿放权,不去干涉守卒御敌。

    此时听到轮值将校带着询问的请示,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待鞑子入射程内,你可便宜行事。”

    那将校接令转开,奔至指挥台,飙动军旗。各级军官见旗而动,此起彼伏的军令、口令、号令顿时响起,士卒们纷纷刀出鞘、箭上弦。

    夹起一阵疾风、带着呼啸的声响,元军的投石车先动。

    巨石从天而降,正中城墙。碎石纷飞,杀声大起。

    姬宗周眼观战事,虽天上小雨缤纷,但是他却如同深陷烈火地狱。而时下唯一可安慰他的,是姬冲好歹已经出城。

    ……

    出了城的姬冲,在五天后,又回到了棣州。适逢姬宗周刚刚打退了元军的又一次佯攻,闻听此讯,他简直不敢相信。

    罗国器派人请他去北城墙,集会诸将,商议姬冲带回来的一则消息。

    姬冲铠甲上都是血污,右边的肩头大概是中了箭,又许是受了戈矛刀剑之类的创伤,马马虎虎地用布包扎了一下,鲜血浸出在外。因为入城时,需要冲破元军的壁垒,所以兜鍪里的髻也乱了,垂下几缕,散在面上。

    当着罗国器与诸将的面,姬宗周不好说些什么,只意味复杂地看了姬冲一眼,上入堂内,坐在侧位。

    “姬大人,万不料你儒家子的门中,居然能生下此等将种!这是主公的亲笔书信,请你观看。”

    罗国器满脸赞许,赞不绝口,将邓舍的书信交给姬宗周。姬宗周展开观看,见前半部分写的是援军已经派出,教城中不必担忧。在后边又有几句,专讲的姬冲,大略写道:“姬冲及时把军情送到了益都,大功一件。因为益都诸将对棣州的情况都不熟悉,所以他又自告奋勇随援军回去棣州,出入城内,协助援军与城内的联系。勇气可嘉,真儒家之将种也!”

    姬宗周苦笑,说道:“为将者出生入死,为主君效命阵前,本分是也。姬冲小儿一个,哪里当得起这般的夸奖?主公谬赞,愧不敢当。”恭恭敬敬把书信还给罗国器。

    “姬冲,你将城外的情形给诸位大人、将军讲一下吧。”

    “是。城外如今来的是头批援军,为王国毅王将军所部,皆为骑兵,有四千人。上午赶到的。现在三十里外扎营。后续军马尚有两批,也多为骑兵,等其到达之后,驰援棣州的军马总数可在一万四千人上下。主公的计划是王国毅部先不展开进攻,而是争取尽量把鞑子的侧翼牵制住,给城内减轻些压力,也好使诸位将军、大人有功夫全力应付城北战事。”

    “然后呢?”

    “然后,待驰援的三批军马全部抵达,再起总的反击。”

    仍旧是先用坚城疲乏元军,随后用生力军全力反击的战术。只不过,把派遣援军的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不知后两批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

    “五日内。”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我城内还需要坚守五日?”

    “正是。”

    “诸位,可有问题么?”

    堂上诸人议论纷纷。

    “坚守五日?这才两三天,伤亡的士卒就快上千了。再坚持五日,且不论究竟能否守住,只军卒的伤亡就定然会极其严重!”

    “此事非同小可!现今前线各营皆已出现了大规模的减员现象。由以往的经验判断,一个营头的士卒凡伤亡在三成左右,就会对士气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若到得四成、五成,十有**定会产生溃败。虽然说咱们安辽军是海东精锐,士卒的素质远比其它营头要强,但是像眼下这样,如果减员的情况得不到控制,持续恶化,军中的士气会很堪忧!”

    “而且,城外的援军已到,却按兵不动,不肯助战。尽管援军来到,会提高城内的士气;但是援军不肯助战,却定然会使得士卒产生不满。主公的计划是从大局考量,应该如此。可士卒们作为单独的个体,牺牲的是他们的性命,看着战友一天天的伤亡,时日一久,或许就会出现变局。”

    “棣州的城墙也不算太坚固。经过这几天的血战,鞑子已快把护城河填平。等到失去护城河这道屏障,我军再无可据守的野战阵地,鞑子的精锐逼至城下,火炮、投石车、撞车,数管齐下,城墙甚有可能吃受不住!”

    “前几天,城中的百姓就谣言欲起。鞑子如今又放话,如果我军不降,等到城破之日,就要屠城。就算士卒撑得住,即使城墙撑得住,……,大人,恐怕城内的百姓撑不住呀!”

    这些议论,说实话,都是就事论事、确实面临的有这些问题。

    罗国器沉默无声,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等到堂内重归安静,没有人再开口了,他才慢慢起身,顾盼左右,沉声说道:“我受主恩,守棣州,乃是职责的所在,生死早以置之度外。但念诸君与军中的将士们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勋,以此痛心耳!而今,城外援军已到,只需再坚持五日,便可内外呼应,起反击,化解危局。待其时也,我也不必再为诸君有可能会‘赏不酬勋’而痛心。你们说的困难的确都有,我也理解。然而‘慈不掌兵’,我理解,不代表主公会能理解。胜利在望,却萌生怯意,试问诸君,你们还有何面目得见圣主!欲退自退,我当前向取死!”

    罗国器这番话说得很有讲究,前半截以情动人,到结尾表下决心。“欲退自退,我当前向取死”。十个字说的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诸将再无异议,齐齐立起,躬身抱拳,说道:“大人既欲死战,末将等甘愿从之。”

    “军令,调预备队准备。若是前线支持不住,便由后队上阵。哪怕是把人打绝了,死光了,棣州城,也一定要守足五日!”

    诸将中有爱兵的,和士卒们常年厮混一处,不免产生感情。已经眼睁睁看着属下们前仆后继、伤亡惨重了,如今罗国器的此道军令又一下,可想而知,随后的五天必然伤亡会是更大,甚有可能会把营头全部打空。

    这不是军令状,这是送死状。明知送士卒去死,不得已为之。因此,有的将领在大声接令之同时,按捺不下情绪的涌动,泪水湿了眼眶。

    罗国器看在眼中,也不由为之恻然,暗中叹息,但是脸上却表情不动,面沉如水,厉声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国事、天下事为重。主公尝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千钧重担一肩挑。死则死矣,何必哭哭啼啼,效妇人之态?安辽军,流血不流泪!”

    “喏!”

47 辞别

    盾牌可以防御;盾牌也可以用来杀敌。当它竖立起来的时候,可以保护主人不受伤害;而当它飞旋着被投掷出去时,亦可以杀伤敌人。每一样的事物都是如此,有正反两面,只看怎么去对待。守城也是同样。固然在防守时,守城的一方会伤亡惨重,但攻击的一方同样也会损失极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等就快要承受不住,同一时间的城外,元军也是叫苦连天。只不过,相比城内,元军的士卒基数更大一点,所以伤亡勉强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守将们说所守住的每一寸野战阵地都是用鲜血守住的;对元军来说,他们每前进的一步也一样是用尸体推出。

    仗打到现在,比的就已经不再是军卒、也不再是器械,而是双方将校的意志力了。谁能更不把士卒当作人来用,谁就能更接近胜利。

    守城五日。

    第一日,借助城外王国毅所部的配合,开始逐渐抽调城西、城东、城南的守军补充城北。

    到第二日,罗国器就开始动用预备队。

    第三日,大批的普通百姓也开始被抽调上城。

    四千余的安辽守军,存者不足两千人,多数的士卒都是伤上加伤,依然奋战不止。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最终因为不小心而中了一枚元军的箭矢。

    千户以上的军官还好点,虽然人人带伤,最起码基本健全,少有阵亡的。百户一级的军官几乎换了一半。至若九夫长一级的底层士官,更是差不多全部换了一遍,有些损失严重的营头,更是都换了好几番了。

    第三天夜晚的临时军会上,罗国器拄着刀,声音嘶哑,与存下的诸将说道:“已经第三天了!还有两夜、两天。据报,第二批的援军现已到城外百里处,明天下午前就可赶到棣州。至迟到后天晚上,三批的援军便会悉数抵达。诸君,再坚持一下,待到那时,你们就是此战最大的功臣!”

    诸将皆满身血污,多日的不眠不休,都很累了,但是精神却很亢奋,大声地说道:“誓死不辱安辽军的荣誉!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姬冲,明天你再出城打探一下,看看第二批的援军究竟几时能到。只要第二批的援军能够准时来到,就算总攻是在后日,但至少也能暂时替咱们城内分担一部分更多的压力。见到王国毅后,說閱讀,盡在

    请他再加大一点对城西元军的骚扰力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多些对咱们的支持!”

    “喏!”

    姬冲也是连着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了。虽说他主要是负责与城外的沟通,但他毕竟是副千户,敌人来了,总不能坐视不顾,也要上阵杀敌。责任重、压力大,饶是他二十来岁,正精力充沛的时候,也是疲惫不堪。

    但和别的将校一样,再疲惫,也得撑住。

    不过,到底他是姬宗周的儿子,与别人不同,颇有根脚,而且姬宗周现如今也在城中,罗国器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只看在与他父亲同僚一场的情分上,对他也是该照顾的就照顾点,更何况罗国器也是较为欣赏他出城后还肯回来这份举动的,因此,下过命令,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明天出城,还得要突破鞑子封锁,必须养足体力。今夜守城,你就不必参与了。特批给你些酒肉,吃饱喝足了,好生休息。”

    姬冲接令,先拜辞退下,回入府中。

    自被调来棣州后,姬冲向来是以军营为家,即使在姬宗周来后,得了一套供其临时居住的宅院,他也是从来罕有主动前去的。但是这个夜晚,他却是来了。等不多时,大约议事结束了,姬宗周也随之回来。

    “父亲大人。”

    看到姬冲,姬宗周很有点意外,皱起眉头,脱口而出,说道:“你不去军营,来府中作甚?”话刚出口,就微微后悔。

    姬冲垂手而立,恭谨地说道:“孩儿不孝,没有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回去益都后,又再来了棣州。请大人不要生气。”

    实在难得,姬冲也有服软、主动认错之时,姬宗周愕然之余,说道:“该做的你做了,不该做的你也做了。此时来讨我的原谅,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雏鸟长大了总想振翅高飞,你翅膀硬了,随便想做什么就去吧。”

    “孩儿的一切所作所为,上次已与父亲大人说得很清楚,其实都是为了咱们姬家。前几天,孩儿回到益都,专门请得主公的同意,与诸弟见了一面。虽然时间不长,不到一刻钟,但诸弟都还安好。较之上次见面,二郎持重了许多,渐有当家之风。三郎读经,《春秋》读了大半。四郎虽然年少,但在二郎、三郎的教诲下,也已经开始朗读《诗经》。”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孩儿奉罗大人的军令,明天将要出城。此次出城与上回不同。上一回,鞑子还没有能合围,是故孩儿能得以轻松奔出。而这一次,鞑子已然合围,数万军马重重围困,孩儿究竟能否得出尚且在两可之间。若是孩儿不幸战死,请父亲不要悲伤。孩儿的诸弟各有所学,咱们姬家后继有人。”

    明天出城的危险,姬宗周岂会不知?

    听了姬冲真情吐露的一番话,他情绪激荡,没办法再将冷口冷面的外表继续保持下去,思及益都城中的诸子,再看看立在面前的姬冲,不禁眼眶一红。他长叹一声,说道:“为父是真的不懂你!你既已出城、回去了益都,又何必再回来呢?难道你看不出,棣州已成死地么?”

    “父亲大人此话怎讲?”

    “痴儿!你虽一心为咱姬家,但在权谋处世上还嫩得很啊!主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鞑子要袭棣州,援军却迟迟不肯派来,这是为何?”

    “主公是想用棣州来做诱饵,意图歼灭河间府的鞑子主力,对大都以及晋冀腹地造成威胁,以此减轻济宁路方向的阻力,助赵左丞攻下巨野。”

    “不错。那又为什么主公在得知了此次来犯棣州的鞑子实际上不止万人,甚有可能还包括有晋冀精锐的情况下,依然不肯派援军,即便援军抵达也不肯参战,仍旧要求我城中务必坚守五日呢?”

    “原因和刚才那个一样。也是为败鞑子,助赵左丞获胜。”

    “对啊!主公的心思全在巨野,棣州早成诱饵。如此一来,无论守不守得住城池,咱们城中的守军、百姓,不就都是死路一条了么?看看现在,已然阵亡过半,还有两天两夜!你认为到最后能活下几条人命?”

    “父亲大人说的这些,孩儿都知道。但是做大事的人本就该这样,该舍弃的不舍弃,只能说是妇人之仁。主公这样做,无可厚非。且何况,棣州若失,便就等同打开了益都的西北大门,主公也是一样冒有风险的!身为主君,为了胜利,还甘冒大险;做臣子的,难道不该更舍生忘死么?”

    父亲和儿子说话,最烦的就是你说你的一套,他说他的一套,而且听起来他的那一套还挺有道理,反驳不得。

    姬宗周恼羞成怒,气得满脸涨红,霍然站起,喝道:“逆子!总是你有道理!咱们父子两人,有一个死在城中就行,也算是报了主公之恩,非要都丧命此地么?听了你上次的说话,为倡我家门楣、荫我家后人,为父已决定与城偕亡!你个小畜生还不知足?非要把小命也丢在这里?”

    姬宗周这一恼怒,说出了一句实话。不管怎么样,不管他和姬冲总是吵架也好,总是互相看不惯也罢,但对姬冲上次说的哪些话,他总算是在深思之后,亦觉得深有道理,默认同意了。

    姬宗周雷霆大怒,姬冲默然肃立。

    良久,他轻轻地说道:“父亲死城,是尽忠;孩儿回来,是尽孝。”微微地启齿一笑,他又接着说道,“记得从前父亲大人打孩儿的时候,孩儿总是会边逃边说,真正的孝道应该是‘大棒受,小棒走’,这是圣人之言。为什么呢?因为若是受了大棒,孩儿被父亲打死,反便是陷父亲於‘不仁’了,才是不孝。受棒且如此,何况如今?正如父亲说的,如今棣州已是死地。因孩儿之言,而使父亲陷入生死险境之中,也不是孝顺。”

    “你,……。”

    “孩儿不能劝父亲走,因为父亲身为‘巡防使’,守城是职责。但是,孩儿也不能离父亲而去,因为孩儿是父亲的孩儿,尽孝是本分。”

    姬宗周怒火顿消,不觉潸然泪下,以袖掩面,说道:“小畜生!小畜生!总是你的道理。”

    “父亲!”

    “去吧,去吧!”

    姬冲默立片刻,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叩拜三下,起身辞别,倒退而出。

    他没有再在府中多留,因为还需要去营里挑选明日随同出城的死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才出府门,有个老家人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个锦囊,说道:“大郎,这是老爷给你的。特别交代,命你明日出城后打开。”

    “出城后?”

    “是。老爷还说,若你真的孝顺,就务必要按囊中言语行事。”

48 冲营

    次日,天还没有亮,姬冲便就趁夜色出城。

    此番不比上回,随从不止十骑,从全军中挑选出了五十人,都是出名的勇士,一个个弓马娴熟。

    出城门后,直往东行。一二里外是护城河,渡过河水,再走不远,便是元军的第一道防线。这头道防线好过,因为一则天黑,二来其不及防备,五十来人找出了一处间隙,前后成列,催马疾驰。晃眼间,已突破壁垒。

    马蹄奔行,惊动了元军。

    本来静悄悄的营垒,很快升起了点点营火。

    值夜的元卒闻声展望,一叠声的叫喊嚷遍远近:“红贼冲营!”有的高叫:“禀将军,贼军想要突围。”有的大喊:“快吹角传讯,叫后头营寨防备。”一边吹起号角,急往后边传讯;一边擂响战鼓,紧急集合军卒。

    往后边传讯,是为截击;集合军卒,是为追赶。

    大军扎营皆有军规,若遇敌人踏营,非有军令不得妄动。所为者何?怕起连锁反应。比如现下,海东只有五十来骑冲营,如果反应太多,只能是自乱阵脚。所以,虽然事出不意,但是元军并不慌乱。

    雨水早在昨日已经停下,路面泥泞。

    姬冲坐在马上,微向前伏,随着马背的颠簸,身体顺势起起伏伏,左手牢牢拿住强弓,控制缰绳,垂在马侧;右手则搭了两支箭,横放胸前,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支,无名指和小指间夹一支,这叫做连珠箭。他还称不上是此道高手,最多只能连珠两箭,尤为出众的可以连射三四箭。

    弓手放箭,放过一支,再搭上一支,其中有时间上的间断,而若是会使连珠箭,间断就会大为缩短。不要小看这点间断的时间,在关键时刻,足以救人一命。随从姬冲的五十骑,差不多人人都会这一手。

    就以每人连珠两箭计算,五十骑等同百骑。

    疾冲过营,行不两里,元军的第二道营垒出现眼前。

    尽管才一眨眼的功夫,但有了前边营垒的鸣角示警,最起码这第二道营垒的轮值士卒有了警备。

    如雨的箭矢在黎明前这段最漆黑的夜色中迎头扑来。

    姬冲大喝一声:“盾!”

    五十来骑举起左臂。骑兵說閱讀,盡在

    的盾牌不是很大,可以套在手臂上,往前飞驰的时候,挡在头前,足以掩护要害。本来运动中的目标就不好射中,加上有盾牌的保护自然更加安全。如果这样还会被射中,只能怪运气不好。

    姬冲一马当先,先跃过了营外的壕沟,冒着箭雨撞入营中。刚入营内,他就惊觉不对。和头一条元军营垒正常的气氛相比,这第二道的元军营垒明显充满异样空气。并不是说士卒太多,而是太过空虚。

    从试图上前阻挡的众多元卒中奔过,接连掠过好几座的营房,其中有三成以上都是空无一人。越往前行,空置的营房越多。

    “将军!有些不对。”

    不但姬冲现了古怪,五十骑也相继有人觉。这看似对他们是件好事,因为元军空置的营房越多,给他们造成的阻力当然也就会越小。可是,当现实情况太过偏离原本预计之时,不管是好、是坏,都难免令人惊疑。

    开弓没有回头箭。

    尽管现不对,可他们已深入了营中数十步,且第一重的营垒也已突破,总不能此时掉头奔回。姬冲叫道:“往前走!过了这座营,再看玄虚。”把箭矢搭在弓上,连开连射,三四个挡住前路的敌人纷纷中箭摔倒。

    五十骑里,有人善使飞索,马上丢绳,一套一个准儿,也不去套人,专往较低的旗杆以及支撑营房的柱子上丢,待套住后,借助奔马之力,将之拽倒。一时间,人喊马嘶,旗杆和柱子接二连三地倒下,砸起泥水和尘土,把元军营中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又有人会丢飞石,在一截不太长的绳子两端各系一块石头,对准人的双腿掷出。在飞行的过程中,绳子会散开,一旦碰上人腿,通过石头惯性的作用,又会迅地缠成一团,把人的两腿绑住。其所被缠住之人若是站立不动的,不要紧;但是战场上,两军交战,又有谁会站立不动?

    只要在跑着的,就必会因此而栽倒。刚刚倒下,丢飞石之人即赶至其边上,换取马刀,微一侧身,刀起处、带一抹寒光,刃落处,起一蓬鲜血。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呼吸间,姬冲等人已经又过了第二重营。冲出营外,眼前豁然开朗。诸人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只见眼前,本该是元军的第三重营垒,不知何时居然被尽数拆掉了,显出一块空地。此时灯火通明,约有数千人,正在这片空地上列队。人头簇拥,旗帜林立,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大略地撒了一眼,分辨得出,左边有一部所打的旗号正是第二重营垒中的元军。此外,中间的一部是第三重营垒的驻军。又有五花八门各色旗帜,还有是从别的城门外开来的。

    有从者反应过来,惊叫道:“不好!将军,鞑子这是想要突袭我城外援军。”

    元军在城外的营垒共有四五重,多的地方五重,少的地方四重。这会儿,单独把第三重拆掉,并在此地大集诸军,又且是在黎明未至的时分。就算是再笨的人目睹此状,也可以猜得出来,其军定是打算用兵城外。

    益都军马络绎不绝、星夜兼程地往棣州来,元军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怎会毫无察觉?海东会用围城打援,元军也一样会用此招。

    前有数千人挡道,后有追赶出来的元卒。

    姬冲前后为难,进退失据。往前,用五十人冲击敌阵,必死。往后,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城外的援军受了敌袭,说不定会损失惨重。该怎么办?

    临敌接战,不容多思。

    姬冲弃弓挺枪,回身大呼:“欲立奇功,在此一时!弟兄们,随俺来。”拍马急行,径往敌阵冲去。元军分出数支小队过来阻击,他的骑术不错,灵活绕开,奔到阵前,不去杀敌,而是抢了一支火把,随手丢到一辆辎重车上,叫道:“先放火,再杀贼!”

    只要火起,就必能引起援军的注意,也就算把元军突袭的计划破坏掉了。

    也因此,他虽然冲阵,却不往里深入,只在外围游走。元军本来就在列队,阵型还没有布好,仓促不及,渐渐被他及五十骑扰乱。尽管有军官一再弹压,不许军卒乱动、喧哗,但眼看着敌人突然出现面前,奔突呼喝,能忍住只当视而不见的真是不多。原本静悄悄的阵上,亦渐起喧嚷。

    同一时间,大批的元军士卒从第二重营内奔出。

    元军的将校改变了策略,不再用小队截杀,而是改换重骑兵列成队缓慢推进,与营内奔出的士卒互相配合,一个从东,一个从西,往正中挤压。

    姬冲等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窄。

    重骑兵里有一元将高叫:“来贼听了,可敢与俺厮杀么?”

    百忙中,姬冲拿眼观看,见那将铠甲鲜明,**骏马,手执大刀,背后亲兵扈从,一杆大旗迎夜风招展,上写着一个字:“任”。从者里有人猜出,说道:“此必为鞑子上将任亮,察罕军中人称‘银牌’的就是。”

    姬冲又不是杨万虎、郭从龙,怎肯上前与他厮杀?朗笑一声,说道:“来者可是老任?你且听了!你想偷袭我营,早已被我军侦知。就在前头不远,专为你设下了有十面埋伏。要不怕死,尔等尽管且去!”

    任亮催马,紧追姬冲。

    毕竟姬冲连过了两重营,马力稍嫌不足。任亮却是养精蓄锐。转不几圈,两人相距便已不足一箭之地。姬冲正走时,猛听得耳后风声,急转头处,见是任亮的亲兵中有人放箭,忙不迭来了个大折身、侧弯腰,将将躲开。虽是躲开,奔行的度不由一滞。任亮飞骑赶到,暴喝一声,手举刀落。

    大刀用的是砍,长枪用的是刺。

    姬冲在兵器上就先吃了亏,又是被动,更重要的,他也不及任亮力大。匆匆用双手举起长枪,拼力招架了一下。“咔嚓”一声,枪杆从中断开。只觉有一股重力顺着两半的枪杆传入他的手中,又顺着胳膊涌入胸前。

    他仰头朝天,吐出了一口鲜血,知道不是对手,顾不得手臂麻木,把左边的断枪杆劈头盖脸朝任亮的脸上砸去。借此得了半息的缓冲,兜过马头,归入追来的五十骑队中,勉强提起精神,哈哈大笑,说道:“‘银牌任亮’,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如此而已。儿郎们,随俺杀贼!”

    叫的响亮,其实是诈。

    明知是死,还要送死,死得没一点价值的事儿,姬冲不会去做。虚张声势地向元军重骑兵队前冲了一冲,打个唿哨,他带着五十骑齐齐转向,径往西边的第二重营内奔去。那里虽然也有敌人,但多是步卒,容易过。

49 偕亡

    黎明前,正是人精神最为怠倦的时刻。元军选择在此时向益都援军动突袭,可谓煞费苦心。却不料竟被姬冲现,也算是阴差阳错。

    姬冲率领五十人横冲直突、游走阵外,虽然也点起了几堆火,但是毕竟火势太小,很快便被元军的士卒扑灭,没有起到给援军示警的作用。因此,他改变了计划,改而引领诸人重又向元军的第二重营垒中冲去。

    五十骑,此时已只剩下四十人不到。

    任亮猜出了他的打算,叫道:“拦住他!营里帐篷、柴火太多,如果走了水,必然难以扑灭!待黑烟升起,肯定就会引起益都贼军的警戒。”只有火光还无所谓,因为军营中点篝火也是很正常的;但若是加上烟气,就截然不同了。好端端的营里怎么会有滚滚黑烟呢?那只能是失了火。

    这边任亮组织人拦截姬冲,那边元军的主力怕走漏消息、加快了行动。好一番厮杀!在人群与马堆中,姬冲等人拼力奋斗。夜色慢慢消褪,远远的东方有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当第一道阳光来临大地之时,在钢刀与鲜血的鸣奏曲之中,他们听见在十数里外蓦然间爆出一阵呐喊!

    姬冲的努力终究还是无用,元军按照计划展开了对益都援军的突袭。

    受任亮的那一刀重击,让姬冲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不但没有恢复过来,伤势还越来越重。随从里有人叫道:“将军!鞑子已袭援军,咱们无力回天。只有生死各由天命,且回城去吧!先将此事报与罗大人。”

    姬冲转顾左右,到此时,从者已不到二十人。

    掐算时辰,他们已在乱军阵中冲杀了足有两刻多钟。

    这还是在元军把主力悉数调走,只留下了数百步骑击杀的情况下,如若不然,怕是连半刻钟都坚持不了。姬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闪身避开一支箭矢,侧耳细听,西边益都援军的营地里遥遥传来喊杀声不绝。

    他转过脸,看了看左右随从,几乎每个人都是气喘吁吁,**坐骑也都是汗出如浆。无论人马,便就不说伤创,单只体力上就都已经坚持不住。

    “罢了!便按你所说。”

    来时容易去时难。来的时候,因为趁敌不备,前两道营垒好过;但此时此刻,元军早有防备,要再想毫无伤通过,无异於难比登天。

    任亮兜着马,还在后边紧赶,边追边叫道:“兀那贼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茅厕么?休走,再吃俺一刀。”他披挂的是重铠,前半时马力充足,杀到眼下,若论后劲怕是已不如姬冲。

    姬冲等人皆是轻骑兵,机动灵活,时而在空地上疾行,时而转入营垒的外侧匝,借助地形和营寨的掩护,把任亮再度甩掉。对任亮的叫嚷,姬冲充耳不闻,笑与诸人说道:“弟兄们,累了么?”

    “杀贼怎会觉累!不累,不累!”

    “出城转了这半晌,千军万马阵中,咱们如入无人之境,连踏两重鞑子的营垒,且与鞑子军中所谓的悍将‘银牌’任亮交手多刻,稳占上风,杀敌不下百人。弟兄们!鞑子的精锐也就是这样了。”他睥睨任亮,嘲笑地说道,“这就是‘精锐’?‘悍将’也!”哈哈一笑,又与诸人说道,“读书不可无酒,杀贼不可无曲。你们且往前,俺给你们唱曲子助兴。”

    海东军中,要讲风雅,第一当数柳三郎。一支横笛吹起,管教三军落泪。就连邓舍听后也是惊为绝技,赞不绝口。柳三郎之后,便得说姬大郎。他虽然从军的时间较短,但毕竟有多年浪荡公子、眠花宿柳的底子在,且为人又豪爽,好交际,所以一腔小曲的唱词儿也早就是闻名棣州了。

    若是假以时日,肯定也会和柳三一样,全军皆知。

    存下的十数骑从者,闻令而动,先是分为两队,一左一右,把姬冲护在其间;继而两队合一,尾相顾,姬冲处在正中,摆出个蛇形阵。这种阵势较为灵活,能软能硬,如果遇到敌人的弱处,可以像个锥子似的,狠狠穿透;而若是遇到敌人的强处,也可变幻如一条走蛇,灵巧地绕过。

    迎着初起的朝阳,姬冲仰头眯眼,把断枪当作鼓槌,把盾牌当作鼓面,随着马蹄奔驰的节奏,一下下敲出响声。这响声开始时并不甚大,像是在寻找感觉;慢慢地,越来越响。到最后,慷慨有力。和马蹄声混在一处,简直令人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鼓响、又抑或哪一个是马蹄在响。

    马蹄的的,不是归人。

    一个清朗、明澈的嗓音,在残酷的战场上冲天而起:“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姬冲所唱,仍旧是关汉卿的名曲《一枝花不伏老》。这曲子,在他临去大都的黎明,辞别诸弟后曾经唱过。对这曲子,他确实是非常的喜欢。既fang荡不羁,又粗犷有力;明为写烟花青楼,实则代表了桀骜不驯。

    有时候,恍惚里,午夜梦回,他甚至会觉得这曲子简直就是对他的量身定做。他深深地理解关汉卿,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他呢?

    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有“大根脚”。

    别人看到的,只是他锦衣玉食却不奋向上。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日日夜夜寻欢青楼。别人看到的,只是他甘与市井为伍,博戏斗赌。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个豪爽游侠姬大郎,别人看到的,只是益都有名“姬衙内”。

    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他呢?

    对酒当歌,人生苦短。

    箭矢如雨,刀枪碰撞。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流血。姬冲的眼半睁半闭,他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没有看到,低回的音调渐入高昂,他接着唱道: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妇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唱词稍停,从者有人高叫:“将军!看城西!”

    城西火起。

    又有人叫道:“哎哟不好!必是鞑子兵分两路,一路阻击扎营在城西的益都援军;一路趁机猛攻西城墙。”

    “城西的驻军多数都已被罗大人调去了城北。……,将军,城西危矣。”

    姬冲心中“咯噔”一跳說閱讀,盡在

    ,他想的已不止是城西危险,他想的更是他的父亲姬宗周。棣州城西,乃姬宗周负责防御的位置。真是没有想到,一次出城,却竟然看到了元军“围城阻援”与“调虎离山”整个过程的实行。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老家人转交给他的锦囊。

    因为自出城后,一直交战不断,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看,甚至差点都忘掉了。这会儿想起,从怀中取出,打开观看。锦囊里只有一个纸条,上边写道:“你如孝顺,出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虽说姬宗周从来没给姬冲过一个好脸色;尽管姬冲也很少有不顶撞姬宗周的时候,到底父子情深。两人有过多次姬冲是否该出城的争执,每次的争执都是围绕“忠”与“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想让对方听自己的,都认为对方是错的。为什么?其实他们都是对的。

    只是因为父子身份的不同,故此出点不同罢了。现如今,在这样一个城外援军受袭、城西也受攻击的时刻,姬冲看着手中的纸条,茫然失神。

    若是他现在听从了姬宗周的命令,转身逃走,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但是姬宗周要求的“孝”,和他该做的“孝”,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他该按照姬宗周的要求去“尽孝”?还是该按照他本心的驱使去“尽孝”?

    从出城到现在,只不过短短的大半个时辰,姬冲就已第二次面临两难。

    若说他头一次的进退两难是因为该不该“尽忠职守”,那么这一次的两难便是缘由该如何“为父尽孝”。

    ……

    棣州城西。

    元军的这次拂晓攻击无声无息,等到被守卒现,为时已晚。第一波的元军几乎已快把云梯抬过了护城河。姬宗周忙了大半夜的布防,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刚眯了会儿眼,没有睡熟,就被将校叫醒了。

    “大人!鞑子来了。”

    “守御就是。”

    “看其动静,这一回,鞑子怕是真攻!”

    “啊!”

    姬宗周匆匆赶上城头,放眼看去,清晨的阳光下,鞑子攻城的部队一眼望不到边际,至少万人。他顿时明白:“中了鞑子之计。快派人去城北,请罗大人遣军马过来支援。”城西现有的守卒不到五百人,加上助战的百姓,也才只有一千出头。无论如何,是挡不住万人进攻的。

    “王国毅部就驻扎在城西外边,他是怎么搞的?便就任由鞑子集合了万人之众,居然没有现?……,啊呀,王国毅误我。”

    “益都的第二、第三批援军最多两日内就可到达。就算鞑子倾尽全力攻下了我城,城池残破,估计他们也是定然难以守住的。却是奇怪,为何他们竟如此不惜代价、孤注一掷?莫非是巨野方向生了什么变化?”

    “这个时候,还去谈论什么战局大势?你带上本官的亲卫,去垛口,协助防守。不管怎样,要坚持到王国毅反应过来,抑或是罗大人遣了预备队过来为止。”

    “大人请看,城西王国毅军营的方向,似有火头。说不得,也许元军已经先对他展开了攻势。”

    “大人!城北亦遭到了鞑子的猛烈攻击。罗大人腾不出手来救援城西。”

    姬宗周如遭重创,面色惨白,退了几步,摇摇欲倒。随从慌忙上前扶住,他勉力站稳身形,再去看向城下,元军的先锋已近在咫尺。

    “本以为这两天鞑子的攻势已够凶猛,万没料到,他们却还保留了实力。在截击王国毅部的同时,竟然还可以对我两处城墙起猛攻!嘿嘿,嘿嘿。”

    “大人?”

    说是不让别人在这个时候去讨论战局大势,但是姬宗周却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既然元军有此余力,为何直到现在才突然起总攻?真的是因为巨野战场生了变化?

    ……

    长枪刺来,正中奔马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出,马鸣哀声,往前继续跑了几步,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士也随之摔落,还没有来得及爬起,七八个敌人围拢上来,戈矛横七竖八地扎下。连声惨叫也无,那骑士就已惨死。随从姬冲的战士又少一个。

    “将军,城外援军受袭;城西、城北也受到敌袭。咱们该何去何从?”

    在元军的第二重营垒中,姬冲等找到了一处还算坚固的壁垒,冲入其中,暂作休整。环顾身边,只剩下了**人,还有两个失去了战马。

    “何去何从?你们说呢?你们想咱们该怎么办?去哪儿?”

    “去城西王国毅营肯定不行。回去城中,还得过一重多的鞑子营垒,现如今城北、城西也受到敌袭,城内定然无力帮助咱。咱们就只有这几个人了,要想凭借单独的力量杀过去,恐会不易。”

    壁垒外,脚步阵阵,是元卒围拢了上来。

    “时间不多,必须做决议!”姬冲解开铠甲,按了按臂膀上的伤处。这是旧伤了,还是上次回棣州时留下的,这会儿又开了口,血流不止。有从者把披风撕开,帮他重新绑好。活动了一下,觉得好受一点。重又穿好铠甲,他丢下断枪,抽出马刀,做出了决定,说道,“先不直接向东回城。这鞑子的第二重营很空虚,咱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改往北走,待横穿过营,绕过前头的第一重营垒,然后再折往东行,回城里去!”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正得其所!”

    “岂有眼见同袍浴血,而勇士们却掉头逃跑的?”

    “你们要不想跟俺回城,也行。等过了鞑子的这道营,想走的,尽管走。”

    “不管如何,总得先从这营里冲出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诸人皆以为然,短暂的战场议论结束,人人打起勇气,再上坐骑,催马奔出,诈往东行,行不及远,猛地转过方向,一溜烟奔朝北去。

    元卒果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刚摆好的阵势再度宣告瓦解。气得任亮哇哇大叫。敌人只有四五十人,现如今更只有存了不到十人,区区些许的残兵败将,还是客场作战,却竟被他们来去自如,实在奇耻大辱。

    奔驰在营垒中,早晨的空气清爽干净,扑在面上,令人精神振奋。绕过营房,避开支柱,自壕沟上跳跃而过,从拒马的缝隙中飞快穿行。前边有零零散散的元卒匆忙围堵,后头是任亮带领数百人大呼小叫地追赶。

    透过重重的营垒,在高高跃起的那一刻,有从者扭头朝棣州城头上看了一眼,立刻带着惊讶,高声地叫了声:“你们看!”

    罗国器的大旗不知何时竖在了城西,与姬宗周的旗帜并肩而立。

    便在这两面招展的大旗旁边,迎着阳光,有一人盘坐在望楼上,似乎正在抚琴;边儿上还有一人,手里大约是拿了柄小旗,正在指挥军卒杀敌。

    从者认不出来,姬冲却认得分明。那弹琴之人正是姬宗周;而指挥士卒的那人不必说,定是罗国器。

    罗国器身为主将,不在城北御敌,跑到城西作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西遭遇到了乎想象的攻击,而且城北已无援军可派。四个字浮现在姬冲的心头:“城池将破。”

    “父亲大人!”

    他心中喊道,泪水流下面颊。马刀敲打盾牌,继续方才的高歌,他接着唱道:“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盾牌扬起,挡住敌人的枪刺;马刀回击,将之拦腰斩断。

    西边十数里外,王国毅拼力突围;东边数里外,上万元军蚁附登城。战鼓和号角齐鸣,杀声与呼声振地。旗帜代表了荣耀,城池是攻防的要塞。

    ……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火铳冒出白烟,箭矢激射望楼。姬宗周的手在颤抖,但他还在坚持弹琴。虽然琴声已经走调,但姬冲慷慨有力的话语声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人皆称父亲为‘今日冯道’。父亲岂不知,遇明主,当以死效之?”

    ……

    臂膀上的创口,鲜血顺着淌下,流出铠甲外,染红了姬冲的手,又顺着刀柄往下淌,和刀刃上的血混合。哪一个是敌人的血,哪一个是本人的血?再也分不清楚。高高扬起,狠狠劈落。在阳光下带起一道血痕。

    姬冲心怀激荡,叫道:“我恨!”

    “将军恨什么?”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人的从者,有两骑是一人两马,度稍慢,落在后边。先后被任亮赶上,举刀砍落。剩下的四个人紧随姬冲,又高声问道:“将军恨什么?”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6。”

    唱到此时,姬冲已不是在唱了,是在呐喊,是在嘶喊。他杀敌,他往前冲,他看向城头,元军的第一面旗已插在城西。

    ……

    琴弦崩断,箭中胸前。

    姬宗周低下头,像是奇怪,又像是稀罕,颤巍巍举起右手,也许是想将之拽出,还没握住,身形就往前栽倒。撞在了琴案上。那古琴跌落望楼。姬冲跪拜在堂上,烛影摇红,他说道:“父亲尽忠,孩儿尽孝。”

    ……

    “你要是真的孝顺,出了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

    姬冲的歌声渐入尾声。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将军,你恨什么?”

    “我恨不在城头。”

    马蹄的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

    看着那琴掉落望楼,滑翔在晨时的阳光下。姬冲睚眦欲裂。他仰天高喊,叫了一声:“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不再向北行,拨马冲东,直往城去。

50 军报

    棣州城陷落。

    消息传到益都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随着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历经十来天的血战,赵过终于攻下了巨野。姬宗周等人的猜测没错,元军之所以不惜代价、突然动了对棣州的总攻,原因正是在此。

    巨野一丢,就等同济宁路落入了海东的手中。虽然王保保在诸将的扈卫下,侥幸得以拼死突围成功,但其部损失极大。曹州军负责断后,全军覆灭。河南军万余人折损过半。也就是说,济宁路的元军已无余力反攻。

    在这种情况下,察罕要想挽回被动,除了迅攻克棣州之外,别无它法。

    因为打下了棣州,便可以威胁到益都。尽管益都的援军已先后赶到,也许很快就又能把棣州夺回。但是最起码,能够分散一下邓舍的注意力。只有这样,察罕才能争取到缓冲,好再调兵遣将派去济宁,争夺巨野。

    济宁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临淮泗,控运河,南下可入河南,西进可通山西,北上能够威胁河北,察罕帖木儿绝对不会轻易让给邓舍。如若不然,一旦被邓舍在此地站稳脚跟,就不再是他掌握主动,而是成为益都掌握主动了。

    “棣州失陷。攻克巨野?”

    益都城内,邓舍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震惊。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棣州陷落并不可怕。计算时日,咱们的援军应该都已抵达。据报,城陷时,罗国器与姬宗周抵抗得很激烈,想必元军的伤亡应该会是很严重。而且,罗国器在撤退前还把城门和辎重等物都给烧掉了。城墙也有坍塌。故此,想要把棣州夺回应该不难。……,问题反倒是在巨野。”

    “巨野怎样?”

    “察罕不惜代价夺下棣州,很明显是在为增兵济宁争取时间。虽然说,我军打下了巨野,但付出的伤亡不小,并且兖州还仍在元军的手中。有兖州和山阳湖的阻隔,就目前来说,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等部还不能与赵过会师。如果在这之前,察罕一边将我益都的视线吸引在棣州,一边调集够了军马,对巨野展开反扑。就凭赵过的那点骑兵,怕顶不住。”

    “先生的意思是说?”

    “如今战局已进入关键时刻。以臣之见,主公应多注意巨野。棣州,小患耳。好有一比,棣州是看似危险,实则无恙;而巨野却是看似告捷,实际上暗藏危险重重。”

    棣州有惊无险,巨野还是主要矛盾。

    “说实话,阿过能不负厚望,竟以万人骑兵,果然攻下了巨野,战败了王保保,殊为不易。先生,我提了多久的心,直到此时才算放下。”邓舍感慨地说道。

    他站起身,在室内走了几步,伸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脚,继而一笑,又接着说道:“至若巨野与棣州两处孰重孰轻?其实不用先生提醒,我也心里有数,清楚得很。稍有风吹草动便就坐立不安的是庸人之才。我虽不敢自夸,但察罕试图用棣州给我造成压力,却也未免太过小瞧于人!”

    “主公打算?”

    “正如先生所说,现如今,战局已入关键时刻!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了。如果我军能在济宁站稳脚跟,那么整个的北地局势也就必会因此一变。只恨棣州城离济宁太远,无法抽调兵力前去驰援。我决定,

    即给泰安下令,教其尽其三军,一则全力攻打兖州,打通至巨野的道路;二来,选出部分精锐,绕道汶上,沿阿过入济宁的旧路,先期支援巨野!”

    王保保虽败,但并没有走。从巨野撤出后,眼下他正在济宁路的南部。益都军队如果猛攻兖州,很有可能他会派人去帮忙,所以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攻克兖州上,必须另外选出一部军马沿旧路先去驰援巨野。

    “那棣州?”

    “也不可不防。命陈猱头立刻带兵前来益都,协助防御。以免我军万一夺不回棣州,自乱阵脚,耽误了济宁路的决战。”

    “是。”

    讨论过这两件紧急的军务,分别一一传下命令。邓舍轻松了点,转到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观看着说道:“要说起来,阿过攻陷巨野的战术称得上‘绝妙’两字。”

    “告捷的军文里不是讲了么?说这是潘贤二的主意。”

    “潘贤二远在泰安,能出奇计,助阿过打下巨野。先生,此人的品行虽不怎么样,但好歹也算是个人才。”

    邓舍知道洪继勋看不起潘贤二,因此并没有多说,只是略略一提,转开话锋,重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赵过攻陷巨野的过程上。

    他说道:“王保保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阿过带的都是骑兵,优势在野战,不在攻城。若我是王保保,无论对方如何施为,强攻也罢,用计也好,千变万化、我只有一策相对,那就是按兵不出。……,有坚城,粮草充足,且是主场作战,可谓占尽了优势。敌奈我何?”

    虽然听邓舍说别人年轻好像有点搞笑,不过洪继勋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道:“主公说的是。虽然说王保保将门虎子,素有时誉,但毕竟经验不足,缺少磨练。何况,这一次守卫巨野,应该是他头一次独挡一面。因而有些沉不住气,倒也并不奇怪。”

    “也或者是他听说了李察罕已在晋冀战场上取得了胜利,故此自以为有恃无恐,于是忘乎所以,大胆纵军轻进,估计也是有的。”话说到此,邓舍不由嘿然,“嘿嘿。察罕老匹夫用兵当真狠辣。孛罗帖木儿倾尽全力,居然连半个月都没有支持住,一败涂地,硬是被迫地签了城下之盟!”

    “北地英雄,尽管向称主公、察罕、孛罗。但是以臣看来,孛罗本就是滥竽充数而已,远不及主公与李察罕。”

    “哈哈。”

    邓舍看着地图,回想告捷军文中叙述的攻陷巨野过程,连连称赞。

    却是原来:赵过在包围巨野后,先扫清了周边的元军壁垒,随之大举攻城。一方面也是因骑兵不擅攻城,另一方面也是因王保保防守得宜,连着打了三四天,战果半点没有。两军僵持,到了第六天头儿上,有信使送来了一份来自泰安的密信。打开一看,正是潘贤二想出来的计策。

    计策很简单。

    概括言之,就是八个字:“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何谓“我之长”?就像是邓舍说的,当然是野战。何谓“敌之短”?还是野战。只要能把王保保引诱出城,促其野战,海东就有获胜的可能。

    但是问题却也就出来了,怎么才能把王保保引诱出来?

    要知道,相似的招术,赵过已经用过一次了,——开战初,他曾经在巨野城北的山里边,伏击过王保保一次。吃一堑,长一智。王保保既然已吃过一次亏,要想再把他诱使出来,定然就会很不容易。

    潘贤二想到了一个办法。

    先从对方的角度考虑,站在王保保的角度来推测,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肯再出城?答案只有一个:只有在他确信已经获胜的情况下。

    巨野守军胜,赵过败,狼狈逃遁。王保保血气方刚,会肯眼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却甘愿不出城追杀么?显然不会!那么,又该怎样才能让王保保确信他已获胜,赵过已经落败?

    当时,察罕取得晋冀战场胜利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潘贤二并不知道。但是他认为,要想让王保保确信获胜,前提就是必须让他相信察罕已取得胜利。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赵过才有借口主动撤退,诈败佯走。

    所以,他建议赵过,在严密封锁城内城外消息之同时,故意捏造出来一个察罕获胜的风声,并且故意将之走漏,让王保保知道。再装出一副因此而军心不稳、士卒惊惶的样子,趁夜晚“悄悄”撤退。

    赵过本是孤军深入,若不是察罕陷在晋冀战场、暂时无力顾及济宁,他也不会来打巨野。现如今察罕获胜,随时可有大批援军前来,他闻风撤退也是在情理之中。王保保获悉,必定出城追赶。然后,就可以在城外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先把出城的元军歼灭,再趁势攻取城池。

    赵过完全是按照这个计策去做的。王保保果然上当。

    夜战城东,一战歼敌近四千人。

    在此次的战事中,赵过还用了点别的计策。前几次的战斗里,他缴获了不少的元军铠甲,悉数交给士卒换穿,只在胳膊绑块红布,以方便自己人辨认。待王保保落入埋伏之后,时当深夜,元卒难辨敌我,自相残杀。

    杀至次日上午,裹挟了俘虏,诈作败兵,又轻轻巧巧地赚开了巨野城门。赵过晓得邓舍军纪严明,还特地在告捷的军文里写明了一句话:“入城后,秋毫无犯。直到臣写这封军报时,城里还有百姓不知巨野已经易主。”

    邓舍转回案前,拈起赵过的军报,又看了一遍,放将下去,再又把棣州送来的军报拿起,叹道:“攻打巨野,可谓先难后易。守御棣州,却是先易后难。阿过打巨野,看似不难。罗国器、姬宗周守棣州,确实惨烈!”

51 褒扬

    提起棣州的战事,就连洪继勋也不禁恻然,恻然里还带着一点敬重。

    “是啊。满城四千余的守卒,撤出来的不到千人。罗国器能逃出生天实在侥幸之极,只是可惜姬宗周陷落城中。更有姬冲,明知回城是死,依然奋不顾身,还好,重伤之后刚好被罗国器遇到,顺手救下。还有王国毅,虽说他因大意受到元军的偷袭,但总算身先士卒、及时地打退了元军,好赖把罗国器、姬冲等突围出来的将士接应了下来,没有一错再错。”

    “阵亡的士卒倒也罢了。先生,你可知道么?是什么最让我觉得不忍?”

    “可是那些被留在城中的重伤军卒么?”

    “正是!罗国器的军报上说,突围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管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将之留在城中。鞑子凶残,入城后会怎么对待他们?不言而喻。其下场定然难逃一死,而且怕还不是痛痛死。身为他们的主君,却不能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战死疆场,而是像小鸡、小狗一样的,任人肆意宰杀。”邓舍长叹了口气,自责地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元军攻下棣州之后,随时都会面临益都援军的反攻,肯定没有心思去收容俘虏,对那些伤员,绝对地会是一杀了之。

    邓舍的这番自责,既是觉得愧对士卒,因为安辽军这支部队跟他很久了,里边有许多的上马贼老人,包括一些低级军官、乃至士卒,他也都认识,彼此难免会有感情。

    同时,也是非常痛心。安辽军的军士都是老卒,即使伤员,也是很珍贵的财富,没有战死在沙场,反而就这么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杀死,确实极其不值。

    闭目遥想,当城池陷落,敌人入城,四处放火,伤员们陷入绝境,自知必死路一条,当时的绝望可想而知。都是从军已久、身经百战的勇士,别说邓舍为之痛心,怕是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这种死法很不值。也许,还会生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亦然殊为可知。只不过,无论这些故事是否有过,都已经随着渐渐熄灭的火势、渐渐消散的烟气而也随风弥散了。

    战争就是这样的惨烈。

    人们记得的,永远是光彩夺目的英雄。至若小人物,不管荣辱、抑或生死,即便悲怆、又或者壮烈,到头来,归根结底,都只是一串数字罢了。

    “主公不必太过自责。棣州之所以陷落,先是因为王

    国毅呼应不力;其次是因为罗国器、姬宗周麻痹大意,和主公并无什么关系。待我益都援军重将城池夺回后,自可再慢慢地责罚失职之人,为伤员讨还公道。”

    “姬宗周与城偕亡,真是出了我意料。……,对了先生,罗国器把姬冲送回来了么?”

    “姬冲负有重伤,行不得快路。这会儿,大约还在路上呢。”

    邓舍默然片刻,说道:“等他回到益都,你要记住第一时间来通知我。此次守卫棣州,姬氏父子一人尽忠,城po身陨;一人尽孝,慷慨赴死。都是我海东的好男儿。要大力表彰,给其褒扬,以为后来者之榜样。”

    “是。”

    “姬宗周一死,姬家便没了大树。而姬冲年纪尚轻,却也不宜过高拔擢。这样吧,我听说姬冲有三个弟弟,都还没有婚娶。先生,选几个大户人家,从臣下里选择也行。要挑家风温良的。我来做媒,分别许配与之!”

    对邓舍为何突然有此想法,洪继勋并不奇怪,这不但是在奖赏姬家,更是在做给别的臣子们看,以解其后顾之忧,只不过,他说道:“这,……。主公,姬宗周才陨,按照礼法,现在就给他的儿子们办婚事不太合适呀。”

    “那便先把婚订下来。……,再去问问姬冲的弟弟们,有愿意从军的没有?若有,就挑出来一个,让去接替姬冲之职。如果没有,便选出一人来我王府,做个参议。”

    “接替姬冲之职?”

    “姬氏父子立此功劳,当然要有赏了。我打算把姬冲调来我的卫队,给时三千当个副手。”

    姬冲已是军职,转为文职未免唐突,但继续把他放在前线,似乎又稍嫌邓舍无有体恤之意,也就失去了“做给别人看”的意义。因此,干脆就调入卫队,也可以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他,若果堪大用,再外放也不晚。

    洪继勋冰雪聪明,顿时明白了邓舍的用意,点头称是,顿了顿,忽然也是叹了口气,接着又是一笑。

    “先生为何叹息?又为何笑?”

    “臣原以为姬宗周是个‘今日冯道’,万没料到却走了眼。真没想到,此人居然也有视死如归的一面。看罗国器的军报,说在守城时,他稳坐城头抚琴助阵,直到城破。胆色也是颇壮。臣叹息,是可惜了解他太晚。”

    “人是最难了解的。所谓‘盖棺论定’。只要没死,就有可能变化。懦夫也能成为勇士;勇士也能变为懦夫。然则,先生又为何笑?”

    “臣笑,是因为此次姬宗周之死,虽然使得主公失去了一个得力臣子,但未尝也不是一个好的机会。”

    “什么好机会?”

    “彻底把益都地方融入海东的机会。”

    益都旧臣的代表人物有两个人,武将中当数陈猱头,文臣里便是姬宗周。

    武将好说,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早已就被收服。文臣不然,读书人的心眼多,想法也就多,特别有些清高自傲的,讲究“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或者得其用易,但是要想得其心,难上加难。借此机会,大力褒扬姬家,的确是有助收益都旧臣之心。这也是为什么邓舍刚才接连下了那么几道命令。

    “知我者,先生也。”

    又与洪继勋谈了会儿军事,议了些政务,看天色不早,邓舍送他出堂,负手立在院中,看其去远,独自一人在树下站了会儿,叫来三两随从,转去后院。

52 二见

    邓舍来入后院,依照惯例,先去了罗官奴院里。罗官奴那里,李宝口也在,淡淡的说了几句,继而便接着去了续阿水房中。一番**,不必细说。事毕,两人聊天,续阿水体贴小意,问道:“夫君,好像看起来您有些郁郁,莫非适才用的角先生不太合手感?又或者那串珠嫌太短?”

    邓舍啼笑皆非,说道:“你都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有点心事罢了。”

    “什么心事?”

    “军国重事。”

    “可否说与奴家听听?”

    “你妇道人家,还是不听为好。”

    说着话,邓舍转脸看了一眼续阿水,见她**横陈,薄薄的锦被掩不住身段玲珑,因为才巫山游过,额头上尚有细细的汗水未下。案几上红烛一映,端得满室春色。虽然诱人,但他这会儿的思绪却已不在此中。

    傍晚前,通过和洪继勋的议论,已经明确了察罕的策略。

    很明显,察罕帖木儿是想用棣州城来牵制益都,哪怕行成拉锯战也在所不惜。总而言之,不让邓舍有精力全力以赴济宁战场,从而给其夺回巨野争取时间。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说的轻巧,满不在乎;但是,其实察罕这一招儿确实算是毒辣。为什么?邓舍可以不在乎,他能看出李察罕的用意,然而益都城里的文武、百姓呢?必会因此而人心惶惶。

    打仗,打的就是人。人心惶惶了,这仗难免就会有点悬乎。

    要想稳操胜券,把士气、民心稳定下来,就眼下来看,别无它法。邓舍若有所思地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窗外西南,千余里外,金陵城中。

    若是方从哲能说动朱元璋,促使金陵出军,与益都遥相呼应,那么察罕帖木儿就算是再调兵遣将,在济宁、乃至河南战场都定然还是会落在下风,那么自然而然,益都城内、山东腹地等处的文武百姓也就稳下来了。

    邓舍对方从哲的出使本来是没有抱希望的,但战事展至今,变化十分出人意料,便不说棣州,尤其是孛罗帖木儿的落败委实太快。如今只凭海东之力,断难是察罕对手。

    所以,现如今对方从哲,邓舍是没希望也要有希望,免不了会将之想起。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差不多便在同一时间,方从哲也在临窗观望。

    只不过他看的不是益都方向,而是所居小院门扉的方向。山东的雨停了,金陵的雨也早已停下。瓦蓝的夜空中一览无云,繁星点点,一弯上弦月出淡淡的清辉,洒落人间,院子里树影重重,青石板上暗生露珠。

    这座小院,是朱元璋特地拨给他的。

    自上次见过朱元璋一次后,连着多日,方从哲都没有再能得到召见。

    即便是上次的相见,也是没说多大一会儿的话,连许多准备的说辞都还没有机会说出,朱元璋就借口有紧急军务,更衣先走。要说起来,方从哲为海东已出使多次,不管是见张士诚、抑或是见孛罗帖木儿,皆为一次搞定,从来没有这么费事儿过。不过,他这个人,是越遇见挫折反而越有斗志。因此来金陵之前他是自信满满,现在,他依然还是自信满满。

    他坚信,舌粲莲花。他缺少的,只是一次与朱元璋长谈、深谈的机会。

    虽说朱元璋与邓舍同为宋臣,但是方从哲也很清楚,指望这层关系去说服金陵出军绝对没什么可能。对朱元璋的想法,他猜测得一清二楚。和邓舍一样,朱元璋堪称雄主。何谓“雄主”?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现实”。换而言之,就是“求利”。要想说动金陵出军,必须得给朱元璋“利”,必须得让他觉得“有利可图”。要不然,请金陵联手之事定然是为难行。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朱元璋在见过他一次后,虽然连着几天都不曾再召见他,但是却又不肯送他回去益都。因为海东与察罕的战事让朱元璋看到了“利”,可是很显然,眼前的这点“利”又不足以动他之心。简而言之,朱元璋还处在犹豫中,把话说的更明一点,他还处在观望之中。

    昨天,赵过攻下巨野的消息由通政司的人八百里加急送来了金陵。

    接到这条消息后,方从哲敏锐地感觉到,朱元璋的再次召见肯定近在眼前了。所以,从昨天到今夜,即便睡觉时候,他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以免在得到召见的时候临时慌乱。

    看来他的感觉很对,就在他临窗望门时,一阵叫门声破碎了院中的清静。

    仆从小跑着去把门打开,小院门外,陈遇、杨宪等人赫然落入眼中。

    “方先生睡了么?”

    “还不曾。”

    “快去告诉方先生,主公有请。”

    那仆从转身就走,方从哲已从室内出来。

    “先生睡得晚。”

    诸人见礼。

    方从哲笑道:“知吴国公今夜必有召见,故此从哲净衣沐身,恭候已久。”

    陈遇、杨宪等对视一眼。杨宪说道:“先生真大才

    也。连我家主公的召见,居然也能提前猜到。……,马车已经备下,请先生坐,这边走。”

    在一群金陵重臣的亲自迎请、陪同下,方从哲坐上马车,二度夜入吴国公府。这一回与前次不同,省去了舌战群儒的过程,直接来到客堂上,诸人分宾主、各自落座。两队如花似玉的侍女端茶奉水。

    不多时,有两人来到。其中一人,当头而行,龙行虎步,正是朱元璋。

    “臣海东使方从哲,见过吴国公。”

    “尊使请起。自上此一见之后,这几天,一直都想再与尊使好好叙叙。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尊使不要见怪。”朱元璋亲自把方从哲扶起,拍了拍他的手臂,哈哈大笑,如此说道。

    “岂敢。明公是我大宋的右臂,治下之地何止五千里,亿兆生民的衣食住行全都得,若不繁忙反倒是为怪事了。能得明公拨冗,连着接见两次实已为在下之幸了。”

    “我来给你介绍,这一位姓刘名基,字伯温,浙江qing田人。……,是了,请问尊使,我记得你似乎曾经说过你也是浙江人,对么?”

    “正是。在下浙西秀州人。”

    秀州属嘉兴,离青田还是挺远的,不过刘基的名声太大,方从哲早有耳闻,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接着说道:“先生大名,从哲久仰。从哲在少年读书的时候,就听老师提起过先生。说先生‘读书能七行俱下’,虽然天资过人,但是却依然刻苦不辍,教俺们以先生为学习的榜样呢。”

    他两人籍贯相同,刘基算是乡贤、前辈,故此方从哲这一礼行的不是宾主之礼,而是晚辈之礼。刘基也并不托大,回了一礼,抚须说道:“虚名而已,何足挂齿。倒是尊使,这几天,老夫可是没少听人夸赞你呀。”

    “哈哈。都是老乡,你们两位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尊使请坐。”请了方从哲在客位坐下,朱元璋昂坐入主位。

    刘伯温侧坐主位下,居陈遇、杨宪等人之前,端起茶碗,对方从哲一举,说道:“适才听尊使称吴国公是安丰的右臂。不知此话是从何讲起?”

    “明公贵人,先生前辈,在座诸位皆金陵群贤。请恕从哲放肆。”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尊使尽管请说。”

    “如今,主公小明王、太保刘大人虽在安丰,但自三路北伐失利后,支撑起我皇宋天空的实际上无非东西两家。东则我海东燕王,西则您金陵吴国公。若将安丰比作人之级,则我家主公与明公您不就是两臂么?金陵处西为右,则明公便是右臂;益都处东为左,则我家主公便是左膀。”

    古人分辨地图上的方向,不是“左西右东”,而是“左东右西”。

    刘基颔,抿了口茶。杨宪故作无事地笑道:“尊使的说法倒也稀罕。只是不知您的‘左膀右臂’是按蒙元的礼法,抑或是按我皇宋的礼法?”

    蒙元尊右,皇宋尊左。

    杨宪这句话看似问的无意,实则非常阴险。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也许不致今夜的相见会不欢而散,至少不利气氛的融洽,说不定就会处在下风。按道理讲,他当然要说是按照皇宋的礼法,而且邓舍也确实地位高过朱元璋,但如今是有求于人,想与金陵结盟,直说不太合适。

    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说道:“治世讲礼,德高者尊;乱世讲武,力强者胜。方今乱世,群雄竞逐,是左也好,是右也罢,还有什么重要?”

    “尊使讲话,未免有点前后矛盾。”

    “怎么?”

    “上次与尊使在大堂相见,尊使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言必称‘礼’,为何才几日不见,便就又反口说‘礼不如武’呢?”

    “杨大人差矣!你们主宾相见,当然需要讲礼。征战疆场之上,又如何讲礼?君不见昔日春秋时宋襄公不肯‘半渡而击’导致失败的例子么?”

    “先生巧口,依旧唇枪舌剑。”对方从哲的辩才,杨宪自甘不如。

    他话音才落,不意方从哲陡然怒,霍然起身,说道:“何谓‘唇枪’?又何谓‘舌剑’?唇枪舌剑岂因在下?如我方才所言,金陵与益都本为我皇宋的左膀右臂。有道是‘唇亡齿寒’!若你我两家合力,则我大宋之旗必能插遍海内。如若不然,彼此生疑,不肯互助,空自便宜了鞑虏!从哲来金陵,所为何事?岂是为‘唇枪舌剑’而来?乃是为我皇宋的社稷谋而来,乃是既为我海东、也是为您金陵的前程而来!”向朱元璋拱了拱手,说道,“明公繁忙,从哲可以理解。但是却为何放任臣下再三为难?”出席跪拜,“从哲离益都已久,想必我家主公早有惦记。请辞。”

    这一下给金陵主臣来了个措手不及,人人面面相觑。

    杨宪很恼怒,他本只是一句随口话。往大了说,可以说是讽刺;但往小了说,最多算是句说笑。方从哲却这么大的反应,至于么?分明让他在朱元璋、刘基、陈遇诸人面前下不了台,咬了咬牙,他欲待起身争辩。

    “哈哈。杨宪也只是无心之言,尊使何需如此?正如尊使说,你这次来是为我皇宋社稷谋,现今谋还未成,你就匆匆告辞。怕是即便了见燕王,也不好说吧?……,快快请起,有话咱们慢慢讲。”说话之人是朱元璋。

    方从哲仍是跪拜地上不肯起身。

    “杨宪,来与尊使道个歉。”

    杨宪忍住气,脸上演出笑容,离席出位,来到方从哲身前,伸出手扶住他,笑道:“笑,先生何必动怒?杨宪失礼了,请不要见怪。”

    方从哲顺势站起,与杨宪说道:“非是与大人动气,只是从哲此来所谋者大,实不耐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对,对。您请入座。”

    方从哲不急回入席中,又向朱元璋、刘基等人行了个礼,委婉地解释了几句,也算是为刚才的怒配了个不是,方才落座。

    经过这一折小小的插曲,他对说动金陵出军之事越自信了。其实,这番生气原本就是做戏,也可以种试探,他是在试探金陵主臣的心思。得了朱元璋的两句话与一个表态,他的心中已经略略有数。

    如果朱元璋不肯出军,绝对不会令杨宪道歉。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思,下一步需要做的,也无非就是先提出海东的愿让出的“利”,然后再等着金陵讨价还价。

    话说回来,如果朱元璋不让杨宪道歉呢?难道方从哲便不怕此次会面就此宣告谈崩?他当然不怕。

    一则,即使朱元璋不令杨宪道歉,他也早备下了有另一套的说辞给自己下台阶;二来,若是朱元璋果真没有让杨宪道歉,那实际也就说明朱元璋根本无心出军,没有打算与益都结盟。再谈下去,也是没什么用处了。

    赵过打下巨野,这已是目前海东能力的极限,要是连这都不能引起朱元璋的兴趣,方从哲也只有打道回府。

    刘基说道:“尊使讲,你此来既是为海东谋、也是为金陵谋,愿闻其详。

53 结盟

    “请问明公,信鬼神事否?”

    方从哲却不先回答刘基,而是向朱元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朱元璋信不信鬼神?其实很相信的。他本身就出过家、当过和尚,难免会受到影响。自来金陵后,又有刘基的师父九江道士黄楚望、周颠、铁冠道人张中、僧人孟月庭,以及正一道的许多有名道士先后投奔至其幕府中。而且,他后来还又找张三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当着方从哲的面,尤其是当着满堂儒士的面,他肯定不会直言作答,笑了一笑,说道:“我读书少,可是也曾经听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吧?……,尊使为何突此问?”

    方从哲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明公若信鬼神,则当信人有来生;明公若不信鬼神,则当不信人有来生。可对么?”

    朱元璋想了一想,是这么回事儿,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若明公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又有明公,明公今生所为者何?若明公不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无明公,明公今生又所为者何?”

    “百年之后?……,若有来生?所为者何?”

    方从哲的这第三个问题让朱元璋陷入了迷茫。大凡越是雄才伟略之人,越是掌握大权之人,越是容易去想这些虚无缥缈之类的东西。秦皇、汉武,多么的丰功伟绩,无一例外,却全都对求仙、长生之术很有兴趣。

    “在下年幼时,在秀州临近的山中,曾遇到过一个道士。时值隆冬,大雪初降,当时见他衣不蔽体、散被面,站立山巅,却面色欢愉,对云霞而饮酒,长啸震山林。我很好奇,就上前去问他,问他难道不怕冷么?站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瑟瑟抖,却又如此高兴,又是为何?”

    朱元璋来了兴趣。

    他幕府中招致了那么多的道士、和尚,对这些所谓的“奇人异事”肯定是很有兴趣的,要没兴趣反而就奇怪了。他追问道:“那道士怎生回答?”

    “他没有回答臣,只是纵声放歌,唱了两句词儿。”

    “唱的什么?”

    “百年之后若有我,何不对酒当歌?百年之后若无我,此生为何?”

    “噢?请问尊使,可知这道士姓名?”

    “在下那时年少,不曾问得。”

    刘基看到了朱元璋那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不觉蹙起眉头,插口说道:“尊使,我家主公拨冗抽闲,夜见於你,却不是想来听你讲什么鬼神之说的。人有无来生,此佛家之言。自古老、释皆虚妄之谈,有识之士不信之也。朱子年十五六,有慨然求道之志,‘泛滥於诸家,出入於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因此言道:‘佛学无是处。’……,为何?士大夫治天下,当循圣人之道,未曾闻有以佛、道之学而行之的。”

    自古以来,士大夫们都是得意时,入世则儒;不得意,出世则道。儒家和佛道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积极,一个消极。

    听了刘基的责难,方从哲并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所言,从哲固知。但有一点不解之处,正想请教先生。”

    “说来。”

    “为何士大夫治天下,所遵循的皆圣人之道?却没有以佛道学行之的呢?”

    “佛讲渡人,教人只看来生;道讲飞仙,只顾自家死活。姑且不论它们的荒诞之处,只凭这两点就不是可以用来治天下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应该是为国者的抱负。”

    方从哲起身,长揖到底,肃容说道:“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对朱元璋,庄重地跪拜在地,接着说道,“在下适才讲的那些鬼神、来生之说,诚如明公的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哉?是有连圣人都不能了解的事情么?非也。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处太平,则为民谋福祉;处乱世,则解生民倒悬。这才是英雄豪杰、有志之士们该去做的事情啊!‘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即此谓也。”

    陈遇是个大儒,闻听此言,只觉得掷地有声,不禁鼓掌喝彩,说道:“‘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说得好!说得好!”

    “愧对先生称赞。这句话其实不是在下说的。”

    “那是谁人所讲?”

    “乃是我家主公以前写过的一词中言语。”

    “噢?久闻燕王文武全才,不知尊使可否能将此词诵出,令我等一睹全貌?”

    “调寄《满江红》,在下所引用之句出自下阕,全句是这样说的:‘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明公,不知你对此句有何感触?”

    “燕王有雄图大志,‘只争朝夕’,英雄正该如此。”

    “然也!方今天下,四方云扰,豪杰竞争,雌雄未决。北有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以及我家主公,南有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陈友定以及明公,各据土宇,合纵连横,或北向而称雄,或交战於邻邦。在这样的形势下,就好像逆水行舟,非进则退,实欲‘明哲保身’而不能也!……,不知明公对此以为然否?”

    “确实如此。”

    “从哲请为明公分析现今金陵的形势。”

    “尊使请说。”

    “金陵前据长江,南连重领,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又有镇江、当涂具据险临前的股肱之势,为东西之门户之锁钥。东晋王导云:‘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孙吴建都在此,以曹氏之强而不能兼并。此金陵

    之地势。

    “又且,金陵东南连接广袤平原,水网交织,富庶之极,向有渔盐谷帛之利,经秦淮河可以直运入城。‘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有转输之籍’。进可以战,退足以守。此金陵之物资。

    “三国诸葛亮云:‘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诚哉斯言!”

    夸了一通金陵的天然条件,方从哲顿了顿,陡然转折,又道:“只是奈何!”

    席中杨宪问道:“奈何什么?”

    “奈何如今金陵两面强敌,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而北边更有察罕在河南遥窥。好有一比,如果把金陵比作一个武士,现如今却不得不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明公幕府之中人才济济,对当下的这种局势肯定早就看得明白。请问明公,打算如何应对?有没有想过该怎样破局?”

    朱元璋沉吟,说道:“先易后难,分别破之。如此而已。”

    “谁为易?谁为难?”

    “友谅当为难。”

    “友谅桀骜不驯,残而少恩,杀其主而篡其位,是为无道。虽军锋甚锐,实则易与。难者,以在下看来,惟晋冀之察罕是也!”

    “察罕远而友谅近。友谅无道,为我金陵之切身大患。而察罕虽难,眼下却难与我为敌。”

    “杨大人岂不闻‘蚊虻仆缘,马切身之患也’?固然察罕远而友谅近,但是如若说到真正的大患是谁?明公、诸君,你们都是出时贤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以察罕之患比作干戈,则友谅之患不过蚊虻!”

    朱元璋说道:“尊使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早在上次见尊使前,就有人对我说过,说‘燕王天下知名,察罕所惮。如今,他和察罕决战,堪称强敌’,并说尊使现在来金陵,定是为想请我兵,助燕王一臂之力。又因此劝谏我说:‘这是天要灭亡李察罕的时候,宜大举兴师,径渡江以袭之。燕王攻打其外,我金陵袭击其内,则察罕之亡不出旬日矣。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

    “不知劝谏明公者是何人?”

    “宁海叶兑。”

    叶兑,字良仲,浙江宁海人,当时名儒。

    此人曾在至正十九年间,朱元璋打下宁越、觊觎浙西时,以布衣的身份给朱元璋上过一个《武事一纲三目》,言天下大计,提出“宜北绝李察罕,南并张九四。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

    具体说到如何对付李察罕时,他这样议论:“张氏倾覆可坐而待,淮东诸郡亦将来归。北略中原,李氏可并也。今闻察罕妄自尊大,致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所谓“鲁肃计”,就是“三分天下”。

    鲁肃见孙权,孙权问天下事,他回答道:“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一个“鼎足”之论,比诸葛亮的“隆中对”出现得更早。

    叶兑上书给朱元璋时,海东还没有入益都,所以他的整体谋划概而言之,可称为“先南后北”。即先取张士诚、方国珍,“鼎足江东”,然后再徐图北上。可以看出,他也是把察罕当作最大敌人的。

    此,朱元璋惊以为奇,欲留用之,却被他力辞而去。

    辞别走后,前阵子,大约是听到了方从哲入金陵的消息,他又重写了一封书,送来金陵。大略的内容就是如朱元璋适才所说。却是因为见有机可趁,所以改变了“先南后北”的提议,变成“先北后南”。

    方从哲再肃容下拜,行大礼。

    “尊使为何忽然又行此大礼?”

    “为明公贺。”

    “贺我何事?”

    “贺明公得贤人,四梅先生的分析,实在中肯之至!在下想说的话,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明公若肯从之,则试看明日之域中,究竟谁家天下!今时虽察罕北地称雄,但如用此策,则海内英雄自此惟明公与燕王耳!”

    朱元璋笑而不语。

    刘基说道:“言易而行难。察罕有事,则关中李思齐必援之。燕王偏居山东,或许不在乎李思齐,但当其时也,却就便是我一家独对两敌。”

    “先生所言对也不对。”

    “怎么讲?”

    “要打察罕,当然先需要考虑关中。可是如今的关中却并非只有李思齐一家,还有张良弼等人。前番察罕与孛罗对阵,李思齐助察罕而张良弼助孛罗,鞑虏好似兵多将广,但他们彼此间的不和已经了然在目。方今天下乱起,义军十有五六。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分据晋冀、关中,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是自寻死路。……,先生高明之士,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李思齐何足为惧?”

    杨宪问道:“察罕,乃我皇宋之仇敌。为安丰雪恨,与燕王联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叶兑的末尾说到‘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今观燕王来书,亦有‘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之句。却是请问尊使,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一样?”

    当然不一样。叶兑的意思,大都可以为金陵所有;而邓舍的意思只不过可与金陵分察罕之地。话题不知不觉已转入了谈条件上。

    方从哲心中大定,知道朱元璋出军已然基本成为定事。

    不过,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越是谈条件,越是关键。若他这时候退让一步,可能益都就会损失千里山河,当下笑道:“我主公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削平关中,当割据山河’。”

    “愿闻其详。”

    “汴梁归安丰,关中、晋冀归你我。”

    杨宪哈哈大笑,道:“尊使欺我金陵无人邪?”

    “大人缘何出此言?”

    “关中、晋冀归你我?我金陵在长江南,距关中、晋冀皆远,鞭长莫及。莫说与燕王‘割据山河’,就算是待削平察罕、孛罗、李思齐等后,燕王把晋冀、关中拱手相让,俺们也是吃受不起。所谓看得到,拿不到。你这不是在欺我金陵无人么?”

    金陵在江苏,东边临海,西边是安徽,安徽再往西是河南,晋冀、关中则又在河南的北边与西边。虽说朱元璋的势力已扩展至了安徽,但是很显然,他现在还没有入晋冀、关中的能力。

    “然则,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金陵出河南,助燕王取晋冀、关中,则河南为我有。河南之地,只有晋冀、关中的三分之一大小,待灭察罕等后,燕王应当自关中出军,再助我金陵取湖北、安徽。”

    陕西接壤湖北,湖北的东南面是江西,这两个省份现如今部分或者大部分都处在陈友谅的控制之下。

    “汴梁乃我皇宋旧都,岂能归金陵所有?杨大人此言差矣!”

    “那以尊使看来,该怎样才好?”

    对这一番讨价还价,方从哲是早有准备。

    离开益都前,邓舍专门为此召见过他,有过细细地叮嘱,怎么让步都可以,唯有一条,汴梁是绝对不能交给金陵的。他胸有成竹,答道:“颍川、洛阳以南,可请归金陵。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

    战国时,周王室内乱,王畿分裂成为了两个部分,东周国与西周国。方从哲说“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就要把汴梁周围一带让给小明王,给他做京畿之地。不管是益都、抑或是金陵都不得插手。

    杨宪还欲待言,方从哲作色说道:“汴梁,乃我皇宋之都。大人必欲取之,是想做曹操?还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杨宪嘿然一笑,针锋相对地说道:“嘿嘿。燕王既已掩有山东,待再占据晋、冀,到那时候,临河南便如俯视,控汴梁就像驱骑。‘挟天子以令诸侯’?真不知到底是谁才会有这个想法!”

    方从哲怫然,眼看堂上又要演变成为“唇枪舌剑”,朱元璋大笑起身,拂袖说道:“口舌之争,毫无益处!我意已决,请尊使回报燕王。五日内,我金陵必然会出军河南,助战济宁。至若‘割据山河’?先得者有!”

    这就是枭雄的本色。

    纸上的协议根本就不相信,谁打下来的归谁所有就是。就此一锤定音。

54 参战

    “飞鸽传书”并非只是草莽、绿林的专用其实最早的成规模运用还是在军中。

    早在汉时就有饲养信鸽的证据。至前宋便开始用在战争之中。而且不止在战时使用在平常的时候也有过用之传军令。

    南宋高宗年间张浚到前线视察名将曲端的部队到后见军营中空无一人十分诧异就提出要“点兵”。曲端捧出所率五军的花名册张浚随便抽点了其中一支。于是曲端当面开笼放出了一只信鸽不多时这支部队就来到了营前。张浚惊愕非常就说要全军点验再又放走了五只信鸽五支部队顷刻而至而且旌旗飘舞披甲整齐纪律严明。

    “飞鸽传书”的可靠性由此可见一斑。

    方从哲临从益都走时随身带了几只信鸽。如今既已与朱元璋达成了结盟的协议当时就把这几只信鸽悉数放出。因为中间要穿越一块被张士诚控制的区域所以绑在信鸽腿上的密信全都是用的密码文写就。

    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借用了金陵的驿站送信。挑选出了两三个随从先走金陵的驿站然后潜行通过敌占区再转入益都。

    这个驿站送信虽然号称是八百里加急但其实很多时候是达不成这个度的不过日行五百里绰绰有余。

    信鸽、驿站两管其下消息很快被送入了益都。

    时当深夜邓舍才睡下不久立刻披衣而起令人请来了洪继勋又惊又喜地说道:“中涵真奇才也!”

    洪继勋倒是没太激动尽管在闻讯之初也是很惊喜但经过赶来燕王府的这段距离情绪已镇定了许多说道:“若无赵左丞攻陷巨野吴国公是否会答应出军或许还在两可之间。方从哲只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因势利导也是能耐!至少强过因人成事、碌碌无为之辈。”邓舍是真的欢喜搓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洪继勋两眼血丝、精神好似有些不振醒悟过来说道“怎么?先生又是一夜未眠?”

    “得主公召见时臣正在处理棣州军报。”

    “先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行。昨晚上就一夜没睡熬到现在……。”邓舍看了看室外的夜色“又快到四更了就算你是铁人也撑不住啊!交代过先生多少回不太重要的事情吩咐给僚属们去做就行了何必事事都亲力亲为呢?”

    “主公昨晚不也是一夜未睡么?主公尚且勤政如此臣身为臣子又怎敢偷懒?更何况现如今棣州、巨野两处战场都正处在关键的时刻臣即使想睡也是睡不着的。”

    洪继勋和姚好古不同。

    姚好古为政擅长大而化之只抓主要余者小事皆放手不管。而洪继勋却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归其管辖范畴内的纵“日理万机”也必然“事事躬亲”。他自比诸葛亮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极为相似。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

    洪继勋天生就是这种谨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性格邓舍也拿他没有办法略略劝了几句转开话题先令随从奉上参汤给其补补精气神然后说道:“先生提起棣州。又有何军报送来?战事进展如何?”

    正如预料察罕不惜代价地对棣州展开猛攻果然是为了分散益都的注意力。

    从棣州初次失陷算起至今已过去了三天多。在这三天多的时间里益都援军联手罗国器的棣州败卒先后对棣州动了两次反攻。

    第一次反攻顺利得手但因为城池受到的损害太过严重不到半天就又被元军把城抢走。昨天晚上三批益都援军全部抵达当即动起了第二次反攻一直战至今晨总算把元军再一次地赶了出去。

    “上午元军整合各营又动了一次攻城。我军集结了三千骑兵从城后绕出直击其中军大阵。鏖战至下午。元军抵挡不住全军败走后撤了三十里。从表面上看棣州的局势似乎已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据情报大都方面的元军却好像有了些异动。”

    “大都方面的元军?”

    “正是。”

    所谓“大都方面的元军”指的不是察罕所部而是受蒙元朝廷直辖的军队。虽然说蒙元朝廷早已“政令难出京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畿一带还是保持了约有数千人驻军的规模。

    “什么异动?”

    “好像有朝河间府、也就是棣州方向运动的趋势。”

    “噢?”邓舍渐渐收起了笑容摸了摸颔下的短须踱步室内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大都驻军已可以算是鞑子朝廷能直接控制的仅有武力。这个时候它向棣州运动分明有配合察罕之势。这察罕帖木儿……?”

    “以臣料来定是李察罕不知与大都达成了什么协议也许做出了什么承诺所以得到了大都相助。”

    “会是什么协议?又会是什么承诺?能说动大都出动仅有的军队!”

    邓舍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下了断言说道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定是关系大都生死之事!”抬头看了一眼洪继勋洪继勋也正好在看他两人心有灵犀同声说道:“攻下棣州打通粮道!好方便张士诚走海路运粮大都。”

    “前数日通政司才有一份大都的情报送来。说因为咱们水师封锁海道、而且6路不通的原因所以张士诚今年没有送粮去给大都。现在五月青黄不接想来大都城中早已缺粮得很了。即使有陕西、乃至辽西的些许救济但这些地方现今皆战火连绵自顾尚且不及怕也是杯水车薪。”

    “……没了粮人就慌。需得防大都狗急跳墙!”

    海路上虽有海东的水师巡弋但海面宽阔刘杨等人不可能把每一寸的水面都看得很严;只要把棣州打下彻底将河间府一带控制住6路通畅那么即便在海道上会有些损失至少十停里也能运到大都三四停。

    “大都的军马尽管不多总计数千人而已可动用的更少。但是棣州的战事实际已处在拉锯状态一旦有外力加入即使只是小小的一点也极有可能会再度产生变化。……主公对大都这一面不可不防啊!”

    随着战事的展邓舍越来越觉得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他本来只是想借孛罗、察罕内讧之机把济宁打下。然而却先有孛罗连横张良弼奇袭延安把战火烧入关内惊动了李思齐;接着又有棣州受袭益都被迫陷入两线作战;现而今居然连大都也被牵扯进来了!而且方从哲出使成功或许不日内朱元璋的部队也会出现在战场之上。

    今时今夜他忽然隐隐有了一种觉悟。

    这已不是小规模的战斗也不是大规模的战役甚有可能会展成为最终的北地决战!他喃喃自语:“‘树欲静风不止’。”

    洪继勋没有听清楚问道:“主公您说什么?”

    “仗打到这个程度……。先生你觉得李察罕会想些什么?”有句话邓舍没有说出他心中暗想:“说不得察罕帖木儿也会觉得战事渐脱离控制。”但他又自问:“若真如此料我海东可准备好了么?”

    ……

    李察罕想的和邓舍差不多。

    不但邓舍在大都布置的有眼线他在金陵也布置的也有眼线。

    自方从哲去到金陵每次与朱元璋、乃至金陵群臣的见面他都一清二楚。见面倒也罢了却就在二次见面后很明显的金陵就出现了些古怪。

    接连不断有征战在外的骁勇悍将回来城里并且都是风尘仆仆一看就知赶路很急有甚至轻骑回城的连个亲兵都没带多少。才飞鸽传书送回的情报据说便在昨天夜间就连朱元璋麾下的第一悍将常遇春也回来了。一切的迹象表明金陵将会有一场大行动。

    “年后以来只在正月间的时候金陵红贼与伪汉陈友谅部在饶州打过几仗除此之外金陵一直没有甚么大的战事。无缘无故的忽然此时开始大规模调将而且是在见过方从哲后。主公这里边有玄虚啊!”

    说话之人是李惟馨。

    察罕帖木儿蹙眉手执烛台立在地图前借助烛光细细观看问道:“还有别的古怪么?金陵红贼各部的调防有无变化?”

    “基本上没有变化。只有两处。”

    “哪两处?”

    “一处是在建德朱元璋才下军令命朱文忠筑城守备。一处是在浙东胡大海提重兵进驻灵溪。”

    “建德?灵溪?”

    沿着地图轻划察罕帖木儿分别找到了这两个地方。建德在杭州附近距离不远。杭州现在张士诚手中。灵溪地处交通要道可东、可西向西呼应严州向东遥控信州。信州邻近陈友谅的地盘。

    ——建德也就是严州。本名建德被朱元璋打下后改名严州府。但严州算是“伪名”故此察罕帖木儿和李惟馨仍旧以“建德”称之。

    察罕揣摩良久沉吟不语。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姊子也”原为李姓被朱元璋收为假子改名“朱文忠”年十九便以舍人将亲军先是“从战”继而独当一面。在从军的当年就因战功被授为“帐前左副都指挥兼领元帅府事”。

    “帐前”云云即为“帐前亲军都指挥司”乃是朱元璋的心腹精锐与海东五衙的性质类似。“左副都指挥”就是“左副都指挥使”较之“都指挥使”低了半级等同副万户但事实上要比副万户的地位高。

    安丰的宋政权尽管打的是前宋之旗号但在军制上从朝廷到地方都还是受到了蒙元的不小影响。类似“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司”、“海东五衙”等等的这些名目都可以从蒙元的编制中找到源头。

    ——并且还包括海东的“质子军”以及金陵的“君子”、“舍人”二卫其实也就和蒙元的“怯薛”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是选用的文、武官子侄充任昼则侍从夜则直宿更番不违。区别只是在分的细致与否。比如金陵的二卫“君子卫”皆为文官子侄“舍人卫”则皆为武官子侄这就是分的比较细;而海东却是不管文、武子侄一概充入“质子军”。

    虽说到今年为止朱文忠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但是久经征战已经是出了名的有勇有谋“器量沉宏人莫测其际”“骁勇冠诸将”、“临阵踔厉风遇大敌益壮”兼且治军严明尝下令擅入民居者死一个士卒借了百姓的釜就因此被砍头。可以说在朱元璋的军中面对济济诸将无论是治军、抑或是战功他都绝对可以排得入前五位。

    胡大海也是金陵名将之一。

    他与朱文忠有不同之处朱文忠征战之余颇好学问曾经师事金华名儒范祖干、胡瀚通晓经义也能作诗而且写的诗“雄骏可观”。

    胡大海不然炸油条的小商贩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不过虽然目不识丁偏能折节下士“所至皆访求豪隽”刘基、宋濂等“四先生”就是他推荐给朱元璋的。并且治军也非常严明。他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吾武人不知书惟知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掠妇女不焚毁庐舍。”“以是军行远近争附”战无不胜可谓朱元璋的得力臂助。

    最重要的一点他和朱文忠一样对朱元璋忠心耿耿。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又是义子自不必多说。

    胡大海虽一不是朱元璋的老乡二也不是最早追随朱元璋的那批人之一但从一个事中就可以看出他对朱元璋的忠诚程度。

    他有两个儿子朱元璋在克婺州后因为缺粮而禁止酿酒但他其中的一个儿子却“犯之”朱元璋大怒欲行法。当时胡大海征战在外都事王恺“请勿诛”以防胡大海叛变。朱元璋说:“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亲手杀了。胡大海知道后一点儿没反应战罢归来依旧恭谨如前。

    “朱文忠、胡大海皆朱元璋的心腹要将。朱元璋将之一个放在建德增筑城墙;一个放在浙东监视伪汉。分明是在布置后路提防张士诚与陈友谅。同时在见过方从哲后又接连调将。先生……朱元璋之意?”

    “莫非是在河南!

55 决战

    “江淮之间群贼割据。要论军卒的善战陈友谅与朱元璋不相伯仲;若论富裕则称张士诚。而要较之四塞坚固蜀中明玉珍当为第一。但是先生你可知道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是哪一个么?”

    “明玉珍与张士诚一个占地利一个占富足可惜要不就是鼠目寸光要不就是手下缺乏精兵悍将并不足惧。陈友谅贼而弑主其部多有不服纵士卒善战亦不足畏。只有朱元璋麾下战将云集年前还又把宋濂、刘基等笼络幕府可谓文武兼备又远有大志是个劲敌。”

    “不错。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也就是朱元璋了。先生可还记得么?就在去年朱元璋多次遣使来求见老夫卑辞厚币曲意与我交好。但同时台州传来密报说他给方国珍下文书书中言语却极其的傲慢待方国珍如待麾下一走卒。该伸时伸该屈时屈。此人委实不可小觑也!”

    “主公是想说?”

    “朱元璋用兵素来凶悍其部徐达、常遇春等皆为有名悍将如果他真的被邓贼说动欲取我河南……嘿嘿怕还真是个麻烦。”

    “然则咱们该如何是好?”

    “总之不能无备。”

    “奈何河南军已分出了一半在济宁剩下不过万人。如何备之?”

    虽然察罕逼和了孛罗但是对大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而且他一方面争夺棣州另一方面还得增援济宁。也就是说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充实河南的防御能力。除非一个办法那就是从陕西调军。

    可是陕西也有问题。

    陕西的察罕军勉强说来算有两部一个是他的嫡系一个是李思齐部。如今既已知张良弼有自立门户之意他的嫡系肯定是不能动的。李思齐部也不能动一来还得需要李思齐看住延安威胁大同;二者李思齐的地盘接壤四川也还得需要他看住明玉珍。

    明玉珍再弱也有数万人马。就前两天李思齐还有军报送来说川中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意图用兵嘉兴。察罕看着地图低声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却是了一句与邓舍一样的感叹。

    也难怪他此感叹。

    回想这一次战事的开始他本来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孛罗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之吞掉借此来安稳后方。但随着海东的突然参战这一场鏖战似乎就越来越有脱离控制、愈演愈烈的态势了。金陵异动、蜀中异动。

    他又“嘿嘿”地笑了一声说道:“好一个群魔乱舞。”

    “主公?”

    “嗯?”

    “若朱元璋袭我河南是真我军该如何备之?”

    “晋冀并无险要关中才是我军的根本。所以陕西军是绝对不能动的。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孛罗虽然俯称臣但老夫对此子颇为了解是头狼!只要不死就随时有可能会咬咱们一口。晋冀军也不能全动必须留下一部盯紧大同。”

    “这样的话我军已无兵可调了啊。”

    晋冀军分为三部一部去打棣州一部去驰援济宁一部留下盯紧大同确实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调。

    “我军虽已无兵可调但是……。”察罕在地图一指说道“这里却有兵可调!”

    李惟馨定睛看去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说道:“松江府?”

    “正是!”

    “张士诚尽管名义上降我皇元其实貌合神离骨子里还是一个贼!主公您想调他?……诚然他邻近朱元璋。若他肯动朱元璋的威胁就会减轻许多但是主公以臣看来他却不见得会听从咱的军令吧?”

    “他固然与我皇元貌合神离但他与朱元璋的仇更大!他的弟弟九六是怎么死的?在金陵死的!给他个承诺若他肯出军待老夫夺回济宁、击退益都贼军后便从河南出军助其消灭朱元璋!”

    “士诚虽说无智但恕臣直言主公您的这一个许愿未免有些?”

    李惟馨后半句的话不说出来察罕也知道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替他补充说道:“未免‘水中花’、‘井中月’?”

    李惟馨点了点头。

    “再承诺给他老夫还会帮他在朝廷里请赏多给他些实权。”

    张士诚治下有不少城池原本都是忠诚蒙元的。比如无锡莫天赐绰号“莫老虎”的那个方从哲的父亲现今就在此人的手下做谋士也称得上兵强马壮。张士诚先后攻打了好几次都没能占着多大便宜要不是他降了蒙元得了一个太尉的头衔恐怕至今双方都还在交战中。

    相比许诺协助消灭朱元璋察罕的这个许愿倒是更实际得多最起码更有利其瓦解、掌握地盘里的半独立势力。

    不过李惟馨还是连连摇头。他说道:“且不说朝廷会否答应就算答应了臣以为这个甜头也还是不够大。”

    “哈哈。老夫也不是一定要他出军。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老夫敢断定只要这两个许诺送到他的面前他定然会见猎心喜即使不肯出军也会犹豫不决很长时间。老夫想要的就是他的这一个‘犹豫不决’。”

    “什么意思?”

    “只要他‘犹豫不决’了稍有风吹草动就必会影响到金陵。影响到金陵就必会拖延朱元璋出军的度。只要能把朱元璋出军的度拖延下来我军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方从哲早就去了金陵为何直到此时朱元璋才有异动?说明朱元璋也是刚下的决心本来他所抱的态度必为观望。那么又为何他早不下决心、晚不下决心偏偏现在下了决心?唯一的答案不外乎是因见邓贼攻陷了巨野以为有机可趁。所以说只要张士诚能稍微拖延一下他的出军度然后我军在此期间不需多只需要漂漂亮亮地打一个胜仗出来!他十有八九就会龟缩回去!”

    “主公怎能如此断定?”

    “就从他数次卑辞厚币老夫就能如此断定。”

    朱元璋为什么卑辞厚币?当然是因为深深忌惮察罕。察罕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有道是“虎死威不倒”更何况察罕还没到那一步呢?只要他能趁张士诚拖延朱元璋的时候抓住战机争取快地取得一个胜利还真别说朱元璋还真的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撤军退出参战。

    “去说张士诚原来只是为了给我军争取一点寻找战机的时间!”李惟馨恍然大悟由衷赞佩说道“主公高明!是在高明!”

    的确高明。几句话间就把张士诚、朱元璋两人的心态分析得清清楚楚;并且“因人制宜”制定出了一套完全可行的方案。如果执行得当那就是不需添加一兵一卒便可以败一路强敌退一路强敌。

    察罕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然也。别说士诚为贼而且优柔不可与谋大事只可稍稍借力罢了;便是再可靠的盟友咱们也不能把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与之。岂不闻‘人求菩萨菩萨求谁’?”

    “人求菩萨菩萨求谁”是一个佛家的典故。

    本来菩萨是人礼拜的对象;但是菩萨却也挂念珠、合什念佛那菩萨又念的是谁呢?念的也是她本人。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总不可靠。只有求己才能一切皆在掌握中。沙场上刀枪无眼成或败牵涉身家性命自然不能全凭借外力去仰仗别人。即使己方力有不逮不得不寻找盟友但也至多可用些“智计”绝不可“依靠”。

    特别是对察罕这样的绝世枭雄来说更是如此。

    ……

    “察罕有大都驻军相助我棣州的战事实不容乐观。主公不知您对此有何对策?”

    “先生以为呢?”

    “臣有两策。”

    “说来听听。”

    “或者把陈猱头部也调去棣州;或者……。”

    陈猱头才从东南沿海到益都不久在王国毅等驰援棣州后他已可算是益都最后的预备队了。邓舍神色不动仍旧负手观看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或者怎样?”

    洪继勋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看着邓舍的后背轻轻地吐出了六个字:“或者攻取辽西。”

    “攻取辽西?”邓舍霍然转身“先生是想?”

    “在李邺连续不断地攻击与骚扰下辽西世家宝早已奄奄一息击败他不是问题。只要打下辽西便等同打开了从海东进军大都的道路。大都的驻军只有数千还不到万人面临如此的形势难道还敢取我棣州?”

    以前邓舍之所以不肯攻取辽西是为了“韬光养晦”是因为不想过度地刺激大都以免蒙元皇帝命令察罕、孛罗全力来战。而今一方面已经与察罕彻底撕破了脸棣州一战事关你死我活早已再无韬养的必要;另一方面孛罗新败之下翻身尚且不易也定然没有功夫去管大都。

    取辽西正当时也。

    洪继勋侃侃而谈说道:“战事展至今数千里的北国土地上几乎无处不有战火。主公自永平起兵、占取双城以来十万红巾将士、百万辽东子弟前仆后继、不怕牺牲所为者何?正如主公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已!而若想恢复中华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察罕。”他熟思甚久语气坚决“臣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可与之决战之时!”

    “与李察罕决战?”

    也就在适才知晓朱元璋将要出军河南、分析战况的时候邓舍才刚想到这里才刚想到有这个可能骤然就听到洪继勋说出此话饶是他城府已深也是不由眼皮一跳。不得不说洪继勋的这个提议太过大胆了。

    “臣观主公似有惊色。是因为您认为我军还没有做好决战准备的缘故么?”

    邓舍沉吟不语。

    “的确我军是没有做好准备。不但没有做好准备而且棣州、巨野等各处战场都陷入了半僵局的状态。可是主公您有没有想过陷入‘半僵局’状态的其实不止咱们一家?那李察罕怕也是早乱成一团麻了!”

    “先生言之有理。”

    “譬如两强相争都快筋疲力尽。请问主公当此之时谁会胜?谁会败?”洪继勋自问自答不等邓舍回答就大声地说道“又‘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臣请为主公分析我军之三必胜察罕之三必败。”

    “先生请说。”

    “有吴国公为我强援此我军之一胜也。巨野现在我军手中济宁战场上的主动权已为主公所有纵然棣州拉锯不过小忧而已此我军之二胜也。辽阳陈虎练兵千日士气如虹而世家宝早成疲军如臣适才的分析取辽西必易而大都空虚一击定能中之此我军之三胜也。”

    “察罕的三败又是什么?”

    “我军的三胜就是察罕的三败。察罕外顾无援;大同虽败孛罗衔恨且时刻会有肘腋之变;而非到万不得已之时陕西李思齐等部他肯定不会调动此其之一败也。看似威胁棣州实则为扭转济宁被动不支之兆已现此其之二败也。自顾不及难以照顾大都此其之三败也。”

    “容我思之。”

    “主公!臣闻言:‘兵贵神’。臣又闻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现在就攻取辽西还可以打察罕一个措手不及。臣认为他是万万料不到主公在倾力应付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同时居然还会有胆量敢再开辟第三处战场的。故此眼下出军正是时候。若是犹豫不决给了察罕翻局的机会不论是棣州出现变化、抑或巨野出现变局到那时候臣恐怕就算主公再有意攻取辽西、进逼大都也是没有余力为之了!”

    益都在巨野暂处上风察罕在棣州步步紧逼。此时南北两块战场上暂时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虽有朱元璋的答应助战但察罕帖木儿用兵老辣、计谋多端洪继勋认为他肯定也是会有后手的。如果现在不打辽西战机很有可能就会稍纵即逝。

    取辽西?还是不取辽西?

    这是一个很大的赌注。

    邓舍陷入了沉思。

56 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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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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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