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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4 洞房

    却说柳三,与杨万虎、傅友德、郭从龙诸将提出一计。郭从龙问道:“计将安出?”柳三缓缓道来。诸将听后,皆是喝彩。

    原来,柳三的计策简而言之一个字:“赚。”用计赚城。细分下来,却又分作两步。第一步,杨万虎、傅友德适才攻打县城,围剿元军,却是并没有把元军全部杀光,有一二百投降的,还没有处理。便用这一二百人,连带再从诸将本部选出三四百人,将之裹挟了,皆披挂元军的铠甲,用元军的大旗,以为先头部队,先开去济南。观看天色,如今刚过申时;计算路程,待诸军赶到济南城下,正好夜色降临。借助夜色,便只教这股人扮作元军的败卒,等到了济南城下,就乱声喊叫。如能借此赚开城池,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却也是无所谓。他的计策还有第二步。

    须知,诈为败卒,赚开城门。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想那两军交战,城池的防范是何等森严!尤其是在到了晚上的时候,往往守城的一方就会有规定,过了某个时辰之后,全城便会戒严。别说开城门了,在城中走一走都是不行的。扮作败卒,就能哄骗得敌人把城门打开,却也未免太过轻巧。不过说回来,有没有这种可能?还是有的。

    但是要想实现这种可能,却非得有两个前提不可。

    其一,扮作败卒的一方对敌人的口令、守将、内部虚实等等都已经是摸得非常清楚;若有敌人投降的将校带头,那更是再妙不过。其二,敌人守城的将校还非得是一个无谋之辈。一见到有人来赚城,就立刻很积极地做出响应,十分配合地把城池让给对方。相比而言,与其赚城,实在还不如下功夫在对方的城中找个内应,这样反而也许会更加妥当。

    所以,柳三其实也并不指望借此便能赚开济南城门。

    他的第二步就是,若济南守将不肯开门,就由在后追赶的海东骑兵出场。反正派去赚开城门的部队里,确实是有一二百元军的降卒,就将错就错,在城内元军的众目睽睽、临高观望之下,将之全部斩杀。

    此举又有两个用意。眼看着战友被敌人杀戮,元军的将士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两种反应。或者有热血冲头的,没准儿就会把城门打开,冲出来救援。若果然如此,海东便就一声炮响,顿时伏兵四起,趁乱再去争抢城门。又或者,元军军纪严明,他们不敢出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被杀。这样一来,对他们的士气自然就会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所谓“先声夺人”。

    战事未起,海东的声势就占了上风。对随后的攻城战,必会有所帮助。郭从龙赞道:“‘一石两鸟’,果然好计。”诸将皆无反对。

    当即,便按照柳三的此计,驱赶了城中俘虏出来,尽数夺去他们的兵器。又选出了三四百的精锐,皆刀剑出鞘,横戈执矛。两队人并在一处。又再从降军中找出来一个愿意带头的百户,等到了城下,就由此人叫门。

    在场诸将,杨万虎军职最高。选出了“败卒”后,便即由他作为主导,诸将开了一个临时的战前军议,三言两语,将各自的任务分别明白。

    杨万虎步卒较慢,先行半个时辰,待至济南,许其因地制宜,选好地方,埋伏在城门边儿上。他的任务,是等赚开城门后,闻听炮响,即掩杀出来,争夺城门。郭从龙则带领本部,跟随“败卒”后行。他的任务,是如赚不开城门,就将元军的降卒尽数屠之。而傅友德,则又随在郭从龙之后。其之任务,却又是做预备队,专门负责接应杨万虎、郭从龙二将。

    准备妥当,等杨万虎部先行了有半个时辰,“败卒”、郭从龙、傅友德诸军开拔。果如柳三的计算,一路行来,等到了济南城下,夜色早至。

    这几天的天气,除了今天上午时候晴了会儿之外,一直都是说阴不阴,说晴不晴。此时虽才戌时,夜色已然深重。虽不能说伸手不见五指,但却也是相隔数步,便人影憧憧,难以仔细分辨容颜。

    仰头望天,但见云层甚厚。低行路,只觉星月无光。

    济南城池甚大,大约因为戒严的关系,城中并无多少的烛火。只是沿着周圈儿的城墙,有一溜的火把燃烧、灯笼高照,惜乎夜色太深,却也是没有能照出太远。郭从龙远远地停下了行军,寻处所在,埋伏下来。透过林木、起伏的土山,眯起眼,细细观看。见前头的“败卒”奔跑走窜,连连冲过了数股元军的巡逻哨探,一窝蜂也似的,拥至了济南门外。

    高呼乱叫之声,透过夜色,遥遥地传递过来。

    柳三凑近郭从龙的身边,低声说道:“成败与否,在此一举。”郭从龙笑道:“城中鞑子守将关保,性子谨慎,有勇有谋。是察罕麾下有数的名将。若今夜他刚好有巡逻城墙,三郎,你的此计便怕是不能得售。”

    柳三以为然,答道:“是以,末将还提出了第二步。这头一步本就并不指望。”他杀气腾腾,“末将的本部几近覆没,弟兄们死伤惨重。只要这第二步能顺利施行,也就心满意足,算是稍微消减了末将的心头之恨。”

    郭从龙一笑,说道:“必能如三郎所愿。”

    因为夜色的关系,前头“败卒”的动作,郭从龙等人其实并不能看的很清楚。影影绰绰。只见到济南城头,有士卒举着火把来回奔走,先是射下了靶箭,以此来限制住了败卒的行动,再往前走,只要越过箭地,便要格杀勿论了。稍顷,有一将校打扮的人出现,往城外探了探头,似乎问了几句什么。随后,这人即离去了。不多时,又有一将校出现。因其盔甲鲜明,虽然隔得老远,郭从龙等人也从他身上看到了反射出的光芒。

    柳三说道:“观其铠甲,必为上将。”与郭从龙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关保!”那城头之将,问话甚详。问了足有一刻钟之久。“败卒”之中,本就有一二百真正的元军之降卒,郭从龙却并不担忧会被关保看出破绽。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渐渐觉得不对。

    他低声对柳三说道:“关保虽然谨慎,不致如此谨慎!他若是想要放‘败卒’入城,不会拖延至今。看其行为,十有**却是在抚慰‘败卒’了。夜色渐深,城门难开。也许,他是想等天亮之后,再放‘败卒’入城?”

    等到天亮,远近都可看得清楚。杨万虎、傅友德、郭从龙等部当然也就便隐藏不住了。柳三道:“那以将军之见?”郭从龙道:“只有跳开第一步,行你计策的第二步了。传下令去,教各营准备,待俺展开旗帜,即便全军出动,把‘降卒’掩杀!”诸人接令,一个接一个,把命令传下。

    夜色寂静,空气凝滞。千人的骑卒皆小心谨慎、轻手轻脚地翻身上马,或抽出马刀,或备好弓箭。士卒皆看九夫长,九夫长皆看百户;而百户们的视线,却又皆无一例外,全数投放在了郭从龙身侧掌旗将的身上。

    郭从龙紧盯城头,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放在掌旗将的肩膀,轻开嘴唇,“出”两字,似乎随时可以说出。

    便在此三军无声,远近悄然的时刻,忽有数声清脆的鸟鸣,传入耳中。他扭头去看,见远远的夜空上,有一群归宿的夜鸟正展翅飞来。云层之下,鸟飞甚。郭从龙心头一跳。柳三说道:“将军?”

    ……

    喜宴散罢,邓舍扶醉,踏着夜色,由灯笼引路,转入后院。

    穿过走廊,经过几处楼阁,来到新房门外。有贴身的随从想帮他推门,他伸手止住。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转过头,向后院的角落望去。角落处,有一座小楼,分有两层。底层已然无光,上层却隔着窗纱,隐约有烛光跳动。他方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人盯了一眼似的。问左右:“那楼上住的何人?”随从答道:“关家娘子之女,李宝口。”

    “噢!”邓舍以手加额,想了起来。

    说实话,他对李宝口早已经就没有甚么印象了。只是在她来时,曾经见过一面。当时也没细看,只记得似乎是个挺瘦小、恭顺的小女孩儿。当下,也没有多想。只是又往哪个方向瞧了两眼,心中想道:“应该是日有所思,所以适才忽有感触。……,也不知,前线战事如何了?”

    李宝口所住小楼的位置,正在院中西侧。恰是济南的方向。

    便在刚才宴席散后,邓承志又送来了一封军报,说是前线大营已然准备妥当。并且按照预定的计划,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也已然在午时前后便开拔出军,前去接应柳三了。估算时辰,现在应该已将出城之元军歼灭了,若是歼灭顺利,又或者,此时也有可能已开到了济南城下。

    邓舍吩咐随从:“去命侍女给我盛碗醒酒汤来。……,你们也是累了一天,不必随侍,这就且各去休息吧。”诸人恭声应是,待邓舍推门入内之后,自各散去。邓舍入得房内,看房中之人。红烛高照,新人如玉。

    房内除了罗官奴,还有两个侍女。却不是原本燕王府的侍女,而是罗官奴从罗家带过来的。

    邓舍入得房内之时,这两个侍女一个在陪罗官奴说话,另一个却是正在抚琴。琴音清和,润雅淡静。声不甚高,流连室内。邓舍恍惚听来,如见两鸟,相互追逐。清淡悠长之余,却更自别有一番缠绵、婉转之意。

    “此为何曲?”

    抚琴的侍女非常用心,听见邓舍问话,才觉了他,急忙抽手下拜,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此一曲,名为《凤求凰》。”

    邓舍点了点头,瞧了这侍女眼,见她容貌虽不甚美,至多中人之姿,但是一举一动,却皆落落大方,不由称奇。只是今夜洞房,且前线战事正急,没有心思去与一个侍女多说话,只略一挥手,吩咐她道:“你琴弹得不错,且去再弹。”来至床边,看罗官奴。陪罗官奴说话的另一侍女,早退开一边,跪在了地上。邓舍笑道:“阿奴,你跟了我多年,我却还从没见过,你居然也会能脸红至此!……,可是房内太热了么?”

    若说上午时,给罗官奴的感觉是热闹;而下午时,给罗官奴的感觉又是多为好奇;那么此时,给罗官奴的感觉却就是忐忑不安。她羞红了脸,低了头,扭着衣角,悄声说道:“爹爹好坏,没得来调戏人家。”

    邓舍失声而笑,说道:“我调戏你?哈哈!阿奴,阿奴,何其娇憨。”

    罗官奴想起了她母亲的交代,壮起胆色,与邓舍说道:“爹爹,你可知道,越娃在弹的那曲《凤求凰》,却是还有曲词儿的么?”越娃,便是那个正在弹琴的侍女。罗官奴的这两个侍女,一个叫越娃,一个叫楚娃。

    “什么词儿?”

    “爹爹可曾听说过王实甫么?”

    “‘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此人可与关汉卿齐名,我当然是知道他的。”

    王实甫乃大都人,其父从质子军,曾随成吉思汗征过西域。他的母亲是阿噜浑氏。阿噜浑人,是回回的一种,也算是色目人。他的父亲曾官至礼部尚书,受封太原郡侯。他的儿子王结,以宿卫入仕,官至中书左丞、中书参知政事。而王实甫本人,也曾官至陕西行台监察御史。

    他不但写杂剧出名,而且家世显赫,接连三代,其父、其子、连带他本人,皆曾经有出任高官。邓舍对他,就不说前世的见闻,只说这一世,也早就是如雷贯耳了。他刚才话中,引了一句“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这一句,其实便也就是当时人对《西厢记》的赞誉。

    王实甫后来弃官归隐,加入了大都的玉京书会。玉京书会,即为当时的杂剧家们组织起来的一个书会,非常有名。关汉卿、白朴等皆是此会中人。王实甫与他们志同道合,互相交往。不久后,即写出了《西厢记》。《西厢记》一出,堪称元杂剧的巅峰之作,风靡天下。王实甫虽然弃官,却更胜居官,只凭借这一折杂剧,便足以使得他名传后世、千古流芳。

    罗官奴说道:“奴家所说的《凤求凰》之曲子词儿,便是此人所写。”

    她从床上站起,清清嗓子,脸兀自通红,却勇敢地看着邓舍,等琴音稍歇,让那叫做越娃的侍女再度从头弹起。伴着琴音,她轻声而歌,唱道:“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合了音调,这曲子词入耳,缠绵迂回。

    邓舍静静地看着她。红烛跳动,烛影摇红,映上罗帐,越映衬得罗官奴脸红如霞。眼见美人如玉,耳听歌声悠扬。不由不令人心生温柔。

    曲至半处,罗官奴歌声微停。邓舍握住了她的手。窗外风声,室内暖春。一只鸟低飞而过,被剪影在窗纸之上,留下了几声脆鸣。

    ……

    济南城外,夜鸟群飞。经过郭从龙等埋伏所在的地方,受到了惊吓。骤然惊鸣,四散乱飞。柳三急闪目,再去看远处城头。见城上元军,正在问话的那个元将,似乎也听到了鸟叫的声音,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

    柳三心知不妙,二度叫道:“将军!”郭从龙放在掌旗将肩膀上的那只手,猛地往下一压,一面赤红的大旗,随之举起。郭从龙一跃上马,拔刀、转、疾呼:“弟兄们,冲!”千人骑军闻令而动,带马驰骋,跃出平地。便如一阵风、又如震天雷,呼叫呐喊。霎那间,无数人打起火把;顿时处,掀起沸腾铁流。诸人紧随在郭从龙之后,卷带尘土,径往济南奔来。

    城头上元军失色。高高的望楼里,有人眼尖,瞧清楚了郭从龙的大旗,高声大叫:“海东郭从龙!海东郭从龙!”将校惊惶,军卒奔走。郭从龙未至城下,城上的元军已然乱作一团。好在那带军的主将却到底不愧名将本色,还是保持了镇定,连连喝斥,一再勒令。元军勉强安定。

    那元将伸手召唤,叫过来了数十个嗓门大的亲兵,吩咐了几句。亲兵们齐声大呼:“请问来将,可是海东郭从龙?”

    郭从龙已奔至城下,却先不答话,而是有条不紊地列阵两三里外。待布好了阵势,接着又调出来两个百人队,继续往前奔驰,会合了“败卒”,开始杀戮元军之降卒。然后,这才挟持弓箭,也不带亲兵,只与柳三两个,拍马而出,轻骑出阵,来到了元军先前所射之“箭靶”之外。

    他放声大笑,说道:“来将谁人,并不重要。敢问城上,可是关保?”城头答话:“正是本将。”郭从龙道:“你且看了。”关保不解其意,正迷惑间,见郭从龙开弓搭箭。弓拉成满,箭去如飞。眨眼间,那箭矢已经越过空地,近至眼前。关保匆忙躲闪,险些被射中面门。郭从龙收起长弓,单手握住,负在身后马上,高声笑问道:“关保将军,请看俺此箭如何?”

    他射箭的地方,距离元军的“箭靶”还足有数十步之远。城头的元军皆是大吃一惊,都说道:“好强的臂力,好劲的硬弓。”

    关保惊魂未定,扭头去看,见郭从龙射来的那箭矢,又往后疾飞了甚远,牢牢地钉在了一个旗杆之上。直到此时,他身后冷汗才出,不由心中想道:“果然海东郭从龙。”强自一笑,答话说道,“将军此箭,远则足矣,唯是可惜不准。”郭从龙一笑。——,这“一笑”的表情,本是邓舍多有,郭从龙因为长日侍从邓舍左右,把他这一笑的动作却也是学了个**不离十。他笑与关保说道:“箭或不准,俺却还有一份大礼送与将军。”

    “何礼?”

    郭从龙斜指边侧,便就在他身侧不远,对“败卒”的屠杀如火如荼。每杀一人,即有人高叫:“斩杀鞑子某某一人,姓为何,名为何。取得级在此。斩杀者,某营某队某人,依我海东军法,记功一次!”

    那一二百的元军士卒被俘虏之后,就早被郭从龙诸将遣人问清了姓名。这会儿,每杀一人,即有专人将被杀之人的姓名报出。又把海东士卒里杀人者的名字也报出。“依我海东军法,记功一次”云云,言下之意,在海东军卒看来,元卒的脑袋,就是等着他们去砍的,就是他们的功劳。

    元军皆是愤怒。

    连着有数人,跪倒关保面前,请求出城救援。关保却又怎肯放他们出去?明知道城外来了海东的军队,明处看,是只有郭从龙这千许人,可是谁又知道,海东会不会在暗处又埋伏得有人呢?可是若不放将士出城援救,海东杀十个、二十个降卒或许还没关系,只会引起元卒的暴怒,反而有利振奋士气。但是,一两百人?连着看一两百人手无寸铁,死在海东军卒的刀下,这对士气,怕就不是振奋,而必会变成打击了。

    关保沉了面色,说道:“郭将军,你的主公素有仁名。如今你却在城下杀降。这怕是会有损你主公的仁名吧?”

    “两军交战,即为敌也。你们斩杀我军弟兄的时候,却怎么就没为你们的主公想想仁名?”郭从龙晒然,笑道,“关保将军,你空有名将的声望,不料却也竟如此迂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真是让叫俺失望。”

    郭从龙是邓舍一手**来的,他又怎会怕敌人骂阵?关保哑口无言,吩咐左右,传下命令,拉来了投石车、火炮,对准城外杀戮之地,就要释放。郭从龙心中佩服,想道:“反正城门是不会开的,与其任敌人杀戮降卒,还不如由他们自己来动手。既显无奈,又可借此以增士卒的悲愤。”

    果然,关保高声说道:“诸军!城外有敌,红贼已至。咱们的城门是万万是不能开的。与其看城外的兄弟们任人宰割,不如由咱们动手,送他们上路。男儿大丈夫,生则顶天立地,死亦不跪仇雠。红贼无仁,杀我降军。诸军!此仇且记下来了。城外弟兄们的仇,咱们来日必为其报!”

    不等他下令开炮,郭从龙已提前下令,驱赶了败卒,退后至炮火射程之外。特地令人多多打起了火把,把屠杀的场地映照得亮如白昼。他笑声不绝,元军的降卒临死前的惨叫亦然不断。每杀一人,便立一竿,悬其上,环立城外。此一手段,却又是辽西李邺创,常用来威慑敌军的。因为其效果确实不错,被总结成了经验,如今海东军中上下,多有学者。郭从龙,也是其中之一。看关保铁了心,不肯出城。郭从龙令诸军齐叫:“关保!关保!见部曲战死而不救,是为无情。任军卒横尸而无动,是为无仁。关保,无情而无仁,如何带军!”

    关保怒气冲天,苦无对策。城头上千的元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二百的战友被海东军卒杀了个干干净净。其中多有人,与被杀者是亲戚、朋友,悲痛可知。但是,对他们的士气打击,却也是诚然不小。

    待杀过降卒,郭从龙却还不就走,令军中吹响号角,擂起大鼓。

    号角雄浑,大鼓声壮,随风散开,惊动郊野。鼓声、号角未落,城头上的元军只见远处,又突有望不到边际的骑卒奔来,与郭从龙两军合在一处,旗帜蔽天。城池两侧,三声炮响,又有数千的步卒奔涌而近,喊杀盈野。因为夜色,看不清楚,也不知共来了有多少人,只觉得铺天盖地,声势惊人。先见海东杀人之悍,再见海东军威之盛,元卒诸军尽皆胆寒。

    海东三军举戈,万众齐呼:“我皇宋海东燕王殿下大将军令旨:凡我海东军民,非战功无以赏衔;非战功无以授田。今则死战,明则富贵。死徒一身,富则千万。欲得功名者,杀!欲得富贵者,杀!欲显我汉儿勇武、并及藐视鞑虏者,杀!杀!杀!”

    每一呼“杀”,骑卒便策马踏地,步卒亦然同时顿戈、踩踏。火光、夜色、尘土,彼此混合,凑在一处,变成杀气。杀气腾腾,黑云压城。元军在城头观看,只觉海东三军便如一头猛虎也似,咆哮城外,何止似欲噬人,简直仿佛便要噬城!又听海东诸军喊杀过了,继而高歌:“鞑虏之头也,可以为功名;鞑虏之头也,可以为富贵。鞑虏之头也,可以雪我汉儿耻、可以报我汉儿仇。”歌声毕,又是接连三声高呼:“杀!杀!杀!”。

    这一曲歌,却是傅友德为本部所编的军歌,临时教会了杨万虎、郭从龙部,故此这会儿能够做到同声高歌。关保虽不知道,听过之后,却也难免骇然,惊道:“早先益都一战,本将与红贼多有交手,却罕有见如此勇者!嗜杀如命,以杀敌为快,足以可用骁悍相称。听闻邓贼年前从辽东调来了数万精锐。此必为海东五衙。”

    关保骇然,惊道:“早先益都一战,本将与红贼多有交手,却罕有见如此勇者!听闻邓贼年前从辽东调来了数万精锐。此必为海东五衙。”

    望楼中的士卒也看清了杨万虎与傅友德的旗号,连声大叫,报了出来。城头上的元卒,更是惊骇。杨万虎执斧昂立,大笑三声,说道:“便再给尔等一夜好睡。待得明晨,……,关保,你且俺们如何万军夺城!”大旗挥动,步卒先退。郭从龙、傅友德各引本部,绕着济南城池又再驰骋一周,耀武扬威得够了,这才吹角、鸣鼓,退入夜幕深处。

    他们已经退走了良久,鼓声与角鸣,似乎尚且犹自未绝。余音缭绕,回荡在城头守军的耳中。几乎每一个城头的戍卒都依然把惊恐的视线投入夜中,久久不肯收回。就好像这海东的诸军随时都会再从夜幕中冲出来也似。

    ……

    琴音古雅,歌声动听。夜鸟过,曲子催,罗官奴又接着往下唱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唱过了,她娇羞无限,偷看邓舍。

    邓舍体会到了词中的相思缠绵之意,微微感动。

    罗官奴年岁尚小,平时很少与邓舍说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此时突然听到,且又是在洞房花烛的夜晚,他当然不免心动。握住罗官奴暖暖的细手,他柔声说道:“王实甫这琴词,我之前是没用听过。但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我却是曾有看过。

    “我还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阿奴,今你嫁我为妃,我愿与你相执手,共偕老。”罗官奴闻听此言,虽然年少,当此情景,却一下子就明白了邓舍的心意,她的身子都像是快要融化了,心中怦怦直跳,眼中几欲滴出水来,情意绵绵,说道:“夫君!”

    “时间不早,夜色已深。”

    聆听燕王府中,三更鼓传。邓舍调笑说道:“**一刻值千金。阿奴,咱们安寝吧。多睡一刻,便多赚千金。”罗官奴娇嗔说道:“夫君!你又来调戏人家。”这个“调戏”,却又与上一个“调戏”不同。若说上一个“调戏”是娇憨,那么这一句“调戏”,就全然是一副小儿女的姿态了。邓舍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说实话,却也是头一回见她显露出如此娇怯含羞的模样,心中欢畅且美,哈哈一笑,吩咐侍女退下。即携手罗官奴,正准备*安寝,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又再披衣,转出门外,绕着新房转了两转,确定没人偷听,方才放心,重又回房。这新婚“听夜”之俗,早在汉时就便有了。袁绍年青时,便曾随曹操潜入过别人家听夜。邓舍虽为燕王,不排除有胆大包天之辈,对此却也是不可不防。回入室内,一夜**,不必多讲。

    未到天亮,门外来人。脚步匆匆。听其声音,却是邓承志。

55 拜堂

    邓承志来到门外,却不能入。院中的侍卫把他拦住。

    按照习俗,这洞房的次日便是该到拜堂。通常都是在五更时分,用一桌盛镜台,放镜子在其上,望堂展拜,谓之:“新妇拜堂。”拜过堂,还要“次拜尊长及亲戚,各有彩缎、巧作、鞋袜等为献,谓之赏贺;尊长则换一匹回之,谓之答贺”。这大约便是后世“磕头礼”的由来。

    唐时颍川(即许昌)人王建有诗云:“双杯行酒六亲喜,我家新妇宜拜堂。”即此谓也。只是邓舍在这一世,如今并没有什么亲戚,所以“赏贺”、“答贺”之礼也便就姑且算是免了。

    邓承志来时,正好五更。邓舍与罗官奴早早起来,由侍女们备好了镜台、镜子等物,也刚好正在准备拜堂。故此,门外的侍卫将邓承志拦下。邓舍听他来到,知必是又有前线军报送至,却也不急,笑与罗官奴说道:“阿奴,时辰将到,且来拜堂吧。”罗官奴娇羞地应了,两人跪拜镜前。

    “新妇拜堂”,却并非只新娘子一人拜堂,新郎也得同拜。邓舍与罗官奴夫妇两人,随着礼仪郎的唱赞,望上而拜。——,那礼仪郎,却是在邓承志之前就来了的。

    这“拜堂”之礼虽然简单,却是夫妻新婚最重要的一个礼节。表示新妇正式成为了男家之人,同时,亦有跪拜天地、告示祖宗之意。非常的严肃。邓舍一丝不苟,行礼认认真真。他此时的心中在想些甚么?是在想他这一世的亲人、抑或是在想他上一世的亲人?能看到的,只是他表情庄严,端重肃然,至于他内心中的想法,却就是不得而知了。

    拜过堂,送走了礼仪郎。邓舍晓得罗官奴昨夜没有睡好,吩咐了侍女伺候她睡下,再补会儿觉,推门而出,自去见邓承志。夜色未去,天光尚暗,院中灯笼高照。晨风阵阵,邓承志立在院中。见邓舍初来,他忙拜倒,贺喜说道:“恭祝父王新婚大喜。”邓舍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邓承志起身,袖中摸出一叠文书,呈与邓舍,奏道:“前线又有军报送来。”邓舍接住,展开观看。邓承志取了一个灯笼,给他照亮。借助灯光,邓舍一目十行,很快将军报看过,面现喜色,说道:“好!好!”

    “前线各军皆已开至济南城下。并专有一军,抄济南的后路,断绝了济南与高唐州的联系。观现今之形势,济南实际已成孤城。昨日下午,杨、郭、傅三位将军,顺利地把出城之鞑子歼灭后,用柳三之计,入夜时分,用‘败卒’去哄济南之城门,虽未获得成功,但是却也对鞑子的士气有了一个不小的打击。我军部署已毕,士气如虹;鞑子困守孤城,士气低迷。李、毕诸帅皆信心百倍,都下了军令状,言道:五日内,必克济南。”

    “济南大城,守将关保亦堪称名将。想当日,他以数千人马横扫我东南沿海,如入无人之境。今济南虽成孤城,困兽犹斗。不可小觑。传我军令,教前线诸将务必谨慎。不要贪功,不要抢功,更不要争功。莫说五日,只要能在十日内攻克济南,我便算是他们每人大功一件。”

    虽然开局不错,邓舍却依然保持冷静,想了片刻,又说道:“先前诸将出城之时,我就曾有军令。命前线大营诸军,以李和尚为主,用毕千牛为辅。潘贤二为其谋士。此一战,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绝不可失利。你再传我军令,将此重申。凡若诸将有不遵上令,妄动轻战者,斩!”

    邓承志凛然接令。

    此次参战的海东诸军,悉为五衙老卒,尽皆精锐;且诸将之中,多有勇悍,像是如杨万虎、郭从龙,乃至刚刚才从辽阳调过来的王国毅,以及本为赵过麾下的胡忠,等等诸人,全都是战功显赫,杀人如麻,又有哪一个不是桀骜不驯之徒?尽管李和尚资格够老,毕千牛与邓舍的关系够亲近,但是,邓舍却还是有些隐隐担忧,怕他两人会压不住场面。

    原地转了两圈,走得几步,针对这个问题,他越想越是不安,抬头看看天,转头瞧瞧邓承志,寻思想道:“李和尚太直,性子稍嫌暴躁。毕千牛不善言辞。却还是需得有能言善道、且在海东有威望之人,前去调和。”

    该选谁去?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人,说道:“杨行健现在何处?”邓承志怎会知晓?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天色尚早,应该还在府中?”

    杨行健与罗国器、方从哲先后出使,他去的是台州。台州方国珍,所占之地只有三郡,且多沿海,其国中虽富,仓储却不及浙西。一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二则,大约也是因海东太远,与台州的利害关系不算太深,是以,方国珍高高挂起,没有同意借粮。不过,杨行健也不是无功而返。

    仿照张士诚给大都运粮,是由浙西出粮,台州出船的旧例。他问方国珍借来了十来条大船。前阵子,浙西借给海东的粮食,所以能运得那么快,短短半个多月就全部运来了益都,其中却也还就是不乏方国珍的功劳。

    杨行健他本来任官济南知府,此次攻打济南,他曾有多次请命,想随军同去,一雪前仇。只是因为他非常熟悉济南内部的情形,通政司研究情报,暂时来说,离不开他的协助。故此,邓舍一直没有放他出去。

    如今战事已起,相对而言,济南内部的情报不是很重要了,也应该到了可以放他出去的时候了。邓舍即下令,说道:“教集贤院起草一道令旨,命杨行健即日赶赴济南。”邓承志问道:“以何名义?”邓舍不假思索,道:“依旧挂济南知府衔,加巡抚前线事,有参赞军机、勾画军务之权。”

    “参赞军机、勾画军务之权”,这一条是虚的;“巡抚前线事”,这一条才是实的。明眼人一看即知,邓舍给的这个头衔,分明就是让他去协调诸将的。

    杨行健曾和杨万虎搭档,在先前的济南战中表现不错,颇得军中认可;又曾在华不注山脚下与赵过处过一军,也与胡忠相熟,并且他此次又是奉邓舍之命前去的,毕千牛肯定也会尊重他。洪继勋、赵过因本身职责所在,不能轻出。算来算去,若说“协调诸将”,也就还是他最为合适。

    邓承志领命记下,说道:“父王英明。今我军取济南,出其不意,在军事上已占上风。父王又遣杨大人去,是诸将必和。军事既优,诸将且和。又且,李、杨、郭、傅诸将尽皆勇悍。则此番济南的战事,我军必胜。”

    邓舍笑了笑,说道:“阿志,你却怎的也学会了拍马屁?”两人相对一笑。自有侍卫、随从等,即刻接令,前去了集贤院。

    不多时,令旨送来。邓舍看过,确定无误,吩咐掌印盖上了燕王的宝印。交与邓承志。邓承志接住令旨,却不就走,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问道:“父王,不知道您这两天有没有见过方从哲?”

    方从哲在迎宾馆陪伴各地来使,邓舍当然没有见到过他,问道:“怎么?”

    邓承志答道:“益都分院离迎宾馆不远,昨天,俺在路上碰着了他。听他说起,似是想要来求见父王。大约迎宾馆中的诸位外地来使有些异常的表现。”邓承志此话,立刻引起了邓舍的重视,问道:“什么异常表现?”

    “好像是我军攻取济南之事,已有使者知晓。”

    海东谋取济南,虽然极其秘密。但是从昨日战起,至今却也已有一日一夜过去。济南离益都又不甚远,消息来往传递极快。而这些外地所来的使者,本来他们的主公就是多有在益都安插细作的。比如朱元璋,那何必聚不就是去了又来,月前才刚又来到益都?因此,细想之下,诸使能这么快的就得悉了此事,其实却也是丝毫半点都不出奇。

    邓舍微皱眉头,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且去吧,看你脸色,定然一夜未睡。上午给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一下。至于分院,佟生养不可离开军中,可教刘名将暂且代替。另外,你去把李生给我找来。”

    邓承志应道:“是。”倒退几步,转身离去。

    邓舍负手院中,陷入沉思。

    济南的战事,诚如邓承志所言,经过一系列隐秘而充分的战前准备,海东如今已占先机,兵力上也占据有优势,并且诸将皆勇,待杨行健奉令出,赶到之后,再有他协调诸将,济南城中守将虽是关保,但是料来却也绝对难以抵挡。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此战之关键,其实不在开战,而在战前。虽然是便就在昨天,经过了一场小小的波折,但是海东现今明显地布局已定,不用等到战后,此时就可断定,济南此战必胜无疑。

    夫庙算,多算胜,少算不胜。既胜券在握,邓舍此时的沉思当然就并非为此。却是因受到了邓承志的提醒,他开始把思考的重点转移到了迎宾馆中诸位使者的身上。军事是什么?归根到底,军事只是手段,根本却还是政治。益都之战,刚刚才过去。转眼间,邓舍便又主动与察罕开战。这个消息若是一旦传出,必然就会再度引起南方群雄的高度注意。

    如此,是不是便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再来扩大一下海东的影响,并制造舆论,为下一步海东的行动打下基础?

    至多十来天内,济南应该便可收复。收复济南之后,小明王命令海东南下之事,定然就会被刘十九再度提出。若察罕果然因受了孛罗的牵制,没有展开反扑。那么,海东还有何借口来拒绝小明王的圣旨?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先下手为强。用种种的手段,造成一个时势出来。造出一个有利海东的时势。不是我海东抗旨,而是时势使然,没有办法遵旨。

    相比之下,这似乎是唯一的上策。然则,这个时势如何造法?就得先从诸位外地来使的身上入手。

    凌晨的天气很冷,邓舍披着大氅,在院内踱步。隐隐地,有晨曦在东方展开。天光微明,将要破晓。一夜风寒,铺陈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尽是露水,院角的树木、花草,逐渐地露出轮廓出来。邓舍转观望,见云层的后面,鲜红的朝霞喷薄而出。夜色已逝,朝阳东升。侍卫与随从们七手八脚地把灯笼熄灭。院外有人来报:“李生、方从哲求见。”

    ……

    济南城内。

    初升的日头,将光芒洒满了全城。阳光在云片上渲染开去,天空呈现出明亮的玛瑙红,把整个城池、并及远近山川,都抹得光彩晃目。从城头上往外看去,昨天还是空荡荡的,而今却仿佛一夜之间,平地起了无数的营寨。连绵不绝,旗帜如林。时有斥候、探马或出或入,疾驰如飞。

    清凉的晨风,夹带野外的气息,卷上城头,扑鼻而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来。若在寻常时刻,这必定会使人心旷神怡,不觉精神一振。而当此时,望着那铺天盖地的海东营地,济南城上的戍卒却无不面如土色。胆小者,竟至双股憟憟。

    关保也如邓承志,一夜没睡。只不过他两人,一个是牵挂军报,另一个却是心忧城防。关保引了百十护卫,在城头上巡察一遍,转入棚中。五六人在其后相从。分别坐定。关保问道:“昨夜遣出的信使,可有回音?”

    昨天晚上,郭从龙等退走不久,关保即接连派出了三四路信使,前去高唐州告急。但是却无一例外,至今未曾见有一个有回音送来。

    他左侧一人答道:“红贼在我城后,亦布下了一彪军马。将军所遣之出城信使,之所以没有回音,估计却都是没能冲破阻截。末将方从城西过来。在城西的城头上,远远望见,阻截我信使的红贼高高打起有一面旗帜。末将遣了探马去看,却见其上是写了一个‘方’字。”

    “一个‘方’字?”关保蹙起眉头,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问道,“红贼军中,有哪个贼将是姓方的?”

    “应为方米罕。”

    “方米罕?”

    “此人年岁不大,在海东军中虽然并不以骁勇闻名,却是出了名的踏实肯干。从一个小卒,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已升至千户。现在杨万虎麾下。早先益都之战的时候,末将随少帅攻打济南,曾经与他交过手。”说话此人名叫普贤奴。先前,王保保攻取济南,他是为辅佐诸将之一。当时,守济南的海东将领正是杨万虎,因此,他对杨万虎的部将多有熟悉。说完了,又补充一句,“此外,末将听说,那郭从龙本来就是他的部曲。”

    “‘踏实肯干。’你的意思就是说,有他做西边的截杀,我军难用计突围了?”

    普贤奴道:“为战者,不惧敌勇、亦不惧敌智。敌勇,我可以智取;敌智,我可以勇胜。唯有一种敌人,不好对付。那便是无勇亦无智,却踏实肯干。对上级的命令奉如令旨,丝毫不敢逾越、亦然丝毫不肯改变。就像是乌龟缩在了壳子里,委实叫人无从下手。这方米罕,就末将与他交手的经验,他就是这种人。据说,还是早在红贼未曾得南高丽之前,因为违反军纪,他受过一次邓贼的责罚。自此之后,更是循规蹈矩。”

    不说邓舍还好,一提起邓舍,关保便就忍不住地怒气填膺,脱口而出,痛声大骂,道:“邓贼实在狡猾!……,居然趁他大婚之日,军来袭我城。趁他大婚之日也就罢了,还更早先放出烟雾,说是甚么刘十九去益都,是为促其南下。他娘的奸贼,南下、南下,反而是取我济南来了!”

    邓舍能在济南城中安插细作,关保自然也可以在益都安插细作。前阵子,刘十九奉旨上益都,有风声传出,是为小明王想使邓舍南下。又刚好逢上邓舍大婚。两重烟雾弹打出来,饶是关保名将,却也是不免因此上当。

    他座下右侧,一将言道:“邓贼奸诈,世人共知。奈何我军不备,中了他计。如今,红贼大军压境,且已切断了我军的外援,将军,计将安出?”问话者,郭云是也。这一位,也是察罕军中猛将。益都战时,颇显锋芒。

    “如今黄河水开化,与高唐州来往不便。即便红贼没有切断我军的外援,若想等高唐州的驻军来救,也非得十来日,他们才能够来到。现在,我军的信使虽然出不去,但是红贼压境,声势甚大,高唐州与我只一水之隔,早晚必知,也就是顶多这两三天内,也许他们就会把援军备好、派来。如今形势如此,别无它计。要问本将的对策,只有一个字。”

    “敢问将军,是哪一个字?”

    “守。”

    “守?”

    “坚守城池,等待援军。我城中存粮甚多,足可够供应三军数月之吃用。又且济南城坚,红贼虽众,我军数目亦然不少,料来其定然难以克。只要咱们能坚守个十天半月,则高唐州的援军必到。等援军赶到,我城中守军与援军内外呼应,……,当其时也,诸位,俺却有一个比喻。”

    “怎么说?”

    “就好比倒吃甘蔗。”

    “此何意也?”

    “后头甜!”尽管因上了邓舍的当,关保非常恼怒,但是对守城,却倒还是信心十足。诸将面面相觑。普贤奴说道:“将军此计,果然妙计。但是,我军城西、黄河之畔,如今既有红贼据守,想那高唐州的援军,纵然三两日内可以备好,想要渡河,怕是不会太过容易吧?”

    “岂有此理!高唐州守将严平章,勇敢善战,多谋有智,在我军中,素有威名。且其副手韩札儿,与郭将军并称‘郭韩’,亦骁悍之士,及其所部的长枪骑军,更是足可以堪称我北地精锐。诸位,莫非你们以为,严平章与韩将军,竟是还比不过区区红贼中一方米罕么?”

    严平章,名叫严奉先。亦察罕帐中的一位多谋善战之人。

    见关保怒,郭云、普贤奴等人不敢再与他争辩,皆道:“将军所言甚是。”

    郭云虽然勇悍,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熟读《汉书》,可称文武双全,随着诸人同声回答过了,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将军,今来犯我之敌,粗略估算,不下数万之众。且杨、郭、傅几人,又尽皆红贼之中有数的悍将。不可轻视。高唐州的援军,虽如将军所言,或许十数日内便必会来到。但是,以末将之见,我军却也不可不没有后手,以为预防。”

    “预防甚么?”

    “倘若严平章、韩将军两位得知我军被围的消息晚了些,又倘若他两位应变的度慢了点?俗云:求人不如求己。以末将看来,咱们城中却也是需要早有准备。”

    “准备甚么?”

    “若红贼势大,我军难支,……。”

    “如何?”

    “末将以为,将军应该及早定下我军突围的方向。”

    “突围的方向?你是在说弃城么?”

    “末将斗胆,然用军者,不可不顾后路。此事,确实不可不提早预备。”

    关保拍案而起,喝斥道:“大胆!你果然斗胆。未及战,先言走。此惧敌之罪。若按军法,你这就是在乱我军心、士气。按法当斩!”“嘡啷”一声,短剑出鞘。普贤奴等皆是色变,慌忙也起身、拜倒,替郭云求情。

    “罢了。且看在诸将面上,饶你性命。再敢有此类言出,定斩不饶!”

    郭云拜谢。

    关保缓和了语气,环视诸人,说道:“诸位,济南对我晋冀的重要,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是非常得清楚。当日益都之战,何等惨烈。经过月余的苦战,我军好不容易才夺下了济南。济南是甚么?只是一座城池么?济南,益都之门户是也。只要济南还在我军的手中,益都红贼就不敢轻举妄动。往前,我军可轻取益都;退后,我军亦可以此保晋冀安稳。大帅为何派了俺镇守此地?大帅又为何派了诸位协助帮俺?由此,亦足以可见大帅对济南的重视。诸位,咱们既得大帅信用,岂能不为主分忧?”

    诸将皆道:“是!”

    关保单手提剑,传下将令:“从现在起,三军同志,坚守城池!若敢再有言走者,无论将校、抑或军卒,斩!”

    日头高升,城外喧闹。只听得忽然角鼓齐鸣,万众喊杀。却是海东正是开始了攻势。

56 大捷 (上)

    刘十九回到房中,兀自十分恼怒。他不止恼怒,更是羞恼成怒。从邓舍书房告辞,他在回来的路上仔细想过了。

    他与左右亲信说道:“俺初到益都之日,说起朝廷欲令海东南下,当时小邓分明就有稍顷的愣神,只是后来面色转得快,看似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与俺,做出了一副慨然接旨的假象。俺也因此受其迷惑,失了谨慎。再没几日,就是济南战起。他急冲冲过来,告之与俺。俺那会儿仓促,不及防备,糊里糊涂地居然就同意了先取济南。如今看来,此明为小邓阴谋!济南之战,俺敢打包票,不是察罕侵犯,而必是为小邓主动挑起!

    “济南战事既起,如今,又借口南下风声泄露,并通过海东臣下的谏言,给俺提出了个一二三,究其话中意思,摆明了就是想要以此作为托辞,试图改变前意,不再南下。……,俺还敢打包票,这南下风声为何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此时泄露?偏偏在浙西使者来到益都的时候泄露?这也肯定是为小邓主动泄露!小邓欺俺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左右亲信也皆是怒不可遏,都说道:“老爷所言甚是。然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有人提议,说道:“小邓既然阳奉阴违,给老爷**阴谋诡计。老爷,以小人看来,您也完全不用再对他客气了!”

    “不用再对他客气?”

    “是啊。老爷您来前,刘太保不是有过交代么?若小邓对我朝廷有异心,抗旨不从,则老爷手中有密旨,大可以立刻便联络士诚旧部、益都旧人,打出小毛平章的旗号,外则与田丰勾通,把益都给他搅一个天翻地覆!”

    又有一亲信人说道:“正是!老爷前番去棣州,与田丞相相谈甚欢。听田丞相言语,他对小邓也是深有不满。只要老爷一句话去,他定然立即就会给以响应!如今,恰又正好小邓还在济南前线用兵,内部空虚,请田丞相用三千人马急袭益都,老爷联络了益都旧将,在内呼应。

    “待事成,即抬小毛平章出来。前毛平章在山东日久,百姓多受其恩惠,民心所在。老爷既已与田丞相联合、得下益都,各地必能传檄而定!”

    “荒唐!”

    诸亲信面面相觑,有人大了胆子,问道:“敢问老爷,何出此言?不知小人等所言,何处荒唐了?”

    “小邓取济南,命田丰出五千军马相助。此为何意?”

    “小人等不知。料来,大约是想用田丞相之军,以减轻海东军队的损失。”

    “此其一也!还有其二、其三,你们知道么?”

    “请老爷细说,俺们愿闻其详。”

    “其二,……,这就是人质。用海东两万余的强军,裹挟田丰的五千军马。田丰的总共兵力才有多少?万人出头。一半的兵力、还皆为精锐,现今都在海东军队的裹挟之下。纵使俺有皇上的密旨,你们以为在当前如此的形势之下,他就会肯听旨么?他若稍有异动,那五千人马必死无葬身之地!”

    “虽失五千人马,却可得一益都,进而可以掩有山东。重振旗鼓。以小人之见,田丞相是有大志雄图的人,若以此作为说辞,似乎也还是能将之说动的吧?”

    “荒谬!你们以为你们都是方从哲么?……,其三,这也是小邓在示威给俺看呀!用些粮饷,就能驱使田丰甘为他的马前卒子。田丰岂不知,五千人马送去济南,实际上便是在为海东军队做挡箭牌么?必伤亡惨重。可是,他还是听从了小邓的调遣,老老实实地把军队派去了前线。正如你们所说,田丰绝非胸无大志之人,这又是为何?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俗云:‘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他缺粮。无粮便无军。他又怎能不老老实实地听从小邓的调遣?俺且来问你们,咱们能给田丰甚么?能给他粮么?能给他钱么?若他那五千人马没派去济南,若小邓前阵子不曾给过他粮食,或许咱们还有一搏之力,还能将他说动。现如今,为时已晚!什么叫做‘一步错,步步错’?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要后悔,也只能后悔,愧不当初,俺不该不谨慎,俺不该不仔细!怎么就被小邓给出的假象给骗住了呢?”

    刘十九追悔莫及。他能受刘福通的重托,前来益都促使海东南下,当然也还是有些才能与见识的。一番分析,头头是道。

    诸亲信听了,心里琢磨,还真的就是这回事儿。有人说道:“如老爷所言,田丞相或许指望不上了。但是,士诚旧部与益都旧人?小邓适才不是在用臣下的谏言以为拒绝南下的托词么?老爷何不去找几个益都的旧臣,向他们出示皇上的密旨,也让他们给小邓上书,一力支持南下?就算是事不能成,至少也能给小邓添些麻烦。然后老爷不妨再用皇上的密旨来威胁小邓,若其不从,便将他的恶行公布天下!他不是常常自我标榜,自称‘忠诚仁义’么?这就是他的弱点,太过爱惜羽毛!老爷若能如此,便是攻其弱点。或许,他便会因此改变主意,同意南下了呢?”

    邓舍如若执意不肯南下,就把小明王的密旨公布,让益都的臣子都看看,这就是自称“忠义”的海东燕王!不得不说,此计甚毒。

    “即便公布,又有何用?以朝廷现在的局势,能与海东决裂么?那海东臣子给小邓的谏言中,有句话说的不错,‘海东存,则益都存。益都存,则安丰存’。小邓若是执意不从,俺就公布密旨。你这不是把小邓往叛变的方向上赶的么?不错,确实打击了小邓的名声,可是,却对我朝廷有何好处?有百害而无一利!那金陵的吴国公本就与我朝廷早便是貌合神离,你看那金陵的使者自来益都,主动前来见过俺几次?现如今,再又把小邓赶走。你出此毒计,可是想陷我朝廷处于孤军奋战之困境么?”

    “这,……。”

    刘十九说的很对。如今安丰与海东、与金陵的关系,虽然说名义上是主臣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强枝弱干,朝廷依赖地方的多,地方依赖朝廷的少。若是用了这亲信的计策,真的把邓舍给惹恼了,他拍拍**,干脆就索性自立门户,安丰能奈他何?邓舍是会因此而落下骂名不假。但是,这骂名,对安丰有何用处?这是虚的。对安丰半点好处也无。

    刘十九说道:“‘损人不利己’,即此谓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说的就是你这种计策。”

    那亲信不气馁,又说道:“虽然如此。则老爷不必出示密旨给小邓,也不必将密旨公布。但是,用益都旧臣上书,表示坚决支持海东南下,这一策,却应该还是可行的吧?最起码,也会给小邓造些压力。”

    “益都旧臣,益都旧臣!你们随俺来益都也有多日了,对益都的情形想必也有了一些较为深入的了解,不像当日在朝廷只是风闻和臆测。俺且再来相问你等,你们认为,如今还在益都任职的益都旧臣之中,还有谁,或者说,还有几个人分量够足、握有实权,且能帮咱们说的上话?”

    那亲信掐起手指,说道:“益都右丞姬宗周,自前毛平章时,他就在益都。分量够足,也有实权。左右司员外郎章渝,本为田家烈亲信,现在与姬宗周走得很近。此人也很有实权,分量也够足。

    “还有,益都行院同知枢密院事陈猱头,忠贞之士,忠烈之名,闻于朝廷。又才任的度辽军都指挥使,且前不久,更被小邓任为莱州翼元帅府翼元帅,手底下更有数千嫡系部队。分量更足,更有实权。

    “又及,益都行院佥院高延世,定齐军副都指挥使,骁悍之名,山东皆闻。益都人皆称之为‘小将军’。也很有些实权,分量亦然不轻。

    “老爷这几日,与姬宗周、章渝、高延世见的次数都不少。他浏 览 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们对老爷也都甚为恭敬。陈猱头虽远在莱州,老爷未能与之一见。但是他向有忠烈之名,只要老爷把密旨出示给了他看,料来他也必不会推诿。此四人者,或为显贵,或有军权。若能有他们一同上书,南下之事何愁不成!”

    这亲信越说越兴奋。刘十九不以为然,“哼”了声,说道:“不错,俺这数日与姬宗周等相见确实甚勤。但想那姬宗周何许人也?‘当今之冯道!’……,他娘的,你们知道冯道是什么人么?”他的亲信大多都是目不识丁之辈,纷纷摇头。刘十九却也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冯道”是谁,略略解释几句,接着说道:“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滑头的代名词!指望这种人忠诚朝廷,替咱们上书?你脑袋没被门夹住吧?怎么可能!

    “姬宗周是‘当今之冯道’,而那章渝,如你所说,又确与他走的很近,事事皆以他为马是瞻。姬宗周既指望不上,章渝自然也是指望不上。

    “你刚才还提到高延世。俺也真不知道,这高延世是真傻,还是假憨。屈指算来,自从俺来益都,见他的次数怕不下十来回了!可是有哪一次,他是正儿八经与俺说话的?有几次,你们中也是有人相从左右的,难道就没现?不是炫耀他的军功,就是拉出他的黑奴、要不就是摆几个歌女,叫俺观看!每当俺说起正事,他就总会把话题扯开。指望他上书?

    “王士诚在时,他是甚么?一个小小的千户!现如今,小邓入主益都,他又是甚么?定齐军副都指挥使!俨然已与毕千牛等平起平坐。俺只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却从没听说过有人肯为劳什子的不相干,冒丢官被砍头的危险,去惹主上的怒!

    “再有陈猱头,你们对他的评价也确实是说的不错。‘忠烈之名,闻于朝廷。’可是,俺还没到益都,小邓就把他打去莱州了。连这次小邓大婚,陈猱头说想亲来贺喜,小邓都没答应,不肯教他回来益都。为的是甚么?难道你们都是瞎子?看不出来?还不就为的防俺与他相见!

    “俺也曾有提出,想去莱州看看。小邓怎么说?俺是从朝廷来的,他大婚,俺不可不在。拖延着俺,到现在还不肯放俺前去莱州。又且,他接连给陈猱头升官、给权,陈猱头忠烈不假,越是忠烈的人,越是感恩图报。也许你教他上书还行,若教他背叛小邓?以小邓笼络他的手段来看,可能么?……,‘赤胆陈猱头’。小邓这厮,不得不说,笼络人确有一手!”

    田丰用不成了,益都旧臣也难以指望,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刘十九的亲信们绞尽脑汁,苦无良策。有人眼前一亮,说道:“小毛平章?”刘十九不耐烦,斥道:“愚蠢!没有支持,一个空头大佬倌儿,有何用处!”

    没了田丰,没了益都旧臣,就算抬出来十个小毛平章也是半点用处没有。又有人道:“徐州一带,有我安丰五千军马。既如此,便趁小邓前线用军的机会,把他们调过来?如此一来,我军趁虚而入,或许,……。”

    “徐州那五千人马,不是棣州的田丰!远在山东境外,若入益都,必须先过泰安。此番小邓取济南,诸路军马皆动,唯独泰安的驻军未动。所为何者?先前,他与俺说,是为防止济宁等地的察罕军马偷袭。如今看来,却也是防察罕为虚,防我徐州军马为实!若真调那五千军马入境,怕其还没到泰安,咱们的人头就先被邓舍取了!你提的此计,实在可笑。”

    诸人束手无策。有人说道:“那老爷就干脆写封密信,送去安丰,请示刘太保,看看刘太保可有良策?”

    “写封密信,送去安丰?此计甚好!只是,俺却问你,这信上该如何写?”

    “自然是写小邓奸诈,出了诡计,……。”

    “哄骗住了俺,使得俺上了他的当。这南下之事,怕是不成了。俺奉重任而来,却有愧使命。所以,请太保责罚,请皇上责罚。……,你就是想俺给安丰送去这么一封密信,对不对?你可知,若是此密信送到安丰,猜一猜刘太保与皇上会有如何反应?诸位,你们都来猜一猜。说说看。”

    诸人大眼瞪小眼,没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刘十九一脚把案几踢翻,叉着腰,在室内连转了好几圈,怒视诸人,恨铁不成钢,说道:“你们这是想让俺自寻死路么?俺要真是如你们所提,写出这么一封密信,俺也又还敢给你们打包票,用不了十天,安丰必定就会有圣旨召咱们回朝。待咱们回去之后,……,又会怎样?刘太保大怒生气时会有什么表现?你们没有见过么?你们活腻味了,俺还没有!”

    半晌,方才有人怯怯开口,说道:“那以老爷之见,咱们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来报。却是时三千奉邓舍之命,给刘十九送礼来了。刘十九正在气头上,门也不开,高声连道:“不要!不要!已经如此哄俺,现在还指望用些许的贿赂就想,……。”话说到此处,看诸亲信惊惶无措的面容,心中忽然一动,微微一顿,转口说道,“且慢。”

    沉吟片刻,他改变了决定,说道:“燕王刚刚大婚,便把礼物收下。也好让咱们沾沾喜气。另外,再备些物事,送与燕王。礼尚往来。”邓舍大婚,他已经送过一份礼了,现在接受邓舍的贿赂,也有说辞,姑且算是接受回礼。再回送邓舍一份礼物,更有深意。门外之人应声退走。

    室内诸人,有人猜出了刘十九的心思,试探性地说道:“老爷,今既收下了小邓的礼物,……。”刘十九皱起眉头,斥道:“甚么小邓?没大没小!你们是为俺的随从,岂能如此不分尊卑?该叫‘燕王’!”

    “是,是。老爷既收下了燕王的礼物,那朝廷的密旨?”

    刘十九长叹一声,说道,“燕王枭雄。他的多谋善计,俺在安丰时,虽就曾有听沙刘二说起。但是,却直到今日,方才算是领教。”

    诸人都安慰说道:“老爷是个实在人。一时不察,上他个当,却也没甚要紧。还请老爷息怒,若是因此伤了身体反为不美。”

    “罢了。只恨当初,俺才来益都之时,没能下起狠手,受了他的花言巧语之骗。”刘十九又将刚才的追悔说辞重复一遍,“‘一步错,步步错。’恨只恨,俺不该给他这十来天的转圜机会。要不然,何止如此!”

    诸人皆道:“是。”问刘十九,“既已中计,如今该如何应对?”

    “朝廷欲使海东南下之事,咱们当然还是得尽心尽力地去办。只是眼下这形势太过模糊、还不够明朗。且等济南战事平息,再随机应变吧!”

    刘十九的回答,使得诸人皆陷入思考。何为“形势太过模糊”?何为“还不够明朗”?

    ……

    时三千回来,见邓舍。

    邓舍也才见过罗家送礼的人,刚刚转回书房,问他:“刘大人收下礼物时,有何话说?”时三千说道:“说是谢主公赠赐。并有回礼一份,送给主公。”邓舍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大人果然有识之士。”

    刘十九肯收下贿赂,就说明他意有转变。只是他现在的转变还只是内因,若想令他主动给安丰上书,帮益都解释不能南下,却还是非得有个外因不可。何为“外因”?就是刘十九与亲信们说的“形势”。

    然则,如何才算是“形势明朗”?有个益都不能南下的借口,有个益都不能南下的原因,就算明朗。毕竟,若直说“风声泄露”,未免太过显得出刘十九办事不力。还非得另有说辞不可。而这借口,这原因,其实邓舍也早就已经给刘十九准备好了。只是现在时机不到。他打算等过些时日,待收复了济南之后,便说与刘十九听。再由刘十九,转述给安丰。

    从刘十九来,一直到现在,邓舍集思广益,终将安丰欲令海东南下的麻烦大致解决。他顿时轻松许多,如释下了千钧重压。挥了挥手,示意时三千退下。从袖中取出邓承志刚才呈给他的军报,便倚在胡床之上,细细观看。军报有两封。一封是前线大营写来的,一封却是杨行健写来的。

    他不急着去看前线大营的,而是先去看杨行健的。看不几眼,面色微变。

57 大捷 (下)

    却说前线写来的军报有两封,一封是大营写来的,一封是杨行健写来的。邓舍倚在胡床之上,先取出杨行健所写来的,看不几眼,面色微变。

    杨行健去前线,他的任务是协调诸将,其信中之内容自然主要也就讲的是前线诸将。对济南的战事,只是在开头部分一笔带过。简略地写道:“自我军总攻,战事大体顺利。

    “因为济南的城墙、楼堞,在上次王保保攻城时,多有受损,且又因为时间的关系,关保还没有能来得及大举修缮,故此,我军攻城,阻力甚小。至今,东、南各处城墙,已有多处坍塌。鞑子虽极力抢救,奈何人力不足。毫无疑问,我军已然是稳占上风。克复济南,只是早晚。”

    写到这里,杨行健丫丫电子书转折:“然而,克复济南虽为定事,臣自奉主公之令,到前线以来,却现诸将之间,多有不和。”

    随着杨行健的行文,邓舍的脸色逐渐地也开始变得严肃。才刚把刘十九搞定的轻松不翼而飞,他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观看。只见杨行健如此写道:

    “诚如主公所忧,李将军过直,而毕将军讷于言辞。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胡忠、并及王国毅诸将,又尽皆骁勇。又且诸将,杨万虎在我军中早有勇名,郭从龙、傅友德乃后起之秀,而至于胡忠、王国毅等,又或曾经为赵左丞部将、抑或原本是陈平章部属。可以说,各有‘根脚’。

    “因此,他们对李、毕两帅的命令,有时候并不见得便就会肯听从。臣来前线,不过一两日,就已经现了两次诸将不听大营调度的事情。

    “一次是杨万虎。杨万虎本来的职责,是应该率其所部的安辽军,佯攻济南的西城门,以此来配合毕将军与棣州军攻取东城门。便在昨日,因见毕将军部、以及棣州军损失太大,李将军下令,教他拨出一部分人马支援毕将军。杨万虎或许是因为争功心切,却只是只管猛攻西城,迟迟不肯从命。直到最后,李将军又接连下了三道军令,他才算是勉强接受了调拨,但是,却也只是拨出了不到五百人,去给毕将军做支援。

    “一次是王国毅。王国毅的本来职责,是应该率其本部骑兵,驻守北城门外。不必参加攻城。若有鞑子从北边突围,则他可与胡忠诸将横出截杀。又在昨夜,他却忽然轻出,遣出了三百骑兵,绕北边城门疾驰,大呼小叫,惊骇城中,竟以此为乐。并四出轻骑,抄掠邻近乡、县。

    “李将军闻讯,即明下军令,要求他不得妄动,归本阵。王国毅乃与左右言道:‘吾,陈平章之虎牙是也。驰骋辽东日,李和尚在何处?征战沙场,本杀人之事,怎可听从一秃头的命令?’并就以此为文,回复前线大营。

    “李将军接此回文,勃然大怒,即欲亲提军马,往去王国毅军中,取其级。幸赖潘贤二诸人苦劝,方才作罢,乃改而遣派臣去传令。臣至王国毅军中,明示主公的令旨与其观看。当面告诉他,有违军纪、不从调遣者,遵主公之令,当斩!他这才微有收敛。诸将不和,乃竟至此!

    “又,李将军对诸将亦颇有微词。臣至当夜,他就与臣说:‘诸将跋扈,殊难指挥。’杨、郭、胡、王诸将不用多说了,便只傅友德。当时,李将军用了八个字来形容他:‘沉默寡言,自以为是。’傅友德这个人,臣与他接触不多,也就只是在前线这几天,与他见面的次数稍微多些。

    “按照规定,前线大营每日有两次军议,凌晨一次,晚上一次。每次军议,傅友德皆沉默无言,甚少话说。对李、毕两帅,他虽也甚为恭敬,但是,却有一次,因对李将军的部署有所质疑,乃至当场争吵。李将军性子也直,两人闹得很有些下不来台。虽然说,傅友德此举不算为错,但是当着诸将之面,与主将吵闹,却也未免有失部属的身份。

    “前线诸将纷争如此,我军取济南虽然必胜,臣却无喜,反以为忧。主公令臣来前线协调诸将,臣的能力或许虽然不足,但是必尽心竭力。”

    杨行健的这封军文,从头到尾,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其实都只是在说明了一个问题:前线大营里边,主事者帅才不够,而诸将又多过跋扈。经此一战,纵然能得济南,但是诸将不和,彼此间矛盾重重,如果就在此时,忽有敌人来犯,怕是难以抵挡。故此,他“不喜反忧”。

    邓舍对前线诸将都很了解,事实上,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出现有不和的现象,否则,他也不会派杨行健去了。但是,诸将不和的程度,却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心中想道:“李、毕两人,看来确实只能为将,难以为帅。”想当日,赵过、文华国分别统带大军,一个在华山,一个渡海驰援,杨万虎、胡忠、郭从龙诸将,当时也分别都在他两人的麾下,却怎么就没见有这样的事情生?此一次攻取济南,他实际上也是有想过仍派遣赵过出马,用以为主将的,只是却因为在现在的益都,赵过实为邓舍的左膀右臂,当此之时,益都也确实离不开他,故此才换了李和尚与毕千牛为主将。

    既然已用李和尚与毕千牛为主将,若是而今再去突然临阵换将,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洪继勋、李生等人的前期筹划还算是做的不错,杨行健也说了,此次攻取济南定能获胜。即使军中存在种种的问题,也至多是将获胜的时间延迟一下,应该并无大碍。邓舍寻思,想道:“也只有等到战后,等腾出手来,再对军中的这些问题,慢慢地找办法解决。”

    说是“慢慢地办法解决”,其实,邓舍对到底能否解决此事,却是半点把握也无。试想,诸将都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桀骜之徒,指望他们能互相和睦?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并且,针对这种诸将不和的情况,邓舍之前也是曾经有过多次的整顿。就效果来看,并不很明显。

    不过,话说回来,要想解决此事,倒也并非全无办法。再逢战事,不要再用李和尚、毕千牛这样的人做主将,而改派文华国、赵过等人便可。只是,邓舍心中想道:“奈何帅才不足!”

    屈指数来,海东展至今,有能力坐镇一方的,也只不过文华国、陈虎、赵过、庆千兴等寥寥数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猛将好找,帅才难寻。邓舍不免又因此而想起了庆千兴的那个条陈,虽然说,他的条陈被否决了,但是这个人确实还是很有能力,可以大用的。

    现在海东的地盘越来越大,并且下一步的展目标,明显是向中原展,要与群雄争锋的。陈虎坐镇辽东、文华国坐守朝鲜,此两地皆为邓舍的起家根本,不可大意。文、陈两人也因此不能轻动。邓舍手头上,如今可机动运用的重将也因此便只有赵过一人。总不能以后有了战事,便就都派赵过去吧?即便赵过任劳任怨,也还是不行。就像辽东,打纳哈出的同时,还得防范辽西,更要戒备孛罗。若是日后,益都也出现这种两线、乃至三线作战的情况,又该怎么办?总而言之,只有赵过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用的。现今辽东局势平稳,这庆千兴,似乎也就可以调来了。

    有赵过、庆千兴两人在,至少,不会再出现类似这一回捉襟见肘、无人可用的局面了。邓舍忽然又想起一人,想道:“陈猱头?此人在泰安战中,有勇有谋,坚守孤城月余。且深识大体。似乎颇有帅才之料。”

    也只是“似乎”而已,具体如何,还是得试试才知。邓舍也不着急,且先把这心思存下,又想道:“且等收拾了刘十九,将朝廷欲令我南下之事彻底的搞定,然后再说吧。”纵然陈猱头确有帅才也还是不够,还得再把他的立场搞清楚。邓舍决定,便先通过刘十九此事,看一下陈猱头的立场究竟如何。若是他自始至终,对南下之事都不一词的话,便证明可用。等有机会,便可再给他添加重任,试一下此人的帅才到底怎样。

    思来想去,又转回到杨行健的军报之上。

    邓舍略一思忖,提笔回书,写道:“王国毅夜乱北门、抄掠乡里,按法当斩!然念其战功,杖责一百。军令一下,疾如山压,杨万虎拖迟延误,按法亦当斩!然念其战功,杖责五十。若是再有违反军纪,不听调度、指挥者,违令者斩!李和尚、毕千牛身为主将,若不能行军法,受坐罚!”

    叫时三千进来,封好回信,递给他,吩咐说道:“遣快马,将此信送至前线。”时三千知道邓承志送来的有两封军文,不知邓舍的此封回信是给大营、抑或是给杨行健的,乃问道:“是交给李将军?还是杨大人?”

    “给李和尚!”

    “是。”

    时三千接信退下,自去安排人送。邓舍又拿起大营的军文,依旧躺入胡床,展开观瞧。只见军文上写道:“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五,乙酉日。昨夜激战,坏敌东城墙。今晨卯时,毕千牛部又起攻击。

    “大营调集了各军的攻城器械,悉集东城。诸色投石车、火炮等物,不下数百架。又及强弓劲弩无数。每有一,矢石遮天。中有强弩,可穿重甲;又有大石,一辄毙十余人。敌守御东墙者死伤相藉。

    “卯时三刻,杨万虎又坏敌西城墙,并敌之南城墙亦有损坏。城中鞑子见势难支,乃诈降。为我军识破。用潘贤二计。李将军假装应允。巳时,鞑子遂驱百姓为前,藏甲兵居后。待其出城,郭从龙、傅友德两将分从左右,率骑兵冲杀。敌众惊乱,我军鼓噪乘之,杀敌百余。并俘敌将一人。李、毕、潘诸人乃细问此俘,得知城中敌军军心浮动,多有言走者。

    “又用潘贤二计,我军在城池四周,高挂免杀牌。选数百人,高声说与城中知道,‘降者不杀,献城者重赏’。午时,又起攻城。东城墙之敌,已多无斗志矣。午时二刻,方米罕报,在河之对岸现了鞑子援军。已传军令,命其严阵以待。并又用潘贤二计,诈示城内,我军已退其援。城中鞑子的士气,越不振。未时,毕千牛部又坏东城墙。”

    军报至此,戛然而止。

    邓舍急不可耐,起身出外,走入院中,仰望天色。估算时辰,却还得再有小半天,前线的下封军报才会送来。他心牵战事,反正就算是回入书房,也是坐立不安,索性叫了两三随从,径直出了院子,便在后院闲走。

    与随从们谈谈说说,话题多是有关前线战事。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院落的外边。抬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头去看,却不就是他与罗官奴的新房所在。毕竟新婚,也许他这是下意识的就走将过来了。院门口,瞧见了一个侍女的身影,很是眼熟。这侍女正背对着邓舍,提个小水壶,在为墙边的花草浇水。

    邓舍叫出她的名字,问道:“楚娃,夫人在做甚么?”

    那侍女听见邓舍的声音,急忙转过身来,下拜行礼,答道:“回殿下,娘子正在室内,看娘家送来的礼物呢。”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且去通传,就说我闲来无事,过来看看她。”那侍女应了,却不就走,笑了一笑,说道:“殿下,好叫您得知。奴婢却不是楚娃,而是越娃呢。”

    邓舍一愣,说道:“是了。你是会弹琴的那个。”

    罗官奴从娘家带来的侍女,虽然只有越娃与楚娃两个,但是邓舍贵人多忘事,却又哪里会给她们太多的注意?一时记错,却也是有的。此时听越娃说话的口音,不似北人。她虽然说的是官话,但是却分明带有南方的音调,于是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越娃答道:“奴婢家本嘉兴。”

    “嘉兴?那是江浙了。却怎么来到了益都?”

    “奴婢的家君曾入仕伪元,做过益都左右司的都事。后来,毛老爷光复益都,城破,家君虽已降,但是当时的形势太乱,乃没乱军中。奴婢的母亲远在嘉兴,奴婢在益都无人可依,所以卖身为奴。年前,殿下入益都,其后不久,罗老爷也来了。奴婢就被原来的主人送给了罗老爷。罗老爷仁慈,见奴婢使唤起来还算得力,便又将奴婢送给了娘子,因此,得以来入燕王府中。这却也是奴婢有福,竟有幸伺候殿下、娘子。”

    “如此说来,你的经历却是与李闺秀颇有相似。难怪弹得一手好琴。”

    越娃不知李闺秀是谁,也不敢问,只说道:“是,是。不敢当殿下的称赞,些许曲子,能入殿下之耳,不嫌有污清听,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邓舍哈哈一笑,与随从们说道:“你们且便在院外等我。若有前线军报来,即来叫我。”随从们答应了,自在院外相候。

    越娃前头引路,邓舍走入院中。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他眼见的、听到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若是放在从前,或许越娃的经历还能引起他的些许同情,但现如今,却是早就难以在其心中产生半点的涟漪了。

    越娃的相貌虽然普通,身段倒还是不错。

    她穿了条窄腰长裙,越显得蛮腰一握,在前边走着,虽称不上婀娜多姿,却也很是有些楚楚动人。更因其出身的关系,别有一番温丽端庄的味道。而这个温丽端庄,却又与她的奴婢打扮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邓舍瞧了两眼,心中想道:“较之闺秀,虽不及其美,伶俐上却有胜之。”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这个念头随即就消逝不见。他的后院中,佳丽多有。越娃虽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但较之颜淑容却又是远远不如。而若但就容貌而言,胜过她的更不知凡几。所以,邓舍对她,实无半点想法。

    因是邓舍与罗官奴的新房所在,这处院落甚大。连传过两处过门,又走过挺长的一条游廊,方才来入正室。越娃先入内通传,稍顷,即出来,又屈膝跪拜,五体投地,恭顺非常地行了一礼,请邓舍入来。

    邓舍大步入内,拿眼一看,室内不止罗官奴一人。

    还有那个唤作楚娃的侍女,以及另外一个少女。诸女本来都正围在床边,看罗家送来给罗官奴的彩缎等物,此时见邓舍入来,皆纷纷转身,楚娃并及那个少女拜倒行礼,罗官奴则喜孜孜的,喜笑颜开迎接上前。

    邓舍瞟了床上一眼,又看了看楚娃与那个少女,笑与罗官奴说道:“娘子,有何喜事,如此开心?”

    罗官奴答道:“爹爹,你快来看。俺家给送来的物事,其中有好多都是奴奴也没见过呢!也不知爹爹是从哪里找来的。”叫邓舍是“爹爹”,叫罗李郎也是“爹爹”。虽然说邓舍听她这样的称呼早已习惯,这会儿却也不免好笑。他笑道:“你今既嫁给了我,作了燕王妃。你父亲当然要寻些稀罕的物事,来给你壮壮脸面。免得别人传出,你娘家不够大方。”

    走到床边,随手拿起两匹缎子,迎着窗外的日光瞧了一瞧。他对这东西也不是太懂,用手揉了一揉,说道:“不错,甚是光滑。也够轻软。”

    “爹爹你说,奴奴的爹爹给奴奴送来这么多,都能铺满一大床,这得值多少钱呀?还不只这些,还有那些、那些、那些。”罗官奴拉住邓舍,绕着室内转了圈,一一给他指点。邓舍这才现,到处都是堆放的礼箱。

    先前,他虽是亲自去迎接了罗家送礼之人,但是对礼物的多少却并没在意,直接吩咐下人给罗官奴送来了。这时去看,罗李郎的手笔着实不小。

    要说起来,邓舍给罗家送去的聘礼其实不算太多,邓舍因此笑道:“你父亲这次可算是亏了本也。”罗官奴不依,嘟起小嘴,说道:“爹爹怎能如此说!这却是奴奴的爹爹疼奴奴哩。”邓舍哈哈大笑,蹲下身子,去摸罗官奴的小腹,说道:“阿奴,别动。来我听听动静。”

    罗官奴怀孕已有数月,小腹微显。

    她又羞又喜,忙站定了不动,袖了手放在肚子下边,把小腹挺起,任邓舍抚摸,说道:“今儿早上,奴奴好像觉得他踢了奴奴一脚呢。”邓舍一边听,一边笑道:“才几个月?就会踢人?踢人好啊,活泼好动,必是个小子!”说话间,没听见罗官奴腹内的动静,却听见身后有人动静。

    他转过头,见是那少女。依稀眼熟,想了起来,却是李阿关的女儿李宝口。

    见她上穿件翻领式的窄袖衣,配以丝裙,腰系绶带。伏在地上,袖口处露一双纤纤玉手;衣不及腰,显一抹莹白。额头上戴有玳瑁为冠,乌中插以象牙为梳。但见年岁虽小,身量已成。眉目如画,有出尘之姿。

    邓舍适才没有细看,此时细看,不由心中一动。

    这副穿戴,却是早先在海东的时候,李阿关也曾经穿过的。若再配上李宝口那极似其母的模样,分明就是另一个的李阿关。只不过若与李阿关相比,小了一号,少了些妇人的妩媚,但却也更多了点少女独有的稚嫩。

    李阿关为何不远千里把李宝口送来益都?对李阿关的心思,邓舍还是十分清楚的。他对此本来甚为不满。不过,实事求是地讲,他的不满却倒也并非是因李阿关的那点心思,邓舍虽然说不上荒淫无道,但是如今却也绝对称不上正人君子。他的不满,更多的而是因为李阿关的自拿主意。

    也许是本性,也许是出自对权力的谨慎,他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争宠可以。但是却不能在得到他的同意之前,就擅自做主地把李宝口送来。这算甚么?先斩后奏?把他邓舍看作什么人了?任其摆布?太也放肆。

    也所以,因了对李阿关的不满,连带对李宝口,他也是很不待见。打量了李宝口几眼,邓舍说道:“你两个免礼吧。”李宝口正在懊悔。她刚才跪的时间久了,膝盖微麻,不小心歪了下身子,撞响了腰间的环佩。

    她装出害怕的样子,责骂自己,想道:“怎的恁不谨慎!明知这个坏人喜怒无常,还偏偏在他开心的时候打搅他。若是因此把他惹恼,挨顿板子没关系,若被他一怒之下,拉出去杀了。却又还怎能为爹爹报仇!”

    忽然想起罗官奴对邓舍的称呼,她暗中呸了声,忙改变对李敦儒的称呼,“却又还怎能为父亲报仇!”再一想,“不对,是阿奴叫这坏人爹爹,又不是俺叫这坏人爹爹。俺为何改口?这一改口,意思不就是在说,俺也叫这坏人爹爹了?呸!呸!”又改变称呼,“却又还怎能为爹爹报仇!”

    到底有罗官奴这样称呼邓舍在前,还是隐隐觉得不合适。却又倔强,不肯再改。她咬了咬牙,随着楚娃一起站起。

    “你咬牙作甚?”

    却是李宝口虽有复仇的大志,究竟涉世不深,城府太浅。邓舍不注意她的时候,可能无所谓;现在邓舍刚好正在看她,立刻就现了她无意间显露出来的表情。闻听邓舍此言,李宝口被唬了一跳,花容变色,假害怕顿时变成了真害怕,“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俯说道:“奴、奴。”

    “怎么?”

    情急之下,李宝口慌不择言,说道:“奴家自小就好磨牙。娘平时对奴家便多有教训,说这样有失礼仪,不成体面。但是,奴、奴家确实是管不住。请殿下息怒,奴家愿领责罚。”话一出口,稍微轻松;解释过了,心神稍定,但是随即,她就又再度懊悔,“真是可恼!这俺好磨牙的事儿,便是阿奴也不知,却怎的一不留神,就说给这坏人听了?”

    又是恼、又是悔,更因少女的天性使然,又是羞,而且急。她不由俏脸通红。更因为不知道这解释能否让邓舍满意,伏在地上,只觉心中砰砰直跳,手上汗出,把头勾得越低了。竟是不敢抬头看邓舍一眼。

    有个词,“不怒而威”。邓舍乃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久握重权,他一冷脸,就连李和尚、郭从龙这样的悍将也无不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屈膝如羊。何况李宝口一个小小的少女?故此,方才邓舍虽然只是平常一问,李宝口却也是既怕又惊,脱口而出,就把女儿家的闺中秘事给说了出来。

    罗官奴怕邓舍生气,忙给好友说情,撒娇说道:“爹爹!小鸭又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何必与她计较呢?”

    “小鸭?”

    “爹爹不知道么?这是宝口的小名儿。”加个“丑”字,就是丑小鸭。这小名儿起的不错。邓舍不由一笑,与李宝口说道:“你起来吧。”

    待李宝口起身,见她面色时红时白,晓得必是受了惊吓,也不以为意,自接着与罗官奴说话。却不知,就因为罗官奴的求情,李宝口更是羞恼。磨牙叫邓舍知道了,如今更连小名儿也被他知道。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门外脚步声响,越娃入来,说道:“殿下,院外的随从们说,前线有军报送来了。”邓舍看外边天色,才过去了没多久,怎么就又有军报送来?吩咐了李宝口与侍女们好生照顾罗官奴,他匆匆走出室外。

    穿游廊、经过门,原路走回,来到院门口。见随从之外,多了一人。千户打扮,容貌俊秀。邓舍却是认得,乃是柳三,不免奇怪,问道:“你怎么回来了?”猛然间,猜到了一个可能,又惊又喜,道,“莫非?”

    柳三行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禀告殿下,我军大胜。已取济南!”

58 献俘

    前线大营送来的上一封军报还在说诸军并力攻城,而杨行健写来的密信,也还是在说诸将不和。却殊未曾料到,获胜竟来的如此之快。

    邓舍大喜,却强自将喜色抑制。为人主上者,切忌喜怒形于色,尤其在臣子们的面前,更要稳重。他镇定自若,先是夸了柳三几句,评价他在战中的表现,说道:“在不期遭遇鞑子之后,你先是临机应变,诱敌出城,此是为智;后又只用百余人,便将千余鞑子阻在县城中至有数个时辰之久,此是为勇。智勇双全。你做得很好。此战能得胜,你功居第一。”

    柳三谦逊,说道:“此战能胜,一在殿下之前筹划得宜,二赖李、毕诸位将军指挥适当,三因前线士卒勇敢善战。末将小小的功劳,不值一提,不敢当殿下赞誉。”有功而不傲。

    也是邓舍开心,越看他越是觉得欢喜,笑道:“好一个柳三郎!不但智勇双全,而且居功不傲。更是难得!”又把柳三夸奖了一通,这才徐徐说道,“你且把前线告捷的军报文书拿来,待我观看。”

    柳三心中佩服,想道:“前线获胜,何等惊喜!殿下偏能不紧不慢,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真有人主之风。”越恭谨,取出军报,呈给邓舍。邓舍展开观看,见较之前几封军报,此一封言语不多。

    上边这样写道:“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五,乙酉日。午时,我军又起攻城。因此前已知城中鞑子军无斗志,及未时,毕千牛部又坏敌东城墙,遂用潘贤二计,乃调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齐聚东城。

    “李将军亲临前阵,矢志一战取城,令下:‘顾望者斩,转步者斩足!’诸将各率精锐,相次猛攻。短兵相接,矢石如雨,将士皆殊死战,莫有退者。杀鞑子千余。适时,敌将关保闻讯,亦至东城,乘骏马,披银甲,驰突城内,来往指挥。郭云、普贤奴诸将亦皆相续驰援到来。战入胶着。

    “杨万虎适才下阵,远见关保,去甲,肉袒,执斧,徒步,大呼,冒尘烟,引率勇士,复回阵中。直突城内,欲生擒之。敌军虽众,无有一合之将;勇士虽少,无不以一当百。呼声惊天动地。关保闻之,亦因瞩目。郭从龙率百骑,适在阵中,趁机射箭,中其面门。彼既伤重,遂堕马下。

    “敌失主将,余众大溃。用潘贤二计,我军齐手雷。鞑子尽皆惊骇,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斩三千级,俘虏两千余。擒获关保、并其上将郭云。普贤奴以数骑遁去,已令胡忠、王国毅、方米罕诸将,严防细搜。”

    看过军报,邓舍笑道:“李、毕诸将向我夸口,说是五日内,必能收复济南。如今算来,可不就是在五天之内,就大获全胜!好,好,甚好!……,传我军令,命诸军不必着急回来。我军虽然获胜,对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更需提防。命李、毕遣派探马,日夜巡防河岸,不得有误。只叫杨万虎、王国毅两人,率其本部,把关保、郭云以及俘虏,即日送来益都便是。”

    随从接令。邓舍顿了一下,又说道:“此次战中,棣州军出力不少。告诉李、毕,也不要急着放棣州军回去。命棣州军带军的将校,也随杨万虎、王国毅一同来我益都。就说,我要当面给其封赏,酬劳他们的功勋。”

    柳三眉头一跳,看了邓舍一眼。

    邓舍命棣州军的带军将校来益都,真的只是为了当面给其封赏么?却不见得。他隐约猜出了邓舍的用意,暗挑大拇指,想道:“先用棣州助战,减少我军的损失。接着挟大胜之威,借机收服。一石二鸟,端得是厉害!”

    济南大获全胜,确实是件喜事。邓舍欢喜之余,却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先是不失警惕,命李和尚、毕千牛严防河岸、注意高唐州等地的元军动向,以防止察罕反扑。其次,他脑筋转得也快,立刻想到各地来使还都没有走,仍在益都,这是一个很好地宣扬海东军威的机会。

    因此,又令杨万虎、王国毅将关保、郭云押送回城。关保、郭云皆是为察罕麾下的骁将。特别是关保,若说郭云在察罕军中的地位类似杨万虎、胡忠之流,那么,关保差不多便就等同文、陈、赵诸将。堪称察罕膀臂。

    想当日,他用数千军马横卷益都东南,声势之盛惊动南北,一举动间天下瞩目。要非郭从龙冒险,雪夜急袭文登,为海东援军打通了登6的道路,怕益都早被察罕攻占。何等的威风!现如今,却成了海东的阶下囚。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邓舍叹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有多少的英雄好汉,只因一时不慎,乃至英名不保。传令与杨万虎、王国毅,在送关保来益都的路上,要好生善待,给其礼遇。不许侮辱、虐待。他不是受了有伤么?用军中最好的大夫,用军中最好的金疮药,仔细医治!”

    不知怎的,在听了邓舍这番话后,柳三忽然想起了庆千兴,不免猜测,心中想道:“关保乃是为敌之重将。殿下特意传令,命杨、王两将要对其好生善待。莫不是,想如庆千兴的例子,把关保给收服了么?”

    庆千兴是异族,对前高丽本来也很忠诚。关保和他的确甚是相像。以邓舍笼络人的手段,柳三细细想来,从姚好古到庆千兴,还真很有可能也会将关保收服。他的猜测似有道理,其实,却没有猜对邓舍真正的想法。

    邓舍真正的想法,根本就无关收服关保。他此时之所想,实际上远比收服关保更为重要。那就是,要给关保一个合乎他身份的待遇。

    为何?

    一方面,善待关保,能显示出海东的仁义,同时另一方面,也就不致会激起察罕军中更大的愤怒。先前,郭从龙等杀降的行为就有些过分,但那是为了能更快地收复济南,也无可厚非。如今,济南城池已得,若是还野蛮霸道,不妥善处置俘虏,仍然加以虐待,却就未免不合时宜。

    以强临弱,可以蛮横,比如屠城、杀降,便如泰山压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用以威胁敌人。而以弱敌强,却就绝不能也如此作为,便该祭起“仁义”的大旗,优待俘虏、善待降卒,便如细水浸石,不知不觉、瓦解无声,用以分化敌人。实际上,此两者虽然形式不同,本质却还是一样的,又皆可称之为“势”。只不过,前者是霸道,后者是王道而已。

    此时邓舍所想的,就是这些。

    简而言之,他想善待关保的用意有二。一则,尽量减轻察罕的愤怒,不落话柄。济南本为益都所有,收复济南,谁也无话可说。此为兵家常事。善待关保,彰显海东宽宏,更使得察罕找不到激士气的借口。

    ——,免得察罕也来个几大恨、几大恨甚么的。

    二者,实则这也正是邓舍的一贯故伎。最先,他不嫌河光秀是个高丽阉人,一样有功即赏,给以重用,“千金买马骨”。如今善待关保,却也恰与之相似。给敌对势力的将领们看看,海东燕王绝非残暴之人。

    ——,这样,纵使软化不了敌方的忠臣,却也能无形中就使得一部分敌方立场不坚定的将领也许对海东就会稍有好感,不致极其憎恶。

    如果再加上他令杨万虎、王国毅送关保来益都,欲借此向各地使者炫耀海东军威的这一层意思在内,只是在一个关保的身上,他便只片刻之间,就接连做了三层的文章。不可谓不是深谋远见。令人拍案叫绝。

    随着邓舍地位的抬升,他的眼光与见识也渐渐不同。

    若是说,他以前的重心多在军事;那么现如今,他的注意力就多转移到了政治之上。欲得天下,没有强军不成。但是只有强军,没有政治也不成。倚仗军队显赫一时者多,然皆如昙花一现。远如项羽,近如安丰。若是想要成就大业,就非得两者兼有。那柳三虽然智勇双全,到底限于地位,在政治上的眼光与见识还远远不够,也所以,他只能往邓舍是想要降伏关保这一层上去琢磨。他立在一侧,想不片刻,听见邓舍说话。

    邓舍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随从们说的,说道:“济南大捷,关系重大,不可没有露布。传我令旨,即命集贤院立刻草拟露布,呈给我看。并请洪先生来。另外,把赵左丞、吴鹤年、姬宗周等人也都叫来。我要议事。”

    随从们接令,纷纷告退,各去办事。柳三一拜,也想退走。邓舍却没就放他去,笑道:“你不必急走。待会儿诸位大臣来到,必会有人问及收复济南的详情。你历经了整个的战事,对此很熟悉。留下来,也好回答。”

    柳三应命。

    邓舍扭头,往罗官奴的院中又看了一眼,见越娃还在院门口没走,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心中奇怪,想道:“这丫头却怎的喜欢往院门口跑?刚才来时,就见她在门口;这会儿我已出来半晌,她还不肯离去。倒也怪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哉。”因心中有事,也不暇多想,便带了柳三,径直往前院议事堂而去。

    步入堂中,天将薄暮。

    洪继勋等人还没到,堂上很大,刚刚升起火盆,蜡烛都还没点,有些阴冷。邓舍也懒得独处其中,就又转出堂外,由柳三相陪,在院中闲走。

    夕阳落山,鸦雀归巢。晚风拂面,虽凉似暖。远望城中,炊烟处处。空气中飘扬着一股说不来的气味,像是近处花草的幽香,又仿佛远处林木的清新。邓舍贪婪地呼吸了几口,侧耳倾听,隐约可闻街上人声喧哗,而偌大的燕王府内,暮霭重重之下,却近乎寂然。一动一静,对比鲜明。

    他由衷地出感叹,说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柳三,你看我现在整日深居府内,罕有外出,是好?还是不好?”

    柳三不知其意,不敢贸然回答,说道:“殿下深居简出,日日操劳政务。海东能有今日,全赖殿下英明。”

    邓舍一笑,说道:“我幼年时候,也曾在乡中务农。因蒙元暴政,无法过活,无奈之下,随父从军。继而转战沙场,从中原一直杀到辽东,也可算是饱经坎坷,品尝过许多的人间百味。对民间民情,姑且也能称得上了解。但是,即便如此,这年余以来,因甚少有空外出,对百姓们的所思所想,竟也时而会有隔膜之感。‘深居简出’,有甚么好的?柳三,你可知道么?我常常都会想,如果我会分身术该有多好?一分为二。一个在燕王府中处理军政诸事;另一个则轻骑简从,下到民间,体察民情。”

    年前益都之战,柳三做为信使,曾有多次往返文登、益都,与邓舍的关系虽说比不上郭从龙等人,但也勉强可称亲近了。饶是如此,突然听到邓舍敞开心扉,与他说起这些话来,他还是不由感到受宠若惊,恭敬答道:“殿下能时常有此想法,心怀民间,诚为海东之福,诚为苍生之福。”

    邓舍流连院中,看着暮色一点一点地浓厚,想想从前,想想现在,又从济南大捷想开去,猜度一下察罕会否反扑,不知孛罗会不会改变主意。种种想法,交织一起;千头万绪,心潮起伏。莫说外人,就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他此时的心情究竟该如何形容。有忐忑,却也有自信;有自傲,却也有鞭策。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许久,才又开口说道:“柳三,上次见你,还是在益都战时。记得听你说过,你本是乐工出身?”

    “是。”

    “吹的一手好笛?”

    “末将祖上,世为乐户。前宋之时,家中曾有先人为宫中乐师。这吹笛之技,便是传自那时。”

    “梅花三弄,你会吹么?”

    柳三怔了一怔,答道:“此古之名曲。末将少年时学的第一套大曲,便是此曲。”邓舍微微颔,说道:“你的笛子可有带来?”柳三的笛子向来从不离身的,即从袖中抽出。乃是个竹笛。邓舍说道:“你且吹来。”

    《梅花三弄》,先是笛子曲,后被改为古琴曲,名气很大。所谓“三弄”,就是同一音调在不同的徽位上重复三次,反复咏叹。与“三叠”颇为相似。比如“阳关三叠”,用一个基本的音调将诗歌咏唱三遍,以此来加深情感的表述。暮色之中,柳三横笛。笛音清亮,响彻燕王府内。

    随风悠扬,亦传入了罗官奴所住之院落。她本来还正在收拾娘家送来的礼物,遥遥听来,觉得这笛音甚是可爱,便不禁行至窗前,把玩细听。

    李宝口刚刚离开,走在路上,也听到了笛音,不禁停步,回东顾。不多时,忽又闻琴音起。她虽不太懂乐曲,但是却也能分辨出来,这一个笛曲,一个琴曲,虽音色有异,但是究其调子,却分明相似。

    她心中想道:“一笛一琴,音节高低虽是不同,其意却是相仿。”

    好似从那笛声与琴音中,看见了一树寒梅,在冰天雪地之中,傲然怒放。风霜愈厉,梅开愈香。她不知不觉,听得痴了。恍惚间,便就好像她自己化身为梅,而那风刀霜剑,自然也就幻化成了邓舍的残暴。

    一个伺候她的婆子说道:“小姐?”

    “不要说话!”

    想起适才见到邓舍时那进退失据的窘状,李宝口既羞且恼,自责不已。受笛音激励,她暗下决心,自我鼓励,握住了小拳头,想道:“花木兰代父从军,俺虽是为女儿身,也应有寒梅的风骨!若有下次,必不能还是这样。”

    暮色深重,听笛与琴。

    弹琴之人,不是别个,正是越娃。笛音起时,她正在院中,忽有所感,便入室内,也为罗官奴抚琴。所弹之曲目,亦然正是为《梅花三弄》。邓舍洞房之日,她曾经弹过一曲《凤求凰》,当时只是应景之作。现下奏起《梅花三弄》,却因其身世的关系,全神贯注,身心投入其中。

    风霜雪下,墙角孤梅。虽有幽香,难敌它晚来风急。满地花落,寂寞无声。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思及往事,幽怨伤情。她黯然**,曼声而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笛音高昂,琴曲低回。遥相呼应,便如有两个人,一个在高歌,一个在轻吟。高歌以叙志,轻吟以自怜。散入府中,一时间,无论下人、抑或随从,又及侍卫,皆或转、或停下手头的事儿,无不悄然倾听。

    刘十九也听到了。

    他推开窗子,问左右,说道:“这是甚么曲子?”有知道的,回答说道:“梅花三弄。”刘十九从没听过,哼了一声,说道:“燕王倒是雅兴。”那左右说道:“数日前,燕王曾给老爷说过一句话,不知老爷可还记得?”

    “甚么话?”

    “燕王来告诉老爷,察罕的济南军出城侵犯益都。举出东晋谢安的例子,以示其镇静。”刘十九问道:“怎么?”那左右答道:“此一曲《梅花三弄》,据说便是出自东晋。”刘十九来了兴趣,说道:“说来听听。”

    “前秦犯东晋,军至百万,投鞭可以断流。东晋宰相谢安派谢玄、桓伊等引军八万迎战。与前秦军战于淝水,大败之。此便是为淝水之战。这谢玄,是谢安的子侄,而那桓伊,则是东晋名将桓宣之子。桓伊不但‘有武干’,而且也是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

    刘十九插口说道:“就好像周瑜?”他虽不识文字,也曾听过说三分,知道周瑜不但能打仗,而且也是精擅音乐。

    那左右笑道:“正是。”话题一转,问刘十九:“老爷知道王羲之么?”刘十九怫然不乐,说道:“大书法家。他的名字,就连黄口小儿也是都尽皆知晓的。俺虽不读书,却也并非粗人。你此问何意?小觑俺么?”

    那左右忙陪笑,说道:“小人不敢。王羲之有个儿子,叫王徽之,和桓伊是同时人。不过,他两人并不相识。有一次,王徽之奉诏入京,泊舟溪侧。桓伊刚好从岸上过。船中客有认识他的,称呼桓伊的小名,说道:‘此桓野王是也。’王徽之就命人上岸,追上桓伊,对他说:‘闻君擅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听说过王徽之,虽然说他那时候已经显贵,但却也还是丝毫没有的矫情做作,也半点不在乎王徽之的唐突,便下了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也。’

    “他当时所作的《三调》,就是《梅花三弄》。借物咏怀,以赞梅花之凌霜傲寒,而实喻节操高洁。”

    那左右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说了一通。并把这曲子的寓意也附带做了一下解释。奈何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刘十九对此毫无兴趣,他嘿然说道:“如此说来。这曲子却是燕王故意叫人吹给俺听的了?嘿,他却是甚么意思?……,是在向俺示威?还是想迫使俺改变主意,不再促他南下?”

    负手低头,他在室内转来转去,寻思邓舍用意。暂且不提。

    只说柳三,一曲笛子,吹得真是有裂石流云之响。全曲甚长,待他吹罢,夜色已至。院中打起了火把,点起了灯笼。洪继勋等人也都已到。诸人都静静地站在一边,陪邓舍欣赏。此时,见其吹罢,齐齐称赞,都说道:“柳三郎名不虚传。此曲或不能说独占天下之妙,却也必为益都第一。”

    柳三收笛,逊谢。

    邓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唐时,有乐工雷海青,舍身尽忠,名垂青史。我听说当年徐寿辉起事,麾下有一员骁将,名叫熊天瑞,现在陈友谅帐中,也是乐工出身。凡战,无往不胜,已官至伪汉平章。先前益都战时,你已立下许多功劳;这一次,又立下大功。这都很好。我有两句话送给你:若非一番寒澈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三郎,勉之。”

    乐工是贱籍。柳三的出身并不好。虽说天下大乱,英雄不问出身。而且他这个人,在随性率意方面也是和桓伊有点相像,看似对此并不介意。但是人之常情,到底内心的深处,有时候也难免会因之自卑。

    并且,随着他军职的提高,交往的人中,也渐渐多有海东权贵。便在这些人中,有些出身较高的,比如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之类的,时不时的,也会在日常的接触中不经意地就流露出些许对他轻视、鄙夷的态度。就算是胸怀再开阔的人,怕也是难以对此视若不见。生有芥蒂。这会儿,听了邓舍的勉励,从表面上看,柳三似乎没有甚么太大的反应,但从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忽然一下子明亮的眼中,却显然可以看出他的激动。

    他跪拜在地,说道:“殿下的赐言,末将永不敢忘。”不但激动,更且热血沸腾,想道:“士为知己者死。殿下如此高看与俺,岂能不肝脑涂地,以报赏识之恩。”邓舍对他微微一笑,亲手将之扶起,与诸人说道:“诸位,请你们入夜而来,非为它事。也许你们已经知晓,我军已收复济南。”

    洪继勋等来得匆忙,邓舍遣派去请他们的随从们,因无邓舍之令,也没与他们细说邓舍是为何事而找他们来的。所以,诸人都是直到此时,方才知道原因。皆面现喜色,俱齐呼拜倒,不约而同地高呼贺捷。

    邓舍扯住柳三的手,笑道:“此战后,我军该如何布置,及我益都该作出怎样的相应变动。今夜,便请诸位畅所欲言。……,诸位,都快快请起吧。”诸人起身,因为欢喜,一边随邓舍入堂,一边忍不住纷纷说话。热热闹闹,声喧院外。惊飞起枝头归鸟,三两只展开翅膀,飞入夜空。

    夜如轻纱,远处琴音未歇。

59受降

    59受降

    诸人来入堂内,分别落座。邓舍坐在主位,说道:“我军已在济南获胜,擒敌将关保、郭云。高唐州等地的鞑子还没有能过河,不过现依然在河之对岸。具体的战事情况就是这样。诸位,有何谏言,尽管讲来。”

    堂内的火炉点燃多时,温度上来,诸人都是觉得暖洋洋的。火烛高烧,罗列案几。每个案几上都点的有烛火,映照得堂内也甚是明亮。和外边的夜色恰成对比。烛光跳动,投影在诸人的脸上,皆是红彤彤的。

    洪继勋说道:“济南之胜,早在臣的意料之中。此次济南之战,主公调集了李和尚、毕千牛、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所用也尽皆五衙老卒。可谓强兵悍将,我海东多半的精锐在此。且又是攻其不备,若不能获胜,反倒不可思议。只是,竟能获胜得如此快捷,老实说,却还是颇出乎了臣之预料。……,既已获胜,以臣之见,方今之计,最紧要的一件事,不为别的,自然便应是为更加谨慎、警觉地提防对岸之元军。”

    邓舍点头,说道:“我已下军文,令李和尚、毕千牛多出探马,刺探对岸军情。这件事已经吩咐下去了。”

    “主公英明。次一件,臣以为则是应该趁着各地使者还在,即命前线把俘虏送来益都。以向江南群雄宣我海东军威。如此,一来,可稳我南边疆域的安宁;二则,也有利我海东应付察罕可能的反扑。”

    “示我军威,明示给张士诚等看,我海东不可犯。腾出手来,全力应付察罕。先生高见。此一事,我也已经传下令旨,教杨万虎、王国毅办了。”

    洪继勋说道:“主公高明。这第三件事,就是棣州军了。现在正是最好的分化、瓦解田丰军马的时机。”

    “我也已经下令,着参与此次攻城的棣州军将校随杨万虎、王国毅齐来益都。”

    洪继勋道:“这第四件事,就是刘十九了。今我济南获胜,刘十九甚有可能会旧事重提,仍要主公南下。”英雄所见略同,洪继勋连着提出的几件事,都是邓舍已经办好的。邓舍笑了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刘十九似乎已经有些回心转意了。”洪继勋说道:“噢?”

    当下,邓舍便把之前给刘十九送礼一事,说与诸人听了。

    “果如主公所言。这刘十九肯接贿赂,分明立场已经犹豫。”洪继勋击掌而喜,说道,“那只要再把咱们下一步的举措使出,十有**,他便会打蛇随棍上,顺了主公的心意,为咱们海东上书安丰,帮忙说情了。”

    “下一步的举措”,在场诸人有不知道的,一头雾水。吴鹤年问道:“请问主公,这‘下一步的举措’,是为何也?”

    邓舍笑与洪继勋说道:“此为先生的计策,便请先生说与诸人听吧。”

    洪继勋也不谦虚,回答吴鹤年,说道:“二三月份,青黄不接,本是为倭寇严重之时。我已请主公下书南韩,命姚平章就此写封折子来。便说南韩沿海,日来多有倭人侵扰,边境不宁。请主公点派军马,前去平乱。”

    “妙计!好妙计!我境内不宁,当然就无法抽手南下。先生真有奇才!”

    吴鹤年阿谀奉承,洪继勋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根本就不在乎,抿嘴一笑,说道:“吴大人过誉了。此等小计,寻常事耳。便是中人,也能想到。‘妙’之一字,从何谈起?远未之及。”问邓舍,“不知主公打算何时用此步?”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与其咱们主动去找刘十九说,不如等刘十九又来找我、催我南下的时候,再将此告诉他知。”

    洪继勋低头,略想一回,说道:“主公所言甚是。既如主公所言,刘十九现已犹豫,那便暂且先让他犹豫一下。‘过犹不及’。若是现在便又赶着去将此步实施,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没准会使他觉得咱欺人过甚。”

    “倭乱”之事,一听就是借口。已经用察罕来犯做借口骗过刘十九一次了,若紧跟着就又用这借口再去骗刘十九,不是明摆着把刘十九等人当作可供人任意戏弄的傻子看待了么?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也还是真有可能,刘十九会因此而大雷霆,导致抵触,来个破罐子破摔。

    若真如此,反为失策。得饶人处且饶人。先留下一段缓冲的时间,照顾一下刘十九的体面,让他息息不甘与恼怒。然后再去说,效果应能更好。

    吴鹤年插口说道:“说起倭乱。主公以倭制倭,收编倭人为我海东水军,再用他们来防范倭寇。确为良策。但是就去年的经验来看,这倭寇之乱确实还仍然是我海东的心腹大患。想那倭人因国中战乱,民不聊生。国土又狭,为了活命,只有外出侵略一途。此等小国、此等国民,诚然穷山恶水,实在可谓刁民。人皆凶残,悍不畏死。虽我水军严防紧守,奈何杀不胜杀,杀了一茬,又来一茬,其寇竟至前仆后继,络绎不绝。我海东立足南韩,时日未久,已饱受其乱。长此以往,怕难免会受其拖累。”

    邓舍以为然,用手指轻轻敲打案几,转目吴鹤年,说道:“倭乱之患,也是困扰我很久了。我也知道,只用防范之策是被动之举,难以将之根治。只是,一则苦无良策;二来,我军现在的重点是争雄中原,也没功夫去收拾他们。……,龟龄,你既然忽然提起此事,可是有甚对策么?”

    吴鹤年柔声轻气,说道:“臣愚,对此也无甚好的办法。”一拱手,呲牙一笑,毕恭毕敬地对洪继勋道,“先生高明之士,想来必有佳策。”

    “倭国者,弹丸之地,土地贫瘠,缺乏物产,人口亦然不多。‘小国寡民’,即谓此也。与我中华且有海水相隔。其之扰我,是以小搏大。其本无所失。若强说其所失者,唯其命也;而其之所得者,乃我中华之物产也。对他们来说,可能牺牲的只是一些人的性命,但是能够得到的,却是我中国富庶的财物。而即便他们不来扰我,便如吴大人所言,其国穷山恶水,民不聊生,可能百姓也活不下去。是失去的,他们本不在乎。扰不扰我,其国之民本都难以活命;而扰了我,不但或者可能延命,且足以得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财货。有五成利,人便趋之如骛;有十成利者,人皆忘生死。试问,重利之下,他们怎能不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此是为其国之本性使然。好有一比。譬如赌也。他们失去的,本无一物;而得到的,却是富贵荣华,怎能不杀不胜杀?若比其为穷,则我中国为富。富者常为盗者所记,我中国常为倭人所记,也是这个道理。

    “是南韩之受倭乱,不足为奇。若想根治,其实却也简单。不需我中华齐力,只要尽起我海东之军,用十万人便足可以横扫倭国。只是,对我中国而言,倭国便譬如鸡肋,地方也小,且也贫瘠,取之何用?

    “臣也孤陋,只听说过英雄们所想要的是为天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盖世的豪杰所欲得者是为倭国。想我中华,自夏商周而至今,我汉人由中原之地,开疆拓土,北至大漠、南至大海,西至高山,东亦至海,凡有肥沃土地之所在,凡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至今,英雄豪杰凡几!为何没人去取那东瀛?盖其得之无味。蒙元之初,蒙酋忽必烈因怒兴兵,两遇飓风,所失者何也?精锐也。纵其能胜,所得者何也?弹丸之地也。是智者不取。

    “是以,以臣看来,应对倭人,其实也并不需要甚么良策。主公也大可不必因其之扰我而困扰,一句话、两个办法就可以对付他们了。”

    洪继勋对倭人的分析,鞭辟入里。邓舍结合后世的所见所闻,几乎想要拍案称绝。可以说,洪继勋完全把倭人这个种族给看得透彻了。他说道:“倭人因国家地理使然,好胜而不让,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小国寡民”,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如何两个办法可以应付?愿闻其详。”

    “一句话:先忍而后。

    “两个办法:当此之时,取倭国利薄,正如主公所言,我海东之重点当在中原,对倭人,防范即可。此为现在可行之办法。设有一天,待主公占有中原、及得天下,对此小国,如果忍无可忍,可选精锐、调强军,万艘艨艟东征、千艘斗舰直下,以我国家之力,尽取其地便是。得其地,其民降,则受降之。若其民不降,或可屠之、或可徙之。一劳永逸。此将来可行之策。”

    吴鹤年说道:“先生也举了蒙酋忽必烈之例。忽必烈两次东征日本,声势不可谓不大,奈何铩羽而归,三军折戟沉沙?”

    “忽必烈东征,一败在天时,飓风之起,人莫知焉。二败在地利,倭国岛屿甚多,不利骑射。三败在人和,忽必烈所遣之诸军,多用前宋之降卒。其二次东征,江南军迟缓失期,东路军等待不及,乃便先动攻势。待江南军到,又因汉、蒙、丽诸将不和,臣之祖与丽将金方庆结怨甚深,而东征日本之统帅范文虎又为其它将领轻视,指挥不利,配合不当。范文虎后来竟然至临阵脱逃,‘独帆走高丽’。其三利,焉能不败?”

    “臣之祖”,即洪茶丘。洪继勋是洪茶丘之孙。说及史实,他并不为先人讳,秉公直断,明言指出,洪茶丘与金方庆的不和,以及范文虎与其它蒙元诸将的不和乃是为导致蒙古东征日本失利的几个重要原因之一。

    “又再且,当蒙元初年,倭乱尚且未烈。忽必烈之兴军,全因倭人不肯臣服蒙古。倭人既无犯我中国之罪,是师出无名。而东征之蒙元军又多为前宋之降卒,蒙元又暴政,三军厌战,士气低迷。将士不知为何而战。孙子言:‘王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忽必烈又岂能不败!”

    蒙古两次东征日本,都遭惨败。当时的蒙古正如日中天,竟接连两次败给一个小小的岛国。这些事情生的年代距今都不甚远,不但在座的诸人多为熟知,天下人亦大多皆知之。但是很多人都是只知道蒙古战败了,而不知道其原因。此时,听过洪继勋深入地剖析后,诸人都是叹为观止。

    洪继勋接着说道:“忽必烈之败,原因就是在此。既知其原因,那么我军若是有意东征,除了天时不可预测,地利、人和、并及师出有名,我军却皆能提前而设备。其实,就算是连那飓风,我军也是可以提前预备的。飓风能时时都有么?总有个停歇的时候。待其停歇,主公又已得中原,后顾无忧,以倭人乱我沿海为名,用十万久战之精锐东征。取倭国,探囊取物耳。……,只是现今时机不到,东征之事还不用提起。”

    邓舍说道:“蒙古东征失利,我早先在海东的时候,也曾为此想过原因。确如先生分析,天时、地利、人和,蒙古皆不占。他怎能不败?

    “且忽必烈东征,多用前宋降卒,用意何在?担忧我汉人之军队会危害到他的统治罢了。得倭国,则得一倭国;死士卒,皆死我汉人之士卒。此是为驱狼吞虎、借刀杀人,这个计策何其毒辣!不体恤军士,这便是为忽必烈东征失利之最主要原因。又且,两次东征,其军队都连船为城,不思用登6为根基,而全以海船为依赖,遂两次皆遭飓风,大败而归。

    “从另一方面来说,像蒙元军卒这样,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以船为走,没有勇敢的斗志,纵然无有飓风,又怎能获胜?诚如先生之言,这却也是蒙元军队‘出师无名’的一个表现。因为师出无名,所以军无斗志。”

    邓舍的着眼点又和洪继勋有不同。

    洪继勋是从天时、地利、人和出,而邓舍最看重的,却是“体恤士卒”和“出师有名”。出师有名,其实也就是有了人和。以天时、地利、人和来讲,天时难测,地利共享,而只有人和,才是单方面的。

    吴鹤年说道:“所谓‘人定胜天’。主公真知灼见。‘师出有名’与‘体恤士卒’,实为沙场获胜的不二秘诀。”

    赵过拿眼看了吴鹤年一眼。也不知堂上别人有无感受,反正赵过是隐隐感觉到了。这吴鹤年的溜须拍马,在海东可算一绝。但是,就今夜议事而言,他的拍马屁却也是很明显、区别对象分有不同的。对洪继勋的奉承,吴鹤年是阿谀之外,暗藏为难;而对邓舍的奉承,他却是全心全意。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本来在议济南战事,怎么忽然就说到倭国上去了?”

    说到倭国上去,却是吴鹤年起的头。他忙谄笑说道:“是臣该死。不该因洪先生说及倭寇,便由之转开话题。不过,却实在是因为臣在平壤日久,日常多听闻倭寇之事。所以一时之间,嘿嘿,有些情不自禁。”

    洪继勋似笑非笑,瞧了瞧吴鹤年。他岂会瞧不出吴鹤年的那点心思?借机岔开话题,说及倭人,不过是为了想以此来为难他罢了。洪继勋却也不屑与他计较,更懒得说破,“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晃了两下。

    他说道:“是了,刚才主公问,我军济南获胜,下步该有何举措。臣之见,便是那三条。至若余者诸事,不外乎屯粮、筹饷之类,以为备战,此皆有关后勤,系内政事。吴大人曾为左右司郎中,现又为益都知府。益都乃是为山东府,地位重要。想来吴大人对此必有高见,愿闻其详。”

    吴鹤年愁眉苦脸,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生刚才也说了,现今二三月份,正值青黄不接。‘屯粮’之事,启奏主公,臣实无良策。不过若说起筹饷,但却请主公放心。臣虽无别能,益都到底大邑,又因主公的支持,与山东各地并及辽阳、朝鲜、南韩,乃至浙西、台州等处往来通商者甚多。又且,益都周边矿山也有一些。为前线诸军筹集军饷必无问题。……,又及,即使益都独力难支,莱州东南各地皆沿海,有渔盐之利,更兼商船之税。料来,也都定能为前线筹集到不少的军饷。”

    粮食没办法,但军饷却还是可以支撑的。

    如今,海东的课税与徭役大部分依然遵循元制。田赋之外,又有盐、茶、酒、醋、各类矿产、竹、木、棉、窑、皮革等等的课税。以及还有商税、市舶课、杂敛。

    吴鹤年敛财还是有一手的。他原先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时候,一年所得之税,不但可供军政用,能够军饷、能支百官俸禄,能修路赈灾、能办地方学校,而且还能盈余一些。海东现在的地盘,也就南韩富庶点。能做到这个程度,又且没有激起百姓的特别不满,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邓舍说道:“如此甚好。龟龄,你在行省左右司时做的不错。所以我调你来益都,改任益都知府。就是希望能借助你的才智与能力,为我解后顾之忧。如今我益都才经战乱,民间凋敝,与浙西等地的通商较之往前,也多有减少。只依赖南韩、朝鲜、辽阳之力,怕还是难以恢复繁荣。

    “罗李郎虽说也是很有能力,但是在这方面,毕竟没有你的经验多。你有闲暇的时候,不妨与罗李郎多见见面。汉高能胜项羽,多亏萧何。自永平以来,我所得你的助力甚多。只要咱们君臣同力,海东何愁不兴?”

    益都分省左右司郎中罗李郎,要比能力,不如吴鹤年。

    罗李郎是甚么样的人?规章制度定好,他能严格执行。但是若论灵活机智,还得说吴鹤年。但是,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只有一个吴鹤年,却也还是远不足用的。因此,邓舍就希望吴鹤年能够帮一帮罗李郎,有甚么好的意见与办法,便去给罗李郎说一下,也好能开拓一下罗李郎的思路。

    罗李郎是罗官奴的父亲,邓舍可以说他才干不足,但是吴鹤年却不愿意得罪他,圆滑地说道:“罗大人之才,胜臣多矣。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用主公说,如果臣忽有所得,必定会是去请罗大人指正的。”

    “军饷既不成问题,唯一可忧的,就是粮食了。方从哲出使浙西,借来十万石粮,用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满打满算,只够前线将士一两个月的所用。若是察罕反扑、战事持久,这粮食,怕还真会出现紧缺。”

    实际上,就算军饷不够也没关系。如今这年月,人所图者,不过一口饭吃罢了。只要有粮食,就会有军卒。但是如果粮食出现紧缺的现象,邓舍深为之忧,也许今天棣州的窘状,便是益都将要面临的困难。

    吴鹤年长期担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官职,对海东的税收、田赋都非常清楚。他说道:“益都虽然粮食不足,但是海东还是有些存储的。便在前数日,济南战前,主公不是已经下令,命朝鲜、南韩等地运粮西来了么?”

    “此只可解燃眉之急,怎能以为长策?长途运粮,损耗太多。”

    邓舍长叹一声,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龟龄,你的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主位之席,正对堂门,他抬起头,看了眼堂外的夜色,见夜色迷离,说道,“方从哲出使大同,也不知道孛罗会不会按照约定行事。如他果能出军,牵制察罕,使得察罕无力反扑。……,我也不需要太久,只要能再多给我半年的时间,等到秋收之后,那就是最好不过。”

    洪继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主公毋须多忧。今我军取济南,本不得已之举。各项备战的事宜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先前益都之战,察罕十万精卒骤然来犯,最终不也是无奈败归?既有前次交手的经历,这次又是我军主动开战,早有准备。且前线之诸军,亦尽皆为我海东之精锐,较之前番,更是远胜。纵其再来犯我,又有何惧?

    “更且,生为男儿,当顶天立地。察罕若非强敌,败之何味?大丈夫应该迎难而上,挫强敌、扬国威,方为快事!岂有遇强敌,便成狐疑作态?”

    如果察罕不是强敌,即便打败了他,也没甚么意思,不足以显海东的威风。能以弱胜强,战胜强敌,这才是人生快事。洪继勋的为人,激越锋锐。只从这简单的几句话中,就可看出他斗志昂然。丝毫不以察罕为惧。

    赵过与吴鹤年等对视一眼,都想道:“用狐疑来做批评,虽明知其是在激励,但却也忒是胆大!无有人臣之礼。”有心斥责,但却都把话咽了下去。

    邓舍端正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如对大宾,严肃地说道:“先生所言,诚为正理。”乃振奋精神,再去看堂外夜色,虽渐深沉,然终会退去,等朝阳东升,光芒必重现大地,他说道,“无论孛罗是否依约从事,我军已得济南,不容狐疑。察罕不来,我且待之;察罕若来,我便战之。……,阿过,即传我军令,明告山东,动员百姓,全省备战!”

    赵过接令。

    门外侍卫入来,禀告:“集贤院已将露布写成。”

    邓舍道:“拿来我看。”

    露布,就是获胜后的告捷文书。露而不封,以布告众人。由专人快马,肩扛手捧,传送各地。供军民阅览,鼓舞士气。

    侍卫手举过头,捧着集贤院写成的露布,经过洪继勋、赵过、吴鹤年等人的中间,来至邓舍座前,屈膝跪拜,呈请观之。

    邓舍接过来,展开观看。见上边写道:

    “往者宋祚衰微,胡贼入侵,肆虐华夏,乱我百年。齐民涂炭,煎苦雠孽,至使**殊风,九鼎乖越。我皇神武圣哲,继宋之统,起事颍上,拨乱反正,拯其将坠,复我传承。晋冀察罕,……。”看至此处,他微蹙眉头,也不抬头,摊开手,令随从道:“拿笔来。”

    左右自案几上取笔,放入其手。蘸了浓墨,他尽数将“我皇神武圣哲”前边的几句尽数抹去,只留下了“胡贼入侵,肆虐华夏,乱我百年,齐民涂炭”几句。并在下边续写道:“吾也不德,忝荷戎重,奉旨节度海东、益都。”写到这里,停下笔来,又接着方才抹去之处,往下去看。

    “晋冀察罕,以命世英才,先兴军以犯我,劳动我境内,侵扰我百姓。吾以少击多,将之击退。虽失济南,今已复得。不足五日之战,败察罕万人之军。弧矢一飞,则酋渠相灭;战才接刃,即贼将见擒。”云云。

    其下的内容还有甚长。

    邓舍不耐细看,说道:“是写给百姓看的,又不是写给我看的。我皇宋起事的经过,天下百姓皆知;我济南获胜的详情,益都百姓也不需细知。何必如此累赘!”拿起笔,把“晋冀察罕,以命世英才,先兴军以犯我”下边的内容也都给尽数抹去了。略一思忖,寥寥补写数句。

    又从头到尾,念与诸人听:“胡贼入侵,肆虐华夏,乱我百年,齐民涂炭。吾也不德,忝荷戎重,奉旨节度海东、益都。晋冀察罕,以命世英才,先兴军以犯我,为我所败。不思前车之鉴,今又兴师动众。

    “为安我境、为抚我民,吾乃迎战於济南。未及五日,已获全胜。败敌万人,关保、郭云见擒。所得缴获,积甲成山。露布以宣,咸使知之。”

    问诸人:“如何?”

    洪继勋等都是有见识的,从中听出了名堂,皆道:“主公此文,甚为妥当。”

    邓舍改写的这露布,语句不多,但是却点出了三个重点。其一,已有圣旨,命他节度益都。其二,此次济南之战,是察罕先犯海东。其三,不到五天,益都就大获全胜,并擒获了敌将关保、郭云。

    话语越少,重点就越突出。较之原文,确实强出甚多。不过邓舍也知,这么写,文采似有不足,把改后的露布交给那侍卫,道:“着集贤院润色,便去各地。”

    侍卫应命,转身而去。

    集贤院所拟的原文,虽未得邓舍满意,但是帮助润色,实为小事。倚马可待。未及半个时辰,送露布的宣使们便策马驱骑,连夜出城。露布先行。一个时辰后,奉邓舍之命,集贤院又拟出了一个备战的通告。仍由等候多时的宣使们,踏着月色,**城外,八百里加急,驰送各地。

    先后两道文书,一个告捷,一个备战。随着一拨拨的宣使夤夜飞骑,呼啸而过,凡其经过的地方,无不喧闹沸腾。才从战乱中平静下来不到数月的益都,在被振作了士气的同时,又随之转入了临战之前的紧急状态。

    三天后,杨万虎、王国毅押送着关保、郭云,抵达了益都。

60临汾

    6o临汾

    山东宣使四出。而同一时间,黄河对岸的高唐州,也是有数骑快马夤夜而出。

    高,大也;唐,防也。高唐亦为“大防”的意思。高唐建城,历史悠久。为齐名都。早在春秋时期,就有高唐邑。西汉设为县。汉末有个叫华歆的,曾官至曹魏相国,就是高唐人。入蒙元以来,改县为州,设高唐州。

    高唐州离聊城不远。这一带虽然地平土沃,没有大川名山之阻,但却是转输之必所经,常为南北孔道。且西连相魏,居天下之胸腹;北走德景,当畿辅之咽喉。战略地位也是较为重要的。“大防”二字,当之无愧。

    早先,毛贵、田丰战山东,高唐州为田丰所得。年前,察罕下益都,顺便将田丰击溃,把高唐州又给抢了过去。在此屯驻有重兵,与济南相呼应。邓舍声东击西,攻取济南;高唐州促不及备,未及能援。

    驻扎在高唐州的元军守将严奉先、韩札儿在接到了济南陷落的军报之后,一方面,由韩札儿亲自引兵东进,率五千精卒,至黄河岸边,搜集船只、日夜筹划渡河,以图将功赎罪;另一方面,则由严奉先坐镇高唐,秣马厉兵,既为韩札儿的后援,又同时接连遣派了好几股的信使,星夜兼程地赶去晋冀,以将济南失陷的消息报知给察罕。

    那出城的几骑,便是严奉先派去给察罕报讯的最新一路使者。

    使者们所骑的全是西域骏马,体力足、度快。一人三马,加鞭飞奔。马蹄奔腾,踏破了早春的月色,声音在沉静的夜中传出甚远。虽然已经是二月底,深夜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信使们的脸都被迎面扑来的疾风吹得又红又干,手脚冰凉,呼出的呵气还没成形,即便被风吹散。快到天亮,他们已经出了高唐州的境内,进入了顺德路。**的坐骑直冒汗水。顾不上让骏马得到充足的休息,他们只是稍微放缓了度,便在马上,接着冷水,草草地吃了些许干粮,然后,纷纷换马,继续加鞭疾驰。

    经顺德路,一路向西,入晋宁路。沿途经过数条大河,翻过几座重山。迎来日出,又送走日落。经过一座座的城镇,又穿过一片片的旷野。几乎是马不停蹄。只有在路过屯留的时候,因为随行所带的坐骑都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们才在当地的驿站稍微停歇,换了一次马。随后,就便一直都没有再休息过,横渡沁水,绕过乌岭,数日之后,到达了临汾。

    临汾,是晋宁路的路治所在。因为军事上的一些原因,察罕现下便就在这里。

    临汾位处山西汾河下游,古称平阳,又称晋州。其地东连长治,西略黄河,南通汴洛,北阻太原,有巍巍太岳、吕梁作起天然之城,滚滚汾、浍为其天然之渊,自古以来就是襟带河、汾,翼蔽关洛的军事要地。

    自从察罕攻占了汴梁、占有河南大部之后,临汾在晋冀的地位更是直线之上,从临汾往北去,就是大同;从临汾往南下,便是汴洛;由临汾向西西,就是关内;而再从临汾向东去,几百里外就是山东。

    可以说,临汾就等同察罕军的心腹重地了。察罕下了很大的功夫经营此地,镇戍者,皆为精卒。且重修过城墙,加高、加宽,打造得铁桶也似。

    高唐州的信使到时,刚过夜半,他们在城下亮出令牌,出示了严奉先亲笔所写的路引、军文。因有前几股信使的来报,轮值守城的将校也已知道了济南陷落,当下不敢怠慢,忙放下了吊篮,将他们拉入城内。

    入得城内,自有专人引带,先送去城中府衙。

    一层层报上去,不多时,有一个大官人模样的人从外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谁是高唐州信使?”府衙中值夜班的人不少,见此人入来,都是慌忙拜倒,跪下一片。几个信使站起身来,回答说道:“小人等即是。”

    那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十分英悍,又问道:“谁是主事?”

    信使中有一人出来,道:“小人乃严参政军中百户,是此次送信的主事。”

    “随俺来。大帅要见你。”这人说了,便就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那百户疾步跟上。

    出的府衙,街上火把通明。那百户这才现,不知何时,外头竟来了有百十骑兵。看其打扮,都是老卒,应该是察罕府中的侍卫。站在马侧,立在夜中,一个个身形笔直,面无表情。人数虽多,却没一人乱动乱说话,就连他们的坐骑,也都是一动不动。俱皆鸦雀无声。人、马皆穿黑盔甲,一手高打火把。打眼一扫,黑压压一片。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见两人出来,侍卫们也不说话,齐刷刷转目去看。被他们眼光一扫,饶是那百户久经沙场,也不由浑身汗毛倒竖,只觉一股冰冷,直浸入肺腑。他心中有数,想道:“久闻大帅府中,有两支亲兵。一支寻常侍卫;另一支却全都是由家乡子弟组成,尽皆百战悍卒。人数虽少,不及千人,但是却号称‘三晋冠军营’,又唤作‘黑人马’。料来这些人便必是了。”

    偷眼去看那年轻大官人,心中纳罕,想道:“‘黑人马’乃是为大帅亲信中的亲信、精锐里的精锐,这一位大官人年岁甚轻,却竟能劳动这支人马随从,也不知是为何人?”猛地想起一人,暗中道,“定是此人了!”

    想到此处,那百户越恭谨。

    年轻大官人很利索,也不用侍卫帮忙,翻身上马,转过头,看了一眼诸人,淡淡地说道:“走罢,回府去。”

    一声令下,百十人动作整齐,只一花眼,就都上了坐骑。二三十骑提前开道,二三十人退后压阵,又有两侧,分别各有一二十骑扈卫。百数十骑,前呼后拥,泼剌剌放马行奔,如一阵疾风,风驰电掣间,已来到了察罕在临汾的府邸。虽已夜深,察罕的府邸依然灯火辉煌。

    府门外,进门的地方,两边摆了长长的椅子,分别各坐有数十条的壮汉。这些壮汉,远处看去,都是虎背熊腰;近处一看,却可以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带有伤残。不是少了只眼睛,就是断了只手臂。其中最严重的一个,面目全非,手残臂断。这要放在外边去,生活怕都难已自理。

    但是这些人坐在那里,却都没有半点伤残的消沉,相反,却竟皆毫不自轻,都是一副大咧咧、意气风,十分骄傲的模样。

    那百户见他们的穿戴,皆是下人装扮,心中想道:“此必为大帅府上的仆役。早就听说,大帅府中的下人们,十有五六都是从军中来的。凡有卓越战功的伤残士卒,若愿意,都可以来大帅府中。军中私下里认为这是‘荣养’。他们这些人,几乎人人带伤,肯定便就是‘荣养’之卒了。”

    这些大汉瞧见了一众骑兵过来,却也不去盘问,纷纷起身,打开府门。

    有四五个带头模样的,让过前头骑兵过去,隔着几行人,笑与那年轻大官人说道:“哥儿回来了。”嗓门很大,声音很高。那年轻人对这些下人倒不肯冷脸,展开笑容,答了声是,问道:“大帅还在书房么?”

    那几个答道:“刚又派了小四出来,问哥儿回来了没呢。”年轻人点点头,不再多说,催马入府。

    入府没多远,左手边是个极大的院子。

    院子里甚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圈房屋,中间是一大块的空地。空地上铺了细沙,边侧一溜许多的兵器架,对脸则又是一溜的拴马桩。年轻人在院子的门外略微一停,吩咐侍卫,说道:“夜已深,晚上应该没甚么事儿了。白天陪俺打了半天猎,想来你们也都累了。这就各去休息吧。”

    那百户往院中瞧了眼,心中想道:“看这院子甚大,房屋众多。若按军中住宿的规模,住个二三百人绝无问题。应该就是黑人马轮值住宿的地方了。”果然,侍卫们领命,皆下了坐骑,按照队伍,前后牵马入院。整个的过程有条不紊,严格有序,并且除了马蹄声,仍然还是几无声息。

    只留下了两个九夫长打扮的小军官,那年轻人也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其中一人,带了另一人与那百户,转行向右,步行朝内。

    连过了三四个或大或小的院子,来至一处独门院外。这处院子不大,红墙白瓦,周遭有竹林掩映,夜风一吹,竹叶沙沙。显得很是清静。院门口两挂灯笼。那百户识得几个字,抬起头,瞧见院门上两个字:“成行”。

    百户不解其意,思忖想道:“大帅本为儒士,文武双全,可称儒将。这‘成行’两字,料来该是有些典故的,也许是出自圣人的什么经典?”正在猜测,听见那年轻人说道:“大帅便在院内书房,你跟俺进来吧。”

    百户忙收拾思绪,打点精神,毕恭毕敬地随着那年轻人走入院中。

    与前边经过的几重院子不同。前边那几重的院落门外门内,都有许多下人、仆役垂手而立。这一处院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左边和中间的厢房也没烛火,黑漆漆的;只有右边,透过窗纸,可见一灯如豆。

    那百户不敢细看,一瞥眼间,只隐约看到窗纸上还有两个人影映衬出来。一个似乎长须,另一个则好像正在饮茶。那年轻人轻轻扣了扣门,稍顷,室内有一个声音传出,不大,很沉,问道:“何人?可是保保回来了么?”

    原来,这年轻人就是察罕的义子王保保。他说道:“是。父亲大人,高唐州的来使,孩儿已带来了。”

    “进来罢。”

    留下另一个九夫长在院中等候,王保保带着那百户推门而入。

    室内却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只因那第三个人离窗子较远,正在欣赏对面墙上的字画,所以影子没有能映在窗纸之上。确实有一人在饮茶,气度沉稳,面颊之上有三根白毫。那百户认得,此人分明便是察罕。

    王保保躬身一礼,退开一边。百户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人高唐州严参政麾下,见过大帅。”

    察罕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军报呢?”

    因怕在路上丢失,军报被那百户贴身所藏。取出来,双手过头,膝行呈上。察罕接住,打开观看。在他看的时候,室内静悄悄的,诸人没一个开口说话。那百户悄悄打量,也认出了那长须之人。乃是孙翥。原本在看字画的人,负手转回,坐在了察罕边儿上。百户也认得他,是李惟馨。

    孙翥和李惟馨,都是察罕的谋主。

    孙翥不必多说,便在上次察罕取益都时,他就随在军中,长从左右,出了不少的计谋。而这李惟馨,也参加了上次的益都之战。不过,他当时的任务却是与阎思孝两人围困泰安。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能攻打下泰安城,但是“围困”的任务却完成的是十分圆满,没有放陈猱头部一兵一卒出城。从头到尾,非常稳固地保证了察罕后方的安全。同时,也确保了粮道无误。

    要说起来,这李惟馨,其实比孙翥更得察罕的重用。要不然,察罕当时也不会把困守泰安、保障退路、并护卫粮道的任务交给与他。如果与海东相比,这就和邓舍每遇大战,都必定会把守护侧翼的重任交给赵过一样。此类任务,都是非为极得信用之人,绝对不可担任之的。

    因为李惟馨和孙翥常常跟随察罕视察各军,故此,这百户的军职虽不甚高,对他两个却也都是早就熟悉的。察罕看过军报,放在一边,问那百户,说道:“你高唐州的上封军报,严奉先说韩札儿已至河岸,开始搜集船只,做渡河准备。至多十日内,只要老夫一道令下,就必能强渡过河。如今,距离严奉先的上封军报,已经过去了有四五日。准备如何了?”

    那百户答道:“益都红贼此次取我济南,是有备而来,做了很充足的准备。交战当日,就把黄河东岸的船只尽数焚之一空;并便在当夜,就又遣人偷渡过河,去到了我之西岸,将我军原先预备的船只凿沉了甚多。

    “所以,仓促之间,我军可用来渡河的船只不足。正如严参政的上封军报所言,便在小人来前,韩将军已经亲自率军去了岸边,一边搜集渔船,一边就地征集渔民、打造新船。计算时日,现在应该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三五日内,严参政必会派有下拨信使来到,定然不会延误失期。”

    察罕微微点头,又问了这百户几句别的,都是有关高唐州驻军的情况。问过了,没别的话说,挥了挥手,说道:“你远来送信,路上辛苦。且便去歇息吧。”那百户接令,凝神静气,倒退出门。

    王保保也随着出去,与院中那九夫长交代了几句。那九夫长自前头引路,带了那百户出府、重回府衙,并就安排了地方给他及其伴当们歇息不提。看他们远去,王保保转身回入室内,说道:“父亲大人,听您刚才问那信使话的意思?……,您可是已经决定东上,渡河重取济南了么?”

    察罕没有回答他,随手把军报递了过去,说道:“保保,你且先看看这份军报。”

    王保保接过军报,很快看完,说道:“严奉先在军报上说,益都红贼攻下济南之后,其悍将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傅友德等都没有走,只有杨万虎、王国毅两部才刚刚离去,返回益都。还有近两万的军队留驻在济南城中。父亲大人,小邓的这番作态,分明便就是为了防我军反攻。”

    “前次益都战时,济南是你攻打下来的。对济南的情形,你应该是很了解的了。如今以你看来,济南城中有敌近两万,且俱为精锐。而我高唐州与济南,又隔了有一条黄河。如果我军东上,想要再把济南夺回的话,至少需要多少人马?又会有多少胜算?”

    王保保沉吟片刻,说道:“数月间,济南两经战事。城墙必定多有损坏。只要我军能快、顺利地渡过黄河,不需太多人马,有三万上下,短日之内,就必能夺城成功。”

    “只要三万人马就能取下济南?”察罕笑了一笑,亲手取出地图,放在案上,唤王保保近前,并替他端来烛台,帮忙照亮,说道,“便假设为父给你三万人马。你且来说说,你打算如何布置,如何攻城?”

    王保保拿过玉如意,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说道:“若取济南,有三个地方不可不防。”

    “哪三个地方?”

    “济南之北,有棣州。棣州田丰虽被父王击溃,尚有数千残兵。不可不防。济南之南,有泰安。上次益都之战,李先生与阎公引精卒、困其城,至月余之久,而都没有能将之攻下。可见其城池之坚。且,现如今,小邓又调有精锐,换了陈猱头屯驻泰安城中。此地也不是不可不防。”

    “那第三个地方,该防何处?”

    “当然便是益都。济南是益都的门户,小邓费尽心思,好容易又将之夺回,我军若再去取,小邓定不会坐视不救。益都距离益都并不甚远,中间又无险阻,一马平川,骑兵一两日可到,步卒至多四五日内亦然可到。是以,益都也是不能不防。”

    “你只三万人马,如何能防得住三处红贼?并且,你上次取济南,守城之贼将杨万虎,其所部即为海东五衙。你也是见识过的了,当知其与寻常士卒不同,的确堪称精锐。这一回,守济南、泰安等地的,又尽皆都是五衙军队。三万人马,又要防三地红贼,又要强攻名城。你如何用之?”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凡战,以正合,以奇胜。今我军若取济南,利战,不利持久。以孩儿之计,并不打算强攻济南。”

    “噢?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三万人马。孩儿布置五千,放在德州,……。”王保保手执玉如意,往地图上德州的位置点了一点,德州在棣州之西,相距不远,他接着说道,“以此来威胁田丰。棣州是田丰的老巢,他与小邓并不和,虽或会因受小邓的压力而被迫出军,但是只要棣州受到威胁,他必回师。如此,就可以把棣州解决掉。”察罕颔,问道:“那泰安呢?”

    “孩儿亲提两万人,壮大声势,走东平路,攻击泰安。”

    “两万人?攻泰安?”

    察罕与孙翥、李惟馨对视一眼,他三人都是英杰,王保保只说到此处,他们就便明白了他的计划,但是却没人点透。察罕饶有兴趣地说道:“你刚才也说了,泰安坚城,又有红贼精锐。你这两万人,怕是难以取之吧?”

    “即便短日内取不下也没关系。只要我军做出猛攻的架势出来,益都红贼必会遣军驰援泰安。而来驰援泰安的,孩儿以为,又定便是济南贼军。”

    “为何?”

    “上次益都战中,红贼伤亡甚众。现如今,小邓的可用之人定必不多。且他又把大部分的军队都集中在了济南。泰安有事,来援者,定是济南。”

    “难道小邓就不会直接从益都派军么?”

    “孩儿观小邓用兵,颇有智谋。他不会不知道,遇到战事必须要在手头上留一部分的预备队。他的益都军马就是他的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轻遣。不过,若他果然无智,竟真从益都派军,也不要紧。则我两万人马围城打援,尽歼灭之。非要使他不得不再从济南调军不可。”

    察罕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只要济南驰援泰安,孩儿就便提轻骑,倍道穿插,径取济南。此是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也。”

    先废掉棣州,然后佯攻泰安。待济南驰援,便杀个回马枪,趁其济南城中空虚之际,轻骑奔袭。王保保先前已经有分析,济南两经战事,城墙必多有损坏。用雷霆万钧之势压下,且又是出其不意,取之应为不难。

    孙翥与李惟馨拍掌而笑,说道:“真好计策!”察罕却道:“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保保,你却是想过没有?如果小邓看破了你的计谋,却就是不肯调济南军马出城,前去驰援泰安。你又将如何是好?”

    “如若小邓果真不肯遣济南军马往援,则孩儿便佯攻变成真攻。泰安为济南的右翼。只要取下泰安,则我军取济南还不就是易如反掌。”

    “为父再来问你。若果如你言,小邓是调了济南红贼驰援泰安。你趁机轻骑往去攻取济南,但是却未能胜。而便在此时,小邓动用了益都的预备军,星夜驰援,又将来到。同时,你留在泰安的部队也没能把从济南驰援过去的贼军缠住,被其杀出包围,亦转回济南。当其时也,你前有坚城,东有益都的红贼援军,南有济南的红贼杀回。你又如何是好?”

    王保保对答如流,说道:“父王给孩儿三万人马,另有五千人,孩儿提前布置在高唐州。只等孩儿轻骑奔袭济南之时,这五千人就渡河来援。也不需他们攻城,只要守住华不注山,断开益都来援的贼军即可。”

    “那重又杀回济南的红贼呢?”

    “红贼前边有孩儿,红贼后边有我泰安围城军。如果红贼真敢杀回济南,孩儿前后夹击,败之不难。”

    “哈哈!”察罕这才满意,抚须大笑,与孙翥和李惟馨两人说道,“虽是纸上谈兵,保保已有三分名将气象了。”孙翥与李惟馨皆笑。孙翥做出一副很佩服的样子,连声说道:“真‘有虎父,乃有虎子’。”

    笑得多时,察罕说道:“保保,你此计虽还算不错,只是东取济南,对我军现下面临的形势而言之,却难为之。”

61保保

    61保保

    王保保问道:“却是为何?”

    “你又不是不知,便在三日前,孛罗帖木儿突然南下。遣了其将保保、殷兴祖、高脱因等向我冀宁而来。”

    “孛罗承其父之余威,虽居大同,号称雄军十万、京师悍蔽,但是以孩儿看来,他不过藉父之名,难称英豪,至多是个守户之犬罢了。莫说他只是遣了保保几将前来,即便是他亲自引军前来犯我,又有何惧?”

    “孛罗之军,固不足惧。为父所忧者,朝廷也。”

    “朝廷?”察罕此话一出,王保保默然无言。察罕缓缓地从座椅上站起,在室内走了几步,来到窗前,微微地将窗户打开了一点缝隙,朝外望了一眼,夜色沉静,唯闻竹声。他说道:“自去年五六月份以来,孛罗帖木儿多次兴兵,犯我境,欲取我冀宁。六月,其部将方脱脱擅入我境,与我军厮杀,双方皆伤亡甚多。八月,孛罗又亲自调兵,自石岭关抵冀宁,围我城池三日。若非为父及时遣严奉先引兵与战。怕冀宁已然不保。

    “也因为此惊动了朝廷,乃至皇上连下两道圣旨。

    “六月的圣旨,诏令方脱脱守御岚、兴、保德州等处。并令今后我与孛罗两军的部将,毋得互相越境,侵犯所守信地,因而仇杀。而八月的圣旨,又命孛罗守石岭关以北,命为父守石岭关以南。传圣旨之人,是参知政事也先不花。也先不花来到,先宣读圣旨,后又在私下里,说孛罗与我两军仇杀,虽是孛罗的不对,但是却劝为父以大局为重,与孛罗讲和。保保,当时你也在场,当知内情。你来说,为父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父亲大人当时回答说道:‘想红贼未靖,反而我军与孛罗自相仇杀,亲者痛,仇者快。确实很不对。但是也正如也先不花大人所说,凡所我军历次与孛罗军的交锋,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孛罗帖木儿先挑起来的。只要孛罗帖木儿能够做到谨遵圣旨,不来犯我,我军绝不会妄自开衅。’”

    “不错!皇上的圣旨不可谓不辞严,为父从大局着想、因而愿意与孛罗求和之心,亦不可谓不诚。但是,便在去年十月,为父应皇命,下山东,钲鼓而行,先溃田丰,得高唐、济宁诸路;继而再挫小邓,重重包围益都。眼见我军即将功成。却又是为何不得不匆匆撤军,致使功败垂成?”

    王保保咬牙切齿,说道:“只因孛罗毁约,提前撤回大同,觊觎我冀宁诸路。故此,父亲大人不得不匆匆撤军,致使前功尽弃。”

    “正是!想那孛罗,接连犯我,窥伺我冀宁之心不死,而竟置圣旨于罔闻。皇上去年六月、八月,连带十月为父与孛罗出军时,三次圣旨,他三次毁约。有此人在为父的侧翼,便如一狼!如今济南虽失,但是,如此情形下,为父又怎能放心大胆、毫无忧虑地再起兵去与小邓交战呢?”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察罕转过身,双目睁圆,面颊上的白毫竖立,重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下,斩钉截铁,说道:“小邓,癣疥之疾。孛罗,心腹大患!”

    王保保精神陡涨,问道:“父亲大人是想要?”

    察罕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手,说道:“孛罗与为父到底同殿称臣,不可相煎太急。且前有圣旨,若是贸然兴兵,名不正言不顺,徒然落得个世人骂名。你刚才去带那高唐州的信使来时,李先生给为父出了一策。”

    “是何计策?”

    “先,去年七月,皇上有旨,诏孛罗帖木儿总领达达、汉儿军马,为总兵官,仍便宜行事。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

    “是。”

    “从这件事情中,你看出了甚么?”

    “如今大元的江山,全依靠父亲大人的支撑。孛罗一个孺子小儿,却只是因为其出身蒙古带功世家,官职反高居在父亲大人之上。天下有识之士,无不叹息。朝廷只重根脚,任人不明,不用贤士。必失百姓民望。”

    察罕自从起兵以来,先取陕西,再定河南,前不久,又大破田丰,占有山东半壁。战功赫赫,天下闻名。别说较之孛罗帖木儿,就是与孛罗帖木儿之父答失八都鲁相比,也确实是不知强出多少。只是却因为出身的原因,先是居答失八都鲁之下,继而答失八都鲁病亡,又再屈居孛罗帖木儿之下。王保保心有不满,借机牢骚,却也是最正常不过。

    察罕心中想道:“猜忌功臣,历代皆是。这却也是朝廷的一片平衡之意,所谓帝王心术。”王保保对此很不满,他却是看得明白,丝毫不以为意,又想道,“只要我手中有兵,占有地盘,朝廷即便再有猜忌之意,又有何用?”浑没把这当时回事儿,笑了一笑,说道:“朝廷用人,自有制度。保保,你却也不必因此而生气。不过,你对朝廷‘只重根脚’的分析,倒是说的不错。为父且再来问你,当此之时,我军该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

    “然也。既不能妄动干戈,又是在朝廷偏向孛罗的形势之下,我军该如何应对?你有何想法?可有计策?”

    王保保低头寻思,多时,说道:“为政之道,孩儿不懂。但是久从父亲出征,对兵法一道,却是稍有心得。当此之时,是敌占天时,若想破局,唯有一策,便把他的天时抢过来。此是为‘釜底抽薪、反客为主’之计。”

    “如何把敌人的天时抢过来?怎么釜底抽薪?又如何反客为主?”

    “是啦。父亲之意,孩儿明矣。李先生之计,孩儿也已经猜到。”

    “噢?说来听听。”

    “如今朝中,天子厌政。孩儿早就听闻,奇后有促天子禅让、以立皇太子为帝的念头。朴不花、搠思监皆是为其党羽。沆瀣一气、权倾朝野。父亲大人之意,李先生之计,莫非就是想从奇后、皇太子处落手么?”

    察罕放声大笑,又问李惟馨两人,说道:“我家保保如何?”孙翥笑道:“真公家千里驹也。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察罕对王保保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李先生之计,正是为此!”又淳淳教导,接着王保保的话,做了一番更深入地分析,说道,“当今天子登基,已有二十余年。先后经燕帖木儿、伯颜、脱脱,诸位权相。

    “想那燕帖木儿权势最盛时,娶诸公主者四十余人。伯颜权势最盛时,自称大丞相,去官职名称总计二十四百十六字。但凡稍有实权之署,乃至天文、医人、修史、养马,皆归其管。又和太皇太后有私,数往其宫中,或通宵不出。时人谓:‘上把君欺,下把民虐。’而至脱脱,虽称人杰,号为贤相,亦握有四衙卫军。南下围城高邮之日,天下军马皆归其辖。动有百万之众。独揽大权,炙手可热,也不可不谓权威宣赫。

    “然而,此数人者,下场都是甚么?燕帖木儿时,天子尚年少。燕帖木儿又沉湎酒色,遂荒淫过度身死。然其身死之后,其弟撒敦、其子唐其势先后为中书左丞相。宗党势力依然很大。他的女儿并被立为皇后。……,保保,撒敦、唐其势并及其女,下场如何?”

    “均为伯颜所杀。”

    “其宗党下场如何?”

    “多被伯颜投入狱中,或诛杀之。”

    “伯颜的下场又如何?”

    “脱脱是伯颜的侄子。脱脱献计天子,趁其出城打猎,宣其罪。及伯颜归,闭门不纳,诏徙流放。病死途中。”

    “脱脱的下场又如何?”

    “临阵高邮时,受哈麻弹劾,被革职流放。不久,又被哈麻矫诏,遣使令其饮鸩自尽。”

    “哈麻的下场又是如何?”

    “既毒死脱脱,哈麻乃为中书左丞相;其弟雪雪为御史大夫。次年,哈麻欲逐走其妹婿秃鲁帖木儿,反而被秃鲁帖木儿先制人,诉之天子。天子乃将哈麻与雪雪杖毙。”

    “你可从中看出什么了没有?”

    王保保沉吟不语。

    察罕笑道:“自我朝鼎革,世祖已降,前朝列帝,除了世祖之外,在位的时间,没有一个能多过三五年的。而当今天子以少年登基,却竟在位至今。朝野内外,有不敬者,因天子喜好木工,便多称其为‘鲁班天子’。若只是一个‘鲁班天子’,又岂会多经权臣,能保帝位不失?

    “从表面上看来,燕帖木儿宗党之败,是因为伯颜。伯颜之败,是因为脱脱。脱脱之败,是因为哈麻。哈麻之败,是因为秃鲁帖木儿。但究其本质来说,难道这也不正就是为天子的用人以及平衡之术么?

    “从过去的生的故事,再来看今天的孛罗与为父。皇上为何偏向孛罗?只是因为孛罗出身蒙古功臣世家,而为父出身军户么?非也!皇上这正是在用对付伯颜、脱脱、哈麻等人的计策来对付为父呀!”

    “所以,父亲想要结好奇后、皇太子?”

    “奇后、皇太子本来就曾经遣使,来求见过为父多次了。只是因为父不想涉及朝中政争,所以总是装聋作哑,没肯给他们个确定的话。”察罕帖木儿长叹一声,忽然转开话题,问王保保,说道,“保保,为父的这个书房院外,院门口上写有两个字:‘成行’。是出自何处?蕴意为何?”

    “院门口的门匾,是父亲大人亲笔写的。当时,孩儿就曾问过,此两字何意?父亲大人告诉孩儿,这两个字出自前宋云门宗的一位禅师。原话是:‘一切圣贤,出生入死,成就无边众生行。愿不满,不名满足。’”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佛家说‘成就无边众生行’。方今天下,战乱纷纷。民受其乱,颠沛流离。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凡英雄豪杰,目睹此景,眼见此情。谁又不会便因此而顿生怜悯之意,遂乃有澄清宇内、一匡天下的壮志呢?为父虽不敢自称英杰,但是为父的志向却就是如此啊!本只想一心一意平定乱贼,匡扶社稷。还我大元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奈何虽有此志,朝廷不能体谅,孛罗更鼠目寸光,反复无常。《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察罕又是一声长叹,绕室而行,嗟叹再三,无可奈何,最后说道:“如今之计,若是想要真正的为大局考量,若是想要真正的以天下之先,也只好改变以前的方略了。”室内诸人想起国事,都无言可说,沉默片刻。

    半晌,李惟馨说道:“天下聪明之士甚多。料来大帅的苦心,世人必能体谅。”

    察罕说道:“世人能否体谅,老夫并不在乎。毁誉由人。男儿大丈夫行事,只求四个字:‘问心无愧。’人生短暂,譬如朝露。皇上曾经说过一句话,老夫深以为然。皇上说:‘人生不满百年,既使以夜当昼,犹不足十万天。怎能不珍惜时光呢?’待老夫年迈苍苍,回往事,再去看老夫这一生的时候,不求名满天下、誉满中原,也不求高官厚禄、荫及后人。‘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老夫所求者,只求无愧天地。如此而已。”

    “人生不满百年”云云,这一句是当今元帝说给劝谏他不要荒淫的臣子们听的。察罕此时引用,寓意却是截然不同了。两个人皆知人生苦短,一个是及时行乐、荒淫无道;另一个却是心存大志,欲成就一番伟业。

    李惟馨等皆是肃然起敬。他们都是察罕的亲近人,通过一向来与察罕的接触,都知道,察罕的这番话的确是自肺腑。

    李惟馨说道:“公有此志,便已入圣。”自宋以来,理学大兴。而理学讲究的便是做圣人。圣人有天生的,但是只要有人肯下誓愿,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么即便是寻常人,也是可以成圣的。察罕如今虽为北地诸侯,统率十万强军,但是他的骨子里还是儒生。所以,李惟馨夸奖他,称他有此志,便可算是已经奠定了成圣的基础,迈入了圣人之门。

    察罕笑道:“自老夫起兵起来,杀人如麻,‘入圣’二字,怎可敢当?先生过有所饰。”

    李惟馨正色说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大帅虽杀人如麻,是杀千百人而救千万人。如何不是入圣?”

    察罕是儒生不假,但是蒙元重佛,受佛教的影响也不小。所以,他这个院子的门匾用的佛教言语,而李惟馨此时的回答,也是用佛教典故。察罕掀髯大笑,略略谦虚几句,随即转回话题,与王保保说道,“为父的决定就是这样。保保,你收拾一下行装,便在这几天,替为父去大都一趟,见见奇后与皇太子。皇太子想要与为父定约,就与他定约。务必要求得朝中稳定,使得为父能腾出手来,专心致志,收复山东!”

    “与皇太子定约或许不难。但是,父亲大人,孛罗开至我冀宁路外的军队?”

    “有了皇太子与奇后的支持,孛罗若仍敢犯我境,先取之就是。”

    “取孛罗也不难。但是,父亲大人,若在我军与孛罗开战之时,益都小邓?”

    “益都小邓,不足为忧!前番若非孛罗,为父早已将之擒拿。小邓虽占益都,地不过二三百里。高唐州、济宁诸路皆在我军控制之下。他的北面,与辽东相隔大海,交通不便;他的南面,又有张士诚。可谓是两面有敌,两面临海。保保,若以兵法而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地方?”

    “两面临海,不利通行,此是为‘天罗’之地。外有强敌,寸步难出,此是为‘天牢’之地。城狭地窄,临海有敌,又可称之为‘绝涧’。”

    “兵家六险之地,益都已占其三。小邓有何惧也?且,自古山东之地,开拓者胜,守成者必败。而现如今,在我军与张士诚的包围下,小邓纵然有心向外开疆,也是无从下手。只有守成而已。是其天时、地利皆失。”

    “话虽如此。但是若在父亲大人与孛罗开战之时,小邓趁机西掠?我军势必难以兼顾。如何是好?”

    “李先生又有一计,可保在为父收拾孛罗的时候,小邓不但不会趁机出军,若用之得当,没准儿,他自己就分崩离析了。”

    “是为何计?”

    “计小邓所得之地,益都弹丸、三险之地,不值一提。辽阳荒凉,民少且贫,又内有纳哈出、外有世家宝,亦不值一提。唯有高丽,可谓小邓之根基所在。然,高丽立国数百年,小邓新得之。其丽人必不服。……,你刚才说到,有一计是为‘釜底抽薪’。你今去大都,见到奇后与皇太子之后,可主动提起,就说为父愿助丽人复国,并且更愿为奇后报仇。”

    “为奇后报仇?”

    早先,奇氏的亲族因为弄权,被王祺尽数诛之。愿为奇后报仇,意思就是在说愿帮奇氏杀掉王祺。察罕说道:“只是,因为我军距离高丽太远,鞭长莫及,是以虽有此意,难促成行。奇后本乃高丽人,宫中多有丽人宫女,大都也多有丽人贵族。因此,便先请奇后拣选出一些精明能干、又有根脚的大都丽人,潜回高丽,联系忠臣。伺机起事。以乱小邓后方。

    “并在这件事上,可以令孛罗给些助力。比如从塞外暗送军械、粮饷,运去高丽。而待高丽乱起,你告诉奇后,我军必会牵制益都的军马,使其无力北上,驰援高丽。待事成,高丽复国,何止一区区王祺之,便是高丽国君,还不是任由奇后作主么?想让谁做,便就让谁去做!

    “又则,高丽临倭国。为父曾有听闻,近些年来,高丽沿海地方的倭寇之乱也是越演越烈,也可联系之。如此,一则有丽人作乱;二来有倭寇之扰。小邓后院起火,自顾不及,又岂会还有余力趁机西掠、取我中原?

    “是以,为父说小邓不足忧。而若高丽果然复国成功,小邓便只有益都、辽阳两地。辽阳东有高丽、北有纳哈出、南有世家宝,足可困之。而我军则便可趁势再下山东,取益都。小邓一己之力,如何支撑?定能一鼓成擒!收复益都。然后,我军借道辽西,与世家宝、高丽再并取辽阳!”

    王保保忍不住脱口而赞,说道:“真是好计策!”

    “即便高丽不能复国,有此两乱,也足够小邓忙碌。我军取孛罗,也不指望将他一战灭之。只要能打疼了他,不敢再来扰我,便就足矣!打疼了孛罗,然后再取益都。不管是哪一个办法,小邓都定难是我军对手。”

    “父王神机妙算,孩儿望尘莫及。”

    “哈哈!”王保保的马屁,比李惟馨两人可管用得多,察罕开怀大笑,说道,“你这小子,也来给为父灌米汤!”拍了拍王保保的手。父子两人,其乐融融。王保保说道:“却还有一事。若按父亲大人的谋划,我济南城池暂时失陷虽然没有关系,但是奈何关保、郭云诸将为小邓所擒?”

    关保在察罕军中堪称宿将,名望不低。如今被邓舍捉拿,察罕如果置之不理,未免会有伤军卒士气。

    察罕说道:“为父已经令严奉先,即遣人前去益都见小邓,明言我军愿用百匹骏马、万两白银、十万锦缎换关保、郭云归来。”察罕做出愿意赎人的姿态,若是邓舍同意,能显出察罕仁厚;而若是邓舍拒绝,也能激起察罕军的同仇敌忾。

    “说起严奉先。父亲大人,既然您现在并无意收复济南,何必再令他与韩札儿搜集船只,做出渡河的架势呢?岂非疲惫军卒?”

    “不然。为父现在虽然没有收复济南之意,但是严奉先、韩札儿搜集船只、佯装打算渡河的动作却还不能停止。用意有二。示孛罗我军无意与他争锋,使其麻痹大意,此其一也。待我军与孛罗开战,威慑益都,使小邓不敢轻举妄动。此其二也。保保,你且须牢记,用兵之道贵在虚实。”

    王保保恍然大悟,说道:“既如此,孩儿明日下午便启程前去大都。”

    “也好。早去早归。你能早一日办好差事,为父也就能早一日开始收拾孛罗。”谈谈说说,五更已过。遥闻鸡鸣,窗纸白。却是天色将亮。

    察罕一夜未睡,精神甚好,与李惟馨两人说道:“保保明日启程,计算时日,最快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归来。在此期间,那孛罗开至我冀宁路外的军队还是得谨慎应付。两位先生,且随老夫前去堂上,召齐诸将来议。”

    却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邓舍潜通孛罗,以图用孛罗来牵制察罕。察罕虽然不知道他两人私下里的勾当,但是却也用出了一个几乎相同的计策,——用丽人来牵制邓舍。邓舍收复济南,两人虽然没有立刻便因此展开大战,但是战前的布局却已都开始。正所谓:“阵上交锋日,明枪易躲;未战先谋时,暗箭难防。”

    却也不知察罕的计谋能否成功?却又也不知邓舍该会如何应对?

    ……

    对察罕的阴招,邓舍却还茫然不知。察罕与李惟馨等定计,一夜没睡。远在益都的他,这一个晚上,也是同样一夜未眠。他刚刚才在白天的时候,完成了受降的仪式;晚上又接着处理了半宿的军报、政务。便在察罕与李惟馨等前去大堂的同时,有一封急报,从通政司送来了他的案上。

62 田丰

    62田丰

    ——

    急报从淮泗一带来。

    淮泗紧邻山东,益都通政司的势力早就扩展过去了。这一封急报,上边只有一句话:“张士诚复高邮,吴国公兵败而走。”

    邓舍并不知道,按照史实,朱元璋取高邮、并及张士诚旋即又收复高邮此事,其实是该生在去年的。而且时间也是在二月间。只是因为他的到来,只是因为海东的异军突起,以及他又突入插足益都,拖延了此事生的时间。不过,生的早晚都没关系,邓舍对此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从这道军报中,似乎获得了一个较为有用的信息。

    他喃喃自语:“吴国公没能守住高邮,又被张士诚夺走?”若有所思,叫门外的侍卫,“去请洪先生来。”侍卫就走,他又将之叫回,瞧了瞧堂外的天色,还没大亮,改变了主意,说道,“且等等。待天亮后再去请。”

    体恤大臣,不耽误人家的休息。侍卫道:“是。”退出去不提。

    看过这份情报,邓舍琢磨了会儿,想道:“朱元璋,朱元璋。”

    他随手又从案几上拿起了另一封情报。也是通政司送来的,内容也是涉及朱元璋。不过报的地点却不是淮泗,而是来自金陵。朱元璋在益都安插的有细作,海东在金陵安插的也有细作。不过,这一份情报无关军事,而却是金陵近期的一些政治、经济的举措。

    便在二月,朱元璋做出了两项决策。头一项,改枢密分院为中书分省。次一项,立盐法、茶法,并及置宝源局,开始铸钱。

    这两项决策都很耐人寻味。改枢密分院为中书分省,看似只是制度上的一个改变,却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即是朱元璋已稍有自立之意。同时,借助改制,来对金陵的权力体制开始做出一些的调整。

    “中书分省”,其实也就等同海东内部对南韩、朝鲜、辽阳、益都的称呼。而这个称呼的来源,实则却还是出自蒙元。至正十八年,蒙元在福建行省下开设分省。邓舍是学自此,而至于那朱元璋,却不知也是学自此,又抑或是从邓舍的举措中吸取了灵感。但是,不管是哪个原因,把名字一改,从枢密分院变成中书分省,金陵与地方的统辖关系就顿时出现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何?在原本的时候,金陵的政治体系,乃是行中书省与行枢密院并列,而凡其所得城池,坐镇之将校却皆是由行院遣出,与行中书省没甚么关系。现在一改制,就变成是从行中书省派出的。虽说这也在是仿效蒙元的地方行政体系,行省兼管军民。但是,如此一改,原先在行枢密院任职的最高官员们,权力显然就会得到一个不小的削弱。当然了,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影响或许不大。

    随着这份情报,附带的还有一个名单。写的都是从枢密院改任行省的金陵之高级官员。比如:以枢密院同知邵荣为行省平章政事,同佥常遇春为参知政事,同佥胡大海为参知政事,等等。

    常遇春、胡大海本同佥,转任行省参知政事,品级等同,且他们本就是朱元璋的亲信,改制对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邵荣,他最先的时候,与朱元璋同为行省平章政事,后来,朱元璋受封吴国公,任行省丞相,调了邵荣入行院,改任同知,现如今,又调回行省,改任平章政事。调来调去,看似品级没有甚么变化,但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乃是与朱元璋平起平坐的,也是在行省任职,随即被调去行院。等朱元璋把行省的权力都抓住了,再又把他调回来。同时一改制,地方上的行政、军事、人事等等大权皆收归行省。这对邵荣而言,怎能不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邓舍寻思想道:“看来,吴国公在金陵的内部已经稳占上风,邵荣这一系的原郭子兴旧将大约已然失势。”

    他虽人不在金陵,而且通政司在金陵的细作也还根基尚浅,探听不到金陵上层政治斗争的虚实,但是只看表面:朱元璋与邵荣先是平起平坐,继而高其一头,再到现在大权独握。想必,在这一整个过程中,朱元璋与邵荣定然是会有激烈的斗争,乃至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的。

    邓舍在“邵荣”的名字上注视了良久,结合他个人的经验,他做出了判断,想道:“邵荣粗勇善战,必非肯俯称臣的人物。且此人颇有资历,早就追随在郭子兴的左右。若论其根脚,较之朱元璋,甚至也是稍有胜出。又且,便在朱元璋的军中,郭子兴旧部也还有不少。面对将要失势的局面,他们定然不会甘愿。但凡政斗,一方雄才大略,而另一方又不识时务、不肯退出,此两者之间的斗争定然不死不休。也许用不了多久,金陵就又会有情报送来,不是朱元璋败,就是邵荣死。”他随即推翻前一个判断,朱元璋是肯定不会失败的,他给邵荣下了定论,“此人必死。”

    就像是曾经,他和关铎;又像是曾经,他与潘诚。涉及权力的斗争,绝不可能会有妥协。

    他琢磨着想道:“朱元璋与邵荣的火拼早晚都会爆。以目前金陵的情形而论,邵荣只要有中人之智,他就绝对可以看得出来,如果他再不反击,一步步的,就会被朱元璋夺走所有的权力。而如果他想反击,现在应该就是最好的时候,他虽落下风,但是却也还不至全无还手之力。若我所料不错,早则年内,迟则明后两年,他必会与朱元璋闹翻。……,朱重八乃是当世强敌。那么,我海东是否能趁机从此中得到些好处呢?”

    想了会儿,终究益都离金陵太远,想要火中取粟怕不是不易。他惋惜地摇了摇头,暂且将此事丢下。

    又看下边。朱元璋定茶法、盐法,铸币。这几件可都是极其要紧的大事。就拿铸币来说,早在毛贵、王士诚时,益都就办有铸币局,虽说因为益都地方不大、经济也多受战火损害的原因,每年所铸之币并不多,但是就这不多的铸币,对益都的军饷就已经有了极大的帮助。益都没有茶,沿海产盐。这盐就更不必多说了。简直支撑起了益都税收的半壁江山。

    朱元璋所占之地,尽皆江南富庶膏腴之地,他在金陵一开始铸币,并且大张旗鼓地开始实行盐法、茶法,这对金陵的财政定会产生积极且重大的影响。粮足、钱足,兵精、将勇。邓舍一双眼,就好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便在那情报中的这几行字上看来看去。良久,喟然叹息。

    忽然听人问道:“主公为何叹气?”

    吓了邓舍一跳,忙抬头去看,却是洪继勋。

    原来,他分析情报入了神,竟没注意天色早就大亮。侍卫已经去请了洪继勋过来。他定下心神,徐徐放下那份情报,笑道:“因见金陵日新月异,又见吴国公雄才大略。故此欢喜,喜欢我皇宋有人。所以不由叹气。”

    洪继勋晒然,笑道:“当日臣初见主公的时候,与主公谈及天下大事,主公便是如今日这般,王顾左右而言他,拉三扯四地哄人,就是不肯说实话。今臣已随主公久,朝夕陪侍左右。试问主公,您的心意,有什么是臣所不知的?相知已深。臣自以为君臣相得。主公何必又重用故伎?”

    “哈哈!先生,先生!”饶是邓舍脸厚,也不由面上一红。往堂外瞅了眼,见侍卫们离得都远,堂上也无别人,只有洪继勋一个,乃放低声音,小声地说道:“实不是有意相瞒。我也不是想哄先生。只是习惯使然。”

    一言既出,洪继勋先是愕然,接着大笑。

    邓舍这句话说的确实有趣,他不是有意想哄骗洪继勋,只是经常这样,总是不肯对人说实话,因此习惯成自然,下意识地就言不由衷,说出了假话。洪继勋大笑说道:“臣随主公至今,听主公说次实话,真是难得!”

    两人相对而笑。笑得片刻,洪继勋说道:“主公适才为何叹息?不用主公回答,臣已知矣。”

    “噢?你知道甚么了?说来听听。”

    “主公应是在重观金陵情报,见到吴国公改制,铸币,定茶、盐法等等诸事,所以有感。只不过,主公的‘感’,却定非主公所言之见‘皇宋有人,故而大喜’,以臣料来,却必为是因见金陵蓬勃日上,故此动情。”

    “我动何情?”

    “吴国公与主公同为宋臣,皇宋英雄,唯主公与重八耳。而现而今,我海东独对察罕,压力重重;吴国公却南征西伐,不断地开疆拓土,今又有诸般的改制、经济政策出来,可以预想,前景远大。与他的得意相比,想及我海东的困难,主公是以喟然。……,请问主公,臣猜得可对么?”

    “知我者,先生也。”

    “以臣之见,主公其实却也不必忧烦。想那吴国公,虽然春风得意,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尽管他接连大胜,但是陈、张两国却是元气未损。臣好有一比,若说我海东是独对强敌,则吴国公便就是在两强中求出路。张士诚虽懦,陈友谅悍,吴国公的压力并不见得就会比咱们轻。

    “况且,臣又再请问主公,张士诚、陈友谅、察罕,此三人者,谁为强也?”

    “察罕。”

    “不错!想主公未曾南下益都时,察罕之强,天下莫能挡其锋。别说一个陈友谅,一个张士诚,就算是陈友谅、张士诚加在一起,却也还不一定能比得上一个察罕。然,上次益都之战,主公竟然几乎与察罕平分秋色。是以吴国公一人之力,临两强敌;是以主公一人之力,挡一察罕。试问主公,吴国公虽得意,我海东与之相较,却又哪里不如了?”

    陈友谅和张士诚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比得上一个察罕。这句话有些夸大。但是一个察罕,能比得上一个半的陈友谅或者张士诚,总还是不错的。朱元璋在金陵,主要的强敌也就是陈友谅,张士诚坐山观虎斗,充其量算得上只使出了一半的力气。这样一比,海东和金陵确实不相上下。

    “先生所言甚是。”

    邓舍口中虽然如此说,内心中的压力并未曾有半点的减轻。洪继勋不知道朱元璋何许人也,邓舍可是知道的。不过,他当然不会把后世的见闻说给洪继勋听,也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将淮泗来的那份急报递给了洪继勋,说道:“请先生看一看。我请先生来,便是为的此事。”

    洪继勋大眼一扫,喜道:“真是刚才瞌睡,便就送来个枕头。有了这个消息,咱们拒绝南下的借口可便是就更加充足了。……,主公,原本计划用倭寇之乱来拒绝安丰,现在,完全可以用这个消息来做理由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吴国公兵败,已失高邮。我军就算南下,也没了呼应。何况,我军现在还要面临察罕或会反扑的压力。便如此说与刘十九去听,应该还是可以的。既然先生也如此以为,那此事便交先生去办吧。”

    让洪继勋去给刘十九说,能显出邓舍的重视。洪继勋答应了,把情报收入袖中。

    邓舍知他定然还不曾吃饭,即吩咐侍卫,端了两人量的饭食上来。两人对坐,边吃便谈。既然说起了察罕,话题便顺着延伸下去。

    洪继勋说道:“济南军报,言称严奉先、韩札儿日夜搜集船只,似有渡河之意。不知道对此事,主公是如何的看法?”

    邓舍蹙了眉头,说道:“察罕用兵,虚虚实实。他虽然做出了一副强渡过河的架势,但是大同的细作却也传来了一份情报,说孛罗果然依约出军,已然兵临冀宁路。察罕虽勇,他的军队再能善战,可是,如今他后方不稳,难道他还敢冒着丢失冀宁路的危险,不顾一切,来袭击我军?”

    洪继勋问道:“那么,主公的意思是?”

    邓舍沉吟不语。洪继勋接着说道:“可是认为察罕不会来袭么?”

    邓舍伴着馒头,吃了两口咸菜,慢慢咀嚼,咽了下去,喝了口粥,然后停著细思,过了会儿,方才轻轻地摇头,说道:“兵如水势。我观察罕历次用兵,虽不乏堂堂之阵,但是却也经常会出诡道。他会否来袭,以现下看来,却还真是难下定论。……,先生,你以为呢?对此有何高见?”

    “臣的意见,与主公相同。察罕非常人也,不可以常理推测。他到底是何用意,就目前来说,的确难以料知。不过,无论他是何用意,不管他到底会否来袭,只要咱们严防戒备,总不会有错。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邓舍颔,以为然,说道:“只是我军与孛罗有约,但有两国其中的一方与察罕交战,则另一方需要佯动声援。如今我军打下济南,孛罗随之出军冀宁路,是为呼应。而孛罗此时出军冀宁路,依照约定,我军也该再做出相对策应的举动。……,若是察罕果欲规复济南,则我军就是已经策应孛罗了,减轻了他的压力。但是如果察罕其实是为佯攻,对我军该如何策应孛罗,咱们却是还得有准备。”远交近攻。能与孛罗达成协议,而且孛罗难得地能够依约行事,邓舍当然也会对此非常重视。

    洪继勋说道:“该如何策应孛罗,且看察罕到底是佯攻、抑或是真攻,等看明白了,然后再议也不为迟。”

    将此一条一言带过,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说道:“昨日,严奉先遣来一人,自称是奉察罕之命。愿用百匹骏马、万两白银、十万锦缎,换取关保、郭云两人。主公当时没给他答复,现在可想好了?”

    “百匹骏马、万两白银、十万锦缎。察罕端得大手笔。我已想好,财货易得,良将难求。我益都不富,虽然看着这些财货眼红,这关保、郭云,却还是绝不能给他的。”

    “怕主公的这个决定,察罕也早会料到。他提出的这交换条件,没准儿,只不过是故作姿态,表现给他军中士卒看的罢了。只是,却也正如主公所说,区区财货,无有用处;关、郭两将,皆堪称骁勇,确然不可轻纵。若放之,便好比纵虎归山。下次战场相遇,岂非是咱们自寻麻烦?

    “但是唯有一点,察罕条件已经开出,主公不肯答应。却便是咱们做了一回恶人,衬得他察罕反倒是成了好人。想来在其军中,待消息传出,必是人人称颂。而对咱们,怕却则定会人人痛骂。同仇敌忾,有利士气。”

    察罕不惜财货,请求赎人。邓舍拒绝。消息传出去后,定会有利察罕军中士气。邓舍一笑,说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了。察罕打得好如意算盘,奈何我却不想让他得逞。”洪继勋奇怪,问道:“敢是主公有良策可对?”

    “如此,如此。”

    洪继勋拍案叫绝,说道:“妙!妙计!”转而低,又皱起了眉头,说道,“此计虽妙,只是在实施上,却怕会有些难处。也不知能否成功?”邓舍笑道:“能不能成,也只有试过了才知。”办法是他昨晚上想出来,本来就打算今天实施的。见此时说起,干脆这就开办,便即吩咐侍卫上来。

    时三千才接班,听到邓舍召唤,急忙入堂。

    邓舍吩咐说道:“传我命令,教赵过再去见见那严奉先派来的使者,就说察罕想要换人,我是没意见的。不过,察罕却也太过吝啬,百匹骏马就想换回两员上将?告诉那使者,非得千匹骏马不可。”

    时三千咋舌,应道:“是。”心里边想道,“千匹骏马?一百匹就不少了。为两个人,纵是上将,拿出一千匹骏马出来,察罕定也会大感肉疼。十有**,断然难以答应。也不知主公是怎么想的,当察罕是大羊牯么?”

    “还有,提醒赵过,这一次只说骏马,银两、锦缎一件都不要提起。”

    时三千顿时了然,想道:“原来如此。主公这是在想拖延时间。你察罕就算一狠心,答应了千匹骏马,下次你的使者再来,接着谈银两和锦缎。”应道,“是。”他是个厚道人,忍不住又说道,“主公,要是这么做。赵左丞怕会很难会给那察罕的使者说通。千匹骏马?忒也多了。”

    邓舍笑了笑,说道:“有什么多的?那察罕的使者若有不满,说我海东无有诚意,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便对赵左丞说,若察罕使者果然恼怒,就告诉他,若我是察罕,为两员上将及数千降卒,莫说千匹骏马,便是为此而割让出去一座城池也值!——,记住,就说这是我说的原话。”

    “是,是。”

    邓舍大话炎炎,但是这话说出去确实好听。

    他教时三千转告赵过的这句话里有两个重点。一个是“及数千降卒”,察罕只是想换回关保和郭云,他却把降卒也加进去了。显得他比察罕仁义。另一个是“割让一座城池也值”,更显得他比察罕还要重视部属。

    时三千想走,邓舍说道:“别急。正事还没给你说呢。”却是方才这几句,还不是他昨夜想出来的应对之计。时三千垂手恭听。

    邓舍说道:“关保和郭云,现在都被分别关在军中。命令看守他们的将士,从今天起,便将他两人关在一处。不过,却不能在同一处营房之中。给关保的营房,要按照贵宾的待遇,锦衣玉食。等他的伤势稍微好转,隔三差五,再从城中选两个名妓给他送去。给郭云的营房,按寻常士卒标准即可。也不用锦衣,更不必玉食。名妓什么的,更不能有。每过一两天,可以放他们出出门,随便他两人交谈。若郭云想去关保房中,也可以。但派人看着即可。不过,等放风的时间一到,依然还是各归其房。”

    时三千听得瞠目结舌,如堕云雾中,不解邓舍之意,问道:“主公这是何意?”

    邓舍不回答他,继续说道:“不过看押关保、郭云的士卒却须得一视同仁,都不准侮辱打骂,要以礼相待。我听说,郭云与关保的关系并没有很好。当我军围城时,郭云曾有谏言,提议弃城,被关保斥责。且郭云、关保皆为沙场悍将,脾气都很火爆。如此这般,要不了几日,我料那郭云定心生疑窦,会质问看押的士卒为何一样俘虏、不同待遇?

    “等到那个时候,便令士卒告诉他,就说所以对待关保好,是因为察罕遣来了使者,提出想要赎人。只是价钱还没谈拢。故此虽不能放关保走,待遇上自然有所提高。那郭云定然又会再问,既然察罕遣使来赎,却又为何只提高关保的待遇,不肯提高他的待遇?士卒便回答他,‘只听说察罕赎关保,未曾听说察罕赎将军。’……,你记下来了么?”

    时三千略有所悟,隐隐猜出了邓舍的心思,暗中想道:“真妙计也。”说道,“是,记住了。”

    “然后,看看郭云甚么反应。如果现他暗有怒气,那么,随之便就再提高关保的待遇。也可以在关保正在饮酒吃饭的时候、或者正在关保与名妓同在一处的时候,故意放郭云出去透风,故意叫他看见。

    “再从鞑子的俘虏中,选出几个已投降我海东、且是郭云素来信赖的军官,有事没事,也派去郭云房中,只说是我海东军中怕郭云烦闷,令他们去陪郭云说话的。郭云见了信任之人,定会问及看押士卒告诉他的话是真是假。就回答是真,确有此事。便说那察罕只提出赎关保一人,不但没提郭云,更也没提数千俘虏。郭云定然还会问起俘虏事。就说我海东待人宽厚,凡有降者,皆给其原职。郭云定然又会问起济南为我军所得,察罕是何反应?便告诉他,孛罗兴军,已至冀宁路。察罕自顾不暇。

    “这般如此,若见那郭云因此而有了犹豫之意,或绕室长叹,或茶饭不思,又或夜不能寐,又或每见关保必怒目以对。等到了这时,你令那看押的将士,即前来报与我知。我自有应付。”

    时三千领命而出。

    洪继勋拍手而笑,笑着说道:“此是为离间计。若主公此计果真得售。则是察罕偷鸡不成蚀把米。既大方上不如主公;又且,即便他也大方了,郭云却还是降了我海东。不异给了他当头一棒!在其军中,他必威信扫地。”

    他略微一想,又补充说道:“不但如此。如果郭云真的就此投降我海东,待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后,是察罕已经提出赎他、他却还是降了,纵然或会恼怒,但是却也不得不自此死心塌地,断了念想,为我海东征杀了。”

    “虽是离间计不假,但是究竟不够仁厚。先生过誉了。”

    “成大事不拘小节。只要有利我海东,仁厚与否,又有何关系?”对“仁厚”这个词儿,洪继勋嗤之以鼻。处理过此事,两人接着吃饭。饭罢。侍卫们将餐盘收拾走。洪继勋取出手帕,抹了抹嘴,忽然提起了一事。

    他说道:“主公今日召臣,实际上,臣今日也是想来求见主公的。”

    “有何事?”

    “臣有一个想法,却是有关棣州田丰。”

63筑防

    63筑防

    洪继勋说道:“臣有个想法,却是有关棣州田丰。”

    “田丰?先生有何想法?”

    “上次益都战中,田丰被察罕大败,以残兵败将,龟缩棣州一城。我军多次请援,他视而不见。待益都战后,臣犹记得,当时就有人提出,不如便以此为由,遣一良将,挟我大胜之军,讨其不援。彼困窘孤城之内,缺军乏粮,不须鏖战,我军定能旗开得胜。却不知主公当时怎生说的?”

    “战事才息,地方未宁。察罕虽退,虎视眈眈。且我益都境内,士诚的旧军还没有整编完毕。而且,我海东五衙的精锐也还多没有调来。不是开战的良机。还不如暂且留下田丰,尚能为我益都做一北边的屏障。”

    “以当时的形势而论,主公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臣当时也是一样的意见。然而,所谓‘时过境迁’。以现下的形势而论,却又与那时不同了。”

    “先生之意?”

    “臣窃以为,如今已然到了我益都该取下棣州的时候!”

    “愿闻其详。”

    “原因有四。先,如今的形势与益都战后的形势已有改变。诚如主公所言,益都战后,地方残破。当其时也,我军内部尚且不稳,如何能贸然再另起战端?若一战能胜,还算是好。若一战不能胜,说不定,反而还会逼迫得田丰降了察罕。是以,以当时看,主公不同意取棣州是对的。

    “然而,以现下来言。一来,我海东的五衙精锐,多半皆已调来益都。二则,济南,又为我军收复。此是为内部已稳。外虽有强敌,相距河水。其三,察罕后方又新才起乱,对我益都来说,前线应该暂时无忧。纵然察罕心意难测,或许他仍然还会执意前来犯我,但是料来十天半月内,却也肯定不会有事。换而言之,如今,我军取棣州的内部条件已经有了。”

    “先生言之有理。我军取棣州的内部条件,确实已经成熟。……,其次呢?”

    “其次,从外部条件而言。何为‘外部’?今我益都之外部,就是察罕。察罕者,实为我益都的生死大敌。察罕不灭,我益都难起。而只要我益都存在一日,察罕也必定会如芒在背,寝食不安。无论此次察罕会否前来犯我,臣可以断定,早早晚晚,我益都与察罕定然还会有一场血战。

    “试请问主公,若等我益都再与察罕开战之时,我益都前有济南、南有泰安,此两城池者,皆有我精兵悍将坐镇,纵然遇险,却也皆可做到心中有数,能指挥得如臂使指,当援则援,当走则走,至少不会茫然浑噩。

    “但是,棣州在我益都之北。临济南、与我益都也不远。若是察罕来袭,不走济南,亦不走泰安,选道棣州。我军该当如何?”

    邓舍默然。

    田丰与海东不是一心,存有异志。若察罕真选择了棣州做为突破口,大军压境之下,田丰会不会有斗志还在两可之间,益都即便遣派了军马前去驰援,如果还没有到、又或者才到,田丰就投降察罕了,该怎么办?以察罕用兵的手段来讲,单说上次益都战中,关保取东南沿海的时候,攻势何等猛烈,度何等迅捷!田丰等不及益都援军便就投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又即便田丰坚守不降,等来了益都的援军,却又有个问题。

    洪继勋紧接着,又说道:“纵然我援军及时赶到。棣州孤城,城内两支军马。主公,前番益都战时,济南是怎么失去的?”

    当时邓舍已入主益都,济南刘珪部尚且与杨万虎部不能齐心协力。况且而今,田丰与海东异志,就有援军派去,又怎能就保证他们能精诚团结?洪继勋说道:“与其把存亡寄托在别人的手上,何如我军自守之?棣州若为主公所得,则便可与济南、泰安连成一线,共为我益都坚防。”

    益都弱,察罕强。所以海东虽然收复济南,尽管海东与孛罗有约,洪继勋的着眼点却还是要在防御。邓舍轻轻敲击案几,不置可否,说道:“先生的第一条,说的是内部条件已有。第二条,说的是外部形势促使。那么,请问其三为何?”

    “其三,便是名义。田丰与主公毕竟同为宋臣,且他还是益都丞相。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义,虽有前两条,我军却是也不好便动干戈。师出不能无名。否则,必然士气低落。传出去,也不利我海东的名声。”

    洪继勋的这一条,正说中了邓舍的心事。济南战事才罢,邓舍调田丰协助攻城,田丰老老实实地就去了,反过头,就去打棣州。的确有点说不过去,未免太不讲理,稍嫌横行霸道。他说道:“然则,该以何为名?”

    “刘十九从安丰来,带来圣旨,命主公节制海东、益都两地,这就是名义了。我军不是收复了济南么?主公大可以便因此给田丰下一道令旨,命他即日前来益都,一同商议迎敌察罕之策。田丰虽然遣了五千人相助我攻取济南,但那是无奈之举。若令他益都,他绝对是不肯来的。

    “他如不肯来,主公不就有理由了么?抗旨不从,是为何罪?”

    田丰遣人去协助攻打济南,是为了能得到邓舍的粮食支援。但是,如果下个令旨,命他亲来益都,他又不糊涂,定然不会答应。益都对他,就比如龙潭虎**,又便好似鸿门宴。只要他来,铁定便再不回去棣州了。对此,他当然也是非常清楚的。如若不然,前些天,刘十九来的时候,邓舍也曾有邀请田丰来益都,他为何拒绝?只是当时,邓舍还没有节制益都的名分,管不了他。他就算不来,邓舍也拿他没办法。但是现在不同了。他要是还不肯来,就不但只是违抗邓舍的命令,更是置圣旨不顾。

    邓舍点了点头,问洪继勋,说道:“先生的其四呢?”

    “其四,只说棣州内部的情况,现在却也正是为我军攻取的最佳良机。臣有一计,可保不须伤我海东一兵一卒,更不用劳我海东半粒粮食,只要三千军马一到,便定能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地收取棣州城池。”

    邓舍略微猜到,笑问道:“先生运筹帷幄,敢问是何计策?”

    “棣州助我取济南的诸将校,现在不是还在我益都城中么?经过这些日的接触,主公想必对他们也都有所了解。赵左丞、佟生养诸将,日日都有宴请他们,对他们,想必也更是熟悉。不妨从中选出二三人,许以官职,暗中将之说动,使其归我海东。随后,在主公给棣州下令旨之前,便就放了他们回去。并与之提前约好,待我军到城下,他们就在内响应。

    “里应外合之下,棣州即便固若金汤,却也必成为主公的囊中之物。”

    洪继勋的四条,先说内部,再说外部。讲过形势,接着说名义。末了,连取城之计都已经筹划得当。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先生真运筹帷幄!”

    “则主公之意?”

    “便按先生此策。”

    洪继勋说他自觉与邓舍“君臣相得”。他和邓舍还真是“君臣相得”。邓舍才说了应对察罕赎人的计策,他跟着便又提出智取棣州的谋划。两者好似风牛马不相及,但是却有个共同点:皆不讲仁厚。唯利为先。话说回来,这却也是不足为怪。自古逐鹿天下的人们,谁又不是如此呢?如果真的在战争中,讲究仁信,那才是拘泥不化。宋襄公自称仁义之师,不半渡而击,非要等到敌人的军马过了河,才肯开战。徒然落千古笑柄。

    堂外日升,风吹入内。

    已入三月,天气渐暖。和风拂面,既暖又熏。一夜没睡,受这暖风一吹,邓舍不觉困意上来,打了个哈欠。

    洪继勋说道:“主公又是一夜没睡?”邓舍说道:“才得济南,军务甚多。先生你看,……。”指了指案几上的文牍军报,笑道,“堆积如山也。”洪继勋道:“虽然军务繁忙,主公一身系海东安危,却也是要谨慎身体。”

    “我观看通政司的线报。尝见从金陵来的线报中,曾有提及吴国公勤政条,说他常常三更未睡,五更已起。日以为常事,不觉疲惫。从晋冀来的线报中,也曾有提及察罕,说他也是经常熬夜,往往夜至四、五更,还见他府中有将、校熙攘出入。我海东较之金陵,不及其富;我海东较之晋冀,不及其强。既然已不如人,先生你说,我又怎能不以勤补拙呢?”

    洪继勋自责,说道:“只恨臣才力有限,不能多为主公分忧。”

    正说话间,堂外侍卫来报,说道:“禀告殿下,关家娘子、李家娘子到了。现已入府中,刚至后院。”

    却是邓舍大婚不久,没隔几天,就又正式纳了颜淑容、续阿水、观音婢为嫔。也许是因为越娃,那天他见越娃,听越娃说起来身世,不禁想起了李闺秀。又或许是因为李宝口,那天他见李宝口,便是个小一号的李阿关。又因见后院诸女多已来到益都,索性就便又传令,把李闺秀和李阿关也给接来了。也算借此,更向海东上下以及益都地方明示,纵然察罕再来犯,他也会坚决不退,固守不走。

    听了侍卫奏报,邓舍颔,表示知道,说道:“便请王妃给她们安置住处。”此为小事一件,他也没放在心上。待侍卫领命出去,他见天色不早,与洪继勋说道:“取棣州之事,我会交代给阿过,命他全权去办。先生,时辰不早了,刘十九也该已经起来。他那边,就请先生去一趟吧。”

    去说给刘十九,高邮已失,朱元璋已撤军,海东一个巴掌拍不响,估计是难以南下了。洪继勋应诺,起身告退。

    邓舍亲送至堂门,看他远去,转回堂上,坐入胡床,从案几上拣出一份条陈,打开来,上边抬头一行字:“议取棣州事。”

    底下写道:“前数日,主公召棣州诸将入益都,以臣之见,应是为分化棣州计。臣窃以为,棣州者,乃我益都西北之重镇,关系全省之安危。与其分化,权握他人之手;何如径取田丰,守御我自断之?……。”

    云云。其下所分甚细,内里言语与洪继勋适才所讲的大略相似。只有一点稍有不同。洪继勋提出的取棣州之计,是用棣州诸将在内呼应。而这个条陈里提出的取棣州之计,前半截与洪继勋是一样的,也是先策反几个棣州将领,后半截却是截然不同。条陈中提出来:在策反棣州将领成功后,指使他们内乱,斩田丰,随后再向益都投降。又或者,在其内乱起后,益都以“协助平乱”为名,即遣精卒星夜驰援,借机取下棣州。

    底下署名:“微臣潘贤二再拜。”潘贤二现在济南。这封条陈,是他通过前线的信使,昨夜才刚刚送来的。

    “这潘贤二,人才难得。”

    邓舍沉吟片刻,把潘贤二的计策与洪继勋的计策两相比较,最终还是选择了洪继勋的计谋。潘贤二的计策,用棣州内乱,然后使得益都坐享其成。看起来,诱惑很大,要比洪继勋的计策好一点。但是,诱惑越大,风险越大。若是内乱不成,被田丰迅平定,空自打草惊蛇。再取棣州就不容易了。而且,他所出计谋中的次一个选择,待乱起,益都去平乱,就也等同把策反的棣州诸将给出卖了,似乎也是不太合适。太过只求利。

    如果现下外无强敌,也许用潘贤二之计不错。纵内乱不成,棣州也必衰败。但是如今外有强敌,大战或许在即,却是不能冒这个风险。还是用洪继勋的计策,较为稳当。邓舍熟思良久,做出甄别,定用洪继勋之计。

    接着,他又从案几上翻出了一份条陈。这一份,却是益都分院就此次济南战事而拟定出的封赏功臣名单,也是昨天才呈上来的。抬数人,自然主将李和尚、毕千牛,潘贤二做为谋主,名列第三。再下边,接着是射伤了关保的郭从龙,肉袒冲阵的杨万虎,并及柳三、傅友德等等。

    给潘贤二定的功,是次功。到底此次攻城,他虽有多次献计,但是并没有起到特别突出的作用。拟定给他的封赏是记功一次,赏赐银钱若干。

    这所谓“记功一次”,不可能每次有战事,有功者都能得到升迁。如果是这样的话,用不了升迁几次,就升无可升了。故此,累计功勋,按照贡献功劳的大小,到了一定的数目,之后方才会给以相应的升迁。

    邓舍取出笔来,将拟给他的次功划去,想了一想,改为优等。并又划去了原定给他的封赏,连带前边的改动,总的改为:“前番守御泰山,已有大功。制定贪册,又有功劳。此战亦有功。宜为优等。擢为益都分院副枢。赏赐银钱若干,并给益都宅子一区。”也提高了赏赐与潘贤二银钱的数目。更主要的是赐给他了一所宅子,地位得到显著提高的象征。

    改过了,再又把这条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将给傅友德的封赏也略微提高。即封好了,唤来随从,令交给益都分院,就按此行赏。随从接住,抬眼偷觑邓舍,似乎欲言又止。邓舍笑骂说道:“鬼鬼祟祟!是有何事?”

    这随从不是别人,正是马得宝。他现为燕王府的宣使,做得就是传送邓舍令旨的差事,所以日常多有随侍在侧。因他诙谐,时不时会有妙语,常引人捧腹,也所以,虽调入燕王府的时间不长,却已是极得邓舍喜欢。

    马得宝道:“殿下明见万里。小人略有迟疑,已被殿下看出。”

    “少来给我拍马屁,有什么事儿?说吧。”

    “却不是小人的事儿,而是杨将军与王将军。”

    “怎么?”

    “从天没亮起,他两人就又来了。现正候在院外,想求殿下召见。”

    邓舍沉了面色,说道:“他两人起得倒早。昨夜四更还没走,今天天不亮就又来了。当我的燕王府是甚么?赶出去!告诉守门的侍卫,不许他两人再来!”

    马得宝说道:“殿下息怒。杨将军与王将军也挺可怜的。殿下您是没见,瘸着个腿,走路都走不稳当,坐也没法儿坐,站也站不住。连着好几天了,天天都是半夜没走,天没亮就来。他两位还都长得凶神恶煞。知道的,知道他们是来向殿下请罪;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您请了俩门神呢。”

    “你这是想为他两人说情?”

    马得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分辨说道:“小人哪儿有那个胆子!所以说起此事,只是方才殿下唤小人入堂,小人从他两人身边走过,听他们互相攀比年纪,觉得有趣。故此,想起来,与殿下一说。”

    “攀比年纪?甚么意思?”

    “因为日出,太阳晒下来,有些热。堂外树荫不多,因此两位将军彼此相让。说请年岁大的,去树荫下遮凉。王将军问杨将军:‘将军几岁?’杨将军说:‘三十一。’王将军说,‘我三十,然则明年与你同岁。’”

    邓舍初不经意,没听明白,旋即,反应过来,指着马得宝,笑得差点喘不过气,说道:“马得宝,马得宝!……,你老子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给你起了个好字,现世。你也还真是够现世的!”前仰后合,笑了一通。

    明知道马得宝所说的,肯定不会是真的。他却也是不禁稍微去了些怒气,说道:“罢了!去叫他两人入来吧。”

    马得宝接令,地上爬起来,说道:“是,是。”

    邓舍笑得不行,他倒是一本正经的,转身出去。自去往益都分院办事,顺便叫了杨万虎、王国毅入堂。不多时,杨万虎、王国毅来到。邓舍瞧了他俩一眼,本来好容易板住的脸,又是一时忍不住,不由大笑。

    却见杨万虎和王国毅,皆**上身,反绑双手,也不知去何处寻了几根荆条,混乱缠在绳中,负在背上。因为才挨过板子,走路都是歪歪斜斜,搞得那几根荆条也是随之晃荡不止。入得堂内,两人拜倒在地,齐声说道:“末将罪该万死,已知过错。不该前线不从军令。愿领主公责罚。”

    邓舍止住笑声,有心再好好地训斥他两人几句,但是气氛已被破坏。总不能立刻就从笑脸转成黑脸,就算训斥,也起不到太好的效果。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你两人起来吧。”

    杨万虎两人起身。

    邓舍问道:“阿虎、国毅,自你两人从我以来,至今有多久了?”

    王国毅答道:“末将从主公,已有数年了。”杨万虎答道:“末将从主公,至今也快有两三年了。”

    邓舍问道:“我对你两人如何?”

    王国毅答道:“恩深情重。若无主公,便无国毅今日。”杨万虎答道:“当初在辽阳时,若无主公收留,也便无万虎今日。主公对万虎,实有再造之恩。”

    邓舍说道:“那你两人对我,又是如何?”

    王国毅与杨万虎皆道:“主公以恩情待末将,末将等虽愚,虽无才干,对主公却也唯有以忠相报。”

    “‘以忠相报?’我三番五次,严肃军纪!明令军中,有违军纪者,严惩不贷!无赦。我且来问你二人,为何在济南前线,多次不从军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和尚、毕千牛既为主将,便是连我的命令也可以不听从的。你们两人,何德何能,竟敢不从他们的命令!‘虽愚’,‘虽无才干’。你们也太过自谦。我看,你们两个的能耐,大得很也!”

    杨万虎与王国毅神情惶急,面如土色,又跪倒在地,连连叩,说道:“末将等该死!该死!末将等已知过错。是杀是罚,随主公处置。”

    邓舍冷眼相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面色,语重心长,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如你两人说的,你们两人追随我已久。我眷恋旧人,记得你们的功劳,也更记得你们的辛苦,日常不愿你们受委屈。我有此心,你们应当牢记。平时你们若有小错,我可以一笑置之。

    “但是事关军纪,却是绝不能容情!这一次,只每人打了你们一顿板子,已经算是轻的了。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该杀就杀,该斩就斩!我海东的军法,你们也都知道。回去翻一翻,看一看,记熟了!莫要再有错。”

    杨万虎、王国毅的声音都在抖了,两人不敢抬头,说道:“是,是。主公军令,末将等牢记在心,绝不敢再犯。”

    “起来吧。”邓舍绕过案几,来到堂上,打量他两人背后的荆条,忽然开口问杨万虎,说道,“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负荆请罪”,这是有典故的。杨万虎目不识丁,若无人提点,必不会想到此处。邓舍瞄了一眼王国毅,王国毅秀才出身,疑心是他出的主意。

    不过杨万虎的回答倒是出了他的意料。杨万虎老老实实地交代,说道:“却是前天在殿下府上,撞见了赵左丞。赵左丞给俺们出的主意。”

    邓舍一笑,心想:“阿过却有心机,此时帮万虎两人出谋,卖个人情。待日后有战,指挥起这两个人,必是得心应手。且,传出去,也有利增加他在军中的威望,统御诸将。”这是个好事儿,他也不点破,故意又冷了脸,说道,“阿过给你们出这个主意,是想我用荆条来揍你们的么?”

    杨万虎与王国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在想:“才挨了几十上百的板子,四五天下不来床,走不成路。若再挨上几下,还不半条命都没了?”但是,为了讨邓舍的原谅,咬了牙,又齐声说道:“愿领主公责罚!”

    邓舍哈哈大笑,转到他们的身后,亲手帮他们解开绳子、取下荆条。教外边的侍卫,说道:“取些好的伤药来,给这两位威风无比的将军送去府上。”在“威风无比”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杨万虎与王国毅皆讪笑。

    “你们行动不便,也回府去吧。这几日,就不要乱动乱走了,好好养伤。另外,今天我对你们说的话,回去后,也要好好地寻思!”

    杨万虎两人应了,又跪拜行礼,倒退出去。才出了堂门,刚刚转过身,听见邓舍说道:“且慢。”两人忙站住,想要回身。邓舍已经过来,伸手止住,从杨万虎的头中拈出了一根小刺,又解下了外衣,给王国毅披在身上。同时吩咐随从,说道:“去后院,再取一件我的衣服来,给杨将军穿上。也是元帅了,光着膀子出去,成何样子?没得惹人指点笑话。”

    杨万虎与王国毅感动非常,战场上受了伤也还不肯退下的人,此时竟都是眼泪都快下来了,哽咽地说道:“主公、主公。……。”

    邓舍微微一笑,等随从取来衣服,又亲给杨万虎披上,拍了拍他两人的手,温声地说道:“去吧。”

    两人三度跪拜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转身而去。他两人各自回府不久,邓舍又遣人去给他们送去了一些补品。随着补品,还分别给他两人写了个便条,给杨万虎写的便条上写的是:“君年三十一。”给王国毅的便条上写的是:“明年与万虎同岁。”两人请文书念了,皆是迷惘,不知何意。

    却是后话,不须多讲。

    只说杨万虎两人去未多时,又有人来,未入门,先道:“主公大喜!”

64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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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杨万虎两人去未多时,又有人来,未入门,先道:“主公大喜!”

    邓舍看时,乃是洪继勋,问道:“喜从何来?”洪继勋打开折扇,摇了一摇,笑道:“臣适才去见刘十九,将浙西已克复高邮之事说与他听了。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等臣多言,便主动说‘既然如此,朝廷令燕王南下之事,也只有缓一缓了。’并又当即主动提出,愿意就此事给安丰上书,帮主公给朝廷、刘福通解释原因。”

    “难得刘十九如此爽快。看来,他是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人,很识时务。”

    “若与我海东相比,安丰不过漏船一艘。他识时务,却也不足为奇。”虽然刘十九终于软化、改变了立场,但是对洪继勋来说,这却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摇了几下扇子,他低下头,掐指一算,说道:“估摸日子,庆千兴诸将也快该到了。刘十九已经改变立场。若计划顺利,再过十天内,也就可取下棣州。这三件事一办好,则行院先前为备战察罕而拟定的方略大约也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晋冀那边,察罕打算先通过蒙元朝廷,借助奇后、皇太子的势力来对抗孛罗,稳定后方,然后再全力谋取山东。——,那察罕虽然与王保保说,较之孛罗帖木儿,海东实为癣疥之疾。其实,他这句话未免有点言不由衷。如果他没有把邓舍看做劲敌,又何必先收拾了后方,然后才肯开战?

    而在益都这边,邓舍也一样是把察罕视作了平生大敌,他的整体备战方略,虽说在表面上与察罕多有不同,但是究其本质,两者却也竟是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为先稳定住后方,从而才好心无旁骛地全力以赴。

    察罕的后方是孛罗,邓舍的后方是海东、是益都。按照海东行院拟定出来的战略,整体布局是这样的,分为三大条。

    洪继勋屈起一根手指,说道:“要一条,即严肃军纪,振奋士气,动百姓,积极备战。”

    邓舍笑道:“方才,万虎、国毅负荆请罪,在严肃军纪这方面,可保无虞。”不留情面地训斥杨万虎、王国毅,杀鸡给猴看。让诸将和三军的士卒都看看,不从军令的下场就是严惩不贷。就算上马贼老人如王国毅、骁悍亲信如杨万虎,只要违反了军纪,也是一样地逃不开责罚。

    洪继勋也是一笑,接口说道:“刘十九也已经改变主意。振奋士气方面,算是也先完成了一半。”把刘十九说服,不用再为安丰会否继续下圣旨令海东南下而烦忧,就是外无掣肘。可使三军无疑,齐力御敌。

    “至若动百姓、积极备战。早在那夜宣使四出之时,各地的州县也就开始着手进行了。”

    洪继勋又屈起一根手指,说道:“次一条,针对益都机动兵力不足的情况,再从海东调军。并调来数员上将,以补充地方上的实力。”

    调来的上将,除了庆千兴一个,还有许人、李靖两人。按照计划,他们三人共计会再给益都带来五千人马。其中,三千丽卒,两千汉卒。三千丽卒,皆庆千兴在辽西的部属,都是百战老卒。两千老卒,则都是辽东红巾的旧部,也即关铎的旧部,由许人、李靖二将,各率千人。

    有了这五千人的补充,益都的兵力就大为充裕了。

    “除此数员上将,及其随身所带军队,海东更且遵照主公之令,又还准备了万人上下的预备队。”

    邓舍颔,说道:“才接到军报,这几支预备队都已开拔,正在分头开赴至辽左、平壤等地。”

    辽左、平壤等地临海,各有港口。并有水师驻扎。只等益都战起,如果陷入胶着,抑或出现后继乏力的情况,这万人上下的预备队就会立即登船、迅驰援。

    这个预备队的组成,半数是先前调到海东去的士诚旧部,也就是新编之安齐军。另外一半,则是从辽阳、平壤各防区抽调出来的精锐。

    “预备队的总指挥,仍然是为文平章。6千十二现为安齐军的都指挥使,是为副总指挥。文平章已有驰援我益都一次的经验,加上6千十二的配合,纵然我益都将来真的陷入胶着战局,也必无忧。”

    这一次因提早有备,就不用再调动张歹儿了。毕竟他坐镇关北,距离平壤太远。能不动他,最好还是不要去动的为好。

    邓舍笑了笑,说道:“不错。只是可惜我益都军粮不足,又且,察罕到底会来侵犯与否,到现在为止也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不能现在就把文平章等人的预备队调过来。”

    洪继勋点头,说道:“主公所言甚是。若现在就将其调来,一则,粮饷上会出现不足;二来,而若是察罕不来侵犯,回头还得再把他们送回去,劳师糜饷,太不划算。这两条,都是有关后方备战的情况。”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再次一条,便就是涉及益都本省的整体布局,或者说,整体防御了。”

    邓舍铺开地图,在上边指点,说道:“分益都全省为三个防区。”

    洪继勋撩起袍子,走到邓舍身边,先在棣州、济南、泰安等地划了一下,说道:“此三处城池,便是我益都的头一个防区。因在益都之西,可称为西线防区。又因位处前线,当其冲,又可称之为前线防区。”

    这三座城池连成一线,形成一个半弧。

    最西北边的棣州,临海;从棣州向南,一二百里外就是济南;再从济南向南,又是一二百里外,便是泰安。按照原本计划,棣州由田丰设防,益都协助。现在因洪继勋与潘贤二的分别上书,邓舍已经决定把棣州夺取,自己来防。分别在此三地驻扎精兵猛将。

    “泰安,由毕千牛率本部定齐军驻防。待战事起,即调定齐军副都指挥使高延世为其副手。”

    洪继勋说道:“千牛持重,延世骁悍。一个揽总坐镇,一个冲锋野战。此两人相互配合,可谓相得益彰。”

    “谋士方面,已经定下选用潘贤二为其辅佐。”

    “历经多次战后,定齐军现有兵力六千余人,再加上原本驻扎在泰安的地方戍卫军,两者相和,约在万人上下,或不足以反击,但足够守御所用了。”

    邓舍手指移动,放在了济南的位置,说道:“济南,由李和尚率本部定东军坐镇。待战事起,即遣承志为其副手。”

    “李和尚性急,非得有稳重之人为其辅佐不可。主公定下用杨行健,可谓高明之至。上次守济南,这杨行健就是杨万虎的副手,他对济南非常熟悉。并且,此人又有胆气,刚直、有原则,在军中也颇有声望。有他辅佐,济南城万无一失。”

    “虽然也是历经了多次战事,但是因为定东军是海东五衙的老牌精锐了,所以在兵源的补给上要远胜定齐军,是以,现在仍然大致保持了满编状态,有八千余人。而且定东军是老牌子了,战斗力也要比定齐军强得多。虽只八千人,却便足能比得上泰安的一万人。”

    “也不只八千人,还要再加上一部分的周边地方戍卫军。总体兵力也在万人出头。用这万人守卫济南,只要稳扎稳打,肯定绰绰有余。”

    洪继勋一边说,一边指向棣州,接着说道:“棣州,本来计划用杨万虎、罗国器为其协助。现如今既然打算自守,待取下棣州后,便干脆用杨万虎率本部安辽军坐镇。安辽军也是老牌子的精锐部队了,情况与定东军相仿,兵力也在八千人上下。加上周边的戍卫军,总体兵力差不多也有万人。以杨万虎为主,以罗国器为辅。用此两人守棣州,也是肯定足用。”

    这三座城池连成一线,据河为险,临山为障,总计兵力三万余人。

    邓舍握住拳头,重重地在这一线上顿了顿,说道:“可以说,我益都现有军队的半数以上都被放在这里了,且皆为精锐。而这一线,从整体上来说,也确实是三个防区中最为重要的一处。堪称重中之重。”

    “只要这一线稳保不失,益都便高枕无忧。

    两人相对一笑。

    邓舍视线转换,往益都的南边看去:“第二个防区,设置在益都南边。”

    “沿蒙阴、沂水、密州一线,向西接临泰安,向北遥望莱州,后则有益都为其坚固,中则以穆陵关为之依托。”

    “这一线,本有戍卫驻军三千人上下。等到庆千兴率军赶来,便将这个防区整体移交给他。他带来了有三千丽卒,也一并加入此防区。总计兵力六千人上下。只要察罕不把主攻的方向放在这里,六千来人,却也是足够自保了。”

    “第三个防区,设置在益都的北边。”

    “上次,关保以数千人取我东南沿海,险些断我益都后路。这一次,不可不防。从棣州东边的博兴州起,一路经昌邑、莱州、直至文登,沿途设防,严加戒备。不过,这一条线太长了,上千里地,要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益都也没这么多的兵力。……。”

    “所以,又从此一线中提出了两个重点。”

    “一个莱州,一个文登。”

    洪继勋说道:“莱州由陈猱头坐镇,文登由即将到来的李靖坐镇。”

    邓舍道:“陈猱头现兼任莱州翼元帅,手下有兵力四千来人。其中两千上下是他的本部,两千上下则是我后来又拨调给他的莱州地方戍卫军。莱州毕竟处在后方,上次所以被关保偷袭成功,是因为猝不及防。而这一回我军早就有备,定然不会再出现类似的局面。故此,有四千来人,配上一员猛将,也就够用了。”

    “正如主公所言。文登更是后方中的后方,城池也小,所需的驻防军马更是也不需要太多。李靖带来了有一千人,配上本有的地方戍卫军,总计一千七八百人。完全够用了。”

    其实,文登远在大后方,只要前线能守得住,肯定不会在这里出现敌人的影踪。所以还是也放上了一员上将,还是为防止出现上次的情况。如果,假设前线失利,莱州又也没守住。至少,还能有一个后方的港口保持畅通。此一防区,总指挥是陈猱头,副指挥李靖。

    “同时,主公又已经令水师刘杨部日夜游弋沿岸。倘若察罕果然故技重施,又来取东南,水师也可以帮一下忙。水师虽说不善步战,我军也不指望能依靠水师打退来敌,但最起码可以暂缓其急。能给我益都、包括海东的援军一些时间,腾出手来援助。整体的三大块防区就是如此。

    “泰安一线防区的总指挥是赵过。主公则坐镇益都。”

    “我已下令,三五日内,待清剿济南周边的鞑子残部毕,便就将傅友德、郭从龙诸将调回,为我守卫益都的爪牙。”

    “计划放在益都的部队,又分为两个大的组成部分。

    “一个部分是步卒,一万五千人上下,是原本就有的益都地方戍卫军。此外,又还有调来的许人部,一千人。总计一万六千余人。这个部分,主要是用来守卫益都的自身安全。益都虽为大城,但不在前线。用一万六千人来守城,应该是足够使用了。”

    邓舍表示同意,说道:“这一万六千人,是守卫益都的中坚力量。非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动用。”

    “另个一部分则都是骑兵。又分为两个系统。

    “一个是度辽军,海东五衙中唯一的骑兵部队。”

    也即为胡忠、王国毅所在的部队。虽然说其军中皆是为骑兵。但是因为,一来,蒙元在辽东、高丽都设置的有牧场,就战马来说,海东不太缺乏。再则,辽东、关北地区民风剽悍,普通百姓也多有会骑马的。所以却也是还能保持满编。大约八千人上下。都是能征善战,精锐中的精锐。

    “另一个是女真骑兵。”

    也即佟生养的部属。这个女真骑兵,其军中都是女真人,要说从海东来到益都后,它应该兵源不好补充。但是,要说起来,却也古怪,其军中的士卒不但没有减少,反倒稍有壮大。却是为何?

    两个原因。

    一来,在上次的益都战中,女真骑兵只参加了后半部分的决战,较之别的部队,伤亡略少。二来,益都虽处中原,但是在前金、包括金元之际的时候,辽东的女真人曾经有过大规模的迁徙,从辽东迁来了益都。数目至有百万。虽经百年,繁衍至今,多数都已然被汉化了,却是还有一部分保持着女真人的习气。比如刘名将。他家就是女真人。外表上看,汉化了;但是骑射,却还是会一点。所以,这个女真骑兵的兵源补充,在益都也是很方便的。佟生养部本来有三四千人,便在上次益都之战的前后,又接连征召了有山东女真数千从军,如今总兵力也在八千人上下。

    这支骑兵部队,有个别名。因为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邓舍有时候出外,常常会选用他的骑兵做为扈从,故此,海东军中皆称其为“旄头骑”。

    所谓“旄头”,即天子仪仗中一种担任先驱的骑兵。邓舍才是燕王,军中便就以“旄头”相称佟生养部,这明显是一种僭越。不过,因为只是私下的称呼,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有听说,不知道了。

    合计骑兵一万六千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可以说,益都每月所耗之粮饷的半数左右都是用在供养这支骑兵上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就到了该大用这两支骑兵部队的时候了。按照海东行院的设想,这一万六千人的骑兵主要担负有三个责任。

    “这一万多人的骑兵部队,作用可就比步卒大得多了。先,可以用他们来协防益都。”

    虽说骑兵对守城用处不是很大,但是凡所守城,都不是说只单纯地守城。守城必守野。有守,也要有攻。野战的时候,就用得上骑兵部队了。

    “其次,更是可以用他们作为我益都三个防区的总预备队。”

    这一个任务,是这支骑兵部队的主要任务。又可细分为二。其一,若前线各部有告急者,即遣骑兵部队快往援。其二,若察罕部在进攻的过程中,露出破绽,也即用骑兵部队快穿插,抓住战机,给以打击。

    前者不须细说,而至若后者。察罕若来侵犯,那益都就有一个优势。益都是防御的一方,察罕是进攻的一方。一方为静,一方是动。有个词“以静制动”。待对方显露出破绽,便立刻给以雷霆一击。这便是以静制动。

    “若说作为总预备队仍然还是着眼在前线的防御。再次,还可以用其主动出击。”

    怎么“用其主动出击”?说来简单。邓舍读《三国》,听说书,有一个桥段,他印象十分深刻。那就是曹操的敌人对曹操用兵习惯的一个分析,说:曹操喜好劫人粮道。前边打仗,后头把敌人的粮道给抄了。

    官渡之战,曹操以弱胜强,他不就是这样获胜的么?也许是在此战中吃了甜头,纵观曹操征战,劫敌人粮道的惯伎他也不知总共用了多少次。反复使用,且还是总能成功。这个劫粮道,就是主动出击的一个表现。

    为了应对察罕,自上次益都战后,邓舍就大量地翻检史书,看了许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官渡之战是一个,濉水之战是一个,昆阳之战是一个,浅水原之战是一个。等等许多。并对照兵法,他总结出来一个经验:

    “若想以弱胜强,必需要有两个先决的条件。头一个,要能守。守如山。次一个,要能攻。攻如火。”

    这两个条件看似废话。实则不然。他曾经和洪继勋有过这方面的探讨。他当时问洪继勋,说道:“官渡之战,曹操胜在何处?”

    洪继勋认为:“曹操所以能以弱胜强,胜在他能抓住战机,且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对此作出了详细的分析,说道,“曹操先敢借助地势,用不过万人的军队挡住袁绍的十万大军,并尽一切的手段避免在不利的情况下与袁绍决战。等到许攸献计,即及时抓住战机,亲率数千骑兵,夜袭乌巢。当其时也,乌巢距离袁绍大营不足百里。孤军深入,一战功成。”

    邓舍以为然,又问道:“濉水之战,项羽以三万人大胜刘邦联军五十六万人。濉水被染成红色,尸横遍野,水为之不流。项羽胜在何处?”

    “当其时也,刘邦已趁项羽征齐、后方空虚的机会,占领了项羽的都城彭城。彭城,即今之徐州是也。楚地尽落刘邦之手。项羽面临两难的局面。他若回师,则后有齐军、前有刘邦联军,腹背受敌。他若不回师,孤军深入齐地,没有补给,缺乏依托,也定难胜。该怎么办?

    “项羽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当机立断,命诸将继续攻打齐国,而亲引三万骑兵,抄小路,长驱千里,直接**到了彭城之侧,断了刘邦的后路,突然动攻击。一战功成。”

    “昆阳之战,刘秀以万余人,大败王莽的四十余万军队。他又是怎么获胜的?”

    “当其时也,昆阳被围,城内守卒只有**千人。刘秀带十三骑突围出城,赴定陵、郾县等地调集援兵。说服了不愿出军的诸将,得到步骑万余人,返回驰援昆阳。及战,刘秀又亲自率领千余骑为前锋,反复冲杀,斩敌千余。昆阳城中士气大振,乃里应外合,王莽军大乱,只淹死在水中的就有万余人。一战功成。”

    “浅水原之战,李世民用弱势部队败敌十余万,又是如何获胜的?”

    “当其时也,敌擅野战。李世民乃先固守城池,耗敌士气,待敌粮草不足,士气低落之时,抓住战机,接连遣出两支人马,在城外筑营。以此为饵,吸引敌人分兵,分别围攻。便在战至酣时,他突然打开城门,也是亲自率数千骑突袭而出,与外边两营呼应,遂大败强敌,一战功成。”

    结合这四个战例,邓舍作出了总结:

    “曹操、项羽、刘秀、李世民,此四人者,虽然当时面临的敌情各有不同,但是所以都能够取得以少胜多,以弱克强的辉煌战绩,深究其本,以我看来,却也是有共同之处的。有四个共同的原因。

    “一则,即为‘守如山’。虽处其弱,气势不落;虽处下风,稳扎稳打。不气馁,有耐心。不急战,也不惧战。

    “二则,即为‘攻如火’,守到战机来到时,便即果断出军。当其不战之时,静如处子。当其骤然果断出军之时,动如脱兔。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呀!

    “三则,此四人皆敢轻身冒险。当战机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是亲自率领军队,或弱军以临强敌,而孤军深入敌后。没有一个胆怯的,更没有一个犹豫不决的。不敢冒险,岂能成就非常之功?干大事不可惜身!

    “但同时,其四,他们的冒险却也不是贸然而为之,而是在把握住有利的战机之后。‘谋定而后动’,说的也就是这样的人呀!

    “他们能守,善攻,有谋,当战机来时,不狐疑,敢决断。有了这四条的原因,又怎么能够不获胜呢?”

    洪继勋深表赞同。邓舍接着又说道:“在这四个原因之外,却又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用来攻击、或反击敌人的部队,多数都是骑兵。

    “换句话,也就是:如果说前四条原因是他们所以能够获胜的主观原因的话,那么这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所以能够获胜的客观原因。

    “只是能守,只是能攻,只是不狐疑,只是敢决断,只是能抓住战机,都还不够。还必须要在战机来临的时候,在果断作出决策之后,手头上有一支可以做出快反应的部队,及时出现在战场之上。非如此,不能取胜。而这支部队,又非是骑兵不可。只有骑兵,才能攻如火。”

    洪继勋闻听之后,当场拜服,三拜而再起,说道:“主公明察秋毫,洞悉其实。此次若察罕再来侵犯,则我这一回的益都之战,必获胜矣!”

    对这一万六千人的骑兵部队,邓舍寄以厚望。

    他打算,若是察罕果然来犯,便视当时的战况,或用一支骑兵抄敌后路、断其粮道;或就把全部的骑兵集中使用,用来在关键的时刻调动敌人,等敌人露出破绽,便就全力以赴,猛攻其之一点。以点带面,大溃敌军。

    转回现在,洪继勋立在地图边儿上,说道:“整体的布局,便是如此。”

    前线有精锐步卒固守城池,侧翼有智勇上将以为呼应,而后方有水6两军保证安稳。中间为益都枢纽总镇。步卒可守城,骑兵可反攻。总共加在一处,益都可用来布防的军马有七八万人上下。虽说其中精锐只有五万来人,但是只要用之得当,又从上次的战中已经吸取教训,邓舍有自信,足可挡察罕十万军。

    只不过,两军交战,没有算无遗策的。

    察罕虽决定了投靠蒙元皇太子,以此来彻底地稳固后方,但是却没想到邓舍与孛罗已经签订盟约。而反过来,海东也是如此。邓舍虽然想到了与孛罗签订盟约,但是却没想到察罕打算鼓动南韩作乱。两强交锋,各自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究竟谁能获胜?现下却还分辨不出。

    正在与洪继勋重又议论海东行院的这份备战方略,忽然门外有侍卫来报:“海东有人来了。”

65 变化

    65变化

    说曹操,曹操到。却正是庆千兴诸将来了。

    邓舍大喜,即与洪继勋、赵过等亲自出郊相迎,接住庆千兴等人,安排了他们随行所带来的士卒,携手入城。回入城中,入得燕王府内,分君臣落座。

    邓舍拿眼观瞧,见庆千兴等人皆是满面尘土,因慰问说道:“诸位跋山涉水,行数百里地。漂洋过海,十日内就能来到益都。路上辛苦。”

    庆千兴、许人、李靖诸将,近年来都是长期征战在外。尤其是庆千兴,先战沈阳,再去辽西。长达年余的时间,几乎没有半日的歇息。此时,近处看去,只见他们几个人都是面黑如铁,手糙如刺,尽是风霜之色。

    前些日子,洪继勋因受姚好古的刺激而产生了拉拢军中诸将的心思。虽然上次插手益都事物,被邓舍不留情面地给以了拒绝,但是他既已存此心,对待军中诸将的态度自然也就与以前稍有不同。

    更且,许人、李靖姑且不说,只说这庆千兴,他和别的将校也很有不同。

    当年双城一战,他差点生擒邓舍。那一战,可谓是邓舍起事以来最危险的一战。因此如果说邓舍对文、陈是尊,对赵过是亲,对庆千兴就是敬得更多一点。面对昔日的强敌,今日虽成为自己的部属,但是却也难免惺惺相惜。更又,庆千兴也是自幼读过圣贤书的,文武双全。

    所以,连带着洪继勋对庆千兴,较之别的诸将,也是更加地高看一眼。虽然说,他早先曾经有过反对庆千兴谏言为丽人开衙军的条陈,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个人也反对。

    他接住邓舍的话风,笑着说道:“自将军获大任,荷重军,先战斗沈阳,继而平定潘诚之乱,又再戍卫辽西。一年多来,执干戈,暴露于野;斗强敌,功勋显赫。真可谓我海东栋梁。便在将军未到之前,主公已有多次曾与我讲起,夸奖将军,赞不绝口。对将军的此次前来,是十分盼望。”

    庆千兴说道:“千兴以微薄之身,待罪辽西。虽稍有寸功,上则因陈平章指挥得当,中则因李都指挥使智勇双全,下则因军中将士忘死敢战。若言功勋,此三者之功勋也。千兴并无突出的才具,何敢当先生称赞?”

    李都指挥使,李邺是也。他现率安东军,驻在辽西。和庆千兴共为辽西地方上的上将。“待罪辽西”,则是官吏供职的谦辞。意思就是说随时准备因失职而被治罪。

    邓舍一笑,说道:“将军何必自谦如此!”又与许人、李靖叙话。说了几句。说过别情,问过辛苦。话题一转,问及辽西等地的战事。庆千兴答道:“李都指挥使骁悍过人,且极具谋略。世家宝多次侵犯我境,而寸步不能入。计年约来,被李将军斩杀的鞑子何止万数!声威远震。辽西之敌皆呼之为‘铁壁’。世家宝因而困蹙。辽西虽战事不息,非常安稳。”

    “赤峰沿线部署如何?”

    “赤峰新城,是洪先生前年亲自督建而成。建城的材料所用皆大石巨砖,十分牢固。驻有精兵。近则与辽西犄角,远则和上都相应,后又有辽阳为托。出,则足可取塞外;退,亦然足以可守。金汤之固,即谓此也!”

    “沈阳战事如何?”

    “陈平章咄咄逼人,纳哈出苟延残喘。依主公之策,陈平章一月一小兴兵,两月一大兴兵。小兴兵则用两三百人,大兴兵则用两三千人。或取沈阳畜产,或削平不服。纳哈出内临诸部落的不满,外临强敌的压境。早已是毫无还手之力。只因无主公取城之令,故此方才让他残存至今!”

    “关北如何?”

    “关北之地,乃为平壤所辖。臣战斗在辽东,对关北的情况并不了然。”

    庆千兴不熟悉关北的情况,许人、李靖两人清楚。许人答道:“关北有张帅坐镇。张帅所部的关北军,多为辽东、关北土著。辽地苦寒,其民剽,以之为军,更悍,足慑蛮夷。又且,张帅多深沉,有谋略,颇肯施恩惠,故此熟女真多有归附。虽有些许的生女真恃强斗狠,然亦畏其威。”

    “畏其威而怀其德。主公用张帅坐镇关北,可谓得其人哉!”

    姬宗周官居益都右丞,庆千兴诸将来是件大事,所以他也在场。闻言感叹,如此说道。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前番益都战时,张帅有来驰援。臣睹其风采,虽统千军万马之众,见同僚有礼,进退有节,真国家重将。”

    邓舍又问道:“朝鲜、南韩如何?”

    李靖之前,曾经在南韩待过。对南韩的情形较为了解,答道:“姚、姚平章虽以文臣而镇新得之地,胆识俱佳。处、处事公正,为政宽和。响应主公的号召,视汉、丽果然如同一家,不偏不倚。然、然若遇事,亦强毅果断。去、去年八月间,有盗贼起沿海。时、时臣尚在南韩。

    “事闻。姚、姚平章即令臣率领千人前去平乱。臣至,擒其、从,计有六十余人,押解送去汉阳。

    “姚、姚平章亲审问之,问贼众,‘因何为盗?’贼答言:‘饥寒交迫,因而为盗。’姚、姚平章乃说:‘我为尔等之父母,使尔等饥寒。这是我的过错。然国法不可以违。’即、即令斩其为者,而尽数赦免其从。

    “南、南韩百姓听说了这件事,都说道:‘赦、赦免其从,因平章仁厚。斩其者,是国法终不可违。’先、先前的时候,南、南韩因新得之地,又因倭寇骚乱,沿海地方多有盗寇成群出没。至、至此,各地盗贼渐息。”

    李靖和赵过一样,也是个结巴。

    但是,他却又与赵过不同。赵过结巴,所以话少。而李靖虽也是个结巴,话却很多。早在辽阳、他还是关铎部属的时候,关铎军中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包打听”。意谓他消息灵通,也暗指他是个话唠。

    现如今,归了邓舍,他的脾气性情却是半点也没有改。庆千兴、许人回答邓舍的问题,都是言简意赅,只说大略。偏偏他,结结巴巴地还给觉出了个例子。不过,这个例子也还是挺有趣的。邓舍听得兴致盎然。

    好容易,听他结巴完了,邓舍笑道:“姚平章虽文,干戈阵里出来的。人又能辨形势,不拘泥。有他坐镇南韩,我是很放心的。”辽西、沈阳、关北、南韩,这几个地方都很安稳,益都就更能后顾无忧地迎战察罕了。

    当夜宴席,为诸将洗尘。

    次日,邓舍又召见诸将,把益都目前面临的局势,以及海东行院拟定的作战方略,详细地与他们说了。军情如火,早开始预备一日,待战事起时,便会能多有一分把握。也不久留庆千兴、李靖两人了。两日后,便即下令,着此两将一个去益都南,一个去文登,这就开始为战事做预备。

    庆千兴、李靖才启程不久,这一夜,一封密报从大都来。李生亲自送入燕王府中,虽然夜色已深,却还是坚持请侍卫叫起了邓舍。

    邓舍就在书房中接见了李生。连着多日,他睡得都很晚,或者干脆通晓不眠,难得今夜睡得早了点,又还没睡熟,就又被李生扰醒。他却也不生气,强忍住困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衣襟,问道:“何事?”

    “通政司密探玛乐格,从大都送来急报一份。请主公观看。”李生跪拜在地,呈上密报。随从接住,交给邓舍。邓舍展开来,看不一眼,正在系衣襟的手不由自主便停止了动作,打了半截的哈欠也咽回肚中。

    见那密报上写道:

    “小人上午按照惯例,去西城门拣买蔬菜,兼且巡看。见有一队车骑入城。观其旗帜,高悬的是晋冀旗号。小人暗中跟踪,见这队车骑最终是入了城中馆舍。入夜,有数骑轻出,直入搠思监府上。小人与搠思监府上看门的人常有来往,早行有贿赂,乃与之打听。入府之人是王保保。”

    “王保保去了大都?去的当夜,就私见搠思监?”

    邓舍的睡意顿时消失,他在密报上弹了两下,直觉地意识到,此事必与孛罗侵犯冀宁有关。他问李生,说道:“对此份密报,你们通政司的分析是甚么?”通政司不但有收集情报的职责,更有分析情报的职责。

    李生答道:“臣等分析,此事必与孛罗帖木儿出军冀宁有关。”

    “噢?”

    “孛罗帖木儿前脚出军冀宁,王保保后脚即入大都。时间何其凑巧!又且,王保保是察罕之子,他去见搠思监,就等同是察罕去见搠思监。若无急事、大事,察罕专权地方,形同诸侯,又怎会去不远千里,去遣他的儿子夜见搠思监呢?而如今晋冀的大事,唯有孛罗帖木儿侵犯一事。

    “再又,以往察罕与孛罗帖木儿也曾有过多次的交战,每次他们开战,都必然会有一方先去大都,走通门路,以此来取得一份有利己方的圣旨。综合以上各条推测,以臣料来,这一回,应该也是如此。”

    “还有呢?”

    “若臣等所料正确,则现在察罕定然是已经做好了与孛罗帖木儿开战的准备。孛罗帖木儿虽地狭,也是北地强军,若是察罕已然准备与他开战,势必难以兼顾我益都。如此,则他在高唐州厉兵秣马,其实不过是诈!”

    “诈又如何?”

    “若察罕果真为诈,则臣等分析以为,海东行院先前拟定的备战方略似乎也就可以因此而一改了。”

    “如何改之?”

    “海东行院的备战方略是以防御为主。而今,若察罕与孛罗帖木儿起战事,是为两虎相争。且主公又与孛罗帖木儿有约。以臣等之见,我军应该趁机西取。综合高唐、济宁等处的情报。察罕部署在前线的军队多数集中在高唐等地,相比之下,济宁实际空虚。若察罕与孛罗帖木儿无战事,则济宁后有河南、晋冀可为倚仗;如今若察罕与孛罗帖木儿起战事,则济宁必然就会陷入无援。臣等分析认为,不需人多,两万人足以取之。”

    “此两万人从何而来?”

    “半数可从泰安、济南前线调出;半数可从益都骑兵中出。”

    如果察罕真的无意与益都开战,那么前线的防御力量就不用太多,完全可以抽调出来一部分,奇袭济宁。邓舍沉吟,说道:“事关重大,不可急促。有关高唐州、济宁路等地内部军事虚实的情报,你可带来了么?”

    李生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仍然由随从转交给邓舍。

    邓舍略看了一看,说道:“先放在我这里。待我细细看来。”想来想去,只因为王保保现身大都、去见搠思监,便就把整盘的战略部署改变,似乎稍嫌贸然,有些冒失。邓舍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再三思忖。

    “主公?”

    “玛乐格在密报上说,他与搠思监府上的门子很熟悉。回文给他,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通过那个门子,把王保保夜见搠思监、他两人说话的内容给我侦悉明白!此事若成,告诉他,就说我必不吝高封厚赏!”

    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才从似睡非睡中醒来,也许是因为近日来操劳过度,邓舍忽然有一点敏感。或许,也可称之为“疑神疑鬼”。

    他隐隐地觉得,王保保长驱千里,夜见搠思监,肯定不会是只为了取得一份有利察罕的圣旨这么简单。正如李生所言,以前察罕与孛罗帖木儿交战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多次遣人前去大都走门路、寻求圣旨以为支援,却就从来没见有派过王保保,而这一次,便就遣派了王保保亲去呢?

    此中必有玄虚。但到底玄虚为何?却也是难以猜测。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份密报确实很有价值。至少,可以使得海东由此对察罕的真正战略部署能够做出一些推断。如果,玛乐格再能将王保保与搠思监两人的谈话内容探知清楚,那么,这份密报的价值就更直线上升,甚而言之,说是不可估量,也不为过誉。邓舍有今生后世的经验,深知情报之重要。没准儿,也许会成为决定将来与察罕一战的成败关键。

    李生恭声接令。

    邓舍想了一下,加重语气,又说道:“若玛乐格处银钱不足,可从燕王府直接拨钱与他。若其手下不足,就立即从通政司再调集好手,给他派去。我刚才说,要玛乐格‘不惜一切代价’,你懂得这是甚么意思么?”

    李生抬起头,面沉如水,说道:“臣懂得。”

    不惜银钱,不计牺牲,不怕暴露。邓舍微微颔,说道:“你去吧。”

    李生行个军礼,转过身,大步出房,很快,身影就没入了夜色之中。要说他如今算是文臣了,不该行军礼。究竟他本为上马贼的老人,到了重要的时刻,不免会被激起了昂扬斗志,下意识地就把军礼行出来了。

    室内只剩下了邓舍。

    他倦意全无,一个人在室内转了几圈,自案几上取了海东行院拟定的战略方案,一手端起烛台,来到一副高悬在墙壁上的地图之前。这份地图很大,足足占了有半面墙壁的面积,正是益都及周边图。上边山川起伏,城池星罗。比例很大,精确到了县、村的地步。在一些较大城池的旁边,还有细小的笔迹,注有此地戍卫军若干以及将校谁人等等的详细内容。

    虽然隐约感觉到了战局可能会出现变化,但是在没有得到准确的情报之前,邓舍却还是不会就改变海东行院既定的部署。反正也睡不着,便就索性再来研究一下。如果局势真的出现了变动,也好能即刻做出反应。

    看着这幅巨大的地图,邓舍秉烛夜观。想象着待战事起时,敌我双方成千上万的悍卒、勇将,或围城、或奔袭、或纠缠野战;或守御、或穿插、或决战平原。似有一股惊动天地的喊杀声,从地图上扑面而出。恍惚间,日升日落,风云变色,那连绵的群山、那屹立的城池,那咆哮的河水,那广阔的旷野,都活了过来,栩栩如生,把他的精气神全都吞噬了里去。

    邓舍全神贯注,模拟推演。

    时而,他为守方;时而,他为攻方。时而,他是海东燕王;时而,他似乎又化身为了晋冀察罕。用军之道,虽然危险,走差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但是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却又自会感到一种博大精深、变化不穷。

    自古名将,争锋沙场。当经过斗智斗勇,最终艰苦战胜强敌的那一刻,既轻松、又舒畅。就好像文豪做出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又好像一件渴望已久的宝物忽然被得到。这是一种满足,没有经历过的不能了解。

    因为太过入神,邓舍连手中的烛台倾斜都没有注意到。蜡油滴落,积满了烛台,又流到他的手上,他还是半点感觉也无。

    他想道:“若是察罕来犯,海东行院拟定的部署已然足可以应付。但是,如果他因为得到了元廷的支持,后顾无忧,乃至与孛罗的交战演变激烈,我军又该如何动作,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而又若他虽然与孛罗开战,实际上却没有扩大战事的意思,只想打个局部战而已。那么,我海东又能否推波助澜?”

    一支葱葱玉手,从他的手上接过了烛台。一个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呀,蜡油都滴到殿下的手上了。不疼么?”

    邓舍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团温润贴上了他的皮肤,随即,又有一点柔软探出,在上边灵活地舔舐。脂香缭绕。他转头去看,却见是个裙装的女子,正半跪在他的脚边,低了下头,将嘴凑在他的手上,帮他吮吸。

66春情

    66春情

    见这女子高挽髻,脑后插了一个梳。因已是三月中旬,天气暖和,她衣衫单薄,只内穿抹胸,下着罗裙,外边则罩以广袖衫衣。

    所谓广袖衫衣,就是衫袖很宽,长度却只有半袖之长,浅色透明,本色暗花,系用纱罗制成。纱衣之下,因为抹胸无袖,隐映出她**的肩膀与两条雪白的胳膊。下边所穿的罗裙很长,裙裾拖曳至地,纹饰娇艳。

    这女子手执烛台,跪在邓舍的脚边。邓舍低头看时,正是先看到她的髻,再瞧见她的胸前,又看到她的长裙。

    这内穿抹胸,半露酥胸;下系长裙,拖曳至地;外罩轻裳,显透肌肤的打扮,却不是时下的流行,而是风行在晚唐时期的装着。

    邓舍后院里的女子虽然不少,却也很少见到类似的衣装,此时突然看见了,不觉眼前一亮。尤其红烛高烧,这女子的抹胸与长裙也都是红色,长裙胭脂红,抹胸淡水红,被荧荧的烛光一映,十分美艳妖娆。

    邓舍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又注意到了她的饰。

    只见她脑后所插的那个梳,乃是用象牙制成,莹白可爱,和她挽成的髻一对比,更加是衬托出了云鬓堆耸,犹如轻烟密雾。这个式,邓舍好像是觉得似曾相识。见她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托着他的手,专心致志,用舌头舔来舐去,不觉手上痒。他微微一笑。

    还更有一种香味,说是胭脂气,又有些熟。说是肌肤香,又有些甜。混合在一处,又香又腻,缭绕在鼻端。他刚正沉浸在地图中,骤闻此味,不及防备之下,又不觉心中一荡。

    邓舍定下心神,抽回手,说道:“蜡油滴我手上了么?我竟不知道。你起来吧,些许蜡油,有甚疼的。”那女子款款起身,娇娆一笑,说道:“殿下意在军务,当然不觉得疼了。要换了奴家,怕不早眼泪都流出来了。”

    邓舍抬起头,往窗外看了看,说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睡觉,跑来我书房作甚?”

    这女子扭转娇躯,摇曳身姿,风情万种地走到案前,放下了烛台,捧起一个银盘,又回到邓舍的身前,依旧下跪,把银盘托起,仰头说道:“殿下忘了么?前几天王妃娘娘因见殿下夜夜晚睡,所以吩咐了奴家等每夜轮值,伺候殿下。这是奴家给殿下熬的一碗参汤,请殿下饮用。”

    她这几步路走的,端得打起了全幅的精神,把身段扭得便如一条蛇也似。配上她梳的髻,邓舍识得,刚好也叫灵蛇髻。真是看得让人不由眼热。邓舍心中想道:“这女子,体态又丰腴,更擅会拿低做小。好一个尤物。”

    却问这女子是谁?

    邓舍后院佳丽虽多,除了李阿关,还有谁能当此评价!要说起来,李阿关年岁不轻,已有三十出头,但是服侍起比她小十来岁的邓舍,曲意讨好,那却是偏能做到自自然然;狐媚邀宠,更是不落人后。且常常还会别出心裁,半点也不嫌难为情。便正如犬、狐伺主,好似再正常不过。

    说起她的别出心裁,就不必说她早先在后庭插尾,也不必说她今夜故作唐妆。就说她与罗官奴、李闺秀等原先在平壤,都还没来益都时,诸女皆经常会给邓舍写信。在信末,罗官奴、李闺秀的落款多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或“奴谁人”,或“贱妾谁人”。却只有这李阿关,落款多与众不同。有时候写:“薄命妾阿关儿摇尾。”有时候写:“贱奴俯身以翘望。”

    什么是“摇尾”?那不就是她在自比小狗儿了么?又什么是“俯身以翘望”?怎么个俯身法?又怎么个翘望法?俯下了还怎么翘望?又或者说,她俯的是哪儿?翘的又是哪儿?总会留点意在信外,让邓舍去想象。

    大凡这男女之间,情分多种。

    就以男子来说,有喜欢对方容貌的,比如邓舍之喜观音婢。有喜欢对方性情的,比如邓舍之喜罗官奴,又比如邓舍之喜颜淑容。又有怜对方经历的,比如邓舍之对李闺秀。又有相处日久,渐渐因为习惯而适应了的,比如邓舍之对续阿水。又有受对方狐媚所引的,就像是邓舍之对李阿关。

    严格意义上来讲,或许怜对方之经历、受对方狐媚之所吸引,这应该不能算是情。一个是形同强大者给弱小者的施舍,另一个则无非贪图男女之欢。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两种情形却也是多有存在,能占一席之地的。

    邓舍对待李阿关,其实就是这样。

    尽管对李阿关的一些作为很不满,但是有阵子没见,还真是会有点想。想甚么?不用多说,当然是想她的“狐媚惑主”。整天需要处理的军务、政务那么多,外有强敌,人都不是铁打的,太累的时候,压力太大的时候,也会想要放松一下。怎么放松?可以去逗罗官奴,可以去听续阿水弹琴,但是李阿关,却也是不可缺少。

    也正因此,所以前阵子邓舍在罗官奴房中见了李宝口一次之后,就不由自主想起了李阿关。将之和李闺秀一并接来了益都。只是因为近日备战察罕,军政繁忙,虽然把她接来了,却也一直没得空,没有怎么见她。

    他虽然没怎么见李阿关,但是因为平时事情多,可能还没关系,一忙起来,就根本想不到她了。但是,李阿关则就不同了。她整日待在后院,什么事儿也没。干什么?就是琢磨着怎么邀宠,怎么更好地得邓舍欢心。所以,邓舍不见她,她难免着急。好容易,趁着罗官奴吩咐诸女轮值伺候邓舍的机会,终得今夜可以一见。谁知道,邓舍先前又早睡了。

    她很失望,半夜没睡着,起来临窗远看,蓦地见邓舍书房灯亮,一下子大喜,忙梳妆打扮了,熬了参汤,急忙忙给送来。试想一下,她有多久没和邓舍单独相见了?难得机会,当然会要打点起全部的精神。

    邓舍接过参汤,略略喝了两口,没甚胃口,丢在一边,毕竟军事为重,说道:“把烛台拿来,我要接着再看地图。”

    李阿关乖巧地答应了,再又去取过烛台,帮邓舍照亮墙上。她个子远不及邓舍,翘起脚尖,烛台高高举起,样子很吃力。邓舍随手把烛台接过,说道:“夜色已深,你去睡吧。我房外有侍卫、随从,也不需你伺候。”

    李阿关怎肯就走!

    她在书房里磨磨蹭蹭,一会儿用袖子擦拭本就干干净净的案几,一会儿来帮邓舍泼去冷茶、续上热水。一会儿又怕邓舍胳膊累着,带一股香风,轻轻帮他揉捏。总之,半露酥胸,拖曳长裙,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离开。

    邓舍看地图多时,回过神来,这才现李阿关尚且未走。

    “你倒也不困。”

    “殿下还没有睡,奴家怎敢就去先睡?”

    邓舍虽然明知道她是在巴结,但听她回答的伶俐,也还是笑了一笑,把她一看,见其星眸含俏,云鬓笼情,也不知是因为室内太热,还是因为受了烛光的映照,又见她双颊晕红,愈显得一双眼水汪汪、勾魂夺魄。

    邓舍不觉放低了声音,暂将军事放下,温声说道:“阿关,自你来后,除了几次吃饭,我因政务繁忙,甚少见你。也还没来得及问你,来了益都,你可习惯么?”

    “益都和平壤都临海,气候多有相同。再说,奴家这身子,天生的贱骨头,从小就东奔西走,也比不得王妃娘娘和诸位贵人,倒是没有甚么不适应的。殿下公务繁忙,奴家是早就知道的,奴本也没有求能有福气,多承殿下的雨露恩泽。来了益都,时不时地能够看殿下一眼,奴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王妃娘娘,她有了身孕。殿下再忙,还是多去看看的好。”

    “你却会说话。”

    邓舍连着往她的式上瞧了好几眼,猛地想起,说道:“前些时日,我见过一次宝口。你们不愧是母女俩,就连梳的髻、插的象牙梳子竟也是一样。”示意李阿关蹲下,**她的头,赞道,“很与众不同。”

    李阿关说道:“殿下要是喜欢,以后奴家便天天都梳了这式吧。”顿了顿,又道,“不敢隐瞒殿下。这象牙梳子,其实本还就是宝口的那个。因奴家这几夜都住在了她的楼里,与她同睡,所以顺便就拿来用了。”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也不知怎的,邓舍忽觉一股热气从小腹上来,心中想道:“怪哉!”一双手不由自主,便顺着李阿关的髻往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李阿关确实会体贴人,见邓舍动作,忙就举起头,往上挺了点身子,好方便他抚弄。

    秋水盈盈两眼,春山淡淡双娥。红唇欲滴,眉目含情。她保养得好,粉脸轻弹可破。邓舍把手指往她唇上略放了一放,觉得柔而且软。李阿关即微启樱桃,吹气如兰,一边儿妖媚地看邓舍,一边儿轻轻地舔他手指。

    邓舍笑道:“你在平壤时,给我写信。我见你信末的落款,常常是‘薄命妾阿关儿摇尾’。却也稀奇!你怎么摇尾?”

    李阿关不料邓舍忽出此言,心中后悔,想道:“早知道,便将那狐尾带来了。”却也不妨。她灵机一动,解开裙腰。裙腰是条丝带。一手拿住了,放在身后臀下,她摇了两摇,说道:“回殿下,奴家便是这般摇尾。”

    随她一摇,抹胸里边的两团肉也是来回摇晃。邓舍又问道:“你又有时候会落款写道‘贱奴俯身以翘望’。你既俯下了身子,又如何翘望?”“翘望”,是仰起头。但是俯身,却是低下头。怎么俯身以翘望?

    李阿关便就蹲着,往后边退了几步,也不顾地上干净与否,趴了下去。脸贴在地,转去邓舍的方向,把臀部高高翘起,说道:“奴家便是这般俯身以翘望哩。”说着,又将裙腰丝带放在臀后晃动,好似邀功请赏似的,又献媚地说道,“奴家不但能俯身以翘望,还能俯身以摇尾。”

    邓舍心苗上顿起了一点欲火。不过虽来了**,目睹李阿关此状,却也不免还有些啼笑皆非,他笑骂道:“好淫妇儿!真也风骚。”

    李阿关受此一骂,非但毫无羞惭,反而是把臀部翘得更高了,丝带也晃得越起劲儿,媚笑说道:“谁叫殿下英明神武,让奴家总是情不自禁。奴家也就是在殿下面前才这样风骚呢。却也不知道,殿下喜欢不喜欢?”

    邓舍哈哈一笑,也不回答,只招了招,说道:“你且过来。”

    李阿关也不起身,便这么爬了过去。墙边有椅,邓舍坐上,分开腿。李阿关识趣,把裙腰丝带放在脖颈上,腾出手来,帮他解开衣襟,探手取出那话儿,又抬起头,一面看着邓舍,一面开了檀口,慢慢吞入嘴内。

    邓舍拿着烛台,往下映了映,看她吧唧有声,吃得很香,有意调笑,问道:“好吃么?”

    “自娘肚里出来,奴家从未得如此美味。”

    这回答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他先是愕然,继而大笑,说道:“如此说,便宜你了。”看着李阿关轻拢细挑,有滋有味地吞吃了一回,邓舍兴致大动,随手拉住她脖子上的丝带,牵至案前,吩咐说道,“你且起来。”

    李阿关心领神会,不必邓舍再说,温驯地趴在了案前,并回眸一笑,主动将裙子撩起。裙子一拉起,就露出了两条光腿儿。却原来她是早有准备,连亵裤都没有穿。因她总是如此,邓舍也不奇怪,早就习以为常,往她的臀上看了一看,只见丰满美嫩,摸了一把,极其滑腻,满手留香。

    邓舍手里拿的还有烛台,本打算放在案几上,想了一想,没有放,仍拿在手中,放在近处,看得清楚。便就挺身一耸。李阿关轻叫一声,说道:“好殿下,慢些来!”却是多时不曾承受风雨,太过敏感,难堪迅猛。

    邓舍因放慢度,就烛光,观瞧浪翻,别有一番情趣。正在动时,不注意手中烛台倾斜,蜡油滴落了在李阿关的臀上。蜡油很热,烫得她一疼,下意识收缩肌肤,又是一声轻呼。邓舍问道:“不碍事么?”怕再烫着她,就把烛台往边儿上放,不料被李阿关反手抓住,邓舍问道:“怎么?”

    李阿关羞答答,说道:“奴家不是已给殿下说了?奴家却就是贱骨头。疼些更加舒畅。”

    邓舍想起,当时李敦儒把李阿关送来他的府上,与她初次**时,就见她的身上有很多鞭痕。那时没问,只当是李敦儒打的她。却不料这妇人竟是好“疼些更加舒畅”这一口儿。如今看来,她那鞭痕,没准儿却也是她主动要求李敦儒打的了。邓舍暗暗称奇,想道:“这已是非只风骚!”

    既然她喜欢,邓舍无可无不可。反正蜡油很多,倾斜下烛台也是举手之劳,费不得什么力气。索性就应她的要求,一点点把蜡烛滴下。红色的蜡痕,沾在雪白的肌肤之上,就好似点点红梅绽放。邓舍操劳之余,微觉遗憾,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懂绘画。要不然,还能连带陶冶情操。”

    一手倾烛,一手按住她的细腰,不时换个花样,或者牵引丝带。又或者兴起,往她的丰臀上拍打几下。乐在其中。李阿关先是柔声颤语,随着邓舍的动作,声音也渐渐升高,转成喧叫,乃至远出窗外,院中可闻。

    院中有侍卫、随从。这侍卫、随从不同奴婢。奴婢是下人,侍卫、随从却是下属。邓舍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拽下她的抹胸,揉作一团,塞入了她的嘴内,说道:“休得乱嚷,你既说从未吃过如此的美味,便且细细品味就是。没听闻圣人言道:‘食不语’么?怎可不守礼节!”

    李阿关呜呜囔囔,扭动腰肢,翘起美臀,拼命迎凑。邓舍听她似乎是在说:“好殿下!亲爹爹。弄得奴家好生爽利。遇见你,不枉奴来世一遭。”

    邓舍心道:“却也没听别的后院诸女如此说过。”不禁想到了别的事上,又想道,“人果然还是都喜欢听好话。这李阿关赞我,是真是假,姑且不说,只说这却又与佞臣的阿谀奉承有何区别?”

    他做上位者日久,便是在这种时刻,居然也能联想到国事、民事上去。如果说出去,委实引人好笑。

    虽然如此,也正如他说,人都喜听好话,还是因此而越战越勇,直弄得李阿关步摇乱颤,香汗淋漓,连声求饶,方才抽身而出,令李阿关,说道:“再来吞吃。”就在李阿关口中,一泄如注。

    半夜观图,两刻春情。

    话分两处。却说出了燕王府不远,便是赵过府邸。邓舍多半夜还没睡,赵过却也是直到此时,尚且未曾入眠。

67姬冲

    67姬冲

    赵过府中,书房之内,烛光明亮。

    赵过坐在主位,对面是杨万虎,侧是罗国器。他三人彻夜不眠,通宵长议,所议者非为别事,正是为如何智取棣州。

    刚刚已经讨论的差不多了,赵过说道:“大概就是这样。自多日前,主公将此事交代给我之后,我、我已经顺利地策反成功了几个在益都的棣州将校。其中一个是王达儿,原、原来的高唐州元帅。自、自从高唐州陷落以来,他随田丰去了棣州。因、因为不是田丰的嫡系,所以受到了许多的排挤,一向来很不得意。故此,这、这个人应该可以信任的。

    “另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千户,一个副千户。他们三个人可以掌握的军队,大约在两千上下。虽、虽不足以内乱,但是用来作为内应,配、配合我军取城,绝对是够用的了。

    “今天是三月十四,明天,棣、棣州诸将就会先回济南,接着再返回棣州。大约到二十日前后,他们应该就能都抵达棣州。田丰也可算是个枭雄,对我海东收买棣州诸将之事,他、他肯定也会有防备。拖延时日若久,也许就会被他看出王达儿及那两个千户的不对。所、所以,我军的反应也要快。

    “又及,便在这几天,主公也已经接连给田丰下了两道令旨,命他来益都商讨军事,但是都被田丰拒绝。如此,咱、咱们海东出军的借口如今也是已经有了。罗大人,杨将军,你、你们两位,明天也就出城去吧。”

    罗国器与杨万虎都道:“是。”

    “切、切记,路上一定要谨慎。要偃旗息鼓。特、特别再快到棣州的时候,更是要小心注意,不要被田丰的哨探现。此、此一战,要诀在两个字,一个‘快’,一个‘隐’。兵贵神。在未开战之前,要隐蔽得好。”

    杨万虎说道:“不需左丞大人叮嘱,末将等自然晓得。只是,却有一点。若等开战,取下棣州,那田丰怎么处置?”

    赵过没有回答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轻轻再把茶碗放下,提起手来,虚虚往下一斩。杨万虎领会其意,说道:“是。末将明白了。”赵过补充一句,说道:“这件事,也是两个字。也要做到‘快’和‘隐’。”

    现如今,一个小毛平章就够邓舍头疼了。杀不得,放不得,还得时时刻刻防备安丰以及别的势力拿小毛平章出来作为反对海东的号召。斩草要除根,既准备取棣州,那田丰就留他不得。罗国器说道:“大人的交代,吾等记下了。请大人放心,必办得妥当。卑职却又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罗大人请说。”

    “既然是里应外合,想来取下棣州之后,棣州军和我军都应该伤亡不大。如果计策得当,兵不血刃也是有可能的。那么,棣州军的俘虏该怎生处置?”田丰所部上万人,就算俘虏八千,也是个不小的数字。而杨万虎部总共也才只不过七八千人,那么,这俘虏该如何处置,确实是个问题。

    赵过说道:“现在我军备战察罕要紧,没、没功夫在别的事儿上耗时间。凡、凡所得俘虏,愿意降者,悉数送来益都。不愿意降者,……。”

    他顿了一顿,又把手提起,仍旧虚虚一斩,接着说道:“你二人且需要牢记住了,取、取下棣州后,务必要做到城内除了你们本部,除了我海东的人外,原、原本的棣州军,半个人也不能留下!定要保证城内安稳。”

    罗国器问道:“这是主公的意思?”

    赵过点了点头。两人皆道:“是。谨遵主公之令!”

    “夜已晚了,罗大人、杨将军,你们这就请回吧。时间紧迫,罗大人请先回府,收拾下行装。杨将军便请直接去城外军营,至迟明日夜间,一定要开拔出城。”赵过瞧了杨万虎一眼,忽然想起一事,放缓了语气,微微一笑,说道,“杨、杨将军,不知道你的伤势,恢、恢复得如何了?”

    杨万虎挠了挠头,难得羞惭,说道:“多亏得左丞大人给末将想了个办法,前数日终得主公一见,并得了主公的原谅。请左丞大人放心,修养了这十来天,俺的那点伤早就好了。已能骑马。更绝不会有碍临敌交战。”

    “那、那就好。”

    赵过命室外的下人入来,给罗国器和杨万虎分别点汤。点汤送客。两杨起身告辞。赵过亲送出门,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方才折回。

    罗国器自回府去。而杨万虎则带了随从亲兵,转行向南,往城门处而去。他的本部现驻扎在城南大营之内。因将近四更,街上悄无一人。夜风拂面,甚是温暖。借着月光,走得多时,杨万虎忽见有一个人迎面而来。

    待至近前,看得清楚,却是姬家大郎。杨万虎冷笑一声,寒了脸色,走过去,劈手便将姬冲抓住,说道:“好你个姬大郎!不知主公有令,二更宵禁后,街上禁人行走么?现已四更。你这么行色匆匆,是为何去?”

    姬冲走路时本勾了头,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甚么,根本就没留意到杨万虎,骤听此言,被唬了一跳,挣开杨万虎的手,往后退得两步,定睛一看,笑了出来,说道:“俺当是谁,原来是杨将军。真真吓俺一跳。”

    却是原来,这姬冲会交际,杨万虎在益都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两人早就相识。杨万虎这个人,外表虽傲,但讲意气。人敬他一尺,他便会敬人一丈。在姬冲的有意交好之下,他们两人的关系还算处得不错。

    杨万虎因笑道:“看你心猿意马,俺都走到了你的面前,你竟是还没现。老实交代,你这是刚刚去哪儿了?”往姬冲身上嗅了嗅,嗤笑说道,“扑鼻子一股胭脂油粉的香味。你不必说了,定是又去了南城迎春院。”

    姬冲笑道:“杨将军怎么一猜即中?莫非,您能掐会算么?难道总打胜仗。”好像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走,又道,“自将军回城,这些日却是少见。前两天,俺听家君大人讲起,说这一回收复济南,将军又立下大功。益都分院已经定下功劳簿,给将军定的次功。料来,用不了几天,殿下的封赏便就必定会下来。杨将军,你可得请客!”

    杨万虎啐了一口,满脸不高兴,说道:“大郎休再多言!”

    姬冲奇怪,问道:“怎么?”

    杨万虎悻悻然,说道:“兀那益都分院,将俺定成次功,真也可恼!这倒也罢了。更可恼的,却偏就给郭从龙定了个头功。说什么他射伤关保,是为头功。直娘贼!要是没有俺冲锋陷阵,吸引住了关保的视线,想那老郭,纵然箭法再好,他能射得着关保么?大郎你说,俺怎生不恼?”

    姬冲心道:“老郭骑马,你步战,本就吃了亏。你更还不守军纪,挨了板子,将功折罪,还能得个次功已算不错。”口中安慰说道,“将军的虎勇,我益都上下、海东军中谁人不知?何必因为此事烦恼?来日方长。”

    “哼!”

    “俺记得将军府邸不在城南,看将军全幅披挂,带领亲兵,敢问可是想要出城去么?”

    杨万虎含糊其辞,说道:“刚在家里,接了左丞大人的命令,说城外营中有些军务,教俺出城去办。是以,趁夜出城。”他仰头瞧瞧夜色,一拱手,道,“军令在身,俺就不与大郎多叙了。……,大郎,主公军令如山,你父亲虽是为我益都右丞,但是这违禁夜行之事,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有。不然,要教主公知晓,别的不说,一顿板子肯定跑不掉的。”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姬冲险些笑出声来,心中想道:“挨过顿板子后,果然就是不同。”忍住了笑,连连点头,说道,“多谢将军好意。”肃手相送。杨万虎引了亲兵等人自去不提。

    却说姬冲,他身上虽有脂粉香味,其实并不是才从迎春院里出来的,而是本在迎春院,但后来被人找走,刚刚从那人的府上出来。找他的人是谁?正是李生。临走,李生还给了他有令牌,故此并不怕府军巡夜。

    他目送杨万虎走远,继续走路。

    转过几条街,就是姬府。正门已关,他从侧门入内,也不在前院多留,径直回到屋中。点上蜡烛,独自一人在室内坐下,又是以手支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会儿,叫门外的婢女,说道:“去叫俺弟弟们来。”

    婢女刚起来,睡眼朦胧,“啊”了声,道:“现在?”

    “不错。”

    姬宗周虽然管不住姬冲,但是姬家的家规却是很严,姬冲也很能管得住下人们。那婢女不敢再多问,急急忙忙地去了别院,把姬冲的弟弟们一个一个的叫起。过了约有两三刻钟,天色已经白,姬冲诸弟纷纷来到。

    姬冲有三个弟弟,最小的一个才十来岁。都是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来入房内,皆道:“哥哥,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叫了俺们来作甚?”

    别看姬冲平时吊儿郎当,好似个浪荡公子,但是在他的弟弟们眼中,却是很有哥哥的威严。他正襟危坐,面容严肃,说道:“你们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然后再过来。俺有话与你们说。”诸弟看其神色,似有要事,都安静了下来,排着队,前后有序地又出了室内,各去洗脸。

    不多时,诸人折回。

    姬冲招了招手,叫小四过来,摸着他的头,问道:“四郎,你今年多大了?”小四答道:“下个月就十二了。”姬冲点点头,说道:“殿下的义子今年方才十六,已经能够上阵杀敌,且多次立下大功。你下个月十二岁,也已经不算小了,是个大人。”又问老二,道,“二郎,你今年多大?”

    “回哥哥,俺比你小两岁,已经二十了。”

    “二十弱冠,和弟弟们相比,你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姬冲叹了口气,从座椅上站起,在室内走了几步,说道:“方今乱世,天下纷争。你们这些年甚少出去过,即使有出去,也最多也就是在益都城边转转。记得多年前,还是在前毛平章入主益都的时候,父亲奉命按察全省,哥哥有过跟随。当时一路上的见闻,俺记到现在!

    “多少的名城大邑因兵火而毁,多少的豪门大族因战事而破。莱州陈家,地方上有名的大户,祖上曾经出过三品高官儿的,满门百余口,如今不存一。棣州黄家,二郎,你年岁稍长,应该是有听说过的。耕读传家,也是非常有名气的。因为当面痛骂前毛平章的部将,而被满门抄斩。三郎,咱家中最聪慧的就是你,你且来说,咱们姬家为何能独得保存?”

    “是因为父亲大人明哲有智。”

    姬冲猛地一拍手,说道:“正是!若不是父亲大人明哲,则我姬家与那陈家、黄家怕早就是下场一样!你们能懂得这个道理就很好。三郎,俺再来问你。你读书也有不少了,且给俺来说一说,西汉初年,韩信因何被斩?而张良、萧何又因何能得宠不衰?”

    “韩信不辨时务,不该有异志的时候有了异志。不忠,是以被斩。张良明进退,不贪恋权势;萧何忠心耿耿,是以他两人能长得帝宠。”

    “今我海东之殿下,较之汉高如何?”

    “俺没见过殿下,不知道。”

    “那你见过前毛平章,也经历过前毛平章在的时候。今日之益都,较之前毛平章、乃至王士诚在时的益都,你觉得如何?”

    “胜之远矣。”

    “汉高是为明君。而今我海东之主,一样的起自布衣,一样的有雄才大略,虽敌察罕而不败,虽临强敌而不惧,爱民如子,宽宏下士,也是一个明君啊!父亲大人明哲有智,虽处乱世之中,能保住我姬家不败,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而今我海东崛起北方有望,甚至争雄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仍旧只是明哲,怕就远远不够了。

    “明哲只能保身。若想如张良、萧何那样,能久得帝宠不衰,能出人头地,能保我姬家富贵荣华。就非得有奇功献给殿下不可!这一点,你们可懂么?”

    姬冲诸弟皆茫然,不知道姬冲缘何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老二说道:“哥哥所言甚是。”

    “虽然如欲得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姬家非得有奇功献给殿下不可。但是,若立奇功,必冒奇险。而父亲年岁已大,且如今又有咱们在,太危险的事情,也不能让父亲大人去做。以俺看来,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为便由父亲大人保家,咱们行险立功就是!你们以为然否?”

    “哥哥说的是。”

    姬冲满意颔,说道:“很好!俺今夜召你们来,就是因想将一件与此有关的事告诉你们。俺已接到主公之令,奉命要去办一件大事。明天上午就会启程,出城远去。此行甚是危险,堪称深入虎**,是否还能归来,俺现在也没把握,说不准。但是俺为何还是要去?就是因为‘明哲只能保身’!二郎、三郎、四郎,俺今夜给你们说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姬冲诸弟皆是大惊。便连最小的四郎也听出来了,竟是姬冲所以召他们来,所以说出了那么一番话,隐约是有遗言嘱托的意思在内,急忙都跪倒在地,说道:“哥哥!”小四和姬冲最亲,拽住了他的衣服,急到快哭。

    姬冲怫然变色,霍然起身,挥去了小四的手,怒道:“怎么?俺适才语重心长,说了那么多话与你们听。你们却是难道还没有能明俺意思?俺之此行,虽深入虎**,所以慷慨接令,正是为了咱们姬家日后的富贵而谋!你们皆是我姬家男儿,不思为哥哥壮行,效此妇人作态何为!”

    “不知哥哥接了何令?”

    “事关军机,非是你们可以知道的。俺明日走时,就不面辞父亲大人了。你们要把俺刚才说的话记住,待俺走后,转告给父亲大人。再则,也还要请他不要为俺担忧。……,另外,此事你们知道即可,千万不要外传。

    “三郎,俺走后,你要接着刻苦读书,你是咱们姬家的雏凤。哥哥少于文采,即便此行能成,将来能广大咱们姬家的,还定然非你莫属!四郎,你年纪虽小,但日后不可再以少儿自居。当以殿下义子为你效仿的榜样。

    “二郎,你已**,是个大人了。以前,哥哥对你疏忽管教。若此行,哥哥不能归来。你就是家中长子。长子如父。你要好好地管教弟弟们,不要总使父亲大人烦忧。你的性子,稍显轻脱,有些轻浮,以后不能再这样,须改。要沉稳、稳重。走路要慢,说话要钝。否则,难为人所重。”

    姬冲诸弟皆泪下,跪拜叩。姬冲慨然,行至窗前,推开窗户,黎明渐至,适见到案上有本戏折,却是他平素常读的。展开来,找出他最喜欢的一曲子,迎着退去的夜色、迎着将出的晨光,拿捏嗓音,放声唱道: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妇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天时尚早,府中甚静,黎明快到时候,正是人安睡时分。他唱曲的声音很大,响彻府内。惊醒了姬宗周,翻身而起,披衣奔出,远远斥道:“一夜不回家!回来不学好!四书五经不去看,偏来一大早,唱些秽语浪词!”

    姬冲大奇,问诸弟:“父亲怎知俺一夜未回?”

    小四抹了眼泪和鼻涕,哽咽说道:“因见昨夜起了风,有些凉。所以,父亲大人夜半而起,亲来与俺们添被,想来应是也到哥哥房中了。”

    姬冲哈哈一笑,说道:“说不得,又要挨训。你们且去吧,莫被父亲大人瞧见了。”撵走了诸弟,掩门而寝。他的弟弟们不舍得走,在门外待了会儿,没片刻,就听见室内传出了鼾声。虽将入虎**,姬冲安睡如常。

68取城

    68取城

    本来,姬冲定的是次日上午出城,因为李生临时想起了几件事情,又将他找去,交代了半日。故此,他出城的时间,便也就随之拖延到了晚上。晚上也好,至少出城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更有利保密。

    却说,姬冲究竟接下来的是什么命令?正是潜去大都,与玛乐格接头。不惜一切代价,要尽快、从地弄出来王保保与搠思监那夜谈话的内容。

    自那天接到邓舍的指示后,李生就反复斟酌,最终选定姬冲,却是出自三个原因。

    其一,搠思监乃是为蒙元显贵,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的门下仆从们,自然也定都是豪奴一等,作威作福惯了的。而这姬冲,不但擅长交际,能放下身段去巴结人,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会,也正适合投其所好。要派个木讷之辈,不会酒、也不会曲儿,去了往那儿一站,木头似的,那些豪奴们估计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这情报又该如何弄法?

    其二,玛乐格本是在益都开酒楼的,姬冲与他是老相识了。两人有交情,尽管谈不上特别熟悉,最起码不会出现隔阂。有利共事。

    其三,李生曾经用过姬冲多次,对此人较为了解,知道他胆大心细,不是莽撞的人,更且略通拳脚。派其去大都,先可保证他不会乱来,其次,若遇危险,他也有防身的手段,足可应一时之急。

    李生手下干将虽多,但是能占齐这三条却不多。

    特别是头一条。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为从军中老卒,要不就是出身原为平头百姓,有几个懂曲子、会唱词,时常走马兰台的?平时做情报,也还用不上这些,但是这一回可是去与权贵门下打交道的,非得会此不可。

    所以,就选了姬冲。

    更有一条,姬冲的家世也不错,李生也看中了。只要有姬宗周在益都,只要有他的弟弟们在益都,只要有他的全家都在益都,即便是万一他没有能完成任务,失手被搠思监的人抓住,也不用担忧他会把海东给供出来。只不过,这一点却是李生本人有数即可,不足与外人道也了。

    虽说如此,姬冲倒也不是一个人去大都的,毕竟他不是通政司的人,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有些技术上的活儿,他不一定会。所以,李生又从通政司里选出了四个能手,以姬冲为主,做为他的伴当,也一同出。

    随行,又还应邓舍的命令,带了有不少的银钞。不能说是益都去的,扮作徐州茶商。徐州现为张士诚的地盘,离山东也不远,口音相近。姬冲少年时,也曾去过那里的。他人又聪明,假扮起来,惟妙惟肖。

    他们五人,赶了马车,车上堆放茶叶,连夜出城。到了城门下,出示燕王府的令旨给守将观看,守将不敢怠慢,便开了城门,送之出去。出城门没走多远,忽然伴当中有一人指了远处,说道:“大郎,且看!”

    诸人举目望去,见夜色深深,隐有一支军马在前行走。相隔约有七八里,而这支军马又都没有打火把,所以看得不太清楚,只黑黝黝的看见了个轮廓。

    姬冲一惊,说道:“却没闻听有军马调动。只有今日上午,有棣州诸将出城,但是他们皆是轻骑而行,也没听说带有人马。且到现在,怕早已到了百里外。这支人马,却是从何而来?”急打眼看去,辨其行军方向。

    这一看,他更是吃惊。瞅了好一会儿,竟是连一个旗帜也见不着。他倒抽一口冷气,说道:“不对!观其行军方向,应该是刚从城南大营出来。这要非是有主公军令,便是将校私行!”正盘算要不要回城报信。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队骑兵,也不说话,亮出兵器,将他们围成一团。

    骑兵队里带头一人,看其装扮,是个副百户,在其胸前,有个军衔的标识。原先,在海东将校的胸前本是名牌标识,自出台军衔的政策后,便都改做了军衔。姬冲看时,认得分明,此副百户是个下尉。

    副百户而为下尉,不多见。可见其战功。那副百户打量姬冲,看了几眼,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的声音,说道:“却是大郎。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

    这副百户带的有头盔,头盔上还有护面,姬冲瞧不到他的脸,一下子认不出来,迟疑地说道:“将军?”

    那副百户恍然,推起护面,笑道:“大郎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俺了么?”姬冲怎会不记得?此人名叫杨四,是杨万虎的族侄,本在家乡,后来因为听说了杨万虎在海东得志,便就不远千里,前来投奔。也甚为勇悍。

    “小杨将军。……。”姬冲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暗中想道,“昨夜,在街头碰见杨万虎,看他半夜出城,猜就必有要事,果然不错。应是奉殿下之令,这却不知是想开往何处?”心中疑惑,却也不问,只是寒暄。

    他不问,杨四问,说道:“大郎这副打扮,是要去哪儿?尊公乃我益都右丞,你又也是铸币局的都事,遮莫你竟缺钱至此!乃至夜出贩茶?”自觉有趣,哈哈笑了两声。

    姬冲答道:“却不是贩茶。小杨将军,你也知俺现在铸币局,奉了有差事,要往泰安出差。又缘在泰安城中,有俺家中的一门亲戚在,且多有故交,所以奉了家君大人之令,带些茶叶过去,分别送与给他们。”

    杨四笑道:“以为俺粗人,便来哄俺么?岂有送茶叶,竟送两大马车的?罢了,大郎,你必有勾当!俺只是不问。”回转头,往远处望了一望,又道,“俺家叔叔奉有殿下令旨,也是出外公干。便不与大郎多说了。”马上行了个礼,唿哨一声,招呼部属,纷纷策马奔走,追赶部队去了。

    待至军中,杨四见着杨万虎,与之一说,如此如此,刚才见着了姬冲。杨万虎也是顿时便就想起了昨夜,笑骂道:“直娘贼!好个姬冲,明明也是奉有差事,说不定也还是奉了主公的密旨。昨天夜间,还来瞒俺!”

    邓舍平时常有教导诸将,办事要密,杨万虎牢牢记得。而那姬冲,却则是天生的伶俐把细。所以,他两人尽管相熟,虽然昨夜一见,但却都是遮遮掩掩,不肯告诉对方实话,互相哄骗。偏偏今夜出城,两人又碰在一处。也是凑巧。不过假话虽然揭穿,他二人却也都没恼怒,一笑了之。

    路上相逢。姬冲前去大都,杨万虎与罗国器则引领诸军,一路偃旗息鼓,夜行晓宿,径赴棣州。十九日夜间,到了棣州城外,离城三十里扎营。

    杨万虎请了罗国器来,两人便在帐中商议。杨万虎说道:“左丞大人吩咐,说是二十日前后,棣州诸军便应该能回入城中。今晨,果然接到探马来报,说他们已然归城。只是不知,这取城的方略有无变动?那王达儿等可否还能按计行事?却是须得先要遣人悄悄入城,与之接头方可。”

    罗国器道:“正该如此。”

    当下,杨万虎叫来杨四,交代说道:“带三两人,去盔甲、不要兵器,乔装打扮,扮作乡人。且想办法混入棣州城中,去寻王达儿等人,问一问,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再问一问,看他们何时能够动手。”

    杨四应了,接令自去。杨万虎与罗国器便在军中等候。

    直到次日下午,杨四才回来。他入帐禀告,说道:“因昨天夜深,俺没能入城。今天城门开,这才去入城内。找着了王达儿等人。”杨万虎问道:“怎生说?”杨四答道:“因棣州诸军才回城,田丰已经定下了要在今天晚上要为他们庆功洗尘。王达儿说,若想里应外合,今夜最为合适。”

    “今夜?”

    “正是。”

    “约了是什么时辰?”

    “田丰惯例,夜宴通宵不散。待到丑时,棣州军中诸将必然都多有喝醉。等到那时,将军就可攻城。”

    “从何处攻城?”

    “今夜戍卫城池的都是田丰嫡系。没有王达儿等人部。但是戍军中有一人,名叫牛五的,是个百户。此人乃是为王达儿的老乡。王达儿已将之说动,约定我军临城下的时候,由他在内开门。其守卫城门,是东城门。”

    罗国器问道:“丑时,东城门。然则,田丰军马总计约有万人。具体的驻地、部署,你可向王达儿问清楚了么?”

    “东城门有两千,其它三个城门各有一千。城北大营有三千余。这是八千多人。在田丰帅府的边儿上,又驻有数百人的卫队。王达儿说,城内驻军皆是田丰嫡系,而在城北大营中,则多是杂系。他的那一千多人也就驻扎在城北。还有那两个千户,也是都驻扎在城北。因此,城北大营不需我军去管,自有王达儿诸人负责。他保证,绝不会放一兵一卒出营。”

    罗国器颔,说道:“王达儿并那一个千户、一个副千户,能控制军马两千多人。城北计三千余人。也就是说,除了他们的人马之外,只有一千来人可能支援棣州。他们有两千多人,的确是足能控制住了。”

    杨万虎问道:“城内呢?只有那牛五一个百户,若是城门不能依约打开,如何是好?”

    杨四答道:“王达儿说,依照往日旧例,每逢夜宴,田丰皆许诸将各带亲兵前来。他和那两个千户,总共可带百人上下。他且又已经从军中拣选出了三二百的精锐,皆作寻常装束,暗藏短刃,至迟,也定会在入夜前便能分头混入城内。这样,除了牛五,城内还能再有四百人响应我军。”

    “我军也不需他响应,最主要的,王达儿只要能控制住夜宴,保证田丰及其诸将没一个能出得去的,就是帮了我军的大忙!”

    “是。王达儿所说,正与将军相同。他说,城内四百人,分出一百人,保证东城门必能打开,剩下三百人,他会全部用来控制田丰帅府,并在等将军攻城的时候,会遣人四处放火,以此来减轻将军的压力。”

    “真能如此,大事必成!”杨万虎一拍案几,大声喊帐外亲兵,下令说道,“教三军开伙!依旧和昨夜一样,只许吃干粮,不许点火生烟。卫报了肚子,做好准备,便就攻城!”众亲兵得令,转身飞奔,前去下传。

    罗国器蹙眉,说道:“王达儿所言,虽然不错。但是将军,却有两件事,须得提防。”

    “是为何事?”

    “一则,若王达儿没能依约办成以上诸事,我军该如何应对?二来,若其实此事已经泄漏,田丰已知,我军该如何应对?”

    “大人以为呢?”

    罗国器沉吟说道:“若是前者,我军来得隐秘,田丰又在夜宴。最多费点力气,也并不要紧。若是后者,可就要多做防备了。千万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打下棣州,反被叫田丰给设下圈套,以至令我军吃个大亏!”

    “大人言之有理。”杨万虎久经战事,也很有经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俺有一计,可保就算是后者,我军也定能顺利取城。”

    “噢?敢问是何计策?”

    “分我军为两部。一部两千人,打东城门。若是王达儿果能依约行事,两千人取城,足够用了。若是他不能依约行事,田丰早有设备,则俺便另分一军,六千人,绕到城西,看住城北大营的同时,猛攻棣州西城门。”

    “西城门只有一千,我军六千人取之,足矣!将军妙计,此是为声东击西。”

    “既然大人同意,咱们便按此行事?”

    “便按此行事!”

    杨万虎命开伙的军令传下去,军中诸将皆知,必是攻城在即。也不等召将鼓响,纷纷前来,入得帐内,分列两侧。皆是披挂整齐,一个个挺胸凸肚。杨万虎见他们来了,索性也就升帐,一一点名,安排任务。

    “胡苏北。”

    “末将在!”

    一将跨步出列。此一将,本是为方米罕的上官,因也是受了郭从龙的连累,从千户贬为百户,后又立功,现却与方米罕一样,仍为千户。

    杨万虎看他一眼,不急着就下令,又道:“方米罕!”

    又一年岁不大的少年将军跨步出列,正是方米罕,应道:“末将在!”

    杨万虎接着又连点六个千户之名,等他们皆出列站好,下令说道:“尔等八将,各引本部,某某、某某,你两人随方米罕,待今夜丑时,务必要运动到城西偏北的地方,你们的任务,是要看住棣州军的城北大营。”

    方米罕三人道:“末将等接令!”

    “尔等其余诸将,则以胡苏北为,也是待到今夜丑时,务必须得运动到棣州城西。待城东的攻城战起,你们便大喊诈动。先是不用攻城,只要为城东打好掩护、吸引住城西一带的敌人守城军队便可。等俺军令,如果是城东久攻不下,你们就转虚为实,要求全力攻打棣州城池西门!”

    “末将等接令!”

    “剩下诸将,带你们本部,也是等到今夜丑时,便随本将攻打东城!”

    “末将等接令!”

    “杨四。”

    “末将在!”

    “若是俺取下东城,你不用恋战,即带你本部,火前去田丰帅府,驰援王达儿。要求在俺去到之前,那田丰帅府里,连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

    “末将接令!”

    “现在是巳时,离到丑时还有八个时辰。你们先各回本部去吧,要士卒们抓紧时间,好生休养。等到入夜,便就开拔动身。并记住,给你们各部的探马游骑下令,在我军还没有开拔之前,必须要继续保持高度警惕!凡入我军警戒范围的,不论是棣州哨探,抑或是乡间百姓,统统留下。”

    诸将都是杀气腾腾,同声接令,整整齐齐得行了个军礼,倒退几步,按照军衔,先后转身出去,自归本部预备。杨万虎在邓舍面前,跪拜如羊。他军中的诸将在他面前也是同样如此。海东治军,从来都是以严为重。军纪如山,谁敢不遵?不遵军令者如杨万虎,也是难逃责罚。何况余等?

    军中放的有日晷,便就在杨万虎的帐外。有专人每隔一个时辰,来报一次。日升至中,又渐西斜。投射在晷面上的日影随之而动。这日晷,可以精确到一刻钟。不久,夕阳下山;很快,夜色来临。

    杨万虎与罗国器说道:“开拔的时辰已到,便请大人率五百人坐镇此处。最多明日天亮,万虎必有捷报传至!”

    罗国器也不矫情。他虽上过战场,毕竟文臣,自知武勇不是强项,即便跟杨万虎去了,也没甚么用处,更且他既然立志转为文职,更不会主动再去行沙场事,便就肃然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国器恭送将军出战。”

    杨万虎整齐兜鍪,束好铠甲,解去披风,腰带短刀,大步流星,挟斧而出。出了帐外,诸将齐至。又是一番点名,继而再又传下命令,有人高声传递。诸将接令,皆是为一诺即退,引军出营。叱咤之间,全营已空。

    罗国器登上高处,极目远眺。见夜色下,诸军如蛇,迤逦前去棣州。虽数千人的部队,行军间,全不闻声响。罗国器叹道:“真是我海东强军!”夜色渐深,诸军都消失不见。暖风吹面,带来野外气息。罗国器立在高处,只管往前方去看。见远远的地方,隐约似有灯火,知道那便是棣州。

    他专门带了有一个沙漏,放在脚边,不时看一眼。刚到丑时,就猛见远方火光一闪,先是一点,接着数十点,就好像是鲜花在绽放在夜色之中。紧随其后,隐隐听见有爆炸的声响随风传来。他想道:“是开了火炮。”

    杨万虎已开始攻城。

    罗国器尽管远在大营,这会儿见杨万虎已然开始攻城,想起日中商议,却也不由担忧,想道:“也不知田丰到底有备无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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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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