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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9 暗流

    姬冲和李生早就认识的。

    他们两个人,一个可算是益都最出名的地头蛇,交游广阔,上到当官儿的、下到平头百姓,无有不晓得他的大名的,认识的人遍及三教九流,有着复杂的关系网。而另一个,则货真价实地可谓是益都最大的间谍头子,专做情报工作。要想搞好情报工作,要之重就得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姬冲是个“地头蛇”,是个“衙内”,但是在李生的眼中,他却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一个天生的、绝佳的“线人”。

    也正因为此,李生和姬冲早就相识了。

    既相识之后,又因为一者,李生为了扩大情报来源,少不了就会时常去找姬冲,借用他的关系;同时二来,姬冲也绝非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看似莽撞,其实心中有数,口风也很严,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总体上来说,李生对他还是较为满意的。如此,一来二去,见的面多了,合作的次数也多了,他两人自然而然地便由相识变至相熟,又由相熟展到了近似朋友,彼此之间的关系倒也还是处得不错。

    却说姬冲在见过方从哲之后,即催马长驱,往李生的府上而来。

    到了门口一问,才知道李生却还没有回来,仍旧在衙门里办事。通政司很忙,别说晚回府一会儿,几天不回家都是常事。一有任务,吃住都在衙门。姬冲特地问了清楚,问道:“敢是衙门里又有了甚么要紧事体?”

    李生的府邸不大,两进两出。

    看门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姬冲却也是认识他的,晓得此人本为海东老卒,乃是为李生没转行做细作前的老部下,因后来在战场上落了残疾,左臂有些活动不便,又和骆永明一样,不愿意被安顿去地方,故此千里迢迢,跑来益都,来寻他的老上级,央求李生把他留下。李生为此还专门请示过邓舍,得了许可,便就将其安置在了门房。

    姬冲听他答道:“衙门里有无要紧事体,俺也不知。老爷却是从来不与俺们下人说讲公事的。但是,最近几天,老爷回府倒还都是挺按时。大约衙门里,应无要事。”这才安下心,静静在门口相等。

    门房又说道:“夜色渐深,又才雨后,门外风冷。大郎与老爷是相熟许久的朋友了,不比外人,何不请去府内等待?也不知老爷何事会回来。”

    姬冲谨慎,通政司管事的府邸能是随便入的么?尤其李生不在家的情况下。执意不肯。夜里风中,直等到快到两更,才远远地看见街角处,有火把明亮,数骑缓缓行来。行至近前,头前一骑,正是李生。按照制度来言,通政司该归分省左右司管,虽为文职,他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一柄朴素的短剑在腰边,**骏马,他踞坐其上,身形挺得笔直。

    “大郎来了?”

    “下官姬冲,见过李大人。”

    “怎却不入府内?这门口多冷!”

    李生也不下马,便居高临下地在马上与姬冲一拱手,略说几句话不到,即转过了头,去责备门房,说道:“俺说了多少次,大郎不比外人,若来,不管俺在不在家,都可以直请入府!又让大郎在门外相候。”

    他是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先是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本即自有一股剽悍的杀气。再又自从接了通政司的管事,日常接触所致,更因此而又平添出了几分的阴狠。又阴狠、又剽悍,杀气森然。就拿他责备门房的几句话来说,不过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其实也没带多少斥责的语气,但是听入姬冲的耳中,却竟因此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忙一笑,说道:“还请大人毋要动怒。门房老哥,本也是请了俺入府内相候的。只是大人您也晓得,俺打小火气大,落出个毛病,怕热喜寒。越冷,俺却是越喜欢哩。也所以,是俺不肯入的府内,不管门房大哥事。”

    李生面皮动了动,也许是笑了一笑,阴沉沉的夜色中,也瞧太不清楚,只见他微微掂起马鞭子,点了点姬冲,说道:“大郎!三日不见,你的嘴皮子可是越能说了。”听不出来是夸、抑或是损。姬冲笑道:“不敢。”一阵寒风吹来,李生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来寻俺何事?”

    姬冲看了看李生的左右,不肯就说,只道:“今儿在街上,撞见了一个人。下官觉得有必要来给您说一说。”

    “请入府来。”

    李生打马一鞭,引了随从,不走正门,走的却是边儿上的角门,奔驰入了府内。这是他的府邸,他可以骑马踏门,姬冲官儿没他高,权没他大,不能托大,急忙丢了坐骑给小厮看管,一撩袍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生没请他的小厮入府。所以,他的小厮便只有接着在门口继续等待。一等就是小半夜。三更过了,快到四更,姬冲才从李生府上出来。

    也不知他与李生两人到底都说了些甚么,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小厮早被冻得瑟瑟抖,佝偻着身子,递来缰绳。姬冲伸手接住,临上马前,抬头望了一下夜色。雨水虽停,阴云未消。星月无光,凄冷幽深。

    时入后半夜里,风更加的冰冷,时闻呼啸之声。卷动起李生府门前悬挂的两行灯笼,乱飞翻动,噼啪作响。他打了个寒颤,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真他***冷!”踩蹬上鞍,一侧身,冲门房抱个拳,催马自去。

    他走后不久,李生又也从府中出来,去了衙门。次日,不到中午,他便亲自将一叠情报送至了邓舍的案头。

    邓舍也是人,不是铁打的,也需要休息。这天正好没有甚么紧要的公务急需处理,李生来时,他正在梁园中的一个小亭子中读书,身边也没带多少人,只有两个侍女相随。一个斟茶、一个捧着暖炉。

    亭上风寒,用来翻书的手若是凉了,便伸到暖炉边儿暖一暖。如果看书看到兴致起来,就品两口香茗。坐的闷气了,站起来,走两步,远望则亭台楼榭相连,足以开阔心胸;近看则小桥流水卷荷,亦足能陶冶情操。

    美中不足的是,围绕着亭子的周围,散落站立了有数十成百的侍卫,个个披盔带甲,人人手执枪戈,虎背熊腰,面目肃然。都是杀气腾腾。未免与这梁园中怡人的景色有些格格不入,稍微有一点大煞风景之嫌疑。

    随着邓舍身份的提高,也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他的侍卫队也早就不同旧日的气象,经过多次的扩充,如今到了有近两千人的规模。

    虽然这些侍卫,对外皆称侍卫。但是细分之下,又可分为两类。

    一个即是由士卒组建而成的殿前侍卫军,有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一千人上下,其职责是为扈从邓舍的平时出行、以及燕王府的日常警戒工作。都是从各军各衙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俱为久经沙场的精锐士卒。这个部分,可以说是邓舍侍卫队中的主力。

    另一个则便是质子军。在双城时,唤作质子营,现在人数多了,大约也有**百人,遂改称为“军”。

    其中的成员,多半都是海东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子侄。也有部分是良家子、也即平民或者寻常军户、又或者小官吏家庭的出身。

    但或因其家族在地方享有声望,比如世代书香,豪门大户;又或因其家中长辈虽官职不足五品,但是却为海东立下的有功劳,比如卓有战功。也是为了拉拢地方,也是为了表彰功勋。因此,尽管他们的出身就现在来说,还不符合被选入质子军的条件,却也一样地被挑选了入来。

    其日常之职责,与殿前侍卫军不同,并不以扈卫为主,而主要是随从的性质。常年跟在邓舍的身边,总是随行左右。除了当“质子”、做随从,有时候,邓舍也会选用他们其中表现较为优秀同时可以信任的一些人去办些事。如果办的好,往往立刻就能得到拔擢,放去行省、抑或地方当差。这也可算是邓舍的一个预备官员团体,也是他重点培养的亲信队伍。

    时三千新官上任,他就任的就是殿前侍卫军的千户。警戒线外瞧见了时三千。他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见了面自有一番亲热。李生的那一副阴森脸皮,也是难得露出了点真笑容。因说了有要事来求见邓舍。时三千不敢马虎,留他在外边,去请示了邓舍,方才又折回去,放了他入。

    李生的佩剑,在入燕王府前,就被解下来了。时三千又一丝不苟地搜了他一遍,派了两个百户,在前引路,顺便也做监视,引了他来入亭中。

    邓舍见他到来,放下了书,笑道:“老李、老李,我多难得能有会儿闲暇,偷些空。你就又来扰我。是又怎么了?济南、棣州?济宁、高唐州?抑或还是晋冀?又是哪里出现了紧急的情况?你且先坐下,再说来。”

    亭中一个石桌,两个石墩。就像是姬冲不敢骑马入他府内一样,他也同样的不敢在邓舍面前落座,口中谢恩,站立不动,弓着身子,陪笑说道:“本不该在主公难得闲暇之时前来打搅,只是实因事关重大。”

    “噢?到底何事?”

    “这,……。”

    邓舍了然,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与那两个侍卫军的百户退下。李生只看他们去的远了,方才开口,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夜里,臣闻悉,何必聚又来了益都。经过半夜与今天一个上午的调查,现了一件事。”袖子中取出一叠文书,恭恭敬敬地呈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打开略看一眼,本来轻松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柳前街?……,何必聚。”

    “柳前街乃是士诚旧臣的聚住区。臣在那里,安插的有眼线。何必聚昨晚一夜之间,去了三个士诚旧臣之家。最长的,说话有一个时辰;最短的,说话也有两刻钟。他与士诚旧臣说话的具体内容为何,虽然臣还没有调查出来,但就止他一夜连去三户、对谈的时间还都不短,臣以为,此事便大有可疑!”一说及公事,李生的面色便又阴沉下来。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早在王士诚才得益都不久,何必聚就来益都了。吴国公派他来给小毛平章烧饭,常出入小毛平章与士诚的府上,他与士诚旧臣本来就多有相识,却也不值得奇怪。既然相识,他且又时隔数月,再次来到益都,顺便去探访一下旧日的相识们,互相见个面,彼此说说话,却也更是实属寻常。这没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问题的关键是,他这一次又来我益都的目的,你查出来了没有?”

    “臣、臣还在查。”

    邓舍点了点头,先不说话,又将李生送来的情报从头到尾地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了,随手放在石案上边,说道:“你这份情报没多大用处。看起来很详细,何必聚几更几点去的谁家,又几更几点从谁家出来。一,他们谈话的内容你不知道;二,他来益都的目的你不知道。他的行动、他的活动,你调查的再清楚,有何用处?”

    “是,是。”

    “当然了,我也并非不通情理。你说你昨晚才知道的消息?只用了半夜半天的功夫,你就能把何必聚昨天一晚上的活动摸得这么清楚,辛苦了!”邓舍站起身来,负手在亭内踱了几步,打量了一下李生的脸色,笑道,“瞧你眼圈黑,听你说话声音沙哑。昨晚上,怕是又一夜没睡?”

    “臣职责所在,一夜没睡正常。可是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何必聚的来意,实在有愧主公信用。”

    “你是军中的老人了,我的老兄弟了。我不信用你,还能信用谁?你现在管着通政司,就是我海东的眼睛、就是我海东的耳朵,就是我的鹰犬!尽心尽责是对的。但是话说回来,你也要爱惜身体。现在咱益都外有强敌,等彻底收拾了察罕,我还想着仍像以前,约齐了咱们的老兄弟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岂不快活?若是有朝一日,能平定战乱,更好!你想过没有?到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欢乐,同享太平,共同好好地过上几十年的富贵生活。你说,是不是想着就美?岂不会是更加的快活!”

    李生绽出笑容,心中感动,说道:“臣不敢欺瞒主公,臣也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以后。只是有时候却也会忍不住就想,就像主公说的那样,要是什么时候能仍旧还是像在双城时一样,能仍旧还是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可以与主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臣也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想寻我说话、喝喝酒还不容易?我的燕王府就在这里,你随时来,我随时备下好酒。我现在虽是燕王,但我更仍然还是你们的老兄弟。更仍然还是从前的‘舍哥儿’。”邓舍与李生叙过从前,话题一转,说道,“有关何必聚此事,你们通政司要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把他的目的找到为止。……,你有没有做过推测?猜猜他是为何而来?”

    “以臣推断,何必聚今番又重来我益都,所为者,不外乎三件事。”

    “说来听听。”

    “其一,我海东才击退察罕,吴国公派他来,也许是为了探知我益都内部的虚实。其二,前阵子闻报,安丰朝廷派了使者来我海东,现在还在路上。也许,吴国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派何必聚来,打探虚实。其三,……,其三,何必聚一来,就接连去见士诚旧臣,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王士诚清州一败,生死至今不知,下落至今未明。会不会是?”

    邓舍停下了脚步,问道:“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王士诚没死?也许吴国公探知了他的下落?所以,派何必聚来先打个前站,夜访士诚旧臣?”

    清州一战后,王士诚下落不明。这早成了海东上下的一个心结。通政司曾经有过三番五次地明察暗访,几乎把清州、乃至整个益都都翻了一遍,动用的人力何止千百,却是连王士诚的一根毫毛也没找着。民间有传言,王士诚当了和尚。赵忠总理益都诸教事宜,也配合通政司,把益都所有的山头、庙宇都跑了一个遍,也是连半点的王士诚的人影都没见着。

    百寻不见,李生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王士诚是不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不但是海东的心结,更也是他的心结。甚至就在邓舍都已经不再把王士诚的下落当回事儿之后,他还是百折不挠。简直已经快要到风声鹤唳、捕风捉影的地步了。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笑道:“何必聚绝不会是为王士诚而来。”

    “为何?主公就能如此肯定?”

    “自经察罕一战,我海东在益都根基日稳。士诚旧军残破凋零。所存之精锐大多也都已被我调去了海东。即便士诚未死,又能如何?何必聚去见一见士诚的旧臣,指望几个文臣,翻得出什么风浪?”

    “那对何必聚见的这几个士诚旧臣,要不要?”李生做了个手势。

    邓舍断然拒绝,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见了见旧日的老友,万万不可因此便大动干戈!没有我的命令,你们通政司绝对、禁止、不许去惊动这几个人。私下、暗中的调查可以,这正是在我想要打算‘重塑士风’的时候,没有真凭实据,绝对不能妄动大臣。”

    “是。”

    “你且下去吧,好生调查。若有现,随时可来见我。……,还有,估算时日,安丰使团大约也快该到了。除了何必聚这件事外,你再选几个得力的好手,若能在他们抵达益都前,先将之来意探查出来,最好不过!”

    “是。”

    “你去吧。”

    李生躬身弯腰,倒步趋退,直出了亭子,方才转过身,自出府而去。

    被他这么一搅合,邓舍也无心看书了。在亭内待了会儿,又把李生送来的情报文书翻来覆去瞧了两遍,喃喃说道:“朱元璋,朱元璋。”他心中明白,察罕若是眼前的劲敌,那么金陵便必然是日后的强敌。一个词浮现脑中,他不由地想道:“临渊履深。”打天下的路,本就步步艰难。

    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襟,他暂把忧烦放下。金陵尚远,且说察罕。毕竟,只有先顺利应对了现在,才有可能从容面对将来。唤来侍从,他缓步出亭,转入后院。

40 火药

    李生走没多久,邓舍刚回到后院,时三千又来报,崔玉求见。

    崔玉可是个稀客,自他任了益都军械提举司知事一职后,连着几个月,邓舍见过他的次数,总共也不过三五回。并且,多数时候还都是邓舍想起他了,派人去召,他才肯来。平常时候,绝难见到他主动前来求见的。

    但是,崔玉却有个特点,他是不主动前来求见则已,只要主动前来求见,便必定是在火药又或及火器的研究上有了新的成果与明。因此,邓舍一听,即闻言大喜,连声说道:“快请他入来,快请他入来。”室内转了两圈,等不及,披起衣服,迈步出了室外。立在院中,翘待望。

    也不是邓舍没有城府,他为何如此兴奋?

    却是早多半个月前,他亲下去军械提举司,见过崔玉一次。听崔玉汇报近日的工作情况,听他说起,在火药的研究上出现了不小的进展。等这个研究成果出来以后,大约就能做出来一个新的方子。相比前宋流传下来的、以及蒙元现有的火药方子,威力也许会能更加的大一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益都外有强敌,察罕精兵悍将,面对察罕的威胁,邓舍压力很大。若崔玉果然能在火药的配方上搞出来点改良,也就等同加强了海东的军事实力,他对此当然也就是求之不得了。

    崔玉整天做研究,按道理说,该是个学究的模样,不应该太注重打扮。他也的确不太注重打扮,但是不管邓舍何时见他,他却也总是能把他自己浑身上下都给收拾地干净利索。他日夜埋军械司,天天和火药、火器打交道,一有试放,动辄便是震的烟雾弥漫。整日身处其间,不说就应该脏不拉唧的,但是多多少少,总应该得有点烟尘之色吧?偏偏他就是不然,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总是一尘不染。至多,也就像是刚才的李生一样,眼圈黑、眼中血丝密布,以显示其经常熬夜罢了。

    来入院中,邓舍拿眼看他。果不其然,虽然见他走路似乎有点飘,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但是脸上、手上、身上全都是干干净净的。

    崔玉与洪继勋一样,都是在衣服颜色的选择上,偏好白色。他本辽东东宁人,也是辽东土著,自幼生长辽东。而辽东接邻高丽、女真,其境内的蒙古人也有不少。多数时候,与关内的联系反而不多。是以,即便是汉人,若是居住在其间的日子长了,或多或少地难免都会受到一些高丽人、女真人与蒙古人的影响。而蒙古、女真都是尚白。高丽人也喜欢穿着白衣。崔玉、洪继勋的喜好大概也就都是由此而来的。

    不但他两人,海东行省里,还有很多显宦高官,也都是来自辽东,像佟生养、罗李郎、杨行健、刘世民等等,他们在衣服颜色的喜好上自然也都是大致相同。显宦高官,尤其是文职官员们多喜穿白衣,也可算是海东行省与其他割据势力所不同的一个地方,堪为一道别样的风景了。

    就在前数日,邓舍还从佟生养的口中听说了一句话,在益都流传的很广。是这样说的:“马上短衣多齐赵,城中高髻半辽人。”

    “马上短衣”,说的是海东军中的重将,多数都是上马贼、抑或北伐红巾的出身,从关内而来。“齐赵”,战国时期,黄河流域的两个国家。“城中高髻”,则便是代指的文官,城中做高官的,半数以上都是辽东人。

    “马上短衣”,姑且不说。由此却也可见,辽人在海东的势力。再往深层里说,这其实也就算是间接地说明了,邓舍在辽东采取的政策不错。要不然也不可能得到辽东士子们的支持,笼络到了这么多的人才。

    邓舍打量崔玉过了,笑道:“崔知事,今来求见我,是为何事?你可是大大的稀客,一个月也见不了你几回。难得见你主动前来。……,莫不是你那个火药的方子,做出来了新的进展,有了新的研究现么?”

    崔玉答道:“主公料事如神。正如主公所说,臣搞的那个火药方子,因上次得了主公的指点,确实稍有所成。故此,特来求见主公,请主公一观成效。”

    “‘稍有所成?’”听崔玉意思,分明已经研制成功。邓舍大喜过望,一叠声地说道:“好!甚好!请我一观成效?你可是将成品也随身带来了么?快快取出来。”吩咐随从,“将院中清理。请崔知事大展手脚。”

    院中本也没太多的物事,十几个随从一起动手,很快清理出来了一块不小的空地。崔玉入府前,已把随行带来的东西悉数交给了时三千。时三千取出来,又还给崔玉。邓舍一眼瞥见,不但有几包火药,还有两个形似地雷的物事。料来是崔玉为更好地表现新式火药之威力,而特地拿来做试放使用的。也没多问,只是催促崔玉,快点开始表演。

    这地雷一物,很早之前,还在海东的时候,便因为邓舍的提点,崔玉得以将之明创造出来。前不久,察罕来袭,益都一战,虽然因为产量的关系,大多数的战场都还没有机会用得上它。但是,一来为弥补军队的不足、一来也是为试验威力,邓舍却也曾专门从军械提举司抽调了一部分,交给高延世、李子繁使用。

    在泰山脚下,地雷初战告捷,挥出了不小的作用,同时,却也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

    李子繁都将之记录了下来,转交给崔玉。军械提举司针对其不足,又也加班加点,对其做出了一些的改良。如今改良成功,又刚好研制出来了新式的火药,更加大了威力,便也就正如邓舍之所料,崔玉索性也就拿了过来,顺道请他看看。

    崔玉先拿起来火药包,一个个拆开,放在邓舍的面前,分别指点,介绍说道:“这排在头前两个的,即臣改良成功之新式火药。全是多亏了主公的提点。臣加大了硝的成分,减少了磺与炭的成分,并悉数去掉了别的杂物成分。经过多次的摸索与试验,算是找着了一个较为稳定的配比。

    “此一个,可做火炮射之所用。配比方式是硝一斤,磺二两,炭三两。此一个,可做火铳射之所用。配比方式是硝一斤,磺二两四钱,炭二两七钱二分。用此两种新的配比方式,火药之威力确实大有提升!”

    邓舍听说过“黑火药”的名称,晓得所谓“黑火药”,即是完全由硝、磺、炭配比组成的。也知道其中,硝的成分应该最多,大约在七八成左右。但是对具体的配比数目,却是早就不记得了。

    听崔玉这么一说,他问道:“为何在这两种配方里,火炮与火铳所用之硝的数量不一样?”

    “硝性主直,磺性主横。性直者,主远击;性横者,主爆击。火炮需要远,射程越远越好,所以在其火药的配方中,硝的含量要多一点。而火铳呢,所需要射出来的距离远不如火炮,少一点硝、多一点磺,反倒有利扩大其在铁子射出之后,所能波及到的范围。是以,两种配方不同。”

    “噢。‘硝性主直,磺性主横。’那炭呢?”隔行如隔山,邓舍对此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觉来了兴致,难得开口一次,询问崔玉有关一些火药、火器专业的问题。

    “炭性主燃,燃着有助喷。若以此硝、磺、炭三者相较,则硝,便如君,磺、炭便如臣。烈火之剂,一君二臣。磺悍而炭烈。用磺用的好,便如主公用武臣用的好,可收剽疾之功;用炭用的好,则便如主公用文臣用的好,可收猛炸之奇勋。虽文武二途,并输力于主君。”

    火药配方,在外人看来很没意思。但被崔玉这么一说,趣味盎然。邓舍大笑,点了点他,说道:“‘术业有专攻。’崔知事,几句话便给我解释的清清楚楚。你可谓是已经深得火中三味了。真我之‘雷震子’是也。”

    “火药之方,此不过小道、小术而已。主公盛赞,臣不敢当。”

    “怎可说是小道?怎可说是小术?近的说,你这火药可为我在军前建立功勋;远的说,若书写成文,亦足可流传后世,为后人所学、所用。道既无‘先后’,又岂会存有‘大小’?苟利国家,便是大道!”

    读书人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火药搞的再好,明创造再多,在他们的眼中,也不过是有“一技之长”,若对此深恶痛绝的,更有可能会斥为“奇技淫巧”。便不说“大道”,怕连“正道”也是难入了。邓舍一番话,盛赞崔玉。“苟利国家,便是大道”八个字更是说的振聋聩,崔玉激动非常,跪拜谢恩,说道:“主公的过分盛赞,臣固不敢当。然,若臣之所学,果然能够‘苟利国家’,此正臣所愿。”

    “哈哈!”邓舍挥手叫他起来,又把视线放在火药上边,问道,“……,你这随行带来的火药包数量不少。一、二、三,……,有六个之多。你说刚才那两个是研制出来的新式火药,那后边的几个又是甚么?”

    “这两个是火攻时可用之火药配方。这两个则为臣新近才又研制出来的毒火药配方。”

    火药的配方,单就射威力而讲,当然是越纯越好,最好是只用硝、磺、炭三物。但是,针对不同的用途,却也并非就是说完全不能够加入别的配料。比如在非供火铳、火炮用时,在用来火攻的时候,临风起焰,燃人衣甲。相比火药的爆炸威力,就更多的需要侧重其“燃烧”的一面。

    “射火药”与“燃烧火药”是不一样的。在“射火药”中加入杂质显然不行,不利“远射近击”,会降低射的威力。但是在“燃烧火药”中,若是能够按照一定的比重加入轻煤、黑豆秸灰等等一些助燃、易燃的物质,就不但不会较少威力,反而倒是能够效果更好,能够更大限度地实现烧伤敌人,以及焚烧敌人营寨、辎重的目的。

    崔玉研究出来的那两个“火攻”配方即为如此。邓舍对此也并不懂,只知道他在其中一个里加入了一定量的黑豆秸灰之类;另一个则加入了轻煤等物。介绍过后,又介绍那两包毒火药。

    顾名思义,“毒火药”者,在配方中加的有毒药。两包火药,同为毒火药,又有不同。一个更侧重“毒”,一个则更侧重“爆炸”。

    “爆炸”,也就是“爆炸火药”。又和“射火药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与“燃烧火药”不同,火药燃烧时,能做到“落地喧天火光,吐雾吐烟火满寨”,专用来“冲阵劫寨”所用的。

    侧重“毒”的一个,里边加入了南星子、江豚油、巴豆、砒霜等物。据崔玉的介绍,施放开后,可起到“敌闻其气,昏眩卧倒,又燎皮肉”的效果。毒性很烈。侧重“爆炸”的一个,里边不止加有毒药,更多的加入了有助爆炸声势的东西,石黄、雄黄、硼砂之类。

    这两个“毒火药”,显然肯定是不能当着邓舍的面试验了。邓舍将之留下,交给时三千,吩咐他回头找个空旷的地方,弄些鸡鸭,权且算是试验。

    崔玉介绍罢了火药的品类,取过那两样地雷样式的物事。又分别介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左边这个是改良后的地雷,右边这个则是改良后的手雷。皆用的新式火药。不但地雷威力大增,连这手雷也是威力不小,似乎也是足可以用来军用了。”

    虽然邓舍给崔玉提起过,但是限于火药的威力,崔玉却是一直没能研究出来正式可用的手雷。

    固然,地雷也可以转作手雷使用,反正都是用引线燃烧的。高延世、李子繁,包括邓舍守卫益都城的时候,也的确都这么使用过。但是,地雷毕竟太大,投掷很不方便,要不就得用投石机,要不就非得用大力士不可。而若是单纯地追求体积小,却又因为火药装填少了,威力又有不足。

    追溯手雷的历史,早在宋时,便有“火球”,用多层纸、布等裱糊为壳体,点燃后用人力抛出,球体爆炸并生成烈焰以杀伤敌军。后来宋人又研制出来“震天雷”。外壳改以用生铁包裹,上安引信,使用时根据目标远近,决定引线的长短。或可用投石机射,或可用人手投掷。引爆后能将生铁外壳炸成碎片,并打穿铁甲。这已等同邓舍在后世所知的“手雷”概念了,只是赖于当时火药的组成成分,或许威力并非太大。

    而现在崔玉既改良火药成功,火药的威力得到了提升,对手雷的研究,也就便因此而得到了一个不小的突破,从试验性质,渐渐地转为可做军用了。邓舍更是喜欢,说道:“且点了火,丢出去给我瞧瞧,看看威力。”

    崔玉本想先给邓舍试放地雷的,“甘蔗倒吃甜”,把好东西放在后边。此时见邓舍如此说,也就改变了次序,先试放手雷。

    较之以前的笨重样式,这新研制出来的手雷,的确小了很多,比较轻便。就连崔玉这样的书生,也可以拿起来、投掷出去。

    侍卫搬出来一副盔甲,用棍子支撑了放好。崔玉打开火折子,将手雷的引线点绕,瞄准了盔甲,远远扔出。刚好丢在其下。三两息之后,手雷炸开。声音不小。院子四周有墙,受其震动,回音不断,与炸开的声音混在一处,更增添了些许的声势。邓舍揉了揉耳朵,兴致勃勃地说道:“且把盔甲与炸开的手雷皆拿过来。好让我细细观看。”

    两个随从跑过去,一个搬盔甲,一个拿手雷。邓舍近处细看。手雷里放的有铁片,炸开之后,铁片飞出,嵌入了盔甲之中。但是,也许大约还是因为火药的威力不够,那铁片嵌入盔甲里的深度却不是太深。虽也炸开了两三处裂缝,总的来说,并不见盔甲有太大的损害。

    崔玉说道:“沙场之上,多少的士卒并没有盔甲可穿。臣在棉甲等物上试验过,手雷对棉甲的破坏力会更大一点。”

    邓舍也就没指望,用现有的火药,造出来手雷,丢出去,就能炸倒一片。能有如此的效果,他已经很是满意,笑着问道:“这手雷所用的火药,能否也用‘毒火药’?”

    这当然可以用了。崔玉答道:“一样也可以用。臣试造出的手雷中,本就有使用毒火药配方的,只是没有拿来。”邓舍更是满意,说道:“我也不需它能炸开铠甲,只要能释放毒烟,炸开的声音够大,便已足矣!”

    炸开的声音够大,投掷出去,即便伤人不足,最起码可以给敌人造成惊吓。若是碰上敌人的骑军,更是再妙不过。人受惊吓可以约束,战马受到惊吓,怎么约束?再有可以释放出毒烟,随风一散,大范围的弥漫,也可大大降低敌人士卒的战斗力。

    “地雷呢?也拿过去一边儿,点燃了试试。”

    地雷体积大,威力更大。炸开后,满地碎片,有铁片、有石弹。院墙上受到波及,被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洞。院中满是烟雾。诸侍卫、随从,一个个都是面如土色。过了好一会儿,耳朵还是嗡嗡响。

    时三千赞道:“好大的声威。简直快要赶上打雷的动静了。真是雷震子!”

    崔玉谦虚,逊让了几句,说道:“这地雷,主公是知道的,一样也是可用毒火药。只不过,有关手雷,臣还有一事,需得向主公明奏。”

    见用了新式火药,地雷的威力也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提升,邓舍心情大好,问道:“何事?”

    崔玉说道:“臣今日带来的这个手雷,是经过特别的精工细做而成的。乃是由臣亲自制作。所以,炸开之后,铁片四散,威力不小。然而,若是大批的制造,还是因为火药的原因,却也许不会每一个都能有如此的效果。臣曾经试过,也会有虽然炸开,但是却只被炸成两截,放置在手雷内部的铁片因此而无法得到更好散的情况出现。”

    “此为小事。我本就不欲用其杀敌,还是那句话,只要声音够大,可以释放毒烟就行。”

    “臣虽埋军械、火药,却也知主公近日有‘军衔制’与‘重塑士风’的举措出来。臣不才,有点陋见,想请奏与主公。”

    邓舍转目去看崔玉,不由感到奇怪。却不料他整日埋火药、火器之中,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国策也有所关心。笑道:“有何良策?只管讲来。”崔玉答道:“凡所军械提举司制造出来的火器,按照主公的吩咐,无论火炮、火铳,其上皆镌刻有制造机构、制造人、监造人、制造时间、编号与装药、装弹量等铭文。此举确为良政。很好地保证了火器的质量。”

    行省及分省各军械提举司,其下皆辖有若干的火器制造场。海东军中所用的火器,都是从其中制造出来的。

    制造人,即参与制造的工匠;监造人,即火器制造场的管事。海东军法规定:若是某工匠制造出来的火器,在战场上立了功劳,战后,对这个工匠连带监造人就便都有赏赐。而若是在战场上,在使用的过程中,现了劣质的火器,对其制造人及监造人也有相应的惩罚。

    邓舍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何又把话题转到了火器制造上,也不说话,只听他往下边接着说道:“主公颁行了‘军衔制’,又听说计划推出‘民衔制’。凡有献粟米若干、又或者银钱、土地若干,有助国用的,也打算颁给‘民衔’。臣以为,何不在火器的铭文上,也增添一项,加上一个‘捐助人’的名条?如此,若有官绅百姓愿意捐资帮助我海东制造火器的,不也便可由此得显其名,以示荣誉了么?”

    刻上一个捐资人的名字,鼓励官绅百姓踊跃捐资。若实行得法,足以减轻行省财政上的压力。邓舍笑道:“此议甚好!”沉吟片刻,又道,“既要加,便干脆再加上一条。‘明者’,抑或可称之为‘荐造人’。”

    谁明的火器,也就在其上刻写其人之姓名。彰显其能、表扬其功。邓舍刚才还说“苟利国家,即为大道”,这灵机一动想到此条举措,也算是正合其中的意思了。因又笑道:“目前,我海东雷震子,还只有你崔玉一个人。诸般新式的火器、火药,多为你研制出来的。此策一行,你的名字可就要随着万千的火器,传遍军中、名闻海东了。”

    人谁不喜欢美名天下扬?

    崔玉闻言,虽然惶恐,却也是不由自主,又是自豪的,又是骄傲,说道:“臣自投来海东,即得主公重用。日常所需,又只要臣有所求,主公必应。若无主公的信赖,臣纵然喜好此道,也必湮没无闻。臣之功劳,实在皆因主公而来。若真要在火器上刻写‘荐造人’,臣实不敢自居其功。”

    邓舍一笑,即口述旨意,由随从润色成文,分遣宣使,送去行省枢密院。再由行省枢密院下给各分省枢密院,再由各分省枢密院转给各地之军械提举司。正所谓:主上一句话,底下风云动。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至黄昏。邓舍留了崔玉用饭。席间,交代他,要尽快与行省枢密院沟通,务必要迅地投入大规模生产之中,并及早地交付给军方,训练使用。以争取在下次察罕来前,就能形成战斗力。

    崔玉凛然接令。饭后,他自告辞不提。

    ——

    1,马上多为齐赵客,城中白衣半辽人。

    朱元璋的麾下,文武官员多是淮人。因此,刘基写过这样一句诗:“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楚客”,淮泗一带在战国时是楚国。

41 二月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一诗,乃是为唐人贺知章所作的《咏柳》。“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句,端得一语双关。既别出心裁、比喻新奇,咏柳罢了,三句过后,收拢落在了春风之上,令人眼前一亮。更又且二月早春,本就还寒意料峭,用“剪刀”两字来形容尚存寒意的春风,亦实在是最为贴切不过。

    日升月落。倏忽之间,海东的一月已过,二月来临。

    时间从不等人,流逝得缓慢而坚定。站在二月的开头,邓舍回望一月。便在那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中,他自觉过得十分充实。办成了好几件的大事,接连定下了好几桩事关海东未来之展的军政决策。

    最近,他多出了一个爱好。

    他常常会在没人的时候,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去到书房,关起门,点起蜡烛,然后铺开地图,细细观看。他有时看的是全国地图,更多时候,看的却是海东全境图。海东之全境,从辽西到南韩,又从双城到益都,东西两千里、南北亦近有千里之远。这的确是块辽阔的疆土。而每当此时,他总会忽有恍然如梦的错觉,同时他的心头也总会不由地浮现出一句话:“这都是我亲手打下来的。”似真似假,却是江山如画。

    更常常有时候,他会因此,一边观看地图,一边忍不住地遥想,便在这块他现有的土地之上,曾经经历过多少的战火,曾经是多么的府县残破,到处一片民不聊生的悲惨情景,而展到现在,经过战乱、经过安抚、更是经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却在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等诸班大臣的齐心协力之下,各地渐渐地都开始摆脱了战争的阴影,出现了明显的好转,虽然还不敢说繁荣昌盛,恰好也就正如那二月的春风,即便还冷,其中蕴藏的勃勃生机,却是藏也不藏住,挡也挡不住,早就呼之欲出了。

    他有一种鲜明的、涌动的、又也许可以称之为“确切”的冲动与把握,只要能再给他有几年的时间,他必能够将海东展的更加旺盛。不止恢复以往的元气,他有很大的把握,他并且可以使之更胜从前!

    这是一种快乐。一种期待的快乐。

    而这样的一种快乐,又绝非行军打仗、征战疆场、战胜强敌、掠城夺地时的那种兴奋可比。如果说,征战疆场是一种类似破坏的兴奋,那么,展民生、重建家园,这却分明就是一种建设的快乐。

    相比前者,他现,他似乎更喜欢后者。他喜欢战胜敌人,但他更喜欢建设的充足与充实。

    破坏,只是单纯的毁灭;而建设,却可给人希望。毁灭掉旧有的,建设起崭新的。随着势力的越来越扩大,他也随之越来越感觉到,是的,这就是他想要去做的。是的,这就是他的使命。这就是他想要去实现的。

    他不但想要建设海东,他更想要建设整个神州。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读书的时候,读过这句话。当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书面上的十四个字罢了,虽也佩服先贤的心胸,但是却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触。而现如今,他却是如此深刻的、如此深入的体会、领会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这是一种崇高。

    他从先贤的话中体会使命,他也更常常会从后世的见闻中吸取力量。

    “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他也是直到此时,才算深刻领会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因为他如今生活在了乱世,因为他现在也充满了豪情壮志。也所以,正因为此,察罕纵然可以称为强敌,海东至今只偏居一隅,他却依然勇敢坚持,不肯畏惧;他却也依然对将来充满了自信。甚至可以说,自他起事起来,他就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充盈的、这样强大的自信。但是现在,他却有了。

    也又所以,多日前,他在堂上,面对群臣,在说到“重塑士风”的时候,才能表现出那么积极、那么乐观的精神状态。

    遍观古今,能成大事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坚韧不拔”。为了一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而不悔,虽惨败不言输。何谓“天下奇男子”?这就是天下奇男子。更何况,邓舍敌对察罕,他还不算败呢?

    若是说,以前的邓舍,先是为求生而战,又是为求稳定而战,而现在的他,在经过战火的磨砺之后,在经过失败、也经过成功之后,不但他的抱负已经今非昔比,已经不再只是眼看一地,而是确确实实的心怀天下了。他的性格,也同时因此、也同时因为久经磨砺而亦然越地走向了成熟。日趋大气。就此而言,他也确确实实地已经有了心怀天下的资本。

    一月中旬的时候,邓舍曾经行文各地,召集行省、诸分省的文武重臣们来益都,开一个扩大的军事会议。

    根据他与洪继勋等的估计,察罕如果再来,有很大的可能性就会在六七月份,至迟也不会过秋季。秋天马正肥,且天气凉爽,而六七月份则刚好是麦熟时节。秋主刑杀。这是作战的最好季节。

    换而言之,益都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备战。各地的重臣们,前阵子才分别各有回文送来。有的地方太忙,暂时脱不开身。有的地方处在前线,还正在小规模的与敌人交锋。综合各地的具体情况,邓舍最终定下了军议的日子,又往后拖了些许时日,便放在四月的中旬。

    军议暂且可以不必考虑了。二月的大事,到目前为止已经知道、又抑或是已经定下的,又至少有三件。

    其一,安丰使者要来。前日送来急报,使团已经进入了益都分省的境内。邓舍也已经传令各地接待,并专门遣派了大臣前去迎接。计算时日,大约三两日内便可到达。先前,邓舍曾有叫李生去查安丰此次所以遣派使者前来的目的是为何事?李生还没能查出来。只知道,此次带队的安丰正使,依旧还是上次去过海东的刘十九。即刘福通的那个叔伯幼弟。

    其二,察罕退走不久,邓舍就传过命令给益都各地。凡是在战中,城墙有受到损害的,加紧修缮。当时给了他们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也到了该遣人去检查的时候。

    经过多半个月的忙碌,益都旧军皆已被送去了海东,如今接管各地城防的都已经换成是了海东的军马。连着好几天,又也有不少将校送来军报,多数都是要粮、要军械的。明知道不久之后就又会将有大战,没有人会嫌城中的存粮多,也更没有人会嫌军中已有的军械储备多的。

    粮食好说,张士诚借给海东的十万石粮,6续皆已运来。除了用作粮种、赈济穷苦百姓的之外,剩余的还有甚多。邓舍传令左右司,与枢密院相结合,斟酌各地的不同情况,或增或减,调配分下去就是。

    田丰也听说了此事,知道邓舍从浙西借来了粮食。一封书信接着一封书信,短短半个月不到,给邓舍写来了七八封求援信件。看在安丰使团将至的面子上,邓舍略略地也给田丰调拨过去了些许。

    田丰不知足,还想要。邓舍回文写道:“朝廷使者将至,公为益都丞相。岂有使者来,丞相不见的道理?我在益都扫榻以待,恭请公何不早来?至若公欲借我益都粮事,现在不必着急。等公来后,咱们可再慢慢商议。”

    一封信回过去,石沉大海。

    田丰不救益都在先,理亏。邓舍又也不是老好人,先杀关铎、又杀潘诚,再抢益都,虽然他每次捏造的都有理由,但是“心狠手辣”四个字的评语,却是也早有流传。对田丰而言,邓舍此信之召,无异“鸿门宴”。纵有安丰使者前来,他肯不肯就离开棣州,便有胆量前来赴会,也实在难说。他既有此顾忌,邓舍的回信,又怎会不石沉大海?

    用一封信,打了田丰。邓舍再又专注军事。各地不但要粮,还要军械。益都的军械库存早就没了,海东各军来时,因为船只有限的关系,大型的器械也确实带的都不多。要想补充,还必须只有再从海东调来。

    加上迁徙高丽贱人来益都的行动也已准备着手进行,水师的运输量很大。单只刘杨的辽西水师已经远不够用了。

    海东水师有三支,辽西水师、平壤水师、江华水师。江华水师有防范倭寇的职责,责任重大,不可随意调动。平壤水师的总指挥,目前还仍是由邓舍兼任的,一道命令下去,调出了小半数的船只,与辽西水师分工明确。前者专负责运送高丽贱人,后者专负责运送军需。

    渤海湾中,日夜船只来往不断。莱州府的港口不堪重负。

    海东援军来时,曾在文登上过岸。邓舍又传令,命建文登港口。各个港口的分工也给了明确。莱州距离益都较近,军需、粮食都从此地上岸。文登较远,高丽贱人以及一些不需要急用的物事则都可以在此处靠港。

    山东本有运河,虽然多年不用,底子还在。

    邓舍又因眼见运输的繁忙,便与洪继勋等商议,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就把运河也给重新地整理、疏通一下。海东与益都之间的联系,彼此全是倚靠海运。在可以预料的将来,不管是应战察罕,抑或是扩大地盘、深入中原,两地的运输量,定然是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若是能把运河给重新打通了,一来可节省人力、减少消耗;二则,也能提高运输的度。同时,对展贸易、增强益都各地的交流与联系也是会大有帮助。

    千头万绪,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很多时候,邓舍都恨不得能把他自己分成两个人。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都已经忙碌至此,他又怎能会不感到充实?他不仅想重新打通运河,他还想修路。不只想在益都修路,他更想在海东,在辽东与朝鲜之间,在朝鲜与南韩之间修路。在蒙元先已有的基础上,再扩大、再贯通,修成几条足够宽阔的、横贯南北、通彻东西的大道。因为,只有交通便利了,他才能有能力更为牢固地控制足有数千里远近的地盘。可惜还有察罕,束缚了他的手脚。眼下,也只有以备战为主。

    其三,自然便是邓舍的完婚大事。

    本来,邓舍把完婚的时间定在二月,已经觉得不算晚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了。但是,安丰使团的来到,却又让他深为后悔,应该把时间定的再早一点。不过,他怎么说也是燕王,婚事不可马虎。能在二月份成婚,其实已算是很快的了。

    针对安丰使团将至之事,他召来群臣,连日商议。商量出了种种的对策。如果安丰果真又提出“赐婚”,该怎么应对?分别看具体的情况。若有圣旨,使团随行带来的若有小明王“赐婚”之圣旨,是一种应对方法。若无圣旨,使团只是带来了小明王的“口谕”,又是另一种的应对方法。

    大体来说,两个词可以将其神髓概括。一个是“装傻”,一个是“拖延”。

    装傻由邓舍来。虽然海东的臣下们总是赞邓舍英明神武,但并不代表他就不会装傻。想当年,他只身入辽阳,在关铎的眼皮子底下里待了那么久,不也还是一点事儿没有?更顺利回去了双城。装傻还是有一套的。

    拖延,自然便只能由臣下们来做。若那刘十九果然提出此事,便一个接一个的出来表示反对,给以重重的阻力。即使邓舍故作生气,当庭斥责,也是要表现出来毫不气馁的执着。或者可以文绉绉地讲道理,或者干脆了狠磕头死谏。直到安丰束手无措,毫无办法,主动放弃为止。

    洪继勋、赵过两人牵头,把臣下们谁来文谏、谁来武谏,都安排好了。并从集贤院中,选出了一些忠心可靠的学士、参议们,由他们提前拟好了许多的谏言内容。海东武将多不识字,怕到武谏、死谏时候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分下去,给他们,叫先熟记背诵。等到时候,好有的放矢。

    准备充足,只等刘十九到来。

    这且不说。只却说那成婚将至,邓舍在这边摩拳擦掌,受到册封的几位娘子、以及没有受到册封的诸女,却也是一个个心绪不定,各有所思。若把她们做个比较,或许最淡然的,就是颜家院里的颜淑容了。

    说实话,颜淑容对邓舍并没有甚么太深刻的印象。

    当初头一次相见,他们两人只不过简单地对答了几句话。前些日子,第二次相见,也只有短短的数日,见也没见两三次,邓舍册封的令旨即下,她便又匆匆地搬了出去。在海东时,她也有过听说,知道姚好古曾经多次力谏邓舍,请求把她立为正妃。而观邓舍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是颇有此意。以致伺候她的下人、丫鬟们,瞧见她,也全都是既敬且畏,俨然皆已视她为将来的海东正妃了。待到册封文书一下,结果却大大地出了诸人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邓舍却是立了罗官奴为正妃。

    她身边亲信丫鬟两人,都是日常使用惯了的,一个叫貂蝉、一个叫西施。对此,都是大为不满。

    西施小丫鬟嘴利,背地里也不知给颜淑容说过了多少次,说道:“罗家小娘子有了身孕不假。比比身世,她哪儿与小姐相比!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瞧殿下的后院里,又是续家娘子、又是李阿关。哪一个不是人精?罗家小娘子即便就当了正妃,能管得住她们么?可惜,可惜!殿下英明一世,怎么却就糊涂一时了呢?”忿忿不平,吧唧两下嘴。

    她自幼便跟着颜淑容,也常听颜淑容读书,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些典故、成语,还引用说道:“‘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一牵涉到儿女私情,像殿下这样的英雄人物,却怎么也是看不透!……,啧啧,……,看不透呢?”

    貂蝉话少一些,较为温柔,也胆小。

    每次听到西施点评邓舍,并且竟然敢点评到如此肆无忌惮的地步,她便总是吓白了小脸,拽住西施的手,阻止她说:“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大人物做事,当然有大人物的想法。而大人物的想法,咱们小人物又怎么能懂呢?快别说了!仔细叫人听见。如果传入了殿下的耳中,咱们掉脑袋小事,牵连了小姐,罪可就大了!”连念阿弥陀佛不止。

    但凡嘴利和嘴软的人在一起,总是会少不了斗嘴。每听到貂蝉如此说,西施也便总会去掐她的脸,嘲笑说道:“瞧你那芝麻粒儿大的胆子。哎呀,脸皮都红了。口口声声‘殿下是个大人物’,……。”学貂蝉说话,绘声绘色,一转语调,冷笑,“小妮子莫不是春心动了?瞧咱们随小姐才回来益都时候,每在后院见着殿下,你的眼珠子都是一动不动,猛盯着他看个不住。殿下使唤你,叫你帮着洗次脸,就高兴得屁颠屁颠,险些把脸盆子给打翻了!且又直到后半夜,还在哪儿傻呵呵地乐。

    “你且放心!反正小姐就快要嫁入燕王府了。你这个陪嫁的侍女,模样长的也还算端正,早早晚晚,总会有受到殿下‘临幸’的时候!”

    羞得貂蝉又急又恼。想否认,没话说。要承认,又不肯。没奈何,只好动手,也去撕西施的嘴。

    她两个拌嘴、打闹,颜淑容充耳不闻,只管看书。有时画画,或者弹琴。这一日,西施又来与她说,抱不平,说道:“小姐,可听说了么?殿下不是从浙西买粮?昨天,张士诚随船给殿下送来了几件礼物。

    “里边有好大一个屏风,全是用各色珠宝打造的。小姐你猜怎么着?殿下瞧见,说了一句‘如此奢侈,非我可用’。倒好!转手就赏给了罗家小娘子。不是殿下可用的,罗家小娘子就可用么?怎么不见赐给小姐!”

    鼓起了小嘴,闷闷不乐。

    颜淑容正在写字。又是一身男装,长袖飘飘,文雅清秀。先没搭理西施,沉心静气把字写完,退了几步,再三端详,自觉满意。方才轻轻放下狼毫毛笔,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反问道:“赐给我作甚?”

    “表、表、表示重视!”

    “表示重视?你看我日常所用,有几件镶珠嵌宝的?殿下明知我不喜此类物事,为何还要赐给我?这才是表示了对我的重视。如若是殿下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此类物事,反而却还是赐给了我,我才会反而不喜呢。

    “怎么?我还没有生气,你嘟着小嘴,生甚么气?是了,虽然我不喜欢,但是如若殿下将屏风赐给了我,却好叫你出去吹牛,对么?”

    “小姐!”

    颜淑容长袖一揖,学西施说话,道:“公子。”

    西施翻了翻白眼,无可奈何,说道:“奴婢算是服了您了,小姐!”

    “做奴婢的服气主人,本就是天经地义。”

    “……,小姐才写了字,手上怕会沾些墨水。奴婢给您打水去。”西施一肚皮的怒气过来,半肚皮的哭笑不得而去。她才出去,貂蝉露了露脑袋,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装着收拾东西,一边偷看颜淑容的神色。

    颜淑容在室内转了两圈,推开窗户,看一看风景;取过铜镜,映一映面容,冷不丁忽然问貂蝉,说道:“你偷觑我半天了。是我脸上长花儿了么?虽说我的容颜,确也可称‘花容月貌’,但也值不得你这般偷看吧?”

    貂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东西丢掉,慌忙放好了,说道:“奴婢、奴婢,……。”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颜淑容放下铜镜,转到貂蝉面前,伸出手指,勾起了她的脸,一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说道:“西施才去,你就又来。我知道了。你是怕我会因为西施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个劳什子的屏风而生气,对不对?”

    貂蝉吱吱呜呜。

    颜淑容一笑,说道:“西施说你动了春心。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你也不是为怕我生气,你为的是怕我生殿下的气,是不是?”貂蝉的脸又红了,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说道:“不是!不是!”

    “哈哈!你且来看,……。”引了貂蝉来到案几前边,颜淑容指着她写成的那幅字,问道,“你可认识,我写的这几个字是甚么?”

    貂蝉数了数,总共十个字。她歪着头,一个一个地点,遇到不认识的就跳过去,认识的就念出来,念道:“……,如山上,……,若云,……月。”颜淑容夸奖她:“不错,不错。比西施强多了。居然都能认得六个!”

    “这是两句诗么?”

    “不错。”

    貂蝉虽识字不多,好听诗词,央求道:“念给奴婢听听好么?”

    颜淑容立在案前,远望窗外,春云堆柔,碧玉柳清。早春的景色干净而明媚。虽也早已是春天,细细比较下来,却又与三四月份的深春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过浓太甜的蜜意,却自又多了一番清爽分明的个性。春寒料峭,室内温暖。她曼声吟道:“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又是雪,又是月。好清冷的两句诗!小姐,这是谁写的?又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的呢?”

    颜淑容只回答了貂蝉的前一个问题,说道:“我给你讲过卓文君的故事。这几句诗,就是她写的。”颜淑容越是不回答,貂蝉就越是感到好奇,追问:“那,这两句诗,到底是在讲什么?是想表示什么意思的呢?”

    这诗,是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全诗很长,下边接着的两句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卓文君听说司马相如要讨妾,所以写了这诗,寄给他,要与他分手,“相决绝”,表示决裂,要永不再与他相见。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两句,则是用的比兴的手法,用“雪”和“月”来形容她本人对感情的坚贞,以及不容对方三心两意的坚决。

    颜淑容虽与邓舍还不熟悉,也更不能因为邓舍或有两意,便相与决绝。但是既然注定,她要嫁入燕王府;既然注定,她要成为邓舍的人。那么,她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保证她本人对邓舍“皑皑如雪,皎皎如月”。

42 鸾镜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颜淑容以诗明志。

    她到底是圣人苗裔,虽说其年岁也不太大,只有十六七岁,其实也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不过却因为素来的家教,这“妇德”两个字,却好似便是早已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一样。尽管邓舍也还没正式迎她入门,但是既然册封的令旨已下,她自然而然地便也开始以此来要求她自己了。

    也许是她确实家教优良,又也许是她对邓舍还没有太多的感情,又或者根本就是因其年岁尚小,情愫未开。再又或者是她本人性格所致。相比罗官奴的娇憨,相比王夫人的小意,她的性子,更多的是清淡一路。

    总而言之,不管是出自何种之原因,西施所愤愤不平者,她却倒是真的毫无半点感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龄到了,嫁人就是。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至于嫁给的夫君,会否对她好?又是否会偏心与别人?说实话,就现在来讲,颜淑容还真不在乎。她也完全就没有想到过这些。

    当然了,她虽性子清淡,却也不是木头人。

    要做新嫁女,马上就要成为他人妻。难免也会有些忐忑和不安。又也许?在她还没有觉的意识深处,她也是有那么一点兴奋和憧憬的?毕竟,不管怎么说,燕王殿下,也还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少年英雄。

    话说回来,燕王既可足称英雄,人又皆言“日久生情”。

    那么,又或者可以由此推断,她现在那还没有觉醒的情愫,她现在那还不知“酸”为何物的少女情怀,在真正地嫁入燕王府后,会不会也渐渐地随之有所改变?这却非她如今可知,也更非外人可知了。

    颜淑容是诸女中最为淡然的一个,而若说心情最为复杂,则非王夫人莫属。

    王夫人早有自知之明,晓得邓舍不会立她为“正妃”,能得个“嫔”,她其实已经非常满足。然而,既有做过“扫地王”“王妃”的经历,虽说王士诚的这个自称“扫地王”更像是个匪号,但是,怎么着也总是个“王妃”。忽然之间,一下子沦为妾室,却把主位让给了年才十五六岁的罗官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少不了失落,少不了幽怨。颜淑容揽镜自照,看到的是“花容月貌”;而当她揽镜自照,看到的却是不再“风华正茂”。

    在所住的小院中,王夫人手拿罗扇,只引了三两婢女,行至假山池塘之畔。天光明亮,风正轻寒。有一个婢女展开软褥,铺展在池塘边儿上的一个石椅之上。请她落座。王夫人穿着一袭宫装,裙裾很长,一直拖到了地上。她用一手按住胸脯,由婢女扶着,慢慢地坐下。微微一笑,说道:“岁月不饶人。这才没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她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只是长年累月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少运动,所以体力上有些不足。

    婢女机灵,回道:“娘子正是好时候呢!上次殿下来,奴婢伺候娘子安寝。殿下不是还夸您,说您越来越味道了么?”学邓舍夸奖王夫人的话,“‘十五六的小姑娘稍嫌青涩。像娘子这样的,最是风情万种。’”

    她们这些婢女之流,整日待在后院,服侍主人,伺候邓舍,一年也出不了两次门。等闲更是见不着外人。要是唯一可常常见到的男人,也就只有邓舍了。是以,就像是颜淑容的那两个侍女一样,一天到晚,她们的心思里除了主人,就是邓舍。邓舍随口说一句话,就能让她们记住好久。

    说话的这个婢女,也算是王夫人的旧人了。从她初来益都起,就是由这个婢女带班伺候的。丫鬟也分高低,这个婢女就是一个“大丫鬟”了。因此,说起话来,较为随意。

    王夫人笑道:“前不久,颜家小姐来,与咱们同住后院。我见过她的丫鬟们。其中有一个叫西施的,嘴巴真利。你呀,我看也快赶上西施了。净是挑些好听的话,说来给我听。哄我开心么?”

    “要说哄您开心,也不是奴婢,是殿下。奴婢没读过书,可说不出‘风情万种’这种文绉绉的词儿。”

    旁边又一个婢女接口,说道:“不但‘风情万种’,殿下那会儿不是还说了另一个词儿么?说什么‘爱’什么‘不’什么的?”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懊恼,“哎呀,奴婢可真笨!连个词儿都记不住。”

    王夫人俏脸微红。随着这两个婢女的一唱一和,她失落、幽怨的心情略有开解,不由回想起了邓舍夸奖她的那一幕。

    正是画罗金翡翠,香烛夜正红。邓舍前院宴请了臣下们归来,带三分酒意,似是先去见了罗官奴,然后方才转来的王夫人房。当时夜色已深,王夫人以为邓舍不会来了,刚刚换下衣裙,只穿了一条黑丝的肚兜,披了一件轻薄红绡,正坐在镜前卸妆。室内烧的有香炭暖炉,倒是也并不觉得冷。

    蓦然在镜中,瞧见了邓舍的笑脸。

    不等反应过来,一双手已**肚兜,从后边寻上了她的乳峰。王夫人的体质本就敏感,又更近月来常受邓舍的雨露滋润,自然便就越的敏感了,打了个颤,忙去抓邓舍的手,娇嗔地说道:“殿下!”

    邓舍却是雅兴,看半裸卸妆的镜中美人,随口赞道:“真真雪胸鸾镜里,好一个镜中蝉鬓轻。”调笑她,又道,“娘子的这身皮肉,本就细嫩。最近莫非是又用了甚么物事?怎么才几天不见,感觉却就越滑嫩了?”

    “殿下醉了!”

    邓舍哈哈一笑,放开了手。他心情不错,在室内走了几圈,说道:“娘子不知,今天为夫做成了一件大事。”王夫人问道:“做成了什么事儿?”邓舍略说几句,讲道:“传了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王夫人不解,说道:“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这便是大事么?”邓舍转回王夫人身边,替她取下了一条宝钗,笑道:“倡一时风气,将来再定为成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当然便是一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理解也正常。”

    看到镜中的美人,似有惆怅。邓舍不免奇怪,问道:“怎么?瞧你心事重重的。为夫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你不为我高兴么?”

    王夫人答道:“奴妇道人家,自然不懂男儿事。至若军国重事,奴当然也就是更加的不明白了。不过,殿下既然说是教海东秀才学骑射是一件大事,那却也肯定便是大事了。奴虽不理解,也是一样地为殿下高兴。”

    “那你为何心事重重?”

    “流光匆匆,从来容易把人抛。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奴只不过是忽然想到,殿下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在外边做出一片偌大的功业,名留青史,千秋万世,传诵不绝。而奴,却是只有锁在深远闺中,看镜中的人慢慢老去。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想古人有诗,云‘北方有佳人,佳人难再得’!故此,不由伤感。”

    邓舍微微一笑。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对时光易逝的感叹,又岂止是女人才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骥伏枥,壮志未已。英雄迟暮的感伤,更是比比可见。邓舍两世为人,此一世,年纪虽然还轻,但他对王夫人的感叹,其实早已就心有戚戚。只不过,也正如王夫人所说,男子汉大丈夫,既生于世,不能顶天,也要立地。所以,很少去想这些事罢了。

    早春的夜晚,窗子开着,风凉如水。穿着肚兜的半裸美人,英武挺拔的少年英雄。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他们的身影交相辉映在清冷的镜中。两个才十几岁的小丫鬟,跪坐在墙边,伏无声。房内很安静。这一刻,有一点淡淡的如花香、如雨意的莫名惆怅,又似乎伤感,尽情弥漫其间。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再来看分别看室内的这几人,又都分别会是怎样的样子?又都分别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立在王夫人的身后,站在镜架的边侧,邓舍抽出腰边的短刀。锋利的刀刃、闪出一抹的寒光。借助烛光,他细看映在其上的模样。雄姿英,神采飞扬。越是时光短促,大丈夫越该争分夺秒。

    看了几眼,他振奋精神,丢了短刀,说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娘子却是触景伤情了。”瞧一瞧镜中人,想一想罗官奴,又不禁赞道,“娘子正是花开绚烂的时候,何必惆怅?要论风情万种,又岂会是十五六的青涩小姑娘可以相比?”往她胸前揉了一揉,笑道:“软玉凝酥鸡头肉。娘子可知何为‘爱不释手’么?你这两团肉可真真就是令我爱不释手。”

    酒意上来,顾不得跪坐在墙角的那两个婢女,便如此这般,令王夫人起了身,就对着镜中,随兴所至,**一番。

    小院池塘边,王夫人回想至此处,不由又是脸上一红,啐了口,心道:“羞死人了!”再想起邓舍当时种种般般的要求,更是不堪。恍惚里,宫装裙下,不觉泛滥。待回过神来,曲径深处,早已是湿热泞滑。

    这已经并非是头一回了。丢开最早双城的那次不说,只说近段日子里。也不知怎的,才不过从后院搬出来了不到一个月,她对邓舍的想念就已快到无法克制的程度了。常常是一句话,一个回忆,就能让她情不自禁。很多时候,她也会很自责,这太不像是贤惠妇人该有的德行。

    然而可是,又曾有过太多次了,每当邓舍与她行那事的时候,那种**蚀骨、摇神荡魄的感觉,却实在是太让她无法忘怀了。

    她不动声色,悄悄地把裙下的双腿并拢一处,以免得被婢女们现了,有失体面,抬头瞧了眼天色,盼望地想道:“快些晚上来吧。”临从燕王府搬出来前,邓舍也不知是出于促狭,抑或是出于逗趣,给了她一个角先生。王夫人从没用过。但是此时,她却很想试试,下意识地往婢女中看去,去找她最喜欢的那个婢女,心想:“也许?她可以帮帮我的忙?”

    正好,那个婢女热好了茶,与王夫人斟上,端来,说道:“娘子请用茶。”王夫人接过来。那婢女又道:“也不知娘子听说了没有?今早儿上,奴婢在院门口听见外头值班的卫士们讲,说安丰朝廷遣了个使团来咱们益都,已经过了泰安。怕至多三两日内,便要到了。侍卫们又还说,听上头的大官人讲,没准儿,这使团有可能还是为给殿下‘赐婚’而来的呢!”

    “为给殿下‘赐婚’而来?”

    “就是殿下册封娘子前,娘子不也知道的么?安丰刘太保,想把女儿嫁给殿下。……,娘子,您说,要是这使团果然还是为赐婚而来,殿下会肯答应么?又如果若是殿下答应了,那罗家小娘子?她可怎么办呢?”

    王夫人也不知道。

    别看她做了邓舍枕边人这么久,邓舍却是与王士诚截然不同,从来不怎么对她讲军政要事的。即便有时讲起,也最多一语带过,从来不肯细说。就连册封,也只是提前略微给她讲了一下,只说罗官奴有了身孕,该立为正妃。两天不到,册封的文书即下。对安丰赐婚之始末,她要非从婢女们的口中曾有听闻,怕是直到现在,还是闻所未闻呢。

    她想了一想,说道:“如若安丰果真又还是为赐婚而来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殿下会不会答应?我也不知道。但总之,罗家妹子有了身孕,即使做不成正妃,总归也还是会有个名分的。”摸了摸小腹,又开始伤感。她也纳闷,想道:“殿下来我房中的次数也算够多的了,却怎么始终不见动静?”

    罗官奴有了身孕,肯定会有个名分。

    如若邓舍真的答应了安丰的赐婚,那她呢?“嫔”的头衔还会不会有?她自知,比不上罗官奴,更也比不上颜淑容。“嫔”虽为妾,也不宜太多,有两三个就差不多了。想及此处,又不禁顿时从伤感转变成了不安。

    说话的那婢女善解人意,瞧她的动作,立刻便猜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殿下对娘子的宠爱,那是人人皆知。前两天,殿下不是还赐给了娘子一个水晶枕头么?是从浙西送来的礼物中选拣出来的。奴婢听说,这一次,浙西总共送来了有十几件的礼物。除了赏赐给大臣们的,殿下也就只给娘子与罗家娘子了呢。连那个前高丽的公主都没给。颜家小姐也是一件没得。殿下对娘子的宠爱,由此可知!娘子且宽心,……。”

    她转了脸,往周围看看,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近了王夫人,悄声说道:“看娘子手放在腹上,面有忧色,可是在想生育的事儿么?”不等王夫人回答,又接着说道:“有个大和尚,人称‘活菩萨’的,不知娘子有没有听说?念的一口好经,得道高僧。前几天,续娘子来串门,奴婢听她的丫鬟说,西市刘大官人,家里的娘子过门七八年了,没有身孕。就是庙里听‘活菩萨’讲了半夜经,没一个月,就怀上了!……,娘子身份不同,去寺庙不太方便。要不,由奴婢出面,去把那‘活菩萨’给偷偷地请来?趁殿下还没迎您过门,先听几天经。说不定呀,到时候,娘子您听了这经之后,一过门,再回到燕王府里,立马就也有喜了哩!”

    “续家娘子”,即是为续继祖的娘子。

    续继祖一死,也没孩子,他的这位娘子年纪又也不太大,比王夫人还小了好几岁。平时闲待在家中无趣,有事儿没事儿的,便会常来寻王夫人说话。时不时带来一些奇闻异事,也可算是王夫人不多的消遣之一了。

    “‘活菩萨’?”

    王夫人啼笑皆非。她可是晓得“活菩萨”底细的。可不就是赵忠么!没少听邓舍提起。装神弄鬼的一把好手,不过是个萨满的学徒。也许连佛教的经典都没读过几本,哪里来的得道高僧!倒是,西市刘大官人的娘子?真的听了他半夜经,便有了身孕?却也蹊跷!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她有一次忽又把此事想起,说与了邓舍听。

    邓舍大笑不已。也没与她多讲甚么。只是次日,便即写了个便条,吩咐人拿去给赵忠。上边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你既已成饿鬼,便削出家吧。若再有‘讲经’事让吾听闻,取你秃头!”

    赵忠所任之职,虽为总理益都诸教事,但是却还并没有正式的出家。家中娶的也有妻,家中蓄的也有妾。

    邓舍一道令下,他这个“活菩萨”,纵然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有从办。想那当时情景,端得是举步如千钧,洒泪别娇妻。自此出门去,萧萧班马鸣。入了深山,寻处大庙,“奉旨落”,才总算名至实归,成了一个货真价实、且严守清规戒条的“真和尚”。只是每当春暖闻猫叫,夏夜思往事,他是否又会曾有多少次的辗转难眠,也只有他本人才知了。

    **一言,不需多叙。

    王夫人思绪万千。又是自伤年华,又是惆怅将来。燕王府中,最角边的一处阁楼上,却也是同样的有着一个人,一样的万千思绪。只不过此人所想的,更少些惆怅,更多点自伤。更少的去看将来,更多的回忆过去。

    李宝口。

    她也听说了安丰使团将至。她也听说了安丰使团此来,或许仍是为给邓舍赐婚。邓舍已立了正妃,安丰使团再来赐婚。在这位少女的小小心灵中,以她不多的见识与阅历断定,她认为,如果此事果然真的,邓舍定然就会因此而大为挠头。皇帝,天之子,亲自赐婚。邓舍会敢拒绝么?他肯定不敢拒绝!不敢拒绝就得接受。一旦接受,那么罗官奴、颜淑容、续阿水、观音婢这些人,又该要如何处理?绝对是会使得他大伤脑筋。

    邓舍越伤脑筋,她就很高兴。

    站在楼阁的顶层,透过开了条缝的窗户,她看着邓舍每天匆匆归来,又匆匆离去。虽然因为隔得太远,她根本就看不到邓舍的模样,顶多瞧见个不太清楚的身影。但是,这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快乐。因为她可以在脑中,帮邓舍补出一幅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从听说了安丰使团要来的消息后,这几天里,她快乐的就像是个小鸟。她攥着小拳头,快乐地想道:“真是太美了!你个坏人,也有今日!”

    可惜,快乐并不总是唯一,也有美中不足。美中不足的就是,此次陪她来益都的,有一个老婆子,是李阿关的体己人,经常使唤、用来做事的。来前,这老婆子听了李阿关的叮嘱,所以,没日没夜的在她耳边聒噪。

    总是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提。提醒她莫要忘了李阿关的交代,催促她快点想出办法,去接近邓舍。王夫人等人一搬出去,后院几乎就空了。这可不是最好的接近邓舍的机会么?不抓住良机,等到罗官奴、颜淑容、王夫人等再过门回来了燕王府,邓舍的眼里,又哪里会还有李宝口!

    李宝口很烦。她恨不得拿个针线把那老婆子的嘴给缝上。老婆子又来说了,唠唠叨叨:“小姐!来前,该说的,娘子都给你说了。算算日子,你来益都也有半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你才来的那天晚上,你连一次也没再见过王爷。你还等着王爷来找你?没那么娇贵!

    “王爷身边多少美人,你不主动点,王爷会能想起你来?这一次册封妃嫔,罗家娘子就不说了,颜家小姐、高丽公主,连那续家娘子也都得了个嫔的名分。想想你娘,落着什么了?什么也没有!你就不替你娘着急?

    “殿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权势也越来越大。老婆子听说,底下的府县里,可有不少没廉耻的官儿们,三番五次地给王爷献上美女。高丽的、色目的,黑奴都有!虽说王爷奋有为,很少会肯接受。但是积少成多。你要是再还没动静,你娘要是再又一失宠。你说,你们娘俩儿可该咋办?

    “靠着我一个老婆子来伺候你们么?你仗着你娘的势,锦衣玉食惯了的,就算老婆子我身子骨还硬朗,支撑得住,你可能吃得消么?”

    李宝口硬邦邦地说道:“阁楼底下,有看门的婆子。平时要不是罗家娘子找我,我连门都出不去。现在,罗家娘子也搬出去了。你说,我又怎么能去接近那坏、……,我又怎么能去接近殿下?”

    “只要你肯,你愿意。看门的那俩婆子,我去给她们说。娘子不给你带了些饰来么?黑的眼、白的银。谁不喜欢?你且取出两件给我。我转手便去送给那俩婆子。你放心,然后我再去说,管保一说就行。”

    李宝口烦躁起来,猛地把窗子全都打开,从快乐的小鸟变成了像是被圈在笼中的金丝雀,她转来转去,翻出来李阿关给她的饰盒子,一下子全丢给了老婆子,大声地说道:“给你!给你!去拿给她们!”

    老婆子接了,笑道:“这才是你娘的好女儿。”颤巍巍,自出了门,下楼去寻那俩看门的婆子。

    风吹入楼内,带来远处的柳木清香。李宝口又是生气,又是难过。难过,是因为她想起了李敦儒;生气,是因为她恨怎么会有李阿关的这样一个娘!空气很清凉,她却好似感觉到了窒息。生气与难过之下,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志气。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她牢牢地将之抓住。

    现实让她失望,仅有可以让她坚持下去的,也只有此了。她把颜淑容讲过的那些烈女故事,一个个地重温。她小声地对自己说:“看!她们就是榜样。这才是了不起的好女儿!”她一点儿也不想做李阿关的好女儿,她只想做李敦儒的好女儿。她想道:“是的,我要做爹爹的好女儿。”

    她这样想着,怒气渐渐地平息了。走到镜子前边,看里边的人。年可十六七,形容娇柔,容色可爱。身体轻盈,美中带甜。

    她轻轻解开了罗襦,任衣裙顺着身子滑落地上。她看着那镜中的少女,从下到上,她看见了细巧而伶俐的脚踝;她看见了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她看见了柔软灵秀的腰肢;她看见了白嫩细腻的小腹。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颤抖,眼神娇羞。而她的头上,轻挽的髻高高盘起。

    既有少女的稚嫩,又已渐有妇人的风韵。

    她流连镜中,一看再看。春日的阳光温暖柔和,她沐浴其中。她恋恋不舍,她的眼神不忍从镜中离去。二八少女,恰值豆蔻年华二月初。本该无忧无虑。她此时心中想的却是:“我见犹怜。可惜天生了一副好模样!”

    她自豪,却又不由地为自己难过。

    她习惯性地转开了思绪,又去想如今唯一可以令她满足的事情,她想道:“就不信那坏人,看见我这副模样,不会不动心!只要他动心,只要他来,……,来与我做那羞人的事儿。便且我怎么为爹爹报仇!”弯下腰肢,从落在地上的裙中,摸出了一柄窄窄的裙刀。

    隐约听见有喧闹声起。

    她来不及穿衣服,便提起裙子,略微掩住了胸,三两步奔至窗前,往楼外去看。瞧见是一行人出了后院。遥遥的,只看到有无数的干戈武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人。却是邓舍刚才午休过后,要往去前院议事。

43 安丰

    邓舍来到前院,为的不是别事,正是安丰使团中有人先到了。

    准确点说,先到的这人却也并非是安丰朝廷之官员,而便是海东先前遣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臣。这使臣去了安丰,随刘十九一起回来益都。待过了泰安,见已入了益都境内后,就告了个罪,星夜兼程,先提前赶回。

    有些事,需得在刘十九到前,就要与邓舍私下禀奏明白。邓舍屏退随从,只在室内了留下此一使臣。两人落座对谈。

    “此去安丰,所见朝廷人物如何?”

    那使臣答道:“一如从前,并无太大的变化。刘太保依旧权倾朝野,皇上徒有虚名,事皆决于太保。安丰上下皆有传言,说先前,刘太保挞杀杜遵道,而杜遵道与杨太后似有瓜葛。杨太后对此甚为不满,恼怒非常。曾有数次撺掇皇上,欲不利太保。而皇上,大约也听说过杜遵道与太后有染的传言,对杨太后反而也甚是不满。倒自安心,任刘太保掌握国事。”

    杨太后,即韩山童之妻,韩林儿之母。

    杜遵道本为一书生,曾给蒙元朝廷上言:“请开武举,以收天下智谋勇力之士。”时任蒙元枢密院知院的马札儿台遂将他补为掾史。既而杜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适颍州,结识了韩山童,遂为红巾举。

    韩山童战死之后,刘福通等迎韩林儿称帝,杜遵道为丞相。乃与杨太后私通。自是专权怙势,人皆嫉之。

    想那杜遵道,所以能当上宋政权的丞相,不过就是因其曾读过书,是个“秀才”,并且又曾在蒙元枢密院做过一个小小的椽吏罢了,或许也有几分才干,但是却怎能与刘福通这样的人物相比?本在白莲教中没甚么根基,又不知收敛,自然死期便在眼前。刘福通颍州界人,家巨富,在北方白莲教中,乃是当之无愧数一数二的有名渠。看不惯他。便阴命甲士将之挝杀。刘福通本为平章,从此之后,遂自为丞相,后加太保。

    小明王初称帝时,丞相有两人,一个杜遵道,一个盛文郁。平章亦有两人,一个刘福通,一个罗文素。枢密院的知事则为刘六。刘六,即刘福通之弟。韩山童既然已经死了,刘福通又杀了杜遵道。他的弟弟且掌管着枢密院。刘福通的权势自然就是炙手可热。呼风唤雨,足可一手遮天。

    同为丞相的盛文郁,也是白莲教中的渠级人物。见刘福通势大,自知难与争锋。至正十七年,龙凤三年,盛文郁打下了曹州,建曹州行省。随后不久,乃去丞相职,改任行省平章,专门坐镇曹州。

    曹州,即今之菏泽。在山东西部。刘福通三路北伐的时候,中路军即是从此处遣派出去的。攻入陕西的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诸将,本即为盛文郁的旧部。次年,龙凤四年十月,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来袭,盛文郁抵挡不住,才新建了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曹州行省就此便又宣告陷落。

    曹州行省陷落不久,盛文郁即病卒了。他没孩子,收养了一个养子,原名马鉴的,当时盛文郁卒时,这孩子才不过十四岁。受盛文郁部下拥护,代领其众。现也居在安丰。有个官衔,任职在枢密院,是为同佥。

    邓舍问那使臣,说道:“你此去安丰,可曾有去见盛鉴么?”盛鉴,就是马鉴。他是盛文郁的养子,所以“冒其姓”,用的盛文郁的姓氏。

    那使臣答道:“盛鉴,寿春人。与臣是老乡。臣谨记主公的吩咐,去安丰的次日,见过皇上与刘太保等后,即备下了一份厚礼,前去求见过了盛鉴。也遵照主公的吩咐,并没有与他多讲甚么,只是闲谈风月,说些家乡旧事。倒也是相谈甚欢。盛鉴虽年少,却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寿州距离安丰不远,两地可谓乡里。隋时,置寿州总管府。唐时,辖安丰、寿春等县。宋时,寿州同为寿春府治与安丰军治。入蒙元,属安丰总管府,治寿春。

    宋政权把都城迁去了安丰,海东派使臣去,当然是选择一个熟悉安丰情况的当地人最好不过。经过甄选,选出来的这个使臣,不但是寿州人,而且本为关铎旧部,与安丰的许多文臣武将都是本就相识的。所以,虽然要论嘴皮子的伶俐程度,此人远不及方从哲等,但是除了人脉较强的原因外,此人还有一个优点,模样沧桑,长相非常憨厚。也所以,海东前后多次派人出使安丰,邓舍皆是选用的此人以为正使,带队前去的。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盛平章虽卒,在安丰的故旧还是有不少的。与盛鉴处好关系,将来早晚总会有用。”又问那使臣,道,“安丰人物,出众者不少。你此去安丰,又可曾与朝廷中的名士们有所接触么?”

    “监察御史丁国珍,才辩有时誉。耿直敢言,有文武才。在安丰威望素著。臣今此去安丰,托人、走关系,与他曾有见过一面。”

    “丁国珍?”

    “是。”

    “哪里人?”

    “河中人。”

    河中,即今山西永济一带。

    邓舍微一沉吟,说道:“是了,河中丁国珍。早先,我还在辽东红巾军中的时候,就曾经有听说过他的大名。关铎对他也是赞不绝口。怎么?他现已升至监察御史了?我记得那会儿,他虽有名声,官职还并不显。”

    “此人有文才,也有武略。察罕攻打汴梁时,他上书刘太保,提出议论数条,对汴梁的防务颇有赞画。因功拔擢,一跃而即成为了监察御史。不过,……。”

    “不过怎样?”

    “臣去拜访他,和他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话。听其话锋,他似乎对安丰朝廷并不太满意。虽其官职,是受刘太保拔擢;然臣观其神色,他却对刘太保似乎并无太多的敬意。倒是对咱们海东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怎么一个有兴趣?”

    “臣与他小半个时辰的说话里,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时间都是他在问臣。”

    “都问你什么了?”

    “问我海东之疆域,问我海东之国力。问南韩、问朝鲜。问我益都。问主公的风范如何,问我海东的俊彦人物。主公才击退察罕,而他问臣最多的,却也便就是有关益都一战。他对我海东的军队,似乎兴趣最大。”

    “你都是如何回答他的?”

    “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才,雅量仁厚。天下人皆知。此自不需臣多做夸口,他其实也早就闻主公之名、如雷贯耳了。我海东俊彦,洪、姚两先生,好比卧龙、凤雏。文、陈诸将军,好比关、张、赵云。其实,这也是不需用臣多讲的。臣铭记主公的吩咐,并没有作太多的自夸,只是客观地略微与他讲了几句诸位先生、将军的日常趣事。南韩、朝鲜,臣所知不多。无非根据臣所知者,以实相告与他。主公在此两分省实行的‘汉、丽一家’等种种之举措,丁国珍大为叹服。直呼‘燕王伟器’。”

    “哈哈。”邓舍笑了一笑,并没有因此就沾沾自喜,“你不是说,他对我海东军队的兴趣最大?都问了些甚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提出的问题很多。有问及我军队数量,有问及我军队装备,有问及我军粮筹措,有问及我军队中精锐与地方屯田军等各所占之比例如何?又有问及我军中火器用的多不多?再又问及我军中丽人、女真人数目分别各是多少?还有问到在我军与察罕的交战中,斩获几何?自损多少?他也听说了主公设办军校之事,对此也是做了很详细的询问。”

    邓舍颔,心想:“这丁国珍提的问题确实不少,几乎囊括了我海东军中所有的方面。若是如实回答了他的这些问题,我海东之虚实,安丰可不就立知了?”示意那使臣继续往下说,看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丁国珍。

    “臣对我海东军中,所知本也不多。又记的有主公之交代。凡牵涉军中,十分里至多回答他五分。故此,臣虚虚实实。说起我海东军队的具体数目,臣回答了他一个概数,只说包括屯田军在内,有十万上下。

    “装备及军粮,臣没有任职在枢密院,对此自然不甚了然。又有丽人、女真人分别所占之数目,臣回答他,约占全军之三四成。我军之精锐当数海东五衙、益都两衙,臣回答说共七衙之军,因益都一战,折损甚多,现在所存者,不足四万人。又益都一战,我军之斩获与自损。臣夸大了斩获,也没说小自损。他还问了火器。臣一样以不清楚回答。”

    海东的精锐七衙,损失虽大,也远远没到只剩下三四万人的份儿上,少说还有五万人上下。前阵子经过补充,各衙又更都已是满员。单这满员的七衙,就有战卒六万多人。再加上地方戍卫军、屯田军,海东的军队总数何止十万人。邓舍不让这使臣说实话,是因有担忧。

    海东如果太强了,会不会引来安丰的猜忌?

    而且,安丰如今北边有察罕,南边有张士诚,两面强敌。若是这使臣去了安丰,一说起来,海东精兵强将,近有二十万之众。小明王会不会一听之下,就立马一道圣旨过来,命邓舍选派精锐勤王,协助安丰防御呢?

    即便不会,又会不会下一道诏书,命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邓舍全力南下,以此来打通与安丰之间的道路呢?真要有这么道圣旨或者诏书来,邓舍拒绝当然是可以拒绝,但是与其如此,又何不根本就不给安丰下圣旨与诏书的机会?

    因此,这使臣出使前,邓舍再三交代,不要吹牛,不要把海东吹的很厉害。该如实回答的,可以如实回答。不该如实回答的,就打个折扣回答。对这使臣的回答,邓舍很是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见这使臣说了半天,有些嘴干,让茶,又问道:“你此去安丰,可有去拜访刘平章了么?”

    刘平章,沙刘二。他虽回去了安丰,辽阳行省平章的位置,却还依旧担任着。那使臣喝了口茶,忙又放下,恭恭敬敬地答道:“在去见盛鉴之前,臣先拜访的就是刘平章。”

    “刘平章怎么说?”

    “臣送去的礼物,刘平章都收下了。臣向他打听,朝廷是否还有意赐婚主公?他回答的很爽快,说刘太保对主公很有不满。又直言直语,责备主公。他说,……,他说,……。”这使臣偷觑邓舍神色,吞吞吐吐。

    “他说什么了?原话讲来!”

    “是。刘平章说,主公本无立妃的打算,是听说了安丰想要赐婚给主公,然后才仓促立的妃子。他说,这也太、……,太,太明显了。刘太保因此不满,也不足为奇。他还说,刘太保私下里大雷霆,问主公是不是嫌他女儿丑?又与亲近左右的人说,主公对朝廷不忠。”

    “还说别的了么?”

    “别的?……,没有了。”沙刘二的原话很长,引用了很多刘福通大怒之下的怒言。还有骂人的话。这使臣不敢当着邓舍的面说,回答说“没有了”,用的乃是春秋笔法。把一些不好听的话都给删去了。

    邓舍笑道:“我虽没见过刘太保,也知他性格豪爽。他若是果真因此大怒,说的话肯定不止这些。骂我个狗血淋头,我也并不惊奇。你不说也就罢了,反正我又不会为此生气。那么,刘平章答应帮我说项了么?”

    这使臣本关铎旧臣,与沙刘二也很熟悉,他说道:“年前,刘平章由辽阳千里迢迢去了安丰勤王。他所带的军马,沿途折损不少。至了安丰,安丰的军队又多为刘太保的嫡系。日常物资的供给本就很紧张。拨付给他的,无论是军械、抑或粮饷,都很不够他使用。刘平章说,……。”

    “说什么?你有话就讲,不必吱吱呜呜。”

    “是。刘平章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说,只要主公能从益都运一批军械、粮食过去,赠送给他。让他办什么事儿都行。”

    沙刘二从辽阳去安丰前,正值邓舍才杀了关铎。他就曾经借此机会敲诈过邓舍。当时他说的话,意思与这使臣如今转述的也差不多,大意也就是:只要邓舍能满足他的条件,帮他回去安丰。杀关铎之事,自有他帮邓舍遮掩。还专为此派了使者来,一张嘴就要是要多多少少,“漫天要价”。邓舍嫌多。那人也不恼,只说:“等你‘就地还钱’。”

    思及往事,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刘平章,倒也还真是个妙人。他开出的价码多少?”那使臣答了一个数字。邓舍皱了眉头,问道:“这又是他在‘漫天要价’,你可有‘就地还钱’了么?”

    “刘平章的脾气,臣也是略有所知的。当即给他打了折扣,还了他十分之一。刘平章不愿意。来回讨价还价。最终说定了,是原本数字的五分之一。”一刀砍下去了五分之四,这沙刘二还真是“漫天要价”。

    “这还差不多。只是,现在刘十九已快来到。我就算答应了他,军械、粮食运去安丰,也至少还得需得半个月之久。若是刘十九随行带来的就有皇上赐婚的圣旨。又该如何是好?”

    “刘平章说,只要主公肯答应,他便可以先表现出点诚意,提前先帮主公活动。又且,他还说,就算这次赐婚的事儿他没能给主公办成,可是以后,难道说主公就没有用的上他、请他帮忙的时候了么?”

    邓舍想起了一个词:“放长线,钓大鱼。”

    沙刘二从辽阳带去到安丰的军队,路上虽有折损,剩下来的也至少还要数千上万人。在安丰,诚然可以算是一大势力了。他本刘福通的部将,但如今刘福通的嫡系损失惨重,他的地位直线上升。就这使臣前几次去安丰回来后的奏报,隐然间,他已渐渐有了不愿听从刘福通调派,分明欲图自立一系的架势了。那盛鉴,盛文郁的养子,与他的关系就不错。彼此互为声援。虽说他们之间的结合、联盟,形成的力量,也还是远远不足以抗衡刘福通,但是与以前相比,乃至与他初至安丰时相比,他的地位与影响力都却也是确确实实的、早已经有了较大的提高与扩大了。

    这也是为什么,刘福通不肯足额、足量地拨给他军械、粮饷的一个原因。

    也因此,沙刘二既在安丰的地位渐高,确实也正如他所说,就算这次他帮不上忙,“朝中有人好做官”,估计日后,邓舍却仍然还是少不了有麻烦他的时候。

    邓舍该小气的时候小气,浙西送来的礼物,镶珠嵌宝的,他不舍得用,分赐臣下与后院;该慷慨的时候慷慨,海东虽也缺粮,海东虽也军械紧张,他也不用多想,当场拍板,说道:“即下令旨,命益都分省筹措。就按刘平章的要求,就按这个数额,尽快地准备好了,便送去安丰。”

    “是。”

    “……,只送给刘平章,怕朝廷有意见。再备下一份,军械、粮食不需多,多准备金银珠宝。刘平章任的还是咱们辽阳分省的平章,送给他的军械物资,就以辽阳分省的名义。不说是送给他的,只说是请他转交献给朝廷的。至若他肯不肯献给朝廷,便不管咱们的事儿了。而另外备下的那份金银珠宝,则可用海东行省的名义,用我的名义。直接献给朝廷。”

    邓舍瞧了那使臣一眼,道:“此事便交你去办。”那使臣接令。

    问过安丰朝廷,邓舍又说道:“徐州为张士诚所得。徐州在安丰的东北边。我听从浙西回来的使者奏报,说张士诚又便在上月,更新近才得了濠州。濠州亦在安丰之东北边,而距离安丰更近,只有数日的路程。而安丰之东,不远又即是高邮。是安丰已落入在了张士诚的半包围之中。

    “你此去安丰,安丰民心、士气如何?”

    濠州,是朱元璋起家迹的地方。上个月,为张士诚所得。那使臣答道:“濠州失陷的消息传来时,臣正在安丰城里。安丰朝野,上下震惊。皇上与刘太保等连夜密议。臣也从刘平章那里,打探来了些消息。具体的内情,他虽没与臣讲。但是,皇上与刘太保因此而大为震动,却必然是绝对无疑的。刘平章透露,似乎皇上给吴国公下了一道诏书。也不知写了些甚么。臣出使任务完成,回来益都,又奉主公命,因赐婚事,再度出使安丰。便在此次二次出使的期间,臣又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说吴国公派了徐达引军北上,观其兵锋所指,似应为高邮。”

    邓舍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扯过来地图,一看即知,立刻明白了朱元璋打高邮的用意,他说道:“围魏救赵!”

    高邮,是张士诚家的所在。张士诚打下了濠州,半包围住了安丰。也许是小明王诏书的原因,又或者是朱元璋也想报复浙西的原因,所以,他选择攻打高邮、做为反击。一来,以牙还牙。二则,打下高邮,就等同切断了浙西与濠州等地的联系,也就减轻了安丰的压力。

    邓舍抚掌赞叹,说道:“好妙计!”问那使臣,“濠州失陷,安丰震动。朝廷的使团正当这个时候来。实话告诉你,我不但有担忧朝廷仍想赐婚给我,我更担忧的是,朝廷有无打算调我益都军南下?”

    朱元璋已经北上。即便朱元璋攻打高邮,或许并不一定是因为小明王的圣旨,没准儿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想报复张士诚。但是,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已经动了,派遣的还是徐达。若此次安丰使团前来,也一样的给邓舍捎带来这么一份圣旨。朱元璋打高邮;令邓舍取徐州。

    邓舍该怎么办?

    海东外有强敌,金陵也不轻松。朱元璋西边陈友谅、东边张士诚,若论压力,并不见得就比邓舍轻。可是他,至少在明面上,就奉旨出军了。海东呢?若小明王果真下了这么一道圣旨,而就邓舍的推断,小明王也是很有可能会下这么一道圣旨的,因为,这完全可以当成是一个不再赐婚给他的交换条件。邓舍可以拒绝赐婚;安丰让一步。安丰既然已经让了一步,再命邓舍南下。那么,邓舍还能够接着抗命,再拒绝南下么?

    那么,小明王若果真下了有这么一道圣旨,海东要不要奉旨?

    先,要打徐州,需得先要经过察罕的地盘。其次,刚从浙西借粮,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浙西交好,转过身,即大举去攻取徐州,未免太不讲信用,会落个反复小人的恶名。因此,依照邓舍的本意,他是不想奉旨的。可是,先拒绝赐婚,又拒绝南下。却又未免有损忠贞的名声。何去何从?

    他紧盯着那使臣,等其回答。

    ——

    1,杜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

    又有一说,是杜遵道是被“沙汰免职”。

44 使团

    那使臣给邓舍的回答,模棱两可,他对此也并不甚了然。

    倒是拐弯抹角地向刘十九打听过。可是刘十九既然连赐婚之事都不肯说,牵涉军机更不必提。什么也没给他说。使者回来前,也曾经为此,专门又去找过沙刘二。可惜,尽管沙刘二在安丰的地位,较之从前,确实有了一个很大的提升,但是毕竟他挂名的官衔还是辽阳行省平章,朝廷高层中的一些秘密决定,他也是还没有到能够直接接触的层次。

    也就所以,刘十九此来,是否带的有小明王令邓舍南下的圣旨,也只有等他到了,答案才会揭晓。

    两天后,安丰使团抵达益都。邓舍率文武大臣,并诸般仪仗,以及两千虎贲精锐,亲迎出城数十里外。远远地看见有数百人驱骑、催车来到。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当前一人,踞坐高头大马之上,头戴硬翅幞头,身穿紫色公服,腰束革带,系金鱼袋,脚下穿着一双乌皮靴。全套的天使打扮。可不就是刘十九。后头一溜烟,十几面牌子高高举起。

    有的牌子上写着:“奉旨出使益都。”有的牌子上写着:“大宋御史台侍御史刘。”有的牌子上,则写着安丰朝廷赐给他的美号;有的牌子上则写着“肃静”、“威武”之类。

    其实,朝廷使者下至各地,按规定该用的仪仗并不全都是这样的。只是,刘十九等从安丰来,路上要先要穿过张士诚的地盘,然后接着还要再经过察罕的地盘。在敌境之中,怎能是锣鼓喧天、明目张胆?故此,刘十九一行,前头的半截路全都是乔装打扮,本是扮作行商而来的。他现在用的这些仪仗,全都是在泰安等城找来,甚或是临时制成的。故此,摆在一起,便很有些不伦不类。

    只不过,宋政权本就起自草莽,刘项原来不读书。便是在安丰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这些礼节。况且出使外地,一路艰险?刘十九对此,也更是不在乎。只要够多,排场够大,看起来够威风就行了。他就满意了。要说,使团里也不是没有读书人,有给刘十九提过意见。刘十九一句话就把他们打了,他只问:“谁是正使?”

    言下之意:“老子是正使,老子说了算。”

    不止十几面的牌子,还打起了许多的旗帜。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五颜六色,煞是招展。一边行,一边鼓乐齐鸣。配上随行扈从的二三百骑军,战马奔腾;使团中多半的成员乘坐的又都是马车,车行辚辚。种种的动静、声响混杂在一起,真真烟尘弥漫,震耳喧天。

    随着坐骑的行走,刘十九的身形也是上下摇晃。

    邓舍与海东诸臣纷纷下马、落轿,往前走了几步,恭候他的大驾。两边碰面,邓舍行礼。他虽为燕王,刘十九代表的朝廷。刘十九哈哈一笑,赶上近前,与邓舍还礼,说道:“殿下何必多礼!你我老相识了。”握住邓舍的手,打量,叹道:“一别经年,殿下风采依然。”

    邓舍微笑,说道:“刘大人也是英气依旧。”

    刘十九转过身,一一介绍使团的成员。邓舍也一样给他们介绍随行的海东诸大臣。免不了彼此寒暄,互道久仰。

    海东群臣里,最吸引使团诸人瞩目的,头一个当然便要数洪继勋了。洪继勋是为海东的谋主,本来就颇有名声。前不久,再又经过益都一战,出谋划策,助邓舍挫败了察罕,名声自然也就更大了。不敢说妇孺皆知,至少四海皆闻。洪继勋仍然是一袭白衣,与刘十九诸人相见,晓得他们是天使,稍微收敛了些倨傲的脾气,但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却还是不约而同,心中都是在想:“清高孤傲,名不虚传。”

    诸人相见过了,邓舍命将带来的仪仗打来。两千精卒分作两队,前头五百人开道,后头一千五百人压阵。护送刘十九而来的数百骑军,也归入其中。连带仪仗,将近三千人。声势浩大,行去益都。

    正是春耕时分,路上百姓很多。

    他们不认识刘十九,却识得燕王的车马。不管在路上的,抑或是田间的,纷纷跪倒。其中有不少的人,磕头磕得很重,把手高高举起,然后把头深深伏下。一看就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敷衍了事。刘十九笑道:“殿下深有民望,百姓望道而服。真海东之幸。”

    邓舍谦虚,说道:“我有何德何能?百姓之所服者,全赖皇恩浩荡。”

    几十里地,要走半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刘十九盛赞邓舍,邓舍也不动声色地给朝廷戴高帽子。海东诸臣,也分别各寻使团成员,陪伴说话。或道劳路上辛苦,或指点风景,讲些风土人情。笑语不断。呈现出来的气氛看上去非常和谐。

    然而,时不时却也会出现刘十九偷觑邓舍,恰好被邓舍现;又抑或海东的臣子在与使团成员说话的时候,彼此两人都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所问非所答。每当出现类似的情况,大家都是干笑一声。谁也不点透,轻巧带过。甚而有之,还有主动为对方解释,帮对方找下台阶的。说一声:“锣鼓声太大,也难怪大人把话给听差了。”对方自然深表赞同,连连点头,说道:“是,是。确实声音太大。”

    一团和气的表面之下,人人心怀鬼胎。

    薄暮前后,邓舍引使团诸人来到了益都。迎宾馆早收拾好了,先把使团诸人所带的行李等物安顿下去,当晚夜宴,自不必多提。歌舞助兴,划拳猜枚,一场酒,直热热闹闹地吃到半夜三更。

    刘十九酒量甚豪,小杯换大碗,大碗换海碗,越喝越清醒,就连李和尚、毕千牛这样的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几乎就快要所向无敌。到了最后,王宗哲出马,方才与他勉强战了平局。王宗哲,别看他迂腐拘礼,却天生的一副好肚肠,若说酒量,在益都那是数一数二。

    宴席散了,各自安寝。

    刘十九是正使,不必去住迎宾馆。迎宾馆的布置再好,也比不上燕王府。邓舍便留他宿在府中,扶醉,送了他入房。刘十九又扯住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看模样,他也是有些酒意上来了。邓舍反正已经醉了,想什么就问他什么。刘十九却胡话连篇,谈天说地,云山雾罩,偏偏就是不接邓舍的话茬,不往正题上说。

    邓舍见也问不出什么,像是不觉间亦然酒意翻涌,醉眼迷离,好似站也站不稳了一样,说道:“天时不早,且请大人安歇。”告辞退去。

    待他转出,刚刚出门不久,刘十九的醉意就顿时消失不见,行至窗前,往外窥探,笑与左右说道:“些许浅酒,便想把俺灌醉了好套话么?哈哈,殿下,殿下,你也太小看俺了。”拽起袖子,又道,“俗话说:‘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不知俺老刘出了名的千杯不倒?”

    宋时,就流传有宋江起义的故事。梁山泊,刚好也在山东。刘十九这句话,一语双关。

    且再说邓舍,酒气熏天地回去房中。本有两三个侍女搀扶相行的,不等她们来帮忙盥洗、宽衣,邓舍挥了挥手,即令之退下。负手在室内转了几转,一样来至窗前,推开窗户,视线投入夜中。

    刘十九所住之处,恰与他的房间遥遥相对。

    他暗自寻思,心中想道:“那刘十九,看似醉了,却分明是在装假!万没料到,他的酒量居然如此厉害。”整了整衣襟,自言自语,说道:“民谚云:‘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如此推诿做戏,甚有可疑。其所带来的圣旨里边,必然是定有玄虚!”

    却不知,刘十九到底带来了小明王怎样的旨意?

    次日一早,邓舍与海东群臣摆香炉、置香案。刘十九宣读圣旨。

    “皇上圣旨,……。”云云。

    蒙元的圣旨,很多用的都是口语。宋政权造的虽是蒙元的反,在圣旨方面倒是没甚么改动,一样也是如此。不需要有什么学问,就可以听得明明白白。——,那刘十九本不识字,圣旨上的内容早就背诵流利的。举个圣旨放在眼前,无非做个样子罢了。

    圣旨宣读既毕,刘十九面带笑容,将之交给邓舍。邓舍双手接住。

    刘十九笑道:“殿下既已接了圣旨,俺这‘天使’的身份也就没了。从今以后,俺就是益都一臣子,就是殿下手底下的一个小卒。虽不敢自夸才能,但是,只要殿下有用的着俺的地方,一句话,一道令旨下来,必为殿下效鞍前马后之劳。殿下快快请起,请受俺一拜。”

    邓舍微微一笑,把圣旨交给随从,缓缓起身。制止了刘十九的下拜,反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大人何必多礼!诚如大人所言,你我老相识了。实不相瞒,上次在海东与大人相见时,我就极其仰慕大人的风采,想把大人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我也知道,大人素为朝廷的顶梁柱石,料来皇上定不肯割爱的。是以,也就没说。

    “实在没有想到,大人这次出使来我益都,皇上就居然肯主动把大人给我送来了。好,好!真是叫人欢喜!……,哈哈!好叫人欢喜。”

    刘十九道:“俺老刘目不识丁,粗人一个。哪里又会有甚么‘风采’了?殿下的夸奖,实不敢当。殿下乃不世出之英杰,有不世之才,皇上开恩、此次能把俺派来益都,归从殿下节制。让俺也得以因此,可以沾沾殿下的光。说实话,俺却也是喜不自胜!”

    “哈哈!”

    “哈哈!”

    两人相对而笑。

    “请问殿下,皇上圣旨里,说请殿下南下。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奉旨动身?”

    “这,……。我益都才经战事,粮食缺乏,才从浙西借来了十万石粮。借粮此事,大人也应该有所听闻?”

    “略有听闻。”

    “粮食不足,我益都军械也是不足。便在大人来前两日,我从军报上看到了濠州失陷的消息,又因担忧朝廷,从我不多的粮食、军械中挤出来了一部分,已经遣人送往去了安丰。请刘平章转交呈献给皇上。我益都本就缺粮、缺军械,这批挤出来的物资再又刚刚送走,更是雪上加霜。我虽也很心急,但是估计短日内,怕还是难以南下。”

    “殿下心忧朝廷,乃心王室,忠心耿耿,以至不顾益都、先济安丰。种种作为,委实叫俺佩服。殿下的难处,俺已尽知。益都也确实缺粮、缺军饷。但是,安丰之危,却也是迫在眉睫。如何才能既解安丰之危,又不会令殿下太过为难呢?俺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

    “大人请讲。”

    “俺闻听,虽经益都一战,扫地王的旧部却还存有不少。陈猱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头、高延世、刘果诸将,皆可称骁悍。不如这样,殿下只管再从海东调来些粮食、军械等物。俺虽目不识丁,若论文采,狗屁不是。然而,早年却也曾经跟随刘太保征战过沙场的,也曾经真刀实枪地与鞑子打过仗。也不需殿下亲征,也不需殿下南下,更也不需用海东的一卒一马,便由俺,带了扫地王的旧部,即日南下。殿下以为如何?”

    “大人此策,固然妙计。可是,便在方才大人宣读的圣旨里,皇上不是才任了大人为益都丞相么?大人守土有责,怎可妄动轻出?”

    “那以殿下之见,南下之事,又该当如何?”

    “三五日内,我必给你一个准信。”

    “殿下既然如此说,那俺初来乍到,也还真是不好再多讲了。但请殿下不要忘记,安丰朝野上下,十万军民,无不正翘以待殿下!请问殿下,三天、还是五天?你必给俺一个准信。”

    “三天太短,五日如何?”

    “悉从殿下之意。”

    “哈哈。”

    “哈哈。”

    两人又相对而笑。

    刘十九补充一句:“想来这几日,殿下定然会很忙。南下关系重大,毕竟要与海东诸公商议。俺便不多叨扰。五天之后,再来求见殿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望了望邓舍身后的群臣,又说道:“棣州田丰,也是为益都丞相。却怎的没见他来?俺新官上任,不和他打个招呼不好。……。”

    邓舍接口说道:“我也曾与他去信,也不知是因他忙的脱不开身,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却没有给我有回信。”

    “棣州处在前线。田丞相脱不开身,也情有可原。什么最大?军事最大!也罢,他既然脱不开身,来不了。俺便亲去棣州一趟。”

    “棣州路远。大人若去棣州,那五天之后,我怎么给大人答复?”

    “俺不带太多随从,只是轻骑快马,去与他见上一面,便即回来。五天的时间,一个来回,估计也就足够了。……,只是,俺人生地疏,对山东道路不熟,还得需要殿下给俺派个乡导,以为引路。”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大人既已决定,我也就不多做劝阻了。派个乡导给大人引路,当然不成问题。”

    “如此,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刘十九仰头看天,说道:“天已不早。俺说去就去,这便启程。”邓舍赞道:“大人真雷厉风行。”吩咐臣下,去寻两三乡导过来。并大大方方,拨了五百骑军,权且为刘十九的护卫,相从同去棣州。

    不多时,乡导来到。刘十九与邓舍一揖而别,也没带太多的使团成员,只挑出了三四人同行。其它的,则悉数留在益都了。昨天,邓舍亲去接了他入城;时隔一夜,邓舍又亲去送了他出城。

    看他去远,邓舍笑颜不变,又把一同来送刘十九的使团成员殷勤送去迎宾馆,说好了,待到中午,再请他们宴席。转回府中,脸色铁青。洪继勋诸臣也一个个都是紧锁眉头,或忧心忡忡,或怒形于色。

    待诸人落座,邓舍问道:“诸位,你们对此事怎么看?”

    “皇上在圣旨中讲了两件事。一件,任刘十九为益都丞相。另一件,把益都交给了咱们海东节制。同时,要求主公即日协调海东、益都两军南下。……,皇上的这道圣旨,臣品味再三,只觉涵义甚深。”

    “你都品出了甚么涵义?”

    “令主公节制益都,此为何意?令主公节制益都的同时,又任了刘十九为益都丞相,此又为何意?任了刘十九为益都丞相,令主公节制益都的同时,又令主公协调两地、即日南下,此又为何意?

    “那刘十九口口声声,把‘益都’、‘海东’,分的很清楚。才宣读过了圣旨,即马不停蹄,又去棣州。此又为何意?”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这叫臣不由想起了当年,主公还在双城的时候,关铎不也曾经用过相似的计策,派了姚先生来‘辅助’主公么?”

    有人插口,道:“正是。却也奇怪。当时关铎派了姚先生去双城,最终不但毫无用处,更是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安丰朝廷不是没有人才,却又是为何对此如视而不见,好的不学,一定要去学关铎的故智?重蹈前辙?如今,主公虽非益都丞相,益都之军政却早已皆落入了我海东的掌控之中。是无有其名,却有其实。

    “莫说安丰朝廷只是派来了一个刘十九,便是派来十个刘十九,一没根基、二没实力,又有何用处?”

    先前与邓舍说话的是吴鹤年,他一拍大腿,说道:“正便是因为主公对益都的控制‘无有其名、却有其实’。所以,安丰朝廷才给咱们海东来了这么一出!”

    “怎么说?”

    “‘虽有其实,无有其名。’我海东虽然已经有了掌控益都之实,但是,臣斗胆,请问主公,对这个‘名’,您想不想要?”

    邓舍默然不语。

    他当然也还想要这个“名”。虽有了“实”,名义上益都却仍然还不是海东的辖地。“名不符实”。便在月前,他不还给益都百姓下了一道文书,特意说明了他为何至今停留益都、不肯回去海东的原因么?毛贵、王士诚、小毛平章,他们一脉相承,在益都经营多年,才是益都百姓、也是安丰朝野认可的益都之主。即便是田丰,红巾入山东,打天下的时候,也是有他一份的。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

    什么叫“名正言顺”?他们这才叫名正言顺。海东再有借口、再有“其实”,没有“名”,也只不过是外来户。

    那么,怎么才能得到这个“名”呢?无非两个办法。一则,也就像是田丰他们那样,又或也正如邓舍取海东,一刀一枪地拼出来。放出去说,没人会不承认这是他亲手打下的地盘。二来,便只有朝廷的任命了。前者,是起自下;后者,是从上。

    吴鹤年接着说道:“如果主公想要此‘名’的话,则以臣看来,安丰的这道圣旨,便摆明了就是想与咱海东做买卖!”

    “做什么买卖?”

    “正如臣适才所言,为何安丰前边刚刚说令由主公‘节制’益都,后边就又紧跟着令主公协调两地、即日南下?这岂非便是再说,只要主公肯南下,则主公便有‘节制’益都之权?也就是说,安丰朝廷这是在以‘节制’益都之权,来换取主公南下。而‘节制’益都,不就是主公想要的名么?……,更且,再从刘十九的表现上分析。

    “他才给主公颁下圣旨,即便启程去见田丰。何其匆匆!田丰固然为益都丞相,有必要他这么急着去见?当然了,也许他是为拉拢田丰而去,但是依田丰现在的军力,又怎会是咱海东的对手?他就算拉拢了,也没用。对此一层,明眼人一看皆知。他更不会不知。他既然知道,又是为何这般急切地去见田丰呢?不由不引人深思。

    “又且,益都丞相虽是田丰,若论名正言顺,田丰又岂能与小毛平章相比?而刘十九,又岂会不知小毛平章现在哪里?他为何只提田丰,对小毛平章只字不言?如果说,他是真的想在益都长待下去,做个货真价实的益都丞相的话,他绝对不会不提小毛平章。

    “综上而言,臣以为,他所以只字不提小毛平章,而却又如此急切地去见田丰,其实之根本用意,不外乎是专门做给主公看的。他是想提醒主公。如果主公答应南下便罢;若是主公不答应南下,……。”

    “又怎样?”

    “十有**,他定然就会联合田丰,提出请主公交出小毛平章来。”

    要说智谋,吴鹤年不如洪继勋。但是,吴鹤年自入仕,从蒙元的官儿做到现在海东的官儿,宦海沉浮,不下十几年。对上意的猜测,却又是远胜洪继勋了。不但邓舍在听他分析,洪继勋也是倾耳细听。

    吴鹤年继续往下说道:“臣请再为主公分析刘十九的言辞举动。那刘十九,明知他在益都没根基、没实力,一点儿弯儿不绕,读过圣旨,就问主公要益都旧军。他又岂会不知,主公断然不会把士诚的旧部交给他的么?他肯定知道。他既然知道,又为何做此无用功呢?还是那句话,臣以为,他还是在提醒主公。”

    有人问道:“提醒什么?”

    “若主公不答应南下。则他不但会联合田丰,请主公交出小毛平章,更会以朝廷、以小毛平章的名义,要求士诚旧部勤王。虽说士诚旧部如今已然多去了海东,但是刘十九若果有此举?”

    刘十九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对士诚的旧部产生不小的影响。

    吴鹤年道:“也所以。臣以为,刘十九的种种举动,乍一看,好似冒失,实则恰是与安丰圣旨里的意思保持了一致。若将其两者结合在一处,则便刚好又正是臣适才的推测。主公若南下,则可得‘节制’益都之名;主公若不南下,则刘十九必出辣手。”

    他顿了顿,又道:“前日,听主公说,安丰使团此来,有五千人陪从护送。现今停在徐州一带。那里已经是浙西的地盘了。使团既已入我益都,而彼深处敌境,兀自不肯退走。又是为何?所谋者何?

    “刘十九为何一再催促主公对南下之事,早做决定?会不会是也与此支军马有关?究竟其深处敌境,不可久留。”

    有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若主公不肯南下,安丰那五千人便有胆入我益都境内?”不以为然,说道,“区区五千人,纵入我境,有何用处?”

    “我益都有雄师数万,五千人当然用处不大。但是,那刘十九可是才去了棣州。棣州田丰,也还有上万的人马!要是再加上刘十九假托小毛平章之名,用安丰朝廷旨意,诏谕各地,言我不忠。虽说士诚的旧部留在益都的不多,但是却也还有陈猱头、高延世之流。高延世现在益都;陈猱头驻军莱州。莱州,距我益都不远,实可谓肘腋之地。试问,他们会怎么做?我海东虽然不会畏惧,凭借他们也难翻出风浪。然而,一番小小的麻烦却也必定会是少不了的。

    “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深思。”

    说来说去,还是要不要南下。邓舍沉默半天了,看了看诸臣,徐徐问道:“然则,以诸位之见,我海东是否需要南下?”

45 对策

    洪继勋说道:“以臣之见,我海东当然不能南下。原因有三。

    “一则,我海东目前之大敌,乃是察罕,而非浙西。此之为私。二来,且主公才从浙西借粮,方从哲与士诚言道:‘设若浙西有事,只需士诚单骑匹马、遣派一使者来我海东,则主公必无有不应。’是‘信誓旦旦’。岂有刚刚许诺、即陡然反悔之理?此之为公。

    “是无论从公从私,我海东都是绝对不可以南下的。

    “又且,我海东目前之要大敌,既为察罕;好容易方从哲说服了士诚,说动了他与我交好,现在我海东若再奉旨去打他,则是断我一友,而竖我一敌。徐州坚城,即便我军去攻,能否打下,还是两可之说。万一,再又设若我军久攻不下,而士诚兵来援。则我军前有士诚、后有察罕,下场如何?前途会是如何?不需臣多讲,想必主公也心中有数。

    “此一条,则又是为从道理来讲,我军亦然不可南下。”

    先从私,再从公,然后又从道理。三条理由,把海东绝对不可南下的原因阐述的清清楚楚。吴鹤年拈着胡子,皱着眉头,说道:“洪先生所言,确为正理。奈何刘十九此来,我海东该如何应付?”

    适才,吴鹤年把刘十九此次前来益都之本意与目的,以及若是邓舍果真拒绝南下,他可能会因此而采取的种种后手,也都分析得非常透彻了。刘十九秉承安丰朝廷旨意,殚精极虑地想要迫使海东南下;而按照洪继勋的分析,海东却又坚决不能南下。矛盾就出来了。该如何解决?

    洪继勋瞧了瞧堂上诸臣,说道:“要想应付,其实倒也简单。”总结吴鹤年的分析,说道,“究竟刘十九之手段,说到底,无非两个字、一个词,——‘名分’,或者可称之为‘大义’。朝廷令我出军南下,我若不肯,则棣州田丰、还有山东诸将,便可能因此生疑。生疑者为何?表面上是疑我不忠。而说白了,‘忠’与‘不忠’只是一个借口。

    “‘名分’与‘大义’谁都可以用。汉末之曹操,托名为汉相,实其为汉贼。蜀国之刘备,自视以皇裔,割据川中,口口声声是为‘复兴汉室,讨伐奸贼’,而其果然就是为了‘复兴汉室’么?究其行为,与曹操何异?此两人者,皆是托名与‘大义’,而实际上所行者,全是‘奸雄’之事。‘名分’与‘大义’是什么东西?一句口号罢了。

    “田丰疑我者,山东诸将疑我者,就像吴大人刚才所说的,我若不肯南下,就便有可能会给刘十九从中上下其手、挑拨我山东内部不和的机会。但是,田丰、并及山东诸将,难道说,他们就是忠诚安丰的么?正如曹操、刘备,名义上所争者是为‘大义’,其实所欲者,是为天下!

    “诸公皆英杰,主公更是不世出的英雄。想必诸位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既然道理如此,那么如何应付此事?很简单,彼刘十九想争‘名分’,则我海东亦然可以先从‘大义’入手。只要我海东占据了‘大义’,则南下、不南下,还不就是主公说了算么?”

    “师出有名”。名分与大义,这个东西看起来很虚,而要想争夺天下、逐鹿中原,却又万万不可没有。

    安丰朝廷为什么有“大义”?原因有两条,其一,韩山童、刘福通是倡起事者,先在北方建立了宋政权,开花结果,散枝落叶,影响遍及黄河两岸,远出塞外,西至陕西,南到金陵,可以说,如今北国半壁的江山,凡是起事反元的,几乎所有的义军打的全都是“大宋”的旗号。

    下到民间,寻个乡野百姓一问:“现今反元者何人?”无论妇孺,乃至老迈,万口一辞,十个人中至少得有九个半,回答的都是一个字:“宋。”这就是“大义”,人心所向。多半的老百姓都已经把宋政权当作了反元的一个标志。插旗所至,影从者无数。察罕为何先取汴梁,再取山东?“擒贼先擒王”者是也。便就算元廷,也是把宋政权当作最大之敌人的。

    山东诸将不用多说,便连海东旧军、诸将,其中有很多人原本的出身,不也就都是辽阳红巾么?朝廷有旨,不遵,说不过去。这就是宋政权拥有“大义”的第一个原因。

    其二,再从“宋”政权的国号来说。与洪继勋方才所讲的曹操、刘备两人何其相似!只不过,曹操、刘备所托的,乃是为汉室之名;而韩山童、刘福通所假托者,是为宋室之名。韩山童自称宋徽宗八世孙,刘福通自称前宋名将刘光世之后。宋政权所以握有“大义”与“名分”,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名正则言顺”。

    又如秦汉之际,陈胜吴广起义,便连陈胜、吴广这样的草莽,也都知道打起前楚国的旗号。号为“张楚”。项梁、项羽起事,即有谋士范增前来为其出谋划策,说陈胜、吴广所以失败,是因为虽号称“张楚”,却没有立楚王之后。楚怀王入秦不还,楚人哀之至今。因此谏言他们立楚怀王之孙为王,以为“名分”的号召。项梁、项羽本即为楚国名将项燕之后,即从之。从而最终号令诸侯,成就了项羽“西楚霸王”的威名。

    如今的形势与秦汉之际,又有何等惊人的相似。

    蒙元立国之时间,若较之秦朝,尽管其绵延之年数,国存之时间,确实是多出来了几十年。但是,宋亡至今也不过只有百年,虽然说自古没有亡国百年还能再复国的,但是对老百姓们来说,他们认可。

    提起前宋,那就是汉人的政权。若是再配上红巾军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用前宋之国号,灭当今之蒙元,这不就名正言顺了么?也所以,宋政权在民间的影响能有如此之大。

    安丰朝廷既有“大义”,海东若是执意不肯听旨。恃一时之强军,固然或可自保于无恙。邓舍若是只有割据之志,但行无妨;设若他有问鼎天下之雄心,则就不可不细细思量。

    听了洪继勋的话,邓舍不由失笑,堂下诸臣皆是窃窃私语。邓舍放目看去,不少人面现不忿。读书人讲究“名分”,讲究“大义”。

    蒙元建国多少年,天下秀才还在因蒙元与前宋的“正统”地位,何为“正统”,何不为“正统”而争执不休。直到脱脱为相,才算拍板决定。蒙元与前宋各为“正统”。由此也可见,“名分”与“大义”在读书人的心目中,占据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何为“乱臣贼子”?没有“名分”,没有“大义”的就是“乱臣贼子”。

    而洪继勋几句话,却把“名分”与“大义”形容的这般不堪,将其所蕴含的崇高与正义性之一面,彻底地给剥离了下来,完全将之视为了一种可以利用的工具,彻头彻尾地充满了功利主义的色彩。不少的臣子都是闻言大怒。只是畏惧洪继勋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不过,洪继勋的话,却是正合了邓舍的心思。

    他只当没看见诸臣的怒,徐徐说道:“君为上,臣子为下。安丰在上,海东为下。朝廷既有圣旨,我海东自当遵从。若不遵从,当然便没有‘名分’,失去了‘大义’。洪先生,以你所言,倒似乎我海东不用南下,也可以握有‘大义’。此话何意?我实在不解。愿闻其详。”

    洪继勋对诸臣的愤怒也是只当不见,再有带着轻蔑似的的眼光,扫视了一圈堂上,心中想道:“腐儒一群!”给邓舍行了一礼,姿态自若,侃侃言道,“‘名分’与‘大义’者,正如臣所言,固然是人人可用的一件东西。但是,主公若心存壮志、腹有雄图,则此两物,却也不可轻易丢弃。若轻言之、轻为之,主动将之放弃的话,则便可谓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以,臣言道,既刘十九欲用‘名分’来为武器,则我海东便也大可先下手为强,先抢占住了‘大义’,让他哑口无言!

    “至若如何抢占‘大义’?臣见堂上诸公,似多有对臣之所言不以为然者。臣大胆,先请主公屏退诸臣,然后,臣才可以一一与主公细讲。”

    终有一人,按捺不住,跳出来,气恼的满面通红,几乎怒冲冠,激动的浑身抖,两手揪着衣襟,险些把衣襟拽烂。愤怒到什么程度?连给邓舍行礼都顾不上了,三两步窜至洪继勋身前,抬起手臂,戟指痛斥,说道:“大人位居宰执之位,不思以正言来引导主公,反用一派歪理邪说,大言炎炎,来诱使主公犯错。洪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试问你,公理道义何在?满口邪说、只为功利,则大义何存?你的正气何在?洪大人,你且收口,不再说了便罢!设若是你仍执迷不悟,对主公行如此罔顾正气之说辞,哇呀呀,……,那你且便小心,俺可要喷你了!”

    说话者谁人?方补真。

    邓舍把他从海东调了来,指派其巡抚益都各地。他这是才来益都未久,还没开始正式地下去诸府县巡抚。所以,此次的议事,也有前来参加。但见他大怒之下,声高震耳,奋臂挥指,礼仪全无。说起话来,唾沫四溅。洪继勋蹙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取出洁白的手帕,微微擦了擦脸。对方补真怒火上来时的脾气,他也是早有领教的。

    当下,他也不与方补真多说,只对邓舍言道:“方大人官居行台御史中丞,二品大员。究其职责,应该本有纠百官之风纪这一条。但他却空居此职,动辄就对人恶语威胁,言必‘喷人’;又如今君前失礼,咆哮大臣,成何体统!本该他纠风管人,却连他自己都管不住。

    “臣请主公下旨,革其官职,严惩其过!以为后来者戒。”

    方补真怒火冲头,开口又要大骂。堂下群臣,无不失色。邓舍微微一笑,说道:“拾阙忠心为主,所说之话也是不错。来人,请方大人下堂,取我后院的好银耳,配些生薏米,熬一碗汤,赏给方大人。请他喝了,败败火气。待过片刻,若是他觉得火气下了,你们可再请他前来上堂。”

    又环顾诸臣,笑道:“二月天气干燥,诸位,自觉火气大的,也都请下去吧。我后院银耳,乃是地方上才献来的。也一如方大人,每人赏给一碗。若是喝了之后,自觉火气已无的,请再来就是。”

    群臣啼笑皆非。侍卫们上来,连拖带拽,请了方补真下堂。其余诸臣,也还真有几个,虽不敢斥责洪继勋,但是确实也不愿听洪继勋的言论,纷纷出列,向邓舍行了一行跪拜之礼,也转身随之出去。

    对这些出去的臣子,邓舍也不知恼怒,微笑着看他们走出,再又环顾留下来的诸臣一眼,笑与洪继勋说道:“先生可以讲了。”

    “若欲先下手为强,先抢占住‘大义’之名。臣有两策。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先,与刘十九虚与委蛇。表面上答应他,并积极地开始整军备战,做出即打算遵从圣旨,军南下的架势。而同时,遣派使者,前去棣州。与田丰送去密信一封。”

    “虚与委蛇,我明白。但是与田丰送去密信一封?”

    “密信上可写,今朝廷有旨,命我海东南下。而我益都之军,除去防守之所必需外,并不足以够我南下。棣州缺粮,问田丰想不要粮食?他若是想要,即要求他收信之即日,便从部属之中,立即选出五千之精锐,做好随我军一同南下的准备。则如此,我海东可以借与他粮。”

    “田丰若肯出军,则我便可借给他粮食?”

    吴鹤年心中一动,说道:“洪先生之意,莫非是想要驱狼吞虎?用田丰之军为南下之主力,以此来减轻我海东的压力么?但是,即便是田丰肯从,遣军随我南下。南下的名义,却还是得用我海东之名,则与士诚结怨,依然不可避免。是了,先生之计,必不为此。那么,先生到底何意?”

    洪继勋却不肯先回答他,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道:“……,这一个送去给棣州的密信,主公不妨可以多写两封,并前后择使,多遣派几人给田丰送去,以示急切。而在给田丰送去此密信的半路上,也不妨可以故意丢失其中一封。在通往棣州的道路上,颇有盗贼。信入盗贼之手,盗贼会怎么做?臣非盗贼,难以预测。但是,如果盗贼肯将之公布与益都?则是借盗贼之手,遍示山东、海东、天下,以明主公确有出军南下之意。”

    洪继勋言辞委婉,诸人听得明白。甚么“借盗贼之手”?甚么又是“盗贼会怎么做?臣非盗贼,难以预测。”洪继勋的意思,明明就是请邓舍选派军卒,装作盗贼,抢了其中一封密信,然后公布天下。

    听到此处,邓舍也是不由心中一动,对洪继勋的计策略微有了三分的了然,心中想道:“明面上答应刘十九,是为稳住安丰;暗中故意丢失密信,又是为制造舆论。这两条,确可称之为抢占‘大义’。”

    但只来“虚”的也不行。若说此两条是个前奏,那么,前奏过后,总还是需要得来“实”的。换而言之,出军南下,早晚还是得要“落到实处”。又该如何对策?邓舍心知,这中间必有一个转折,也不插话,稳坐主位,沉心静气,不急不躁地等着洪继勋继续往下说。

    果然,转折来了。

    洪继勋说道:“经此两步,则不管从明,还是从暗,则安丰朝廷、包括山东诸将、乃至我海东旧军,都必然会是已经相信了主公确有南下之意。请问主公,正当此‘箭在弦上,不得不’之时。我海东诸军的士气都已经上去了,经过动员,都也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突然之间,便在此时,若是‘函山之战’再度重演?甚而言之,较之上次,又再设若此次我军与察罕在函山的冲突更为加大、更为激烈。则我军该如何是好?”

    吴鹤年一拍大腿,喝彩,说道:“先生妙计!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修栈道,表面上整军南下;暗渡陈仓,其实意在济南。赵过听了半天都没有言,这时也忍不住赞叹,说道:“先、先生高明,果、果然好计。既、既应承住了安丰,又、又糊弄住了察罕。”

    “正是如此。函山冲突,导致我军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即为臣策之‘其次’。外患不除,则便是为自顾不及。自顾不及,则便是为又如何能够帮助安丰?到时候,我军备战已足,而且田丰的五千精锐也已经有了,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函山冲突’,即我海东之东风是也。

    “适时,主公以此为由,用为借口,一声令下,会集两地之军,改南下为向西。我军自东,而田丰从北,用数万精卒,挟雷霆万钧之势,两路夹击,骤然而起,收济南、光复我境,则何止易如反掌,简直唾手可得!

    “至于打下济南之后,安丰朝廷还会不会依然坚持我军南下?以臣之见,十有**,朝廷还是会旧事重提,依然坚持的。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军已经光复济南,山东的形势必然也会因此而一变。形势既然已经生变,则我海东到时自然也大可以因时制宜,再来寻找别策即可。”

    光复济南,是海东早就定下来的成策。只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四五月份才动手的。洪继勋此计,的确可以称为妙计,但是却也正因为他提前了光复济南的时间,所以邓舍微有顾虑。

    他说道:“如先生所言,至迟到本月底,或许济南之战就会打响。以我军目前的状态,多衙精卒齐聚益都,光复济南或许不难。然而,若是因此引来了察罕的反扑?则我益都才经苦战,还没有恢复元气,势必又将要迎来再一场的鏖战。以先生之见,你认为我军能否取得最终之胜利?”

    “若是单凭我一地之力,若是察罕果真因此而来反扑,则我军获胜之可能性,以臣看来,确实不大。但是,主公难道忘了么?察罕的北边却还有孛罗。在我军攻取济南之前,主公何不未雨绸缪?先遣一使,前去大同,寻那孛罗,用言辞将之说动,用他来牵制察罕。若能成功,则察罕虽有反扑之意,怕也会力不从心。只能徒呼奈何!

    “又且,如今二月,天时转暖。黄河之水,多已开化。黄河,天堑。有此天堑,一则我军攻打济南时,可不用担忧察罕的援军至;二来,待我军光复了济南之后,却也是十分有利我军据守。

    “若果能如臣计,北有孛罗呼应,前有黄河为堑。则此即是为我军之两利,而便是察罕之两弊。主公又何忧之有?”

    “择一使者,说动孛罗?”

    察罕、孛罗两不和,派个人,去大同,把孛罗说动。或挑唆其主动挑衅;或便不开战,也要争取把他说动,只要能说动他,把重兵开往前线屯驻,对察罕都必然会造成重大的威胁。如此,察罕对山东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便随之减轻了。洪继勋此议,看似异想天开,实际根究察罕与孛罗的关系,却也并非是不可行之的。而且,也的确还是有不小的成功可能性。

    吴鹤年问道:“若如先生计议,则先生以为,该选派何人为使最好?”

    洪继勋去看邓舍,正好邓舍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洪继勋说道:“集贤院参议方从哲,前番出使浙西,不辱君命。才可堪大用,辩足以服敌。该选派何人为使最好?臣以为,主公若是肯从臣之计,而若又想臣之计果然能如臣之所愿,则应该派去大同、说服孛罗的使者,就非得此人不可!”邓舍颔,笑道:“先生之计,诚然妙策。我当然是会听从的了。而至若该选何人为使?我却是与先生所见略同。”

    方从哲出使浙西,初露锋芒。邓舍与洪继勋两句话定下来,不日后,他即会又将要动身前去大同,再逞雄才。至此,应付安丰圣旨之策,就算成熟。

    当然了,洪继勋的此条计策,却也并非处处无懈可击。就比如命使者故意丢失一封密信,或许会骗住人一时,但是天下又岂会没有高明之士?迟早会被人看穿的。只是,看穿了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你可以说是假的,海东却也就可以一口咬定、非要说是真的。

    洪继勋说:“名分大义,人人可用。”至少,经此一手,海东就不会显得那么理亏,可以站得住脚了。

    吴鹤年来益都的虽晚,但是毕竟位高权重,有关近期以来,邓舍做出的种种决策,他也还是尽皆知晓的。姚好古曾给邓舍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开科举,这件事,他也是早就有所听闻。

    他眼珠转动,在座椅上扭了扭身子,摸摸胡须,忽然说道:“主公,洪先生此计,若行之得法,用之得当,定然可成,这是无疑的。前阵子姚先生不是给主公也曾上有一书?谏言主公奏请朝廷开科举。既然洪先生此计之前半,是应诺安丰,我海东肯答应南下。”他嘿然一笑,“那么,何不就借此机会,索性便奏请安丰,请朝廷再下道圣旨,开了科举?”

    邓舍还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瞅了眼吴鹤年,心中想道:“刚才方补真说洪先生无有正气,太过功利。但是洪先生此计之用意,其实不过还是为了寻个借口、哄住安丰、不肯南下,并没有涉及其它,只是话语说的有些直白而已。这老吴却不然,得了便宜还不知足,不但想要哄住安丰,更还想在哄住安丰的基础上,再从安丰要点东西出来。还好,方补真下堂去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他听了这话之后,又会做出如何的表现?”

    不但邓舍没想到,洪继勋、赵过等人其实也没想到。

    在他们看来,在他们如今所想的,能够哄住安丰,实现海东不需南下的目标,就不错了。谁也没有再去想,在哄住安丰的同时,海东什么都不用出,倒过来,还再以此为筹码,再骗得安丰拿点什么东西出来。一时间,诸人也无不都是叹为观止。赵过忍不住,笑了一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到底稳重的性格占了上风,又忍住了,咽下去没有说出来。

    洪继勋说道:“吴大人此计,诚为好计。但是,欺人不可太甚。若是安丰因此而羞恼成怒,似乎反为不美。主公,以臣看来,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吴鹤年讪讪一笑,说道:“是,是。洪先生老成谋国,所言甚是。”

    大骗子佩服小骗子,倒也有趣。

    邓舍沉吟再三,颠倒翻覆,把“厚黑”两字想了好几遍,也不知到底是因为功力还有不足,抑或是觉得洪继勋说的有理,还是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说道:“吴大人此计,且先放一放。看看以后的形势再说。”

    难题解决,心情大畅。

    邓舍吩咐随从,说道:“看看堂外喝银耳薏米汤的诸公,火气下了没有?若是下了,便请入来。再议军事。”

    既整军备战,也是还有很多的细节需要详细商榷的。堂外诸人回来,邓舍也不提洪继勋的具体计策如何,只说打算备战,围绕调何军、用谁营,带军将校之人选,以及后勤辎重之筹措等等诸事,又议论了多时。大体定下。诸臣告退。邓舍再又留下洪继勋,召来方从哲,三人转入书房,密议直至夜深。

    诸般事体准备妥当。次日,方从哲即秘密出城。随后,邓舍又连着两日,与洪继勋仔细商议细节。一边商议,一边就只等着刘十九从棣州归来。

46 十九

    五天后,刘十九如约归来。

    看他兴致勃勃,也不知是故意做出来的表情,抑或又是真的在棣州与田丰相见甚欢。邓舍又亲去迎了他入城,接入燕王府内,不等他开口询问,便主动把与海东诸臣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说道:“这多日内,我与辽阳、平壤、汉阳府等地文书往返,已与陈、文、姚几位平章商量妥当。

    “我海东虽然才经大战、其实内部困难重重,但是这南下,既然是朝廷的圣旨,我海东身为臣子,自然还是应当遵从的。经过初步商讨,计划如下:

    “徐州,坚城。又且邻近察罕之地。其周围的许多城池,现在都在察罕的控制之下。要想顺顺利利地一举将之攻克,粗略计算,至少也得需要两到三万的军马。计我益都如今现有之军队,也不过四万出头,不到五万人。这四万多人,又显然不能全部派出,最起码也又还得留下两万上下,戍卫地方。如此算来,我益都实际可用之军马,其实只有两万人左右。用两万人去打徐州,怕是不够。因此,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大人才从棣州回来。不知大人在棣州期间,可曾有下过田丞相的军营?”

    “这,……,因为时间关系,倒是没有下军营去看。”

    “田丞相所部,尽皆青、兖精卒。青、兖之精卒,天下闻名。骁悍善战,能吃苦耐劳。我的想法就是,若田丞相可出军五千,与我益都军马相为配合。则我部两万人,加上田丞相部五千人,合计两万五千人,或许也就足够用来南下了。至若军饷、粮草、辎重等等一应之物,我也知棣州如今较为窘困,也许没有能力措办,为了朝廷、为了皇上,我益都便再紧一紧,田丞相的那份儿便也由我益都为他拿出就是了。”

    “也就是说?”

    “只需田丞相出精卒五千,其余之物,可全由我益都筹备。只是有一条,田丞相那里,正如大人先前所言,却也正是处在前线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余力,可以拿出五千人来?

    “他若可以拿出,则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之后,我两军便可配合出战。他若是拿不出来,那么我益都就还得再从海东调军。路途遥远、兼且还得要走海路。上次察罕来犯,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我海东援军从准备、到抵达益都,足足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这一回,虽然不比上次,需要调动的军马人数较少,但是按照目前的估计,没有一个月,料来却也是难以完成的。也即是说,如果田丞相无能为力,没有余力助我益都的话,则南下的时间就不得不往后推迟。非得一个半月不可。”

    “田丞相若出军,则殿下十天半月之后便可南下;田丞相若不出军,则殿下南下之时间,便就得在一个半月之后?”

    “正是如此。”

    刘十九皱了眉头,端起茶碗,抿了两口。

    他此去棣州,其实与田丰也没谈太多,只是在说话中,给了田丰一点的暗示。暗示田丰,朝廷对益都如今的局面很不满意。

    并且明言相告田丰,他虽得朝廷任命,现今也是做了“益都丞相”的官儿,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在益都长待的打算,很快,他就会回去安丰。而至于他会怎么样一个“很快,便回去安丰”,他却没有说。

    只是又含糊其辞地提了一句,转述的刘福通的原话,大概的意思就是在说朝廷所承认的益都丞相,依然还是只有田丰与小毛平章两个人。只字没有提及海东,更半点没有说到邓舍。给田丰留下了足够的遐想空间。

    临辞别行前,他倒是也有给田丰略微提了一下朝廷想促使海东南下的意思。为什么只是“略微提了一下”?因为田丰而今困守一地,自保不及,指望他南下,肯定也是不太现实的。所以,刘十九也就没有与他多说。却不曾料到,他这前脚刚回益都,邓舍后脚就告诉他,要想尽快出军南下,还非得再去寻田丰不可。他寻思多时,说道:“若无田丞相出军,益都可出者,就只有两万军马?”

    “不错。”

    “两万军马,尚且不足南下么?”

    “大人又不是不知军事。几天前,大人初来我益都时候,不也说了,您曾经随刘太保上阵杀过敌。当知‘兵者,国之大事者也,死生之道,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既为国家之大事,那么一旦决定出军的时候,不敢说一定就要有十足十的把握,少说也得有七八分的胜算吧?

    “士诚之军,姑且不说。察罕之军,何等精锐?徐州周边,多有察罕军马驻扎。且我军出益都,往徐州,路上也更需要经过察罕的防区。何为‘深入敌后’?这就是‘深入敌后’!两万人怎会能够!”

    邓舍取出一叠纸,递给刘十九,说道:“这是我益都行院才刚刚拟定出来的作战计划。请大人观看。也许大人看了之后,便会对此有些了解了。”

    刘十九展开观看,见其上所写甚详。何部、谁人营为先锋,何部、谁人营为两翼,又何部、谁人营为后阵,再又何部、谁人营为主力。何部、谁人营担任主攻;又何部、谁人营负责策应。还有谁人负责押运粮饷、辎重,又有谁人负责监视徐州周边的城池。又还有谁人所部不用参加主攻,也不用负责策应,只负责看住军队的后路,担负接应之重任。

    林林总总,一番计算下来,可还不真的就如邓舍所说,没个两三万人绝对不行。

    邓舍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指点解释,又说,倘若军马真不足够,此处可精简多少人,此处又可精简多少人。但是,即使把这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精简一下,也最少还是得有两万五千人,这还仅仅是勉强够用。

    刘十九的确也是略通军事,他看了又看,说道:“既如此。不知殿下是何打算?田丞相那里,是殿下遣人去说,抑或还是由俺再去跑一趟?”

    要再从海东调军,那么,依照邓舍言语,就至少还得等一个多月,然后才能南下。而若是田丰肯出军,则便最多只需要半个月便可南下。该选择哪个?不用多说,更也不用细想,当然是后者了。

    刘十九此话一说,便代表他同意了邓舍想要也叫田丰出军的要求。

    “大人车马劳顿,不妨先做休息。不瞒大人说,南下之事既定,我也是十分的心急。现今二月,元旦才过去不久,天也还冷。又且我益都之战也是刚刚才结束,还不到三个月。如果现在出军,或许还会起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效果,对我攻取徐州会大有帮助。是以,就以我的看法来说,与大人不谋而合。也正是认为,若能争取在半月之内出军,实为最好。

    “皇上既有旨意,令我协调海东、益都两地军马。田丞相既然身为益都丞相,也便在受我节制的范围之内。便在大人回来之前,我其实就已经遣人去了棣州,把我刚才与大人讲的计划,也送去与田丞相了。信使前去棣州,距今已有两日。估算时日,大约田丞相今晚、或者明早,便可收到我的密信。也就是两三天内,他的回信就能送来。等到那时候,看了他回信怎么说,我再请大人来,共同商榷就是。大人,你看如此可好?”

    刘十九斟酌再三,说道:“田丞相军处前线。俺此次前去棣州,虽没下他的军营,但是却也曾有听他说起,他现今所存之军力,不过万人上下。一下子,殿下就想要问他要走五千人。以俺的估计,田丞相难免会觉吃力。一封密信,怕不能够把他说服。

    “这样吧,俺也再写一封信,麻烦请殿下派人,给他送去。

    “安丰如今所处的危急形势,殿下虽略有所知,但是却也肯定不会有俺清楚。俺可以在这封密信上,把安丰如今所处的危急形势,详细地给田丞相讲一讲。田丞相对朝廷的忠诚,朝廷还是很放心的。有这么双管齐下。殿下想问田丞相要五千精卒之事,也许便有几分可成了。”

    真是正在瞌睡,刚好送来个枕头。邓舍顺水推舟,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答应了,又借势说道:“田丞相军力如今稍有不足,这个事儿,我也是知道的。今受大人提醒,我也忽然觉得,一封密信怕还真不足以将他说服。大人的密信尽管请写。我也便这就再给他写一封信。三封信到,应该也就足够了。”

    刘十九点头,表示赞同。

    他即起身,召来使团中的文书,却不肯当着邓舍的面写信,而是告了个罪,转回房内,掩上门窗。多时,把信写好,细封住了,又再出来,交给邓舍。邓舍给田丰的第二封信也写好了。便选出信使,快马送去棣州。

    看看天色不早,邓舍早备好了酒宴,殷勤邀请刘十九。

    刘十九哈哈一笑,说道:“自俺来入益都,未有寸功。为救安丰,还更劳累殿下南下。偏偏殿下待客却又殷勤非常,大宴、小宴不断,还真是叫俺惭愧。”他心情不错。本来预想的,邓舍定会推三阻四。却是万没料到,他居然这么爽快地便答应了南下之事。再去看邓舍,刘十九是越看越觉得亲切。心中暗挑大拇指,想道:“都说燕王狡诈,这些人却都是看走了眼了。燕王殿下,明明就是个大的不能再大的忠臣!”

    邓舍微微一笑,话语亲切,说道:“大人何必如此讲?大人已为益都丞相,又何来‘待客’一说?前数日,大人初至我益都,行色匆匆,次日即转去了棣州,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益都的官员。以后你们都是同僚。南下之事,既然已经定下。今晚宴席,便不讲别事,只叙同僚之谊。

    “……,大人,你先请。”

    刘十九也不客气,呵呵一笑,转身出堂。才出堂门,猛听见脚步急促,慌忙转头去看,险些与一人撞在一起。他稍微往后退了两步,见来人满头大汗,神色焦急,顾不上与他赔罪,略行一礼,即入了堂内。

    刘十九目随之,见此来人奔至邓舍身前,附耳低语了两句。邓舍微蹙眉头,嘴唇动了动,因声音太小,也不知回答了些甚么。只见他又提起右手,轻轻往下斩了一斩。来人躬身行礼,大声说道:“是!谨尊主公令旨。”大踏步地又出来了。进去堂内时的焦急神情,此时也换了一脸的杀气腾腾。在堂门口,这人再又给刘十九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刘十九不免好奇,等邓舍出来,问道:“适才入堂之人,不知是谁?”

    “大人不认识么?是了,前几天大人来,他刚好有事,没能随我一起前去相迎大人。此人即为我益都左右司都事,名叫刘名将。现掌刑罚之事。”

    “俺看他入堂时,神色焦急。不知可是生了什么事儿么?”

    “也没甚大事。不过三两蟊贼,不自量力,在地方生乱。劫杀了两队商贩。我已经叫刘名将去严办了。”

    “三两蟊贼?”

    “大人也知,益都战事不断,且山东地方,民风自古剽悍。大名鼎鼎的梁山泊不也就在山东么?故此,便颇有些地痞无赖,因为战事就此而落草为寇。平素倒也没甚么大的损害,就是常常骚扰商贩,着实可恼。”

    “原来如此。不过,虽说是三两蟊贼,却也不能放之任之。殿下怎么就没有想过,将之彻底剿灭么?”

    “我其实本早就有打算,想将之彻底剿灭的。只是一直抽不出空来。现在不是又已决定南下了么?暂时之间,也便只好再缓上一缓了。……,此皆为小事,不必多讲。大人,你请先行。我给你介绍同僚要紧,些许蟊贼,何必多提?没的影响了大人的兴致。”邓舍肃手作礼,笑而言道。

    刘十九也没多想。天下战乱日久,本就处处盗贼丛生。这种事儿,本就并不少见。他也是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当先而行。

    两人自去宴会场所。

    邓舍巧妙设计,刘十九不知不觉,已经渐入其彀。益都、海东积极备战,这边且放下不说,只说方从哲。自出了益都,星夜兼程。他本为文弱书生,并非赳赳武夫,却也是难为他了,日行两百,夜亦少说百里。几乎不眠不休,十来日后,进入了孛罗的地盘。又一两日,来到大同。

    这次不比上回。上回出使,罗国器是正使,这一次,方从哲便是正使。这一次,也非是为借粮而来,而纯粹是为说服孛罗而来。所以,随行的使团成员也不多。为保护方从哲的安全,邓舍依旧派了时三千随从。

    来入大同城内。看城内景象,若说苏州是繁华奢侈,大同便是杀气森然。

    大同北拒阴山,南控恒山,锁扼内外长城,地当晋、冀、蒙交通要冲,自古便为北方之军事重镇。历史上游牧民族之入侵,便是多从大同突入,继而进击晋、冀,从而称雄中原。自前辽建都北京,号南京幽都府;蒙元得天下,亦以北京为都城,改称大都。大同的战略地位就更加的重要了,成为了都城西北部的门户,居高临下,有高屋建瓴之势。

    孛罗屯军大同,大都之蒙元朝廷上下皆视之以为“京城悍蔽”。大同的地位,由此可见大概。诚然锁钥之寄,其实中原大门。得大同,便可保晋冀之稳;失大同,便形同腹地全开。

    不但地位重要,又且山西民风,较之山东,不遑多让。亦然自古剽悍,风俗尚武。五代时,后汉立国山西。山西,因为在黄河之东,又被称为“河东”。后汉高祖刘知远麾下有员名将,唤作郭威的,当刘知远未起之时,便曾经这样与刘知远说道:“河东山川险固,风俗尚武,土多战马。静则勤稼穑,动则习军旅,此霸王之资也,何忧乎?”诚哉斯言!孛罗盘踞大同,占有半数的山西之地,势力远出塞外,虽其或稍逊察罕一筹,但是较之天下群雄而言,他却也实际上是占有举足轻重之地位。

    方从哲等人来入大同城内,因任务紧迫,不及细细观看人物,也没功夫去寻关系,来不及慢慢与孛罗搭上线,更没有时间去做休整。直接径去孛罗府前,投了个名帖。厚厚贿赂了看门之人,请他尽快传递呈给孛罗。

    孛罗接到名帖,打开一看,上头只有一行字:“客从东来,有千里之地,欲献与公。”

    “客从东来”?东边是哪儿?海东。孛罗见此话的口气如此之大,不免动了好奇之心。即传令,叫入府来相见。

    方从哲留下了时三千等人,教他们在府外等候,说道:“十数日兼程赶来大同,事关重要。如能说服孛罗,则主公大事可成。如不能说服孛罗,则主公事或难为。从哲重任在肩,而到底能否说服孛罗,便在此一举了。

    “诸公且在府外相候。若果可成,则至多一个时辰,我必出来。若果不可成,则孛罗与士诚不同,他和我海东本即是为仇敌也,以为我皇宋是他杀父的仇人。孛罗又嗜杀,更和士诚不同。并且粗鲁无文。想当年丰州一战,尽屠我辽阳红巾万千之众。又且上次去浙西,只不过是为了借粮;这一回来大同,目的却更是为了挑拨。性质更是越的不同。则我还是否能走出这个门,实难预料。一个时辰之后,若不见我出。诸公便请自回益都。不必再等我了。”

    风起街上,层云变色。

    时三千等人,皆慷慨威武之士,既受命此来,岂会惧怕一死?皆道:“公但请入内。来则同来,去则同去。公若不出,吾等亦绝然不会先行。”

    方从哲道:“不然。此行非关你我性命,更关系国家大事。从哲若死,则易;诸公跋山涉水,再回去益都,将此事告诉主公,则难。孛罗必会沿途追杀。从哲书生,此所谓:‘易事者,我为之。’诸公豪杰,则所谓:‘难事者,请诸公为之。’且以一个时辰为限。牢记!牢记!”

    孛罗府前,一队队的军卒持枪站立,铠甲黑压如云,枪戈明亮如林,阳光投射下来,映照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方从哲说的话在理,时三千诸人彼此相视,慨然应道:“公既如此说,便如公之言。以一个时辰为限。公请入内。”

    风萧萧、枪戈寒,方从哲与诸人一揖作别,挺胸昂,阔步而入。时三千等见他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庭园深深的孛罗府中,终不曾回顾一眼。

47 大同

    方从哲单身入府,在几个孛罗府上人的相引之下,穿廊过院,来到一处不大的屋舍之前。这里却便是孛罗平素会客之所在。

    门外立了有数十的老军,皆孛罗军中之旧人,沙场悍卒。大部分都是蒙古、色目人,也有三两汉人夹杂其间。不论蒙古、色目,抑或汉人,饰衣装,全都是按照蒙古习俗的打扮。髡顶,剃去了头顶四周一弯的头,留住前、剪短四垂,并将两侧的头编成小辫,垂悬肩上。之所以把两边的头编成小辫,是因为若是任之散落的话,会有碍左右顾望。

    多数的老军都蓄的胡须,或上唇蓄须,或上唇、颔下皆有蓄须,这说明他们的年龄已经过了二十多岁、又或者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也有少数的老军,年纪甚轻,上唇、下颔皆无蓄须。这些人,年龄皆是尚且还在二十上下。不蓄须,说明他们还没有正式的成年。不过,不成年不代表他们不善战。试想,孛罗坐拥强军数万,能够有资格被挑选出来做为宿卫的,也就数百、至多千许人而已。自然人人精锐,个个骁悍。非常威武。

    却不似出使浙西的时候,孛罗倒也没摆出什么刀斧阵来,这数十人只是便松松散散地立在院中。见方从哲来到,齐刷刷地转过头,数十道视线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有人上来,搜身检查。

    老军中有几个大胡子,睥睨了方从哲几眼,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蒙古语言,且带有浓重的部落口音,方从哲听不大懂,只听清楚了几个词:“黄口孺子,……,汉家小儿,……,大言不惭。”等等。诸老军都是放声大笑。

    风冷过庭,拍动满院人的衣甲,飒飒作响。

    方从哲路途劳累,身体不免疲乏,微觉寒意。却胸中豪气,愈激扬。方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才月余间,他刚刚见过士诚,今日又即将要见到孛罗。手虽无缚鸡之力,胸腹藏百万甲军。纵横家之流,诚如古人所言:“一人之辩,强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诸老军的嘲笑,他犹如过耳不闻。出使浙西归来,邓舍即兴写了两句诗赠送给他,他此时不由又将之想起,心中默念了几遍:“古人却从书中见,男子要为天下奇!”行走海内,奔走四方,不辱君命。一言而可兴己国,一动则能灭诸侯。何为“天下奇男子”?这便就是“天下奇男子”!

    他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仰头、顾盼孛罗府中景物。待老军检查搜身完毕,振袖、昂,举步、迈足,从数十虎贲群中挺胸而过,直入屋内。屋内只有两人。一个三旬上下的雄壮将军,一个貌美如花的娇柔侍妾。方从哲心知,此雄壮将军便必定是孛罗帖木儿无疑了。

    他展袖、拉衣,行庄重大礼,道:“海东来客,见过将军。”

    “敢问先生姓名?”

    “方从哲。”

    “可是说张士诚者?”

    “正是。”

    张士诚借粮十万石给海东,消息早已传入大都。孛罗在大都有人,对此当然也是早有知晓了。他闻言色变,说道:“‘送千里之地与我’,你名帖上此话的口气实在不小!当时俺就疑惑。原来你却是前来欲做说客的。说动了士诚借粮十万石与你海东。今你来俺大同,又想用何言辞说俺?”

    “欲送千里之地与将军,此实言也。何来‘口气不小’之说?”

    “狡言善辩之徒!不用你多讲,且让俺来猜一猜。是了,定然是因为益都一战,你海东大败。缺粮少卒。你家伪燕王怕不是察罕对手,深恐察罕再去攻你,所以遣了你来,欲图说服俺,唆使俺同察罕争锋,好让你海东坐收渔翁之利。……,你之来意定然为此。俺说的可对么?”

    孛罗能镇守大同,承其父之余烈,与察罕一时瑜亮,却也绝非不学无术之人。一句话,就说中了方从哲的来意。方从哲处变不惊,哈哈一笑。这声大笑有学问。一来,表示从容,同时也暗示对方说的不对;二来,可以借机争取时间,调整思路,寻找可以用来回答的说辞。

    笑声未落,说辞找到。

    孛罗适时,刚好又开口问道:“难道俺说的不对么?你为何大笑?可是因被俺说中,所以心虚了么?”方从哲正色答道:“将军此言谬矣!”孛罗斜倚胡床,环拥美妾,乜视方从哲,冷笑问道:“谬在何处?”

    方从哲言道:“我奉主公之命,往去浙西借粮。是为公也。我身为海东臣子,自然应当以公事为先,尽忠职责。将军言我‘狡言善辩’,此话从何讲起?在将军视我,或许为‘狡’;在从哲自己看来,我却是为‘忠’。”

    “红贼叛逆,何来为‘忠’?”

    “夫秦汉之际,刘、项纷争。试请问将军,刘邦与项羽,孰为‘忠’,孰为‘贼’?”

    “我大元正统,……。”

    “大元之前,皇宋亦为正统。国家之宝,天下重器,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今当战乱,非到水落石出,‘忠’、‘贼’如何可辨?”

    孛罗勃然大怒,推开怀中美人,一跃而起,抽出放在胡床边儿上的短剑,一手持剑,一手握拳、攥住衣襟,往前行了两步,逼视方从哲,怒道:“大胆反贼!竟然敢在俺的面前,口出狂言!俺且问你,是不想活了么?”

    “将军现居元廷高职,坐拥数万精卒,镇守大同。大同,人皆以之为是大都的悍蔽。若以人体相比,将军就好比是为元廷的左膀右臂。既担负如此的重任,自当明辨天下之形势。当今天下,豪杰竞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将军若能明白这个形势,则前汉、后汉的故事,或许还会重现在今日。而若是将军不能明白形势,徒然用强势以压人,则虽秦之强,两代而亡!……,从哲书生,将军又何必持剑相胁?”

    西汉虽亡,有光武帝中兴汉室,继而建东汉,又延续了宗庙数百年之久。方从哲以古喻今,借用西汉末年的形势来比喻当下。其实就是在对孛罗说:蒙元虽失其鹿,但是现在群雄纷争,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蒙元究竟是会像秦朝那样,虽强而亡?抑或是会像两汉一样,可以再度中兴?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你孛罗帖木儿既然身居高位,对这个形势就应该看的很清楚,不应该一听到逆耳之言,就骤雷霆之怒。

    毕竟是有求于人,这番话,看方从哲说的似有道理,可称中肯,其实潜在的意思,已经是微有向孛罗服软。蒙元大厦将倾,这是有识者皆可以看出来的。又怎会如前、后汉时?

    且,方从哲是海东的臣子,若果真蒙元如前、后汉时,又再度中兴,海东怎么办?将会置海东于何地?但是,既然是来说孛罗的,就不能直言不讳,为了完成任务,适当的服软也是必要的。纵横之术,又被称为“长短之术”。所谓“长短之术”,“长”,即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只说对方喜欢听的话。

    果然,孛罗闻言,怒色稍息。却仍不肯收剑。退坐回入胡床,将剑放在膝上。方从哲不卑不亢,又说道:“我今此来,求见将军,非是为与将军讨论‘正统’。从哲有一言相问,还请将军能如实回答。”

    “你且问来。”

    “将军视我海东如何?”

    孛罗默然,他早在一年多之前,就曾与海东交过手。察罕脑儿一战,海东军卒虽落包围,视死如归。他麾下上将竹贞,用优势之军力,也没能从中讨得多大便宜。良久,他答道:“你海东之军,可称劲卒。”

    “较之察罕如何?”

    “益都之战,你海东尽管落处下风,不能称败。”

    孛罗也是一时的英雄人物,既然方从哲是在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请求他的意见,他也自然不会再说假话。亦然实事求是的回答。——,其实,他对海东的实力,也是颇为顾忌的。要不然,适才方从哲引起他的大怒,他为何不当即斩杀了,反而还肯与方从哲说话?

    他的心思,方从哲此时已经大致猜到。

    孛罗虽然先是一上来,就痛斥方从哲为“狡言善辩之徒”;紧接着又抽剑做出大怒之姿态,但是既然他现在肯如实回答方从哲的问题,其实也就说明,他实际上也还是想听听方从哲想要给他说什么的。

    综合他前后的态度,方从哲心中大定,想道:“此事已有三分成了。”他又问道:“从哲再请问将军,察罕何许人也?”

    孛罗乃是蒙古功臣世家的出身。蒙元朝廷,最讲究的就是“根脚”。“根脚”也者,即其出身。察罕纵然称雄天下,出身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军户,孛罗又怎会看得他起?嗤之以鼻,心中想道:“色目小儿。”但是这话却不能对敌国之人讲,回答方从哲,说道:“我大元之栋梁。”

    “察罕之军如何?”

    “军强将勇,谋臣如雨。”

    “相比将军如何?”

    孛罗之军,稍有不如察罕,却不肯自认不如,强自答道:“不相上下。”

    “察罕之军与将军不相上下。而数月前,我海东与察罕又曾有一战,如将军所言,虽落下风,不算为败。则便也就是说,我海东之军与将军、与察罕也大概也可以称之为‘不相上下’了?”

    方从哲绕来绕去,孛罗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皱了眉头,道:“姑且算是。”

    “从哲虽为浙人,却也曾经游历天下。再请问将军,河东之地,土地最为肥沃、可称粮仓的地方又在哪里?”

    “冀宁诸路。”

    “从哲又再请问将军,如今冀宁诸路,现在谁人之手?”

    孛罗猛然抬头,二度逼视方从哲,却先不回答,质问道:“你颠来倒去,说东道西。到底想与俺说些甚么?”他不回答,方从哲替他回答,说道:“如今冀宁诸路,却是在察罕之手。不知对也不对?”

    “对又怎样?”

    “如此,则前番察罕来与我在益都交战之时,将军虽然打出了‘呼应’的旗帜,也曾大三军,屯驻塞外,却自始至终不肯与我海东交锋的用意,从哲算是明白了。”

    “益都交战,俺屯驻塞外?”孛罗越糊涂,不晓得为何方从哲三转不两转,却竟把话题落在了此处,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察罕之军既然与将军不相上下,我海东之军也与察罕不相上下。所以,将军屯驻塞外,看察罕与我海东在益都交锋,是欲坐山观虎斗。”

    孛罗不语,静听方从哲接着往下说。方从哲继续说道:“而将军为何想要坐山观虎斗?从哲斗胆,妄加猜测。究将军之意,无非是因为将军之军虽可与察罕匹敌,但是却又因冀宁诸路现在察罕手中,所以将军之粮远不及察罕。而察罕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袭我益都,则这显然便是一个削弱他的最好机会。是以,将军坐山观虎斗。将军之欲,应该是打算在等察罕与我海东两败之后,然后再趁机而起,席卷东西,一统北地。……,不知从哲之所猜测,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如果从哲猜错了,则从哲下边的言语,将军大可不听。而若是,如果从哲猜对了,则将军此举,以从哲看来,实在难称良策。将军果欲如此行之,仍然坚持‘作壁上观’之策,则将军之覆败,为时不远!”

    “此话怎讲?”

    “察罕、将军与我海东,三强并立。北地之英雄,也只有将军、察罕与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海东三家而已。正如从哲刚才所言,今之天下,群雄并起。谁可胜、谁会败,不到水落石出,实难预测。但是,遍观古今,古今之英雄,凡所能够成就大事的,却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即是,……。”

    “即是为何?”

    “秦汉之际,刘、项争雄。项羽军强,刘邦不能抵,乃入汉中,焚烧栈道,示其再也无意出军,以麻痹项羽。不久之后,却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挥军东出,联络诸侯,与项羽决胜争强。终垓下一战,项羽自刎乌江。这段楚汉争雄的故事,将军应该是知道的吧?”

    孛罗点了点头。

    “隋末之际,李渊自河东起事,虽四面强敌,不惧战斗。先取关中,继而败王世充、斩窦建德。经历多年鏖战,终一统天下。将军如今屯驻大同,也算是处在河东之内,对这段故事,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知道。”

    “又再如汉末之曹操、宋初之太祖,自凡所起事,多者或大小数百战,少者亦不下数十。而观其所以能成就大事,从哲也愚陋,只看见了‘积极进取’四个字,却从未曾看到过有因‘坐山观虎斗’而竟能有所成的。

    “秦汉之际,项羽战于巨鹿,多路诸侯的义军却倒是曾有‘作壁上观’的。然项羽战罢,大败秦军,诸侯之将无不膝行入其辕门,不敢仰视。从哲又再请问将军,是欲效仿膝行之秦末诸侯,又抑或是有意效仿汉高、宋祖?”

    孛罗沉吟不答。

    “坐山观虎斗,是消极退让。诚如将军所言,察罕、将军与我海东,若较之军力,的确不相上下。如今,冀宁诸路已在察罕的手中,是察罕又已因此而较强与将军。设若,察罕与我海东相争,察罕胜,我海东负。则察罕便是更加又掩有山东。则当其时也,西至关中,东至益都,北抵冀宁,南到汴梁,察罕地广数千里,军强数十万。将军尚欲‘坐山观虎斗’耶?将军难道想用您的大同一地,来对抗察罕数千里的疆域么?

    “又设若,察罕与我海东相争,察罕负,我海东胜。则我海东便是更且又扩地千里,以我久战之悍卒,挟大胜之威风,长驱直入,兵临城下。从哲又想要请问将军,将军尚欲‘坐山观虎斗’耶?又或者,难道将军依旧打算只用您的大同一地,来对抗我海东数千里的疆域么?

    “‘坐山观虎斗’,可短不可长。从哲大胆,为将军预测。如果将军还是坚持旧策不改,仍然不肯主动出军,还是想要‘作壁上观’的话,则北地三雄,最先亡者,必将军也。”

    孛罗以手摩挲短剑,狐疑不决,看方从哲,说道:“你从海东来,是海东之臣。你这是在用花言巧语,想要说服俺上当么?”

    方从哲笑了一笑,说道:“从哲固然是从海东来。然,天下大势如此。将军又何须问我的身份?只论其势则可。若觉从哲所言对,将军请从之。若觉从哲所言错,从哲既敢单身前来,又何惜此头?”

    “俺看你的目的,兜转来兜转去,却还不是为了挑唆俺与察罕相争?你言称不可‘坐山观虎斗’,但是究竟你的用意,却还不就正是为了挑拨了俺与察罕相斗,从而却好使得你海东‘坐山观虎斗’么?”

    “从哲仍请用汉末之例,为将军比之。”

    “且说。”

    “汉末战乱,英雄四起。北地豪杰,曹操、袁绍,一两人耳。先,袁绍军强,曹操势弱。观之与今日,则察罕军强,恰如袁绍;将军稍弱,可比曹操。然,曹操虽弱,毫不惧战。与袁绍对决官渡,一战功成!

    “这段故事,将军知道么?”

    当时,说三分风行海内,孛罗对此当然是知道的。方从哲又道:“曹操有一句评价袁绍的话,又也不知将军可曾听过?”

    “哪句话?”

    “‘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观将军今日之举,持两端,狐疑不决,听忠言而不纳,疑从哲为奸诈。何异曹操此评!曹操虽处弱势,而能奋,一统北国,终成帝业。此之可谓‘真英雄’也。而将军如今,既已身处曹操当年之弱势,复有昔日袁绍之‘无断、惜身’。试请问将军,较之察罕,将军又怎能不败?”

    说过了好话,孛罗还是犹豫不决。这个时候,就该说点不好的话,用来刺激一下他了。所谓“长短之术”,“短”者,即为“贬主之节行,言其害而不言其利”。如果孛罗不肯听从方从哲的意见,那么就夸大有可能会因此而产生的后果。

    孛罗沉思良久,回剑入鞘,问道:“你说你今此来,是想要献给俺千里之地。你所欲献者,就是冀宁诸路么?”

    这本是方从哲故技重施,故作惊人之语,以此来引起孛罗的兴趣。不过,既然孛罗问起,他却是也早有准备,答道:“将军如果能听从我的意见,则从哲献给将军的,又何止冀宁诸路?关中之地,也定然早晚都会悉为将军所有。”孛罗还是难以决断,说道:“若俺如你言,与察罕相争冀宁。则你海东虎伺一侧。岂非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将军果肯出军,则将军从北,我海东自东。受损者,必为察罕;而得利者,又何止我海东?得利者,将军与我海东也。”

    “然,你海东终归逆贼。”

    就算海东与孛罗都能得利,察罕乃是为蒙元之支柱,最终受损的却还是蒙元。方从哲早料到孛罗会这么说,之前就早埋下了伏笔,这时听孛罗如此一说,心中反而轻松,暗自想道:“我海东虽在你眼中是为逆贼,但是你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怒。此事,已有八分成了。”

    他从容不迫地答道:“‘当今天下,豪杰竞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非到水落石出,究竟谁会得利,究竟谁会受损,将军又怎能轻言断之?”

    既然孛罗默认了如今之天下便好比昔日的西汉末年,那么就也等同是默认了将海东、察罕以及孛罗三方放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之上。在形势还没有明朗之前,谁能得胜、谁会落败,的确也不好断定。

    方从哲又道:“又且,人无伤虎意,可是难道说,老虎就不会吃人了么?察罕,就是老虎!从哲再又请问将军,即便将军不去与察罕争冀宁诸路,可是难道说,察罕就也没有觊觎大同的意思么?”

    这一句,打中了孛罗的要害。他悚然而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问道:“然则,以你之意?”

    “先下手为强!若真的等到或者察罕尽取我益都,又或者我益都尽取彼察罕之地的时候,将军就算还想要振作,怕也是早就为时已晚了。”

    “若俺依先生之言,即取冀宁诸路?”

    话说至此,听孛罗重又改称“先生”,方从哲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他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海东必居东呼应,为将军摇旗助威。”

    果然,孛罗示意那美人退下,叫门外老军,唤来府中谋臣。关上门户,与方从哲细细密议。方从哲记起府外的时三千诸人,请孛罗派了个人出去,告诉他们且再多等一会儿。密议直到夜深。孛罗留客,方从哲不肯。自出府,寻了时三千诸人,夤夜出城,星夜疾驰,赶赴奔回益都去了。

48 风云

    。。。见有同学提出,以为孛罗与察罕因为有益都存在的关系,所以应该不会开战。我在书评区已经做了一个回答,说了一下我个人的看法。

    我认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个道理很是浅显的。但是,并不一定就是说,浅显的道理就一定能够得到遵从。孛罗与察罕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个纷争,只会使得义军得利;但是,却因为他们双方各自的利益,之间的战事本来就是一直不断的。

    试举几个例子如下:

    至正二十年

    八月,诏遣参知政事也先不花往谕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令讲和。

    时孛罗帖木儿调兵自石岭关直抵冀宁,围其城三日,复退屯交城。察罕帖木儿调参政阎奉先引兵与战,已而各于石岭关南北守御。

    十月,诏孛罗帖木儿守冀宁,孛罗帖木儿遣保保、殷兴祖、高脱因倍道趋冀宁,守者不纳。

    十月,察罕帖木儿遣陈秉直、琐住等,以兵攻孛罗帖木儿之军于冀宁,与孛罗帖木儿部将脱列伯战,败之。

    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至正二十一年

    正月,命中书参知政事七十往谕孛罗帖木儿罢兵还镇,复遣使往谕察罕帖木儿,亦令罢兵。孛罗帖木儿纵兵掠冀宁等处,察罕帖木儿以兵拒之,故有是命。

    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

    二月,察罕帖木儿驻兵霍州,攻孛罗帖木儿。

    三月,孛罗帖木儿罢兵还,遣脱列伯等引兵据延安,以谋入陕。

    五月,察罕帖木儿以兵侵孛罗帖木儿所守之地。

    六月,察罕帖木儿谍知山东群盗自相攻杀,而济宁田丰降于贼,欲总兵讨之。

    ——以上察罕与孛罗之间的战事,都是生在察罕还没有取山东之前。当时,田丰锐意进取,接连开疆拓土,即便在如此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还是不能一致对外,为争夺冀宁诸路而接连开战。可见,他两人的不和实际上根本已就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故此,由此推断,给他们个助力,说动较弱的一方,去借助外力,挑衅较强的一方,似乎也并非不是没有可能的。

    当然了,以上观点,还是仍然皆为我个人的看法。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同学们提出来,也好做继续的议论。

    ——

    因为回益都的路,去大同的时候都已经走了一遍,所以较之去时,回来的度更快了一点。六日之后,方从哲、时三千诸人回到益都。正在夜半时分,方从哲取出令牌,出示城上守军。海东的令牌分有好几种。有最低层次的,不太紧急;有较高层次的,重在紧急;又有最高层次的,不但紧急、且还秘密。守军轮值的将校看那令牌,却正是最高层次的,知这来人必有紧急且秘密之事。急令部属打开城门,放诸人入城。

    为免得引起城中惊动,方从哲等人皆用棉布裹住马蹄,也不打火把,只借助阴暗的夜色,停也未曾停一下,直接穿过了城门,横行街上,径往燕王府奔去。待至到了府门之前,一样地出示令牌。

    守门人不敢怠慢,急忙放请入内,一边自有侍卫飞奔快跑,前去通知邓舍。

    邓舍刚刚入眠不久,闻讯而起。来不及穿衣服,便只拣了件袍子,马马虎虎地披在身上,甚至忘了穿鞋子,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转回去,随便穿上,即往外走,同时说道:“请从哲等人且去书房与我相见。”

    来入书房,未及坐下,方从哲、时三千已到。邓舍快步迎出,在书房门口,握住了方从哲的手,却不先问出使情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方从哲诸人几眼,见诸人皆是风尘仆仆,由衷说道:“诸位辛苦!”

    “为主公谋大事,岂敢言辛苦!”

    “诸位快请入内。”

    诸人入内,分别落座。室外夜深,寂静无声;室内红烛,暖气如春。邓舍吩咐随从上茶,与诸人说道:“诸位夜深归来,是不是还未曾吃饭?”又教随从,“去膳房取些糕点、充饥之物,拿来。”

    时三千连灌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才方解饥寒。

    连着十几天都在马背上渡过的,时三千这些武人出身的还好,方从哲一书生,早就受不了了。下了马,走路都还是在打飘,犹如腾云驾雾。更且两侧腿内,又也早就是磨得烂了。虽然也一样的饥寒难耐,嘴唇干燥,可是却因身体不适,又与时三千等人不同,就连茶水,一时间也是难以喝下。只拿起水杯,抿了两口。室内暖气熏人,多时,才渐渐缓过气来。

    邓舍见他们多有恢复了,这才问道:“出使情形如何?那孛罗可曾有被你们说动?他是怎么回答的?如何说法?”

    一连几问,可见邓舍心情之急切。如此急切的心情,却还能够忍到现在才问。时三千粗人,人不够敏感,倒也罢了。方从哲心细,不免感动,起身跪拜,言简意赅,答道:“臣此次出使,托主公洪福,幸不辱命。”

    “果然?”

    “正是。”

    邓舍霍然起身,搓着手在室内连转几圈,欢喜之情实难压抑,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放,笑声欢快,如释重负,先走到方从哲座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又来到时三千的座前,捶了他两下;再行至其它几个有资格入室内的使团成员座前,或击掌,或握手,连声大笑,说道:“吾事可成矣!”

    随从将糕点等物送上,时三千诸人皆狼吞虎咽。方从哲吃不下去,略略填了两块,即放下,不再去拿。

    等他们吃了会儿,邓舍说道:“我知道你们路上辛苦,看你们的面上颜色,尽皆疲态,想来怕是会有十来天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吧?本该就让你们去休息,但是却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且我益都出军之日也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有关此次出使的详情,我必须现在就要了解。……,这样吧,从哲、老时你们两个人留下,我有话相问。其余诸位,便请即先去休息。也不必回你们家中了,今夜,便宿在我的府内就是。”

    随从引路,带了其它人出去。

    邓舍又追出来,交代随从:“些许糕点,难以吃饱。教膳房再备下些饭食,送去诸位房中。海东给我送来的好酒,也取出来,请诸位痛饮!”笑与诸人说道,“此次出使功成,诸位劳苦功高。却因暂时间,此事需得保密,所以不能即行封赏。且等一等,过些时日,我必有赏赐下来。”

    诸人皆道:“尽忠主公,本分事也。且臣等何能?此次出使,所以能获成功,功劳皆在方君。臣等虽随从方君左右,实际因人成事,不敢求赏!”

    “哈哈。你们且先去吧。”

    邓舍看他们远去,又低声叮嘱随从,“告诉府内人等,从哲诸人今夜归来之事,禁止外传。尤其刘大人那里,绝不可令其知晓!”随从应命,自去给知情人下封口令不提。邓舍转回室内。

    “中涵此行,能不辱使命,完成任务,是为我海东又立下了一个大功。我心甚慰,我心甚慰!……,你们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快坐下。中涵,你且将你出使的经过、面见孛罗的情形,一一与我细细道来。”

    “臣入大同城后,便径直去了孛罗的府上,投名帖以求相见。待见到孛罗之后,如此这般,臣将之说服。他并又召来府中谋臣,与臣密议,直到夜半。臣遵照主公的命令,与他商议妥当。

    “已经定下了,只要主公自益都起对察罕的攻势,他便会从大同出军,威胁察罕的后阵。同时,他提出一个条件,如若在主公动手前,察罕先来与他交战的话,也请求主公能够从益都出军,以此来威胁察罕的侧翼。总之一句话,主公动,则孛罗会与主公配合;孛罗若动,也请主公配合。”

    “好!好!”邓舍喜不自胜。

    虽然,洪继勋先前出谋,已经为海东定下来了明取徐州、实收济南的计策。但是,益都毕竟才经战乱,收济南容易,两万人足够;但是,若因此举导致引起察罕的激烈反扑,益都却势必难支。固然,邓舍早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方从哲此次出使能否成功,他都会按照洪继勋的此策行事;然而,他其实内心中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方从哲不辱使命,出使大同,一举成功。既说服了孛罗,有了孛罗的呼应,那么如今基本上便可以断定,即便益都取了济南,察罕反扑的可能性却也不会太大了。等同压力骤减,邓舍怎会不高兴?

    他称赞方从哲,说道:“适才,听中涵言语,你用曹操、袁绍之例来说孛罗,真乃大妙!曹操、袁绍,皆为汉臣。曹操官渡获胜,故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倘若获胜者袁绍,或许挟天子者,就有可能会是袁绍了。察罕、孛罗,还真是就像汉末之曹操、袁绍!

    “只是,中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用此例一说孛罗,孛罗就会肯从呢?毕竟今日之北方,不但有曹操、袁绍,还更多了有我一个海东。你就不怕若用此例说他,反而会激起他先联察罕,取我海东么?”

    邓舍此问有理。对孛罗来说,到底海东才是外敌、是反叛;而察罕,不管怎么说,和孛罗却也还是“自家人”。方从哲用此例说他,难道就不怕适得其反?

    方从哲答道:“凡说人者,要之点,是先要摸清楚对方的心理。知道了对方的所想,然后才能有的放矢。臣启程去大同前,奉主公令旨,先去了通政司,从李生手中得来许多有关大同与孛罗的情报。且臣对晋、冀的形势,通过平时的耳闻路听,其实也是早有一些了解。

    “由此,结合通政司的情报与臣平时之所闻,臣分析孛罗之心态。”

    “孛罗是何心态?”

    “他自居功臣世家出身,素来瞧不大起察罕。可惜,他虽瞧不起察罕,察罕对元廷的功劳却远大过他。两下相合,孛罗对察罕就是一边瞧不起,一边却又深为嫉妒。越是瞧不起,就越是嫉妒;越是嫉妒,就也越是瞧不起。人若无欲,纵然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既然孛罗有此心态,臣自然便可趁机向他施以说辞。是以,臣用曹操、袁绍之例说他。”

    “噢。如此说来,你用此例说他,明面上,是想暗示他与察罕谁获胜,谁就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却是也想同时借此来更加地激出孛罗对察罕的嫉妒,并利用他的这种嫉妒,促使他产生争胜好强之心。”

    “主公英明,臣正是此意。又且,孛罗虽占有大同,粮食其实却也紧缺。缺粮,就会少军。而晋冀之地,丰饶的所在当数冀宁诸路。冀宁却在察罕的手中。孛罗觊觎冀宁久矣。前番,益都之战时,他屯军塞外,为何因姚平章一封信,就即返回大同?还不就是为了冀宁诸路?

    “若说他对察罕的瞧不起、嫉妒以及争强好胜,只是一种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心态,那么,他对冀宁诸路的窥伺,便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所欲’了。臣既然已经知其心态,又了然他的‘所欲’,给他的说辞,当然就能够有的放矢了。

    “另外,臣举曹操、袁绍之例,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是想借此来向孛罗暗示今日之形势。”

    “如何暗示?”

    “汉末的形势不止袁绍与曹操,即使其天下之大势,要说起来,与今日其实也是很为相似的。

    “汉末之时,有黄巾起义。今日之时,有我皇宋红巾起事。

    “汉末之时,南北群雄,北边曹操、袁绍、袁术,先还有凉州董卓、幽州公孙瓒,又有南阳张绣,荆州刘表,江东孙氏、益州刘璋等等。其中除了黄巾余党外,多数虽有割据之实,名义上却仍然还是遵奉汉室为主。

    “而今日之时,南北群雄,北边察罕、孛罗、我海东,南有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陈友定等等。除了我皇宋以及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诸人也是虽有割据之实,名义上却仍然还是遵奉元室为主。较今日较之于汉末,则明玉珍割据蜀中,便如汉末之刘璋;而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争雄与江淮,便如汉末之孙氏、刘表。

    “‘说三分’天下风行,孛罗虽为蒙人,料来对此却也定是十分熟稔的。故此,臣用此例,明是只说了袁绍与曹操,未尽之意,其实却是在讲今日之形势。所以‘未尽’,由他去想,比臣来说,效果更好。

    “既然今日之形势,如此相像汉末之争雄。那么,孛罗是应该学曹操,还是应该学袁绍,不言而喻。至若我海东,主公自非董卓、公孙瓒一流;而若以孛罗想来,他自视甚高,却说不定就会以此来相比。”

    海东虽盛,但是论其地盘,辽阳非富庶之地,南韩、朝鲜本丽人之地,更且益都孤处海内,运输不易。弊端还是有不少的。孛罗更又自视甚高,即使他真的把海东看做了董卓、公孙瓒一流,却似乎也是说的过去。

    方从哲分析已毕,做出总结,接着说道:“是以,臣先明究以孛罗之心态,再了然与他的所欲,继而向他暗喻今日之大势,虽举曹操、袁绍之例,又有何惧他会联察罕,先取我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

    便在适才,听方从哲讲面见孛罗之经过的时候,邓舍实际上就对他为何会举曹操、袁绍为例有了一点的推测。这会儿,听过解释,果然便正如刚才之所料。不禁赞赏地说道:“‘明察秋毫’,‘胆大包天’,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说客,先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其次还需要有出众的胆色。只有胆色,没有洞察力,去出使了,胡言乱语一通,说不到对方的心里去,胆子再大有何用?难免掉脑袋。又或只有洞察力,没有胆色,见到敌国的君主,就双股战栗、簌簌抖,就算把对方的心思看的再准,说不出来,烂在肚子里,也是半点用处也无。到头来,还是难免性命不保。方从哲,有口才、有胆色,洞察力也很出色。因此,两次出使,两次成功。

    方从哲谦虚,说道:“自古没有十拿十稳的说客。臣方才所言,虽然看似侃侃而谈,但到底还是私下揣测之言。实不敢相瞒,臣此次出使大同,在见到孛罗之前,在臣准备的说辞没有与他说出之前,本来也是提心在口,深恐有辱君命的。所以能获侥幸之成功,非臣之功劳,实则还是全赖有我海东作为后盾。无我海东之坚实,臣纵然空有口才,又有何用?”

    邓舍赞叹再三,说道:“中涵,你又何必谦虚?无有把握,也敢应命即起,出使往去大同,更是表现出了你有胆如虎。兼且,亦然利齿如虎。你虽为书生,却真是我海东一虎!”

    “臣出使前,虽无把握。但主公一令既下,即便赴汤蹈火,臣亦不辞。何况只是出使大同?。主公盛赞,臣实不敢当之!”

    连带时三千,三人相视而笑。

    这句评语,后来从时三千的口中传了出去,广为流传。自此之后,海东上下,称呼方从哲往往不称其名,而竟以“方虎”称之。

    古有“韦虎”,今有“方虎”。南梁名将韦睿,素来体弱,未尝跨马,雅有旷世之度,每临战,却辄乘白板舆,执竹如意以麾进至,督厉将士,勇气无敌。而方从哲力不足以缚鸡,技不足以敌人,看起来秀士一名,月余的时间不到,前后出使,却先说士诚,再说孛罗,接连面折诸侯。他两人,一为将,一为使,也可算是相映成趣,皆为书生扬名了。

    说过出使的情形,方从哲问道:“现今已是二月底,主公方才言道,我益都出军近在眼前。不知定下的日子,是在几时?”

    方从哲、时三千身负出使的重任,对洪继勋的计策自然也是早就知晓的。邓舍也不瞒他们,笑了一笑,说出一个日子。方从哲连在马上奔驰,都快过糊涂了,想了想,记起来今日是为何日,掐指一算,惊讶说道:“三天之后?”邓舍颔,说道:“不错,正是。”时三千也很惊讶,插口说道:“可是三天之后,不也刚好就是主公大婚的日子么?”

    邓舍大婚的日子,上个月就定下来了。

    这个日子,不但时三千知道,也不但海东上下都知道,安丰、金陵、浙西、江都,包括台州等地,海东也早遣使者前去通知了。想来消息传递,也不止南方诸侯,即使北方的大都、察罕等处,估计也是会早有听说了。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就是因我将要大婚,所以才好用军。”

    方从哲忍不住抚掌称妙,赞道:“出其不意!好计策!”时三千倒是有些顾忌,说道:“只是主公大婚,是为喜事。大婚之日动干戈?”

    邓舍什么人?有壮志雄图,想取天下之人,岂会在乎这些?他挥手而笑,说道:“我知阿奴有喜之日,正好在击退察罕之时;当时是为双喜临门。这一次,我也还更想要在大婚之时,接到济南捷报!也来一个双喜临门。”

    “棣州田丰那边?”

    “有刘十九的催促密信,又有我答应借粮与他。他的五千精卒,已然准备好了。前数日,我派了一批将校,已经赶去棣州,以为协调指挥。”

    田丰比益都还要更加缺粮,他若不同意,邓舍就不会借给他粮食。若无邓舍的借粮,以他的存粮,至多还能坚持一两个月。两个月后怎么办?无粮就无军。所以,他纵然心中不愿,也是不得不答应出军。

    “今,主公告诉田丰,欲取者是徐州。但是,主公想要的却是济南。等到战事展开的时候?那田丰会不会?”

    说到能言善辩,海东或许无人能胜方从哲;但是讲及军事政事,方从哲却难免差了一些。邓舍笑道:“田丰缺粮,就像中涵你所说的,他‘所欲’者,粮也。只要我给他粮食,让他打哪儿,他还不就是得去打哪儿?”

    时三千说道:“三天之后,战事即起。主公,攻打济南少说也得一两万人。来得及调动么?”

    “早在前日,就调动完毕了。为保密起见,各部应调的军卒,或者是乔装成屯田军、又或者是装作民夫,再又或者是扮作换防,经过十几天的调动,如今已经6续开到了益都以西的诸地。此等诸般事宜,皆是由阿过及其益都分院所整体负责的。办的非常稳当。万事俱备,只欠开战。”

    “那开战的由头?”

    何为“开战的由头”,自然即为洪继勋提出之“函山冲突”。邓舍说道:“开战由头此事,我交给了通政司去办。自上次的函山之战后,李生就曾有派出不少人手,对济南鞑子的活动习惯早就摸得透彻。

    “如不出意料,明后两天,就是又该到了济南鞑子出城哨粮的时候。我在函山一带安排了两个营头的士卒,待鞑子出城,他们即也装成巡逻的模样。待敌我两军相逢,交战之时,我有严令,只许败、不许胜。务必要诱使鞑子急追紧撵,深入我益都腹内。无论其烧杀抢掠也好,又或者无论其借势取我城县也好。声势造得越大,就是越好。

    “只等此消息出来,我自便可佯装大怒,与刘十九说,为保后方安稳,必须改变计划,先取济南。”

    “粮饷、军械等物?”

    邓舍看了看方从哲,笑道:“中涵从浙西借来的粮食,所剩还有不少。我已然令吴鹤年以及分省左右司将之尽数调集,储备在了一处。足够两万人两月之用。至于军械,也早已准备妥当。泰安等城,本就才运去了许多的火炮、投石机等物,不需补充,也足可管够我军使用。”

    打济南,绝对用不了两个月。邓舍之所以提前备下了两个月的粮饷,其实还是为了防范察罕。虽说方从哲说动了孛罗,但是战事一旦打响,却万万不能够把指望放在别人的身上。如果察罕不顾一切,一定要来一次反扑,至少不会措手不及。这却也是两手准备,可谓老成之谋。

    又及军械,准备的除了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之外,也还有军械提举司才生产出来的手雷、地雷等物。因为时间关系,数目不多,不过却也可以刚好趁此战的机会,牛刀小试,试试这些东西的作战效果究竟怎样。

    海东万事准备已足,即将要在刘十九的眼皮子底下、以及察罕的不及防备之下瞒天过海。自益都之战,过去才不过几个月。如果此战获胜,则也就同时说明,海东将要从早先敌对察罕时的被动防御,积极地转变成为主动攻击。一想及此,方从哲、时三千虽然疲倦,免不了斗志昂扬。

    室外夜色深重,院中风声时闻。

    因为刘十九的到来,海东对察罕的反击不得不随之提前,经诸多臣子的协力齐为,箭已在弦上。深谈快至天亮,方从哲、时三千两人方才告辞,由随从领了,去往房舍歇息。

    邓舍虽说是几乎一夜没睡,此时却毫无困意,精神奕奕,在室内负手踱步,将方从哲面见孛罗时的说话又细想了一遍,看窗纸白,听雄鸡报晓,知道天光将明。他推开窗户,迎冷风,看黎明的天空云气变幻,不多时,遥遥见红日喷薄,跃出地上,豪情万丈,教随从:“请洪先生来。”

49 大婚

    小明王龙凤七年,蒙元至正二十一年,春二月,二十三日。也即辛丑年,辛卯月,乙巳日,以星象推算,正是该到吉神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是为“黄道吉日”。宜:嫁娶,订盟,纳采,动土,徙迁。

    邓舍的大婚之日,便定在了此日。

    依照礼节,诸般该提前走到的程序,早在此日之前便都已经走过了。这礼节,是蒙元根据朱熹《家礼》中有关婚礼的内容而制定的。再往远说,这朱熹的《家礼》,其实所依照的还是自周朝以来便就形成的《士昏礼》。只不过《士昏礼》是有六礼,而经过变动之后,现在的婚礼则是有七条。

    头一条,议婚。必先使媒氏往来通言,俟女氏许之,然后“纳采”。

    次一条,纳采(即下定)。主人具书,夙兴,奉以告于祠堂。告庙而后行,示不忘祖。乃使子弟为使者如女氏,女氏主人出见使者,遂奉书亦告于祠堂。出以复书授使者,遂礼之。使者复命,婿氏主人复以告于祠堂。或婚主人亲往纳采者听,婚家之主也可以亲自去纳采。

    次次一条,纳币(即下财)。以男家为主,办酒筵,请女氏诸亲为客,女氏诸亲先入座。男家至门外,陈列币物等。令媒氏通报。女氏主人出门迎接。相揖。女氏主人先入,男家以次随币而入。举酒,请纳币;饮酒,纳币讫。女氏主人回礼,婿家饮酒毕。主人待宾如常礼,许婿氏女子各各出见。两边的亲家,包括女方的婆婆和男方的丈人,互相见个面。

    此三礼行过,接下来就是亲迎。新郎官和新娘子该要出场。

    亲迎的前一日,大都等地有风俗,盛行在出嫁前为姑娘沐浴。家人把女儿送入堂中澡浴,男家一应都散汤钱,凡应役者赏有差。男家复把避风盏之类,比及出门,轻者十封,及有剃面钱之类。迟明则出嫁。由男方出钱,在迎娶的前一天,请将要嫁入门的新媳妇洗澡。

    益都距离大都不是很远,此风也是颇为盛行。只不过,邓舍身份不同,罗官奴也有身孕,这一条就免了。但是另外一条却是免不了的。临出门前一夜,罗李郎需要先使人张陈“其婿之室”。也就是说,先要派人去把新婚的房子给整顿一下,不外乎送些家具、办些器具之类。

    男方置办房子,女方置办家私,这也是早有传统。但是,邓舍身为燕王,什么东西没有?实际上却也不需要罗李郎来“张陈”,只是恪于规矩,任由罗李郎准备了物事,略略地稍微送来了一些。

    便在这日夜晚,宾客云集。

    有洪继勋、赵过等海东大臣,也有刘十九等安丰贵客,更有从浙西等地将将赶至的贺喜使臣,满室衣冠,尽皆朱紫。动辄见人,便是名士。邓舍置酒办茶,穿梭其中,他本来就心中有事,当此之时,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迎对诸人的恭贺,笑语殷勤,累得实在不轻。

    好在诸人也都知道,他明日还得早起,并没有闹得太久。二更前后,即便各自散去。

    刘十九现今本就还是在燕王府住,不用着急,他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意味深长地冲邓舍笑了笑,说道:“殿下名满中原,那浙西士诚、江都友谅,乃至远到台州,宾客云集。这样的盛况,即便是俺当年在汴梁的时候,却也是不曾见过的。真是叫俺大开眼界。”

    邓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连连谦逊。刘十九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长长一揖,哈哈大笑,说道:“恭贺殿下明日新婚大喜。”看宾客皆已走了,凑近两步,低声问道,“南下之事?敢问殿下,各部都已经准备好了么?”

    “皆已准备妥当。按照预定的时间,便在明日下午即可全军出,同时南下。若是顺利的话,一天之内便可穿过察罕所辖之诸城。待到三日后,就能抵达徐州城下。五日之内,必能够动得起第一波的攻势。只是,却不知大人留在徐州一带的那五千军马,有没有也已经准备妥当?”

    “殿下放心。俺十日前就给他们送去了密信。估算时日,密信早就应该送到。料来,他们也定然已经准备妥当了。”

    “甚好!有我益都两万人,棣州五千人,合计两万五千人担任主攻、并及负责牵制察罕部,又再有安丰五千人担任掩护、并及负责牵制士诚部。三万人,攻打一个徐州城,十拿九稳!大人,你就等着听候捷报吧。”

    “只是那浙西士诚的使者,昨日却也来了。战事若一打响,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向他解释?”

    “他来的是我益都。即便战事打响,他有所听闻,难道却还需要我向他解释么?”如果战事打响,张士诚的使者来入益都,就是羊入虎口。胆小的,怕会担忧性命;即使胆大的,难不成还敢硬闯燕王府,痛斥大骂?

    刘十九一跳大拇指,笑道:“殿下能有此决心,自然是再好不过。”行了一礼,告辞出门。

    邓舍亲自送他离开,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低声吩咐了侍卫两句,不多时,洪继勋、吴鹤年、李生等文臣,并及赵过、李和尚、毕千牛、傅友德、郭从龙、胡忠、王国毅等诸将,悉数再次出现。

    邓舍令侍卫:“戒严室外,百步之内,不许有人。”掩上门窗,高烧红烛。与诸臣、诸将密议。有关此战,种种的细节,所来的诸人早已知晓。不需再来多讲。邓舍话语简洁,只是把分别交给诸人的任务又重复了一遍,先看李生,沉声问道:“济南鞑子出没之情形,近期可有变化?”

    “回主公,并无变化。”

    “如此,一切诸事,皆依旧按原计划行事。此事能成与否,全看你通政司的情报到底是否准确。从今夜起,你就不用回家了。吃住衙门之内。要时刻与分枢密院保持紧密的联系。……,从济南送来的情报,还是一日三次么?”

    “自昨日起,臣已将之改为了半个时辰一次。”半个时辰一次,一天就是二十四次。为了此事,李生几乎把通政司的人手全都派遣了出去。邓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甚好。还有,你要记住,在保密方面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在我军动之前,绝对不能走漏半点的风声!”

    李生凛然接令,说道:“是!”

    邓舍再看吴鹤年,问道:“军粮诸物,现在情况怎样?”

    “臣奉主公之命,从分枢密院借来了五百精卒,现今专责看管粮仓。并也已经将运粮所需的民夫名册定好了。只待开战,如果前线陷入僵持,又或者察罕反扑,臣可保证,至多三五日内,粮饷诸物便可送到济南。”

    兵马未行,粮草先动。只要粮饷备好,没有问题,邓舍就宽心许多。

    他点了点头,又问洪继勋,说道:“明日上午我大婚,明日下午战斗就要打响。战斗一旦打响,刘十九等人的动向必须注意。还有徐州一带的五千安丰朝廷军,也一样需要谨慎防备。此两事,先生可准备好了么?”

    “已然准备妥当。刘十九等人处、以及五千安丰朝廷军处,通政司都早已派去了有人,远远监视。这两拨人马,现今皆归臣管。不管是哪一处,只要有丁点、任何的异动,臣即会按照先前定好的方案,给以应对。”

    所谓“任何的异动”。

    那五千的安丰朝廷军,不必多讲。它若异动,只有两个可能,或者回去安丰,或者闯入益都。若其回去安丰,则不需理会;若其果然有胆子闯入益都,则邓舍早备下的有预备队,泰安一带的军马都不会参与此次的战事,当会给安丰朝廷军以迎头截击。其实,话说回来,这后一种的可能性并不会有太大。但是防患于未然,做些准备总还是没有错的。

    而至于刘十九,他若有异动,最大的可能不外乎四处散播谣言,动摇益都士气、民心,又或者联络士诚旧将,图谋趁机作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十九等单人匹马,人数极少,都好是对付。

    同时,也有会出现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刘十九也受到了蒙骗,以为济南之战确实是突事件。若是他果真如此认为,则自然便是另一种应对,遣能说会道人,给其安抚就是。

    究此几种可能,依洪继勋推测,还是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至多,在战事快要结束、又抑或已经结束之后,刘十九可能才会反应过来,晓得这是益都在“瞒天过海”。可到那时,尘埃已经落定,即便他反应过来,也于事无补了。邓舍颔,问过情报、粮饷、后方安稳,然后才问前线准备,问赵过,头一个问题却也还不是本部己军,而是问的棣州田丰。

    他问道:“棣州田丰处,可有异样?”

    “据我军派去的将校回报,并无异样。头批借给他的粮食,十数日前已经送到。田丰得到粮食后,即开始厉兵秣马,并点派了数员骁悍之将,做为准备带军出征的统率,以及其所选出的五千精卒也亦然早几日便开始枕戈待旦。看其动作,观其行为,应该是肯定会出军不错的。”

    “他肯定会出军不重要,最要紧一条,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要防备他知道我军打算先取济南后,忽然改变主意、按兵不动。为预防此变出现而准备的后手如何了?”

    “南部沿海一带,我军已经集中了数千精卒。只要田丰果有异变,真的不肯随我军攻击济南,那么,我军的这数千精卒就会造出声势,往棣州周边开动。遵照主公之令,绝对会给田丰造成一种他若不肯随我出军,则我军在取济南之后,便会立即以此为借口,转头再来取棣州的假象。”

    上次察罕来犯,数万大军围困益都,田丰就坐视不救。这次,邓舍已经借给他粮食了,而且又是“对敌”察罕,并还有小明王令邓舍节制海东、益都两地的圣旨,如他还是不肯出军。那就说明,他是完全没有一丝半点的同僚之谊,更远远谈不上忠心宋室。如此,邓舍即便以讨伐“不忠”的名义,主动出军前去攻打与他,也是没人可以对此说出一个“不”字。

    一边用粮食做诱饵,一边用大军压境做威胁。总而言之,务要迫使田丰老实听话。所以想让他老实听话,看重的并非是安丰所给邓舍之节制两地的权力,而主要是想要用他的五千精卒,从而来减轻海东军队的伤亡。

    “对棣州田丰,既有把握便好。”直到此时,邓舍才开始转问前线的布置,问道,“前线各部,准备怎样?”

    赵过答道:“两万主力,多从诸衙之中调出。谨遵主公令旨,截止目前,各军皆已准备妥当。给将士们的宣传,说的还是南下打徐州。只有军中副万户以上者,才知道我军欲取之目标实为济南。待到明日,战斗打响,按照预定方略,可保证在三个时辰内,便能将新的作战命令传下去。”

    毕千牛、李和尚、胡忠、郭从龙等,皆迈步向前,一一奏道:“末将本部若干营,目前已经运动至某地,现在某城驻扎。实有人数多少,配备军械怎样,作战任务为何,主将者分别为某某人。皆已备好,只等战起。”

    “战事将起,军中不可没有重将。诸位,今夜,你们便启程出城去吧。明日午时前,务必要求各归其位。按通政司的情报,至迟到明日酉时,我军布置在函山一带的营头,就会‘遭遇’鞑子出城哨粮的军队。

    “戌时左右,函山的战事会结束。军报送至益都,按八百里加急的度,大约会在夜半子时。我接到军报,即会立刻去寻刘十九,通知他我军将要改变计划。然后,我便会遣派快马,分头给你们送去攻击济南的命令。

    “也就是说,后日寅时前后,你们就能接到正式的开战命令。你们一定要在三个时辰内,把命令转各军。后日巳时三刻,我要听到你们打响攻取济南的炮声!……,赵左丞,还有棣州田丰之军,我也希望能够在后日巳时三刻,听到他们已经出城的消息!……,诸位,还有何疑问?”

    赵过问道:“早先,主公送去给棣州的密信?”

    邓舍一笑,答道:“其中一封,已被‘盗贼’抢去。只是为保密起见,还没公布。大约明后两天,也就会公布于众了。”这密信,如若是公布得太早,未免打草惊蛇。不到开战,绝对是不会公布的。

    赵过又问道:“莱州方面?”

    莱州翼元帅陈猱头。邓舍想也没想,直接答道:“此战,不需陈将军上阵。待战事打响,再告诉他就是。他的任务,只要看好莱州,战事若陷入僵持,保证作为我益都与海东中转港口的莱州能顺利畅通便可以了。”

    “是。”

    “城中高延世等益都诸将?”

    “也不必告诉他们。一样待战斗打响,再教他们知晓。”

    赵过接令。

    “又有水师刘杨部。刘杨路远,他已然赶去了船上。赵左丞,和水师的联系也要时刻保持。诸位,事能成否,便在明日!我也不和你们多说甚么了。都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斗志!天色不早,你们出城去吧。”

    诸将慨然应道:“誓死不辱君命!”齐刷刷,行个军礼,转身而出。

    说是军中不可无重将,益都却也需有重将坐镇。赵过、毕千牛两人的职责,就是负责益都的安稳。他两人不用去前线。李和尚、傅友德等出了燕王府,先回本家,取了披挂,各带或多或少的亲兵卫士,即卷驰出城。

    马蹄奔驰的声响,在寂静深沉的夜中,传出甚远。

    燕王府内,刘十九夜深未眠,他也听到了。他住的房舍是个独立的楼阁,登上高处,推窗远望,只见夜色苍茫,笼罩城池。远远近近,偶有灯光。间或风声萧萧,卷动道路林木。除此之外,寂然无声。

    早已就悄然无人的街道上,此时却忽然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骑士,从不同的方向出来,打着火把,便如一条又一条的火蛇,驰骋其上,飞驰远去。观其方向,多汇集到了西边城门。惊动了许多人家的狗,犬吠一片。

    他知道,这必是城中诸将奉旨出城,要往前线去了。他仰望夜色,天空阴云密布,喃喃说道:“臣来益都,呕心沥血,终说动燕王出军南下。皇上、太保,如今燕王一动,我安丰暂时来讲,便可算安然无恙了!”

    人各为其主。他殚精竭虑,为了安丰的安危,而或明说、或暗劝,手段迭出,计谋接连,一心想要说动邓舍南下。如今见木已成舟,海东南下似乎已成定局,他自然如释重负,自认为不愧小明王、刘福通的重托。

    而同一时间,邓舍在室内展开了地图,铺展地上。

    他倒提短剑,行走图上。近至济南前边,一手按腰,一手用短剑指点。此处济南、此处函山、此处泰安、此处莱芜、此处棣州,……。满腹心思,全是围绕战事。至若明日之大婚,他却好似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将要攻取济南之战,似乎一切的计划都已经稳当。

    只是奈何,作战从来都不是一方一厢情愿。其中一方的计划,做为敌人的另一方并不见得就能遵从。计划赶不上变化。便在邓舍直到夜深、方才安寝之时,一场小小的变故生在了数百里外的济南城外。

    ——

    1,辛丑年,辛卯月,乙巳日。

    有元一代,“举行婚礼的日期,要选所谓‘十全吉日’,即壬子、丙子、乙丑、丁丑、癸丑、丁卯、癸卯、己卯、乙卯、乙巳。”

50 亲迎

    济南城外的夜变,直到夜半才宣告一段落;又知道次日早晨,有关的军报才送入益都。

    今日,乃邓舍大婚之日。

    他天没亮就起了身。新郎官大婚,不能一个人去迎亲。便在早几天,为表示不忘旧人之意,他还就特地从驻守益都的军中召来了许多上马贼的老弟兄,以及不少八百老卒中的老人,还有一些自永平起事就追随左右的有功将士。共计有四五十人。与之约定好了,即便由他们做为随同迎亲的队伍,以赵过为为之人,到时候陪伴邓舍一同前去罗家。

    此一日,诸人亦天还没亮就来到了燕王府外。一个个皆是软甲在内,锦袍在外。远处看去,尽皆昂藏大汉;近处细观,无不英俊勃。大约因为行伍的习惯,其中有几个人,还都随身带的有长刀短刃。

    赵过瞧见了,走至近前,蹙了眉头,说道:“今、今天主公大喜之日。你、你们还带着这些劳什子作甚?还、还不快快取下!”来的诸人,多数都是年岁不大,二十出头、三十上下,闻言皆笑。那几个带了军器的,听了赵过的训斥,不敢分辨,嘿然一笑,将之取下,递给了门口的侍卫。

    门口两侧,大红的灯笼高高挑起。除了这些陪同迎亲的人们之外,又有数百的精锐士卒,有骑马的,有徒步的。他们之任务,是在来回清道,并兼有扈卫之职。因天色尚暗,不少人还打着火把。与灯笼互相映衬,把燕王府门前的这一整条街道映照的都是红彤彤。

    又有许多的府上仆役,或用捧、或用抬,一一取出迎亲时所会用到的物事。这些物事,都早安排了有专人看管,分别都分下去。

    不过,人虽多,事虽繁忙。说话的却没几个。夜色未去,静悄无声。也不知过了很久,又似乎刚刚过去片刻,总之,便在天**亮未亮之时,猛然间,听到府内有人似乎高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府内传出来了一片喧哗之声。陪同迎亲的诸人窃窃私语:“莫不是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府门口,昂阔步走出一人。一身大红的吉袍。观其穿戴,虽可看出是新郎官的打扮,却又与时下流行的装扮有所不同。诸人中,却是也有消息灵通的,低声说道:“早就听闻,今日主公大婚,专从城中刘裁缝铺子处,订做了一套仿宋的吉服。看来,应该便就是这一身了。”

    再去看出来此人,年不过二十,神采飞扬,灯笼映照之下,满面喜气堂堂。其身后,又有十数文武大臣相随。左边乃是刘十九,右边则为洪继勋。府前诸人、诸军,骑在马上的,纷纷跳下;执有军器的,纷纷平放。呼喇喇一声,近千人跪拜在地,齐声高呼:“恭贺殿下大喜!”声震屋瓦。

    这出来此人,正是邓舍。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今天,是我大婚之日。咱们不叙君臣之礼,诸位且请起身。适才礼仪官儿说,吉时已到。……,诸位,咱们这便出?”转回身,与洪继勋等人道,“天色尚早,路上风大。诸位大人,多有年老者,不必随我去了。刘大人,你身份非比寻常,我也不敢劳动你的大驾。洪先生,吴知府,你们两人便就留在我的府上,替我陪好诸公就是。”

    洪继勋、吴鹤年躬身应是。

    时三千转出,将邓舍的坐骑牵来。

    邓舍更不多话,一手按住马鞍,不等时三千屈膝、做人蹬子,即手、脚用力,翻身上马。他到底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虽多时不曾上阵,这上马、下马的动作却像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似的。一套凭鞍上蹬的动作使出来,端得漂亮,便好似行云流水。尤其还穿着新郎官的礼服,更是增色三分。

    随从迎亲诸人里边,那上马贼的老兄弟、乃至八百老卒中的老人,与邓舍的关系自不必多言。货真价实的自己人。更又且这些人都是行伍的出身,性格多数粗豪,目睹此景,都是忍不住,一叠声,大声喝彩。

    邓舍高踞马上,面带笑容,与诸人抱了个四方拳。

    赵过快步过来,仰起脸,问道:“这、这就走么?”邓舍笑容不改,也不看赵过,仍旧还是一边与诸人抱拳道谢,谢他们喝彩,一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赵过转身待走,邓舍又把他叫回,轻声问道:“老毕那里?”

    “请主公宽心。两刻钟前,毕将军才送来一道军报,城中、城外守军各营皆安然无恙。”毕千牛有守城的重任,邓舍的婚礼,他是没办法参加了,现正在城中军营里边坐镇。邓舍微微颔,说道:“且带了弟兄,前头带路,这便起身,往去罗家。”赵过遵令,转身高呼:“奏乐,起行。”

    按照礼制,婚礼不用乐。但自前宋时,就已经普遍开始用乐。每有婚礼之时,往往迎亲的队伍所过之处,“鼓乐喧天,笙歌聒耳”。

    赵过一令既下,顿时音乐具举,一时间,声破夜空,热闹非凡。

    前头乐队鼓吹,中间邓舍与众迎亲的伴当策马徐行。其后,又有成百的家人、仆役抬举着诸般诸样的物事,有花瓶、有花烛、有洗漱妆台、有裙箱、有衣匣等等,跟随而行。并在邓舍等人之前,有人抬着花轿。

    ——,迎亲之礼,向来有专用花车。只不过,也是从前宋的时候起,民间便改为流行用花轿了。

    再往前,在乐队之前,又有二三百步卒开道,火把照亮。再往后,仆役之后,又也仍有二三百步卒殿后,一样的火把通明。而在队伍的两侧,则俱为是如狼似虎的骑军。

    沿着街道,队伍缓缓前行。有临街的百姓,早知道今日邓舍大婚,很多人家也都是彻夜未眠,只为了看一看海东燕王的排场。

    寻常人家,没有楼阁,因有禁令,也不许出门,便举家带口地聚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外观瞧。而至于富贵豪绅,则自可登楼上阁,呼朋唤友,自高处从容远望。更还有那一些的好事之人,家本不在迎亲队伍要走的街上,却因为想要瞧一瞧热闹,少不得走亲戚、寻朋友,也是早早地便找着了能借给他们地方的路上家户,凑做一处,同样地欢喜观看。

    正所谓:最是燕王大婚日,喜庆惊动全城时。

    这一番排场,不必一一细表。

    只说那街道两侧的百姓人家,看的人中,不但有男子,还有为数甚多的妇女。都是或近或远的看去,看见邓舍骑在马上,身姿英武、意气昂昂;再又往左右前后看,又见有无数的飒飒少年,簇拥随行。真如众星捧月也似。却也不知,有多少待字闺阁之中的少女,因此而被逗起了相思;却又也不知,又有多少早已嫁为人妻的**,亦然因此而被挑起了春情。

    这迎亲队伍该要走的街道,却都是提前便就规定好的。绕着益都城,转了足有半圈,总算来至了罗家门外。天光已然大亮。诸军熄灭了火把,各按位置,纷纷站立。

    到了地方,却又不是立刻就能见着新娘子的。自古有风俗,要先“起檐子”。何为“起檐子”?就是作乐催妆,促请新娘子上轿。待诸军、诸人、并及前头的乐队等等悉数站定,赵过等人先行下马,都是转脸去看邓舍。赵过为人,性子谨慎,虽然与邓舍是为总角之交,这会儿却不肯多说话,只是笑。随从迎亲的伴当中,有胆大者,喧哗高叫。或者嚷嚷:“将军!还不快请下马?”或者嬉笑:“新娘子,怕都等得急了!”

    邓舍一笑,也不责备他们没大没小,自下了马。由诸人拥护着,来到花轿边儿上。花轿就停在了罗家门外的正中当间。

    罗家的门没开,紧锁关闭,外头一个人也没有。鼓乐稍歇。赵过扭转过头,看了看后边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请示了邓舍两句,一挥手,乐声再起。邓舍带头,叫道:“新妇之,……。”诸人齐声随叫:“催出来!”

    要按规矩,估计得叫嚷好一会儿,新娘子才会出来。邓舍毕竟燕王,罗李郎又谨小慎微,哪儿有胆子让邓舍久等?一声大叫未毕,罗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连带赵过在内,诸人都是不由大笑。

    有年岁较大的随从伴当笑道:“当年在老家,俺也曾经有过随乡人迎亲。却几时有曾见过?叫嚷一声,新娘子便会出门的?哈哈!”恭维邓舍,“将军之威,果然了得!”此话一出,诸人更是笑个不住。

    邓舍看时,认得此人,乃是八百老卒的一个,军中出了名的骁悍能战,抬起手来,往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笑骂说道:“多嘴!”

    罗家府门之内,远远见有一行人走将出来。邓舍正欲待去看,听见身侧骚动。急忙转头,见一人满头大汗拥挤进来。却是邓承志。邓舍今天大婚,有两个亲近人都没有参加,一个佟生养,另一个人便是为邓承志。

    邓承志为邓舍之义子,佟生养为邓舍为之义弟,他两人本来是应该来的。只是却因前线战事将起,益都分院不可没有亲信之人坐守。而邓承志现居官职,益都分院副枢;佟生养现居官职,益都分院同知。

    故此,邓舍留了他们两人,一替一个,轮班值勤。如此一来,若有前线的紧急军务,不致延误。

    见是邓承志来到,邓舍心中一跳。赵过也看见邓承志了,忙上前,帮他清开道路。邓承志来不及与赵过说话,疾奔至邓舍身前,附耳低语,说道:“昨夜,济南城外。我军与鞑子的巡逻队狭路相逢,提前碰面。”

    “狭路相逢?怎么回事?”

    “通政司的情报,鞑子从没夜间出城的习惯。但是便在昨夜,却忽有一个百人队的鞑子骑兵,趁夜远出城外,去了函山边的一处县城乡间掠粮。正碰上地方上的巡逻守军。两下交战。守军人少,不敌众。败绩。遁入函山。鞑子紧追不舍,又恰好撞见了我军埋伏在函山的那两个营头。”

    “撞见之后怎样?”

    “带队的柳三郎,当机立断,动埋伏。可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惜,却没能将其尽数全歼。逃走了约有三四人。”没能全歼,叫元军逃出了三四个。邓舍闻言,面色陡变,霍然转,说道:“如此说,我军埋伏的消息走漏了?”

    消息一旦走漏,济南城中的元军定然就会有所防备。济南城中的元军一有防备,原本预定在今日下午会生的函山遭遇战,怕就又会难免因此生变。一旦遭遇战因此生变,整个的作战计划就也会随之付诸东流。

    邓承志低声道:“说是走漏,消息确实走漏。

    “但是,柳三郎还算做的不错,又当机立断,引了人,追踪鞑子,直到济南城下。并又便在城下,射死一人,斩杀一人。耀武扬威。终将城中的鞑子激怒,诱了数百人出来。柳三即转马而走,且战且行。虽未能全部按照计划行事,但是好歹也算是丢了两个县城给与鞑子。”

    按照海东原本的方略,应该是接连放弃三座县城,以之诱使济南城中的元军深入益都腹内,从而好借此向刘十九夸大其之威胁。又进而,再据此顺水推舟、改变南下之计划,转而先取济南。柳三郎的接连两次临机应变,虽未能全部完成原定计划之目标,但细想之下,却也算是不错了。

    邓舍心中一松,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又是眉头紧蹙,问道:“这两座县城,都是昨天晚上丢的么?”邓承志答道:“是。”

    又再按照预定的方略,丢失县城应在今日下午,开战应该是在明天中午。但是如今,却在昨天晚上就把县城给丢了。也就是说,县城丢失的时间提前了大半天。那么,现在就有一个抉择,摆在了邓舍的面前。是继续按照预定之方略,依然等到明天再开战?又或者还是改变计划,既然县城提前丢失了,那么,索性就便把攻取济南的攻势也提前动?

    “你们分院的意见是甚么?”

    “时间若长,必有漏洞。”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邓舍埋伏两营军马在函山角落?又为什么柳三郎悍不畏死,主动去济南城下挑衅?又是为什么,数百元军出城,就能轻巧地连续攻取下两座县城?诚如邓承志所言,如果拖延的时间一长,济南城中的元军有很大的可能就会反应过来。虽然说,他们也许不会由此就能猜出邓舍的真实用意,然而,必有防备却是肯定的。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再要去攻打济南,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是轻,难以胜则重。

    邓舍做出了决定,说道:“即传令,命各部备战。八百里加急、快马送信,问李和尚诸将到了没?若是到了,传我将令,作战时间,提前至今日午时。”不管李和尚诸将现在到了没,午时之前,定然是都能赶到的。先令各部提前展开动员,待诸统军的重将赶到,即展开攻取济南之战。

    “是。”邓承志凛然接令。

    “佟生养呢?”

    “昨夜是佟叔值勤。熬了一宿,刚回去府上休息。”

    “叫他起来。准备好他的骑军。事既有变,不可不防。他的这一支预备队,没准儿也会就此提前用上。”

    邓承志接令,又问道:“棣州田丰那边?”

    “也是八百里加急、快马给他送信。就说计划改变,我军要先取济南。令他至迟到明天夜间,要把军队开到济南城外!”

    棣州距离济南两百来里地,即便是急行军,一天的功夫也是赶不到的。何况,中间还需要排除去送信与田丰的时间?所以,只有令他明日必须赶到。这也还是非得要他拼了老命,从接令就出,紧走慢赶不可。

    邓承志奉令而去。

    邓舍与他的说话,都是低声,又且鼓乐齐鸣,周围的环境吵闹不堪。是以,没有外人听到。赵过注意到,邓舍隐有忧色,凑过来,低声询问:“主公?承志来是为何事?可是前线,……?”邓舍简单答道:“昨夜遇敌,攻城之战,我已令提前动。”声乐入耳,罗家人已经走出门外。

    百十人拥簇之间,正中一人,凤冠霞帔,带着花冠,大红的盖头。

    虽瞧不见容貌,诸人却也尽知,此必便是新娘子罗官奴了。罗李郎亲自随行左右。这新娘子出门,自出厅堂起,一直到上轿,有一个规矩,脚下不能沾尘,也不可落地。即便必须着地,也得有人背。通常都是兄弟或舅辈。罗官奴没有兄弟,舅舅倒是有。但是,却仍旧又还是因了邓舍的身份,她的舅舅们虽然为了此一婚事而早就来到了益都,却硬是没一个人敢背的。燕王妃,太尊贵。最重要的,还有身孕。背出来个问题怎么办?没人有这个胆量。不过,这也没关系。前边铺上毡子、地毯就是。

    此一风俗,早在唐时,便就有了。当时叫做“传毡”。白乐天《春深娶妇家》诗云:“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有个说法,意谓不能父母家的土带走,也即是说,不能把父母家的祖传财富带走。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既然嫁出去,那就是别家的人了。两块毡子,前后传递。新娘子走到哪儿,毡子便铺在哪儿。中原一带,也有用袋子的,称之为“传袋”,意思不言而喻,“传宗接代”。

    邓舍身为海东之主,虽然俭约,却也不差这么一块两块的毡子,虽然规矩如此,做的地毯倒是不妨可以大一点。大红的地毯,羊毛质料,雍容华贵。倒却也是因此,免去了一些罗家下人们的传递之劳。

    新娘子已出,诸伴当齐声高呼,又是一阵大叫:“新妇之,催上轿!”

    这一句,却是没这个规矩的。人皆好热闹,喊叫几声,也是凑趣。邓舍不以为怪。罗官奴上轿。上了轿子,却还不能就行。要赏赐花红,给利市钱。否则,迎亲队伍不肯起步抬轿。有读过些书的,乱声喧闹:“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讨个好口彩。说的新娘子高兴了,大把的花红自洒将出去。邓舍掩住心事,笑眯眯,任诸人去闹。直闹了多时,等迎亲的伴当对拿到手的花红都表示出满意了,这才鼓乐一声又起响,打道转回燕王府。

    随从邓舍迎亲的诸伴当,可不比罗李郎。

    他们能被邓舍挑中,本身就已经说明他们皆是为邓舍的梯己人。其中胆大包天的,着实很有几个。邓舍是主公,罗官奴过了门,便即为主母,该有的礼节肯定不能缺,但是该闹的,他们却也是肯定会去闹一闹。所以,要花红、要利市,没一个人肯手软。甚而有之,还有去逗罗李郎的。

    依照规矩,女家需用酒礼来款待迎亲的来人。罗李郎又亲自出马,当了主陪之人。他本也是一身吉服,穿戴的整整齐齐,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军爷们没人贪酒,更没有去叨菜,反而打个唿哨,一拥而上,把他围住,掏兜的掏兜,摸怀的摸怀,只去找钱,搞得他衣衫凌乱。

    他却是还不敢生气,唯有陪笑不已。还是赵过看不下去了,斥责了几句,诸人方才罢手。跟了轿子,随从邓舍,转回去向燕王府。

    这接了新娘子,回府上的路上,却是还有个风俗。亦然还是早在唐时就有。称之为“障车”。即市井无赖、乃至王公拦路求酒、要钱财。北宋初年,此俗仍有流行。大约是闹的太不成样子,宋太祖还专门为此下了严诏禁止。此后,此风遂有所减。邓舍是燕王,没人敢拦他的车。此一条,却是不许多说。但是,没人“障车”,却有人“拦门”。

    “障车”之风俗被禁后,便就出现了“拦门”。即在迎亲队伍回到男家门口时,乐师、歌使等人不让新娘子下轿进门,念些礼颂诗,仍旧还是讨要利市钱。

    这到了燕王府外,有早被选出来“拦门”的一个乐师,壮起胆色,来到门,伸开双臂,念诵礼颂诗,说道:“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赵过迈步出来,答道:“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求意转深。**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这几句,则便是为代男家答复的《答拦门诗》。赵过熟读成诵,又是提足了精神,却是难得,居然在念的时候没有结巴。答复过了,再有利市钱洒出。观看天色,已至巳时。邓舍与罗官奴,喜气洋洋,前后入府。

51 拜堂

    邓舍与罗官奴,欢天喜地,前后入府。

    而便在同一时间,济南前线,小清河畔,柳三引百十人正驻马饮水。经过多半夜的激战,原本埋伏在函山一带的共有两个营头、两百余骑,现今已经折损过半。柳三原本百户,因在益都一战中,来回传递军报有功,战后受到封赏,被拔擢成为了副千户。并得授军衔,现为下等校。

    他是副千户,可以直接统带一个营头。两个营头,他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本来还另有一个百户与他属下的,带的是另外一百骑军。只是昨夜与元军的交战实在太过激烈,那个百户早在济南城下时,就已然阵亡了。

    士卒们驱马入河。征战半夜,人、马俱累。

    但是骑卒所以为骑卒,就是因为有坐骑。人人皆知爱惜战马。都是强忍疲累,先照顾过战马饮水、吃马料。有些特别爱惜坐骑的,或者与坐骑相伴征战已久、已经产生了非常浓厚感情的,更是还取出马刷,小心细致地还给坐骑刷去尘土、以及在战时迸溅在战马身上的血迹。

    然后,也顾不得寒冷,他们这才纷纷下水,或饮、或洗。诸士卒的铠甲、脸上、乃至头里,也皆与战马一样,全是血迹。铠甲上的倒也罢了,脸上与头里的,粘在其中,十分难受,不洗不行。

    柳三人物俊朗。他的风流蕴藉在海东全军里都是甚为出名的,此时却因有带军之责,却也是根本无意在乎这些末节了。看诸士卒皆下水洗浴,他却不去,只是随随便便地把沾在眼皮边儿上的几个血块抠掉,以免影响视力,即便带了两三亲兵,驰上邻近的一处土山。登高远望。

    “半夜鏖战,我部连连诈败,已经丢掉了两处县城。也不知派去传讯的弟兄将此消息送去了前线大营没有?”

    柳三往远处看了良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天色阴沉,日光显得有些阴暗。冷风一吹,掀起弥漫的沙土。沙土飞扬之中,有许多的树木,或高或矮,皆随风摇摆。再往远处,隐隐有几道黑烟,升腾翻卷,直上云空。

    亲兵之一,指着那烟说道:“看那黑烟起处,便是才丢的县城所在。想来,应该是鞑子抢掠已毕,开始烧城了。”按照预定的方案,应该在丢弃县城前,先把百姓撤出来。但是,昨夜的变化来得太快,没有时间再去预警。故此,所丢失的两座县城里,百姓都还没有来得及撤出。

    柳三没有答话,眯着眼,迎着黯淡的日光,又往远处看了会儿。他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一个亲兵接口问道:“什么不对?”

    “我部从济南城下,诈败东奔的时候,追在咱们后边的足有七八百鞑子的骑军。后来,派了弟兄绕回去看,又见少说有上千的鞑子步卒出来。”

    “将军不是早有推测,认为鞑子的这千余步卒,必定是为接应骑卒,所以出来的么?”

    “不错。先出城的鞑子骑兵,是因受了俺的激将计。由此可见,这鞑子骑兵之统率必定是为一个无谋之人。而随后,步卒即出。绕回去看的那弟兄回报,说出城之鞑子步卒,旗帜鲜明、队伍整齐。又由此可见,这后出之鞑子步卒的统率,却显然与那骑兵统率不同,如果俺所料不差,必定应该是为一个有勇有谋之人。黎明前后,又有斥候来报,连夺我两县者,皆是鞑子之骑兵,而非鞑子之步卒。现在距黎明,已有将近两个时辰过去。距离咱们上次与鞑子交锋,也快有一个多时辰了。……,俺且来问你们,为何鞑子的骑兵和步卒,皆忽然不见踪影了呢?”

    “将军的意思是在说?”

    “与我部多次交手者,皆鞑子之骑兵。步卒度慢,计算咱们如今离济南的路程,鞑子之步卒若想赶上鞑子之骑兵,非得两个时辰不可。你们看,远方烟起。你刚才猜的不错,定是为鞑子抢掠过了,正在开始烧城。……,俺再来问你们,鞑子为何烧城?”

    “抢掠过了,自然烧城。年前,察罕来犯,与我海东交战益都,因不敌我军,败走撤退的时候,他们不就是这么干的么?抢过、烧光。”

    “正是!鞑子临撤退之前,必抢过、烧光。这一次,他们也还是抢过、烧光,其必无久留县城之意!”

    “将军之意?”

    “定是鞑子的步卒追上了骑兵,并且那步卒带军之统率定然也是已经说动了骑兵之统将!”

    “将军以为?”

    “鞑子要撤军,回去济南!”

    诸亲兵皆倒抽一口冷气,有人说道:“我部千辛万苦,方才总算是将鞑子诱使出城。且又,也已经丢掉了两座县城。若是鞑子此时撤军,而我前线大营尚且无备。这,这,……,这岂非功亏一篑?”

    何止功亏一篑,好容易诱出了元军,县城也丢了,百姓也死了那么多。更且,两座县城也都被元军一把火,付之一炬了。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鞑子退回济南。要论军法,这就是没能完成任务,砍头都算是轻的了。

    尽管,责任不全在柳三的身上,但是,谁叫前线的大营偏偏却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呢?不管出于何种的原因,恐怕他却也定是难逃其责。

    “将军,该如何是好?”

    柳三略一沉吟,再一次的当机立断,往河中看了一眼,下令说道:“即再遣信使,去前线大营报讯。多派几个人去,情报一定要送到。至于其余诸人,传我军令,命悉数上马,即随俺,前往去黑烟起处,再寻那鞑子斗上一场!不管怎样,务必要将其缠住不放。主力不出,我部不退。”

    两百余骑,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虽然伤亡已然过半,柳三军令一下,所存者百十人却半点儿犹豫也没,当即呼喝上马。

    柳三虽是乐工出身,但毕竟久经沙场,鼓舞士气自有一套,兜转坐骑,奔下土山,近至河边,来回驰骋,抽出马刀,与诸士卒高呼说道:“尔等皆为老卒,追随大将军已久。今天,是大将军大婚的日子。兄弟们,你们高兴不高兴?”百余人俱高举枪戈,齐声同喝:“高兴!高兴!”

    “想不想送份大礼给大将军?”

    “想!”

    “既如此,随俺来。”柳三拨马就走,马蹄飞踏,掀起尘土。百十人尾随奔行。柳三骑术不错,一手揽辔,另一手把马刀收回,拿出长笛。他这长笛,乃是向来都贴身携带,形影不离的。放在嘴边吹响,一曲高昂激荡的调子,随风而起。诸军皆应之而歌:“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诸士卒,皆为沙场老卒了。谁人不知?这一去,十有**就是赴死。但是一则,因为邓舍在军中的威望;二来,也因为柳三平时爱兵如子。再有,这百余人,颇有得授“士”衔的,邓舍想要“养士”在行伍走卒中的想法已经初步地贯彻下去了,平时他们在军中得到的赞誉极多,也是爱惜荣誉。是以,多方面相结合,虽明知赴死,亦然是慷慨相从。

    笛声远去,歌声远去。风渐变大,沙尘飞扬,渐渐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人已去,河水流。

    一条小清河,横穿过北方的山东大地,奔流不停,汇向大海。那带着寒意的水波起伏,时不时会露出些许鲜艳的红色。这却是适才诸士卒在水中冲洗马匹、铠甲的时候,洗刷下来的血迹。如墨,洇入水中,散开来。与已然远去的、已经消失不见的士卒;与已被风沙遮掩的点点红旗,遥相呼应。在冷风中,在阴霾的天空下,这点色彩,似是唯一可见的暖色。

    ……

    喜婆掀开了轿帘,罗官奴出来。依然在轿子前,摆放了两块地毯。又有“阴阳人”,也即道士之流,手拿花斗,斗中装着谷、豆、铜钱、彩果等物,一边念咒文,一边望门而撒。孩子们争相拾取。此俗,名叫“撒豆谷”,相传源自西汉,目的在于避“三煞”,俗云压青羊诸杀神。

    争相拾取豆、谷等物的孩子们,人数不少,七八十个。不过,却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来的,而是由姬宗周等人提前便就挑选好了的。多数皆为城中豪绅家的子侄。不过,应邓舍的要求,也有一些小户人家的子弟。

    能被选来做这个事儿,对士、民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回头家中的大人与人说起,燕王大婚那日,去抢豆、谷的孩子中,便有自家的子侄,多骄傲。而反过来,对邓舍来说,这却也是对士、民的一个拉拢。

    “君无戏言”。身为人主,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哪怕是大婚,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具体到细节某处的安排上,也是都需得有深意在内。不过,邓舍身居上位者也有挺长一段日子了,对此,却也倒是早就习以为常。

    他喜气满面,入了府内。接下来,就该拜堂。只是,却也还不能直接就去拜堂。还得有风俗与仪式走到。

    罗官奴踩踏青色的地毯,行走入中门。中门处,摆放的有一个马鞍。由人扶着,她从马鞍上跨步而过。这一俗,行的是跨马鞍之仪,“鞍”与“安”谐音,取意祈求平安。此一俗,据说传自唐五代时期。

    缘由当时胡人骑鞍马风盛,因此便有了此一婚俗。

    随后,有人送上镜子,罗官奴做个样子,取镜照面。嫁人为妇,要注重仪容。“妇容”,也是妇德之一。自此非是女儿时,需要时刻注意端庄有礼。再往前走,到三重门。此处,需得请人开弓射箭,连射三箭。此一俗,也是与“撒豆谷”相似,为避神煞。

    邓舍麾下,能射之人多有。但是这射箭,却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射的,邓舍选了刘名将。其实,他本来是想用鞠胜的,只是鞠胜出外传旨,尚未归来。所以,转而用了刘名将。刘名将,与佟生养交好,乃是邓舍得益都后,才入仕海东的。由他来射这三箭,算是代表了益都群臣。

    刘名将三箭射罢。

    他家本为女真人,虽是熟女真,迁来山东已久,但是骑射的功夫却没落下。三箭射得漂亮。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引来旁观诸人高声喝彩。他拱手道谢,还了弓箭。邓舍拍拍他的臂膀,笑道:“见你射这三箭,端得利索,我却是后悔把你任职在了益都分院。来日若有战,你既有如此的武艺,可有胆量上去战场,用你的箭术来为我杀敌么?”

    刘名将说道:“但凡主公有令,上刀山、下火海,臣不敢辞。”

    “好!有志气。男儿当如是。”邓舍放声大笑。赵过等人也皆是笑。罗官奴走过三重门,入了新房。一路上,皆是从地毯上踩踏而过。拜堂之前,她先要在房中坐一会儿。此之谓:“坐富贵。”房中不能只有她一人,伺候丫鬟可在。此外,还得有个小孩子。大约便如“压床孩”之类的意思,也与“传代”相仿,都是想讨个好口彩,有婚后求子之意。

    到了这个时候,罗家来送亲来的娘家人,就该要走了。不过在他们走前,有早就给其预备下的三杯酒要先喝过。此一俗,唤作“亲送客”。这个仪式,不用邓舍亲自去做,委托给亲戚就行。他没甚么亲戚,任务就交给了赵过。三盏酒过,罗家人告辞退走。赵过等送至出门,此为“走送”。

    罗官奴娘家人已走,说明亲迎的仪式已经走过,可以拜堂了。

    按照宋时的风俗,新郎官所穿的衣服,却还并非是后世的大红礼服,而是绿色的衣裳,戴花幞头。邓舍不愿穿绿衣,选了红袍。来入新房,在床前请罗官奴出。借这机会,细细地打量她了好几眼。

    从早晨至今,邓舍一直都在忙着种种的仪式,这也是头一次有空来看罗官奴。见她坐在床上,分毫不乱。一双纤纤玉手,露在衣袖之外,安静地放在膝盖上边,也是稳稳当当,甚是从容,半点不见有惊乱的迹象。

    邓舍心中暗暗称奇,不觉想道:“不料阿奴小小年纪,人却倒是十分镇静。这周围人声嘈杂,且嫁为人妇,何等大事?竟是一点不见她有慌乱。”他因低声说道:“阿奴,怕么?”半晌没听见回答,又问了一遍。

    罗官奴抬过头,——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应该是下意识的动作,轻声答道:“怕却不怕,只是好生气闷。”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她的盖头就没掀开过。只听到热热闹闹,却眼前丁点的光景不见,她要不气闷,倒却才是奇怪。

    邓舍却是没有想到她会给出一个这样的回答,失笑说道:“且再忍耐片刻。我这就可以把你的盖头掀开了。”

    见罗官奴盖头微动,却是她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爹爹,奴奴……。”也不知她想说些甚么,邓舍却顿时被吓了一跳,生怕别人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急忙将之打断:“我早先就给你说过,这个称呼以后不要再提。以后你就是我的燕王妃,更是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称呼与我。”

    “是了。殿下,奴奴,……。”

    “也不要这样称呼你。”

    “殿下,妾身,……。”

    罗官奴连换了三次称呼,话才起个头,就听到门外的礼仪郎高声说了几句甚么。即有人捧着一样东西,行走入内,双手奉上。却是一个同心结,乃是用红、绿两色的彩缎绾成。而这彩缎,则又是由燕王府与罗家各出一条。此一俗,谓之“牵巾”。象征恩爱。罗官奴用手拿住,邓舍挂在笏上。又有人奉上小秤一个,邓舍接住,用之挑开了罗官奴的盖头。

    盖头掀开,邓舍只觉眼前一亮。见惯了罗官奴小女儿的打扮,此时开了面、梳起妇人的髻,别有一番风味。也许因了室内太热,又或者是因“气闷”,罗官奴两颊红润,宛如霞飞。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哪儿也不去看,也与邓舍一样,先就朝往邓舍的脸上看去,看过脸,又看衣服。一句话脱口而出:“爹爹,你今天的打扮真是好看!”

    邓舍啼笑皆非。刚才提醒过她,转眼就忘,却还是用的这个称呼。好在室外喧闹,罗官奴话音也低,没有别人听到。不过,却有耳朵伶俐的,听到了点她的后半句话,都是不由闻言即笑,不免凑趣说道:“主公可是今天的新郎官,打扮的怎能不好看?”诸人皆哄堂大笑。

    两人牵巾,邓舍在前,倒退而行,牵引着罗官奴,面对面出来,来到家庙之中。

    燕王府里,本无家庙。为因大婚,特地辟出来了一处房舍,供奉上有邓舍这一世的父母、祖辈,并及邓三的画像和神主。拜堂之前,还需得先要拜见祖先神灵。邓舍与罗官奴行叩拜大礼。然后,换了罗官奴倒着出来。她既嫁给邓舍,就是邓舍的人,这是在表示对夫家祖先的尊敬。

    又还有拜亲戚等礼,邓舍没亲戚,这一个就可以省了去。

    两人再转回新房。房中铺席,邓舍站在东边,罗官奴站在西边。夫妻交拜,此时可行。罗官奴先拜,邓舍答拜。按照宋时风俗,邓舍拜两次,罗官奴要拜四次。交拜礼毕,送入洞房。这时,又有“撒帐”。

    礼仪郎一边不断地吟诵喜词,一边拿着同心花果和特制的钱币撒向帏幕间,钱币上刻有“长命富贵”等吉祥的话。其所撒之方位,则包括有东、西、南、北、上、中、下、前、后。一时间,室内人满,室外拥挤。

    邓舍坐在床上,侧有玉人,看喜庆的糖果与钱币到处纷飞。听礼仪郎吟诵说道:“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朗朗的吟诵声,传入院中,混入风里。

    邓舍的视线,也从礼仪郎、房内诸人的身上,随之渐渐地转去室外。他虽面容欢喜,但却若有所思。诸人的喧闹、礼仪郎的吟诵都皆慢慢隐去,他的耳中,似忽有干戈铁马入来。日头高升,已快午时。益都前线,不知如何?他转眼去往室外的人群里看,邓承志又匆匆而来。

52 喜宴

    新房里,礼仪郎“撒帐”。

    新房外,人群簇拥,邓承志夹杂在人群之中,神色焦急。正午的阳光晒下来,暖暖的,驱散了清晨时有的寒意。邓舍坐在床上,视线穿出门外,透过人群,分明地看到,邓承志的额头上亮晶晶的,皆是汗水所反射出的光。较之上午时分,他流出的汗水也显然是更加得多了。

    在人群中,邓舍还看到了洪继勋。还有赵过,他刚刚送走了罗家的亲戚,也才转回过来。

    洪继勋与赵过两人亦不约而同,现了邓承志。挤过去。三人凑在一处,低语了片刻。随即,赵过便又挤出人群,出去的路上,碰见了许多随从邓舍迎亲的伴当,皆是或轻拍其肩头、或附耳低声,连连从其中挑出了五六个,随其同出。邓舍注意到,那被赵过挑出的五六人,全是上马贼的老兄弟,亲信中的亲信,且军职也都很高,最低的一个也是副千户。

    看他们从人群中挤出去,走到院中的一处角落。赵过轻声细语,像是吩咐了几句甚么,那几个伴当的表情,笑容随即敛去,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到得后来,有一两人甚至下意识地并起双腿,一副想要行军礼的样子。好在赵过眼疾手快,急忙将之制止住了。又小声说了几句话,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勉强将严肃的表情收起,再度绽出了欢喜笑容。

    赵过像是还不放心,又用审视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打量而过,见寻不到什么破绽了,这才微微点头。诸人即散为两三路,重新混入人群,一边与相熟的伙伴高声言笑,一边若无其事也似,不动声色地一一离去。

    再看洪继勋,虽站在人群中纹丝不动,但眼神却时不时地游移开来。时而往院中顾盼,去看赵过;时而往室内盯视,去瞧那正在主持仪式的礼仪郎。不经意间,眼角眉梢便会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几次抬腿,像是想往室内来;但是又几次克制,连连抬头,转而观望天色。

    邓舍笑容不改,心中却知,必是前线又生了变化。但婚仪正在进行中,却绝对不能突然中止。否则,大战将即,必然会对民心、士气造成一个不好的影响。他故作不知,听那礼仪郎说道:“撒帐已毕,该合髻了。”

    合髻,就是结。

    “男左女右,留少头,二家出匹缎、钗子、木梳、头须之类,谓之‘合髻’”。表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命运与共。邓舍遵照礼仪郎的唱礼,一丝不苟,与罗官奴同时动手,分别拿起早就备好的须,用梳子梳得整齐了,然后将之互绾、缠绕起来。有时,两人的手会触碰在一处。

    每当此时,邓舍便会微微一笑。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罗官奴虽然娇憨,当此情景,却难免羞涩。怀中就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心里砰砰直跳,说不得身酥体软,乃至霞飞双颊,酡红欲滴。更有一种感觉,说不出是满足、抑或是幸福,把她的心中满满充塞。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对她说的一句话:“结,就是一辈子。”这句话便是昨夜,她母亲才与她说过的。

    她不知道邓舍的心事,但是她却非常清楚她自己的。她把她母亲说给她的话,反复再想,然后偷看邓舍。她此时的感觉,又是奇怪,又是快乐,她不由自主地想道:“为什么奴奴的心跳得如此快?为什么奴奴的身如此酥软无力?颜家姐姐说,有种感觉叫甜蜜。……,这,就是甜蜜么?”

    “合髻”之后,该饮“交杯酒”。

    交杯酒之仪,源自古之合卺,在唐代便已盛行。“卺”,即一种匏瓜,俗称苦葫芦。所谓合卺,就是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用红线系在两瓢之柄,新郎新娘各执其一,饮之。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

    且又据说,卺酒异常苦涩,本就是用的苦葫芦做为酒具,“苦葫芦”所以为“苦葫芦”,就是因其味苦不可言。这又象征夫妇两人今后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再又且,卺,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合卺”,也还象征新郎与新娘婚后会琴瑟相和。是对新婚夫妇的一个美好祝愿。

    而交杯,便是从这个仪式演变过来的。“古者婚礼合卺,今也以双杯彩丝连足,夫妇传饮,谓之交杯。”其实,在唐朝的时候,合卺也还是用瓢的,一分为二,夫妻对饮,饮后还原为一瓢。至前宋,开始不用瓢,改换用盏。唐代夫妻各饮三次,而宋代,则是夫妻对饮并且交换酒杯。

    邓舍与罗官奴相对而立,手中银盏,两个酒杯用红线连足,对饮一杯,交换酒盏。不论房内、抑或房外,数十成百的人同声欢喜乱嚷。声音之大,震动房梁,都是簌簌地往下掉落粉尘。邓舍也是欢畅而笑,转身,看了看诸人,携手罗官奴,将酒盏与花冠子丢掷到了床榻的下边。

    这也是前宋的风俗之一。“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则众贺喜。”诸人的目光,随着邓舍与罗官奴的举动,急往床下去看。果然见两个酒盏,一仰一合。这真是难得。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跪拜在地,叩高呼,大声贺喜。诸人皆随之拜倒。贺喜的声音就如浪潮,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

    婚仪至此,大部分的仪式就算是已经走过。

    此外,还有“新妇拜堂”、“拜舅姑”、“送三朝”、“拜门”等等。不过,这都是要等到次日之后才能去做的。交杯酒饮讫,邓舍抱拳,冲室内室外诸人行礼,权作答谢。又请跪拜诸人起来,笑道:“忙了半天,诸位怕都饿了。我已在‘梁园’备下了筵席。诸位,请移步,且吃酒去也。”

    诸人皆道:“主公不去,俺等怎去?”七嘴八舌,都催促邓舍出门,好去喝酒热闹。邓舍笑道:“安丰刘大人,并及各地来给我贺喜的使者,现在也都还在偏房中等候。我得先去给他们略略叙话。顺便,也好请了他们共去赴宴。诸位,你们请先行一步。稍顷,我便会前去。”

    有人叫道:“新婚三天没大小。大将军,你虽为俺们的主公,今天的这场酒,你却也是休想逃掉的!”又有人道:“李疯子,你这话俺们可记下来了。待会儿,到了给将军敬酒的时候,你可别装熊。且看你的手段!”那人大大咧咧,说道:“周豆子,何须多讲!不晓得你家李爷,最不吃的就是激将计么?”看似是个浑人,却也十分滑头。诸人皆放声大笑。

    邓舍也是笑,只说道:“诸位,请先去赴宴吧。……,洪先生,阿过,阿志,你们留一下。陪我一起去请刘大人并及诸位来使。”诸人齐应一声,拍手叫嚷,与各自相好之人勾肩搭背,乱糟糟的,自纷纷离去。

    他们先去赴宴不提。

    洪继勋、赵过、邓承志三人见他们走远,院中安静下来,抬步迈腿,来入房内。那礼仪郎也随诸人已然前去梁园了,房内只有邓舍与罗官奴两人。赵过与邓承志拘束礼节,罗官奴现在就是他们的主母了,特别是邓承志,更且是他的义母。虽说罗官奴的年龄要比他两人都小上很多,但是礼节不能不守。两人行跪拜大礼,先参见邓舍,再又参加罗官奴。

    洪继勋没他们两个那样拘束,直接来到邓舍身边,说道:“主公,……。”

    邓舍一挥手,制止了他,转过身,握住罗官奴的手,面带微笑,温言说道:“阿奴,你也累了半天,饿了没?”罗官奴羞怯怯地摇了摇头,这半天,她都是既好奇,又开心,更甜蜜,哪里还会觉得饿呢?

    “既如此,你先在房内休息会儿。若何时饿了,尽管教婆子们去给你准备饭食。今天来赴喜宴的人中,有很多我的老弟兄,熟不拘礼,其中更有不少胆大之辈。也许,过一会儿,他们还会嚷嚷着要给你敬酒。若果真如此,我便会令人再来叫你。……。”看罗官奴显出害怕的样子,邓舍不由一笑,笑了笑,抚慰她道:“你提起胆子,也没甚么可害怕的。”

    说了几句话,招呼赵过、邓承志起身,引了他们与洪继勋先后出门。

    “前线战事如何?”

    “刚才送来军报,出济南城的鞑子有两队。骑兵七八百,步卒千余人,总计两千人上下。他们夺了柳三故意丢给他们的那两座县城之后,先是抢掠、继而放火。似乎没有久留之意,好像想要便即缩回济南。”

    邓舍微一停步,蓦然转,看着邓承志,说道:“‘缩回济南’?若教他们缩回,我军岂非前功尽弃?”

    若叫元军顺利缩回,那么,他们至多就是出来抢掠了一番。只是抢掠,却没有掠地陷城。那就只能说其是“危害”,而远远难以称之为“威胁”。若是难以称为“威胁”,又怎么好去与刘十九分说,改南下为先取济南?

    “请父王毋忧。军报有两份,一份由前线大营所写,一份由柳三所写。两份军报,悉数皆是由前线大营送来的。柳三在军报中说,他已带本部往去所丢之县城处了。”邓承志从怀里取出军报,双手呈给邓舍。

    邓舍接住,一边行走,一边展开观看,放在上边的那一份,正是柳三军报。他一目十行,大略扫过,目光停留在末尾几句,念道:“观鞑子似有遁回济南之意,末将已率本部,重杀回县城。无论如何,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此来阻碍鞑子回城之路。然末将本部伤亡颇重,所存者百十人而已。怕不能坚持长久,请大营早日遣派军马,以为驰援。”

    邓舍蹙起眉头,又去看下边一份军报,内容没有很多,只写了有五六行,大意是前线诸军尚未准备妥当。但请邓舍放心,因为大营已经决定先遣派出数百骑军,去县城柳三与元军交战处,以为呼应。并在末尾,又再次强调,立下了军令状,保证:绝对不会放任何一个元军回城的。

    邓舍蹙眉,问赵过,说道:“阿过,你不是说,保证三个时辰内,便可完成全军动员么?自昨夜至今,何止三个时辰!柳三半夜半日之间,转战一两百里,何其苦!却为何直到现在,前线诸军居然还没有准备好?”

    赵过答道:“军、军报从前线送至益都,需要两三个时辰。推、推算军报从前线大营出时,至、至多巳时前后。现、现在,定然应该已然动员完毕了。各军之主将,李和尚等是昨夜离开的益都。估算时辰,此时也应该都已经抵达各军了。如、如臣所料不差,也许,各部现已有动。”

    邓承志接口说道:“父王令各军提前动的军令,早在巳时前,孩儿就已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经奉父王之命,将之传出去了。依然用的八百里快马加急,现在也应该已经到了前线大营。赵左丞所言甚是,也许,前线如今已经开战。”

    洪继勋说道:“开战不开战,只有下封军报送到才知。现在咱们所知道的,只有元军欲遁回城,柳三郎疾驰抄袭。”

    邓舍举目,往远处看了一眼,瞧见院中的树木枝桠横生。才过寒冬,新春刚至,有很多的枝杈,还没有生出叶子,既瘦且直,便如细线。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可惜,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

    益都与济南的距离其实不算很远,几百里地;但是却只能依靠快马传递情报。也不知此时前线的情形究竟如何?到底是如赵过、邓承志的猜测,已然开战?又或者是降洪继勋所说,只知道柳三郎疾驰抄袭,但是有没有抄袭成功,却难以预料?若是柳三没有成功,叫元军顺利遁回济南?

    邓舍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笑道:“洪先生所言甚是,前线如今情形如何,咱们难以猜测。但是,不管柳三郎抄袭成功与否,鞑子,最起码已经出了济南城,且与我军交过战,并占据了两座县城。”行走间,见已快到刘十九等在的院落,问邓承志,说道,“……,阿志,你把前封军报带来了么?”邓承志点了点头,又摸出一封军报呈给了他。

    邓舍不再多说,拿了军报,撩起前襟,做出急匆匆的模样,径直冲入院中。洪继勋等紧随其后。奔入院内,邓舍随手抓住一个跪拜相迎的下人,急声问道:“刘大人何在?”那下人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洪继勋抬腿,一脚将之踢翻,厉声喝问,说道:“主公不是在问你话么?刘大人何在!”

    那下人可怜兮兮,滚在地上,不敢起身,张皇四顾,指了指一间房舍,颤声答道:“刘大人便在那里。”

    邓舍疾走,未至门前,但见门帘挑开,一人走了出来。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刘十九么?刘十九还不知内情,因听见声音,所以出来观看,见是邓舍,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笑道:“殿下,今日大喜,为何如此急匆匆?”瞥了瞥那下人,心中生疑,说道,“便是急着寻俺吃酒,却也无须这样急躁。哈哈。……,殿下,快屋里请。吃你酒前,先吃俺酒。”

    “刘大人,……。”邓舍伸手,抓住了刘十九的胳臂,急声说道,“现却非吃酒时候。济南才给我送来军报,昨夜三更前后,济南城中的鞑子突然出城,先是攻占了函山,继而连夺我两处县城!现今前线,尚在激战。”

    “啊?”

    “这是军报,请大人细看。”

    “这,这,这从何说起?”

    洪继勋道:“以吾之见,必是元军因见今日主公大喜,猜测我前线诸军必无防备,故此突然袭击,接连取我城池。”

    “丢失县城两座?”刘十九急展军报,待看,忽然想起来他不认字,反手抓住洪继勋,把军报塞入他的手里,连声说道,“烦请先生,为俺一读。”洪继勋大声读了一遍。刘十九抽回胳臂,搓着手,原地打转,说道:“鞑子可恶!鞑子可恶!趁殿下大喜,竟敢妄自开衅。这,这,可该如何是好?”面上的笑容早不翼而飞,抓住邓舍,道,“本计划这两日就要南下,济南偏偏此时开战。……,殿下,有何打算?计将安出?”

    不等邓舍说话,洪继勋亢声道:“元军已经打上门来,还问‘计将安出’?即便南下,若济南不稳,试请问主公,又如何南下?”刘十九惊疑不定,问洪继勋,道:“然则,以洪先生之见?”洪继勋斩钉截铁,说道:“内若不安,如何攘外?以臣之见,当今之计,只有先给犯我境之元军以迎头痛击!”刘十九倒抽一口凉气,说道:“济南若是开战,则如何南下?”

    洪继勋道:“元军料我无备,又岂会知晓我军早有南下之意,已经布下了数万精锐便在济南周边?南下,大事也;济南,小患耳。然不除小患,无以济大事。方今之策,正合先用我虎狼之精锐,先取济南!济南一下,则我军后顾无忧,再联手田丞相,随后南下就是。舍此之外,别无二策。”

    赵过、邓承志知道,该他们出场的时候了,皆抽刀在手,雄赳赳、气昂昂,单腿屈膝,刀插在地,慷慨请命,说道:“请主公下令,臣等愿引五千虎贲,即刻出城,驰奔前线。用济南之城池,为做主公大婚之贺礼。”

    邓舍故作犹豫,说道:“然,早先军令,是命三军南下。若此时忽然变令,便是朝令夕改,则军心、士气?”

    “济南本我益都之地,陷落察罕之手。三军将士,无不以之为耻。臣等夙夜兴叹,磨枪砺剑,亦时时刻刻都在想早日将之光复。今,济南城中的元军趁着主公大婚,又来犯我。是无礼之极!虽朝令夕改,军中士气定然如虹!”洪继勋、赵过、邓承志众口一词,即请邓舍下令,取济南。

    邓舍去看刘十九,问道:“刘大人,……,你以为呢?”

    洪继勋等抬出了济南的元军趁着邓舍大婚的机会来犯、无礼之极的理由,刘十九也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察罕与益都本为敌人,何来有礼、无礼?那也太不尊重邓舍了。何况,若真如军报上所言,益都连丢两座县城,便货真价实的是为后方不稳。后方既不稳,明显地也是无法南下。

    他脑中急转,往邓舍、洪继勋、赵过等人的脸上看了又看,终于做出决定,说道:“事既至此,也只好先退济南之敌。殿下,便请下令吧。”

    邓舍却不就下令,又说道:“济南之敌若是轻出,则这场仗便好打。我军迎头痛击,将之打回去就行了。但是,如果济南之敌是蓄谋已久、准备充足,那么,这场仗怕就得要拖延些时日了。朝廷那边?”

    “自有俺上书解释。”

    “好!有刘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赵过、邓承志。”

    “在。”

    “即传我令,着前线各军,即展开反击。”

    “是!”

    “军报上说,已经给棣州送去消息,请棣州田丞相前去相助。这件事,前线大营做的很好。为战决,还真是非得请田丞相出军不可。即再传我令旨,催促田丞相出军。……,只要我益都、棣州两处军马能合为一处,只要鞑子不是准备充分,料来此战,我军获胜定会容易!”

    赵过、邓承志接令。

    刘十九问道:“前线战起,那‘梁园’酒筵?”

    “昔日晋时,与前秦淝水之战。西晋统军之主将,乃是为谢安的子侄。获胜。捷报到时,谢安在与客人下棋。客人问:‘战事如何?’谢安从容语道:‘小儿辈已破敌矣。’刘大人,你可愿做与谢安下棋的客人么?”

    邓舍言下之意,谢安能从容,他也能从容。婚宴继续,酒席不变。刘十九不觉佩服,说道:“殿下真举重若轻,有从容不迫之风。”

    赵过、邓承志自装模作样,再又去传送军令。

    邓舍与洪继勋、刘十九,并及又转而去请了各地的来使,一行十数人,来入梁园。由侍卫引路,行至酒筵场所。入得门来,见堂上人满,觥筹交错。抬眼看去,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喧闹之声,扑面而来。

    礼仪郎高声说道:“殿下驾到。”堂内稍静,诸人皆起,拜伏贺礼:“臣等恭祝殿下大喜。”邓舍微笑,示意诸人起身,迈步入内。

    燕王府内,梁园之中,邓舍入内迈步。而便在数百里外,函山之侧,柳三正在催马快行,引本部第六次横入县城,截击元军。

53 宴酣

    柳三拨马疾驰,引七八骑从县城的正门冲了进去。

    天刚正午,日光洒下;马蹄奔驰,掀起尘烟。县城之中,火光冲天;黑烟涨天,直入云霄。那烟雾,被凉风一吹,又四下里弥漫散开,笼罩了全城。呼入鼻来,净是呛人的味道。柳三举刀高呼:“王二,左边来;刘卅,西边去!余者弟兄,随俺急冲!”七八骑齐声呼应:“杀!杀!”

    虽只十来人,气势难挡,杀入城内。

    却说便在一两个时辰前,柳三兜回、才又来到这县城之时,刚好碰上元军抢罢、烧过,正准备出城。元军抢占的益都县城有两座,在此一座中的,乃是为元军的主力,有一千多人。五六百骑兵,七八百步卒。他们既然撤军、准备返回济南,肯定是骑兵在前,步卒在后。

    柳三赶到时,恰恰见到元军骑兵的大旗才从城门洞里探出。柳三深知,若是叫这股元军的主力出了城,就凭他这百数十人,万难阻挡。因此,又再一次的“当机立断”,即令部属散开,齐齐搭弓,箭如雨下。其所射之箭,皆为提前在赶来路上的时候便就预备好的,多为火箭。

    箭矢到处,顿时起火。更还有三四个力大、臂长的,随身携带的又有“手雷”,也皆拿出,点着了引线,抛掷出去。手雷炸开,硝烟冒出。

    三四个手雷一起炸响,动静极大。烟中又有毒性。一下子,惊得元军人仰马翻。也不知是被打蒙了,还是被吓蒙了。海东这是初次使用新式的手雷,元军不明所以,受到惊吓、却也是自然。许多人纷乱嚷叫:“霹雳炮、霹雳炮!”却又也不知是误会了柳三搬来了火炮,又或者是以为柳三等人在施放霹雳。城门洞里的大旗,“唰”的一声,就缩了回去。

    只留下了两三匹或被火箭射中、或被地雷炸伤的战马,并及七八个伤卒,在地上辗转呻吟。

    柳三部人少,城中元军人多。要想顺利完成截击,将之留下,最好的办法当然不是厮杀,而是堵住城门,不放他们出来就是了。如此,等到援军赶到,再行歼灭不晚。因此,柳三一见如此形势,自然将计就计。

    他当即便分开部属,分作两队,一队由他亲率,堵住正门;一队则命由一个副百户带领,前去围堵侧门。百十人分作两处。县城的两座门外,各放了五十来骑。也不去冲杀,若有元军出来,便远远地放箭、丢掷手雷。并分出数人,去召集散落城外的百姓,或砍树、或抬石、或掘土,或便索性用已坍塌的城门,悉数堆积在门洞之外,借以来阻碍元军行动。

    此一计,唤作:“瓮中捉鳖。”

    要说起来,柳三的打算本是不错。他的所部尽皆精悍,五十来人守一座小小的城门,或许不能持久,但是拖延会儿完全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奈何县城的城墙不高,又且城内不但有骑兵,还有步卒。

    元军的骑兵往外冲了两次,见死伤太大,那手雷又确实是为对付战马的一种利器,难以应付。便干脆不再用骑兵往外头冲了,改而选出了百十敢死的步卒,用绳子槌了,自城墙而下。有元卒出城,柳三便得分兵前去截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渐渐的,就从围城堵门变成了两军混战。

    两军一混战,柳三就落了下风。百十人越战越少。他见势不妙,又再一次“当机立断”,改守为攻,以攻为守。如元军的做法,留下一部分人继续在城外截杀,同时亲自带队,率领余者直入城内。

    不过虽然入城,他却依然不是以冲杀为主。城内本就已经起火,他带着军卒入城之后,纵马奔腾,更是接着放火,到处乱射火箭。围不住元军,便干脆用火把他们烧死。这样一来,元军就不得不像柳三应付从城墙出城的元卒一样,也是无奈之下,只好分兵,往外冲的同时,还得救火。

    柳三也不恋战,每过两刻钟就冲一次。而每次冲杀,却又是入城不远,便即折回。城中元军一千多人,想用火把他们烧死,其实也是不太可能。最主要的,他是想给元军制造一些麻烦。饶是如此,他身边的士卒也还是越来越少。第一次入城时,他带的有十五六骑;第二次入城时,他带的也还有十二三骑;到这第六次入城,他所带的士卒便只剩下了七八骑。连带负责城外截杀的,原本共计五十来人,此时合在一处,也不到二十。

    他心中焦急,暗中想道:“援军,却怎的还不来到?”脸上神色却镇定自若,引了诸人冲入城内,哈哈大笑:“城中鞑子听着:你家柳大老爷又给你们送礼来也!”拉弓便射。身后诸人也是同时骑射,火箭四。

    他冲了六回了,城内元军岂会无备?但是却有一点,柳三可以在城外摆放阻碍,元军却不能在城内摆放阻碍。若在城内摆放阻碍,不但断了柳三入内之路,不也更是断了元军出城之路么?步卒可以顺墙爬出去,骑兵呢?总不能把马都丢了。真要把这七八百匹马丢了,就算回去济南,也是死罪。没办法,只有用人来挡。元军出城,本意是为了野战,大型的军械也都没带。虽得了两处县城,城中储存的军器,也早在城池陷落之前就被柳三等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柳三用箭,他们也只好用箭。

    两侧高处,埋伏了很多的箭手、火铳手。正面相对,摆下了数十的盾牌、刀斧手。

    柳三诸人虽是轻骑入城,却皆身披重铠,——战死的士卒多有,把他们的盔甲扒下来,一人穿两套,乃至有力气特别大,穿三套的,三重铠甲,单就防御的效果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对两侧的箭雨、弹石视若不见。

    身穿三重铠的那位大力士,胯下战马也是精选出来,极其神骏。本为邓舍坐骑,后因柳三在益都战中,往返传递军报有功,赏给了柳三。柳三此时又转借给他来骑乘。原是产自大苑的良马,尽管驮了两三百斤的重量,不见吃力,奔腾自如。方入城,即提前奔出,驰在了柳三之前。

    那大力士手中没拿箭矢,而是横执了一根粗大的树干。但见他奋起千钧力,大喝一声,挥舞起来,将之丢入了元军的盾牌阵中。夹有战马的奔驰之力,这树干重量极沉。“呼呼”风响,落入阵中。

    霎时间,便将元军的阵线砸得东倒西歪。

    柳三朗声长笑,引三四骑上前,枪刺刀砍,杀出一条路来。他们在阵中搅拌,余下三四骑径直从其中穿过,入得城内,四处乱放了一阵火箭,拨马转回。两队再又会合一处,击退了元军的纠缠,纵马出城。待出城外,柳三检点诸骑,七八骑,又折损两人。存者亦皆无不带伤。

    “县城中路窄,鞑子的骑兵挥不出威力,步卒也难以抱团。是以,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多不如人少。且咱们又无夺城之意,骚扰过即回。故此,能得以坚持到现在。但是,……。”

    柳三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尽是血迹与烟尘,一抹之下,混在一起,越显得可怖骇人。这时看去,他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风流蕴藉”?变了面色,他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顾盼诸人,说道:“但是,若援军迟迟不到,怕咱们也坚持不了太久。弟兄们,俺有一计,若能成功,或许还可以多为咱们拖延些时辰。只是稍有危险,不知诸位可敢从否?”

    诸人皆是笑,纷纷说道:“刀山火海也闯了,龙潭虎穴也过了。以咱们区区百十人,阻挡近两千人的鞑子,至今已足有两个时辰,使得其出城不得。还有甚么比这更危险的?将军尽管吩咐,俺们无有不从。”

    “鞑子所占县城两座,此座中的是其主力,另一座中又还有二三百偏师。便在一个时辰前,已有百十鞑子从那处城中出来,赶来此处参战。因其骑兵少、步卒多,故此,被我部击退。

    “但是计算路程,料来至多一两刻钟后,那处城中的鞑子必定又会来到。这次若来,估计就不会是只有百十人了,很大的可能,他们会倾城而出。到那时候,内外夹击,我部是万难阻挡的。且诸位久战,人马俱疲。此皆我部之不利。若想破局,如今看来,只有用‘诈’一条。”

    “如此用‘诈’?”

    “遣派数人,驱赶百姓,往去远处,或用树枝拖地、或纵马驰骋,搞些烟尘出来,做出我部援军已到的架势。”

    诸人听了,都觉得耳熟。这不是说三分里,张飞在长坂坡所用之计么?柳三是乐工出身,常年在勾栏之内,熟知说三分,却也不足为奇。诸人寻思片刻,有一人出言问道:“请问将军,若用此计,何险之有?”

    “鞑子见我援军到,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退缩城内,固守亦然待援。另外一种,却也极有可能会狗急跳墙,拼命出城。若是前者,那么,俺此计得售。若是后者,则我部必无以支撑,内外受敌,是为大险。”

    诸人皆道:“观如今形势,非将军此计不可。有五五之数,便足可施为。”

    诸人既无意见,柳三即遣出一人,将此决定告之了侧门外的那个副百户。两边凑出四五伤势较重之人,驱赶百姓,向着南边,迤逦远去。见他们远去之后,柳三登高远望,不多时,果然见到西边又忽有烟尘起来。这西边,就是另外一处县城的所在。柳三急忙转眼,再往南看。

    几乎是与西方同时,南方也是烟尘顿起。柳三左右扭头,观看两侧,因不知此计是否能够奏效,不免提心在口,催促留守的诸骑,皆执弓持枪,做好战斗的准备。又挑出数人,故作来回奔驰,欢呼高叫:“援军到了。”

    这西边来的元军,似乎也现了南边的烟尘,微微停顿。

    柳三目不转睛,遥遥注视,这股元军到底会退、会停、抑或接着来袭?暂时之间,实难以知晓。便在此时,县城内的元军听到了城外诸人的欢呼,有将校打扮之人登上城头,往南边与西边分别看了几眼。随即下城。

    柳三一双眼,要看三处地方。只觉得不够用。火还在烧,烟还在弥漫,日头缓缓西落,已过午时。四野安静,除了诸骑欢呼之声,连声鸟叫也听闻不到。骤然间,地动山摇一声巨响。城内元军一声喊,奔突出城。

    似乎呼应,西边来的那支元军也几乎便是在同一时间,招展旗帜,骑兵出列、步卒紧随,猛地就往这城门处奔来。

    柳三暗叫一声:“不好!”猜出了元军的心意,其或许不是看出了柳三此计的破绽,而定为是想趁益都援军未到之前,先将柳三所部击溃,然后两下聚集一处,好在与来敌交战。内外皆敌,如何应对?

    柳三咬了咬牙。他心知,对他们而言,此时的最上策当然是即刻撤退。但是拼了力气、将元军已经阻挡了这么长的时间,怎又甘心便就此撤走?他往下边一望,见诸人都是策马兜转,正在仰脸看他。

    他用长刀重重地拍了两下马鞍,做出决定,高呼叫道:“弟兄们,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怎可就退?若传闻出去,岂不落尽了咱们的脸面?又怎对得起战死的兄弟?更如何去面见殿下?唯有死战!”

    诸人皆举刀相应,呼叫:“死战!死战!”

    柳三驱马,从高处奔下,与诸人会在一处,指点远近,分析说道:“城门近,西边远。若守城门,我部必内外交困,难做久持。俺见西边来敌,多为步卒。弟兄们,咱们不如舍了城门,且去西边战斗。不求杀敌,只要能利用咱们骑射的长处,把他们再牢牢地拖住一会儿,便是无愧!”

    不说有功,只求无愧。从这句话就可看出,柳三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既接受了埋伏函山的命令,他便一定要想方设法,将敌军缠住,非要等到援军赶来不可。诸人无不应命。又即施放鸣镝,遣人奔去侧门,叫了那个副百户引领部属过来。人喊马嘶,两边的人马拢为一军。

    柳三左顾右盼,见所存者,加在一起,已经不到四十人。

    人数虽少,斗志昂扬。人人抽刀,高唱军歌,排成阵型,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只等着柳三一声令下,便要往去截杀西边的来敌。便在此时,柳三放去往南边做伪装之人,忽然催动坐骑,飞快地奔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援军、援军到了。”众人齐齐回,有人杀迷瞪了,脑子转得慢,往地上啐了口,骂道:“他***,还喊!没看到鞑子已经准备与咱争个鱼死网破?”

    那人仍是一路高叫,奔至近处,柳三等人看得清楚,见他欣喜若狂。柳三心中一动,听那人叫道:“南边!南边!大营的援军到了。”柳三大喜,急忙问道:“来者谁人?所带军马几何?是骑军?抑或步卒?”

    “皆为骑军,千人上下。俺见其前边打出的大旗,上写斗大两个,……。”

    “斗大两个什么?”

    “将军,小人不识字。”

    这传信之人也是乐糊涂了,话说半截,才猛然想起,他虽然是看到了一面海东的大旗,但是却不认得上边写了什么字。柳三哈哈大笑,不及细问,再转看城门、西边。见城门中,元军的骑兵已经出来了一部分;而从西所来的敌人,也已经又往前逼近了百十步,近在咫尺之遥了。

    柳三又一次“当机立断”,下令,说道:“我部援军已到,城中鞑子出来、却是正好送死。唯有一条,不可任其列成阵势。”命那副百户,“引你所部,即散在城门周围,骚扰出城的元军,务必不可使其成阵。至若其余人众,则仍是随俺往西边去,先冲杀一阵。只要能把他们的阵势也给搅乱了。来敌虽多,对我援军来说,也顶多不过是块案上的肉。任我宰割。”

    诸人接令。一路骚扰城门,一路直冲西去。

    往西边去的这一路人马,半路上,有人马力不足,马失前蹄。那马上的士卒没有提防,一下子被摔倒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后边之人又已奔到。躲闪不及。几百斤重的坐骑,顿时一脚踏在了那人的腿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不用说,这人的腿定然断了。

    这后边之人与这断腿之人,却又恰好是为兄弟,眼见此情,不由“啊哟”一声痛叫,却因敌人便在眼前,顾不得下马照顾,忍住心痛,只扭头叫了声:“小四,等哥哥回来!”再转回处,元军的箭矢已迎面射来。眼看又是不及闪躲,柳三长刀横劈,帮他挡开。两军相接,一番鏖战。

    一二十人,对敌数百人,又不比方才是在县城中狭窄的街道上接战,现在是野战。

    野战、地方空旷。元军人多势众的优势,立时得以展现。带队的元军将校军旗挥动,把部属分为三队,中军应战,左、右翼包抄。眨眼间,便把柳三等人围在了中间。柳三等人马皆累,战不须臾,连连有人落马。

    柳三虽是勇敢,无奈力气不支,渐渐地也就有些支持不住。便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身处嘈杂、纷乱的战场之上,忽感觉到地表震动。前后左右都是元军,密密麻麻,透过他们的缝隙往远处去看,只见一大一小两面红色的军旗飞舞,一片黑压压的骑军,出现在了县城左近。

    他拿眼观瞧,看得明白,见那两面旗上,分别有字,都是用黑线绣成。较小的一面上边,有一个字,龙飞凤舞是个“傅”字。较大的一面上边,则有两个字,银钩铁画,写得分明乃是为“霹雳”二字。

    “傅友德!”

    包围他们的元军,比他们更早地看到了这面旗帜。从外到内,因此而引出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有认识汉字的,惊叫不已。先是一两人、接着一二十人,再接着百数十人,到得最后,三百多元卒一起大叫:“霹雳将军!霹雳将军!红贼来的援军,带队之人傅友德!霹雳将军。”

    早先,傅友德在益都城下对阵察罕勇将,一呼之威,能灭冬雷。他的大名,早就传遍了察罕军中。谁人不知?海东猛将如云,其实更有数人,都是万人敌。其中又再有最出众者,一个郭从龙,另一个正是傅友德。

    见是他来,元军士气顿落。

    傅友德从南边而来。柳三长出了一口气,心还未曾落下,只听得东边又是马蹄如雷,又有一彪军马杀至。他扭头去看,还没等他看清楚,听得周围的元军叫声更惊,无数声音汇在一起,响遏行云:“海东郭从龙!”

    东边所来之将,却是郭从龙,一样带了有千人骑军。傅、郭齐现,元军士气不振。又忽从西边,再又转出一彪人马。大旗飘扬,其上只有一个字:“杨。”——,安辽军都指挥使杨万虎。这一路人马,却全是步卒。

    原来,杨万虎的任务,本来是去收拾西边县城中的元军,因是步卒,去得晚了,到县城时,元军已出。所以,抄了小路,尾随急追。便在此时,终是追上。之前,察罕与海东在益都交战月余,其部下们与海东诸将多次交手,互相都是很熟悉的了。便在察罕军中,有好事者曾经在私下里,给海东诸将排了一个名次,郭从龙、傅友德、杨万虎,皆是在前五之列。

    海东的援军不来便罢,一来就是三员上将。元军士气全无。

    城内的千余人被及时赶到的傅友德堵住了,出不来;城外的三百来人,见势不好,也无心再战,带队的将校拨转马匹,撤开包围,引了众士卒就走。三面都有敌,慌不择路,只有往北边逃遁。柳三有心纠缠,他左右所剩不过只有五六人,坐骑也没了力,人更疲惫不堪。拦阻不得。

    郭从龙的骑军,奔跑快。元军前脚才撤,他们后脚就到。这柳三,本就是郭从龙的部将。郭从龙驱马奔至,也不下马,甩了甩马鞭,瞧了一眼柳三,笑道:“今日此战,三郎不错!”便从坐骑上取下水囊,掷给他,吩咐说道,“且喝些水,下马休息。看本将如何杀敌!”轻描淡写的一句夸奖,便即不再理会柳三,驱马带队,追逐逃窜之元军去了。

    再看柳三,受了郭从龙此夸,浑身的疲惫好似顿时消去,精神陡涨,喜笑颜开。连带所存的那五六人,也一个个与有荣焉。郭从龙治军,得自邓舍的亲传,与杨万虎、傅友德等人皆不相同。虽然宽和,但是素来很少夸人。能得他一句称赞,真是十分不易。柳三等下马,看郭从龙杀敌。

    郭从龙留了十来亲兵,陪伴柳三,同时帮伤员裹伤。

    先前那坠马之人与他的哥哥两个都已经战死。柳三强撑体力,略裹伤毕,即带了存者,请亲兵帮忙,把附近阵亡士卒的尸体、并及战死的坐骑都收在一处。半夜半日的苦战,两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个不到。便加上城门处的那支队伍,没有阵亡的、也还没有二十人。存者不及十一。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待城门口的那支队伍也撤下了战场,众人再次会合。彼此环顾。一时间,柳三诸人难免悲恸。

    这会儿,杨万虎的步卒也加入了围攻县城的行列。

    柳三等展目远看,见远处,郭从龙所带的千人骑军,散开阵线,追杀元军不住;看近处,县城里也是杀声震天。天上云低,时有野雁掠过。凉风吹袭,旷野苍茫。柳三乃盘坐马下,横笛而吹。一声笛响,响声苍凉。

    十来存者皆环列阵亡士卒的尸体之前,应声和歌,高歌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数骑从北方奔来,丢下了二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叫道:“奉郭将军令,以此鞑虏之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并及那十来个亲兵,诸人放好了级,跪拜在地,慷慨悲歌,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片刻,又有数骑从城门处奔来,依旧丢下一二十个人头,叫道:“奉杨将军令,以此鞑虏之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诸人把级堆放一处,皆抽刀、击打铠甲,随着柳三的笛音,尽皆伤痛,竟乃至有痛哭流涕、泪如雨下的,几乎像是在嘶嚎,他们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音未落,又有数骑从城门处奔来,也是丢下了一二十个人头,叫道:“奉傅将军令,以此鞑虏之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

    诸人泪眼模糊。数十个级堆在一处,似可一消诸人的郁积垒块,可惜,阵亡者却没有人可以看到。同袍之情,非常深厚。柳三笛音激昂,吹破了调子。诸人皆免兜鍪,顿在地,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咏叹再三,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杀敌干净。或驱骑、或步行,皆率部过来。步卒执戈、骑卒下马,将校去盔,军士行礼,数千人皆伴随柳三的笛声,高歌齐呼:“魂兮归来,守我家国!”天地苍茫,歌声雄浑。

    这短短的一句,是邓舍有一次在祭奠阵亡将士时所说的话,因其悲壮慷慨,而被海东军中牢记。自此之后,凡有交战,往往就会有人用这两句话来祭奠阵亡的将士。祭奠之后,柳三起身,收起笛子,拜见诸将。

    他问道:“鞑子已经出城,诸位将军也已然将之歼灭。不知下步,我军该如何行动?前线大营,可有命令?城中主公,军令是否已下?”

    郭从龙答道:“主公军令已下,前线大营传命,三军皆动,即日攻取济南。杨将军、傅将军并及俺之所部,本为先锋。今,既已歼灭了出城的鞑子,下一步,当然便是开往济南。……,三郎,你多辛苦,且带本部回营中休整。这攻取济南之战,便不用你参加了。你阻拦鞑子成功,已是大功一件。待到战后,俺必会为你上书主公,亲自为你等请功!”

    柳三怎肯答应,他说道:“将军,战死的弟兄那么多,末将要为他们报仇。攻取济南之战,务求将军准许末将随行。”他看了看郭从龙,又转目去看了看杨万虎与傅友德,说道,“今取济南,末将有一计在此。”

    “何计?”

    柳三不急不躁,说出了几句话。诸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都是喝彩。

    ……

    喝彩之声,同一时间也在数百里外的益都城里、燕王府中响起。

    梁园之内,喜宴正酣。

    刘十九用大碗,连倒了三碗酒,请邓舍饮。邓舍半句不推辞,碗到酒干。喝过了,一亮碗,诸人都是叫好。邓舍微微一笑,放碗回案,似是不经意,视线转出堂内,看了一眼外边天色。见日头西沉,却是刚过申时。

    堂内欢闹,他想道:“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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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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