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金乡
却原来高延世是河北高家村人,顾名思义,村中都是同姓。
自古以来,民间的宗族势力都很大。为什么大呢?就因为绝大多数的村落都是同姓、同族聚住。这高家村也不例外,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往上追溯,家谱里都是同一个祖宗。古人云:“同宗九族。”即从高祖而至玄孙,这总共九代,便是九族,《三字经》中说:“乃九族,人之伦。”
九族之内,就是同宗。村民之间,彼此都带着亲戚。最多的区别不过是或者出了五服,或者未出五服而已。
又什么是“五服”呢?从高祖到自身,也即高祖、曾祖、祖、父、自身,这五代就是五服。五服之内比较亲,民谚说:“五服之内为亲”。“亲”,亲人、亲戚的意思。若有五服之内的亲戚去世,需要为其服丧;而五服之外就比较远了,不必为其服丧。所以出五服,也叫做“出服”。这个服,可以理解为“孝服”的意思。又且,从婚嫁角度来言,因为出了五服的就不再算是“亲”,至多算是“同姓”,所以也就可以互相婚嫁了。
这位高百户,便也是高家村人,只是和高延世的关系较远,他的高祖与高延世的曾祖是同一个人。说起来是亲戚,其实平时的来往就很少了。
毛贵入河北,得高延世,收用为将。这一位高百户却早在这之前便投了元军,后来察罕帖木儿占据晋冀,他因而也转入了察罕军中。这一回巨野兵败,随军撤至了单州、成武。尽管他与高延世亲戚较远,而且在他投军时,高延世还没有从军,但是高延世年少骁勇,在益都的名声很大,故而他虽在敌军,却也是久有耳闻的,知道在红巾军里有这么一位族叔。
平时在军中的时候,他肯定不会乱说招摇,但此时情急,未加多想就脱口而出了。傅友德看他年约四旬,高延世只不过才十七八岁,却居然是他的族叔?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年纪小的辈分高也很常见。
既然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底下的话就说了。
傅友德问了几句,得到证实,确定他说的不是假话,当即保证只要他肯老实交代,便就绝不会伤及他的性命。想回乡,可以放他回乡;想去找高延世,可以待事完后,送他去见高延世。高百户得了承诺,知无不言。
不多时,对元军的营内虚实傅友德已了如指掌。
佟生开提了个小意见:“不如便叫这厮在前带路?有了他为,就算还是混不入敌营,但最起码有助咱们能往前多靠近一点。”
傅友德断然拒绝:“他与小高将军虽是同村,不可太信。若在领咱们靠近敌营后,忽然大叫,将咱们献给鞑子求功,如何是好?……,来人。”叫来亲兵,吩咐绑了,丢在林边,说道,“俺们杀鞑子要紧,暂时顾不上你。你且稍安勿躁,等俺们转回,再放你走不迟。”说完了,不再理会与他,挑出几个素来熟悉的亲从,命换上敌卒的衣服。又把高百户扒了个赤条条,脱下盔甲,自来穿戴。
佟生开说道:“将军自换装束,意欲何为?想亲自冲营么?”
“正是。”
“万万不可!”
“为何?”
“将军身为主将,岂能轻身冒险?若有不测,咱们这二百来兄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为主将,自当身先士卒。”
佟生开苦谏,说道:“且与主公也不好交代!末将不才,愿领前锋。”
“尽忠效用,正在此时。如何与主公不好交代?我意已决,不用多言!”
傅友德披挂整齐,翻身上马,拿了高百户的长矛,点名佟生开和两个亲信,吩咐说道:“待俺开战,佟将军,你就带一百五十骑从丘陵内冲出,并把早先备好的火把取出点上,交缚两炬,人手两支;马尾后绑上枝叶,一壮声势,二助斫营。傅四,你引十骑留在林外,为接应。列老九,你带着余下的三十骑警戒南、北两座辅营。他们若不出,你也不出;他们若出,你就截击。……,现在三更,以五更为期。两个更点后,不管战果如何,各部都要在林外会合,然后仍从原路返回,撤归巨野。”
“交缚两炬,人手两支”。把两个火把绑成“十字”,点燃后,就是三个火头,不但可以壮声势,而且也有助在敌营放火。
言简意赅,把二百骑布置停当,引了乔装成元卒的六七骑,绕行过林,径往敌营去。
佟生开等人按其命令,各带部下,或仍埋伏在林外,或转去丘陵伏身,分别备战。近两百人,各执枪戈,安抚坐骑,这一刻心思各异。但无论勇敢的、抑或胆怯的;不管擦拭兵器的,抑或整理马鞍的,却都不约而同地时时抬头,把目光投射开去,跟随在了傅友德等人的身后。
远处的敌营绵延数里,军旗林立,黑压压,悄然肃穆,一种森严的杀气无形放出。只见他们只七八骑,不慌不忙,踏着月色和星光,渐行渐近。
一边是熊熊燃烧的林火,一边是黝黑无声的丘陵。佟生开伏在队伍的最前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随着傅友德等的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不由越来越急促。乃至攥着长枪的手都出了汗,他恍然不觉。
——,从他的视线看去,营垒若是蹲踞的猛兽,傅友德等便是七八只小小的蚂蚁。
……
夜色深沉。
星光下,济宁路的南部,单州与成武间,城池安静,道上也罕有人行,树林、山川都是空旷旷的,偶有窸窣之声,是夜出的小动物飞快地跑过。看似万籁俱寂,好像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但实际上,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止是因为傅友德夜袭成武营,还因为单州和金乡。
两天前,赵过命杨万虎在今夜入驻金乡。
一来,是趁着傅友德夜袭成武的机会,减轻敌人的阻力;二来,也是呼应傅友德,牵制住单州军,同时减轻傅友德撤退的压力。
但是,他与傅友德又有不同。
傅友德乃是两百骑长途奔袭,人数不多,兼且骑兵,容易隐匿行踪;而他如果动,就是三四千人动,目标较大,并且还是所有在前线的燕军中最逼近单州的一支部队,所以,一动之下,消息很快就被王保保获悉。
因为收缩兵力、固守待援的关系,王保保放弃了金乡、鱼台。
但是“放弃”,却不代表就肯拱手相让给燕军。邓舍、洪继勋等能够看到金乡的重要性,他王保保也一样深知金乡之重要。
本以为,有他的主力屯驻在单州,燕军必不敢来入金乡。毕竟,金乡距离单州只有二三十里,鸡犬相闻。若从单州出军的话,别说朝夕至,半天就能赶到。从战术上讲,这叫做明不守,而实守之。换而言之,金乡属其势力范围。却没料到,杨万虎居然敢孤军深入。
“杨万虎已拔营,正向金乡进?”
得到消息时,王保保刚刚睡下,他大惊失色,披衣而起,问道:“情报是从哪里送来的?他已至何处了?”
“情报是从潭口站送来的,从潭口站到单州,快马也需两个时辰。估算路程,杨万虎此时应该已至蒲水。”
潭口站是个驿站。蒲水,是一条横穿济宁路的河流,西起曹州,东至大运河,刚好把济宁路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潭口站,在河水的北边,是杨万虎原本的屯军所在;金乡、鱼台皆在河水的南边。
——这也是当初杨万虎、李和尚为何掳掠了金乡、鱼台一番后就撤军退回的一个原因。间隔着河流,尽管河水不宽,也不很深,但如果遭遇到战事,毕竟不方便后援。
“已至蒲水?带了有多少人?是杨万虎一部人马,还是杨、李两部人马?”
“这个没有能探查清楚,但至少杨万虎本部。”
历经鏖战,杨万虎的本部损失不少,本来四千余人,现今三千多。三千多步卒不算少了,而且还是海东五衙之一的精锐。不容小觑。
“……,去请赵先生来!”王保保赤足跳下床,在室内转了几圈,又令道,“往营中传令,教选拣两千精锐,准备出城。”
赵恒的住处便挨着王保保帅府,一刻钟不到,他就赶来了。入得室内,不等王保保说话,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将军!红贼想要起总攻了。”
“俺也已想到此点。”
金乡、鱼台,早不来占、晚不来占,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占,说明什么?说明益都燕军已经做好了总攻的准备。要不然,放杨万虎那三千多人过来,不是故意送他们来险境的么?王保保浑不顾披在肩上的衣服有些滑落,急促地询问赵恒,说道:“我临汾援军现至何地了?”
“已过卫辉,再有两日,便能进入济宁。”
“还有两天?以先生之见,现下该如何应对?”
“金乡,是绝不能交给贼军占据的。眼下之计,唯有一条。请将军精锐赶赴金乡,争取在贼军到达前,先入城守御。”
“俺已命营中准备。可是据报,杨万虎部已到了蒲水,渡河之后,再向前三四里就是金乡。我军怕是赶不及了啊!”
“就算赶不及,也强过坐视不动。”
“倘我军到时,城已为贼军占据。该如何是好?”
“可视贼军的防备言之。如果红贼防备甚严,不必强攻;若是防御大意,可趁其立足不稳反夺其城。”
“唉,眼下也只能如此。”
一道道催促的军令下去,没用多长时间,营中的元卒就准备妥当。王保保选派了两员骁将率领,把赵恒的应对计策告之,便就即令出营。
刚出营门时,这支临时集合起来的部队还显得比较仓皇。两千士卒里的大多数都是被才叫醒的,也没时间洗脸,就这么睡眼惺忪,吵吵嚷嚷,队伍混乱,你拥我挤。有的士卒铠甲没有穿好,有的士卒拿错了别人的兵器;骑马的忘了带水囊,步行的没有领取到足够的箭矢。
但不愧精锐之名,各级军官都很有经验,一边随着大队往前疾奔,一边在行军中继续整队。九人队看百人队,百人队看千人队,千人队看主将旗。有的加快度,有的放慢度,有的往外变成两翼,有的向中间成为中军。沿着大道向前,走没十几里地,队伍就逐渐变得整齐起来。
两个主将派出亲兵,从队头奔到队尾,一路奔行,沿途不断地高声宣布命令,把金乡的军情与王保保的军令大致转述。
奔行了这么一段时间,士卒们也慢慢清醒过来,不复睡意朦胧。都是老卒,在听到军情和命令的同时,几乎就明白到了他们任务的重要性。
杨万虎,在察罕的军中也是很有名气的。远的不说,只说强渡山阳湖一战,他抢滩登6,尸体淤积了湖岸,鲜血令湖水染红,硬是击跨了壁垒,大败元军中的数员悍将,追杀出二十多里,与胡忠胜利会师。威名大振。
士卒们听到他的名字,即使还困的,也是不由一惊。才出营时的喧闹,渐渐变得无声,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是沙沙的脚步。两千人形成了一条长队,举着火把,飞奔在路上,远远地看去,就好像一条蜿蜒的火蛇。
如果把视线调高,从半空中往下看。
可以看到,就在这一支元军奔行的前方,二十多里地外,是一座不大的县城。这就便是金乡。而又在金乡的前边,约四五里地,是一条如练的河流,两岸蒹葭丛生,在夜风中摇曳,点点的星光泛在水面,随波流淌。
正对着金乡的河对岸有一个渡口。这时,又有一支与元军截然不同装束的部队,正在人喊马嘶地从此渡河。
这支部队,便是杨万虎的部队。
河水不深,不必搭桥,甚至不需要气囊等物,只须拉一条绳索在南北两岸,军士便能够扶着过去。如果是骑兵,骑的有马,更是方便,直接驱骑洇渡就是。大约是刚开始渡河不久,到南岸的士卒还不太多,五六百上下,按照惯例,各去占据要隘、丘陵,布下了一个临时性的防御阵地。
阵地的内部,临河岸的地方,有一群军官聚集,围着一个将军打扮的人。此人正是杨万虎。他打仗喜欢居前,渡河也是如此,是随着第一批的士卒过来南岸的。他仰头看看夜色,侧耳聆听远方,说道:“快四更了,叫弟兄们麻利点,至迟五更必须全部渡河。一定要在天亮前入驻金乡!”
正说话间,一骑从远处奔来。
眼尖的将校看见,说道:“是斥候。”
“报将军,二十里外,现虏军。约有两千人,其中有五百骑军为其先锋,正向我军奔来。估计时间,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73 争城
“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围在杨万虎身边的将校们都是不由面色一变。有的慌忙向金乡方向望去,手搭凉棚,借助月色,却只见到笔直向前的道路上寂静无人。有的则扭头朝河上、河对岸看去,乱马交枪的,士卒们正在渡河。
“还有两千多人没过河呢。一个时辰?怕是赶不及在鞑子前抢下金乡了。”
“如果让鞑子先占了城?将军,那咱可就白跑一趟了。”
谁都知道,来的这一批敌人定是王保保的先头部队。若是被他们先占了金乡,一边守城、一边等候援军,就指望杨万虎部这三千多人,肯定是没有能力再把城池夺下了。在这个时候,“先入者得”。
“将军,该怎么办?”
杨万虎望向河北岸黑压压的部队,按照营头,各部排列得井然有序。跟随着本部的军旗,服从着号令的传下,位处最前边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入河中,一手高举兵器、粮袋等物,一手紧紧拽住绳索,向前洇渡。
原本平静的河面因此而被激起无数的浪花。水声与马嘶声、各级军官们的催促声等等声音混在一起,喧哗了夜。
他有两个办法可以应对。
其一,继续渡河,待全军都渡河完毕后,再开向金乡。其二,不等全军渡河完毕,先率领部分士卒抢占金乡。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
正如上面所分析到的,如果采用第一个办法,虽然很有可能夺不下金乡,但是至少会安全许多,三千多人对敌两千,不管怎么说,总能全身而退。但是,问题的关键就是:若是这样做的话,就无法完成任务了。
那么,选择第二个办法,——率部分士卒先抢占金乡。
这个比较危险。以眼下的形势而言,如果采用这个办法,杨万虎最多只能领几百人先行。不错,是能够抢在敌前先入金乡,可入了金乡后呢?几百人要顶住两千人的猛攻。而且最重要的,这金乡县城人生地疏的,防御设施也并不完善。在一个较为陌生、且防御简陋的地方,立足尚且未稳,便需要迎接优势敌人的猛烈攻势。危险系数太大。
这倒也还罢了。
还有一种可能:若是敌人围而不攻,只单纯地把城内的数百人与河边的两千来人隔绝开,然后静待援军。待援军赶到之后,再各个击破,又该如何?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河边的部队跋涉至此、未及休整,刚刚渡河,且无险要可依;而城内区区数百人,援无可援,守无可守,必败无疑。
诸将也回头望去,除了渡河的部队之外,他们还看见远处那些距离河水较远的营头,正在利用渡河前的这段时间在分别举行战前动员。
“将军,该怎么办?”
部下们的询问声,就像是战场上的鼓角声,敲打在杨万虎的心头。是啊,该怎么办?他没有赵过的稳重,也没有郭从龙的惊才绝艳,更比不上庆千兴的文武兼备,但是他杨万虎却也有杨万虎的长处,那就是勇往直前。
“四更天了。按左丞的军令,傅友德应该已经突入成武敌营。”
杨万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与眼下形势不搭调的话,不等诸将反应过来,他便即下令:“把在南岸的部队集合起来,留下百人继续接应对岸渡河,其余的,随本将赶去金乡!”
“赶去金乡?”
“将军!”
河南岸现有的部队只有几百人,还再留下百人,也就是说,杨万虎决定只带四百多人先去金乡。诸将无不失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了,对打仗很有经验,有人说道:“金乡虽无鞑子,但是毕竟处在单州的势力范围内,就不说城防简陋,仓促间难以很好地守御;只说那城中的百姓里定有王保保的细作之流。将军只带四百多人过去,纵能抢先入城,待鞑子的两千人去到,外有强敌、内则不稳,如何应之?实在太过危险!”
“又且,若是鞑子到了金乡后,一边围而不攻,一边静待援军。先用援军攻击我河边的部队,然后再合力攻城。当其时也,我河边军群龙无,而将军在城内又兵马太少,不足以援、守,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你们说的这些俺都考虑过了。先入金乡确实有些危险。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现下形势如此,除了这么做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又或者说,你们有什么好的计策?”
诸将皆面面相觑。孤军先入金乡是很危险,可除此之外,似乎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有人勉强说道:“鞑子出单州,势方锐,提孤军先入金乡,未免太过犯险。末将等虽无良策,惟愿将军莫急,稍做停留,以谋完全。”
“军情如火,先入城者得。‘稍做停留,以谋完全’?本将可以等得,金乡城等不得!”
“将军!”
兵者,死生之地。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军覆灭。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生死,而是数千人的生死。往大了说,更牵涉到整个战局。诸将苦谏,皆道:“请将军莫急,以谋完全。”
杨万虎嘿然。他慷慨地说道:“主公起自永平,立海东五衙为羽翼。从我军成立的那天起,战辽东、取南韩,入益都、守济南,继而分兵两路,一部死守棣州,一部强渡山阳湖,历经诸役,有哪一次不是硬仗?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战获胜?今,我军不足四千,趁夜长驱,过蒲水、深入单州境内,抢占金乡,实不异‘虎口拔牙’。能否功成,全在‘奇’与‘快’两个字上。岂能临机迟疑,为求所谓‘万全’之道,而落全军失败之局?”
“请将军三思!”
“我军既深入敌境,已闻敌讯,将要接敌,却在这个时候,不肯奋勇争锋,而是‘稍作停留’,迟回不进,以本将看来,这不是在‘以求万全’,实际上,是将咱们的虚实暴露给了鞑子,徒然地自取屈辱而已。俺刚才已经说了,咱们趁夜长驱,深入单州,料来鞑子必没有什么预备,一定非常吃惊。所以,王保保派来的前头部队只有两千人。又既然王保保没有什么预备,那么,俺虽决定只带数百人先行,但夜色沉沉,正好用来当作掩饰。只管鼓行而前,人虽少,彼安能策我虚实?虽险实安。”
杨万虎是个直性子不假,人并不笨。打了这么多的仗,在“虚实”上,也还是颇有个人的领悟。
见诸将还有迟疑,他接着说道:“并且,左丞的军令是命俺率领尔等屯驻金乡,以阻挡敌前,扼制王保保,如今见敌而停,是违抗了军令。张歹儿曾与他的部下说过他的军法不可违反。元帅尚且如此,何况左丞!”
先以情理动之,再用军法威胁。可是诸将仍还有苦谏不止的。
杨万虎的性子本就急躁,顿时不耐,勃然大怒,按刀在手,厉声说道:“金乡,位处要道,临蒲水南岸,是我军进攻单州的必经之地。察罕的援军马上就到,如果金乡为王保保所得,则我军必受其制。大丈夫行事,当无愧君父,岂可因贪生怕死而罔顾大局?诸位莫再多言,违令者,斩!”
军法一下,没人敢再说话了。
“杨四。”
“末将在。”
“你留在河边,催促对岸的部队过河。给你半个时辰。待全部过河后,即火前来金乡支援本将。五更前,俺要在金乡城里看到你的军旗!”
“是!”
安排过还在渡河的部队,杨万虎又点了两个副千户的名字,令道:“整顿南岸诸营,随俺前去金乡。”
从已渡河的营头中抽出了四百五十人,杨万虎简单地和带军的百户讲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便就命多带鼓角、旗帜,“鼓行而前”,向金乡出了。
鼓声很响亮,特别在夜晚,传得更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渐渐远离河岸,道路两边的一些村落受到鼓声的惊动,很多茅屋、村宅里纷纷亮起火烛,引了阵阵的骚动。鸡叫、狗吠,乱成一团。有胆大的村民打开门窗往外偷看,只见到有一支部队正在月色下急行军。旗帜如林,鼓角齐鸣,队伍拉得很长,有很多骑马的军官来回奔驰,不时地出一两声简短的军令,掀起滚滚的尘土,看不出来总共有多少人。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没看见大旗么?打红旗的,肯定是巨野的红巾了。”
“什么时候过的河?不是前阵子才听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就快要到了,巨野的红巾肯定不敢过来了么?怎么忽然就出现了!”
“他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前头还能是哪儿?金乡。”
“金乡?唉,才从嘉祥逃过来。金乡又要开战。天下那么大,可怎么咱们老百姓想吃个安生饭就这么难呢?”
说话这人是个老者,看模样像个读书人,衣服虽然很破烂,但是却很干净。他是才从嘉祥逃出来的,投奔了本地的一个亲戚。本来听城里的士绅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快要来了,想必益都燕军肯定不敢打过河来,以为总算可以安稳几天了,但是却没料到居然这么快,眼看就战事又起。
唉声叹息的,满面愁容。
“盛秀才,俺们家在河南有个亲戚。前阵子,王老爷才带领部队屯驻单州的时候,俺就估计这仗早晚都会打过来,已经准备去河南投亲了。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就随俺们一起去?人多了,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河南?”
“是啊。现在河南不是还算太平么?去了后,总能有口饭吃。”
盛秀才苦笑。
他不比这些村民,对天下的大势略有了解。北方就不必说了,自年前以来,从邓舍、察罕与孛罗的互相开战起,战火几乎就波及到了河北、山东、山西,乃至陕西的各地。放眼看这北地的万里山河,没有一处不是在打仗。就算战火还没烧到的地方,为了支援前线,百姓们所受到的剥削与压力也是越来越重。北方如此,南方难道就好么?何尝不也是如此!
淮西、江浙一带的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彼此攻伐,战无了期。福建、广东一带的陈友定、亦思巴奚等,也是大仗、小仗不断。
还有四川,按说蜀中天府之国,被明玉珍占据,外有群山为阻,内则土地肥沃,应该较为太平了吧?可一来有李思齐经多次入境交战;二来又有安丰的李喜喜部在陕西失败后,退入四川,便在前不久,才算是刚刚被彻底消灭。
更无须说河南。盛秀才虽不知朱元璋已兵欲取河南,但自古中原四战之地,即使现在还算太平,日后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盛秀才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人间,只求一活,难过登天!”长江南北,千万里锦绣山川,却竟无一个地方可供百姓立足。桃花源,桃花源,那陶渊明又怎能不写出一篇《桃花源记》?
夜色沉沉,部队的钲鼓声远去,村中的鸡、犬逐渐安静了下来。他立在树下,仰头望了望夜空,群星灿烂,一弯橘黄的月,寂然无声。不由地想起了时人高则诚的一句诗:“莫向中原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作为一个小小的百姓,既无翻天之力,又无济世之能,生在乱世,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也只有、也只好、也只能把生死系在某个英雄的身上了。
看见军队远去,被惊醒的村民们也不再睡了,有的聚集一处,议论纷纷;有的见机快,又有亲朋好友在外地的,已经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盛秀才已无处可去,因为听了那村民适才的邀请,当下也转入房中,自去与借住的主人家商量,看看是不是跟着也一同接着再去河南。
这只是被惊扰到的一部分百姓,杨万虎等对此自然不知,其实,即便知道了,他们又有几个人会在乎呢?
两刻钟后,这四百多人出现在了金乡城外。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
74 两虎
杨万虎引四百五十人,急行军来到金乡城下。
城中虽然没有元军的主力,但是却也并非毫无驻防,有一百来人的本地“青军”看守。
不过,这“青军”毕竟是“青军”,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而且人数也少,基本就是乌合之众。没费多大功夫,杨万虎甚至都没有进攻,只是遣人去叫喊了几声,城中就闻风而降,轻轻松松地入据了城内。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将军,该如何布防?”
“至多半个时辰,河边的主力就会赶到。当务之急,咱们不能让鞑子现城内只有四百多人。要不然,他肯定会分兵围城,同时另外遣派精锐急袭蒲水、趁我军半渡而击之。如果这样,我军必败。所以,布防迎敌之策,很简单,‘虚张声势’、‘故布疑阵’便是。”
杨万虎早已算计清楚,三言两语定下了守备之策。
随即,连点数员将校,分出一百人,或者看守俘虏,或者镇戍百姓,负责城内的安全。接着,又令两个百户,带本队人马,登上北、南、东三面,偃旗息鼓,埋伏城头之上。最后,令一百五十人埋伏在西城门内。
有人看不明白他的布置,问道:“将军如此布置,意欲何为?”
“鞑子大摇大摆地奔向金乡来,说明他们肯定还不知道俺已入城中。既然不知,就是没有防备。眼下形势,最适合用‘空城计’。”
“‘空城计’?”
诸将面面相觑。
历代兵家,用“空城计”最出名的大约当数《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一人吓走司马懿百万雄师。但事实上,这个故事是虚构的,真正用过“空城计”的,乃是曹操。还有赵云,也用过类似空城计的“空营计”,在汉水边上大败过曹操。此外,自古以来曾经用过“空城计”、并且获得成功的将领还有很多。比如春秋时期郑国的上卿叔詹就也曾经用过“空城计”退走楚军的六百乘兵车。——这是历史上最早使用“空城计”的。
那么,“空城计”最适合用在什么时候?
最适合用在敌人初来乍到、情报不明;同时,己方也是措手不及、没有做好足够的防御准备之时。换而言之,杨万虎目下面临的这种情况,确实也是比较合适使用“空城计”的。
——元军匆匆忙忙从单州出来,闷着头急行军数十里,好容易赶到金乡城,一抬头,见杨万虎端坐城头,四面城门大开。会有什么反应?铁定又惊又疑。杨万虎也不需要他们惊疑太长时间,只要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但是说来轻巧,此计非得有胆有识之人不能行之。
要说那杨万虎,勇猛和胆量是没的说,只是,却何时也有了这等的智数?难怪诸将面面相觑。一个是相觑杨万虎会出此计;另一个则是相觑此计未免太过危险,——须知,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杨万虎这样的胆子。
没等元军惊疑,诸将先自惊疑。
“诸位有何奇怪?早先,听老罗讲前朝战例,这‘空城计’俺也不知道听过有多少次了。早就想亲自来试试。今夜难得机会,怎肯轻松放过!”
却原来是从罗国器的军官教导团里学来的计策。
“将军,鞑子两千人,咱们只有四百五十。金乡又是新得,城内百姓并不托底。‘空城计’固然是好计,但若贸然行之,却要当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正因为金乡新得,百姓并不托底。所以,才不能硬战。俺老杨何许人也?鞑子军中谁不晓得俺鲁莽善战?鲁莽善战之人,却偏给他们来一个空城计,嘿嘿,诸位,你们以为会是如何?”
听过杨万虎此言,诸人再去看他时,表情各有不同。
出了名的猛张飞,却居然也会有这等的心眼?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将军学会狡猾了。”杨万虎嘿然一笑,心道:“打了多年的仗,不敢说身经百战,也是大、小战何止数十!再蠢的人,也早该学会用计了。”
他说道:“早年听主公讲过:‘兵以奇谋,不以众胜’。眼下形势,正合奇谋!诸位,俺军令已下,你们去准备吧!”看着诸人行礼离去,命亲兵从民家里寻出了一把交椅,放在西边城楼,只带了两个随从,自大马金刀地端坐其上。又令把大旗插在身后,掌起火把,映照得一片通亮。
按照诸葛亮的划分,将分九种,“仁”、“义”、“礼”、“智”、“信”、“步”、“骑”、“猛”、“大”。
所谓仁将,“道以德、齐以礼;知饥寒、查劳苦”;所谓义将,“事无简免,不为利挠;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所谓礼将,“贵而不骄,胜而不悖;贤而能下,刚而能忍”;所谓智将,“奇变莫测,动应多端;转祸为福,临危制胜”;所谓信将,“进有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所谓步将,“足轻戎马,气盖千夫;善固疆场,长于剑戟”;所谓骑将,“登高履险,驰射如飞;进则先行,退则后殿”;所谓猛将,“气凌三军,志轻强虏;怯于小战,勇于大战”;所谓大将,“见贤若不及,从谏如顺流;宽而能刚,勇而多计”。
海东诸将,有的勇敢、有的凶猛、有的锋锐、有的果断,有的能骑,有的善射,有的谦虚,有的多谋。以此九种划分,别的不说,只说现今在前线的三人,一个傅友德,一个杨万虎,一个李和尚。
就目前的表现而言,这三员将似乎都在“步将”或“骑将”的范畴内。
但是,人与人不同,细分之下,却也是各有不同的。
比如,便说此次入据金乡,要是换了李和尚来,他绝对不会像杨万虎这样,勇猛直前、突出奇计。这并不是说李和尚就不如杨万虎勇猛,也不是说李和尚就比杨万虎笨。只是因为“性格使然”。
早在永平才起兵时,邓舍就对李和尚的性子很了解了,此人在战场上并不怯战,称得上勇猛,只可惜他的勇猛、不怯战并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什么意思?有些小心思。也就是说,他的心思不如杨万虎这么实诚。眼看元军出了单州,气势汹汹杀来金乡,在这种情况下,定然不会像杨万虎这样,只带四百多人就轻身犯险。而且,即使他轻身犯险了,十有八九他也想不出“空城计”这一招。不是他的智谋不到,而是他格局不到,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很有可能,他会伏兵城外,且战且守。
对杨、李两人性格的差异,不但邓舍知道,赵过也是非常的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会选杨万虎来取金乡,而不派李和尚来。固然,杨万虎的驻地较为靠前,来取金乡比较方便,但更重要的却还是如上所述之原因。
不多时,各营来报,已准备妥当。
杨万虎高座城头,回城中,见城内黑灯瞎火,一点光亮也无,漆黑黑的寂静若无人中,隐隐有杀气冲上云霄。唯一的火光,就在他的身前身后。就像是如海夜色中的一点灯塔,与夜空中的明月、星光遥相呼应。
他转过头,再望向远处。
点点的火把光芒划破了夜色,由远渐近,跃入眼帘;如一条火蛇,越来越明亮耀目。元军的先锋,就快要来到。
空气压抑,城头凝滞;杨万虎手摸斜斜倚在椅边的长枪,却感到风凉如水,他远望月色,悠悠想道:“成武城外,傅友德不知闯营成了没有?”
他所以勇往直前,他所以突出奇计,他所以稳坐城楼,他所以敢独对两千元军骁悍,为的,就是要与“霹雳将军”傅友德一比高下。
“哼哼。‘宁逢万虎,莫遇老傅’?”
……
四更两刻,成武城外,元军大营。
傅友德跃马挺枪,从辕门冲出。丢下身后的大营,乱糟糟一团。人喊马嘶,一团混乱中,营地里到处火起。
百十骑燕军士卒紧随其后,亦然呼啸而出。
一行人的铠甲上都沾满了血迹,手中的武器或短或长,有用长戈的,断成了两截;有使马刀的,刀口都被砍钝;再看坐骑,甚至有些骑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战马,而是从敌人手中抢来的马匹。奔腾而出,杀气凌然。
区区百余人,散出来的声势竟然压倒了连绵数里的元军大营!
这一场奇袭仗,傅友德大获全胜。
星转斗移,时间后退,到杨万虎率队奔去金乡的路上时。傅友德已冲入敌营许久。
他带着七八人乔装打扮后,果然如佟生开所料,无惊无险地靠近了元军大营的辕门。隔着大老远,辕门内的士卒就照例问起了口令。
这口令,傅友德已从高延世老乡的口中问出,应答如流。因为是粗着嗓子喊的,所以那辕门士卒没听出口音的不对,半点没有起疑,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傅友德以及诸人进至了营外。
直到营外数步远,士卒们才借助月色,看清楚了来人,惊觉不对。然而,可惜为时已晚。傅友德横枪驱马,瞬间冲到近前,只不过用了两三下,就把守门的士卒悉数放倒,撞开了辕门。
辕门一开,营内无备。
傅友德等人便就好似游龙入海,又仿佛是虎归山林。虽然只有七八骑,却当仁不让,霎那间,搅乱了元营。
这边乱事一起,那头埋伏在小丘陵外的佟生养等人随之呼喊奔出。
历来夜晚劫营,从来最重要的不是人多,而是卒精。南宋时,顺昌之战,刘锜趁雷电,两次夜斫金军大营,仅仅用了数百勇士,头次五百,第二次百人,潜入敌营,“电所烛则奋击,电止则匿不动”,竟至“敌众大乱”,造成了极好的效果,金军士卒因此而“终夜自战,积尸盈野”,接连撤退了数十里。用几百人逼退了数万人,胆大能谋,堪称“智将”。
尽管这样的胜利是不多见的,但从中也可看出,夜袭敌营,若是用之得当,往往能以极小的代价换来极大的战果。虽然说,傅友德的此次夜袭,不是在阴云密布的雷电天气下,但是却胜在“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真真正正地打了元军一个毫无戒备,和杨万虎在金乡城内摆“空城计”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先机既然已在他手,入营成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百余人叱喝砍杀,纵贯连营。凡所至处,血流成河。大多数的元军都在梦乡,哪里会有反应?即便仓促迎战,也是抵挡不住。
倒也亏了元军的主将不是才上战场之人,颇有经验,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乱,“静镇”是要,连连传下军令,命各营不许妄动,敢乱出乱走者,斩;同时调动中军,顺次列队出战;又亲自坐镇将旗下,按剑不出,以示镇定。多重的手段齐下,总算在一个多时辰后渐渐稳住了阵脚。
若把初入元军的大营时比作势如破竹,那么慢慢的,就譬如拖泥带水,阻力渐大。傅友德心知,必是敌方的主将做出了对策。
他本来此次夜袭,就不是以杀伤为主,而是以打击敌人士气为要。反正目的已然达到,没有必要死战。当机立断,打个唿哨,率队转出。中军大营顾名思义,是在营地的中间;故而,元军主将派遣出来迎战的人马是从中间出来,而四面的营盘因为有军令不得妄动,居然就又被傅友德毫不费力地轻松杀出。一进一出,只一个多时辰;可就像冷水跌入了油中,因而产生的动静却着实不小。更投了许多火把,燃起了满眼的火头。
营中有专门的救火人员,抬着水龙,四处扑救。
一时间,呼声振地,火势燎天,黑烟滚滚。
傅友德出了元营,还不就走,绕着转了半圈,杀散了追出来的敌人,重又兜回辕门前,提起缰绳,使所骑的骏马跃起前腿,单手举枪,耀武扬威,迎对火势,哈哈大笑,高呼叫道:“夜斫营者,砀山傅友德是也!”
随从诸人观看,只见火光映衬下,敌军在营内四处仓皇奔走,而傅友德单人独骑,长笑高呼,竟好似一剑独当百万师,恍若神人。
两座辅营在闻乱后,因为拿捏不准情况,没有立即出援。直到此时,才派出了数百骑驱驰奔来。早先埋伏在林外的傅四、列老九诸人,分别截击。傅友德不恋战,席卷奔回,与他们会合一处,冲杀了一阵,将之击退,自转马走原路,回去巨野。
“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纵观傅友德此战,十分符合这十二个字,深得“疾”、“快”两字的精髓。
他顺利撤退不久,有两骑快马分从成武、金乡驰至单州。两条军报,送上了王保保的案头。
“红贼夜斫营,贼将傅友德,乱我营而去。”
“红贼先入金乡,贼将杨万虎,使‘空城计’布下疑阵在内,用主力击我军在外,里应外合,我军败退。”
75 蓄力
杨万虎、傅友德如两虎相争,分别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消息传入单州,王保保极为震惊,既惊且怒。在重重打击了元军士气的同时,也给了益都燕军一个极大的振奋。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响彻了济宁全路,无论敌我,上至将校、下至士卒,乃至普通的老百姓,几乎都在讨论这两次战斗。
其实,不管是成武闯营、抑或是金乡之战,傅、杨两人给元军造成的杀伤并不很大。加在一块儿,也不过杀敌两百多人。
但是,正如邓舍设计这两次战事时的目的,本来就是把重点放在了气势上。毫无疑问,此两战的成功,把燕军的气势上彻底拉上了上风。王保保所部本就是败军,退入单州、成武后,因为临汾援军快到,才稍微提起了一点士气;但随着此两战的接连失利,士气又开始转向消沉。
王保保不甘金乡的失败,又欲重遣部队,前去争夺。
但是,便在次日,却又传来了一条消息:李和尚部开始向前推移,疑似目标蒲水河畔。由于临汾的援军还没有到达,——说实话,就算临汾援军已到,王保保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协调诸营,不可能立刻就展开反攻,所以,为了避免在准备妥当前就贸然决战,不得不无奈放弃。
虽然放弃,可是人人心知肚明,“单州决战”算是已经拉开了帷幕。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赵恒这样安慰王保保,“便先让红贼占个便宜,金乡区区一座小县城,要城防没城防,要存粮没存粮,就算被杨万虎得去了,又能如何?待临汾援军来到,不费吹灰之力,必能重新夺回。”
“金乡倒也罢了,成武大营数千人!却竟然被傅友德百十人斫营。说来实在叫人憋气!”王保保长叹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群酒囊饭袋!唉,先生,要是俺麾下诸将都能如你一般,巨野又怎会失利?”
“此次临汾来援,军中有蔡子英、白琐住、刘尚质等为谋臣,俱北地之俊才;有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为爪牙,皆山东之英杰。可谓兵强将勇,谋士如雨。且更有太尉、阎公为主帅。得有他们的支援,将军定能如虎生翼。想那红贼自入济宁来,无日不战,早就快要筋疲力尽;转输困难,怕是后方也将要空虚。彼辈便好似强弩之末,而我援军却都是生力军,两下相比,胜负不言而喻。……,成武、金乡小败,何足挂齿!”
临汾援军的主帅,一个是“太尉”,一个是“阎公”。
“阎公”,即阎思孝,去年察罕帖木儿攻打益都时,此人曾有出战,不过没有得到机会表现而已。
而“太尉”,名叫赛因赤答忽。赵恒为何只尊称他的官职名,而不称呼他的名字,甚至连姓氏都没有说呢?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人是王保保的生父。
他本光州固始(今属河南信阳)人,从军经历是这样的:红巾乱起,乃“出己赀具甲械,募丁壮,为义兵,立砦艾亭,凡出没关隘皆据之,以扼贼”,“贼知公备严不敢犯”。
后来不久,从察罕帖木儿,“讨定罗山,授颍息招讨千户,所弹压,阶忠显校尉”;继又从大军平定钧、许、汝诸州,“升招讨副万户,阶武略将军”;又取孟津、巩县、温县,下荥阳、泗水、河阴,转战河南。随后,又从取陕州、平6、灵宝、潼关等地。
察罕帖木儿入陕西,他又独当一面,“复华州、华阴、凤翔、汧阳、陇州,遂击破南山诸贼,升河东道宣慰使,阶中奉大夫”。并且,在这之后,他还和王士诚打过一仗,“贼号‘扫地王’者,突入晋冀,势猖獗,公与战冷水谷,败之,贼遁去。迁佥河南行枢密院事”。
再到至正十九年,察罕帖木儿破汴梁,他又“以功升公河南省平章政事,阶荣禄大夫”,“寻为翰林学士,承旨复拜太尉,仍兼承旨阶银青荣禄大夫”。“太尉”,在有元一代并非常设的官职,“或置,或不置”,品级很高,正一品。虽然在很大的程度上,这只是一个“荣衔”,做为一个武将,能做到这个位置,差不多也就等同最高了。
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察罕帖木儿用赛因赤答忽作为援军的主帅,可谓是用心良苦。王保保年少,其在军中的威望本不就甚高,有许多的宿将自恃战功,本就不见得会肯听从他的命令,更别说巨野一败,给他原本就不高的威望又雪上加霜。在这个时候,如果用别的上将来当援军的主帅,很有可能就会出现两方不和的情况。前线作战,两军不和,那还打什么仗?必败无疑。
故此,察罕帖木儿选用了赛因赤答忽来当主帅。他与王保保父子同心,最起码在统一的指挥权上不会出现问题。并且,就以赛因赤答忽的资历来讲,也确实有足够的资格为一军之主。
而蔡子英、白琐住、刘尚质、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人,或为谋士,或为勇将,无不名扬南北,便如赵恒说的,确实也可都算是“北地俊杰、山东英杰”。
——,这个“山东”,用的是为春秋战国时称呼,指的是“崤山”以东的广大区域。并不是邓舍现在所占据的山东。
蔡子英,永宁人(今河南洛宁),至正间进士。察罕帖木儿开府河南,令他参军事。知战阵,有智数,曾经多次立下功劳,乃是察罕的得力臂膀之一。此次援助,他是赛因赤答忽最主要的谋主。
白琐住,曾随王保保攻取过济南,乃是察罕旧人,忠心耿耿,想来与王保保关系不错。刘尚质,也是军中的老人,早在至正十八年,便就因为多有功劳而被察罕帖木儿任为冀宁路总管。
李老保,阳武人(今为新乡原阳),亦军中旧将,从察罕帖木儿沈邱起兵时就追随左右了,现为枢密院知院,守山西石州。此次驰援单州,他所带的军马便是石州军。虎林赤本为关保部将,现独领一军。八不沙,蒙古人,骑射两绝,骁勇善战。虽稍不及貊高、关保,但在察罕帖木儿的军中却也是有数的战将之一。
王保保本是性子坚韧的人,适才迁怒,只是气话,此时听了赵恒的安慰,精神略微振作,说道:“先生所言甚是。记得父亲大人曾与俺说过,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当时俺不理解,现在懂了。打败仗难,难就难在虽然失败而不气馁。又曾听李先生与父亲大人对谈,李先生枚举历代英雄,从他们的创业过程中,找出了一个共同点。汉高与项羽战,开始的时候十有九败;唐李起事,竟先以臣服突厥。他们在成就事业之前,不可谓不弱,但是却就因为自强不息,一个终有汉室八百年江山,而另一个又终成就了唐太宗‘天可汗’的威名。范仲淹说士大夫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丈夫争雄天下,亦当以此为座右铭啊!”
赵恒肃容下拜:“‘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胜败兵家常事,将军能不因小败而沮丧,虽临强敌而奋勇。实我三军之幸!实我晋冀之幸!亦实为主公之幸!”
虽才遭过大败,虽又新得失利;虽也因为年轻的缘故而一时迁怒部将;但是在理智之后,王保保依然斗志昂扬。抛开察罕不论,遍数方今的南北群雄,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若与之相比,真如“碌碌小人”了。
……
“昔日,曹操煮酒论英雄,视海内俊杰犹如无物。今,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方从哲出使大同,举三国故事类比北方。以我看来,当今的形势,也确与三国时像!请问先生,以为今时今世,谁可堪称英雄?”
“伪汉陈友谅,虽然弑主,群下多有不服而叛,但是却有权术,兵强江南,且剽性狡悍,出没飘忽,尤其贵者,能大困而不馁,屡踬而复振。”
“如此,先生认为陈友谅可称英雄了?”
“性格坚忍,可称强敌。至若英雄,却还不足。”
“为何?”
“今之友谅,论其性,大体类秦末项羽。只是嗜杀寡恩,比之犹有不足。以项羽之强,犹败在汉高之手,更何况他还不如项羽?遑论天下英雄!”
“士诚、国珍、明玉珍、陈友定诸人呢?”
“士诚伪厚,无有远志;国珍地狭,尾两端。明玉珍势单力薄,陈友谅远在闽地。此等数人亦皆不足言。”
“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呢?”
“外临大敌,不思进取;坐晋冀、关中之地,自相攻伐。鼠目寸光、不识大局至此,最多算是一群乡野村夫罢了!”
“今之群雄,南则友谅、士诚诸人;北则孛罗、李思齐等人。如先生点评,难道说天下竟无英雄?”
“‘英’者,善识人,不为外物蒙蔽,能直指本心;‘雄’者,有大度,视天下为己任,志向远大。以此推之,地方割据虽多,天下英雄唯有三人耳。”
“谁人?”
“山西察罕,金陵吴国公,及燕王殿下。”
“哈哈。察罕、吴国公固然可称英雄,至于海东邓某?先生谬赞了。”
对话两人,一个是邓舍,另一个却并非洪继勋,而是一个陌生人。年约三旬,身长八尺,美须,器宇轩昂。边儿又有一人相陪,却是方从哲。原来此人正是罗贯中。
早先,罗国器、方从哲出使松江,见过张士诚后,罗贯中曾去拜访,并且三人之间有过一段对谈。罗贯中因此而被折服,盛赞海东“人才济济”,夸奖邓舍“有识人之明”。他在松江,本是投入在了士诚的幕府中,但却一向不得重用,由此,便就生出了来转投邓舍之意。他籍贯太原,本也就是北人,且邓舍正与察罕鏖战,他刚好可以来献上一些山西的虚实。
邓舍军务繁忙,要换了来投者是寻常别人,肯定不会闻讯就当即召见的。但罗贯中是谁?早在前世的时候,邓舍就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倾慕已久了。因此,不顾洪继勋等的诧异,在他来投的当天就传令召见。
不止传令召见,还专门拿出来了两个时辰,与之叙谈。他既知罗贯中,先想到的当然便是《三国演义》,故此说了没多久的话,就把话题转入了“昔日曹操论英雄”云云。听过罗贯中的回答,他哈哈大笑。
——,要说起起来,罗贯中把察罕、邓舍列为英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把朱元璋也列入了英雄行列?须知,朱元璋现在只不过还仅仅是江南群雄之一而已。却是因为他久在江南,对朱元璋较为了解。
这三个英雄列出,完全对了邓舍的心思。
他一边想:“名下无虚士。罗先生就是罗先生,果然目光如炬。这三个英雄说得真是太对了。”欢畅之余,不免想道,“鸡生蛋,蛋生鸡。若是日后,待到罗先生写三国的时候,当写至青梅煮酒论英雄,却是究竟他写得在前,还是因今日的这番对谈而启在前呢?”瞥眼看见了方从哲,又想起罗贯中适才刚进来时,说及方从哲出使金陵、“舌辩群儒”之事,端得赞不绝口,转而又忽然想道,“‘舌辩群儒’?等他写三国,又到底是诸葛亮舌辩群儒在前,抑或是因方从哲而加重了印象,从而在前呢?”
越想越觉得好笑,足足旁若无人地大笑了小半刻钟,才算停下。从济宁战起,连着这么多天了,也就这会儿,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三国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由罗贯中想起了前世的缘故,他觉得最为轻松。
罗贯中待他笑罢,整衣起身,一拜到底,说道:“天下英雄,三足鼎立。吴国公占据金陵,征战江东;察罕与殿下对峙河北,交锋晋冀。而如今的济宁之战,你们三位又都参与其中。由此言之,此战委实干系到了蒙元之气运与天下之走向,南北割据,东西英杰,俱皆观望!在下虽然乍到,但逢此盛会决战,亦不由为之振奋。有一策,请献与殿下。”
——
1,赛因赤答忽。
《明史》没有记载王保保的生父,只是这样写了一句:“扩廓帖木儿,沈邱人,本姓王,小字保保,元平章察罕帖木儿甥也,察罕帖木儿养子,顺帝赐名扩廓帖木儿。”没有他生父的详细资料。
而在赛因赤答忽的墓志铭上,是这样写的:“子三人,长子扩廓铁穆迩,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
“忠襄”,是察罕帖木儿的谥号。“扩廓铁穆迩”,即扩阔帖木儿。很显然,这就是在说王保保。
赛因赤答忽也不是中原人,更不是姓王,他是蒙古人,“系出蒙古伯也台氏。其先从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县,遂定居焉”。也就是说,王保保并非如《明史》所言:“沈邱人”,而应该是固始人。
《明史》是正史,似乎也没有见到有明确指出这是一个谬误的,所以,书中对此并不打算争论。姑且备此两说。
76 择将
邓舍微笑说道:“先生有何高见,正要洗耳恭听。……,快快请起。”示意方从哲把罗贯中扶起,重新落座。
罗贯中说道:“殿下英明神武,才为世出,当辽东奔溃之余,值三军无主之际,横空出世、崛起永平,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一战而平高丽,再战乃筑赤峰;北压沈阳,使纳哈出寸步不得南下;南取金州,令雄师宣赫万里塞北。既定海东,根基已稳,然后横渡瀚海,巧用智谋,再又入主益都,占泰安为险,据黄河为带,从而以此来观天下衅。殿下之威,实早已布於天下;而殿下之名,亦实早已扬於宇内。于是,今与察罕会猎济宁。……,在下斗胆,请问殿下,此战是欲胜?欲败?”
“自然欲胜。”
“若是欲胜,是想大胜?还是小胜?”
“大胜、小胜,有何区别?”
“大胜者,提十万之众,倾国与战,早上刚刚在疆场上克敌,晚上就能够席卷晋冀,直捣黄龙,一举把察罕彻底消灭!”
“小胜又是什么?”
“小胜者,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不求一战歼敌,唯以稳妥为上。早上打败了敌人,晚上先把地盘消化。”
“这两者有何不同?”
“提十万之众,举国与强敌战,若胜,当然是大胜;可若败,却也必为惨败。而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与敌战,则若胜,虽是小胜,倘若失利,也至多是为小败,伤不了筋骨。”
邓舍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扭过头,见是方从哲,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沉默片刻,说道:“欲小胜如何?”
罗贯中闻言,又起身,跪拜,说道:“‘知人者智,自知之明’。久闻殿下明、智,果然名下无虚!在下先请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因何而贺?”
“察罕帖木儿麾下贤才尚多,将相辑穆,未可一朝定。殿下如欲大胜,几无可能。夫战,‘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谓‘知彼’,就是‘知人’;而所谓‘知己’,也就是‘自知’。殿下选取小胜,说明‘自知’,已然‘知己’,没有好高骛远,非常脚踏实地。那么,无论此战在开战后会是怎么样,已经先立在不败之地了!所以,在下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罗贯中言下之意,若是邓舍挑选了“大胜”,那么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对海东、对益都的实力,邓舍比罗贯中清楚,听了他这话也不恼怒,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无长技,是个平常人而已。唯一略胜过大部分的人,也只不过就是多了点‘自知之明’罢了。小胜之术,请先生言之。”
“在下从松江来,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金陵吴国公和殿下结了盟,已经分兵两路,一去河南,一北上济宁。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元璋的部队已经派出,此事不必隐瞒。邓舍颔,说道:“我海东与金陵同仇敌忾,为光复汴梁,吴国公确已与我结盟。”
“如此,则济宁此战,殿下若只欲小胜的话,胜算当在八成。”
“噢?”
“请为殿下分析察罕的地理形势。”
“先生请讲。”
“晋冀,察罕之根本;山东,察罕之前线;河南,察罕之侧翼。如今,殿下击其前,孛罗窥其后,吴国公击其侧翼。便是他两面受实敌,一面受虚敌。以察罕的实力,也许他可以同时应付两面;但是当三面皆有敌人的时候,纵然他兵强一时,可称北地雄者,却也定然会左右难支。只要殿下与吴国公配合默契,八成的胜算,肯定是会有的!”
邓舍微微向前倾身,问道:“胜算我已经知道了。两成的败算是什么?”
“吴国公处在友谅、士诚之间,士诚且不多言,只说友谅。友谅性剽悍,见到吴国公入河南,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有利可趁的机会。尽管吴国公已经在与伪汉交界的地带布置了精锐防御,但如果时间太久,怕还是难以抵住。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河南成败,吴国公肯定都是会撤军回援的。所以,济宁此战,只宜战决!不可拖延时日。否则,时日一久,胜负难言。”
“还有么?”
“还有一种可能。察罕壮士断腕!”
“壮士断腕?”
“放弃河南,收缩兵力,主攻济宁。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殿下也有战败的可能。”
两成败算,一个是战事拖延,不能战决;一个是察罕主动放弃河南,集中精力先战济宁。
邓舍表面上看似神情不变,实际上对罗贯中的观感却因为他的分析与推断而顿时为之一变。不错,他很看重罗贯中,但原先的“看重”,更大程度上却是从前世的见闻而来,是因为罗贯中写了《三国演义》而看重他,而并非是因为其人的谋略而看重他。然而此时,在听过了罗贯中的这番言论后,不由刮目相看。不再单纯地把他看作是一个“小说家”了。
罗贯中这个人,为何投奔张士诚?就是因为他“有志图王”。
能写出一部像《三国演义》这样包罗政治、军事、天文、地理等等丰富内容的人,就算只是纸上谈兵,也绝非等闲之辈。
之所以他在张士诚的幕府中不受重用,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别看他说起军事侃侃而谈,其实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与人寡合”,不太会交际的;毛遂还需要自荐,更何况他?不会交际,别人又不像邓舍早就听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显然便难以出头。另一方面,张士诚也不如邓舍有识人之明,罗贯中评价士诚,为什么说他“伪厚”?看起来很厚道,礼贤下士,实则全是表面功夫。得张士诚重用的,多是他的亲旧。
种种原因之下,他在松江实在郁郁不得志。
“先生所言,正与我的看法相同。不过,先生所举可能会导致我军战败的第二条:察罕放弃河南。以我之见,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是,在开战之初却不太可能。为什么呢?因为汴梁。汴梁的意义非同寻常。打仗,有时候争得不只是胜负。哪怕知道必败,该争的地方却也还是不能轻言放弃。”
汴梁,是前宋旧都;安丰朝廷也曾以汴梁为都,不但有战略地位,更有政治意义。若是察罕轻易就将之放弃,一来,对不起他之前的苦战夺城;二来,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信号:北方的红巾军重又势大了。
故此,邓舍判断,在开战之初,察罕是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河南的。不放弃河南,那他就得在河南布置部队,朱元璋的牵制作用就能挥出来。
罗贯中低头想了一想,对此表示赞同,说道:“殿下高见,在下佩服。”
“话说回来,你说的第一种战败可能倒是比较要紧,为当下之重。那么,请问先生,该怎么样才能战决?”
罗贯中的回答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他说道:“临机决战,是前线主将的事情。在下没有去济宁看过,对殿下的军队也不了解。如何才能胜,非可知也。”回答得很老实。
邓舍莞尔,笑道:“对了,先生初来乍到,对前线并不了解。是我失言。”顿了一顿,正要接着往下说,堂外侍卫来报:“洪大人求见。”
“有请。”
不多时,洪继勋来入堂上。
“洪先生,快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三晋英才。”
“见过主公。”
“这一位,罗本罗贯中,太原人,才从松江而来。先生来前,我刚听了他的平济宁之策,可谓金玉良言。……,罗先生,这一位洪继勋,双城人,想必你应该早已闻名了吧?辽东锦绣山川三千里,我常常说,灵气全都钟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智谋无双,是我之子房。”
罗贯中对洪继勋的大名,确实早有闻听,晓得他是海东智囊。此时相见,拿眼观瞧,心中暗赞:“好一个玉树临风!”两人见礼。
“久仰先生大名,海东栋梁。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好说,罗君请起。”
见礼毕,分别落座。邓舍令随从上茶,问道:“先生来,可是前线有事?”
自济宁开战起,洪继勋虽然不是枢密院的官儿,但却会时常前去视事,若有军报,往往便会亲自送来燕王府中。
洪继勋却不就说,看了罗贯中、方从哲一眼。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罗先生虽然远来,我并不视他为客。中涵曾经出使金陵,对吴军的虚实多有了解。前线有何军报?先生请只管讲来。”
轻巧巧的一句话,引来了边儿上两个人的感动。
罗贯中想道:“听人说,燕王推赤心入人腹中,果然如此!”
方从哲想道:“得主公如此重视,敢不奋!”
洪继勋说道:“是。泰安传来军报,傅友德成功夜斫成武元营,斩杀百余;杨万虎亦已入驻金乡,退元军精锐数千。此外,李和尚部奉令,也已开拔,军报日开始往蒲水方向进。料来,现在应该已到河边。”
“傅友德夜斫鞑子营,可有伤亡?”
“伤亡不多。傅友德全身而退,估计现下已经回去了巨野。”
“杨万虎部呢?”
“杨万虎用‘空城计’,一战功成。据军报,其所部伤亡也不大。”
“‘空城计’?”
泰安来的军报对金乡之战描述甚详。洪继勋一一转述,告诉了邓舍。邓舍不禁拍案称奇,失惊而笑,说道:“乌头竟有此能!”
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儿。
洪继勋初看军报的时候,对此也是不可置信,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摇头说道:“杨万虎素以勇名,而取金乡,却能用智。虽不无险中取胜之危,不能不说胆识俱佳。看来历经磨练,此子已渐堪大用了。”
看到部将出色,邓舍心头畅快,顾盼罗贯中、方从哲,说道:“今与王保保决战,闻从临汾去的鞑子援军里,有赛因赤答忽、阎思孝、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诸将,此数人皆察罕麾下名将,本自犹豫,该用何人当之。如今乌头长进至此,有了这等的能耐,料来足可以抵一个李老保了!”
凡战,必先要择将。
秦末,刘邦命韩信、灌婴、曹参攻魏,问郦食其:“魏大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柏直。”刘邦说:“是口尚乳臭,不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冯敬。”刘邦说:“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步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项它。”刘邦说:“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结果,韩信果然平定了魏地。
又有前宋,金主完颜亮南下相侵,枚举南朝诸将,问其下孰敢当者,皆随姓名以对,其答如响。至刘锜,莫有应者,完颜亮说:“我自当之。”尽管完颜亮因为军中生叛变而被杀,没有能攻破南宋,但是由此。却也可看出“择将”的重要性。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的脑子转得快,听邓舍这么一说,就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接口说道:“杨万虎足当李老保。虎林赤,谁可当之?”
“虎林赤本关保偏将,独领一军未久,麾下陈明、董仲义,皆以骁悍出名。高延世前数日送来军报,请调前线,求为先锋,足以当之。”
虎林赤麾下有两员悍将,高延世麾下也有两人,一个苏白羽,一个养由引弓,在海东军中同样是以勇武出名。正好可以放对厮杀。
“八不沙?”
“八不沙乃是步将,勇不及虎林赤,谋不及李老保。李和尚足以当之。”
“阎思孝久经沙场,有谋略,谁可当之?”
“阎思孝虽有谋略,过于老成持重。昔日他奉察罕命,图我泰安、济南,延月未见有功。佟生养年少气盛,所部尽皆女真精锐,以锐敌重,足以当之。”
“赛因赤答忽,乃王保保生父,元廷太尉。从察罕东征西战,多立有功勋,威名颇震。谁可当之?”
“其人纵有威名,何如庆千兴?”
“庆千兴深明将略,才大可用,能独当一面,足以当之。”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方从哲忍不住问道:“主公与先生所谈,皆为临汾援军里的诸将。王保保军中诸将,该谁人当之?”
“王保保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其军中诸将虽众,但是中涵,你没用听过敌我军中流传的一句话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有夜斫成武营的战绩在前,只傅友德一人,绰绰有余!更何况,我军中尚有胡忠诸将?”
“王保保不可小觑,傅友德、胡忠等或会不足以当。”
“何如阿过?”
方从哲沉吟片刻,说道:“赵左丞气韵沉雄,威望夙著,出入锋镝,退让为怀。足可当之。”
要说起来,赵过和王保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
去年察罕攻打益都,遣王保保取济南,赵过迫于形势,困守华不注山下,不能轻动,吃了个闷亏。不过,没多久,就在前番的奇袭巨野上打了个翻身仗。两边交手,姑且算是平局。到底是胜是负,究竟孰强孰弱,如今就全看即将来到的单州决战了。
话说至此,洪继勋昂然起身,说道:“金乡已得,是我军已得地利;成武已扰,是我军士气已鼓。敌人方面,临汾的察罕援军,至迟今明两日,就会抵达单州。而盟军方面,吴军常遇春部也已送来军文,说快到了徐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当此之时,万不可姑息或懈怠;若欲取胜,只有争先与奋勇。臣便请主公下令,就促前线将士南下,与王保保决战!”
77 战起
邓舍的军令很快就传到了泰安。
军令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给赵过。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即整合佟生养、高延世、胡忠诸部骑兵,以及傅友德部步卒,分从各地开拔,限期两日内,必须在西渡口会师。西渡口是蒲水上的一个渡口,在金乡和鱼台之间。李和尚部,现就在此处。
并及李和尚、杨万虎两军,也一并交给他直接指挥。
计有骑兵近八千人,步卒近九千人。骑、步相加,一万七八千人。全都是益都现有的精锐,战斗力可称翘楚。是此战的主力。
第二部分,给庆千兴。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除留下足够的部队镇守济州、兖州等地外,也和赵过一样,即率精锐南下,到潭口站附近驻扎。潭口站在西渡口的后边,相距二十来里。邓舍之所以让他驻扎在这里,是打算将之当后备队使用。
庆千兴所部俱为步卒,留下驻守的营头后,可供调往前线的大约有两千人。两千人,看似不多,但在关键的时刻足以决定战场的走向。
第三个部分,给邓承志。
自赵过深入济宁后,邓承志就成为了泰安的最高指挥。——泰安虽为后方,且算是前线的大本营,但留守的军队并不多,几千人而已。
他的任务有两个,一方面负责往前线运送物资,粮饷、军器,补充前线的消耗;另一方面,负责守御汶上、看住东平路。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如今还在元军的控制下,有部分察罕的军马驻扎。不可不防。
统计益都方面,在此战中,可投入战场的部队,总计将近两万人。
……
而敌人方面,一部分是王保保的本部。
他从巨野突围后,一个是自城里带出来的部队,主要为原本的河南军;一个是沿途收拢的溃卒,有一千来人;以及后来又从曹州等地召来的一些军队,约两千多人,杂七杂八合在一处,这部分约有万余人。
另一部分是临汾援军。号称十万,实际上也至多一万来人。
两支部队加起来共有两万多人,大概两万五千上下,不到三万。
他们现在分别所在的位置是这样的:单州有六千来人,由王保保亲自统率;成武有三千多人,由两员偏将统带。临汾援军还在路上,不过已经入了曹州,最多一天,就能与王保保会合。
另外,在他们会合后,临汾援军也不会全部驻扎在单州,按照察罕的军令,会分出一部分继续向东南,屯驻在单州与丰县间的羊角庄。羊角庄在单州侧后,相距三十里。之所以会在这里放一支部队,为的是警戒从金陵来的吴军。
固然,如王保保、赵恒分析,吴军要想从南边来,必须得先过徐州、渡过黄河。徐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料来这支吴军欲想过境肯定不易。
可是事无绝对。察罕帖木儿当世枭雄,征战至今,学会了两个字,——“谨慎”。诸葛一生唯谨慎。他是决计不会把后路的安危放在别人手中的。即使盟友也不行,更别说是张士诚了。所以,虽然明知即将到来的单州决战定然激烈,却也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的兵力,专门用来守住后路。
虽然如此,虽然分兵是不得已,但是察罕的这番布置,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还是很巧妙的。
成武、单州、羊角庄三地:成武在单州西北,羊角庄在单州东南,一字排开,形成了一条直线。主力云集单州,成武、羊角庄分为侧翼。从单州出,至成武四五十里,至羊角庄三十里,都可以朝夕至。不管哪里吃紧,援军随时都可以到达。相互呼应,形成了一个十分稳固的阵型。
攻,则单州突出;守,则三地合力。
攻中有守,守中有攻。要想破局,殊为不易。
从中也可看出,尽管经历了巨野之败,要说元军理应处在下风,可是察罕帖木儿却并没有因此而沮丧,更没有就此把战场主动权交出的打算。不愧是深得兵法之妙,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
反过来,再看益都将要摆出的阵型。
如上所言,就简单了许多。
只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为赵过,后为庆千兴。
若把元军的三地阵型比作弓,那么益都的两地阵型就是箭矢。
弓者,可放可收;箭矢者,一去不回。
这并不是因为邓舍不如察罕稳重,也不是邓舍不如察罕谨慎。
没办法。先,他是进攻的一方,必须要把拳头捏在一处,以此来集中最大的力量;其次,从后勤的角度来看,战事拖延至今,其实也早已出乎了他的预计,益都将近空虚,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了,所以,正如罗贯中所言:“只宜战决。”只能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罗贯中谏言应该战决,因为他不了解益都的虚实,故此,只看到了若是时日一久,可能会造成吴军被迫的撤退,却不知道海东的后勤实际上也早已吃力。
不过,反过来,从另一面来说,这却也恰恰证明了邓舍伪装得好。
……
军令一下,各地齐动。
最先开拔的是庆千兴部。
他在济州,距离泰安最近,因此头一个得到了军令。他完全遵照了“接令当日即出”的命令,上午才看到的军令,下午就带着部队出了城。
早先,庆千兴从海东来的时候,带了三千丽卒,算是嫡系;在打下济州、兖州等地后,邓舍又从蒙阴等地调了一两千人的地方戍卫军,补充给他,加上收编的降军、俘虏,他现在共有六千人上下。
但是,没有经过整顿的降军、俘虏肯定是没有什么战斗力,不能带去前线的;地方戍卫军是二线部队,战斗力也不强,用来守城足够,若用之野战,纯粹就是炮灰,也不能带去前线。而三千丽卒嫡系,虽然都是老卒,能打硬仗,可历经多次战场,伤亡不小,尚且需得留下一些做守城的骨干,扣来扣去,他能带走的人马还确实如邓舍的命令,只有两千人。
两千人全是丽卒,皆穿皮甲,带着黑色的肩章,刀枪如林,旗帜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络绎出城。
与中国人相比,高丽人的个头较低。当年,邓舍打高丽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种金花高帽,很多的高丽军将校都戴过,差不多有三尺高。据说,就是因为“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装其容”。入了海东后,邓舍嫌这种帽子太难看,“欲盖弥彰”,更衬得丽卒矮小,因而下令取缔。
个子虽低,杀气十足。
两千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转战南韩、辽东,先协助燕军平定了南韩,又继而在辽阳、辽西与纳哈出、世家宝有过血拼,许多人都是面无全面、体无完肤,铅子、箭头、刀剑、枪戈留下的伤痕处处可见。观其气势,论其斗志,几乎已经和海东五衙的精卒不相上下。
——也难怪庆千兴多次向邓舍提出,请为丽卒专为一衙。
高丽人尚白。各级的军官或骑高头大马,或随军步行,很多都在铠甲外套了有白色的袍子、抑或外白内红的披风,在士卒的队列中极其显眼。
庆千兴驻马城外,看着部队从前走过。
按照海东军法,每一个营头走到他的面前,掌旗官都会把营旗高高举起,军官大声下令行注目礼。注目礼,就是在行军的过程中,转头向主将的方向看,同时把握着枪、戈等武器的手放在胸前。
庆千兴在丽卒中的威望很高,除了注目礼之外,经过的营头里,时不时还会有呼声响起。有时喊的是:“将军大人!”有时喊的是:“战无不胜!”邓舍提倡丽卒学说汉话,复杂的对话,大部分尚不会,但类似这样简短的句子,却都早会。皆是用汉话说出的。
气势如虹,呼声震动屋瓦。
一个裨将面现自傲之色,说道:“将军,看看咱们高丽人的好儿郎!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便算是与李和尚、杨万虎部相比,怕也是半点不差!”
不久前,庆千兴与李和尚、杨万虎相互配合,攻打过兖州。李、杨两人俱皆海东贵将,手下士卒也都是五衙主力,对丽卒颇有点看不上的意思。庆千兴麾下的高丽诸将因此而甚为窝火,但又不敢当面挑战,无不憋了一肚子气。这裨将此时话里的意思,锋芒分明便是隐指此事。
庆千兴瞥了他一眼,说道:“到底是不是比他们强,战场上打了仗再说!”
“将军,说起打仗,这一回,咱们或策应、或主攻,先后连下泗水、曲阜、邹县、兖州、济州诸城。自从蒙阴一路而来,势如破竹!论功劳,或许不如赵左丞,但是比之杨万虎、李和尚,可不早就远胜了么?”
又有一人说道:“可不是么?和咱们相比,此次济宁之战,杨万虎、李和尚有什么功劳?军马比咱们多,装备比咱们好,名声比咱们大,可是拿得出手的战绩,到现在为止,却也只不过一个攻兖州、一个攻嘉祥,一个强渡山阳湖而已。而且,攻兖州,也还有我军;攻嘉祥,主力更是胡忠。平时看起来,一个个眼高过顶,……,呸!骄兵悍将罢了。”
“行了,都别说了。主公治军,向来奖罚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惩。立下功劳,等着战后领赏就是。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何用处?”
虽然庆千兴也对杨万虎、李和尚的“眼高过顶”有意见,但是他读降军受到的待遇从来都是如此。杨万虎、李和尚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邓舍的看法。只要邓舍能表现出来公平,不对他们歧视就好。
沉默了片刻,有人转开话题,说道:“看殿下的军令,似乎是要与鞑子决战了。令我军驻扎潭口站,应该是打算要把咱们当预备队使用。俺听说,此次来援单州的鞑子都是察罕的精锐。‘铁甲军’、‘长枪军’俱在其列。杨万虎、李和尚号称敢战,让他们先去打个先锋也好。”
察罕帖木儿在成名之初,有过一个绰号叫“长枪侍郎”。“长枪军”是他起家的本钱,嫡系中的嫡系,精锐里的精锐,其中最骁悍者有五千人,编为一个万户,号称“长枪万户府”。此次派遣去单州的万人援军中,有千人来自此军。
“铁甲军”,则是早年脱脱围困高邮时,所部百万大军里,有一部唤作铁甲军,凡上阵,皆披挂重甲,执使锐器,勇猛善战。察罕仿效之,也建立了这样一个编制,穿铁甲,用长斧,共三千人,也编为了一个万户,号“铁甲万户府”。此次来援的援军中,亦有千人是来自此军。
这两个营头的战斗力,犹胜“毛葫芦军”。
数千长枪斜往上举,迎着阳光,随着鼓声所向无前,想想这种场面就叫人胆寒;而铁甲、长斧,在不需要机动的时候,更是大规模野战的利器,特别是在迎对骑兵的时候,更加能挥出出色的战斗力。前宋时,岳飞、刘锜、韩世忠采用这种战术,用步卒使用长刀、长斧,都曾经战胜过金军的骑兵。岳飞更用此战术,大败过金军的骑兵精锐“铁塔兵”。
所谓“铁塔兵”,就是“铁浮屠”,即重甲骑兵,骑士身披重甲,头戴“两重铁兜鍪”,战马也披挂重甲,人在马上,犹如铁塔。逢战,每向前一步,便在后边设置拒马,“示不后顾”,使不能后退。冲锋时,犹如铁墙。
这样的骑兵,精锐程度可想而知,号为常胜军。但是却也最终惨败在长刀、长斧的战术下。固然,能战胜这等的强敌,先士卒要有足够的勇敢,不过装备的优势却也是显然可见的。尤其,察罕帖木儿的铁甲军,和前宋的长刀、大斧军相较,在铠甲的厚重程度上犹且胜之。
当这样一支部队出现在战场上,黑压压一片,厚重的盔甲,厚重的大斧,推进起来,天地都为之变色,山川都为之颤抖,别的不说,只震慑力就非常的大了。
也是因此,适才说话的高丽偏将把“铁甲军”放在了“长枪军”的前边。
听了他暗含幸灾乐祸的话,庆千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举头望了下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都是劲敌,不可小觑啊。这即将来临的战事,也许会极其的惨烈呢。”
下午的阳光炙热,晒得铠甲烫,映照在如林的枪、戈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阵热风吹来,卷动了他身后的大旗,啪啪作响。
高丽军出城的已有一半,出了城的,顺着城外道路,列出一两里的长长队伍,唱起嘹亮的军歌,继续向前走。没有出城的,顺着城内的街道,也列成了蜿蜒的长队,有条不紊地继续出,庆千兴看着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一个个昂挺胸,忽然想道:“两千个士卒,每一个出城的时候,俺都看到了。虽然是预备队,但等到战事结束,能有命回来的,又会有几个?”
他不动声色地朝东北方看了一眼,远隔千里、万里,瀚海的对岸,是他们的故乡;转目又朝南边看了一眼,百十里外,是他们的战场。
78 攻援
高丽人出了城,行军度并不很快。
因为潭口站、济州之间只相距约有五六十里,日行三十里,两天就能到。
他们是后备队,带的辎重很多。大部分都是备用的武器、铠甲,以及拒马、檑木、投石车等等攻防必用的军械,还有些火铳、火炮。这些东西,有的是高丽军自带的,有的是在济州、兖州缴获的,有的则是才从泰安补充、拨给过来的。由他们带到潭口站,然后交给赵过,统一分配各军。
大车、小车,跟随在主力的后边,绵延出好几里地。
为此征用了一批民夫,分出部分士卒看着,推车往前。人力有时穷,特别是如火炮、投石车等重物,如果只用民夫,一来吃不消,二来也会耽误行军的度,因此,又从民间搜集了百十头牛、骡、驮马,协助拖运。
在辎重与主力之间,还有一支队伍。
相比由民夫组成而比较杂乱的辎重车队,这支队伍虽然也是由推车组成的,但是却有秩序得多。他们负责拉运的是从泰安转运过来的一批军粮。庆千兴把为数不多的骑兵全都抽调了出来,巡弋在两侧,担任警戒。
一路行来,沉重的辎重车吱呀吱呀,扬起滚滚的尘土,弥漫得到处都是。又从其中,时时传出牲畜的叫声,并有前头主力激昂的军歌声和各级军官整顿军队短促的命令声。凡所行经处,沿途村落的百姓无不望风而避。
出城的当天,只行军了二十里便已入夜。
庆千兴传下军令,命把辎重、军粮护在中间,围绕周边,就地扎营。扎营后不久,有探马来报:“营地的后方出现了一支骑兵。”
庆千兴趁夜色,登高观望,见大约四五里外,有一条蜿蜒的火蛇,正快地前进。很显然,他们也现了高丽人的营地,但是并没有做丝毫的停留,而是在快接近的时候,略微地绕了一下,继续前行了。
“看方向,是从嘉祥、巨野来的。也不知道是胡忠部,还是赵左丞部?”
“巨野太远,赵左丞不会有这么快。十有八九,应该是胡忠。”
果然,庆千兴的猜测很对。
骑兵们虽然绕过了营地,但是却派了一个使者过来拜访,是个副千户,带了有十来个人。就在小土山下,庆千兴见了他。两人见面,却是认得。原来此人名叫钟哲安,本为关铎部将,后随胡忠投降了海东。
要说,庆千兴认识的汉将不少,但多是高层将校,对副千户这一级认识得并不多。之所以认识钟哲安,却还是有个故事。
海东有不少的军官都是军衔不高、军职不高,但在军中却十分有名。比如柳三是一个,横笛柳三郎,以风流出名;早年郭从龙也是一个,以勇猛善战,得邓舍器重出名。而钟哲安也是一个,不过,他是以好赌出名。
尤其,此人不但好赌,并且胆壮,当赌性时,曾经口出豪言:“就算是燕王殿下来,俺也敢与赌上一局!”邓舍听说后,当时为得降将忠诚,也不恼怒,特地把他召来,还真与他赌了一局。更有趣的是,邓舍本性不好赌博,技巧不行,偏偏还赌输了。想他以燕王之尊,平时和洪继勋、吴鹤年们下盘围棋,即便棋技不好,往往还是输少赢多,如今却竟输给了一个小小的副千户,更且这个副千户还是降将,虽然邓舍一笑而已,没有当回事,但是当日围观在侧的人,却都是替他捏了把汗。
这也就罢了,更加有趣的是,后来有人问他,说道:“燕王殿下的威名天下人皆知,你不过是个副千户,能蒙殿下召见,当面赌上一局,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你怎么不知好歹,还赢了殿下?就不怕殿下怒么?”
他回答得好,浑不当回事儿,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幼受家严庭训,只知‘赌场无父子’!”从小听他爹的教诲,只知道赌场无父子。也不知该说他实诚,还是该说他“赌品”好。总之,从此就出了名。
当日这场赌局,庆千兴适逢其会,刚好也得了邓舍的召见,回禀军务,所以知道。当下两人相见,庆千兴笑道:“俺当是谁来求见,却是你这个憨大胆。”
“奉胡将军令,来见大人。”
“过去的骑兵可是胡将军部?”
“正是。胡将军命末将告诉大人,军情如火,令下如山,虽然从大人的营地边儿上过,却没有时间与大人叙话。待攻克单州,再请大人喝酒!”
“主公军令,命两日内集会前线。胡将军倒是赶得急。”
胡忠部都是骑兵,度快点,一天就能到西渡口。连夜赶路,确实很急。
“赵左丞令,命我部必须在明晨进至渡口,至迟中午,把渡口牢牢控制手中,并做好准备,以接应后续部队过河。所以,我部不得不连夜赶路。”
“原来是这样。贵部辛苦了。”
“时间急,末将就不与大人多说了,这就告辞。”
“好。请转告你家将军,就说本将祝他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待战事罢了,再痛饮庆功酒!”
“是!”钟哲安很干脆,利利索索地行了个军礼,转身上马,自领着亲兵们疾驰远去,追赶本军。
看着他们奔远,身形渐消失夜色中,庆千兴又扭头看了看逐渐远去的火蛇,似是有感而,说道:“看来不只咱们,各军的劲头都很足啊!”
如他所言,兖州、巨野、济州等地的连连告捷,一方面,极大鼓舞了海东各部的士气;另一方面,攻占巨野是一件大功,没有参与此战的部队都很眼红。高延世、胡忠、杨万虎、李和尚,乃至傅友德,包括庆千兴部在内,都是跃跃欲试,想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能更立下较大的功劳。
打仗就是这样,气势上来了,各部的指挥官彼此争立功劳,战斗力也就能随之增强。不过,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有一点需要注意:部将可以争功,主帅一定要冷静。邓舍选出来的三个方面主帅,主攻赵过,预备队庆千兴,策应邓承志。除了邓承志外,另两个人都是比较能沉得住气的。而即使邓承志,也还有毕千牛这个副手,老成持重。
庆千兴部休息一夜,次日接着行军。
午时前后,又有探马来报,在军后四十里外,出现了第二支骑兵。遥遥见其打起的旗号,正是巨野赵过。如果说,昨晚上的胡忠骑兵部还仅仅是远望如火,那么,在下午的阳光下,赵过部便是奔腾犹如洪流。
六千多人分成三个梯队,前锋、主力、殿后,疾行不停而前后有序,奔行在广阔的原野上,经过大大小小的城池、村寨,就好似一股旋风,又仿佛黄河决堤。如雷震耳的马蹄声,远隔十几里外就能听到。
万马驰骋,极其壮观。
“赵左丞也动了。再往后边,应该就是高延世部了。”
庆千兴骑在马上,手搭凉棚,远远地往北边看了会儿,说道:“骑兵行军快,现在胡忠部肯定早已到了西渡口;计算路程,至迟深夜,赵左丞部也应能抵达。落在最后边的高延世性急如火,他所部的军马也少,行动更加便利,最晚到明天早上,定然也能到达渡口。看来,用不了两天,我军就能齐聚前线了!……,咱们可不能落后。”催促各营,“加快度!”
此时此刻,计划投入战场的燕军已然全部动身,有的在前,有的在后,络绎不绝,前后相接,连绵百里,声势浩大。鼓角震天,旌旗蔽日。
他们从北向南,你追我赶,士气高昂,攻击方向直指单州。
……
同一时刻,有一支从西边而来的部队,也一样地声势浩大,精光耀日,大张旗鼓地过了成武,迤逦东行,观其旗号,却是王保保终于等来的临汾援军。“长枪军”居前,“铁甲军”殿后,驰援方向亦然直指单州。
中军旗下,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策马而行,正与左右说话。但见此人,身形高大,颔下长须,虽是武将妆扮,但却颇有文气,眉眼间,依稀与王保保有相像之处,正是此次临汾援军的主将,赛因赤答忽。
赛因赤答忽虽系出蒙古伯也台氏,但从蒙元世祖起,就家居固始了,“其先从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县,遂定居焉”。
这和察罕帖木儿的经历差不多,察罕帖木儿的家族也是从蒙元初年起就定居在河南了,并且也是随军来到的,其“曾祖于元初随军取河南,以探马赤军户留居。其祖乃蛮台、其父阿鲁温皆居沈丘(今属河南)”。
可以说,他们两人出身相似,皆为军户之类的出身,门当户对;且定居中原,都受到了很深的汉人影响,察罕“幼笃学”,而赛因赤答忽“喜读书”,都是已经汉化了的色目、蒙古人。
要不然,赛因赤答忽也不会娶了察罕的姐姐。
不过,相比察罕,赛因赤答忽更多地保留了一些本族的特色,他不但喜欢读书,并且“能骑射,才力过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北边斥候报,说红贼赵过、胡忠、庆千兴等部俱先后出,两日内大概就能云集蒲水沿线。……,小邓来得很凶啊!摆明了是不想让我军多做休整,有迫使我军迅与之接战的企图。”
“公所言甚是。这也是俺这几天在考虑的。我军从临汾出,昼夜兼驰,行程上千里,部队都很疲惫了。待入了单州城后,少说也需要两三天的休整时间。红贼如此的咄咄逼人,不知公有何对策?”
接话的这人是阎思孝。
“从临汾出来时,主公曾与俺说过,益都地狭,去年又经过战事,料来现在定然储粮不足,若从海东海运,又不免路途遥远,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而同时,济宁的得失又关系到益都的前程,小邓年纪虽轻,为人却十分果断,较有远见,绝对不会肯就此轻易罢兵。所以,十有八九,他会趁我军初到,立足未稳之际,突然大举进攻。”
粮饷吃力,好容易巨野获胜,又不能把战果丢掉。故此,察罕推测邓舍极有可能会急于决战。
“主公远见,料事如神。”
“而至若对策,无非一条。”
“是什么?”
“暂避其锋,固守城中。待其后续无力,后勤开始吃紧,而我军休养已足的时候,再与之决战!当其时也,我军锐,而彼军疲,破敌必矣。”
“按道理说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我军远来,一来,粮饷也不充裕;二者,还有大同的孛罗如芒在背;三来,朱元璋也已悍然出军河南,且分兵一路北上济宁。种种情况结合,我军怕也是不耐与小邓久持!”
“孛罗惨败,早落其胆,只要我济宁前线不失利,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在后方搅事!朱元璋出军河南,分兵北上,看似气势汹汹,但有陈友谅、张士诚虎伺左右,料来和小邓一样,他也是不能久战,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必定会火撤军。我河南尚有军马万余,只要不出差错,足能抵挡到他撤退时。此两者,皆不足虑。倒是我军的粮饷也不充裕是个麻烦。不过,阎公,在咱来前,针对此弊,俺却是得主公面授了一计。”
“何计?”
赛因赤答忽微微一笑,请阎思孝伸出手来,在其上写了两个字。
阎思孝不由动容,脱口欲出,忽然警醒,顾盼了一下两侧,见随从的将校、侍卫甚多,把话又咽了下去,打马向前,凑近到赛因赤答忽的身边,两人并骑而行,吩咐将校、侍卫不要太近。他这才低声说道:“乌巢?”
“正是!小邓大军聚集前线,必有一处存粮所在。济宁路地势平缓,四面开阔,利出奇奔袭。只要探明他的存粮地点,便可以先用闭城示弱来懈怠他,然后伺机遣派精锐,或从成武出,或从单州出,抑或从羊角庄出,奇袭之,焚烧之。军粮一失,他的军心必震,胜之易矣!”
“真妙计也!”
“阎公切记勿言。此计,你知、我知便可。”
“是,是。”
阎思孝低头想了会儿,越琢磨,此计越有实现的可能,到底忍不住,又小声地称赞说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的就是主公这样的人!”
人在千里之外,就能判断出益都燕军必然求战心切;且还能针对地形的特点,布置出一条破敌的计策。的确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赛因赤答忽哈哈一笑,说道:“小邓虽悍,在主公眼中,不过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正说话间,忽然一骑奔至近前。骑士翻滚下马,跪地高声,说道:“南边斥候急报,伪宋朱元璋部已渡黄河,将入济宁!带军主将常遇春。”
79 吴军
常遇春要想进入济宁,需得先过徐州,然后再渡黄河。徐州现在张士诚的手中,他是怎么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渡过黄河的?
他先从金陵北上至宿州,——宿州在徐州的南边,现在义军手中,为梁绵住占据;然后,借用了梁绵住的一部分兵力,大张旗鼓,伪作主力,冒充是由他率领的,逼近徐州,在城外三十里处结阵,装出攻城的架势。
同时,他却带着本部五千人,偃旗息鼓,绕过徐州,走西边五十里外的萧县,趁夜渡过了黄河。渡河的船只是梁绵住早秘密为他备下的。五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紧促点时间,一夜足能渡过。徐州驻军既然受到了冒牌“常遇春”的围困,自然不敢妄动,待得知消息,真的常遇春早已渡河而过。为时已晚,追之不及。而宿州军的任务完成,自撤回本城。
此计叫做“瞒天过海”,看似轻而易举,但其实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实现。比如,如果换个别的将校带队,肯定就不会这般容易。之所以能轻易成功,全是因为“常遇春”这三个字的赫赫威名。
常遇春,字伯仁,安徽怀远人。祖籍河南南阳,宋朝南渡时,为避金乱,其先祖迁到了怀远贾村,到他已经是第七世了。
适逢红巾乱起,他先是投奔了在怀远附近平阿山起事的刘聚,任九夫长,“有所攻剽,遇春敢力深入,必克获而归”,由时深得刘聚的爱重。但是,刘聚只是个“盗魁”,“急掳掠,毋远志”,而常遇春却是很有志向的,因此在至正十五年,又带了几十人“私卒”,转而投奔了当时在和州的朱元璋。
和州离怀远有几百里,其间很有几股别的义军,为何常遇春不改投别人,却偏偏去投了朱元璋呢?原因大概有以下几个:
先,怀远离濠州很近,只有四五十里。朱元璋是从濠州出来的,且在濠州时,他已经颇有名气了,还是郭子兴的干女婿,“根脚”不低。其次,怀远东南六七十里外,便是横涧山,朱元璋曾在此“单骑”收降了缪大亨的数万人,显现出了出众的胆识。再次,又便在当年,至正十五年的三月,十万元军攻和州,朱元璋以万人距守,“间出奇兵击之,官兵数败,多死者,乃解去”。万人打败十万人,又显现出了出众的谋略。
多方面结合,这分明就是一个“明主”的典型。所以,常遇春投奔了他。
不过,在投奔之初,朱元璋出于种种的考虑,没有立即就重用他。常遇春在投奔不久后,就主动请为先锋,朱元璋对他说:“尔以饥来归,且有故主在。”怀疑他前来投奔的动机,不愿给他高位。常遇春顿泣道:“刘聚盗耳,无能为也。倘得效犬马之力,某虽死犹生。”表露忠诚,“固请”,坚持请为先锋。尽管如此,朱元璋还是不肯就信用之。
直到渡江取金陵,采石之战。
“元兵置阵矶上,舟相去三丈余”,朱元璋麾下诸将皆“莫能登”。“遇春飞舸至”,架着一艘小船来到,朱元璋命之向前,“遇春应声,奋戈直前。敌接其戈,乘势跃而上,大呼跳荡,元军披靡。诸将乘之,遂拔采石,进取太平”。这也就好似“投名状”,一战奠定了他在吴军中的地位。
朱元璋乃如他早先所请,授其“总管府先锋”。“无何,进为总管”。
继而,蒙元中丞蛮子海牙“复以舟师袭据采石”,又夺回了采石矶,“道中梗”。使得吴军前后不能相接,通往和州的道路也因此而被梗塞。
朱元璋“自将攻之”,“遣遇春多张疑兵分敌势”。“既合”,两军合兵后,“遇春别操轻舸,以精兵横冲海牙之舟,分而为二”,“左右纵击,大破之,悉获其精锐”,“自是元师扼江之势衰,而南北通矣”。
投奔朱元璋的第一战,先夺下采石,打通了军队向前的道路;然后又战败蛮子海牙,挽救了吴军险些因为“道中梗”而败亡的命运。
“遂从取集庆路,功最”。
打下集庆(即金陵)后,他又“从徐达取镇江,复为领军先锋”。随后,“徐达攻常州,而降卒叛,与张士诚合而围达”,他又奉命“以师援之”,“表里共击,大破士诚”,“复为总管”,“进统军大元帅”。
次年,“克常州,迁中翼大元帅”。这个“中翼大元帅”,即“帐前五翼”之一。“帐前五翼”,乃是朱元璋的精锐。常遇春得任此职,说明他已得到了朱元璋的信任,并由此正式进入了朱元璋高层将校的核心圈子。
“寻从达下宁国,分兵取马驮沙,遂取池州”,池州之战,大败陈友谅麾下的赵普胜部,他又是“战功最”,“进行中书省都督”。又明年,“擢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自采石战后,这才没几年,就做到“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的位置了,简直是火箭般的升官度。
又明年,从朱元璋“取婺州”,“复有功”,“进镇国上将军,同佥枢密院事”;不久,“以其兵攻攻衢州”,“衢州下”,“进佥枢密院事”。
至正二十年,也就是去年五月,陈友谅大举进犯。
常遇春先是“从达守池州,大破陈友谅之众”,“斩万馀级,生擒三千馀人”。常遇春能征善战不假,但是却有个不太好的嗜好,就是“杀俘”。经此战,得了三千多的俘虏,他对徐达说:“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徐达持重,比较宽厚,认为不能这么做,“以状闻”,禀告给了朱元璋。朱元璋“遣使谕诸将释之”,命诸将把俘虏放了,“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一晚上坑杀了两三千人。不过,朱元璋喜其善战,“闻之不怿”,听说后也没生气,只是命令把幸存的那三百人“悉放还”而已。
守池州战后,次月,闰五月。
陈友谅虽经池州之败,却不气馁,复攻太平。“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太平守将朱文逊战死,花云不降亦死。既得太平,已经打开了通往金陵的门户,陈友谅遂在采石矶杀掉徐寿辉,自称皇帝,“遣人约张士诚同侵建康”。
“士诚未报”,张士诚没给他回信。于是,他便独自出军,率巨舰、引大军十余万,“自采石引舟师南下”,来势汹汹,“建康大震”。
若将当年蛮子海牙“中梗”采石矶比作朱元璋渡江后的第一次危机,那么这一次,就是第二次危机,乃至谋臣中竟有谏言“以城降”的。独刘基认为:“天道后举者胜。吾以逸待劳,何患不克!明公若倾府库以开士怒,至诚以固人心,伏兵伺隙击之,取威制胜,以成王业,在此举也。”
朱元璋本就“心非诸将议”,听了刘基的分析,“意益决”,决定迎战。
先命令和陈友谅有旧的康茂才送书信与之,诈称投降,并假说引路;接着在金陵西北的龙湾,命冯国胜、常遇春率帐前五翼的主力三万人布下埋伏,及徐达等统兵列阵城南门外,杨璟驻兵大胜港,又令张德胜、朱虎率舟师出龙江关外,自总大军屯卢龙山与友谅战。战前下雨,及开战雨停,一战破敌,“杀溺死无算,俘其卒二万余,……,获巨舰百余艘”。
在此战中,“遇春功复最”,“进行省参知政事”。
从至正十五年投朱元璋起,到至正二十年,短短的五年,已是“参知政事”。历数凡其参与过的诸次战斗,不但多次力挽狂澜,而且几乎没有过失败,一而再、再而三的“功最”,“摧锋陷阵,所向必克”。
吴军名将,一时称“徐、常”。
在本来的历史中,明军北征时,朱元璋这样称赞常遇春:“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这一句评语,真是“诚哉斯言”!
他既已有了这样大的名声,当宿州军打出他的旗号,装作攻城的样子时,徐州守军当然是“惊惶失措”,龟缩守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管黄河,防其北渡?就算是有人判断出攻城是假的,守将怕也不敢冒险!
就这么着,轻轻松松地居然就被他虚晃一枪,将入济宁了。
常遇春是蒙元天历三年(133o年)生人,虽然比徐达长两岁,不过到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他是佃户、长工之类的出身,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是“用兵辄与古合”,不折不扣地是一个“天生将才”。
此次从他渡河北上的,副将是冯国胜,此外,又有数员骁悍的偏裨,分别是蔡迁、周显、陈文,以及他的“再从弟”常荣,堂弟常聚,并及内弟蓝玉。
冯国胜,乃是朱元璋麾下已故上将冯国用的弟弟,定远人。
冯氏兄弟共有三人,冯国用为长,他是最小,兄弟“皆骁勇饶智略”。不过,虽是兄弟,他们哥俩儿的相貌却不太相同,“国用貌都雅,动止举举”,而冯国胜“长躯伟面,磊落慷慨”。
冯国胜出生的时候,“黑气满舍,若烟雾,经日不散”,“里中异之”。红巾乱起后,他与哥哥冯国用聚集了“恶少年数百人,立砦以自固”。
至正十四年,冯国用投朱元璋,献策,谏言取建康。朱元璋大喜,“召致左右”,“当李善长亚”,对冯国用的器重程度仅次李善长。尽管冯国用“貌都雅”,且见朱元璋时,身穿“儒服”,但其实他也是很勇悍的,“有所攻占,辄擐甲直前奋击”,也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豪杰。
冯国用得朱元璋的信赖后,便把冯国胜推荐了上去。朱元璋一则爱屋及乌,二来也是见其相貌堂堂,故此“尤爱异之”。“兄弟俱备宿卫”。
渡江后,立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司,又用冯国用为“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司”,其所下辖即为“帐前五翼”。换而言之,常遇春任“中翼大元帅”时,论位次尚在冯国用之下。后来,“从征金华,进平绍兴”,冯国用都是“功最多”。只不过,天妒英才,至正十八年,冯国用年仅三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朱元璋“亲临祭,哭之恸”。
次年,时已因功为万户的冯国胜代其职,接任了“都指挥使”。又次年,龙湾之战,他与常遇春联手,直捣陈友谅军中坚,大破之,“溺死者数万,俘七千人”。又因功“进亲军都护”,“迁同知枢密院事”。
本来的历史中,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冯国胜为宋国公,次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李文忠下,位列第五。
由他做常遇春的副将,可以从中看出朱元璋对此次北上济宁的重视。
不但是他,配备给常遇春的几员偏裨,也皆非无名之辈。
蔡迁,本为芝麻李部将,芝麻李败,乃归朱元璋。从渡江,下采石、克太平、取溧水,破蛮子海牙水寨及陈埜先,皆有功。定集庆,授千户。又从徐达取广德、定国,迁万户。攻常州,又有功,遂为都先锋。
继而,从征马驮沙,克池州,攻枞阳,从征衢、婺二州,授“帐前左翼元帅”。并且龙湾之战,他也参加了。——,已知“帐前五翼”是朱元璋的精锐,可见此人也是吴军的高层将校之一。
此人为将以来,虽然“未尝独任”,没有独当一面过,“多从诸将征讨”,但是在接战的时候,总是非常勇敢,“身经数十战,辄奋勇突出,横刀左右击,敌皆披靡,不敢近”,“既还,金疮满体,人视之不可堪”,而他却“略不为意”,为朱元璋所爱重。
朱元璋所以遣他也参与了北上,除了是心腹重将、喜欢他勇悍之外,还有个原因。当年,芝麻李起事是在徐州,因此,他对徐州非常熟悉。这一回跟着北上,算是起了半个地头蛇的作用。
周显、陈文,皆合肥人,亦皆骁勇。
周显,从朱元璋渡江,累功至“指挥同知”。
陈文,也许他的战功在吴军诸将中并不是很出众的,但却有一点,是无人能及的。他早年丧父,“奉母至孝”。本来的历史中,洪武十七年,他死后,被赠东海侯,谥“孝勇”。“明臣得谥孝者,文一人而已”。
常荣、常聚。
一个是常遇春伯祖父之孙,一个是常遇春二伯父之子。常遇春兄弟两人,有个亲弟弟叫常遇贤,此次没有从他北上。
常荣,“资禀雄毅”,“年未冠,遭元末乱,从军安丰”,后渡江投朱元璋。当时,常遇春已投朱元璋。因常遇春的缘故,朱元璋召见了他,并随之便将其拨与常遇春麾下。
常聚,不如常荣出名,现掌管常遇春的亲兵队伍。
蓝玉,是常遇春妻子的弟弟。常遇春妻定远蓝氏。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常荣、常聚一样,都是隶属在了常遇春的麾下。此人“长身赤面,言动异等辈”,年纪虽轻,“每战先登陷阵,所当无前”。
一干精兵悍将,渡过黄河,长驱直入,径往济宁。
当常遇春未过黄河前,他没有把部将们的军旗打出,只打出了他的帅旗;如今过了黄河后,不再隐蔽,把旗帜悉数打出。一时间,“常”、“冯”、“蔡”、“周”、“陈”,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军旗迎风翻卷,声势动天。
很快,为王保保、并及益都燕军的斥候探知,分别快马送去单州、益都。
王保保、邓舍接到军报的时间不一,对此作出的反应也不一,但是在不同的反应中,却又有一个相同点。他两人不约而同都表现出了“吃惊”,并且同时,又由“吃惊”,引出了疑惑。
周显、陈文倒也罢了;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大名鼎鼎的,常遇春不用多说,冯国胜也不必多言,做过“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即使是蔡迁,如今也是“帐前左翼元帅”,俱为吴军的得力干将,所部军马尽皆朱元璋的嫡系精锐,却全都北上济宁。
难道只是因为协助益都、围攻单州么?
——
1,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
吴元年(1367年),“(常遇春)复拜复拜副将军,与大将军达帅兵北征。帝亲谕曰:‘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不虑不能战,虑轻战耳。身为大将,顾好与小校角,甚非所望也。’”
2,常荣、蓝玉。
他两人现在的军职还不高,直到1362年,蓝玉才被授为“管军镇抚”,“武德卫千户”,后又“改亲军千户”。而常荣,则一直到1364年,才被授为“管军千户”,而且也同样是“武德卫”。
这个“武德卫”,乃是常遇春的嫡系。
常荣死得较早。1372年,为消灭北元,明军第二次北征,分为三路。常荣从李文忠,为东路军,战死在阿鲁浑河。他暂且不说。
蓝玉的起家,便是从武德卫开始。历任本卫的千户、指挥佥事、指挥使。并按《逆臣录》言,他谋反所依靠的主要班底也是武德卫。
——,只不过,当时武德卫经改制,换了个番号,改名为“府军前卫”。
80 谋敌
81 牛刀
雨从傍晚时下起。
栖在远处树上的野鸟,淋在其中,时时有振翅高飞而去。入夜后,变得安静起来,枕戈宿在帐幕里的士卒,入耳只听到一片窸窸窣窣。远处的河水潺潺流过,风越地凉了,值夜的军士站在望楼上,火把明灭。
宿营驻扎,最烦的就是下雨。
像眼下这样的小雨还好,能够一清暑气,给人些清凉;若是大雨,必会将营地搞得泥泞不堪,洼地处,更还会积蓄深水,十分不便。野战在外,没有太好的条件,大部分的士卒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鞋子也只有脚上穿上的那一双,出外一走,动不动就会弄得又湿又脏,很不舒服。
而且,军中又有纪律,不许私下生火。时日一久,怎会不疫病丛生?严重降低战斗力。不过,雨水初落,影响倒是还不算深。
立在辕门口,赵过负手远望了会儿。
刚下午起风时,他还觉得不错,真是没有想到,居然会落起雨来。侧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蒙蒙的夜色下,原野空旷而宁静。玻璃丝似的细雨,在近处看得清楚,而越远就越迷离,满天地间一片沙沙的细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远方的蒲水,宛如一条白练,跃入眼帘。
他刚送走了蓝玉。为了便于联手配合,常荣没有走,留了下来;并作为对应,派了一个千户随同蓝玉一起,去往常遇春的军中。
“大人,夜深了,回去吧。”
说话之人是潘贤二。他刚忙完了军务,没赶上迎接常荣、蓝玉,且随了前来送行。
赵过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适才与常荣、蓝玉会谈的内容,在定下盟约后,他们又谈了许多,其中包括一个将要实行的计划。听了此问,方才回过神来,他问道:“金、金乡的军报送来了么?”
按照约定,杨万虎每隔两个时辰,要往主力大营送来一份军报,汇报单州、成武,现在又加上了羊角庄等各地的敌情变化。潘贤二答道:“还没有送来。不过,也应该快了。”瞧了瞧夜色,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给、给泰安的军报送走了么?”
杨万虎给他送军报,他需要给泰安送军报,然后再由泰安转去益都。潘贤二说道:“早在常、蓝两位将军来前,今天的军报就已经送走了。”
赵过沉默了片刻,再往远方望了一眼,见蓝玉及遣派去常遇春营中千户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雨夜中,这才转过身,欲待走时,忽又停下,伸出手,接了几点雨滴,感受着凉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这雨不知会不会下大?”没把话说完,咽下了后半句,与随从诸将道:“走、走吧,回营去。”
一行人冒雨回营,经过处,守夜、巡逻的士卒皆站直行礼。
归入帅帐,诸人又商议了会儿军事。赵过针对刚才会谈的内容,做了几项安排。随后,佟生养、李和尚等自告辞,回去本军。随着他们的离去,受到马蹄声响的惊动,中军大营略微地骚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安静。
然而,在表面的安静下,一股肃然的杀气却怎么也无法遮掩,冲云霄直上,划破了雨幕与夜幕,又落下来,笼罩苍茫大地。
杀气笼罩之下,灯火帅帐之内,只剩下了赵过、潘贤二、蓝玉三人。
夜将深沉,为何他三人依然不眠?
一份地图铺展在案几前,他们皆聚精会神地注目其上。
……
不同於赵过的心忧,单州城内,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落雨而不觉欢喜。
站在城楼上,他们一边观雨,一边交谈。
蔡子英喜形于色,说道:“燕贼赵过部屯驻蒲水河畔,本就阴湿,如今忽然下起了雨,越雪上加霜。吾观此雨,虽然不大,胜在绵延不绝,且云层密集,短日内定然难以停下。就算下不大,只要能连着下上几天,对燕贼,乃至吴贼,肯定都是不利!”
赵恒深表赞成,也说道:“不错。雨水一下,天气潮湿,且不说很容易导致疾病,先一个,对火器的使用就不利;其次一个,对弓矢的使用也不利。雨下路滑,亦不利攻城。而粮草转运,更是困难。”
赛因赤答忽哈哈大笑,说道:“此真乃天助我也!”
正说话间,听见木屐声响,转回头去,看见是阎思孝。他们一干主将、谋臣全都出来看雨,顺便巡查城防,得有人守在帅府,以备处理紧急的军事,守在帅府之人就是阎思孝。见他这会儿过来,赛因赤答忽心中一动,等其走近,放低声音,问道:“阎公步履匆匆,可是红贼有何异动?”
“大帅明见。刚接到的谍报,一个时辰前,本在入夜时已扎营的吴贼常遇春部忽然拔营,向我羊角庄方向急行。”
“噢?一个时辰前?”
掐算时间,一个时辰前,是刚刚落雨的时候。
常遇春趁着落雨拔营,借助夜色,向羊角庄方向逼近,意欲何为?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对视一眼。王保保微蹙眉头,说道:“常贼趁雨夜急行,是想借机取我羊角庄么?……,阎公,羊角庄的驻军可知此事?”
“已经知道了。”
“虽然有雨,且我羊角庄驻军的驻防工事大约也还没有能完成,但毕竟也是数千的精锐,何况已经知晓此事,常贼来犯,倒也不值得担忧。”
说起常遇春部,蔡子英想起一事,问道:“阎公,散出去查探常贼粮秣虚实的斥候可有回报了?”
常遇春孤军渡河,带的辎重肯定不会多。根据蔡子英的推测,十有八九,后期是要靠燕军补给的。所以他请赛因赤答忽遣派出去了许多的斥候,一方面探明常遇春到底带了有多少的粮秣,可供支持几天;另一方面,则顺带摸清楚从蒲水到常遇春驻军处的道路,看看有几条。
如果能把这两方面的情况探查清楚,便可以更进一步地推测出燕军何时会给吴军补充后勤,更甚而,会走哪一条道路。而如果把这些都搞清楚了,就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在适当的地点,埋伏下一支军马,半道劫粮。
察罕帖木儿建议赛因赤答忽可以去劫邓舍的粮,蔡子英由此化之,更准备劫常遇春的粮。这,也是他所谓“先南后北”,先打吴军,后打燕军的一个可行办法。
阎思孝说道:“常贼防范甚严,咱们派出去的斥候很难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他带了有多少的粮秣,一时间,还难以探查清楚。不过,从他行军走过的道路上来看,辎重车不算少,而且都很重,压出来的车辙很深。”
“也就是说,短日内,他是不会缺粮的了?”
“怕是如此。”
蔡子英向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拱了拱手,说道:“既然短日内劫粮的可能性不大。卑职请大帅、少将军,今夜即遣军出城!”
“出城?”
“正是!常贼趁夜雨疾行,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去取我羊角庄,但对我单州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机会?先生的意思是说,我单州可以与羊角庄呼应,围击常贼?”
“不错!今夜出击,对我军有利三,对红贼有弊三。”
“三利为何?”
“我临汾军初至,诸将无不求战若渴,此我之一利。虽然下雨,只是细雨,对我骑兵无碍,此我之二利。羊角庄已驻有我军,占有地利,足为呼应,此我之三利。”
“三弊为何?”
“常贼初至,本已士疲马倦,却自恃骁勇,不待休整,便冒然进军,此彼之一弊。据报,常贼部多步、少骑,此时雨虽小,亦对步卒结阵不利,此彼之二弊。常贼趁雨夜拔营,以为我不知;我军趁雨夜出城,只要隐秘得好,金乡杨万虎、蒲水赵过却定然会不知,外无响应,此彼之三弊。”
“三弊,三利,……。”
“我军有此三利,而彼却有三弊。败之易如反掌!”
却正是:趁天雨,牛刀小试,渡黄河开攻战,常遇春要夜袭鞑虏;因地利,大显身手,援单州初露锋芒,蔡子英欲反击红贼。
察罕的幕府中,他最信用的谋士当数李惟馨,余者如孙翥、赵恒,蔡子英也是一个。李惟馨因为最得重用,所以常年随在他的身边,参议谋划,少有外派;而孙翥、赵恒、蔡子英等人,有时会派去给部将,担任谋主,像这次便把赵恒给了王保保;至若蔡子英,则是多随在赛因赤答忽左右。
察罕的这种安排,一来,是为了增强诸将的作战能力;二来,也不排除有监督各军的意思。所谓监督,倒也不是怕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生异心,——赛因赤答忽是他的内弟,王保保是他的义子,他又没有亲子,明摆着打下的江山将来肯定是要给王保保的,说实话,这两个人也没有必要生异心,目的是为了能更好地令行禁止,打起仗来,可以如臂使指。
不过,也因了这层关系,诸将往往都会对上边派下来的谋主比较尊重。此时听了蔡子英之言,赛因赤答忽微一思量,便即做出决定,说道:“先生此计,诚然妙哉!正可行之!”问王保保,“保保,你以为如何?”
他是王保保的生父不假,但王保保又是察罕帖木儿收养的义子,就地位而言,尚在他之上,且是单州军的主将,若是私下,自然可以亲近,然而,出军作战却涉及公事,所以,不能不问上一句。
——,其实,赛因赤答忽和王保保名为父子,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王保保“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打小,王保保就被察罕帖木儿养在了家中,可以说,他是跟着察罕帖木儿长大的。血缘再近,见面少,感情上自然会有些疏远。
赛因赤答忽有三子一女,相比王保保,另外的两子、一女,更像是他的孩子。他的次子名叫脱因帖木儿,现也在军中,不过此次没有随行同来。
“蔡先生分析得很透彻了,我有三利,贼有三弊。孩儿以为,此计可行。”
“好!”
赛因赤答忽也是体谅王保保,略微沉吟,用商量的语气,接着说道:“保保,你部屡经大战,尚未休整过来,此次夜取常遇春,便用俺军如何?”
“依父亲所言。”王保保恭敬地答道。
他同意,赵恒有异议,说道:“大帅,临汾军士气高,出城夜袭固然适用。但以卑职所见,临汾军毕竟道路不熟,最好,还是选用我单州军一部为前导。如此,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赛因赤答忽从谏如流,接受了他的意见,转顾诸将,笑道:“上午,俺问你们,谁敢去挑常遇春,尔等皆争先踊跃。已到用武之时,谁愿去之?”
一人出列,昂然应道:“末将愿往!”
但见此人,豹头环眼,八尺身材,亮银甲,红战袍,在城楼上、夜雨下,这么出列一站,颇有龙虎之姿,不是别人,正是虎林赤。
他乃河南人,是个绿睛回回儿,虽然在元军中的名声不及关保、貊高,却也是一员赫赫有名的骁悍勇将,胯下骏马唤作黑麒麟,善使一杆乌黑点钢枪,冲锋陷阵如飞虎,掣旗斩将是能手。乃元军中有数骑将之一。
早在汴梁三路北伐时,此人便曾在潞州铁骑谷,大败过关铎;更在去年,察罕帖木儿入侵益都的时候,参与了济南一战,曾与赵过、邓承志等人交过手。邓承志并因此战而身负重伤。随着他出列,又有两人站出。
一个陈明,一个董仲义,是他部下的两员偏将。
——,日前,邓舍在益都“论将”时,提起过他三人的名字,认为在燕军中,唯有“高延世”可以当之。
见他出列,赛因赤答忽大喜,说道:“有将军出战,败常遇春,如反掌观纹!”
——
1,王保保和赛因赤答忽的关系。
“(至正)二十六年(1366)二月,(扩廓帖木儿)自京师还河南,欲庐墓以终丧,左右咸以谓受命出师,不可中止,乃复居怀庆,又移居彰德。”
这个“欲庐墓以终丧”,指的就是为赛因赤答忽修整墓地,并前去尽孝服丧。从这几句可以看出,他虽是察罕的养子,但并没有因此就割弃了与赛因赤答忽的父子关系,但因为左右的劝解,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尽管当时确实战事比较紧急,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其父子的关系并不亲近。而且,因为他是察罕养子,所以无论是从宗法,还是从习俗上来说,实际上都已被认可是为察罕的后代,当时大约也没有人因此而奇怪。
至少,没见有因此而责斥他的。朱元璋一样赞他为:“天下奇男子。”
82 雨斗
虎林赤引一千铁骑,夜出城。
走单州东门,往东南行,人、马皆衔枚。亥时,至羊角庄外。
羊角庄是个大庄,民多刘、李二姓,举豪强为主,练有五百青军,并围绕着庄子建筑的有壁垒,在外边挖的有堑壕。方圆数十里内,这里是最坚固的一个村庄。元军之所以选择此处为第三处屯驻地,原因正在於此。
如今,加上后来元军增设的防御措施,尽管阵地构筑得还不算完整,但相对而言,自是越牢固了。
虎林赤没有直接入庄,远远地停下,观看了片刻。
见细雨迷离下,远处一个偌大的庄子,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到点边沿;悄然无声,更无半分人马声响。虎林赤心中犯疑,暗中想道:“听大帅们说,八不沙明明已知常贼来犯,为何庄中却阒然无声?蹊跷!蹊跷!”
屯驻在羊角庄的,正是临汾援军里的步将八不沙。
八不沙这个人,和虎林赤,包括貊高、关保、贺宗哲、郭云等等大部分的察罕部将都有不同,他不算察罕的嫡系,不像虎林赤,很早前就开始追随察罕了,而本是“官军”的将领,后来归给了察罕调拨。
因此,对察罕的忠心程度,他就不如虎林赤等人远甚。在原本的历史中,他本来就应该在去年十月间,便因为不服调遣而被察罕斩了的,只是自从邓舍立足益都后,许多的历史慢慢地改变了方向,故此,他才能够活到今日。——,不过,他的这个对察罕不忠,倒不是说就与义军款曲,他一样也是仇视红巾的,只不过他的效忠对象不是察罕,而是元帝罢了。
虎林赤既心中犯疑,不免踌躇,召了两个小校过来,吩咐说道:“且潜去庄里,探探情形如何。”又将斥候远远撒出,去探查常遇春到了何处。
两个小校用棉布包裹了马蹄,领命自去。虎林赤等悄悄等候,没多时,就见他两人转回,禀道:“回将军,适才小人等到了庄前,有人接住,入得庄中,见了八不沙将军。八不沙将军说,常贼将来之事,他已知晓;所以庄内不生烛火,军士偃伏,却是专门为了引常贼近前,好做厮杀。”
“原来如此。”
立在边上的陈明接口笑道:“难得!八不沙也有此智。……,将军,咱们是现在入庄,先与八不沙见面;还是直接便去埋伏地点?”
雨水淋湿了铠甲,略带凉意。
虎林赤紧了紧披风,说道:“咱们人马众多,如果先去庄里,难免走漏风声。便直接去埋伏地罢。”
虽是这么说,却没就走。又稍等了会儿,待探马归来,问清了常遇春现在所到的位置,离庄子已只有三十里。然后,又命那两个小校再去庄中,将之告与八不沙,并相约:闻战鼓三通,请出庄助战。
接到八不沙的回信,诸般安排妥当,方才引领诸军,绕过羊角庄,往预定的埋伏地点径去。
选下的埋伏地点在羊角庄南边七八里处,大道的东、西两边,相隔数里外,各有丘陵一座。丘陵后又分别各有林木。正合适用来埋伏。而且这丘陵不大,中间地带非常开阔,足有十几里宽,也很合适用来骑兵冲突。
一千铁骑,分作两队,一边埋伏五百人。
虎林赤自率一队,陈明、董仲义率一队,各自埋伏停当,雨水沙沙中,皆遥望道路,静等常遇春经过。
约等了两刻钟,远远望见一队军马行至,竟是丝毫不加掩饰,从头到尾,火把通明,拉出好几里地远去,映亮了雨夜。隐隐见到队伍的前边,有一员将,稳坐如龙战马之上,由百十人前呼后拥,倒提长枪,当先而行。
陈明、董仲义埋伏在路西,看见此状,两人不觉吃惊。董仲义说道:“久闻常贼骁悍名闻江南,乃是朱贼麾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却不料骄横至此!深夜行军,奔袭敌寨,居然明打火把,大摇大摆,太也不将咱放在眼中!”
陈明勇将,当年铁骑谷,关保、虎林赤大败关铎,他便是前锋之一,陷敌阵的;又,去年济南之战,重伤邓承志,他亦是主力之一。常遇春虽悍,江南远离北方,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他却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冷笑了一下,说道:“逞凶江南,便以为咱北地无人?不知死活!”
捏了长枪,恶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道:“哼哼!俺的长枪早如饥似渴!”
陈明摩拳擦掌,细观吴军,见他们越走越近,又说道:“常贼已不止是骄横了!老董你看,他大队行军,探马却竟然只放出了两三里远!这何异孩童怀揣重宝,行走热闹街衢上?简单是在主动引诱咱们来偷袭!”
董仲义听得此言,不禁一愣,重复说道:“引诱咱们来袭?”话音未落,猛听得对面鼓声响起。陈明长身而起,说道:“一通鼓,将军出战。二通鼓,我军出战。弟兄们,上马,预备冲锋!”
对面丘陵后,伴随鼓声,喊杀骤起,虎林赤一马居前,率队往大道上冲。一边冲,一边高呼:“俺皇元上将虎林赤在此!彼等红贼,还不受死来?”随从五百骑也皆随声高呼:“彼等红贼,还不受死来!”呼声振动林木。
五百骑兵冲锋,别看人不多,声势很大,特别是在雨夜下,便好似一条黑龙,冲开了雨幕,带起无数的泥水,夜色中,滚滚趋前。
看罢虎林赤部,董仲义再去看吴军。一看之下,心头跳动,暗呼一声:“不妙!”
却见那大摇大摆而来、看似毫无防备的吴军突临敌袭,却竟然毫不慌乱。就在虎林赤冲过来的间隙里,带头的那员将校,镇定自若,指挥如意,外围的士卒随着命令蹲下身体,纷纷举起盾牌;内里的士卒或者架起长枪,或者撑开弓弩,并集中收缩。转眼间,已结成了一个圆阵。
没退回军中,仍旧居在最前的吴军主将亲自挥动小旗,吐出了一个字:“放!”
箭矢如雨。
董仲义失声叫道:“糟糕!好像是中了吴贼奸计。”
“有何奸计?就算吴贼有备,他全是步卒,又怎能抵咱上前精骑?至多让他们晚死一会儿罢了。”陈明圆睁双眼,问董仲义,说道,“老董,你识字,帮俺看看,吴贼主将身后的那杆旗,写得可是‘常’字么?”
董仲义点了点头。
知道眼前数里外的这位吴军主将果然便是常遇春之后,陈明按捺不住,说道:“将军怎么还不敲响二通鼓?”
二通鼓响!
虎林赤不傻,或者他冲出丘陵时,还没现吴军早有戒备,但一看到吴军有条不紊的备战举措,当然便一清二楚,心知常遇春已有防范。
而且,他冲在最前,较之董仲义、陈明也更看得更清楚,面前的这支吴军,远远看去队伍不短,像是吴军的主力,但此时收缩之下,却分明至多千许人而已。
吴军渡河的有五千人。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只有一千来人。其余的四千人哪里去了?不错,是需要留下一部分看守粮秣,可也用不了四千人吧?虎林赤久经沙场,顿时知道中计,想道:“本欲围歼常贼,却莫要反被常贼围歼!”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不再隐蔽实力,打算先集中兵力,把眼前之敌冲垮再说。因此,便令亲兵传令,敲响了第二通鼓。
鼓声响,震动夜色,陈明、董仲义率众杀出。
“千骑取千步。就算吴贼后边还有埋伏,也管教他来不及前来救援!”冒着矢石,虎林赤如此想道,身由马走,短短数里距离呼吸即至。
因为距离太近,吴军没有能够射出多少箭矢,将入敌阵前,他往身后、左右偷眼观瞧,注意到似乎中箭坠马的元军不多,暗下松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又是一声大呼:“俺皇元上将虎林赤是也!两千铁骑在此,红贼还不受死?”这一回,不单是他带的五百人高呼,陈明、董仲义也随之高呼。杀声震天,铁骑如龙,奔走之间,挟风带雨,气势更旺。
只凭吴军千人,又是匆匆结阵,的确是抵挡不了多久。
“常”字旗下,那员带队的吴军主将挺枪跃马,把百骑随从分开,五十骑去迎击虎林赤,五十骑去迎击陈明、董仲义,自带十余骑,立在阵前,转顾部卒,喝道:“夜雨路泞,鞑子皆骑兵,不耐久战。我军的后援很快就能来到,咱们只需要坚持半个时辰便就足够!今日诸君显我淮泗精卒威风之时也!听令:悉去弓矢,以短兵击之,回顾者斩!”
令毕,他开弓射敌,三矢三中。三箭过后,元军已至近前,乃带头丢掉弓矢,并放下长枪不用,奋起短槌,往前迎战。头一个遇上的,是一个元军的九夫长,不等对方长戈刺来,催马直跃,与其侧身过,手起槌落,已将之打落马下。耳边风响,一元骑从侧面奔至,更不转头,让开刺来的长枪,随手拽住,把这元卒拉近,继而反手一槌,把他也打落地上。
左右奋击,勇不可挡。
虎林赤冲到,点钢枪探出,借助奔马的度,来势如电,又是趁虚而入,险些就刺中了这员吴将的胸口。但见这人在千钧一之际,举起短槌,将长枪格挡出去,待要反击时,虎林赤马快,却已经冲了过去,留下一声称赞:“好武艺!”回头追问,“贼将可便就是常遇春么?”
吴将还没有回答,猛听得身后有人高叫:“常贼休走,吃俺一枪!”转头去看,见是元将陈明。陈明自恃悍勇,不服常遇春的威名,好容易等到二通鼓后,便紧赶慢赶地奔了过来,想要与之挑战,决决胜负。
吴将在前,陈明在后,两人相距不足一箭之地。
这段距离,已不够吴将转身,若是就这么背对迎敌,再善战,怕也是要落处下风。而吴将的十余随从被元卒分割,虽近在咫尺,难以驰援。好个吴将,忙中不乱,拨转马头,避开前边过来的元军骑兵大队,斜剌剌,往道路的北边奔去。陈明挺起长枪,随后追赶,叫道:“鼠辈!哪里走?”
吴将奔至人少稀疏处,故意放慢马。陈明赶到,长枪直刺,及吴将后背。但见这吴将轻巧侧身,将之避过,重施旧技,丢掉短槌,拽住了枪身,用力往前一拉。——因为陈明的长枪是偏向他右边刺来,他是往左边躲的,故此只有丢掉右手上的短槌,才能抓住枪身。
陈明身不由己,被他拉到身边平行,略微靠后有半个马头的距离。这吴将接着伸出左手,从腰上抽出一柄长刀,伸直了手臂,绕过身子,侧向右后方刺,正中了陈明的咽喉,穿透出去,鲜血喷射如泉水。
吴将随之一搅,将他的头颅削下,提在手中,抹掉脸上的血水、雨水,仰头大笑,说道:“鞑子的勇将便是这等货色么?难为一合之敌!”
元军皆惊!
紧随陈明其后的董仲义脱口而出,问出了一个与虎林赤刚才所问相同的问题,问道:“贼将可是常遇春?”
“杀鸡焉用牛刀!俺乃吴国公麾下帐前左翼元帅,蔡迁是也!”
不是常遇春,也不是冯国胜,只是区区蔡迁。虎林赤失声说道:“无名之将,就能有这般勇悍?居然斩我陈明!”
敌我两军,步、骑两千余人,混战一团。蔡迁虽勇,步卒毕竟难当铁骑,渐处下风。便在此时,犹如雷动,又好似疾风起,先是地面震动,继而不久,一支五百余人的骑兵从南边冒雨奔来,出现在了战场之外。
“来者谁人?”
一面军旗前挑,上书三字:“常遇春。”
虎林赤大惊失色,叫道:“哎哟,到底中了吴贼奸计!”急令,“敲鼓,请羊角庄八不沙出军来援。”心道,“常遇春虽至,人马不多。只要八不沙驰援来到,我军稳占上风。”略想至此,心中稍安。
三通鼓响!
没等到八不沙的援军,却见有探马屁滚尿流地跑来,不及下马,仓促叫道:“将军!将军!羊角庄外,来了一支贼军。见打出的旗号,上书‘傅友德’!”
——
1,八不沙。
136o年,十月间,“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83 三箭
84 两败
85 元军
羊角庄外战,虽然只是一场小战事,胜利方没得到多大的便宜,战败方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意义却很重大。
先,这是燕、吴两军的头一次联手,冯国胜、傅友德等虎将纷纷出场,而且取得了胜利,鼓舞了士气;其次,这也是邓舍、朱元璋、察罕帖木儿三人的部下头一次出现在了同一个战场上,并且头一次出现了交手。
方今天下,南北各有两股最为强悍的势力。北方是察罕、邓舍,南方当然便是朱元璋、陈友谅。
而便在此刻,在南北交界的淮泗以北,在徐州的北方,在济宁的最南端,区区羊角庄外,同一个数里方圆的战场之上,竟然同时出现了除了陈友谅在之外,天下最强悍的三股势力之角逐。且出现的军马皆为各自最强的勇将,最精锐的悍卒。不论谁胜谁败,这一刻,都注定是百年难遇的。
并且,三强鏖战咫尺方圆之地,不但存在敌我的关系,还存在盟友间的微妙。
诚然,燕、吴两军现今是盟友,但,在敌对察罕军的同时,他们两者间又何尝没有争锋之意呢?总而言之,单州决战的序幕就此缓缓拉开。成王败寇。败者,将被淘汰出历史的舞台;胜者,将继续逐鹿天下的道路。
……
单州城内,王保保非常恼火。
要按他的脾气,虎林赤、八不沙两人恐怕难逃责罚。
受到察罕帖木儿常年言传身教的影响,或许在临机制宜、老练程度上,他还欠缺些火候;但是赏罚严明这一条,却早就学会了。不过,虎林赤、八不沙毕竟是赛因赤答忽带来的,不归他直接统辖,也不好越权处置。
不止王保保恼火。
蔡子英也很生气。无论怎么说,无论再有种种客观的原因,无论再怎么把责任推到虎林赤、八不沙两人身上,这一个“先南后北”,趁吴军初至,先予以打击的计谋到底出自他的手中。吃了败仗,面子上很不好看。
这个时候,就显出察罕帖木儿用赛因赤答忽为援军主将的好处了。
他一方面是王保保的生父,王保保再有怒气,也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军务上;另一方面,他与蔡子英很熟,而且和虎林赤、八不沙也很熟。八不沙姑且不说,只说虎林赤。虎林赤是河南人,早在察罕起兵时就跟随左右了,乃是元勋宿将,与赛因赤答忽也相识已久,是老交情了。
如此一来,借助威望、资历,他便可以把副手、谋士与将校之间的矛盾压缩到最小。
“临阵斩将,不是好事情。越是连败,越是不能滥杀。”赛因赤答忽私下里与王保保这样说道:“不过,保保你说的也对,虎林赤、八不沙兵败,不给点责罚确实说不过去。这样吧,待军议时,俺提出将他两人斩了,然后,你出来帮忙说情。俺便就顺水推舟,饶了他两人。你看可好?”
用心良苦。
既严肃了军纪,凸显出了赛因赤答忽作为主帅的严明;又可以通过此举,让虎林赤、八不沙知耻后勇,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奋勇争先。同时,还帮王保保卖出去了一个人情。察罕帖木儿打下的江山,早晚都是王保保的。他能越早地树立起威严,自然便就越好。而要想在军中树立起威严,可不是单单一个“杀”字就可以了,更主要的是需要刚柔并济。
王保保知道赛因赤答忽这是在为他好,按下怒气,说道:“依父亲所言。”
“……,我军连败,虽然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太过在意。但为将者不可不省察士众,激胜气,须知懈斗之卒,难以久持。如主公教诲,我军该以守为先,因此‘守吾气’更是要紧,也要想个法子,振奋下士气。”
“想什么法子?”
赛因赤答忽轻点案几,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说道:“战场交锋,往往兵多者胜。我现有万余大军屯驻在单州内外,可以搞一个检阅。一者,使士卒增加信心;二来,也可以向红贼炫耀武力。一举两得!”
是个好办法。
人有从众心理,检阅时,一看自己人这么多,肯定信心倍增;此次来驰援单州的皆是察罕精锐,铠甲、军器精良,炫耀一下,定能给燕军、吴军造成压力。不打一仗,不费一刀一矢,就能消除不利的影响。
提高了斗志后,再来“久持”,必事半功倍。
王保保说道:“父亲此真妙计!”
说做就做,羊角庄之战后的再次日,就开始检阅。
为了防备燕军、吴军趁机突袭,并不是所有的部队都参加了此次活动,留出两三千人,负责城防、警戒等等,其余众军,包括长枪营、铁甲营都悉数到会。本来就是战备的状态,动员起来很快。
定下的检阅地点在单州城西,开阔的原野上。
为了壮大声势,不但有单州驻军参加,成武的驻军也有一部分前来参与。并为了最大程度的安全,羊角庄以及留守成武的部队皆严防警备,四出探马,牢牢盯住羊角庄北、金乡、蒲水北岸的吴、燕两军。
在检阅的中间地带,搭建起了一座高台。远近十几里,到处旌旗飘扬。这两天来,细雨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止。天气本来阴沉,但一队队放哨的士卒或骑、或步,都是全副武装,巡弋在周围,铠甲、刀戈俱皆擦得鲜亮。一个阴霾,一个明亮,两下鲜明的映衬,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等人,一大早,便出城直行,前往高台。阎思孝没去,他负责驻守单州。
被编入检阅队伍的各个营头,也随之络绎出行。鼓角齐鸣,声势震天,一万多人,分成多个梯次,迤逦绵延出好几里地。从高空望下去,单州、成武之间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明盔亮甲的元军士卒。
消息很快传入了赵过、常遇春的营地,两人都是极为惊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元军这是在唱哪一出,下意识以为是动攻势的前奏,一面急传令各军,命警惕防御,一面分别派遣出了探马,潜行至周边,仔细打探。
到得上午巳时,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已至高台。
……
燕军的斥候一拨拨回来禀报:“鞑子将、校、谋臣,三军皆动,俱已至西原。沿边防备,岗哨林立。小人等难以近前细看,只远远观望,似乎单州、成武的鞑子军皆有前至,人众不下万余。”元军检阅地点在单州西边的原野上,故此,为了简便,斥候称之为“西原”。
为了便于做出反应,赵过召来诸将,济济一堂,听斥候回报。潘贤二问道:“可知鞑子为何兴师动众?意欲何为?”
斥候道:“暂且不明。”
“且去再探!”
同样的一幕,也生在常遇春的军中。
……
西原高台两边,列了两百名精壮士卒,百人击鼓,百人吹角。
鼓角齐鸣,响声振地,远远传出,十几里外的单州城内,乃至三四十里外的成武城内都隐约可闻。各军各营分别都站好了位置,闻鼓角声,步卒皆举起长枪,顿地高呼;骑兵亦高举枪戈,随声同呼。
一万多人齐声大呼,声威可想而知。
便如春雷骤起寂原,就像江河决堤子夜。瀚海波澜,掀起万丈巨浪;铁流奔腾,撞击千仞悬崖。若是让胆小之人在猝不及防下听到,只管一下,就能被吓得心胆俱裂。远处的河水似乎为之一静,阴霾的天空仿佛蓦然云散。惊飞起无数的林鸟;连带野兔、野鸡亦皆被吓出,狼奔豕突,蒙了头,到处乱撞乱跑。隐伏在数里外的燕、吴两军斥候,不觉因之两股颤栗,好似立足不稳;面色惨白,直欲提心在口。一呼之威,竟至于此!
三呼、三落。
鼓角声止。
凉风徐徐,原野安静。
军礼官在台下高声叫道:“大帅、少将军,诸将登台!”
在他身后,一百个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军汉排列得整整齐齐,应声同呼:“大帅、少将军,诸将登台!”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相继上台。
……
“鞑子诸将鱼贯登台。”
“说了些什么?”
“检阅三军。”
赵过、潘贤二等面面相觑:“检阅三军?”
潘贤二蹙眉寻思稍顷,嘿然一笑,说道:“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检阅三军?哼哼,要不就是有诈,要不,……?”
“怎么样?”
“要不,就是在向咱们示威吧?”
把部队拉出来,摆给敌人看个清楚,要不就是有诈,要不就是示威,没有其它可能。赵过问道:“都有哪个营头参加了?”
“小人回来前,正在过第一队。听其鼓声、观其旗号,是长枪营。”
……
“长枪军”是察罕的嫡系。头一个从高台下通过,也是在情理之中。
一千精卒穿着轻甲,手执长枪,腰上短刀。每五十人列成一队,队别相去各十步,前后军旗招展,随鼓角声行进。行走的途中,还操练种种的阵型。时而变化成进攻队形的锐阵,时而变化成防守队形的钝阵。鼓角一声,皆举枪;鼓角二响,皆前刺。鼓角第三声,队伍最前的两面黄旗相交,全军收枪,又齐齐跺脚、刺出,齐呼:“呜呼”、“呜呼”!
上千杆长枪,一时前刺,真如林木一般。
三鼓毕,行至高台下,又都收起长枪,往上高举,同声齐呼:“大帅!少将军!威武!威武!”再又同时跺脚,“长枪营!”
不愧百战精锐,只是一个行军、检阅,硬是演练出了浓浓杀气。
……
“长、长枪如林,在、在战场上碰见这样的敌人,确、确实不好对付。潘、潘先生,你、你有何策应之?”
潘贤二微微沉吟,说道:“有两策可以应对。”
“噢?哪两策?”
“或者不等他列好阵,便用重骑急冲,继而步卒向前,可以败之。”
“长、长枪军都是精锐,临战,想、想要在其列好阵前便先冲之,怕是不易。另、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用箭手、火铳手先射之,乱其阵型;然后拣选敢死之士,用短刃,肉搏血战。只要时机把握得当,军士不畏死,亦可胜之。”
“他、他们是长枪,咱们用短刃。肉、肉搏血战,能挥短刃的优势,并令长枪变成弱势。此、此计大妙,只是敢死之士不好拣选。”
“凡战,敢用短刃拼死者,必胜!”
战场上杀敌,有三种方法。一个是弓弩、火铳、火炮、投石车,远距离杀敌;一个是长枪、长斧,中距离杀敌;一个是短刀、短剑,近距离杀敌。最考究士卒胆量、勇气的,自然当数后者。能与敌近身混战,白刃见血、刀刀入肉,不害怕的,这才算是精锐。
“先、先生看我军中,何营可当此任?”
佟生养、高延世等,都挺胸昂,目光热切地看着潘贤二。潘贤二却给出了一个使众人吃惊的答案:“非庆元帅营不可。”
“庆千兴?”
“高丽军?”
诸将哗然。赵过也是不解,问道:“庆、庆元帅部固然勇悍,但难道我前线近两万精锐,都、都不能担当此任么?”
“不是不能,而是不如庆元帅部省力。”
“此话怎讲?”
“近距离作战,刀不如棒。庆元帅部,除用枪戈等军器外,多数的士卒都随身带一根短棒,并擅用此物。到了战场上,可挡、可架、可刺、可砸,方便斗敌。且,更重要的是,庆元帅部的士卒个头都不高,贴身肉搏,尤为合适。”
白刃战的时候,棒子比刀剑好使。
长枪营的元卒皆有轻甲,如果用刀剑,很容易就会被甲片卡住;并且,就算不卡住,刺入敌人的身体后,也有可能会被骨头夹住,抽拔不易。但是换了短棒就不一样了,没有这个麻烦,就像是用锤子似的,只管砸。一棒在手,纵然万军丛中,来去自如。当然了,这个短棒,并不是全用木头;外边包的有铁、铜,而且还有突出的凸点,有点像锏。力气大的,甚至可以使用纯铜做出来的棒子,砸在身上也是很厉害的,杀伤力不低。
庆千兴部的高丽士卒,个头又低。反过来看对方,凡用长枪的,个子都不会太低,至少中等以上,因为若是个头过低了,七八尺的长枪就难以施展。——,察罕军中的长枪营,全是用的木杆枪,杆长七尺二寸;枪头则用熟铁制成,长八寸。合计八尺长,重约十斤。
如此一来,一边是低个子的用短棒,一边是高个子的用长枪,贴身肉搏,谁占便宜?不言而喻。
赵过拊掌赞叹,说道:“以、以我之短,敌彼之长。我、我的短,其实是我的长;彼、彼的长,其实是彼的短。先生高明!”
……
长枪营过去,是李老保诸将之营。
分别而过。
每过一将,军礼官必报:“某某第几将,参见大帅、少将军!”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则便或亲临台边,给以鼓励;或随着士卒的大呼而拔剑上指。西原上,气氛渐渐热烈;士气逐渐高昂。
午时,最后一支部队,铁甲军。
……
“鞑子连过十三营,现在已经开始过铁甲营!”
……
铁甲营的都是壮汉,披挂重铠,执重斧。
千人齐动,甚至比之前骑兵经过的声势还要大。便好似一团乌云,又好像山雨欲来。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堡垒。锋利的斧头,让人看一看,就胆颤心惊。齐刷刷,一步下去,高台都是轻微地摇晃。
围在周围的各营军卒本来都在欢呼,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知不觉都收声闭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变得鸦雀无声。
重铠、重甲,负重已然不轻,却还能演练阵型。
先是营将、校出列,向部下大声传令,如此三令五申,然后军旗一下,阵往前行;军旗两下,以后为前;军旗三下,再度回军转阵,向前奔趋。
又合旗帜、鼓角声。
白旗点、鼓声响,左右齐合。朱旗点,角声动,左右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军阳向而旋,右军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接着,白旗掉,鼓声响,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但不失队列严整。最后,朱旗掉,角声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间隔疏密,与初时无差尺寸。白旗、朱旗共同连飙,鼓角齐鸣,再又整齐前趋,到得高台下,齐齐举斧,作势下砍,千人同声高呼:“喝!喝!将军威武!铁甲营!”
这一番演练,本就是他们日常训练的课目,此时展开,忽前、忽后,分合聚散,半点差错也无,真如行云流水一样。
围观的万余元军,尽皆看得心动神驰,直到他们过台退下,这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不约而同,爆出一声喝彩:“好!”
天空阴云密布,赛因赤答忽立在高台之上,按剑挺身,观看这万余振作了士气的虎贲,哈哈大笑,顾盼左右,与王保保说道:“羊角庄之败,小负而已,何足挂齿!孩儿,你且看俺带来的军马如何?”
“有此十万辈,可横行天下。有此万辈,可纵横北地。”
……
“铁、铁甲营闻名已久,却不知竟有此等声威!先、先生,我、我军如何可以破之?”
——
1,长枪。
八尺长的枪不算长。明末清初枪术家吴殳著《手臂录》,上边记载,“沙军杆子丈八至二丈四”,“敬严木枪长九尺七寸”,此外,杨家枪长四米多,最短的马家枪,也有三米多长。而最适合使用的,吴殳认为就是马家枪,31ocm,无论是用在战场,还是练武所用,都是最理想的长度。
三四米长,似乎很长,但《考工记•庐人》:“凡兵(器)无过三其身”,就是兵器不要过人身高的三倍。三米多,还不到三倍。
枪身都已经这么长了,当然不可能全用铁制。马家枪、杨家枪都是木杆,而沙家枪则是竹制枪杆。吴殳认为,就枪的重量而言,十斤左右最合用,低过六斤,因过轻反而不好使用。
不过,这是就普通人而言,“有些骁将,为了洞穿敌将的重铠,常常特制份量很重的枪、槊,有的重达数十斤”,“元代隋世昌,‘锻浑铁为枪,重4o斤,能左右击刺’”。
朱元璋也是个用枪的好手。
他早年起兵时,携两枪作战,大的一支长一丈六尺,枪杆有一握粗,用以步战;短的一支一丈二尺,用以骑战,枪身涂黑漆,上边悬挂黑缨、黑旗,“每遇大敌,辄率骁骑冲中坚,绕敌后”,部下看到他枪上的黑旗,“士争奋,敌辄大溃”。这种率领骁骑冲阵、冒险深入的作战风格和李世民颇有相像。因为久历矢石,致使枪柄上留下三处刃痕,黑旗上有五处矢洞。即位后,他将这两支枪陈列在了午门后,以激励后人的斗志。
86 相持
由于冶铁工业的展,早在汉时,生产出来的铁甲就足以大量装备军队,“达到一人一领的程度”。不过,当时的制式铠甲大约并不是很重。
到得宋时,一套铠甲的重量约有四五十斤,只甲片就有近两千片。防护能力可想而知。特别是西夏人的“瘊子甲”,采用冷锻法,尤其坚精,五十步外,哪怕使用强弩,也是根本就射穿不透。
四五十斤,这就够重了,但是,察罕的铁甲营士卒皆为精选出来的壮士,他们所穿的铠甲还不止是如前宋的步人甲之类,多数还都加的有料,更重,此外,又有腰刀、兜鍪等物,以及衬在铁甲内的“胖袄”,即填上棉花,用来减轻铠甲对皮肤的摩擦。冬天还好,夏天一出汗,袄也很重。
种种算在一起,一个甲士的负重少说百十斤。这还仅仅是战时的重量,不算平时行军时随身携带的衣物、水壶等个人物资。这么大的重量,一方面导致士卒不能长时间的快捷行动,但同时另一方面,对敌人来说,确实也不好对战。士卒包括在其中,简直就是个会移动的钢铁巨人。
如何应对?
“鞑虏甲重,不惧矢石。这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
“噢?”
“如果是以前,破之也许需要付出较大的代价,但现在就容易多了。五百轻卒,便足以将之尽灭。”
“五、五百轻卒?如、如何尽灭之?”
铁甲营是察罕帖木儿的精锐,只用五百轻卒就能尽数消灭之?这也未免太过惊人之语,令人难以相信。潘贤二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道:“此次由庆元帅护送来的泰安辎重里有一样东西,大人您忘记了么?”
赵过若有所悟,说道:“先、先生说的是可是?”
“不错,正是!”
他两人在打哑谜,佟生养、高延世等莫名其妙,佟生养说道:“老潘,你打什么哑谜!到底怎么用五百人就可破之?泰安送来的什么东西?”
泰安送来的辎重都由中军看管,佟生养还真是不太清楚都有什么。
潘贤二与赵过相视一笑,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地雷。”
布下一个地雷阵,用五百人做诱饵,引得铁甲营踏入阵中。地雷乱炸,将之阵型搅乱,纵然他铠甲再重,防御力再强,一时也难免失措。然后,四出伏军,用火炮、投石车等物射击之,还可以使用火攻。必胜无疑。
不过,要想用此法取胜,难点却在“引诱”上。怎么样才能把铁甲营引入埋伏?需得仔细布置。
单州西原,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大阅兵;蒲水河畔,赵过、潘贤二问答破敌计,好像风牛马不相及,似乎无意间引出的对话,其实目的都是一样:元军自然是为了振奋士气,而燕军也是为了不让士气受到影响。
包括破长枪营的办法在内,潘贤二的对答看似都有理有据,但到底是否可行,没有拉到战场上去练练,却实在说不好。不过,好歹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佟生养、高延世诸将不复再有吃惊之态。并且,从反面来看,赛因赤答忽的目的也同样达到了,至少,已经让赵过感到了压力。
从临汾的援军快到济宁起,正式的会战还没有开始,双方已经斗智斗勇,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交手已有三个回合。
第一个回合,燕军突袭成武、占据金乡,打击了元军的士气,夺取了在接下来战事中的主动权。第二个回合,元军试图扭转颓势,打算从吴军处下手,从而给燕、吴联军以反击,争取夺回主动,只是可惜在面对常遇春、冯国胜、傅友德等这几员勇将时,派出去的部将未免太不是一个档次,难为对手,自讨其辱,又输了一阵。第三个回合,赛因赤答忽出奇策,避用战场争锋,改以检阅手段,耀武西原,扬威敌营,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既振奋了士气,又给敌人造成了压力,算是成功扳回了一局。
战事展至今,联军虽然连获小胜,但无损元军根基;元军尽管多败,但军心已然振奋。
究竟是连战连捷、气势如虹的一方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抑或是奋而乃守、以待敌隙的一方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呢?
无论是察罕、邓舍,还是朱元璋,在接到军报后,现在都还不能肯定。但已知的是:围绕单州、成武、羊角庄一线,战场上的双方短促地交战后,在随后的几天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持状态。
……
“蒲水军报:西原检阅后,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便退回城内,龟缩不出。我军及吴军虽有多次挑战,但是他们却一直避不肯接。主公,很明显了!鞑虏打的主意,分明就是想要避我锋锐,以消耗我军粮秣,待我师老。”
“是啊。我军粮秣不足,吴军粮秣更少,按眼下的形势来看,如果拖延的时日一久,我军必败。只是,当日巨野之战,王保保败就败在了‘轻出’二字上,想必如今定已吸取了教训;而赛因赤答忽老练军事,熟读兵法,他既然已经决定与我军久持,想要用计诱其促战,恐怕更加地是不可能。……,前线局势,不容乐观。我心甚忧。先生可有破局之术么?”
对话的两人正是邓舍与洪继勋。
前边打仗,后方也不好过。明眼人一看皆知,济宁此战实干系到了益都未来的前程。若是益都胜,尚可得喘息之机;但若是益都败,溃败之军、粮饷不足,势必难以抵挡获胜的元军,很有可能,连山东都保不住了。
别看这一段来,邓舍依旧每日朝会,按时处理政务,面对臣下时,谈笑自若,好似丝毫没受前线的影响,对此战信心百倍;但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多天睡不着觉了,特别是在前线陷入僵持状态后更是茶饭不思。甚至在朝会罢了,退回府中后,连去罗官奴房中听胎儿动静的兴致都没了。
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河光秀等近臣,也分别敏感地现,他渐渐消瘦,不过,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
他不止一次与臣下们说过:遍读史书,观看历代英雄,或勇、或智、或善得人心,然成大事者,却有一条相似,便是不屈不饶,确乎不拔,意志坚定,败而不馁。刘备颠沛半生,最困窘时如丧家之犬,最终成就天下三分;曹操以弱敌强,官渡之战,最凶险的时候“孤犹不能自保”,最终称雄北地,力压江南,终由他的儿子成就了一统伟业。再乃至汉高、唐祖等等,凡有所成就者,无不有此共性。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败且不馁,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坚信可做出一番事业,何况如今还没有败?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乱世间若想立足,非得有此等的心态不可!面对困难,绝不能退缩。不但不退缩,还要积极地从其中现乐趣,战胜困难的乐趣,战胜强敌的乐趣,扫清障碍的乐趣,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成功的乐趣。
若把邓舍平时的状态比作“温和”,那么当面对强敌的时候,面对困难的时候,便可称“锋锐”,近乎锋芒毕露。
“如诸葛亮之智,尚无奈司马懿之守。如主公所说,赛因赤答忽熟读兵法,王保保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如果他们一意坚守的话,面对当前局势,确实很难用计胜之。臣熟思之,也许只有一策可用。”
“何策?”
“诈作断粮,退而诱敌。”
燕军粮秣不多,难以久持,这是元军知道的。装作断粮撤退,诱敌出城,然后决战。表面上这是可行之策。邓舍却摇了摇头,说道:“此策固然可行,我也已经想到了。但鞑子连败,必然小心。用此计,或者可以诱其出城,但出城的肯定也不会是全部主力。一战不能尽歼,到头来,还是得陷入僵持。而且,我军好容易得金乡、屯蒲水北岸,一旦撤退,就等同把这些要地拱手让与了鞑虏。而又不能一战将之尽灭,再战难矣!”
“如主公之见?”
“单州之战,难竟至此!居然连先生也无良策。”邓舍起身,踱步室内,停在门口,远眺天空。时当薄暮,阴云疏雨,三点两点,打在院中芭蕉上,清脆入耳。他看了会儿,说道:“我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但还不够完善,有需要解决的麻烦存在。”
“是什么办法?臣愿闻其详。”
“既然不能用堂堂之阵胜之,便干脆出奇用险。”
“怎么出奇?如何用险?”
“鞑子闭城不战,是为了消耗我军粮秣;那么,我军是不是也可以在粮秣上下些功夫?军报上言:‘鞑子之粮,皆在单州’。令阿过全师渡河,从北边逼压单州城池;随后,命常遇春选精锐,由南边间道袭之。不求劫粮,只要能将之焚烧一空,鞑子军心必乱。粮饷已无,不战即退。”
洪继勋倒吸口冷气,说道:“烧粮?”
邓舍缓缓点头。
“主公您也说了,鞑子之粮,尽在单州。大多在城内,少部分在城外。城内的暂且不说,即便是城外的,离城也不过三四里地。倘若有急,城内的援军呼吸可至。这就好比是在虎口拔牙!不是劫粮,是送羊入虎口。”
单州城不很大,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军有两个月的粮秣,城内放不下,所以放在城外了一部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就算烧了城外的,城内的还有大部分,也无济于事啊!”
以洪继勋看来,邓舍提出的这个办法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能把城中的粮给烧了,这与攻下单州城有何区别?
“单州城虽小,守军多。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的兵力还没有鞑子多,攻城肯定不行,徒自劳师糜饷,损耗实力。所以只能与其野战决胜负。但鞑子龟缩不出,我师将老,如此形势下,不出奇何以制胜?”
“但主公,您的这个计策怎么出奇?”
“有城墙保护,从地面上劫烧敌粮的确不可能。但如果?”
“怎么样?”
“从天上呢?”
洪继勋瞠目结舌:“从天上?”
“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以瓦楚军士气,唐时张丕用风筝求援。风筝既然可以用来侦查敌情,可以瓦解敌人的士气,可以告急求援,为什么就不能焚烧敌人的粮仓呢?”
制大风筝,选用死士,携带火药,趁夜飞上单州,烧其粮秣。
洪继勋到底不是邓舍,没有飞机、轰炸这种概念,听后,又是惊讶,又想大笑,控制不住,忙站起来,拜倒在地,高声说道:“主公此计,实臣闻所未闻,想不敢想!如此奇思妙想,令臣叹为观止。真是妙计!妙计!成且不说,即便不成,也必能使得鞑子惊乱,从而致使他们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有两个麻烦。”
“哪两个麻烦?”
“要想载人,风筝必须够大,没有擅长此道的工匠难以完成,这是其一。风筝要想上天,必须从高处施放,单州城外,没有太高的山丘,即使有,也相距太远,不好放入城中,这是其二。”
“第一个麻烦好解决,便请交给臣。春秋时,墨子制木鸢,便是在潍坊。山东境内,多有擅作风筝的匠人。臣必能找来足够的人手!至若第二个麻烦?”
“我也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是什么?”
“不是命令阿过渡河,威逼单州么?可在单州城外筑土山,作势攻城。实则用来施放风筝。”
洪继勋拍掌叫绝:“主公英才,非人力,真乃天授!”
这不过是占了有前世见闻的光,邓舍一笑了之。
君臣定计,要用风筝烧敌粮。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单州城内,蔡子英见赛因赤答忽,说道:“大帅,咱们闭城多日,估算火候也快差不多了,料来红贼定然认为我军不敢出城,因此粗疏无备。那一计,是否该要行之了?”什么计?便是察罕早先的面授机宜:欲破贼,先焚其粮。
——
1,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以瓦楚军士气。
汉军围项羽,四面楚歌,韩信令人制作大型风筝,并装置竹哨弓弦,于夜间漂浮楚营,使其出奇怪声音,以瓦解楚军士气。一说,是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合汉军的“楚歌”声,使得楚军士气瓦解。
明代有在风筝上装载炸药,点燃风筝上的引线,然后引爆之。
用风筝做侦查工具的还有一例,依然是楚汉相争时:“高祖之征陈郗也,信谋从中起,故作纸鸢放之,以量未央宫远近,欲以穿地隧入宫中也。”既然用纸鸢、风筝侦查敌情,肯定是可以载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