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宝口
李宝口的身世其实很可怜。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投了军,随关铎转战,从中原杀到塞外。一个小孩子,跋山涉水几千里,风餐露宿。倘若再逢上风雨,道路泥泞;天降寒雪,山河俱冻,成年男子都受不了的,何况是她?
要说起来,平时还好。苦是苦了点,有李阿关的照顾,最起码安全有保证。可哪儿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如果碰上败仗,前军后阵一窝蜂似的,大队溃逃,谁也顾不上谁。乱马交枪的。有好几回,李阿关都差点把她给丢了。全靠了李敦儒,不顾危险,不辞艰辛,再又掉回头去找她。
想想当时的情景:其后元军追赶,喊杀震天;左右红巾丢盔弃甲,纷纷窜逃。放眼看去,追兵与败军皆望不到边际。唯闻马嘶人叫,地动山崩;只见遍地残肢,血流成河。若再加点如晦的风雨,天地飘摇。
人潮人海里,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当马蹄践踏过来,躲无可躲;当败卒拥挤过来,藏无可藏。又脏又冷,惶恐害怕。
就在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天快要塌下来时,忽然之间,看到一个骑着骏马的男子奔驰过来,滚落下鞍,把她抱起。嗅着那熟悉的味道,看着那又惊又喜的面容。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依赖在那男子的宽阔厚实的怀抱之中,顿被温暖、安全包围,似将风雨、将战场全都阻隔在外。
对她来说,李敦儒就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存在,只要有她的父亲在,这个世道虽乱,却也好似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她感到恐惧。
因为她知道,不管她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不管她会在甚么地方,他,李敦儒,她的父亲,总会奋不顾身、勇敢无畏地前来把她解救,把她从危险中**去,然后给她温暖与安全。可是,如今李敦儒死了。
就在她的母亲李阿关被邓舍“强行夺去”之后不久,她的父亲李敦儒也因出使益都而被害了。
虽然所有的人众口一词,包括李阿关在内,都对她说,杀了李敦儒的是王士诚。她又不是真的三四岁的小孩子,一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么?要不是邓舍图谋益都,李敦儒怎会被杀。邓舍分明没有把李敦儒的死活放在心上,甚而言之,他明明就是故意派李敦儒去送死的。把李敦儒送去益都,名之为“使者”,实际为麻痹王士诚、田家烈诸人。
她还记得,当李敦儒被定为使者,将要出使益都之前的那个夜晚,整宿都没有睡。一个人在院子里,举望明月,低头长嗟叹。
她问道:“爹爹,你怎么了?”李敦儒没有回答,眼中透着爱怜、悲伤,还似乎有一点不甘,过了很久,方才说道:“你母亲早就想把你接去平壤,你收拾一下,明天就随为父一起出吧。刚好顺路能把你送去。”
她不喜欢她的母亲,虽然她一直认为她的母亲是被邓舍“强行夺去”的,乃至在从侍女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其实是她母亲“主动勾引”的邓舍,她也还是坚持固执地那样认为。但是,她也还是不喜欢她的母亲。
“强行夺去”并不是理由。看着李敦儒一天天的消瘦,快乐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的心中,剩下的只有对她母亲的愤怒,以及日渐强烈的厌恶。
她不愿意去平壤,李敦儒坚持带了她去。李敦儒也许懦弱、没有胆量,面对权势,他不敢反抗,任凭命运,随波起伏。但他毕竟是一个父亲。他送了李宝口去到平壤,交给了李阿关。没有多做停留,即直接渡海又去了益都。从此之后,李宝口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没有想到,那一夜、那一面,竟是诀别。
她恸哭、她狂,她大吵大闹,她不但觉得失去了乱世里唯一的依靠,她更觉得她的天空真的就此塌陷了。然后她平静,她安详,她的仇恨每个日夜都在生根芽。她恨李阿关,她恨平壤,她恨海东的一切。每当听到人提起“燕王”、“殿下”,她的小拳头总都会不由自主地握紧。
后来,她认识了罗官奴。罗官奴没有心机,她曲意讨好,很快就将之哄骗住了,得到了罗官奴赤诚相待的友谊。
再后来,她见到了颜淑容。颜淑容读过很多书,会讲故事,给她们讲了很多古代女子的传说。有北魏的花木兰从军,有汉时的缇萦救父,又有唐时的卫无忌为父报仇等等。颜淑容的本意并无错处,缇萦救父、卫无忌为父报仇,这些故事本就都是在历代史书之中的《列女传》中有记的。
《列女传》,也就等同女子的楷模。只是颜淑容不知道李宝口的身世,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女子十五岁可以盘插笄,是为成年,李宝口也就快要到十五岁了。白天听了故事,她强颜欢笑;晚上夜深人静,她被仇恨折磨,想念父亲、厌恶母亲、痛恨邓舍,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她对自己说:“我已经不再是个孩童,我已经快要及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缇萦做到的,我没有做到。卫无忌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到?”
花木兰、缇萦、卫无忌便是她学习的榜样。
再后来,李阿关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在得知邓舍要接罗官奴入益都后,千方百计地与罗官奴说好,把李宝口也塞入了船队。于是,李宝口便随着颜淑容与罗官奴,一起来到了益都。临行前,又是一个夜晚。李阿关来到了李宝口的房中,给她说了一段话。
李阿关说道:“娘知道,你看不起娘。娘也知道,你想你的爹爹。现在这年月,到处兵荒马乱,是个什么样的世道?你随着你爹,随着为娘从家乡来到塞外,又从塞外来到海东。见了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又见过了多少冻死、饿死的路倒尸?你跟在为娘的身边,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你吃,有好衣服也紧着你穿,没教你受多少的苦。可是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小时候在军中的玩伴,如今还剩下几个?都哪儿去了?
“有的死在了战中;有的父母死了,没人管,丢在路边,除了饿死、被杀,他们还能怎样?为娘一直没有对你说,小时候你最喜欢的黄家哥哥,他爹是个百户,战死了,你知道你的黄家哥哥去哪儿了么?
“被沙刘二的人碰见了,抓走了,煮了吃了。你伯伯关铎为此还和沙刘二吵了一架。又能怎样?死也死了,吃也吃了。人如果饿红了眼,别说一个没了爹的小孩儿,天王老子也顾不上!要想活命,就得有靠山。
“你也快是个大人了,和娘一样,咱们都是女人家。女人的靠山是什么?是男人。要想活命,就得有男人!要想活的好,就得有个好男人!甚么是好男人?有权有势的就是好男人。过了年,你娘快要三十了。女人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娘一老,你爹也死了,谁照顾你?
“殿下是个好男人。有权、有势,有本事、有能耐,人心眼也好。你看娘从了他后,不缺衣、不少食,也从没受过气,连一句骂都没有挨过。这样的男人去哪儿找?你听娘的话,为了你,也为了娘,去了益都,好好伺候殿下。你年少、漂亮,殿下喜欢你这样的人。看看你的官奴姐姐,日子过的多好。没听到传言,殿下还有可能立她为妃!你哪里比她差了?
“你就不想也像她一样过上好日子么?从此衣食无忧,再无可以让你害怕的、恐惧的东西。人要想过的好,男人可以去杀人、男人可以去读书,男人的功名可以从马上来。女人呢?只有靠你的脸,只有靠你的容貌,只有趁你年少,只有靠你贴心小意地去伺候男人。
“……,娘好歹也跟了殿下不少日子,有一些伺候殿下的经验,也有点技巧,以往想给你说,你不乐意听。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儿晚上咱娘俩好好唠唠。娘都说给你听。娘是你的娘,能害你么?都是为你好!”
李阿关的“经验”与“技巧”都是些甚么?她又都给李宝口讲了些甚么?外人不得而知。而李宝口以前不愿听,为何这一次却又改变了主意,竟强忍着仇恨与厌恶,老老实实听了一宿?她的想法,外人一样无从得知。
来到益都第四天,除了头天晚上,她一直没有再见到过邓舍。
王夫人把她安排到了后院最边儿上的一栋楼阁里,面子上还过得去,也拨了两个侍女。只不过,也许是奉邓舍的命令,又或者是王夫人揣摩邓舍之意,私自安排的,一天到晚,从早上到入夜,再从入夜到天亮,楼阁外总有值班的麽麽,除非罗官奴派人来找她时,别的时间,一概不许其自由出入。简直形同软禁。
李阿关教给她的那些所谓的“经验”与羞人的“技巧”,一时间,看似没有了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件好事。但她小小脑袋中,隐藏着的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念头,一时间,却也看似毫无了可以实施的机会。
这又不免叫她度日如年。她就像是一头小小的困兽,被圈禁在窄窄的空间之中。空有志气,只能磨牙擦爪。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烦躁不安。
每一日,邓舍出院;每一夜,邓舍回来,她都能听见,也都能登高望见。仇人近在咫尺,她却无能为力。她敏感,她多疑,侍女们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麽麽们一句无意的说话,都极有可能会引起她的猜测。都极有可能会让她认为,她们是在嘲笑她,在嘲笑她和她的母亲,在嘲笑李敦儒。
“多一点耐心。不要着急。”她这样对自己说道。
有一次,她去陪罗官奴说话,故意地拣些罗官奴感兴趣的话题,刻意地巴结,哄其开心。试图以此来拖延罗官奴送她回去的时间。她知道,邓舍每夜归来,必会先来看一看罗官奴。她也几乎就要成功了,她已经听到了邓舍在室外走廊上的脚步声,但那可恶的麽麽,却突然地出现,不由分说,带了她就走。而罗官奴也立刻就把她忘掉了,毫不犹豫地丢下了她,一个人跑了出去。她没有办法,只有离开。
在拐角,她瞧见了邓舍的背影。
按照规矩,即便只是见到了邓舍的背影,她也得与侍女、麽麽们 (电脑小说站跪拜行礼。一如她初来益都的当夜,她拘谨、恭敬,她的礼节无可挑剔,外在的表现正如一个年未及笄、身形单薄、无依无靠、楚楚可怜的少女。
她深深地伏在了地上。她低着头,没人看到她的眼睛。她的仇恨更加深重了。仿佛火苗,茁壮燃烧。
又随后,好多天邓舍早出晚归,她站在她的楼阁上,就好似一只在暗中窥伺猎物的小狼。她现邓舍出院的时辰越来越早,又现他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往往四更、五更就出去,两更、三更还不见回。披星戴月。她虽不知是怎么了,也猜得出来,益都必然是生了什么大事。
她很谨慎,虽然奇怪,却不肯去问罗官奴。她也很聪明,通过旁敲侧击,果然,从侍女们的口中知道了原因。的确是出现了不算小的事,而且不是一件,而是三件。不过,却都并非生在益都。
一件生在函山。
函山邻近济南。济南城里的元军出外掠食,与海东的巡逻部队在此相遇,产生了冲突,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交锋。具体的过程,侍女们不太清楚。只知道海东的军队因为事出仓促,措不及防,很吃了点小亏。
李宝口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第二件事,生在莱芜。
莱芜也离济南不远,西边便是泰安。函山的交锋,虽然很快就得到了平息。但邓舍对此非常重视,专门派了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听说叫甚么“鞠胜”的,前去调查。路过莱芜,现了一件事。
当地官员贪污,把海东运来的粮种、耕牛等物,私下买卖,大部分都没有如实分给平民,而是作价卖给了富户。据说,邓舍为此大雷霆,差点亲自出马,要前去查办。亏得被洪继勋劝住了。改而指派赵过,给了“当机立断、生杀重权”,两日前才刚刚启程,去了莱芜。
李宝口也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第三件事,生在安丰。
邓舍派去安丰的使者回来了,并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小明王很关心邓舍,知道了他还没有立妃,认为很不妥,说“燕王位高,权掌一国。地远千里,民有千万。无有婚姻,则无嫡长,无有嫡长,则国难稳。又且,谨婚姻以正王化之原,此天地之常,国家之大典也。宜偕室家”。
据此,他希望邓舍能快点立妃,且又认为,“燕王天资英明,忠诚仁厚,非有良家,难为其配”。为表示恩宠,绕来绕去,说出了最终之目的,——打算要把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
李宝口一点儿也不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她不是不高兴小明王想给邓舍立个妃子,她是不高兴小明王对邓舍的夸奖。这样一个阴险、卑鄙、无耻的小人!值得甚么夸奖?还“天资英明、忠诚仁厚”。她又在心中给邓舍加上了一条罪状:虚伪、骗人。
她对邓舍的痛恨,邓舍当然不知道。
只这三件事,已经把他忙的焦头烂额。夜已深,他还在前院堂中,与洪继勋、文华国、姬宗周、罗李郎诸臣挑灯夜议。
若说函山的冲突,因察罕之暂时无力,也因益都的暂时疲累而还好解决;莱芜之贪腐,估计赵过也快要到了,虽令人生气,也不难收拾。唯独小明王想要嫁刘福通之女来海东,该怎生处理?接受?抑或拒绝?
群臣意见不一。
——
1,卫无忌为父报仇。
“绛州孝女卫氏,字无忌,夏县人也。初,其父为乡人卫长则所杀。无忌年六岁,母又改嫁,无兄弟。及长,常思复仇。无忌从伯常设宴为乐,长则时亦预坐,无忌以砖击杀之。既而诣吏,称父仇既报,请就刑戮。巡察大使、黄门侍郎褚遂良以闻,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给传乘徙于雍州,并给田宅,仍令州县以礼嫁之。”
古代为父报仇的例子很多。
唐朝时候,大诗人杜审言受同僚周季重、郭若讷的诬陷受拘入狱,他的儿子杜并年方十三,“伺季重等酬宴,怀密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已见害”。周季重临死,叹气说道:“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
古人讲究孝道,鼓励孝行,每遇到这种事情,当事人往往能得到美名流传。很多时候,皇帝也并不责罚。比如卫无忌,“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给传乘徙于雍州,并给田宅,仍令州县以礼嫁之”。不但没处罚,更形同奖励。
而又如杜并,他刺死周季重后,杜审言虽因此而被免官。但是,给杜并写墓志的是苏颋,给他写祭文的是刘允济。这两个人在当时都是很有名气的。苏颋与张说齐名,刘允济与王勃并称。杜审言并也亲自给杜并写祭文。再后来,武则天又召见了杜审言,“甚加叹异,屡迁膳部员外”。仕途不但没有受到影响,还因养出了一个孝子而多次受到升迁。
25 惩贪
邓舍有点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洪继勋、姚好古上书请他立妃的时候,他就该把妃子定下。拖延至今,搞的安丰朝廷又过来横插一杠子。接受吧?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会一个人来么?肯定会随行带一些人,这就等同放手安丰,任其插手到了海东。不接受吧?这可是小明王的意见,“皇上赐婚”,天大的恩宠。怎么拒绝?敢不给“主公”面子,成何体统?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以手支头,听着群臣争执。
群臣立场鲜明,洪继勋坚决反对。文华国也不同意。罗李郎不知是因避嫌还是怎么,闭口不言。姬宗周与他一样,也是保持缄默,不管谁言,都是只管笑眯眯地点头。只有章渝,一力支持,对此表示十分的赞同。
章渝唾沫四溅,吹得胡须乱飞,站在堂上,大声地说道:“皇上赐婚,臣岂能辞?君为臣纲。皇上赐婚与主公,是天大的恩宠。主公若是不肯答应,试请问诸公,奈天下何?奈海东臣子何?天下人会怎样看主公?海东的臣子与百姓又会怎样看主公?
“‘夫人臣之于君也,犹四肢之载元,耳目之为心使也。’岂有四肢不从元,有耳目竟违心使?主公若是拒绝,臣也闻言:‘上不正,下参差’。无有礼,无有纲,必上下瓦解。臣也不知其可!”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维系制度稳定的基础。邓舍不但是安丰的臣子,更且是海东的主公,他如果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他是海东的主公,行为四省之规范,都不能做到以身作则,何以要求臣下?
洪继勋嗤笑,说道:“天子赐婚,臣而拒绝。自古至今,历代并不乏见。朝廷虽为好意,主公就一定要接受么?先封主公燕王,再以太保之女赐婚,天子之恩宠固为重矣!当察罕来时,为何却不见天子之军?”
他认为章渝未免有些上纲上线。
话里意思隐约点出,海东虽与安丰名为君臣,却不一定就非要什么都得听安丰的。为什么察罕来袭时,安丰没有援军?如今察罕退走,小明王倒是想要来“赐婚”了。小明王与刘福通的意思昭然若揭,分明只不过想藉此插手益都罢了。况且,益都有急时,安丰不救,本就是小明王亏理在先。为人君者,见死不救;又怎能要求为人臣者恪守“纲常”?
——,这其实也正是借用章渝适才所说“上不正,下参差”的意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章渝说道:“察罕来犯之时,朝廷怎无援军?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当日,就已经明明讲到,说当察罕与我在益都激战,皇上与刘太保闻讯之后,也是当即就遣了有军马前来支援的。只是因为察罕势大,所以未能入我山东之境。洪先生当时也在场,难道没有听见使者的这句说话么?”
“未入我境,岂能称为援军?可笑,可笑!”洪继勋晒然。
听他强词夺理,章渝激动的脸都红了,有心斥责,没有胆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你,你!”他冲着邓舍跪拜在地,伏叩头,说道:“‘从命利君谓之顺,逆命利君谓之忠。’夫为人臣者,不亦难乎?臣之所以坚请主公答应皇上的赐婚,实出肺腑忠诚。主公,万万不可拒绝!”
言辞诚恳,只差把一片忠心掏出。
邓舍笑道:“章公之意,我已知矣。你的忠诚,我也很明白。”洪继勋哼了声,道:“‘坚请’不错,‘忠诚’未必。”邓舍一笑,不等章渝辩解,问姬宗周,说道:“姬大人,你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你的意见呢?对此事,你怎么看?‘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尽管讲来。”
“臣以为,洪先生与章大人说的都有道理。以臣看来,洪先生所虑者,不外乎是在担忧,如果主公答应了,刘太保之女嫁来海东,或许会出现后妃干政之事。毕竟刘太保之女有安丰以为倚仗。刘太保亦天下之雄杰也,颇有人望。臣以为,这个担忧是不无道理的。”
“如此,你是赞成洪先生的意见了?”
“章大人所言也对。主公要是不答应,影响不好。对海东的影响倒也罢了。主公仁厚爱人,海东上下无不爱戴。臣子们与百姓对主公的敬仰,绝不会因此事而就出现改变。但是,天下人会怎么想呢?不可不深思。”
“天下人会怎么想?”
“臣愚钝,不敢妄言。”
“说了‘言者无罪’。你且讲来,听听看。”
“臣的一点浅薄陋见。若是主公拒绝了,则我海东与安丰必生裂隙。将我内部的裂隙出示给外人观看,怕有些不妥。察罕来犯我境的时候,安丰的援军虽未能入境,到底还是有援军来了,间接地也减轻了一下我益都的压力。主公一旦拒绝,当若察罕再来的话,怎么办?主公又想与吴国公结盟,我海东若想要连同金陵,也绕不开安丰。”
姬宗周遮遮掩掩地说了很多。许多话不能明言。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如果邓舍拒绝,就等同把不臣之心宣示给了天下。如此一来,就又等同给了察罕从中取利的机会;同时,想要再与朱元璋交好,怕也就难为。
邓舍沉吟不语。洪继勋只是冷笑。
文华国插口问道:“这么说,姬大人其实是赞同章大人的意见了?”
姬宗周偷眼观瞧邓舍的神色,缓了一缓,又道:“要说起来,此本为主公家事。臣也低微,是不敢替主公下决定的。只是,臣也曾有读过史书,观历代之后妃,请以前朝隋唐为例,与主公说之。
“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乃为周大司马独孤信之女。唐高祖的皇后窦氏,乃为隋神武公窦毅之女。此皆名门闺秀。如若以此来看,主公若能得刘太保之女为妃,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话里又有一层意思,洪继勋担忧后妃干政,这是不错。但是,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也还能借用刘福通的名望,化弊为利。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姬公所举之例,皆开国之帝王。我只不过是宋室一臣,岂能如此类比?不妥,不妥。”姬宗周道:“是,是。臣一时疏忽,举错了例子。该死,该死。愿请主公责罚。”
见邓舍笑的舒畅,他暗自里却对所举两例甚为满意。
邓舍本来对安丰就没多少忠诚之心,自称宋室臣子,不过大树底下好乘凉。此一道理,人人心知肚明。要说他心无异志,谁也不会相信。否则,他如若当真忠心耿耿,又何必还为小明王的“赐婚”而大感头疼?
邓舍又问罗李郎,道:“罗卿何意?有何见解?且说来。”
听洪继勋、章渝争执了这么长时间,邓舍对自己的想法却丝毫半点没有吐露。罗李郎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晓得他究竟是倾向同意,抑或是倾向反对。不过说实话,罗李郎的想法却是与洪继勋、文华国相同。
他实际上对此也并不赞同。
但是,如果反对,又害怕邓舍怀疑他存有私心。他左右为难,讷讷半晌,憋出来一句,说道:“姬公所言甚是,此为主公家事。何必询问臣下?若强要臣来言之,臣委实孤陋寡闻,从未曾闻听过刘太保有女。”
罗李郎急得额头出汗。他此言一出,洪继勋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是您的家事,不必询问臣下。如果一定要问,我连刘福通有女ap,,net儿没有都不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好说。”满堂皆笑。邓舍大笑道:“罗卿、罗卿,何必如此惶急?我与你相识多年,却不知你原也是一个妙人。”
“臣惶恐,臣惶恐。”
“文叔,你的意见呢?”
一群文臣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文华国说话直,直言不讳,说道:“刘太保,俺不识得。他的女儿,俺也没见过。主公千辛万苦,弟兄们拼死拼活,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好容易立足方稳,却不是做饭给别人吃的!”
“怎么说?”
“刘太保之女一来,安丰离咱又咫尺之遥。臣没读过书,臣也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事儿麻烦的很,处理起来也定然棘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就不答应?至于不答应的原因,也好说。主公后院佳丽三千,选一个,然后给安丰回话,就说妃子已经定下了。‘人无信、人无信’,……那个怎么着怎么着?姬大人,你学问深,这句话是怎么说的?”
姬宗周干笑了两声,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对呀!人要不讲信用,连饥渴都不知道。连饥渴都不知道,还能ap,,net叫人么?所以,臣以为,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儿给打了。主公以为如何?”
姬宗周似乎出自好心,解释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个‘可’,却不是饥渴的‘渴’,而是可以的‘可’。意思是说,……。”文华国不等他说完,一挥手,将之打断,大大咧咧地道:“一个意思!”
邓舍一一问过诸人,做出了决定,不过却不肯就说。
他简单地做了总结,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全清楚了。此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诸位稍安勿躁。待到明日,我自会召使者来见,把我的答复告诉与他。并呈送奏折,上至安丰。”接着话锋一转,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入了另外两件事体,蹙眉说道,“函山之战、莱芜贪腐。对此两事,诸位有何见解?趁此机会,也一起来议议。”
洪继勋道:“函山之战,我军虽稍有失利。臣以为,却是无足挂齿。不必为忧。”
“为何?”
“济南之元军,不过万人。仅足其自守,不足其外侵。探究察罕虽然撤退,却不肯放弃济南的用意,无非打算以此来做跳板,好为下一次来取我山东做准备。但是就以济南来看,固为齐鲁名邑,城坚而沟深,垒高且墙宽。然而,察罕却忽略了,济南的西边,即为黄河。
“现在还好,河水结冰。济南若有事,他可立即从西边的高唐州等地调遣军马来援。待到二三月间,等冰河开化,以黄河之水,滔滔万里之势,奔腾卷袭之涌,何止可以用天堑来言之!若我当其时,尽起大军,径袭济南。察罕以何来援之?济南对察罕来说,中有黄河之间隔,不过无根之木。济南对我益都来说,其间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却是探手可及。是以,函山之战,我军虽小有失利;纵观全局,却是不足为忧。”
济南的西边是黄河,天冷结冰,察罕的军队可以来往便利。一旦河水开化,济南便成孤悬之势,等同了一座孤城。城池虽大,虽坚,若邓舍到时候能下决心,倾益都之力,往去取之。察罕的军队未必能守得住。
当然,前提有两个。先,察罕与孛罗依然保持不和,察罕无力顾及济南。其次,益都的民生恢复得不错,损失惨重的军队能得到及时的补充。并且有信心,在夺回济南后,有能力应付察罕或许会随之而来的报复。
济南,是山东的重镇。要想打破察罕的钳制包围之态势,是必ap,,net须要先把济南夺取回来的。有关如何夺取济南,邓舍早就与洪继勋等计议成熟了。济南若为根本,函山最多皮毛。因此,函山一战,确实不值得太过重视。
邓舍颔,又问道:“那么,莱芜贪腐呢?”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地方官不知体恤国事。论法惩处就是。”
“我问的就是该怎么惩处?”
“治乱世,当用重典。以前秦之暴,汉承之以宽。此是为‘宽以济猛’。以汉末之乱,曹魏行之以刑。此是为‘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自蒙元入主中原,沐猴而冠,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贪腐成风。因贪腐而生变,因变动而生乱。是如今之时,又一乱世。不以重典,无以刑之。臣以为,当从重、从严。”
“如何从重?怎么才算从严?”
“查如属实,斩立决!”
邓舍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斩立决?不然,不然。”洪继勋道:“主公莫是嫌重?”文华国是从苦人家出来的,最恨贪官污吏,叫道:“不重,不重,却还嫌轻!”罗李郎地方士绅出身,对此类事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是多大的问题,有几个官不贪?他嗫嚅了几下,想言,没说。
姬宗周自以为猜到了邓舍的心思,笑着说道:“主公仁厚。若不想杀之,何妨由赵左丞上书?由他来提议从重处罚。待其书至,主公可以给以批示,吩咐斟酌减刑。此是为‘恩从上出’。”恶人让赵过去做,好人则由邓舍为之。此亦可算为自古以来,帝王施恩臣下、显示宽仁的不二秘诀。
邓舍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食君之禄,不为君分忧,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用国家之公器,图谋一己之私利。是为不忠!乃不忠国家。
“身居州牧之职,不以生民为念。尸位素餐。为区区财货之欲,罔顾百姓死活。是为不仁!乃不仁苍生。
“鞑虏膻腥我中原几近百年,中华衣冠因之而沦陷亦几近乎百年之久!当此英雄奋起,风起云涌之时,正为驱除鞑虏、光复中华的关键时刻,无为民族,贪图蝇头小利。是为不义。乃不义民族。
“前有列贤,不追慕列贤的伟行,是为无礼。乃无礼列贤。上有祖宗,不思为祖宗报仇,辱没门楣,枉为人子,是为不孝。乃不孝祖宗。生而为人、读圣人书,不学圣人之道,是为不学无术。乃使天下人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贻笑大方,丢尽尔等圣人子弟的容面!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无礼、不孝、不学无术之徒!斩立决?未免太过轻饶!我再三细思,只把‘当机立断、可断生杀’的权力给阿过,远是不足。此等人,怎可一杀了之?”
邓舍凛凛威,群臣慑服。姬宗周大起胆子,问道:“然则,主公之意?”
“查经属实,不论尊卑、不乱贪腐数目,即悉数拉去街上,当众剥皮充草。斩其头,传山东;悬其身,城门示众。株三族!以儆效尤,为后来者戒。”
只听得“嘡啷”一声,众人去看,却是罗李郎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洪继勋以下,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论贪腐数量,一概剥皮充草。已经算是很重了。严重点说,简直惨无人道。什么是剥皮充草?把人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剥皮的过程中,受刑人还不能断气。皮剥下来后,以草充实之,再缝起来。往地上一放,还是个人形。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恐惧。更且只是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
姬宗周喃喃说道:“太重,太重。”
章渝也是一脸骇然,挺身欲出,想要谏言。邓舍不容置疑,说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了。天已很晚,诸位请各自退去吧。”挥袖转入后堂。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无奈只得跪拜告退。
他们出的堂外,没走多远,后边追上来个侍卫,说是奉邓舍之令,又把洪继勋与文华国给叫了回去。
——
1,察罕来犯时,朝廷怎无援军?
元军攻取山东的时候,“九月,刘福通以兵援田丰,至火星埠,(时察罕已死)扩廓帖木儿遣关保邀击,大破之”。火星埠,在临朐县南。
2,剥皮充草之说。
有说朱元璋将贪官污吏剥皮充草。“国朝初严于吏治,宪典火烈,……,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旁各置剥皮实草之袋,欲使尝接于目而儆于心。”又有说这其实并不是真的。
26 巡抚
“士诚旧臣,究竟与我不能同心。”洪继勋在后堂见到邓舍,劈头第一句话便如此说道。邓舍愕然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洪继勋说道:“刘福通女若来海东,对我海东或许会有些好处不假,然而,确实弊大于利。这其中的道理,不必臣多讲,想必主公其实也早已心中有数。姬宗周、章渝,皆非庸人,难道他们就看不出来么?却一力建议主公答应安丰的‘赐婚’,接纳刘福通之女,立以为妃。所为者何?以臣看来,无非希图以此来引进外力,以固其权势。其心可诛!”
邓舍笑道:“先生此言,未免过矣。适才议事,本即为畅所欲言。姬、章二公虽与先生见解不同,大约也是因个人看待问题的出点不一,因此而有些争论,也是纯属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主公糊涂!”
“怎么说?”
“想那章渝,本为田家烈党人。当主公军围益都的时候,他主动请缨,登临城墙,痛骂主公。侮辱之声,三军皆闻。主公虽然宽容,既往不咎,依旧给他以原职,不但给原职,且有加封。但是,他岂会不心中忧惧?
“再想那姬宗周,原为士诚股肱。并且,又在毛贵未入山东之前,他便已为官益都。先蒙元、继毛贵、又士诚,先后事两朝,历三主。不但不倒,官儿还越做越大。加上主公,已经是他的第四位君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五代之冯道是也。
“主公评价他说:‘明智有余,不可假以雄职。’甚矣!至矣!主公真的是有识人之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心所要的,他一心想保的,无非个人之得失。至于主公之利益、海东之前途,又岂会是他所考虑的?
“为了个人的得失,他可以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不顾廉耻至此!又为了个人的得失,他丝毫不顾海东之利,执意请求主公纳刘福通之女为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以臣看来,这才是‘纯属寻常’。”
邓舍默然。
姬宗周、章渝非是海东嫡系,虽一向来,邓舍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客气中却透露出见外。正如洪继勋所言,此两人皆非庸才,沉浮宦海多少年,又在乱世,难免敏感,对此岂会不有所察觉?
既有察觉,少不了便有想法。
洪继勋说姬宗周,“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姬宗周岂会不知,洪继勋与颜之希虽谈不上水火不容,却也是面和心不合,格格不入的?须知,坚决反对立颜淑容为妃的,正是洪继勋。他却偏偏摆出一副俨然出事外,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架势,还不为的就是以后做打算?两边都不得罪,不管日后谁得了势,料来也都不会为难他。
朝中有人好做官。未雨绸缪。在朝堂中寻找到一个强援,好以为靠山。
奈何,颜之希虽为圣人苗裔,为人却不古板,很有点圆滑的意思;而洪继勋,则更不必说,自恃才高,卓然不群。尽管他两人在表面上对姬宗周的态度不一,底子里却是完全相同。有笼络,有敷衍,有笑语相见,有言谈甚欢,同时却也有一层隔阂始终不能透破。
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往朝堂上一站,也是仪表堂堂,望之不俗。用老百姓的话来讲,是一个很有“官威”的人。但他心中的惶恐与不安,却实在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洪继勋说的不错,他先后事两朝,历三主,所为者何?远的不说,只说最近,当初要不是他偷开了清州的城门,王士诚也不会兵败的如此之快,并终导致落得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下场。他肯这么做,还不为的就是个人之得失!个人之权势!若不为权势,何不做个忠臣?
罗官奴乃双城勋旧之女,颜淑容是益都新贵之后。姬宗周自知没有资格去参与这其中的立妃之争。所以,选择了高高挂起,两不得罪的对策。
但也许是受了前阵子被邓舍斥责的影响,又或许是受了邓舍一言之下,刘果即被远贬至海东的影响,更有可能,则是因为受到了邓舍只肯给他高职,却从来不肯给他以实权的刺激。当然,也或者还有洪继勋、颜之希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惶恐、彷徨、不安。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说了安丰有意“赐婚”邓舍。他有些想法,想搞些小动作出来,也的确毫不奇怪。若能促使邓舍接受赐婚,他是不是就能通过刘福通之女,搭上安丰、搭上刘福通的桥呢?
再借助刘福通的影响,来巩固他在益都的权势。
他不是不知,安丰名存实亡,要论实力,早已远不及海东。他也不是不知,一旦引了刘福通的势力来入益都,必然会对海东的稳定造成不好的影响。至少,从此以后,邓舍免不了会有些束手束脚。
但是,在个人的权势日渐受到威胁,在个人的地位也越来越不稳当的危机关头,他狗急跳墙,出此之策,似乎也能说的通。
再考究他与章渝在先前议事上的表现。先用章渝来打头阵,试探邓舍的心意。邓舍不表态,然后他再出头。出头也就罢了,所说的话里,还处处给自己留下余地。甚么“此是为主公家事”,好像他本来不想言似的。随之,一见风头不妙,马上闭口不言。
邓舍越琢磨,越觉得洪继勋言之有理。
洪继勋纵然有种种不是,有两个好处。其一,忠心耿耿。其二,没那么多心机,或而言之,他不屑隐瞒。事无不可对人言。除了试图拉拢刘果等人之外,从来没对邓舍隐瞒过甚么。总是有甚么就说甚么。像姬宗周“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这种话,他都能当着邓舍的面说出来。
邓舍叹道:“洪先生,洪先生,真是赤子之心。”
他对洪继勋有不满,但要论猜忌,在洪继勋插手军中之前,怕还远远不及对姚好古、对文华国、对陈虎。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洪继勋耍脾气、告病假之时,放下繁忙的公务,主动放下身段,前去夜访叙话。
他沉吟片刻,说道:“先生所言,或有道理。但是人谁无私心呢?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这还不过分?主公说那莱芜贪官,是为不忠不仁之徒。以臣看来,姬宗周、章渝也是不忠不仁之辈!”
洪继勋是真的把海东看作了他的孩子一般。海东能有今日,他付出的心血太多。虽然李兰、洪继荫之前,包括去外地做官前,都曾有多次劝他:“放下一点脾气、多一点油滑,学学姚好古的为人处事,不要和同僚弄的太僵,多下点功夫拉拢益都旧人。”他当时也深以为然,表示同意。
但是,如今事关海东前途,事关邓舍利益,他却也顾不得太多,将李兰、洪继荫的嘱咐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跪拜在地,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说道:“此等不忠不仁之辈,此等五代冯道之徒,臣虽不才,与之同列为官,却也是深以为羞,窃以为耻!臣请主公,即下令旨,剥其职、夺其官,驱使流放,逐出朝堂!”
姬宗周、章渝,现在是为士诚旧臣的代表人物。就目前来说,不管他们犯下了多大的过错,都不适合从重处罚。
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邓舍对姬宗周、章渝也没多少好感。为人主者,都是喜欢忠臣。一边要求臣下忠诚,一边又希望敌国的臣子不忠诚。如若敌国的臣子真的不忠诚了,投降过来了,反而又定会对他们产生猜疑。可是产生猜疑了,又不能处置。还得对待他们很好。否则,谁还会来投降?要真的想秋后算账,也只能等到稳定了再说。
要说姚好古也是投降过来的。那为什么邓舍对他又有不同?赞许他为“真儒”?无它。与姬宗周、章渝相比,姚好古更有人格魅力。姬宗周、章渝全是为个人之地位而已,而姚好古却有着更为崇高的抱负。
邓舍英雄重英雄,与姚好古惺惺相惜。
并且,姚好古之投降,也不是卖主求荣的投降,也不是当时立即、二话不说的主动投降。邓舍为得到他的效忠,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并且,姚好古之最终肯投降,也与其图谋个人的地位、权势无关,是因为他现邓舍有能力,更重要的,也有抱负。若效忠邓舍,则“道之可行”。
也就因此,邓舍对这两者的态度,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他说道:“先生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先生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只是,姬、章两公,能力还是有的。况且,先生所言,也不过全为猜测。以猜测之言,遽定重臣之罪。我以为不太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
“另外,有关此事,你知、我知、文叔知即可,以后都不要再说了。更不要传出去。要不然,恐会伤及大臣之心,也会有失主臣间的和气。”
洪继勋还欲待谏言,文华国抢先说道:“臣知道了。请主公放心,臣的耳朵是属龙的,不该用的时候就是一个聋子。刚才的话,臣甚么也没听到。”微微一顿,挠了挠头,转口问道,“既然如此,臣请敢问主公,这明天接见使者,回复安丰之文,主公打算怎么写?是接受,还是拒绝?”
邓舍一笑,说道:“文叔不是已经给我想好理由了么?洪先生,要不这道回文就劳驾你来写吧?便替我谢过主公的恩宠厚意,只是后妃的人选已有定下,不好改换。说不得,只有谢恩、谢罪了事。”
洪继勋从地上起来,目光炯炯,说道:“臣也请敢问主公,不知回文里该写定下了谁家的女儿?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文华国顿时也支棱起了耳朵,一边故意把头转去别处,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一边聚精会神,听邓舍回答。
邓舍打个哈哈,一笑,说道:“回文里不必明提就是。把意思说清楚就行了。”见洪继勋似有话说,他面色一正,带走了话题,言归正传,讲起正事,说道,“我叫两位回来,正是有两件事想要相询。”
文华国问道:“何事?”
“一件改编益都旧军。一件对莱芜贪腐,我又有了一个想法。”邓舍先问改编益都旧军,问文华国,道:“这两天,我没去益都分枢密院。只在条陈上见说改编事宜颇为顺利。文叔,具体的进展情况如何了?”
“进展还算快。计益都旧军,包括原本的益都屯田、地方府军,以及少部分的察罕俘虏等等,如今所有者,总共两万四千三百余人。遵照主公去弱存菁的命令,已经将之改编了八成,共得精壮士卒六千余人。预计至多三五日内,便可全部改编完成。总计得精卒,应在**千人上下。不用再从海东抽调军队补充,已经足够再重新编制成一个都指挥使司了。”
“将要重新编制成的都指挥使司里,军官的组成,现在可有定案了么?”
“八千人,需都指挥使一人,镇抚一人。十个左右的千户,一百个左右的百户,八百个左右的九夫长。另需副千户十人,弹压官十人左右、军司官百人左右。并及经历、知事、参谋、文案诸般文职官员。粗略计算,九夫长之外,共计需要武官百户以上者,大约一百二十一人。镇抚官军司以上者,大约一百一十一人。文职官亦需百人上下。”
经过邓舍一系列的调整,有改变固有军职权责的,有加入新设职官的,海东军中目前有三个系统。
一个是武将系统,都指挥使、千户、百户之类,是为主官,负责杀敌、守城等事。一个是镇抚司系统,镇抚、弹压、军司之类,是为政委性质的官员,专职给士卒们做思想工作,战前动员、战后抚恤,并有一部分的监督武将之权。这类官员,介于文职与武职之间。
一个是文职系统,经历、知事、参谋、文案之类。掌职军中的后勤、辎重、地图、档案、来往文书,以及军饷之分放等事,并类如参谋,且有参与军机、谋划战事的职责。不过,他们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最终的命令决策,还是必须得由主官做出。
这部分文官,大致控制了军队的物资补给,并且与镇抚司官员一样,也有一些监督武将、同时监督镇抚司官员之权。
这三个系统的军官、文官之来源与任命,也各有不同。
武将系统之军官,或者是出自行伍,或者是来自军校,全部是由枢密院任命的。
镇抚司系统之官员,现在海东的军校里也专有这门课程,也或者是来自军校,也或者是起于行伍。给士卒们做思想工作,总不能不熟悉军中的情况。所以,这类的官员说是军职,只管政治工作;说是文职,却也不是弱不禁风。这一系统之官员的任命,名义上亦然由枢密院下达委任状,实则悉数出自枢密院的下辖机构,——都镇抚司。
相比之下,文官系统之官员的来源就比较杂了。有从军职转为文职的,有从行省直接选任的,也有一部分也是出自军校的。不过他们有个相同点,委任的命令皆不是由枢密院所出,而是由分省亲自任命。
看起来,三个系统,很繁乱。其实井井有条。因为权责分明。
邓舍施行的是为主官负责制。凡涉及军事,行军打仗、布防城池,镇抚司官员与文职官员一概不许插手。打仗失利了,先追究主官责任。若因镇抚动员不利,再追究镇抚责任。若是后勤不利,则再追究文官之责。若因文案辨识文书有误,导致失利,则再追究文案责任。并且,如若真的是单纯由于文案辨识文书有误之责,那么主官就“免坐”,不再追究。
简而言之,训练军队、设置布防,遇敌及战与临机决策之权,只有主官可以有。总揽全局。其余官员人等,只要管好他们的一摊就可以了,他们管的是“务”,各种各样的“庶务”。军事方面,却是严禁他们涉及。
文华国说道:“林林总总,所需的各类官员,百户以上的共有三百余人。遵奉主公的意思,四分从益都旧军中选,两分从军校中选,四分从海东军中选。目前已经定下的,有二百来人。也大约至迟三五日内,便可全部定下。到时候,臣再呈与主公,请主公定夺。”
“此事要紧,不可掉以轻心。”
“是。淘汰下来的益都旧军,也悉数按主公的吩咐,大多已经转为屯田军,也已然分各地去了不少。莱州是为毛贵屯田的重点地区,主公早先曾有调辽左的屯田军去。因察罕来犯,辽左屯田军几乎损失殆尽。
“臣早几天,与赵左丞商议过了,根据益都民屯司的意见,打算把剩下来的那部分已被淘汰,却还没改编成屯田军的益都旧军,待改编好之后,全部派去莱州。请主公毋忧,定然能赶在开春耕种之前,将之调配得当。”
邓舍颔,道:“民以食为天。屯田之事也需要抓紧。一定要重视。重视的程度,甚至要大过重编都指挥使司。”
“是。”
“说起这个都指挥使司。我有个想法。改编,是将之全部打乱的。现今内忧外患,没有时间缓缓消化。即便仓促成军,怕也没多少战力。我以为,不如把他们干脆调去海东得了。徐徐操练,省的急躁。”
“那山东防守的重任?”
“各地府县之中,已有你与张歹儿所带来的部分军队接防。所差者,只是少了一支主力部队。你与张歹儿带来益都的军队有数万之众,不妨从中选出来一些,并再从辽阳挑选、调拨过来一些,有个一两万人,料来也足够使用了。从而也能放心大胆地接替益都防守之重任。你看如何?”
文华国、张歹儿带来的部队多是他们的旧部,大多皆是他们一手训练出来的。尤其张歹儿的关北军,他初去关北,只有几千人,现今已然扩大至万余人。邓舍轻巧一句话,就等同削弱了他们的势力。
洪继勋心中想道:“主公此是为学汉高取韩信之军,以减其军权之故计。”
楚汉相争时,刘邦多次夺取韩信的军权,把他训练出来的军队归为己用。文华国不读书,不知道这段故事,但是他却半点没有犹豫,说道:“主公此策,实在绝妙。而今辽阳、朝鲜各地,日渐安稳,空有十万雄兵悍将,无用武之地。正该换来益都,以敌察罕秦晋之锐卒。”
他对此全无异议,不过却有个疑惑,问道:“先前,主公已任陈猱头为新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并任胡忠、王国毅为副指挥使。若调此军入海东,则陈猱头、胡忠、王国毅三人该怎么办?”陈猱头的部属都已编入了新军,若再把陈猱头调离,改任新职,他难免疑心。而若不把他调离,也命他随军去海东,则山东旧将却又不免会为因之惊疑。
邓舍早就考虑纯熟,说道:“不妨。陈猱头部属编入新军中的,不过一两千人。抽调出来,划入莱州翼元帅府,仍归陈猱头指挥。调度辽军来益都,改任陈猱头为度辽都指挥使。胡忠、王国毅,亦改任度辽军副指挥使。”
度辽军,是海东五衙中唯一的骑军。参加过辽西鏖战,后来世家宝大败而退,这支骑兵也就改而驻扎在了辽阳与平壤之间。既然海东的政权,而今在辽东与朝鲜日渐稳固,如果还把它放在那里,就近似浪费。
趁此机会,调来山东。这样一来,海东五衙就有了三衙都ap$.$.net$在山东,加上战前组建的毕千牛之定齐军,三支步卒,一支骑卒,除掉战中损失,还有差不多两万人的部队。若再加上赵过部、佟生养部,合计不下三万人。用之来进攻或许不足,但是只用为防守,却是完全足够的了。
“度辽军都指挥使,本为6千十二。若调陈猱头接任,则6千十二又该怎么办?”
邓舍说道:“暂可接任新军都指挥使之职。”
可接任就是可接任,甚么是“暂可接任”?文华国心头一跳,想起了左车儿之死。若不是因为6千十二,左车儿也不会阵亡。自左车儿战死,邓舍对6千十二就有明显地疏远。
要按6千十二的资历,上马贼老人;要按他的地位,一衙之长官。不可谓不亲近,不可谓不显赫。邓舍来益都,却带了赵过,带了佟生养,带了杨万虎,乃至带了胡忠等人,偏偏就是没带6千十二。
方今察罕才退,就又立刻把6千十二的度辽军改而交给陈猱头。6千十二是个骑将,却命他接任新组建的步军长官。还不是“接任”,而是“暂任”。其中意思,分明深远。
骤降重将,且是旧人,很不合适。但是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慢慢地将之剔出核心,却是谁也不好说什么的。文华国偷偷瞧了邓舍一眼,见邓舍面沉如水,好似若无其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恭谨地应道:“是。”
“你若无意见,此事便如此定下。明日便文给辽阳,请陈叔拨出五千精锐,与度辽军一起,即日启程,来益都。”
文华国应了。邓舍忽由此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卖我莱州,致使莱州屯田军几近覆灭的那个谁,他不是有个弟弟有个沈阳?我早先已传文给陈叔,命他问纳哈出要人。纳哈出把人交出来了么?”
“昨天才接到辽阳军报,纳哈出已把人交出来了。他起初还不愿意,陈平章威胁以攻,军队还没出辽阳城,他就立即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地遵从了主公之意。”说起此事,文华国扬眉吐气。当日的强敌,如今却已成为为图微薄之存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弱者,实在大快人心。
他笑道:“老陈在辽阳做的不错。十日一掠,半月一扰。搞的纳哈出毫无喘息之机。想当年,沈阳何等势大。听说现如今,纳哈出的军马连五千人都没有了。只每日各鞑子部族问他要粮要饷,便整得他焦头烂额。”
邓舍也是笑了笑,说道:“陈叔办事,当然没的说。只是有一点,文叔,等你回去平壤,且须记得,时刻提醒一下陈叔,不要真把纳哈出给逼得走投无路。过犹不及。现在,没时间去理会沈阳。咱们还是需要他在位,以为西边的屏障。”真要把纳哈出逼下了台,蒙古各部一乱,反为不美。
改编军队这件事说过,邓舍对洪继勋道:“有关莱州贪腐,我有个想法,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主公请说。”
“剥皮充草、株连三族的处罚,你是否觉得太重?”
“虽说治乱世,当用重典。臣以为,的确有些过重。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兔死狐悲。若因此而引起臣下的惊惶?主公,‘过犹不及’也。”
用邓舍的话来劝阻邓舍。邓舍一笑,说道:“此中道理,我岂会不知?唯因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果处置的轻了,难以为后来者戒。前宋名臣范文正公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仁是大仁之贼。”
“若是为后来者戒,此举倒也不算过分。”洪继勋顿了顿,又道,“等到将来处置莱芜贪腐官员之时,主公可别忘记了,务必需得吩咐赵左丞在文书中把这一点说明。以示主公之深意,以宽臣子之忧惧。”
邓舍点头答应。
洪继勋看似没有甚么别的意见了,文华国突地冒出来一句,说道:“先前听主公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端得好言语,似乎民谚。恕臣不识字,只是不知‘红薯’是为何物?”
原来,当时还没有红薯传入。
邓舍哑然,呆了一呆,含糊带过,随便觉了一种吃食,说是别称。文华国叹道:“主公博学。”邓舍不免心虚,不愿在此话题上纠缠,说道:“我是这样想的,莱芜官员的渎职、贪污,绝非个案。料来山东各地,远至海东州府,此类的事件定然也会还有很多。即便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为澄清吏治,是不是可以想一个办法?形成制度。有则纠之,无则杜绝。”
“主公的意思是?”
“制度的完善不是一朝一日,现在我也没甚么特别的办法。通过派阿过去查处此事,我突然想到,何不以此为例,由行省、行御史台分别举荐出一批官员,以为巡游各地,抚军安民,并总揽督理地方之吏治?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专责抚农事、安生民、纠风纪、劾贪渎。若有地方官不称职的,也不用等到考核,可以及早现,及早黜罚。而若地方官卓异的,也不必再等到年考,同样可以及早现,及早拔擢。且若遇到乡野贤人,也能及时地向我推荐。不使人才无用。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熟思良久,说道:“听主公之言,似乎此便如汉之绣衣直指、隋唐之监察御史。诚为良法也。不知主公打算以何名之?”
“便以‘巡抚’名之。”
“拟遣谁人专责?”
“暂打算调方补真来益都。并选行省、行御史台五品以上官员十人。分作两队,一队巡抚益都,一队巡抚海东。”
“一次的巡抚时间以多久为好?”
“长则年余,短则数月。不经我的命令,便一直巡抚下去。一批巡抚罢了,可以接着再换另一批巡抚。”这却与汉朝的绣衣直指,隋唐的监察御史有所不同了。负责巡按州郡的官员是灵活的,是机动的,是随时可换的。似乎更能杜绝人情,更好地挥监督地方的职责。
洪继勋道:“调方补真来办此事,最好不过。巡抚时间不定,也很好。臣位列宰执,不能及早地想出办法,来杜绝地方官之贪污、渎职,已然罪莫大焉。今主公既有良策,臣当全力配合。”
邓舍笑道:“海东州县数百,你怎会能一一看的过来?错不在你。你既然赞同,待到明日,也便一并将此事办了吧。即文召方补真来。”
方补真喜欢“喷人”,平素看起来,文质彬彬,脾气一上来,连邓舍他都敢照“喷”不误,何况别人?洪继勋对此人,也是久有领教。用他来办此事,真是得才所用。文华国在一边儿暗中想道:“也不知有多少可怜虫,将会因这道任命而要把乌纱帽子丢掉。”
洪继勋应了声是。
邓舍两件事情交代完毕,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堂外夜沉,将近三更了。王府中四外寂静,万籁无声。唯有摆在墙角的火盆,偶尔爆出个火星,**点“兹兹”的声响,清晰可闻。文华国识趣,说道:“若无别事,臣等便告退了。夜已深,请主公早些安歇。”
“好。你们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臣还有一事。”
“噢?先生有何事?”
“说是一事,实为两事。”
“请讲。”
“数日前,罗家娘子与颜家小姐已来到益都,且已住入主公府内。颜家小姐是颜之希之女,乃堂堂命官之女。主公私下接她来入王府,不知打算如何安排她?此事关礼仪。颜之希虽不问,臣却不能不问。”
洪继勋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恪守礼仪的人,他这么问,分明别有目的。
不过,此事也确实与礼不合。邓舍心中理亏。其实,他接颜淑容入府,只不过是因为当日匆匆一别,多月不见,委实太过想念,所以接了来,一解相思之渴。要说他知道不知道不和礼制?他知道。但是他是谁,燕王,海东之主。礼仪,是给不得不遵守的人设置的,不是给他设置的。
如果真的说礼仪,王夫人是敌国之正室、李阿关乃臣下之妻。王夫人倒也罢了,他把李阿关收为姬妾,合适么?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适应,有些自责,还是很在意的。但是掌握权力日久,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权力带来的特殊,展至今,他根本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他的地位决定了,他有权力不在乎。
但是这话不能直说。听了洪继勋的质问,他勉强答道:“我接颜家小姐入府,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阿奴。阿奴有孕,又与颜家小姐交好。故此,我把颜家小姐接了来,也好阿奴有个说话的伴儿。”
“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洪继勋问出了第二件事。这也是他对“立妃”人选的第二次直问。邓舍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出来了一个名字。
27 册妃
赵过临去莱芜的前一天,邓舍曾经专门召了他来,两个人有过一段谈话。
当时,去安丰的使者刚回来。邓舍名义上召他来,也是为了讨论“赐婚”之事。赵过与洪继勋、文华国等一样,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反对。说完后,邓舍借机将话题引申开去,顺便询问了他一下有关“立妃”的意见。
不是以海东燕王的身份,而是以“小”的身份相询。还拿出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的条呈,都给赵过观看。赵过不敢细看,粗略地翻过之后,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很客观地分析一了下诸女分别所有的优势。
他说道:“罗、罗家娘子怀有身孕,其若产子,得立为妃,则是为嫡长可定。且罗家娘子又为双城勋旧之后,若得立妃,也可示主公不忘旧人之意。并可喜的是,其父罗郎中又素来谨小慎微,与群臣皆少交结。就以眼下看来,即便立了罗家娘子为妃,主公大约亦不会有外戚之忧。”
“如此,你是认可洪先生的意见了?”
赵过不点头,也不摇头,平铺直叙似的接着说道:“续、续家娘子,乃士诚旧妻。士诚在益都的时间不短,兼承前毛平章的余威,其旧军、故吏遍布山东,势力还是不小的。如今主公才得益都,更方息战事,并且,还需要时刻防备察罕再来,诚如主公所言:此诚内忧外患之秋也。
“虽然,主公已在着手进行对益都旧军的改编事宜,但是当此之时,对地方官员却也不好猝然便做出太大的变动。正是需要笼络、使用他们之时。续、续家娘子若能得立为妃,也许会对安抚山东地方起到一些作用。”
“这么说,你倒是认可立阿水为妃了?”
赵过顿了顿,补充说道:“若无益都,则我海东便无中原。由此看来,安抚山东、应战察罕事,实为我海东目前之重中之重。主公若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则我海东逐鹿中原之势,才算是确定无疑。若不能保有益都,则主公的雄图壮志势必便要前功尽弃。且,续继祖一死,续家娘子在军中、行省也就再无甚么亲戚。单从此方面看来,似比罗家娘子更有优势。”
还真没谁提议立王夫人为妃的。
不过赵过说的也对,若立她为妃,不说长远,就近期来看,的确好处不少。只是,……。邓舍犹豫说道:“奈何阿水本为士诚妻。”续阿水,也即王夫人本为士诚妻子的经历,既成为了她的优势,又成为了她的劣势。
赵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邓舍从来都是可以在小事上装糊涂,却在大事上,一旦做出决定,并自认为正确的,便几乎从来不会再去更改。而“立妃”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国事,更牵涉家事。邓舍断然不会没有自己的主意。
只不过,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肯说,无非在权衡利弊罢了。
洪继勋、姚好古一道又一道的条陈,赵过刚才也都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虽说尽皆是挑选的对己方有利之因素,但也确实分析得十分透彻。料来邓舍在经过一番综合比较之后,定见大约也该有了。
那么,为何又召赵过来?赵过对此心知肚明,他非常清楚,不外乎因其一直没过言,是保持中立的。越是中立,越是可信。故此,邓舍其实只不过是想再听听他的意见,确定一下个人的决定而已。
而邓舍的个人决定是什么?赵过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呢?又因为他也很清楚。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的身份不同。他是邓舍的“故交”、“小”。以他对邓舍的了解,他相信,只要他忠心耿耿,知道进退,就绝对不会失去邓舍的信任与倚重。也就是说,洪继勋与姚好古需要争宠,他完全不需要。试想,他既然在平时都能做到严格地要求自己,在这个微妙的关头,他怎肯大意到丢失谨慎?
也正因此,也正如邓舍的希望,他彻底做到了客观与公正。
分析过续阿水,他又顺着往下说道:“主公后院,还有几个高丽公主。若能从中选择其一,立以为妃。则对安稳朝鲜、南韩,或会大有帮助。只是,臣也闻言,蒙元入主中原,昔日鞑酋忽必烈有对子孙的训示,言称凡高丽女不得入后宫。元政虽弊,这一条却是不错。如今元主,自高丽奇氏得立为皇后,内霸宫廷,外接权臣,用高丽权阉,乱天下事。可见忽必烈还有很有点先见之明。臣以为,对此一点,主公却是不得不防。”
邓舍微微颔,他就从没想过立高丽女子为妃。
就连对军中的武将他都曾有明文规定,可纳高丽女子为妾,严禁娶高丽女子为妻。不分官民,凡户主为汉人者,所立家中之嫡长,亦非汉人不可。他身为燕王,海东之主,更不可能带头去破坏此令。
邓舍看赵过半晌没往下说,主动问道:“颜家小姐呢?”
虽有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但是颜淑容到底不比罗官奴等人。罗官奴等已经是邓舍的后院姬妾了,所以,赵过可以直言;而颜淑容毕竟还只是姚好古的提议。故此,赵过直等到邓舍问及,他才说道:“颜家小姐,乃圣人苗裔。其父虽非为颜家之长,也却是货真价实的颜子后人。
“主公曾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为我海东之愿。颜家小姐若能得立为妃,对号召天下衣冠,得读书人之望,必有帮助。乃至聚中原、江南之民心,想来也都会不无裨益。只不过,颜家乃山东之土著,名门大户,又与孔家等等,悉被世人视为一体。其之有利,亦不免为弊。”
颜淑容的家族,虽然在军中、行省没有多大的势力,邓舍也很注意控制,至今只用了颜之希一人。但是,如果立了颜淑容为妃,再加上圣人苗裔的头衔,又与孔家交好,颜家会不会因此而得以壮大?导致尾大不掉?
自古以来,帝王之后妃,希有孔、颜之后人。帝王者,一代之帝王。圣人者,百代之帝王。儒教,又称名教。天下读书人,十有其九,皆孔孟之门生,名家之子弟。权力与名望,这两者一旦结合,会不会出现严重的后果?不但对政权的稳定,更对日后治理海东之方针,再远一点说,甚至治理天下的方针。牵一而动全身,影响深远。不可不深思熟虑之。
赵过猜测的很对,邓舍对立妃的确早有定见。唯其一直所犹豫不决者,正在于此。
姚好古是一个儒生,他深信圣人之道,当然支持立颜淑容为妃。邓舍也很喜欢颜淑容,但他是一国之主,不得不为后人考虑。他可以做到不受太多颜家的影响,颜淑容若有子呢?或许颜淑容有子也无所谓,有他的教育也不成问题。但是,怕就怕此事成为“定制”。若有后来者循“故事”,以为前例,再立孔孟之后为妃呢?他的后人们,能保证不受儒家太多的干扰和影响么?
儒家自有道,真正的儒者也确实值得人敬佩,绳纲纪、定上下、导人善、厚风俗,治国不可缺。但若受儒家影响太深,真的去搞出一个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纯用儒术治国,却绝对不可行之。
汉朝时,宣帝起自民间,了解民情,重视法制。而他的太子柔任好儒,却劝说他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为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乃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果因一些政策,致使国家产生了危机。且元帝年间,外戚横行。篡权之王莽,也即元帝皇后的外甥。
邓舍沉默了很久,最后喟然叹息,说道:“阿过,阿过!我知之矣。”
……
洪继勋问道:“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邓舍答道:“续阿水。”
洪继勋愕然,继而勃然,作色道:“士诚旧妻!主公欲令天下人笑么?”
“颜家小姐,如何?”
洪继勋大怒,几欲拂袖而起,大声地说道:“主公欲令海东乱、进而天下乱,以至主公之家中乱么?”汉宣帝的那句话,洪继勋在条陈里也有写过。因此,他此时有这么一个质问。立颜淑容为妃,是不是也想乱家?
邓舍一笑,顾视文华国,道:“先生何其怒也!”面色一正,道,“我适才戏言耳。罗家娘子,如何?”
洪继勋回嗔作喜,行跪拜大礼,说道:“罗家娘子聪慧,年虽少,有贵人之姿,又已有身孕。兼且其父罗郎中秉性纯厚。若她能得立为妃,不但主公之福,眼看嫡长亦可确立,并且诚然海东之福,可示主公不忘旧人的仁厚。人主岂可能有戏言?臣便请主公明日即颁令旨,以宣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面色甚愉,心中却想道:“姬宗周说为臣难,为君也何尝不难!若寻常人家,三五亩地的一个田舍汉,娶个老婆哪儿得来这么多的麻烦与周折?还不能随心所欲。”嗟叹不止。
他对罗官奴也不是没有感情,也很喜欢她。但这种喜爱,更多的与男女之情的喜爱无关。纯粹的是一种对“天真无邪”的喜爱。远不及颜淑容带给他的心动,但是为从长远计议,却也只能忍爱将之放弃。
他猛地想起,前阵子才刚暗示过罗李郎。说:如果有人提议立罗官奴为妃的话,要他主动请辞。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也只有收回前边的决定,做出相应改变了。但是,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一点的“反抗”,邓舍却不准备再去将已经改变的主意告诉罗李郎。
不打算提醒他。就让他拒绝几次也好。
洪继勋既得肯,必然明日就会上书。想一想罗李郎那谨小慎微的模样,闻见此书,定会心神俱骇,少不了跪地不起,苦苦推辞。洪继勋肯定大怒,一个是外人,一个是罗官奴之父,两个人偏偏一个坚持要邓舍立罗官奴为妃,一个执意不肯。罗李郎尽管胆小,为不惹邓舍生气,说不得,也定会壮起胆子,与洪继勋当庭争执,吵嚷不休。
然后,邓舍忽然竟答应了洪继勋的上书。罗李郎会是什么表情?想到妙处,邓舍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在夜色传出甚远,极是清亮。文华国与洪继勋面面相觑,不知他在乐些什么。姑且也算“苦中作乐”。
这第二天的庭上纷争,确与邓舍料想的差不多。不需再多赘言。
下午,邓舍即下令旨,依旧用“皇帝圣旨、燕王令旨”做为开头,宣示海东上下,说明要册立罗官奴要妃。既已立妃,不可无嫔。也索性一并将颜淑容、续阿水与一个高丽公主三人立以为嫔。又或许是出于补偿,又特地将颜淑容的两个侍女,立之为媵。媵者,陪嫁之女是也。
嫔、媵算是姬妾一流,就不必再专门文册立了。只是因为邓舍的执意要求,在册妃文中,将颜淑容与续阿水附带地写了一笔。
顺带,那高丽公主也被写了上去。便是那对“姑侄公主”中的侄女,公主号为“嘉顺”,小名儿唤作观音婢的。她好在眉心点一红痣,当闺房之内,绣床之上,红烛之下,一丝不挂,柔白如雪。还真是有点玉观音的样子。单纯以高丽公主来相对比,邓舍对她的喜爱算是较为出众的。
至此,邓舍后院多人,名分齐备。
至于李阿关、李闺秀等等,或因名分,或因出身,或因册立人数的限制,却皆没在此次的册封中得有地位。对此,李闺秀应该是不会在乎的。但是,李阿关呢?她会不会在乎?这却又并非是邓舍所能理会的了。
册封的文书既出,为早日形成事实,以防安丰再有变局,邓舍又与群臣商定,便定在两个月后,选一黄道吉日,即做正式地迎娶。
既然做出了迎娶的决定,罗官奴、续阿水虽与邓舍已有了夫妻之实,仪式还是需要走的,分在外边寻了两处宅子,安置出去居住。颜淑容也即在当日便回去了益都家中。等到时候,一起娶进门就是。又令把观音婢也接来。吩咐分省左右司、益都府衙这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为婚事做准备。
对婚礼的仪式,邓舍没别的要求,只有一条批示:务要俭约。
种种安排,甚是繁杂,不一一细表。
只说册立的文书传出,海东上下有喜有忧。反对者以姚好古为,其数甚众,却因为一来得消息晚了,册立已成定文,没办法再出面谏言;二来也是因为邓舍在海东的地位使然,他做出的决定,包括姚好古、方从哲在内,一时也竟是没有一个人敢真冒着触怒他的危险表示坚决的反对。罗官奴将要被立为妃子之事,似乎自此已成为定局。
邓舍把打算再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者召来,出示了册立文书与他观看,交代了几句,着其及早动身,务必好言好语,把小明王的“赐婚”给回掉。
他并提点使者,小明王形同傀儡,安丰之权尽在刘福通之手。嫁女之事,与其说是小明王的意见,不如说是刘福通的想法。刘福通有族弟,名叫刘十二的,曾经去过海东。邓舍曲意交往,彼此处的关系还算不错。
以及还有沙刘二,早先他千里勤王,去安丰的时候,邓舍也曾给以了大力的帮助与配合。
若是事情难办,刘福通执意不肯答应,又或因为现了海东的仓促立妃,从而感到十分生气的话,也不妨可以去走走这两个人的门路,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之喜。那使者心领神会,不日便又携厚礼、驾车马,乔装打扮,不辞千里之遥,横穿敌国之境,跋山涉水,自去安丰不提。
近日来烦忧邓舍的三件事。
函山之战,为疥癣之疾,其根本之要害是在济南,这却非短日可以解决的。暂且可以搁置。小明王赐婚,经过几天的紧急商议,已经有了借口,可以回绝,也可以暂时放下了。只有莱芜贪腐,事关国本,若不能尽快、尽量妥善地将之加以解决,怕势必会造成极其恶劣、难以挽回的恶果。
邓舍放下了别样的心思,把其它的公务一概排在后边,集中精力,聚起精神,把全部的视线都投向了莱芜。沿途州县,一拨拨的回报递来,赵过已过临朐,赵过已过七宝山,赵过已至牟汶水,赵过已到莱芜。
很快,赵过的第一封密奏送至了他的案前。
——
1,乱我家者,太子也。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常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柰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少年时代,重游侠,喜遍游,对地方的治安问题颇有心得,所以重视循吏(对法律熟习的官吏)和酷吏(对法律酷守的官吏)的法家精神。‘信赏必罚’是汉宣帝时代的美称。
“可是太子奭却是一位儒教的教条主义者。汉宣帝曾自叹说:‘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时,即把盐铁的公卖制度废除,认为政府不应该‘与民争利’。可是,随之国家的收入减少,元帝财政生危机,元帝终于又把盐铁公卖制恢复了。”
28 贪户
快到了十五,天气渐渐转暖。
一大早,下起了雨。并不大,细碎而绵密。扯落在天地之间,犹如张了纱幕,笼罩在益都城上,远处的楼阁、近处的屋舍皆朦胧如画。或宽或窄的街道上,时不时会有一抹新绿,带着盎然的生机,跃入披着蓑衣的行人眼帘。但当他们行至近处,却什么也看不到。
燕王府内。
邓舍独坐书房,临窗棂下,一边听着屋檐滴水,“嘀嗒嘀嗒”;一边细细地将赵过送来的密奏翻看,翻页无声。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气氛似乎很安谧。但是,如果跪坐在边儿上的侍女抬起头来,她们却会现,一向来内敛、深沉的燕王殿下,此时的表情却正在不断地变幻。
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握紧了拳头、时而愤怒的满面通红。密奏尚且没有看完,他已经愤怒到无法克制心情,拍案而起,近似咆哮的声音传出窗外:“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叠声召人进来。
莱芜贪渎的真相,远甚过他早先的了解,也远甚过他曾经的想象。赵过才至莱芜一日,现的问题就已经不止有私卖粮种耕牛、有误春耕这一条了。赵过在密奏中有几句是这样写道:
“臣至莱芜,未及城外,先便衣入访。入茶楼酒肆之中,扮作商贾,与百姓闲谈。问及粮种耕牛案,百姓皆言:‘此小事耳。’臣惊诧其言,乃问:‘有误春耕还算小事,不知还有何事可称为大?’
“百姓有胆大者,乃道:‘君外来人,当不知。然鞑虏察罕来犯之事,君亦应该曾有闻听过?’臣答道:‘听说过。’百姓又道:‘则当察罕之势大时,知府老爷计议献城以降事,君可知否?’
“臣大惊失色,问道:‘知府大官人纵然计议献城,想来也必为密事。你不过是个小民,何以得知?’
“百姓道:‘俺虽然只是个小民,家里却有富贵亲戚。豪绅某,便是俺的族叔。俺与他家的管事常有来往。管事好言,又是俺族叔的亲信,机密事无有不与的。某次,他饮酒醉,与俺言之。故此知之。’
“臣犹不肯信。再三盘问,方知其详。原来,莱芜知府米某,原本蒙元小吏,之所以骤升州牧,得当地方之重职,竟是全赖两次献城得来。
“其次之献城,是在毛贵来时,因见其势大,遂与城中豪绅七八户,私下计议献城。献城之计虽未有成,然亦略有里应外合功。论功行赏,乃得入流之官。后,士诚得益都,米某仍与大户密议,又是倡。亦因而有功。遂进至知府。至今年余矣。
“再后,我海东之得益都,米某虽非倡,然亦又有献城功。本该进赏,却因为察罕的突然来犯,而暂时没有顾得上。也幸好因为察罕的来犯,又因为鞠佥院明察秋毫,使得主公能及时洞悉其奸。否则,就凭此人‘献城’以谋官禄的惯技,倘得入大邑、又或竟入行省,后果实不堪设想。”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赵过又在后边写道:“此事至今,臣仅为风闻。只因事关重大,不敢不尽早上奏。至于到底是否属实,臣当细查之,等到得有了证据,当会再奏报与主公知晓。如若查无此事,本来为虚,该如何将那百姓定罪,还请主公到时候示下。”
赵过为人极其谨慎,要是没一点儿的把握,单单凭借空谷足音,一点点的谣传之言,他也不会就立刻奏报给邓舍知道。他如今既敢将此事奏上,便说明他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足可以证明此事属实。
相比“密谋献城”,“有误春耕”的确倒算是无足轻重了。
地方官和地方豪门相勾结、互为表里、以为狼狈,这种事并不少见。要不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有规定:本地人不可为本地官?防的就是这点。但是防不胜防。太平年代、异地为官,还会经常出现权钱勾结的现象,更何况乱世?很多的地方官本就是土著。更且烽火连天、战事不断。
尤其类似山东等等的这些地方,四战之地。一年到头,十二个月里倒有十个月都在打仗。政权中的高层管不着,也没精力去管,精气神全用在打仗上去了;而中层呢,只要地方上给粮给人,能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官员有些贪腐,往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见。
官绅勾结,沆瀣一气,残害百姓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十分寻常。
更有严重点的,便像如莱芜知府米某这样的。不但残害百姓,而且随风倒,没有半点的节气,趁乱世、上下瓦解的机会,窃据州牧之职,不思忠义事也就罢了,中饱私囊也就算了,却更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利,俨然将为官之地视作了禁脔,把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上谄强横,下接豪强,见谁势大,便投降给谁,把城池献给谁。这类的人,其实也不少见。
只海东来说,典型的代表现在就有了两个。一个是在行省之中,高踞宰执之位的姬宗周,一个便是这莱芜知府米某。像那姬宗周,官职虽较米某还高,好歹是在行省里,给个荣衔,不给实权,搁置一边就行了。要论危害,类似米某这样的人更为甚重。邓舍越想越是心惊。
窗外雨声,清风入室。
案几上,放了有几本邓舍平素常读的书。最上边一本是《庄子》。在乱世里读《庄子》,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因其似乎对帮助治国的益处不大。但是却因邓舍的身份关系,他对“庄子梦蝶”的故事很感兴趣。故此,每逢闲暇,或公务、或读史之余,也尝尝会拣出此书,翻读朗诵。
清风不识字,随性乱翻书。正好将书页翻到了《庄子胠箧》篇,其中有几句话若隐若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窃一地而据为禁脔者,该如何?
马得宝来入书房。邓舍怒气犹且未消,说道:“即带我令旨,去莱芜。交代赵过,务必要将此事一查到底!凡有涉及本案者,无论官绅,一概从严处理!”随手把写就的令旨递给了马得宝。
令旨上的字,墨迹还没有干。马得宝不知其故,不明白邓舍为何突此雷霆大怒。匆匆往上边瞥了一眼,只看见“……,腰斩,……枭,杀无赦,……,抄家、族诛,……,示众”等等几个词。
他人虽滑稽,并非不知轻重,顿时心中一颤,想道:“莱芜姓米的那厮,也不知到底做下了何等恶事。观主公动静,怕不止私卖耕牛这么简单。此一道令旨一至,恐怕莱芜必会随之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马得宝恭恭敬敬地接了令旨。他才被邓舍拔擢为王府宣使,出外宣布命令,正为其主要的职责。不敢多说,退步欲出。
走没几步,邓舍又把他叫住,沉吟片刻,叮嘱说道:“你此去莱芜,不必带太多随从。三两人,微服入城。直接把令旨交给赵左丞即可。切记,令旨中言语,不可与外人知晓。若有泄漏,你提头来见。”
“是。”
马得宝答应了,见邓舍别无话说,方才退出。又听见邓舍隔着窗子,叫侍卫,说道:“去府衙,把洪先生找来。……。”话未落地,马得宝又见有一个外府管事官儿模样的人拿着个条呈,小跑着进了书房,禀道:“益都分省枢密院佥院潘贤二,有密奏呈给王爷。”邓舍大约翻看了一下,很快,又传出声音,问道:“潘贤二现在何处?”那管事官儿回道:“正在外边,候王爷召见。”邓舍道:“等洪先生来,叫他也一起进来吧。”
话说至此处,马得宝去得远了,底下的话无从听到。
他顺着游廊,一个人转至出府的路上,因来的急,没带雨具,走出游廊前,略停了一停。他仰头观望天色。只见阴云逐渐密集,淅淅沥沥的雨水,遮天蔽地,见不到有半点的止势,越下越大了。由润物无声,渐至到处都是一片“噼啪、噼啪”的入耳急响。雨水落下,溅射出点点的水花。大多洒落在庭院中的树木、花草、石板地上,将之冲刷的甚是干净。
天光阴暗,受了雨水洗礼的景物,得了映衬,反而却因此而显得明亮。
他看了会儿,只觉四下皆静,唯有雨亮,不知怎么的,忽有所感,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几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轻轻叹了口气,放好令旨,冒雨出了王府。先回入家中,换过衣服,一刻也没有停留,径出城奔赴莱芜。
洪继勋与潘贤二先后来入邓舍书房。
邓舍先不说找他们来何事,把潘贤二的条陈拿起来,读了几句,说道:“你这条陈中处置贪官的两条,可是你自己想到的么?”潘贤二答道:“是。”邓舍微微点头,不再理他,道:“洪先生,你也来看看。”
洪继勋接过条呈,打开观看,见上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的文字。开头是分析莱芜之所以出现贪腐,不外乎“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皆慕利”云云,并认为,只对贪官进行刑事上的处罚并不见得能起到“为后来人戒”的效果。提出来,欲要根治,有两策可行之:
“其一,视贪腐的数目,可以责罚其家双倍以偿国库。严重者,可至抄家。其二,凡有贪渎,也不必尽杀之。若为‘后来人戒’,与其杀之,似不如辱之。此臣之陋见,合适与否,请主公裁决。”
洪继勋看过,提着条呈,问潘贤二,说道:“第一条倒也罢了,抄其家、没其产,自然是肯定的,不必多说。第二条,‘杀之不如辱之’,作何讲?”
自从战后,潘贤二只在几次大规模的宴席上见过邓舍。邓舍从没召见过他。甚至,此次的改编山东旧军事宜,邓舍也没让他插手。——,潘贤二本在枢密院任职,这是他分内之权。所以,他很是疑惑,坐立不安。
当察罕来袭,邓舍亲自点将,令他配合高延世、李子繁出驻泰山,担任接应泰安的重任之时,他还窃喜不已。以为自此之后,便可得到邓舍的重用了。却不料,战事才过,即遭受到了等同闲置的待遇。
他猜测,莫不是因为邓舍认为他在此战中毫无功劳,故此失望了么?
但是,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久前,他借助高延世的口,把(他曾经建议赵过、高延世两军放弃华山、泰山,先取济宁、断察罕粮道的计策告诉了邓舍。据高延世说,邓舍当时先是悚然一惊,继而沉思,随后面带赞赏之色。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分明是表示认可,乃至褒奖的。却又为何,不肯给他实权呢?
潘贤二百思不得其解。
便在前几天,他听说了莱芜贪腐之事。也听说了邓舍为此,多次召见重臣,商议讨论。可见邓舍对此的重视。他也略略听说到了一点邓舍打算对此作出的处置。他直接地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就闭门不出,反复思量,仔细斟酌,处心积虑,拟出了以上的两条计策,并主动挑选了一个邓舍有空的时候,巴巴地送来府上。
一来,展现他的才智。二来,也好借此见一见邓舍,试探一下邓舍的心意,看究竟是为何不肯给他以实权。——他在条陈中,不肯把第二则“杀人不如辱人”写清楚,只简略地一提。用意也正在此。写清楚了,邓舍说不定就不见他了。只是,他没料到,邓舍却也把洪继勋给召来了。
他对洪继勋非常忌惮,收敛心神,毕恭毕敬,答道:“主公、洪先生,所谓‘杀之不如辱之’。臣、卑职是这样想的。
“贪渎重罪,固然法不可恕。但是一杀了之,未免太过轻易。臣以为,何如专门另办一户册,其上专录贪渎者之子女、族人名。凡名入此册者,赋税加重,不得入仕,形同贱户。是一官贪,则其子子孙孙,千秋百代尽皆为贱。日受乡人之白眼,夜则翻转而难眠。较之杀之,岂不更快?”
洪继勋抬头看了邓舍一眼,邓舍也恰好抬头去看他,两人视线相对,心中不约而同,一个想:“真毒辣计也。”一个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把贪官抄家、流放,将其家人打入贱籍,前朝并非没有例子,但是却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个朝代,专门给贪官的子女另外办理一个民籍的。千里为官为何?有的为财,有的为名,也有的为抱负。但有个共同点,读书人读书为官,有谁不是想要为光耀门楣的?当成贪官,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而“流毒百代”,殃及后人,永世不得翻身。让后人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这是某某贪官之后,贱籍之民。”是够狠辣的。
邓舍不由想起了洪继勋对潘贤二的评语。
便是在前些日前,从高延世口中,得知潘贤二的“泰山奇计”后,邓舍甚为惊奇,想要将之提拔重用,先找来了洪继勋,询问一下他的意见。洪继勋说道:“潘贤二此人,卖主求荣,不义之徒。”
邓舍也对潘贤二卖主之事甚为警惕、并且反感。只是,他说道:“此人确有才智,不用可惜。”
洪继勋大不以为然,说道:“其人虽有才智,然,臣观其用计,多好行险,重权谋术数。好行险,则人必阴,阴则难知其心。重权谋,则人必狠鸷,狠鸷则难测其志。既难知其心,又难测其志。此虎狼之徒是也。或可在临险境、当雄敌之时,用之以为出奇,却绝不可在平时重用。”
邓舍权衡再三,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此时听潘贤二的两条计策,果然与“狠鸷”二字极其相符。奈何其策虽狠,其人难用。
潘贤二兀自不知,妨碍了他升迁之途的罪魁祸便是洪继勋,也不知邓舍已给他下了“其人难用”的定语。这会儿,见邓舍与洪继勋眼神交换,都是一副惊奇、激赏的神色,心中还沾沾自喜。
他越作出一副恭谨的姿态,又补充说道:“《汉书》云:萧何为沛主吏椽,‘文而无害’;隽不疑为吏,‘严而不残’。是夫治国之道,要‘慎刑’。贪腐虽恶,多不及死。若因其贪渎,更至一族诛。固然大快人心,可是主公却难免会因此而落下‘废文而害、严酷而残’的名声。
“昔日,诸葛武侯治蜀以严,却无有残酷恶名。魏武严刑峻法,虽其本人,触法亦不姑息,‘削以代之’。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好杀之毁。主公博览群书,料来对这些故事,断然不会不知,……。”
洪继勋面色一沉,打断了他,怒声斥责道:“怎么?你以为主公没有读过《汉书》么?”
这话从何说起?真是无妄之灾。潘贤二惊骇得面容变色,滔滔不绝的话语顿时收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说道:“臣,……,臣,臣实无此意。臣,臣,……,臣罪该万死。”
他本闻听邓舍好读《汉书》,故此特地引用了《汉书》里的句子来作论据。却哪里知道,洪继勋对他的讨厌,已近乎根深蒂固。
这种讨厌,不仅是讨厌他的为人、不忠,卖主求荣。往深层里说,洪继勋与潘贤二这两人,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类似之处的,比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此,还更带有一点同性排斥的讨厌。
潘贤二磕头不止。邓舍挥了挥手,说道:“你起来罢。”问洪继勋,“先生以为此两策如何?”洪继勋道:“‘天根自我民视’。将贪渎官员的子女、族人打入另册,便好比将2臣打入《奸2传》。此诚良策。”
邓舍瞧了一眼潘贤二,见他人虽站起,仓皇之色未去,脸色苍白,汗出如浆。笑了笑,温言说道:“你此议甚好。为贪官的子女、族人另行编订册籍之事,你可与左右司商量一下,具体的细节就交给你来办理吧。”
潘贤二闻言而喜。先是大惊,如今又是大喜。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站立未稳,又跪拜在地,叩领命。
这个人虽不可重用,但是适当的、时不时地用一用还是必须的。要不然,长久弃之不用的话,必定会导致其心生怨望。再到需要其出力的时候,没准儿就会消极怠工,乃至重演其出卖潘诚的一幕。
这也可算是用人的一种方法。
潘贤二问道:“不知此册,主公打算定以何名?”
邓舍微一沉思,道:“便以‘贪’户名之。”教潘贤二先行退下,待他走远,笑对洪继勋说道,“此人若用之得当,却也不失汉之陈平一流。”洪继勋哼了声,问道:“主公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邓舍乃出示赵过密奏给他观看。
洪继勋坐在案前,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对邓舍召他前来之意,已经了然,却不先作讨论,而是端放姿态,正襟危坐,严肃地问出了一句话。邓舍不禁为之愕然。窗外天空阴沉,雨也下的更大了。渐如泼水。
29 养士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现在的心情有没有受到立妃的影响?”
言下之意,他这是在问邓舍会不会因为立了罗官奴为妃而感到不高兴。毕竟,人所共知,邓舍似乎更喜欢的是颜淑容。这种话,也就洪继勋敢当面问出来,还不带打折扣,半点弯儿不绕的。直言不讳相问。
邓舍愕然,然后佯笑,说道:“先生此话何意?正如先生所言,阿奴有喜,倘若得产一子,则嫡长有望。此正我所愿也!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当然很不高兴。这两天,他连后院都没进过,吃住都在书房。一来,罗官奴、续阿水等全部都搬了出去,后院空落落的,去了也没甚意思;二来,他也确实存了有希望以繁忙的政事来稍微消解郁闷的想法。
洪继勋一本正经,说道:“如此,臣就放了心。”
“放什么心?”
“怕主公因心情不好而迁怒他人。”
邓舍无言以对,在室内转了两步,把角落里的那两个侍女打了出去,觉得室内渐冷,又亲去把窗户关上,隔绝了雨声在外。他笑着与洪继勋说道:“请先生尽管放心。莫说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即便有,国事为重的道理,我岂会不知道么?你且请说来,对莱芜此案有何看法?”
要换了姚好古在这儿,说过这般敏感的话题之后,也许会顺势再说两句笑话,先造成一团融洽的氛围,然后方且肯会言及正事。洪继勋却不这样,话语点透,既提醒了邓舍要保持冷静,便直接开始言说正题。
他说道:“莱芜贪渎案好办。即使米某谋议投降事也经查属实,实际上,也并不难为。也并不难处理。
“主公已经遣派了赵左丞前去,足可见主公对此的重视。赵左丞虽言少,却行重,其为人木强敦厚,可属大事。办此小案,绰绰有余。料来也定然不会有辱君命。臣以为,主公之所以召臣前来,所忧虑者,想听臣解说的,既非为贪渎,也非为米某谋降,其实为米某勾结地方豪强事。”
邓舍连连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转回案几前头,坐下来,问道,“以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臣先请为主公分析豪强之何为豪强。”
“先生请讲。”邓舍洗耳恭听。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盖其豪强,自古有之。荀悦有言称道:‘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於世者,谓之游侠。’太史公又有言称道:‘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
“此两种人,或游侠,或豪暴,究其根本,皆‘豪强’是也。所不同者,游侠或讲‘义’,而豪暴则悉无‘义’。
“木生于土,故此茁壮;鸟之有翼,故能展翅。盖此豪强何以得势大,何以绵延自古不绝?无非有两点原因。一者,其家有财,有供其称雄的资本,便如木之有土。二者,世代生长本地,有宗族朋党之相助,正如鸟之有翼。既有财,又有人,于是,小者乡曲之称霸,大者闻名于天下。
“若天下太平,此两种人或会相安无事;一旦鼎革之时,其必趁时而纷起。臣观莱芜豪强,正此类也。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成气候,现在只能称霸于乡曲。
“远者如战国之四公子,以一人之力可解国家之危难,‘显明诸侯’,行走道上,人皆以侧目;如汉初之河内郭解,以一人之势可权使将军为言,‘人貌荣名’,起卧陋宅,名入与深宫。此强横天下者是也。
“又有汉之剧孟,也是以任侠闻名。
“景帝年间,吴楚七王之乱,周亚夫为太尉,平反事,至河南,得剧孟。大喜过望,说道:‘吴国与楚国举大事而不求剧孟,我知道他们不能成事了。’天下骚动,得一剧孟,如得一敌国。由此可知,剧孟虽游侠、虽地方之豪强,其势实已至能影响天下走势的地步了!
“自然,汉之豪强,因袭的是有战国之余风。放在现下来说,地方上也许已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势力了。然而,那只是在太平年代。如臣言:一旦鼎革,时局动荡,便必又是豪强群起的时候!方今,即其时也。
“近者如台州之方国珍,风云际会,而竟以渔夫之贱微而得数州富庶膏腴之地;浙西之张士诚,恰逢其时,而竟以盐丁之卑鄙而逞匹夫问鼎轻重之志。此亦强横天下者。乃至一人呼万人应,临高一倡,居然可以致使四海动摇。‘豪强’、‘豪强’,这样的人和汉初的豪强比起来,又有哪里不如了呢?这样的人,又岂能只是用豪强来形容了呢?
“山东虽然是圣人的乡里,遍观古今,却也并不少见豪强、游侠。
“也是在汉初,有朱家,曲阜人也,与圣人同乡,亦为有名的游侠,名动关东,曾经以平民之身乃能说动显贵,进言汉高,救下季布。一言之出,能左右权臣。此等的威风,较之今日,相比莱芜豪强与米某互为勾结如何?一个左右权臣,一个勾结地方官。看似有所不同,他们在本质上却都是相同的。皆以布衣行施权力,小者把持地方,大者倾动天下。
“汉武因何杀郭解,诛其族?正是因为‘解布衣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以武犯禁,罔顾国法,大逆不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不利地方的稳定,不利政令的行一。是以不得不杀之,族之。以警天下人。
“以古喻今,如何处理莱芜豪强,确实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然而,汉武之杀郭解,到底是为古事。就如今而言,臣窃以为,一则,莱芜之豪强,牵涉众多。二来,且豪强者,各地皆有,也非是单只莱芜一地。人太多了,杀之不能尽。又且,为稳定起见,也绝不能就简单地一杀了之。臣以为,要想彻底地将之解决,还非得需另寻良策不可。”
“计将安出?”
“臣仍请以汉朝故事为主公讲之。”
“请说。”
“汉初,地方郡国多有富豪,或为六国旧贵族后,或为功臣、大吏家,亦有商贾富人,以及豪杰兼并之家。此等人,或凭世代名门显贵,或凭山积财富,或人多势众,一族数百家,盘踞郡国,横行乡里,勾结官员,兼并田地。给地方治理上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产生了种种恶劣的影响。
“为了扭转局面,加强控制,先是汉高时,迁齐地诸田、楚国旧贵及诸功臣家至长陵,徙关东豪家入关内,数至十万户。至汉武,又再次大批地迁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者至茂陵、云陵。当时被迁徙者,也有山东的强宗大族,有些甚至被远迁至数千里外的江南会稽。并更下令,严禁豪强聚族而家。一族几百家,打散开来,分别安置。
“汉武迁徙豪强之前,时有名臣主父偃言谏言:‘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不诛而害除。’诚哉斯言!今,主公才得益都。山东地方之豪族,虽经受战乱,多有摧毁,残余之势力依然不可谓不大。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且,山东四战之地。先有毛贵、后有士诚,再有察罕,竞相觊觎,纷纷而来。或数年而亡,或年余即败,又或战虽失利、却仍然虎伺在外。遍观山东各地之豪强,诚然皆如莱芜地方之奸猾,无不坐视观望,若论其鼠两端,必然有之;而若欲得其忠诚,暂时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要想一劳永逸地将之彻底解决,把地方上的祸患根本除之。
“臣也请主公,不如便就仿照汉朝的旧例,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之全部迁移至海东。如此,此类人等就又便如无根之木、无翼之鸟,势虽强而无根,不足惧;力虽大而无翼,不足忧。‘不诛而害除’,正为此也。”
谏言邓舍,把山东地方的豪强悉数迁移去海东。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在现实遇到的麻烦,从书中多半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要说起来,洪继勋的这个意见,倒的确是个根治豪强的好办法。
只是,……。邓舍略有犹豫。他说道:“如今我才得益都,刚退强敌。即大举迁徙地方豪杰往去海东,似乎不太合适吧?”
如果因此反而更引起了地方的动荡与不安,反而不美。那汉朝的迁徙豪强,不也却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才展开进行的么?洪继勋笑道:“主公所虑甚是。眼下固然不是开始大举的迁徙的良机,但是,反过来,不动山东大户,却先动手把海东之民迁来山东,应该却是没甚么问题的吧?”
“迁海东之民来山东?”邓舍如醍醐灌顶,顿觉豁然开朗。他站起身来,击节赞叹,笑道:“先生此言,实在高明。”
其实,邓舍早就有了迁徙海东之民,以之用来填充山东的打算。山东有豪强,海东也有。只是海东不比山东,邓舍的根基已稳,在他一手怀柔汉化、分田地、减轻赋税、争取平民之心,一手严酷镇压、或杀或诛、坚决打击不服的软硬两面手段之下,海东的豪强没有出头的机会。
但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不代表他们在地方上就没有潜在的危害。
这两年中,邓舍已经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迁徙了不少海东的豪强。把南韩的迁徙至朝鲜,把朝鲜的迁徙至辽东。也是到时候,该再迁徙一部分来山东了。只不过,依然还是为了地方的稳定考虑,这个数量不能太多。洪继勋提议迁徙海东民来山东,主要指的也并不是豪强,而是平民。
迁徙海东之民来山东有三个好处。
其一,山东饱经战乱,劳力缺乏。空有大片的田地,少有人耕种。战乱严重的地方,乡野中十室九空。把海东的百姓迁徙过来,有利恢复经济。
其二,海东之民,例如朝鲜等地的,虽为异族,若论其对海东的忠诚,较之山东地方的豪强,反而是会强上很多。他们因邓舍而得了田地,来山东又是人生地疏,不依靠邓舍依靠谁?并且,迁徙了他们来,在充实了劳力之同时,也就等同为益都开扩了兵源。察罕若再来,益都军队随时可以得到补充。新充之军,战斗力或不强,壮壮声势还是完全可以的。
其三,要搞汉化,最好的办法不是在高丽本土搞。而是在内地中原搞。把海东的百姓迁徙来,将之放置在汉人中间。不用采取过多的措施,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汉化了。前金时候,有几十万的女真人迁徙到了山东,展至今,除了少部分,多数早已形同汉人。早已经看不出区别了。
而且,谁家没个亲戚、朋友?
迁徙一户海东民来山东,汉化一户海东民,只要他们过的好,有田、有屋,影响力投射出去,波及到他们的亲戚、朋友,再由他们的亲戚、朋友把影响二度传递出去。这便好比形成了一个辐射的网状,层层波及、层层影响之下,必然也会对海东的汉化产生十分有利的帮助。
唯其有两点需要考虑。
洪继勋说道:“一为土著,一为外来户,两者间又大多语言不通,迁徙了海东民来,需得防止他们与土著生争执,这是其一。人无利不行,且高丽也多如中国,重乡土情。把他们从海东迁徙来山东,背井离乡,不可不诱以重利。臣以为,批迁徙的对象,可先从贱民开始。
“主公虽然早就有令,对高丽的贱户多有释放。但是,高丽的贱人毕竟太多了,随便一个地方,放眼皆是‘棒子’。又,南韩地方至今也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释放贱户举措。不妨就先把这些棒子们,先迁徙过来。
“明文规定,凡迁徙来者,免贱籍、赐银钱、给田地。想那贱户,在高丽地位全无,操持贱业,什么也没有。一闻此优惠条件,怕还会不即趋之若鹜?”与其让海东民被动的来,不如让他们主动的来。
邓舍颔,赞成,说道:“要想此策成,非一日可行。要想妥善办成此事,也必须要有能员干吏来专职负责才成。”低头想了片刻,问洪继勋,道,“吴鹤年何时能到?”
洪继勋答道:“颜之希才走,吴鹤年大约还得等着他,办结交,最早,估计也得七八日后才能到。”
“下公文,催促他来。待杨行健、方从哲从台州、浙西回来,若果能借来粮食,便着手大办此事。”
“若借不来粮食呢?”
“也迁。少迁徙一点就是。”
如果借不来粮食,山东粮食不够,也没关系,可由海东直接粮及粮种给迁徙的人家。一户人家给口粮若干,随行带来山东。所的粮食不必多,足够供其数月的食用便行了。粮食一季的收获,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并且,贱户之家,平素也都是饿惯了的,吃食上也不挑剔,也不必给太好的粮食,能吃就行。
洪继勋又道:“真要到迁徙的时候,粮食是一条,济南却也是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
邓舍了然地点了点头。
济南为何需要注意?济南是益都的门户,(小说*网更也是山东的门户。不把济南夺回来,后方便不能稳定。要是连后方都不能稳定,又怎么能够放心大胆地迁徙百姓?迁徙海东民填充山东,说起来轻巧,真要付之行动的话,牵涉面还是很广的。不过,既然有了定策,及早准备总是没错的。
邓舍忽然想到了田丰,问道:“近日来,棣州动静如何?”
“田丰虽趁察罕撤退的机会,重夺回了河间府的几个城县。但是还是地方还小,其所得之粮钱,怕连养军都不够用。还不如咱们益都,虽为主战场,尽管也是缺粮,却还有海东可以依托。稍缓燃眉之急。
“便在昨日,田丰还又来了一封信,主公不是也看过了么?卑躬屈膝、厚颜卑辞的,倒是把先前坐视不救我益都忘的一干二净,还竟然想求望着主公能借给他些粮食。可笑,可笑。”说到此处,洪继勋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问道,“这封书信,主公还没有给他回。不知打算怎样回复?”
“我益都也缺粮,拿甚么借给他呢?我是有心无力。”
邓舍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确实有借粮给田丰的想法,“唇亡齿寒”,有田丰在棣州,或许对益都没甚么具体的帮助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分散一点元军的注意力。田丰可以坐视不救益都,他却不会也像田丰一样,坐视不顾棣州。假的是,他想借粮给田丰,现在却又不想借,固然有益都缺粮的原因,却也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即是:借粮给棣州的时候还不到。
益都通政司在棣州也有细作,一日三报,棣州的大小事宜,邓舍无有不知,非常了解。田丰缺粮、缺钱,但是还没有缺到急红眼的时候,东拼西凑的,勉强够用。现在借给他,起不到“雪中送炭”的用处。那么,何时才是该到“雪中送炭”的时候?棣州,距离济南不远。
邓舍笑了笑,说道:“且也等到杨行健、方从哲回来,若咱们能从江南借来粮食,待到谋划规复济南之时,再借给他吧。……,这次给他的回文里,把咱们的难处讲一下。粮食没有,改编士诚旧部的过程中,不是多余了一些铠甲、军器么?拣选部分出来,给他送去。也算聊表一下我益都的心意。”
洪继勋心领神会,与邓舍对视一笑,说道:“是。”
关了许久的窗户,室内香薰、火燃,却又有些显得闷了。洪继勋欠身,又把窗子打开。一股冷风吹入,带来了冰凉的空气,空气中夹有水意,湿漉漉的。两个人都是精神一振。案几上的文书,随风乱翻。邓舍拿了镇纸,压在其上,随手抽出一卷文书,递给洪继勋,说道:“这是姚先生写的条陈,亦是有关莱芜贪渎案。昨夜才送到的。先生请看看。”
益都看似离南韩很远,若从莱州走海路,先到南韩沿海,再转走6路,至汉阳府也不过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快则两三天就可以到达,慢则也至多三四天。莱芜案距今,也有好几天了。案的当日,就便有邸报送去了南韩。——,这邸报,是定期由行省给各地的。
姚好古从得讯,写出条陈,再快马加鞭地送到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刚好昨夜能够送到。
洪继勋打开来,见此条陈写了有两页纸的内容,当头第一句话:“‘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莱芜贪渎,残民之贼,其罪当诛。然臣以为,若想要从根本上纠正贪风,却非纯以诛杀可以为之。”
姚好古挥挥洒洒,上至前朝,下至近代,举出了很多大贪巨蠹的例子,由此得出了结论:“试问主公,何朝无有大贪,何代无有巨蠹?此其皆不知贪为民贼,廉为民表的道理么?不然,此人性使然。
“孟子以为人性本善,荀子以为人性本恶。究竟人性的善恶,就连前贤也还争论不休。更何况臣才疏学浅,对此更是不敢妄言。但是,臣却也曾有闻:‘人皆慕利。’
“天子教尔曹,读书求功名。十年寒窗,骤得重权,出入人上,入耳皆为阿谀,看到的全是奉承。一怒之威,健儿跪拜如羊。臣又请试问主公,人非圣贤,孰能无情?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夫子言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门七十二贤,夫子且还如此感慨,更且不是圣贤的人?
“谁又不会因此,因为握有权力,因为高高在上而产生一些自得满足、进而谋私的念头呢?能贪十分,只要四分,已为良吏;能贪十分,只要两分,已为清廉。古之两袖清风者,少之又少,世所罕见!
“此何理也?因为人皆有‘欲’。安利者就之,危害之去之,此即为人情是也。那么,圣贤书本来是教诲人去行善的,读了圣贤书来做官,却成为‘民贼’,这是不是说明圣贤的道理不可行之了呢?是不是说明圣贤书读了也没用呢?又不然。
“荀子尽管言称性恶,却也又说道:‘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何为性伪?人性本天生,经由学而‘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学成伪后,又有什么样的好处呢?‘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经由‘学’,知‘正利’,知‘正义’,这就是学习圣贤书的好书。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主公如果想要从根本上纠正贪风,没有其它的捷径,也不能全用刑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大力倡行圣人之道,去‘性’引‘伪’,以明示百姓廉耻之意。
“又且,自蒙元入主中原,彼等鞑虏之种,野蛮之属,不知礼仪,无有礼教,侮辱斯文,以为常事。民间尝言:‘儒不如妓,下九流’。堂堂衣冠,动辄当庭杖责。呼之如犬,驱之如羊。以赵子昂贵胄之裔,深得忽必烈恩宠,也不免有过受辱殿前杖下的经历。何况别等!
“什么是斯文扫地?这就是斯文扫地!风气如此,读书人没有一点的尊严。臣更又请问主公,怎么能指望他们有节气呢?前朝宋室,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以言罪人,太祖训令,禁杀大臣。对读书人是这样的礼重。也因此,当前宋亡,崖山之海,浮尸十万!蹈海殉国者比比皆是,何等壮烈!文丞相‘而今而后,庶几无悔’之言,何等感人!
“此皆其三百年养士之力也。
“窃以今计,臣叩、伏请主公,刑罚之外,请千万毋要忘记导善之举。倡名教、引人学,废蒙元之弊政,循前宋之优例,礼天下之士子,以此来重塑当今之士风。主公仁厚,必不致让臣失望。”
洪继勋看到此处,条陈还没写完,但是邓舍提前将下边的内容遮住了,贴了一条纸。他也不好撕开,往那纸上瞅了两眼,将条呈还给邓舍。邓舍问道:“姚先生的这些话,谏言我慎用严刑,重塑士风,你以为如何?”
洪继勋淡淡地说道:“人性的善恶,究竟是什么?臣也不知道。但臣却也曾听说过一句话:‘人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其好者,罚其恶者。如此,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治理天下是如此,治理官吏也是如此。
“‘重塑士风’当然不错。但是严刑峻法,却也必不可少。且,养士不是短时间就可见成效的。若与刑罚相比,在见效的快慢上,似乎又有所不如。臣以为,姚大人此言,未免有些不切实际、好高骛远了。”
姚好古与洪继勋,一个孔孟之徒,重视“道”,一个韩非信徒,重视“法”。这两者看似相悖,其实并不相违。一个是在内在道德规范,一个是外在的严刑峻法。内儒外法,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正好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我觉得姚先生此言,还是很有道理的。既然先生也对此表示认可,我便即批示了这条陈,回汉阳府。重塑士风,虽然难以一蹴而就,不过,还是可以先教姚先生就前宋之例,写出来几个现实可行的办法。咱们来斟酌试行一下,看看成效如何。”
“主公既有定见,臣并无异议。”
天近晌午,洪继勋看邓舍没别的事儿了,主动告辞。邓舍留饭。洪继勋却也是公务繁杂,他来之前,还有几件紧要的急务没有处理完毕,不肯,长长一揖,唤来伺候在外的随从,撑起油伞,换上木屐,自飘然而出。
看阴沉的天光中,他一袭白衣,行走雨下,渐行渐远。
邓舍目视良久,忍不住赞叹道:“真有飘然出世之姿。”
直目送他到看不见,方才转回室内,掂起姚好古的折子,拆开黏贴在第二页下边的那条纸,露出了先前被遮掩到的字迹。没多少字,只有寥寥两三行,却是讲的与莱芜贪渎全无关系的另外一件事。
莱芜贪渎案,姚好古知道。但是因时间的关系,他写来此折时,邓舍已经确定立罗官奴为妃的事儿,他当时却还不知道。底下的几行字,写的便是有关立妃。仍然还是执意坚持请求邓舍,立颜淑容为妃。
邓舍把这几行字遮住,却也不是因为怕让洪继勋看到,而是觉得没必要让他看到。洪继勋与姚好古为邓舍该立谁为妃,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现在,既然已经定下了是罗官奴。又何必多此一举,又还让洪继勋看到?这也是出自邓舍一番想要调解臣下矛盾的良苦用意。
臣下的矛盾,必须要有。但是适可而止。吵闹的太过了,也不行。为人君者,有时候要默认臣下间的矛盾;有时候也要加以调解。
听着窗外的雨声,邓舍好像是下意识似的,又把姚好古的那几行字看了看,叹了口气,收起来,放回到了案几上边。又看见了潘贤二的条呈,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又看了一遍,喃喃说道:“确为人才。”
他想了一想,叫侍卫,吩咐说道:“快中午了,令膳房备下一桌酒席,送去潘贤二府上。就说是我赏给他的。”那侍卫应命要走,邓舍又道,“等一下。……,告诉他,好生做。守卫泰山的任务,他办的不错。我都一一看在眼里,全都记下来了呢。”侍卫恭谨接令,躬身退去。
潘贤二有才干,但他卖主求荣的那一幕,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还不是像姬宗周,献了城门了事,而是给潘诚出了一个甚么“牛车阵”的计策,不但导致了潘诚的因此覆灭,更留下为识者所嘲的笑柄。委实险恶。
对待这种人,一下子不能拔擢太过。邓舍也确实心存猜忌。暂且先冷一冷,然后给些好处。所谓“先抑后扬”。应该更能更好地将之收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虽经过与洪继勋、潘贤二的谈话,邓舍因赵过密奏而引起的怒火稍有消散。而针对地方豪强势大的麻烦,也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但是,这个解决办法的前提,却是杨行健、方从哲得先从江南借来粮食。
他两人究竟能否借来粮食?张士诚、方国珍皆非易与之辈,杨行健、方从哲两人到底能否将之说动?疑问又产生心头。邓舍忧思重重,一边挂念借粮江南,一边立在窗前,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莱芜方向。
——
1,汉初之郭解,以一人之势可权使将军为言。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卫将军,即卫青。
朱家,山东曲阜人,救过季布,并通过夏侯婴向刘邦进言,使得季布得到赦免。
30 苏州
赵过在莱芜办案,邓舍派去江南的两个使团也先后抵达了目的地。
杨行健去的台州,路程较远,抵达的时间稍微晚了点。罗国器与方从哲去的浙西,路程较近,便在邓舍临窗忧思的时候,他两人刚刚临入平江府。平江府,也即苏州。至正十六年,张士诚得平江路,改名隆平郡。次年,张士诚投降蒙元,授太尉,开府平江,就又把路名改了回去,仍叫平江。
苏州城,早在上古时,在九州中属于扬州之域。
商末,周太王古公亶父之子为了避位让贤,从陕西岐山下的周原南奔,在江南建“勾吴之国”。至春秋,吴国二十世国君把都城南迁到了苏州一带。又过了几十年,到了阖闾元年,大臣伍子胥受命建城,此是为苏州建城之始。至元末,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
苏州东有大海,西有太湖,——太湖中的洞庭山,那是天下闻名。且又有运河傍城而过,一马平川、河网交织。在唐朝时,就已被誉为是江南的唯一雄州。至宋代,“苏常熟,天下足”。可见其地的繁荣富庶。后人有称之为:“江南财赋之渊薮也,自唐宋以来,国计咸仰于是。”
别的不说,就只说田地。区区一府之地,开垦出来的田土数量竟就达有近十万顷之多。天下百分田,苏州独占一分。而因其土地肥沃,一年的收成,更远出别地,甚至较之江南各地也要高出很多,几近天下之十一。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二字,苏州实在当之无愧。风物之雄丽端得冠绝天下。且人文鼎盛。
自宋室南渡,衣冠尽皆南去,早在当时,浙东便已成为学术昌兴的重镇。“宋之南也,浙东儒学极盛。”其中又以婺州最为繁盛,婺州也即金华,号有“小邹鲁”之称。金华丽泽书院,是南宋著名的学府之一。朱熹曾在此讲过学。朱熹生平虽不喜浙学,但是最终能继承、扬理学的,却正是在浙东。宋元之际,浙东朱子学鼎鼎大名,堪与江西并重。“是以近世言理学者,婺为最盛”,师生承继,绵延数世,号称嫡脉,被视作是理学的正宗。不但儒学昌盛,文学上也是极其出众,可与吴中争长。
苏州虽不属浙东的范围,但是距离婺州、徽州这些地方也并不远。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受到此种学风、文风的影响,也是学者辈出,文化浸盛。单只唐宋两代,便就共计出有状元十余人。
也难怪洪继勋说张士诚,说他以一个小小盐丁的身份,非常卑微,只是因为生逢良时,却竟也能因此而一逞匹夫问鼎之志。既占据了这等膏腴、富庶、风流的地盘,“三代以下,西北之甲兵,东南之财力,并能争雄于天下”。其人若是果真有志,“问鼎天下”,也绝非一句虚言。
苏州是个大邑,城门很多。
早在伍子胥建城时,就有6门八道,水门八道。至宋代,丞相史弥远又奏请修治,为江南一路城池之最。到了蒙元入主中原,平定江南之后,曾下有过毁坏城郭的命令,“凡城池悉命平毁”。苏州也在其列。
再又到至正十一年,天下大乱,元帝复又诏天下缮完城郭,苏州乃复筑垒开壕。及张士诚入据,至今已又忽忽数年。
苏州的城门多因循古名。
西北边的阊门,得名自伍子胥建城时。阊阖,乃是传说中天宫的南门。吴王阖闾时,孙武与伍子胥率吴军伐楚,即由此门出,又于此门凯旋,故此,又名破楚门。西边又有胥门,即伍子胥的胥,城门上挂过伍子胥的头颅。东边的葑门,伍子胥说:“抉吾眼悬吴东门上”,即此门也。城北的齐门,相传齐国女女吴而得名。“齐女思乡”。若说阊门最为雄壮,而胥门、葑门最为传奇,那么,这道门便是最为伤感。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此次前来出使是秘密行动的,没有打出旗号。自登岸来,一路迤逦东来。
方从哲还好,他是浙人,早已经见惯了江南的文物繁华。罗国器是山东人,除了上次出使,没有下过江南。只一次出使,怎能把江南风光看尽?两只眼睛不够看。眼见风流景物,耳听软侬吴语。行走处水乡灵秀,接触到俱民殷物繁。较之黑山白水的辽东,何止云泥之别!乃至素有富庶之称的山东,莫说如今战乱之余,地方残破,民力凋敝,即便全盛之时,与之相比起来,也是大为逊色。他走了一路,赞叹了一路。
待终于到达苏州,他们从东边来,自然从东门进入。
走的是城东匠门。匠门,本名将门。春秋时候,吴王阖闾曾经使干将在此处铸剑。将门之“将”,大约是便来自干将之将。后以讹传讹,遂呼之为“匠”。城东还有个匠门塘,就在葑门与另一座城池娄门之间。
众人入城。
时虽天将有雨,地上泥泞,但是方才入得城门,一片喧哗与热闹的声响便迎头兜来。一条笔直的大街,横贯东西。街道两边,商肆林立。来往行人或披雨衣、或撑纸伞,你来我往,川流不息。车水马龙,拥挤成堵。
迎着细密的雨线,有的步伐匆匆,有的闲游缓逛。男的衣帽鲜明,女的则衣香鬓影。无论男女,尽皆一表非俗。细雨如织,行人如织。走在其间,“我侬”、“你侬”之声,此起彼伏,处处皆闻。充盈满耳。
苏杭的风俗,尚淫奢。当时人评价说,以为浙西风俗太薄。举了个例子,说其“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又恐贻笑邻里”。甚有攀比之风。而苏杭人的人物风貌,由此也可见一斑。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在海东都是人上之人。尤其罗国器,现任益都参知政事,宰执之流。他们又是出使而来的,在装扮上自然很是注意。放在海东,出门一看,人皆知此必为“大官人”是也。但是,步入苏州城内,“泯然众人矣”。单从衣服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的“贵人”身份。
诸人边走边观看城内的风土人情。
使团中的成员多数都是初次来到苏州。他们对比苏人的打扮,再看看自己的穿着,无不自惭形秽。特别是那几个从辽东来的土著,从没来过江南,何尝见过如此丰富的城邑?更是羞惭。惭愧的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一个悄声对另一个说道:“休要昂挺胸,毋得东张西望。快些把你的嘴脸收拾一下。你没看见这城中的人物,来往无白丁,穿戴尽绫罗。你这般虎视眈眈的架势,没的吓着了人。吓着了人倒也罢了,叫人一问起来,说是从海东来的。少不了指指点点。却是有失咱海东的脸面!”
另一个偏偏却是憨大胆,乜视说话这人一眼,不屑地说道:“穿的好看,有甚用处?空有如此的好皮囊,却降了鞑子,更还被吴国公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比之我海东,差的远了!”话虽如此说,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这也是人之常情,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所见所闻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怎能不心底虚?看似不屑一顾,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因自卑而促使出来的自信。先前那人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他的口,说道:“噤声!噤声!胡言乱语些甚么?莫要忘记了咱们来此,是为何事!”
是为了求张士诚借粮而来。说出这些话,若叫路人听到,别说达成任务,怕连想要出城也是难了。
那人自知说错了话。却也是因为受了这繁华景象的刺激,一时失言。瞧见走在前边的罗国器扭了扭头,像是听见了动静。不敢再说,哼了两声。倒是听从了同伴的意见,稍微收拾嘴脸,闷头只管走路,不复左右观望。
苏州城方圆几十里,地方极大。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
诸人走了多时,才不过只把一条街道走完。城中的居民不止有汉人,绿眼回回也有不少。当街的商铺中,也不但有男人,妇人做主、吆喝买卖的亦然比比皆是。游人士女,或相伴而游,或独行雨下,络绎出入其中。
苏州又是水乡,城中桥梁也多。横跨河水之上,细雨迷离之中。
路所遇见,时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女子,家常打扮,拿油纸伞,曳以靸鞋,犹如风吹弱柳,款款地从桥上走过,掩入树后。只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纤细背影。又时不时见有孩童,前后追逐,不避细雨,在桥上桥下嬉笑奔跑,打闹游戏。清脆的笑声融入雨幕,传出甚远。
罗国器看过这边,觑了那边,看的眼花缭乱。
他不禁感慨叹道:“‘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关汉卿的这段曲儿,唱的虽说是杭州,但是若拿来用在苏州,却也最为合适不过,十分贴切。”
方从哲轻声一笑,说道:“‘这答儿忒富贵’,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适才后头那位说的也是不错。只可惜空有富贵,士诚空自占据了这般上好的膏腴所在,却没有半点的志气,只图守成。暴殄天物。奈何,奈何!”
方从哲临出使前,才被邓舍从迎宾馆中拔擢上来,罗国器与他本不相识。但是,这十来天以来,通过与他在路上的接触,罗国器也算是对他有了一个较为深刻的了解。对其表现出来的过人才华也是深为感到佩服的。
这个人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能说善道。而且不但能说,一说就能说到点子上。眼光也非常独到。读书也多。兴致一上来,引经据典,极其雄辩。有种人说话,能叫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对谈至夜半,乃至几天几夜不知疲倦。方从哲就是这种人。
而且说的还不是废话,不是所谓的“清谈”。指点江山,挥斥遒劲。
对待时政,对待时局的展趋势,他提出来的见解,往往会使人耳目一新,忍不住拍手赞叹。说实话,也就像是那几个辽东土包子因初见苏州,而为其难以想象的繁荣而感到吃惊一样,罗国器在与方从哲交谈的时候,也时常会产生出一种惊奇、以至隐约自惭的感觉。
他不是没有见过有才干的人。
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姚好古,甚至吴鹤年,包括喜好喷人的方补真,以及允文允武的杨行健、鞠胜,圣人苗裔颜之希,连中三元王宗哲,谁人不是学富五车,哪个不是才华出众?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是尼山书院出来的。虽然因后来从戎,把学问丢下了一些,可是底子还在。也绝非不学无术之辈。
而若与方从哲相比,洪、姚诸人,或长于远略,或行事沉稳,或特有治民之才,或专行耿直之道,或勇敢,或博学,或遵循礼制,循规蹈矩,或更具武风,临战不惧,毋庸置疑,自也确实各有所长,皆有胜其之处,然若只论捭阖纵横之术,却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还是在船上的时候,罗国浏 览 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器与方从哲在船头闲谈,想起来邓舍曾经多次仿照关铎问志的故事,问过臣下诸将之志。因此引申开去,略谈及诸人当时的回答。又问方从哲,道:“不知中涵志向为何?”
中涵,是方从哲的字。
方从哲迎对海风,远望浩瀚,清瘦的脸上神采飞扬,袖手而立,衣衫飒飒,慨然答道:“时当乱世,未及太平。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或解两国之难,或使两国亲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是从哲志也。”
这句话,化自子贡之语。罗国器见其风华正茂,气度慷慨,不觉目眩神迷,由衷称赞说道:“辩士哉!此前贤之志。”
战国以降,历代的儒家其实对纵横家是看不惯的,以为苏秦之流只不过逞口舌之利,奔走诸侯间,朝秦暮楚,言必称利,没有道义可讲。但是,方从哲借用子贡的话来明志,本质一样,意思便不同了。“此前贤之志。”
此番海东使团长途跋涉,来至东吴,目的是为了借粮。但是,究竟能否说动张士诚,不止远在益都的邓舍没有把握,身临其境的罗国器也是一样对此没有太大的把握。东吴富庶,粮食肯定是有的。
但是,却有两个最大的麻烦。或者可以说,是三个。
其一,张士诚府中有很多的官员,本来都是蒙元之官。只因他的投降,才又转投在他的手下。比如行省左丞周伯琦,招降张士诚的就是这一位,本为蒙元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又比如行省参知政事严蒙古不华,本为蒙元宜兴分帅。再又如行省宪使完颜,本为蒙元常州路总管。等等。
这些人皆是位高权重,且大多对蒙元忠心耿耿。就又便如完颜与严蒙古不花,现在是名义上张士诚的臣下不假,可是在张士诚投降前,他两人却也曾与常州路同知,另一个叫做李秉方的,合力一处,在阳山抗拒了张士诚长有十六个月之久。对蒙元的忠诚不言而喻。
海东前来借粮,乃是为大事。料来定也瞒不过他们,必然阻力重重。
其二,就算能把他们说服,或者能把他们绕过去,直接去对张士诚讲说辞。但是,就有把握能把张士诚说动么?
虽说张士诚既降蒙元,与海东即便为敌国。但是他的投降,一来,不见得有诚心,二来,且他与海东也没甚么仇怨。要说起来,或许他也不会太过分地为难罗国器与方从哲。若真把他说动了,没准儿他也还会看在与高丽通商的份儿上,给点粮食与海东。然而,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他却与朱元璋有仇。而海东与朱元璋,却又同为宋臣。
尽管到目前为止,邓舍与朱元璋的来往还并不多。可是,张士诚会肯理会这些么?落在他的眼中看来呢?邓舍与朱元璋来往再少,也是同殿称臣,同气连枝。邓舍与东吴的交往再多,也是彼此互为敌国。
现今,张士诚的势力已然展到了徐州一地,距离山东已经不远。如果借了粮食给海东,使得海东因此而稳定了在益都的地盘。会不会反而造成邓舍联手朱元璋,一个在西边,一个从北边,两路联手,夹攻东吴的后果?若是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养虎为患,他张士诚自食恶果?
不得不深思之,谨慎之。这便又加深了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的难度。
其三,还是徐州。
小明王现在安丰,离徐州也不是很远。刘福通虽虎落平阳,其势未倒。若是借了粮食给海东,即使海东因要对付察罕,而顾不上与朱元璋联手夹取东吴,但是会不会因小明王的旨意,遣派一路偏师,配合安丰,夺取徐州呢?徐州是重镇。得了徐州,就等同打通了淮泗的通道。益都与安丰便就能连成一气。再远至金陵。三点一线。以点成面。南北呼应、东西应和。上则可迎取晋冀,下则可席卷江浙。亦不可不防。
总而言之:不论从公,张士诚降了蒙元,与海东为敌国;抑或从私,相助海东,很有可能招致东吴自讨苦吃。他都没有理由借粮给益都。要想将之说动,顺利完成任务,难度太大。杨行健出使台州,难度有没有?有。但是,要比之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东吴的难度,却还是远远不及。
罗国器与方从哲议论,忧心忡忡,说道:“今俺与君使东吴,成,则益都稳。不成,则益都堪忧。出言陈辞,国之安危。当我益都此时,诚然安危之秋。重任在肩,诚惶诚恐。请问中涵,对你我此行,有几分把握?”
方从哲却不肯回答他,只说道:“大人问有几分把握,此言谬矣。”
“何出此言?”
“出使四方,不辱君命。虽力不能及,也要全力而为。这就是我辈臣下该做的事。此行虽困难重重,迎难而上就是,又何必问有几分把握呢?”
罗国器默然,道:“话虽如此。”坚持问方从哲,说道,“自益都出时,主公对君多有赞誉,叮嘱俺若遇难事,不妨多询问你的意见。今你我出使,俺日思夜想,夜不能寐,苦无良策。正是因为深恐有辱君命,所以才想请问你,对此行有几分的把握?可是否已有良策?”
方从哲仍然不肯回答,只是又说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是否有无良策,并不要紧。最重要的该怎么施行。请大人勿忧。等到入了苏州,见到士诚,大人只管提携纲领,余事交我去办即可。”
“你我促膝对谈,舱中无有六耳。中涵、中涵!何必如此嘴严?有何良策,请尽讲来。也好一安俺的忧虑。”
方从哲初得邓舍拔擢,就获此重任,他的压力也很大。但是却不像罗国器,长吁短叹。罗国器一再追问,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吴地文化璀璨,士子风流。能人众多,贤士辈出。士诚又素有好士之名,向来就得有宽厚之誉。在他的府中,肯定是不会缺乏有才干的人。
“今我与公负重任,出使大国,将要面对众多的贤人,就算咱们能提前筹划出来一两个良策,又有甚么用处?譬如临阵决战,敌我两国勇士列阵,号角响、战鼓鸣,即将冲杀。在这个时刻,我也想请问大人,敌人会肯听从我军的安排与布置么?若问良策,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人。唯有‘临机应变’四个字而已。要说良策,这便是我的四字良策。”
“中涵言之有理。俺只是在担忧不能完成主公给以的使命。”
“公自请坐镇,虽刀山火海,荆棘遍布,自有从哲前为之。”轻巧巧一句话,说不上豪言壮语,但较之两人的地位,却好似身份反了过来。罗国器早先受命出使台州,差事本也办的不错。此时,却只有点头称是。
冒细雨,入苏州。
使团诸人找着了接头人,却便是上次出使益都的那个东吴臣子,把来意告之。那人一听之下,即知关系深重,不敢擅自定断,即先妥当地把罗国器等安置下了,随后匆匆而去,便入太尉府,报与士诚知晓。
——
1,一府之地,田土的数量竟达有近十万顷。
明洪武二十六年,苏州府田土九万八千五百零七顷七十一亩,占全国的百分之一。实征税粮米麦合击二百八十一万零四百九十石,差不多占全国实征税粮的十分之一。
当然了,苏州的税粮之所以如此之多,这其中有朱元璋因苏人助张士诚而怒,故此对苏州的赋税有大幅度的增加之缘故。苏州的“地丁之重甲于天下”。但是由此,却也可以看出苏州的富庶。
2,浙西风俗。
“杭民尚淫奢,男子诚厚者十不二三,妇人则多以口腹为事,不习女工。至如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又恐贻笑邻里。
“至正己亥冬十二月,金陵游军斩关而入,突至城下,城门闭三月余,各路粮道不通,城中米价涌贵,一斗直二十五缗。越数日,米既尽,糟糠亦与常日米价等,有赀力人则得食,贫者不能也。又数日,糟粮亦尽,乃以油车家糠饼捣屑啖之。老幼妇女,三五为群,行乞于市。虽姿色艳丽而衣裳济楚,不暇自愧也,至有合家父子夫妇兄弟结袂把臂共沈于水,亦可怜已。一城之人,饿死者十六七。军既退,吴淞米航幅辏,籍以活,而又太半病疫死。岂平昔浮靡暴殄之过,造物者有以警之与?”
“浙西风俗太薄者,有妇女自理生计,直欲与夫相抗,谓之私。乃各设掌事之人,不相统属,以致升堂入室,渐為不美之事。或其夫与亲戚乡隣往复餽之,而妻亦如之,谓之梯己问信,以致出游赴宴,渐為**之风,至如母子亦然。浙东间或若是者,盖有之矣。”
3,靸鞋。
“西浙之人,以草为覆,而无跟。名曰靸鞋,妇女非缠足者,通曳之。”
——即是拖鞋。
4,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或解两国之难,或使两国亲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
孔子登临景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孔子登临戎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得素衣缟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兄弟。”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子贡,即端木赐,字子贡。
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子贡是言语科中的翘楚。他长期随侍孔子,利口巧辞,长于辞令,富有外交才能,被孔子誉为堪当大任的“瑚琏”之器。瑚琏,即宗庙重器。
子贡的外交才能非常出色,“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31 波折
张士诚得悉后,连着两天没有召见海东使团的意思。也没有另外给他们安排地方去住,只是遣了人日常送来酒席招待。诸人难耐枯等,坐立不安,罗国器去找那先前出使益都的东吴使者,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出使海东了不止一次,上次出使益都的是他,上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他,两次皆受到了热情的招待。按道理说,该“礼尚往来”。但是,对眼下海东使团备受冷落的情形,他却也是无可奈何,说道:“俺已把贵国使团到来的事情告诉了太尉。并也如实地转告了贵国使团的来意。”
“那为何贵主迟迟不肯接见吾等?”
那人沉吟说道:“俺给太尉说此事的时候,在场的并非只有太尉一人。还有饶参政也在。太尉本在正与他下棋。俺观看饶参政的反应,在闻听过贵国使团的来意之后,他的面色似乎甚有不豫。也许?……。”
这人初次出使平壤的时候,就得了有不少的好处。还因此而帮着平壤,走私了许多的浙西流民过去,充实劳力。前阵子出使益都,又得了好处不少。虽然当时察罕重兵压境,邓舍自顾不暇,却也还是礼节周到,送了极多的珍宝与他。并且专派高官,百里相送。
俗语云:“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人尽管贪好财物,却也常常自诩,是个“讲义气”的。答应不答应借粮,是张士诚的事儿;但是海东使团能不能尽快地见到张士诚与此却也并不相违。至多,张士诚不同意,拒绝了就是。就这样放在这儿,不理不问算甚么意思?
这人也有些着急。着急之余,竟有些惭愧。故此,他在方才的话语里微微点出,提醒罗国器,说不定,也许是这一位“饶参政”从中作了梗。
“饶参政?”
罗国器既来东吴出使,对东吴的显宦自然早有了解。饶参政,姓饶名介,字介之。临川人。本任官蒙元,职为翰林应奉,出为浙江宪佥,累升淮南行省参政。张士诚据吴,慕名请造,仍官原职。不仅显宦,而且博学多才,谈锋机敏,也同时是一个有名的文人、书家。现在张士诚府中,与另一个名士陈基,相与主典文章。士诚的案牍、公文之类,多出其手。
时人赞之:“介之为人,倜傥豪放,一时俊流皆与交。书似怀素,诗似李白,气焰光芒,烨烨逼人。”
罗国器听了,长长一揖,表示感谢。自转回住处,与方从哲诸人计议。将原委说的明白,罗国器问道:“饶介之虽本为元臣,甚得士诚信重。早有听闻,其宾主间,甚为欢洽。如今有饶介之从中作梗,计将安出?”
有份参与议论的,都是在使团中职司不低的,其中也有那个憨大胆,也有那个谨慎人。
谨慎人言道:“自士诚据吴,好延揽宾客,所赠遗舆马、居室、什器甚具,无不充足。在江南颇有好士之誉。无论贤与不肖,争相趋之。辄能得富贵。且日前吾随诸君入城,路上有听闻寻常百姓言语,凡言及士诚,必交口称道。可见其亦有民心。有此等仁名,有如此民心,岂能不得士之死力?饶介之虽然本为元臣,能与士诚宾主欢洽,究其原因,无非一来士诚有此等美誉,再则士诚也已降了蒙元。却也是不足为奇。”
憨大胆言道:“扯东扯西半天。大人问的是‘计将安出’,不是想听你夸士诚美誉!”
“只有知道了士诚的美誉,深入了解了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明白了士诚对饶介之的信赖程度,然后才可以对症下药。老兄何其急也!”
“你且讲来,如何对症下药。”
要想对症下药,上策莫过于直接去寻饶介之。只要能把他给说动了,使得其改变了主意,问题当然就能迎刃而解。但是,海东使团在浙西人生地疏,门路不多,想见饶介之怕是不容易。这个办法十之**难以行通。
上策难行,是否能有中策?
中策,绕开饶介之,直接托人去帮忙说辞,比如那个曾出使海东的东吴使者,去给张士诚下说辞。把张士诚说动了,问题也自然也可以得到顺利解决。但是,以张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饶介之侍从文学,几乎每天都要与张士诚见面的。要想绕开饶介之,怕会更也是难上加难。
他熟思良久,却也是苦无良策,看诸人都在看着他,等他回答。只好徐徐答道:“难以一蹴而就,非得缓而图之。”
憨大胆拍案而起,说道:“岂不废话!”双目圆睁,抖擞衣袖,左手按住腰间,振奋右臂而怒说道,“想那士诚使者来我海东,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其之情,不可谓不深厚!咱们千里迢迢,远至平江。却将咱们空闲投掷,见也不与相见。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士诚,接待客人的方法么?”十分生气。
那谨慎人急道:“且小声!”
一边说,他一边忙转头向窗外去看,不放心,又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边左右看了一看。还好,没有府中的仆役、侍女刚好经过。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渐渐转小的细雨,还在下个不住。落在树上,沙沙作响。风一吹,遍体生凉。室内多人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罗国器皱了眉头,说道:“天冷,把门关上。……,诸位,咱们远来出使,务要不辱使命。临行前,主公就有言道,说我等的此次出使,定然困难重重。如今虽如今未见士诚,已先遇一阻碍。这其实也早在预料之中了。主公又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大家不必焦躁,沉下气来。好生计议。”见方从哲静坐在一边儿,不说话,他问道,“中涵可有办法么?”
罗国器或许没有急智,但是毕竟经历丰富,当过儒生,从过军,也曾经心高气傲,也曾经历经坎坷,尝尽了世间冷暖,早把昔日的那点棱角抹去。自入海东,又连受重任,阅历与经验都也要得到了很大的长进。别的不说,单就沉稳的度量上来讲,确也是磨练出来了。
人的经验和阅历很重要,初次遇到困难,只觉难于登天,束手无策。把这个困难解决,过去之后,再遇到困难,就有了经验,知道不管怎样的难题,总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之解决。关键就在:能否找到这个办法。
对能否说动张士诚,罗国器的确心中无底。然而,真到了遇到困难时候,比如方下,使团诸人中,最能静气沉思、不急不躁的,却也是非他莫属。
方从哲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踱步,转了两圈,与那憨大胆说道:“时将军不愧行伍本色,壮气可嘉!中涵有一语相问,待到去见士诚的时候,时将军可有胆量,与我同行,并把你刚才的那番话再讲一遍么?”
憨大胆名叫时三千,上马贼老人,现为军中千户。
使团跋山涉水,出使大国,团内不可没有军卒护卫。这时三千虽为马贼、行伍的出身,小时候却也读过村塾,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外貌上也不是很凶悍。打扮起来,换上文士服,远远一看,还能给人点文质彬彬的印象。故此,邓舍就把他也给抽调入了使团,是为随行士卒的指挥。
时三千挺胸凹肚,高声答道:“龙潭虎**,俺也视作平常。时老爷又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不过见一个区区张士诚,有何不敢?”
方从哲大喜喝彩,说道,“有将军此话,有将军的好胆色相助,咱们此番说动士诚的把握,便多有了三分。”罗国器听他话外之音,似未把目下的困难放在眼中,问道,“怎样说动士诚接见我等,解决目前的困境,中涵,你莫非已有定策了么?”
方从哲抿嘴一笑浏 览 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说道:“先我等来时,把借粮的来意直言相告与东吴,中涵就曾有窃思,以为士诚或许便会因此而不肯接见咱们。但是,若不把来意直言相告,咱们又难免稍有欺瞒的嫌疑。即便见着了士诚,他或许也会因此而心生不满。先入为主,产生抵触,反为不美。因此,也就没有劝说大人,不要把直言相告。又譬如两军对垒,堂堂之阵,光明正大,本为王者之风。但是,中涵既已有此忧虑,自也不会不先未雨绸缪。”
“中涵有何计策?”
“请大人再去寻那东吴使者,告诉他,我海东使团今来,不止为借粮而来,更也会东吴的安危而来!请他去问一问士诚,是想困坐东吴,终难逃覆灭之局;抑或是有冲天之志,请问他想不想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
只说借粮,无关东吴痛痒,是海东求东吴,张士诚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加上一个话题,拉上了东吴的安危,即便是空言大话,张士诚事关己身,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的相信,也就不能不对此加以重视。
罗国器却有个疑虑,道:“若是士诚仍然置之不理,不予理会呢?”要想引起张士诚的重视,前提是得叫他能相信,哪怕一点点的相信也是相信。可是,如果他压根儿不相信方从哲的这句话呢?又该怎么办才好?
方从哲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关己身,方寸必乱。士诚接见我等,不过浪费些时间;不见我等,则关系东吴存亡。孰重孰轻?
“不过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大人所忧也是。为保险起见,便请大人再给那东吴使者讲一句话,请他转告士诚,就说今之松江,即昔之东吴。试请问之,昔之曹魏,又即今之谁人?若士诚果有降元之诚,的确是很有诚意地降了蒙元,想做鞑虏的奴仆,则咱们也不就再提借粮的事儿,现在便可以走。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如果士诚另有其志,则见不见我等,请他自决!”
如果张士诚真的投降了蒙元,那么,海东借粮的目的定然是达不成了。但如果他并不是真地投降了蒙元,对方从哲的说辞就不能不深思了。
罗国器听罢,低头想了会儿。他也确实别无办法,只有按方从哲的主意,去找了那东吴使者,把方从哲的原话转告。那东吴使者也挺肯出力,当天下午,即就又去见了张士诚,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之。
到了第二天上午,张士诚派遣宣使,召海东使团入见。
“中涵真有大才。”在去往太尉府的路上,罗国器这样对方从哲说道。方从哲笑了一笑,却很谦虚,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本为古之说客故伎。能说动士诚见咱们,难为本事;能说动他肯借粮给咱,却才算能耐。”
这话说的很老实。不过,这“惊人之语”也不是好的。最起码,得说中对方的心事。得有点影子,对方确实在忧虑此事,这才能把对方说动。
海东使团来的人不少,去见张士诚的不需要全去。罗国器是正职使者,他是一个;方从哲副使,也是一个。方从哲又点了时三千的将,时三千也又是一个。总共就他们三个人。在太尉府宣使的带领下,径迎细雨,穿通衢,走过几条热闹的街道,转入士诚府上。
王士诚的太尉府,不是占的原本苏州的府衙,也不是占的苏州豪门大户之府邸,而是占据的原本苏州城中的一座寺庙。庙宇叫做承天寺。
张士诚毁去了佛像,占据宫殿,以为府邸。承天寺中有一个万岁阁,很有名的。大约是看中了这个名字,也许还有这庙宇富丽堂皇的原因,现下他就日常起居在其中。早在其才入苏州,刚据承天寺时,还有一则小事。也不知是出自何种的想法,他亲拈弓矢,了三箭,射在梁栋之上。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来至承天寺外。
抬头一看,只见寺门外边,两侧雄赳赳、气昂昂站了数十上百的士卒,尽皆黑甲,披挂黑色披风。细密落下扯不断的雨丝打在他们的铠甲、戈矛上,出微微的响声。早春的天气,还是很寒冷。沐浴在雨中,这些士卒却皆肃然而立,没一个人乱动一下。人未及前,已有一股森然的杀气迎面袭来。罗国器、方从哲对视一眼,皆是想道:“先声夺人。”
罗国器久经沙场,方从哲也有胆色,时三千更不在话下。罗国器带头走前,方、时两人并行在后,三人昂然迈步,行往去庙宇殿中,长驱直入。
32 庭辩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目不斜视,从如狼似虎的东吴悍卒中间缓步而行,冒雨入殿。
入得殿内,天光阴暗,四角点起了油灯、蜡烛,眼前一亮。只见殿宇深深,占地甚大。两侧放满了案几,有数十人或坐或立,居处其后。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挂铠甲的武将,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来喧哗不堪的殿上,此时因三人的入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诸人目光灼灼,视线尽皆放在了他们的身上。方从哲大致地洒眼掠过,见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不待细看,料来定为张士诚无疑。三人前后行礼,跪拜说道:“海东使臣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见过张公。”
一个略显迟钝的声音,随之响起,说道:“诸位使者从海东远来,不需多礼,都请起来吧。”说话人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厚重,并且带有浓厚的江浙口音,回荡在宽广的殿堂之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三人起身,方从哲偷眼相看,见那说话之人,正是主座的张士诚。隔得也远,光线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张士诚的面貌。只见他坐姿慵懒,一手支头,一双眼中时有光芒闪过,似乎也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们三人。
罗国器是正使,按理说,应该需要先说话。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听见左边席上,有一人按几起立,高声说道:“三位伪宋之贼,来求见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为者何?请问你们,刚才可见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们害怕了没有?”
罗国器说道:“我等远来,负有王命。虽艰险,不敢辞。”
左侧席上又一人起立,仰头大笑,说道:“伪宋之王,也敢自称王命?以吾看来,亡命之徒倒也还差不多!叛逆之贼,也居然胆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即将此叛逆之贼绑了出去!立斩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与贼子共立的意思。”
罗国器以目视方从哲,方从哲不动声色,咳嗽了一声。时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么叛逆之贼?甚么自称忠臣!好没廉耻,兀的颠倒黑白。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就从没去过我海东么?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去到了我海东的时候,我家主公对待他们,也是不由分说,即便威胁以斩杀么?
“想你们东吴使者来我海东,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你们使者的情谊,不可谓不深重!
“而如今,俺们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远来平江。你们不殷勤接待也就罢了,却竟将俺们空闲投掷,居然见也不与相见。不但不与相见,好容易见了面,还偏在外头摆放下士卒。摆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们的殿内,你们还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杀。问俺们害怕不害怕?真可一笑!
“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时三千怒冲冠,睚眦俱裂,拽着袖子,逼视左右两侧的东吴群臣。东吴群臣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质问,先前站起的两人,悻悻落座。
张士诚说道:“适才我臣下所言,是为戏言。三位幸毋见责。”
方从哲答道:“适才公之臣下,虽为戏言。我等既为来使,却也不可不回答之。刚才,那位先生问我等害怕不害怕?从哲实言以相告:从哲之壮,不及勇夫。从哲之力,难以缚鸡。从哲所以随罗公,伴时公,行海路,冒风波,不辞艰险,辗转千里,驰骋而来到贵地,所倚仗的只不过是胸中的一番浩然之气。理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我之壮,虽不及勇夫;是我之力,虽不足以缚鸡,然而虽千里之险阻,我尚且不惧。何况贵国只是在殿外陈列了几个干戈之士?虽然勇武,但是要想让从哲感到害怕,却还是远远不够。贵国此举,虽不必说可一笑,但确难为大方!未免多此一举。”
他话虽说的委婉,实际上还是在讽刺张士诚的此举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右侧席上,又有一东吴臣子起立,以手指点,斥责言道:“伪宋之贼,也好意思自称浩然!你的浩然之气是什么?就是丢弃仁义,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你伪宋之燕王谋利,而置我东吴于险境。不但想要败坏我主的忠臣美名,更是想要扰乱我主的国政么?”
方从哲瞧了这人一眼,却是认得,知道他便是饶介。微微一笑,答道:“三寸不烂之舌,可当百万雄师。三寸不烂之舌,可生白骨,活死人。我带着我的舌头,来到贵国东吴,当然是为了燕王牟利。
“但是贵国人文荟萃,承续前贤之智,作者往来,绵延数代不绝,是贤士能人辈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辞真的只是对燕王有利,而对贵国有害,贵国的能人志士难道会听不出来么?若能听的出来,先生又何惧之有?
“且夫,我虽少学,却也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乱而不解,子贡耻诸。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我虽然的确是带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了给燕王谋利而来到了贵国,但是就我的本意来说,却绝非仪、秦之流,单纯是为了富贵而来的。我之所来,正不但是为燕王,也更是为相助贵国排解忧难而来的。”
饶介坐下。右侧又有一东吴士子站起,嘲笑说道:“你这是在以子贡自居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子贡辩智而鲁削’的故事么?”
——,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说:“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
方从哲问道:“请问先生何名?”
那人答道:“临海陈基。”
陈基与饶介,皆是张士诚府中有名的文士。
方从哲点了点头,说道:“‘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这是韩非《五蠹》中的话。韩非在后边总结地说道:‘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我久闻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业于义乌黄溍。黄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韩非的‘五蠹’来说,那么,陈先生所师从黄公学者,岂非无用?试请问先生:平素所学者为何?难道不是儒家经典,圣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赞成韩非,真的以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陈基哑然。无言以对。
方从哲又说道:“韩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贡削鲁’,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确有其事,‘子贡说齐而不行’。但是,却又有前贤言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何理也?”
就算韩非子说的都是事实,子贡确实虽经出使而不行,导致了“削鲁”的后果,但是他却也的确有过“存鲁”的成绩,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时,殿上诸人没有再起来质疑,而皆是聚精会神,听他解释。
方从哲环顾诸人,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无它,利字使然。乱世之年,人皆图利。子贡之存鲁,确有利与敌国,故此,其能说动敌国,实现‘存鲁’。子贡之削鲁,确无利与齐国,故此,他说不动齐国,致使‘削鲁’。”
子贡的出使,尽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为了保全鲁国,但是按照他的计策,也确实造成了“强晋、霸越”的附带作用。也就是说,他的计策在“存鲁”之余,也确实存在有帮助敌国的一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动敌国,最终实现成功“存鲁”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方从哲又向张士诚说道:“子贡一出,而能‘霸越’、‘破吴’。
“放眼天下,如今,公据有吴越之地,此天下粮仓。若论形势,实在已远胜古之春秋吴越。只是,形势虽然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我所不知道的,却是不知道公的雄图壮志是否也一样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的君王?
“若公有此胜志,则听我之言,‘霸越’可成。若公无此胜志,抑或公有此胜志,而却不肯听我言,则‘吴破’必矣!”
张士诚整袖、理衣、正座、肃容,诚恳地说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请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势,吾该行何策,以‘霸越’?”
方从哲答道:“我先请为公分析东吴的优劣。”
“请说。”
“公之所据,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出。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库膏腴之地,占据天下胸腹要害,自有争雄天下的资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公之一动,天下惊动。若公断粮与大都,则大都饥;若公绝交与诸侯,则诸侯饿。用一府地养亿万民。试请问公,天下间除了您之外,还有谁人能有这样的威势?‘牵一而动全身’,即此谓也。
“铸山煮海,国用富饶。这就是东吴的优势之一。”
“绝交与诸侯”,暗指张士诚纳粮给朱元璋的事情。张士诚打不过朱元璋,所以早些时候签下了条约,他需得年年进贡粮食与金陵。这本是丢人的事儿,力不如人,近似俯称臣。但从方从哲话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张士诚“威势”的一个表现。“一府地养亿万民。”同时,用“诸侯”而不用“金陵”,似乎也就还有了一点海东使者的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求东吴借粮的意思在内。
先夸奖东吴富庶,地方有钱。张士诚面有得色。
“再请观公之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近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
“人皆言吴人脆弱。春秋之末,以齐、楚、晋三国之强,而吴足以入楚、祸齐、胁晋。越既并吴,山东诸侯亦且惕惕焉。及秦之衰,项羽起于会稽,巨鹿之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从壁上观,皆惴恐。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当秦晋之甲骑乎?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惧诸侯与壁上乎!
“吴王濞率江湖子弟起而叛汉,事虽不成,君臣皆为震动。曹魏以汉之丞相,蜀刘以汉之苗裔,而孙氏立国,非汉丞相,亦非汉之苗裔,承三代之烈风,独以江南为表里,而竟至能抗衡两国之强敌。何也?全赖吴人之强横也。又至东晋,淝水之战,更一战大破强秦百万!以前秦之强,风声鹤唳。吴人其脆弱乎?吴人其脆弱乎?犹且还说吴人脆弱么?
“我也愚陋,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地方的人脆弱而竟可以至此的!‘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人性好武,风气果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东吴之旧风也。
“是公有广地、雄军,天下之精兵,此东吴优势之二也。”
再夸奖东吴民风果决,军队敢战。张士诚抚须而笑。
“又再请观公之所据。南临闽粤,北指金陵。佩带江湖,东濒大海。此形胜之地是也。而江浙之地,又且河水多而森林茂密,山峦连而地势险峻。此是又有奇变之资也。形胜者,足以扩土;奇变者,足以自守。
“公有前人吴越君主的志向,那么,想来是不屑自守的。
“不屑自守,如何扩土?窃为公计,公既有江淮,南临闽粤。是上可以越淮河,进取中原;下可以扣闽粤,规复南疆。进亦可,退亦可。‘地利’二字,诚哉斯言!时当乱世,群雄争起,恢复中华,是公又有天时。
“如此言之,则天时、地利,也是尽在公手了。此是为东吴优势之三。”
再又夸奖东吴有天时、地利。张士诚闻言听后,深觉有理,很是赞同。不觉壮志勃勃,手握腰边短剑,挺胸直,睥睨左右。有王者之姿。
说客说人的说辞,向来都是只说人优,不言人劣。方从哲可谓深得其中三味。他瞧了眼张士诚的神色,又说道:“又再请为公言人和。”张士诚昂而坐,声若洪钟,一挥手,充满气势地说道:“君请言之!”
“公有好贤之名,仁义之称。士若有才,则必折节下之,不以其卑贱为意。人若有德,则必不耻而师之,亦不以其低微为怀。是公之美名,早就享誉中外。南北群雄,谁不闻之?江浙百姓,人皆称颂!
“自我来吴,百姓对您的赞浏 览 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誉,我在路上多有闻听。今入殿上,又见到了随从公之诸君,也全都是名实兼备的贤人。由此见之,是公之据吴,民心所向;公之府中,人才济济。‘人和’之称,实则已不用我再多言。
“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公之处仁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
再又又夸奖张士诚有美名,有“人和”。
张士诚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道:“要论‘人和’二字,确实也不用你再多说。”他虽然要论军强,或有不及朱元璋、陈友谅,但是如果要只来比较“仁义”美名的话,他却是一直对此都极为自诩的。
方从哲分别从几个方面,分析了东吴的长处。他虽然说是请为张士诚“分析东吴的优劣”,对东吴的劣处却是只字不肯提及,至此,做出总结,他说道:“是公据东吴,国富、雄军、形胜,有天时,有人和。
“有了这些优势,若再加上您的壮志,则何止称越之霸?以我之见,恐怕连那不可言之事,也是全然可以相问!”何为“不可言”?无非问鼎天下。张士诚连连点头,颇以为然,意犹未尽。他又故意追问方从哲:“以君以为,我东吴之成就,到底可为如何?能达到怎么样的程度呢?”
明摆着想听方从哲再说好话。方从哲心领神会,侃侃答道:“若以我看来,韩非子的话虽然无礼,但是却也有对的地方。若公果肯听我言,以东吴之此数利,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必然治强矣。’”这句话也是韩非子《五蠹》中的话。
张士诚屏息凝神,说道:“我知道‘行法术于内’的意思。但是,‘事智于外’,该如何行之?”
方从哲答道:“所谓‘事智于外’,牵涉国之称霸。是军国重言,不可轻入别耳。我听说‘君不密,则失其国。’公若果欲想闻之,则请公先屏退左右,然后我可以与公从容言之。”
张士诚屏退群臣,只留下了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等人,说道:“此数人皆吾心腹,不需退去。先生有何言语,但请直言吧。吾洗耳恭听。”
韩谦、钱辅,是张士诚的谋主一流。潘元绍,是他的女婿,现管水军。李伯升,则是他的结义兄弟之一。号称其麾下第一骁将。留下的这几个人,确实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之臣。
方从哲也知道,张士诚不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将群臣尽数屏退。毕竟,两方彼此分属两国。而且他的本意,也并不是真的就想张士诚把群臣悉数退去,他只是想把其臣下中忠诚蒙元的那些人赶走而已。留下的既然是张士诚心腹,意图已然达到,不必再吞吞吐吐了。
他看了罗国器一眼,心想:“重头戏来了。”
殿上安静,门外细雨声声。方从哲提点精神,往前走上两步,按住衣襟,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今以吴之强,与公之贤,乃欲谄媚蒙元,称臣属,何以异于牛后?
“又且,蒙元者,鞑虏之属也。自蒙元入中国,蹂躏百姓近有百年之久。上国衣冠,尽数沦陷。圣人典籍,不复再存。公以英明神武的天资,才为世出,崛起民间,如今既然占有了膏腴强横的吴地,却为何不思为我汉儿出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竟愿为戎狄之奴,甘做帮凶!致使祖宗蒙羞,圣贤为耻。我虽不才,却也是窃为公羞之!
“公言有壮志,而公又甘为鞑虏奴仆。此公自相矛盾处,我实在不解。公若果欲闻该如何‘事智于外’,我斗胆,先请公为我解此疑惑。”
“牛后”是什么东西?不是牛尾巴,而是牛“出粪”的地方。这句话,骂人骂得很重了。也许如果换了别的君主,说不定当场就会怒。要说这张士诚,为什么人皆夸其“仁厚”,赞其“宽容”呢?确有过人之处。
他闻言之后,不仅没有怒,反而面有惭色,转顾诸臣,说道:“吾并非不知蒙元实为鞑虏,是我华夏的仇雠。奈何情势,不得不稍委曲求全。”
西边有朱元璋的咄咄逼人,北边又接壤安丰朝廷,距离察罕的势力范围也不远,南边的方国珍也早已经便投降了蒙元,广东的陈友定更对蒙元是忠心耿耿。张士诚若不降,则难免要沦为四面受敌的困境。所以,迫于情势,眼下来说,不得不暂时投降,以此来“委曲求全”。保存国家。
方从哲岂会不知此理?他是明知故问。因为不把这层关系挑透,他接下去的言辞便没办法讲。
他闻言点头,做出来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如此,则公的苦心,我知道了!您这是在‘以迂求直’。正如《易经》上说:‘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伸”。暗以“龙蛇”比喻张士诚,不动声色地又给他拍了一个马屁。夸奖他能屈能伸,可称为大丈夫。
张士诚好文不假,没读过《易经》。询问过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大点其头,说道:“正是,正是!吾的心意正是在此!”
“那么,我就请为公讲一讲‘事智于外’是什么意思了。所谓‘事智于外’,意思就是说该怎么与诸侯交接。该怎么以本国的实力,而与天下的诸侯或者交好、或者敌对。我听说,‘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我也又有听说,‘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
“什么是‘结远援’?远交近攻。什么又是‘国削之患’?单纯地自恃有强援的帮助,而看不清楚真正的大势所趋,这就是不自量力,必有‘国削之患’。方今天下,君臣土崩,上下瓦解。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假设以南北而论。江南的群雄,不外乎公、朱元璋与陈友谅三人。北地的群雄,也不外乎燕王、察罕、孛罗此三人。余者不说,又只说公、燕王与察罕。察罕之境,临海东而接东吴,势如巨虎,虎视两端。昨天,我请您想一想,谁是今日之曹操?察罕,就是今天的曹操!
“以察罕之强,坐拥关内之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粟积如山,车马万乘。以至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较之昔日的曹操,犹自更胜三分。非只为我汉人之仇雠,亦诚为公与燕王之强敌。试请问公,对此,您平时就没有过忧虑么?”
张士诚困守东吴,有一个远忧,也有一个近虑。他的近虑,便是朱元璋。肘腋之大患。他的远忧,他所以不得不降元的原因,却也正是察罕。察罕占据了河南,随时可以南下。如果他南下,危害更胜朱元璋十倍。
他默然片刻,说道:“吾当然为此忧虑。奈何敌强!先生有何言以教我?”
“我听说,最上策的不是在本国内打仗,而是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那么,又该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呢?我又请试问公,以为我海东如何?”
张士诚实事求是地说:“海东军卒,称雄东北。益都一战,足可与察罕相抗。”
方从哲慷慨激昂,猛地击打双掌,说道:“然也!秦卒虽强,被甲胄以会战。我海东虽穷,战士们却不穿铠甲、**上身就敢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若以我海东之卒与秦卒相比,便好似拿孟贲之与怯夫相较!
“适才入殿的时候,我这位同伴,时三千的勇武,您是看在眼中了。在我海东,像他这样的人,车载斗量!放目军中,比比皆是。是以,我海东虽穷,有这样的强军,面对虽盛之察罕,我们却也丝毫不会畏惧。
“‘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若以察罕为虎,则我海东,即为狼也。公若欲灭强敌在境外,非用我海东不可!”
韩谦陪坐一侧,听了多时,此时不以为然地插口说道:“你这话道理是不错。但是,你说来绕去,还是想求俺们借粮与海东。如你所言,海东的士卒如此善战,俺们又借了粮食给你们,纵然你们最终可以战胜察罕,难道俺们东吴不是养虎为患了么?”
“不助我海东,则吴亡在即。助我海东,则能灭强敌在境外。如果只是为担忧以后的‘养虎为患’,而竟置迫在眉睫的危险不顾。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您了。是该说您智慧呢?还是该说您不智慧呢?”
张士诚沉思良久。
钱辅坐在韩谦的对面,他也是不停地摇头,说道:“然而,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方从哲坦诚地说道:“我今来说公,虽是为您牟利,但我毕竟是海东人,不可能卖国以求荣!至于察罕灭后,会怎么样?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向您说的了。但是,即便日后或许真的会出现东吴与我海东为敌的情况,以公之贤,以松江之富,以吴人之强,难道您就没有半点取胜的自信么?”
方从哲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我能为你牟取的,只是解决近忧。至于日后,会不会出现与海东交恶,这已经不是我能所说的了。何况,即使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刚才夸了你们东吴有那么多的优势,你张士诚又自认为很有雄心壮志,难道还会怕与我海东交战么?”
张士诚哈哈大笑,他还是很有些王者气度的,说道:“诚然此理!你接着往下说。”
“公如果肯救海东,则是为‘高义’。海东虽得其救,外有秦晋的察罕。公坐山而观虎斗之,大利也。义救困燕,威却强秦,不肯去这么做,不务此,而却是目光短浅,只去可惜区区的粟米,专务粟米,则为国计者过矣。
“并且,今公坐拥江浙富庶,视海东缺粟而不肯帮忙,则海东必然生疑。海东又与强吴同归宋室。公是守一粟,而得一国三面之强敌。”“一国三面”,金陵、安丰与海东。
给张士诚说过了利,又给他讲危害。方从哲言语间,隐隐透出了威胁。如果东吴不肯借粮给海东,就是得罪了燕王。得罪了燕王,难道就不怕海东与安丰并及朱元璋联手,共取东吴之地么?
踞坐在侧席上的潘元绍闻言而起,攘臂怒,说道:“海东缺粮,地方残破,朝不保夕。如果得不到俺们的粮食,军马再精良,也不会是察罕的对手。自保不及,还用‘得一国三面之强敌’的话来吓唬俺们么?”
韩谦却是不屑一顾,出嗤笑的声音,说道:“潘公所言甚是。海东自保不及,还想来威胁俺们东吴?”他调侃似的,学方从哲的语气,说道,“俺倒是也还想请试问一下你,若我东吴不肯借粮与你们海东,燕王恐乎?你们朝不保夕的燕王会不会因此而恐惧?”
罗国器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方从哲。潘元绍与韩谦的质疑很对,该怎么回答他们?
方从哲立在大殿之中,冷风从外而来,卷动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不慌不乱,笑了一笑,先冲潘元绍点点头,再安详地回答韩谦,说道:“君子不恐!”回答过了潘元绍和韩谦,然后再又依旧对张士诚说道:“潘公与韩公此言,看似不错。实则大谬不然!
“察罕虽有秦晋之强军,但是他图谋山东的想法,我海东已经知道了。海东虽弱,勇士冠绝天下。益都之战,事起仓促,尚且未败。更何况如今察罕的志向,我已经知之!如果他再来侵袭,会鹿死谁手?请公自断。”
举出益都一战的例子,来证明海东的军强。以此推理,即使察罕再来,估计也难以取胜。
李伯升抓住了这一点,因此而起身言道:“益都之战,海东虽然没有落败,但是察罕却打下了济南,并且全身而退。你说你们海东军强,这又该怎么解释?况且,济南,是益都的门户。没有济南,益都何以自保?”
“天时不与,上有鞑主,察罕身不由己,虽全身而退,何足以忧?人和不与,侧有孛罗,察罕顾盼失措,纵得济南,何足为虑?”
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诸人皆不由默然。
方从哲接着刚才的话,又说道:“没有图谋敌国的志向,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图谋敌国的志向,使人知之,殆也。此两者举事之大患。察罕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已为我所知,可知其‘殆’。而东吴没有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却因为不肯借我粮食,而非要使得我海东生疑,是可谓‘拙’。
“窃为公计,何必在明知察罕未必能够取胜之时,因为区区粟米,而招致燕王的怀疑?为守一粟,竖一国三面之强敌,智者不取。”
张士诚沉吟不语。
方从哲又补充道:“现今,东吴虽名为元臣,但是也就像您刚才所说的,您却也并非就是肯真心地臣事鞑虏。那么,察罕对您的威胁,您就不能不慎重地加以考虑。如果您不借给我海东粮食,便是在察罕之外,又徒然空竖起来了一个强敌。而如果您肯借给我海东粮食,则便是在驱狼吞虎之外,又必然会能得到燕王的感激。燕王之仁,可也是闻名北地的!”
又用这句话,用燕王“仁厚”的名声,来打消张士诚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宋臣的担忧。
“如此一来,设若东吴有事,便如今日我海东求粮的例子,您只需要遣派一个使者,匹马单车,驰入益都。燕王岂能会不投桃报李?凡有您之所请,必定无有不允!何为‘结远援’,这就是结交远处的强援!公既结交了远处的强援,又能做到内量国力,那么‘国削之患’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消弭。是我为公计也。
“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有利。我便请求您不要借粮给海东。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不利,则唯请公图之。削弱了海东就是壮大了察罕,壮大了察罕就是对您的威胁。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方从哲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堂之上,一时间,竟然是沉寂安静。诸人表情各异,有的惊然,有的赞叹;或者低沉思,或者眉飞色舞。四角烛火飘摇,唯闻其外风雨声声。
张士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慨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是雄辩之士。”
次日上午,张士诚令从中出,直接从太尉府下出命令,答应了方从哲的请求,借粮十万石与海东。
罗国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对方从哲说道:“中涵之才,胜我十倍。等到你我回到了益都,我必会大力向主公推荐。”细细回想方从哲的辩辞,一夜过后,犹觉酣畅淋漓。再细想初入太尉府时,受到东吴群臣刁难的过程,更是犹觉惊心动魄。连连赞叹,对方从哲甘拜下风。
正在此时,门外有客来拜。投了个名剌进来,点名求见方从哲。方从哲打开那名帖一看,见其上一行字:“太原罗贯中。”
33 国器
罗国器与方从哲来东吴,主要目的为了借粮,但是既然身为使者,难免也负有一些探刺消息、搜集情报等等的任务。
虽说这活儿本来应该主要是归时三千去管,但是,时三千毕竟是武人,下至市井、搜集情报可以,至于结交士子、并以此在东吴的文人阶层中扩大海东影响的工作,这就非得罗国器与方从哲不可。
因此,接到了罗贯中的名帖,尽管他两人谁也没听说这个名字,却也丝毫不敢怠慢,即命人去请他进来。
不多时,见有一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穿一袭青衣,由两个小厮引着,昂阔步,气昂昂、来入室内。两边见礼,互相打量。方从哲见此人,年有三旬,美须,器宇轩昂。卧蚕眉,眼睛不大,炯炯有神。相貌非凡。罗国器与方从哲两人顿时心生敬重。让座,请茶。寒暄罢。
罗国器殷勤问道:“见先生名帖写是太原人?不知现在松江做些甚么勾当?”因罗贯中穿的便衣,寻常文士的打扮,不好判断他的身份。也不知他现在是寓居苏州,抑或是在张士诚府中居官。所以有此一问。
罗贯中微微一笑,说出了一番话来,三言两语,便就把他的来历解释的清清楚楚。原来,贯中却非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字,以字行。
他单名一个“本”字,世代太原祁县人。时当天下大乱,他也是个有志气的,见四方兵起,“有志图王”,游历南北。早几年前,却也曾去过汴梁,再后来,却也曾去过杭州。便在年前,又来到了苏州,因见张士诚宽仁,有美名,遂入了其幕府之中。现在却也没居什么官儿,闲散差事。
罗国器闻言点头,说道:“原来先生遍游天下,料来见识非凡。”
“要说见识,却也不敢。干戈纷纷,四处战起,俺只不过走的地方多些,见过的人物多些,听过的故事多一些罢了。”
罗贯中讲话言简意赅,看样子不像是个太喜欢说话的人,略略说过几句,即将来意托出,与方从哲说道:“先生远涉重洋,来至我松江,肩有重任,不负主托。舌战群儒,庭辩俊彦,竟能将我东吴的衣冠簪缨尽数折服,一日间名声鹊起,江湖子弟无不皆交口称赞。闻先生以子贡自比,此真有子贡之辩才。贯中慕名前来,所以冒昧造访,非为其它,纯为欲一睹先生之风采而后快,并也想要请看一下海东的人物风貌而已。”
方从哲笑道:“从哲也狂妄,岂会真敢以子贡自比?‘辩才’云云,非关圣人正道,实难等大雅之堂。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只因从哲肩负王命,所以,昨日在殿上口若悬河,其委实不得已而为之。
“又且,究从哲昨日在殿上之所语,之所以能得到贵主的认可,并获得江东群贤的同意,说其根本,亦并非是因为从哲有所谓的‘辩才’,只不过是道理使然,从哲所讲,皆为真言。大势所趋,此之必然。又且,贵主确实不愧天下赞誉,真有王者风范,不以从哲年少而轻视、亦不以从哲狂妄而不满,从善如流,故此,从哲的意见最终才能够被得到采纳。
“言辞之功,岂敢自诩?苟能完成君命,又能做到有利于贵国,两全其美,此是为从哲之所愿。先生夸奖,愧不敢当。‘舌战群儒’,更是惶恐。”
居功不傲,恃才不骄。
方从哲很谦虚,把他不辱君命、借来粮食的成就轻巧巧一笔带过,下了大力气,反而去称赞东吴士子之能与张士诚之贤。要说也是,他已经借来了粮食,又何必再去抬高自己呢?既得了美名,又不致引起东吴反感。
罗贯中听过,更是大为佩服。
他喟然叹道:“海东人物的风貌,贯中今日始知!”因问,“久闻海东燕王,以不及弱冠之龄,出自行伍,崛起草莽,勇而能仁,上马可临阵杀敌,退居则重文与儒,数年间文治武功,打下了好大的一片天地。我也闻名已久。只是,吴中却有传言,称道燕王虽仁,却也曾有过夺大臣妻、弑旧时主的种种恶行。‘以臣弑主,可谓仁乎?’夺臣下妻,亦能称义。贯中也不敢捕风捉影、人云亦云,对此两件事确实也早心存疑虑,不知其真伪。料以燕王之名,断不会行此恶事。幸得两位远来,请为我解疑。”
方从哲与罗国器对视一眼,两人皆有明悟。
这罗贯中说的好听,来是因“仰慕方从哲的风采,为欲一睹海东人物风范而后快”。听其言、观其行,他十有**倒是为给东吴士子找回场子而来的。要不然,岂会有当着臣下的面,直言询问对方主君恶行的道理?
罗国器怫然,说道:“我主之仁,天下谁人不闻?不知先生此言,从何讲起!”
“夺大臣妻”,说的应该就是李敦儒与李阿关事;“弑旧时主”,则应该指的即为邓舍先杀关铎、后杀潘诚事。罗国器却也为难,这两件事属实不属实?千真万确!的确是有,不能否认。但是难道说就能承认么?
也还不能承认。如果承认了,被这罗贯中沾沾自喜地出去一说,大肆宣扬,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怕还真就会出现如他所言“人云亦云”的现象。越传越是过分了。而且,退一万步讲,这些也都还不说,即便不会出现“人云亦云”,罗贯中也不去大肆宣扬,但是就只本国的臣下当着敌国官员的面,竟敢去议论本国主上的德行这一条,也便不行。
必然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不但不利海东的名望,也更不利邓舍的声誉。
罗贯中瞧了罗国器一眼,问道:“听闻先生是山东人?”
“不错。”
“曾在尼山书院读书?”
“正是。”
“尼山书院,四海闻名。先生想来必是博学之士。观先生相貌,文质彬彬,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夫子五德,以‘信’为仁义根本。贯中日前在吴中所风闻的燕王两事,到底真伪,是或虚实?先生何必绕开不答?贯中来此,本无恶意。先生又何必突然面有怒色?”
罗贯中执意要求,道:“先生君子,请先生为我答疑。”
君子说话,要讲究诚信。戴了个“君子”的帽子给罗国器,请他如实回答。
罗国器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听说,当着敌国臣子的面,非议对方的主上,是没有礼貌的行为。有德行的人,绝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先生虽不告而来,贸然登门,但是您既然已经来了,我们正襟危坐,相迎与门外,还是用接待大宾的礼节来欢迎您。生怕有一点做不到的地方,以免引起您的生气。这不但是对您的尊敬,更也是对东吴士子的尊敬。
“但是,您入门才至,刚刚坐下,席不暇暖,就用一些道听途说而得来的话对我们的主上横加指责,并一再追问我们,问其真假,询其虚实。我不知道您是代表您个人而来的?还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的?
“如果您只是代表您个人而来的,则我窃以为,非有德之举,同时也难逃毁人主而邀己名之讥。而如果您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的,则您刚才问出的那番话,名为请我等为您‘解疑’,实则却是出于何种的目的,我却也更是不知其可!不敢胡乱地加以猜测!”
罗国器推开案几,振袖起身,对罗贯中正色地说道:“话既然说到地步,先生的来意与目的到底为何?也请您先给我们做出解释!”
他依然不肯回答罗贯中的问题,话锋一转,却把罗贯中的单人前来,上升到怀疑他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罗贯中若是还执意相询、为难罗国器与方从哲,则便非单纯士子间的拜访,而是要牵涉到两国之间的关系了。
罗贯中哑口无言,没办法再继续追问。场面顿显尴尬。
方从哲适时开口,笑道:“先生冒雨来访,咱们闲坐清谈,不可无美酒相佐。”因教侍从取了酒来。亲手斟满三杯。罗国器也重新落座。三人对饮一杯,自此不谈国是,只议论古今。过了很久,罗贯中才拜辞出来。
出的海东使团所住处,路遇一人,名叫施耐庵的。
施耐庵,祖籍泰州,后迁兴化白驹场,与张士诚是老乡,现也在士诚的幕府之中任职。他与罗贯中的关系,亦师亦友。罗贯中能得以入士诚幕府,其中便也有不少他的出力。他是知道罗贯中今日去拜访罗国器等的。
在路上遇见,两人寻个避雨的所在。
施耐庵问道:“你是刚从海东使团处出来么?听闻方从哲昨天在殿上,尽服我东吴群儒。不知人物如何?又听说海东使团的正使是罗国器,昨天在殿上,他却几乎一言未。士林因此而有传言,说他庸才碌碌,实为‘因人成事’之辈。你也见到此人了么?不知其人物究竟如何?”
“海东真人才济济,燕王也真有识人之明!”
“此话怎讲?”
“从哲风流,智者如水,有机变才。国器淳厚,仁者如山,有稳重才。机变,则谋略百出,如水之行,能说服敌臣,足以完成使命;而稳重,则不卑不亢,虽受到挑衅,亦然如山之不动,足可以使国不受辱。
“若以军阵类比:从哲,智将;而国器,则是为‘堂堂之阵’者也。”
罗贯中与施耐庵的说话,且不必多言。
只说张士诚。他虽然已经穿下了借粮与海东的令旨,却还有许多的细节需要与海东使团商讨,专门指定了数人,与罗国器、方从哲谈判。比如:说是借粮,不可能无偿地给海东,海东打算出价几何?两边讨价还价。
又比如,十万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苏州离益都也有很远,该怎么运输?走6路肯定不可能。若走海路,这运粮的船是用张士诚的船,还是海东自己派船来运?就算走海路,之前也还得走一段6路,也还得需要苏州来安排这一段路程的运输。总不可能让海东的人长驱直入,在浙东横冲直撞吧?那么,苏州就得为此征调民夫,而这些民夫路上所需的银钱口粮,也就是运费和伙食,又该怎么计算?是直接从十万石粮扣除,抑或是海东将之折算成银钱,一并付给东吴?都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再去请示邓舍,肯定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
海东春耕在即,移高丽民在即,更要要的,备战察罕紧急。耽误不得。并且,“夜长梦多”。东吴臣子中,依然还是有不少人坚决反对借粮给海东的。这消息如果再叫大都知道,下个圣旨,若再给张士诚加以严厉的制止。事情恐怕就要不谐。也因此,这粮食,自然是越早运到海东越好。
早在来前,邓舍就给了罗国器临机决断的权力。罗国器日则去与东吴臣子商谈,夜则又与方从哲等使团成员讨论权衡。如此,一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吃一顿饭停下来三四次。多日后,双方最终达成了一份协议。
简而言之,协议内容分有三款。
其一,十万石粮,海东以市价购买之。这个市价,不是松江府的市价,而是按照大都一带的市价。大都缺粮,其地方粮食的市价要比松江高出很多。最高的时候,一锭银钞也买不来几斗粮。十万石,委实需钱不少。
海东有钱没有?有。地有数省,且又先后得到了关铎、高丽王以及王士诚等人的府库藏资,别说十万石,百万石也买得起。但是有钱,不一定就非得要冒充大方。海东备战察罕,益都又是百废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投入买粮中太多。因此,罗国器提出,海东可以付一部分现钱,而缺口不足的地方,不如以货易货。用高丽的特产,来充作粮款。
高丽都有什么特产?
无非人参、麝香、苎麻纸、布、漆器、米(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文.学网) 谷之类。高丽参、高丽米、高丽纸、高丽苎麻布都是很有名气的。不过这类东西,没多少适合百姓们用的,除了苎麻布与一些的漆器之外,大多皆是奢侈品。包括高丽米,甭看海东缺粮,高丽米的产出还是有一些的。但是这玩意儿很贵,即便在高丽,寻常人家也是吃用不起。放在高丽,没什么济民的用处,但是如果运来松江就不一样了,物以稀为贵,拿出来,完全能够以少换多。
用高丽米、高丽纸此类的奢侈品,来换取人皆可吃用的粮食。罗国器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细。不过,其实张士诚本来与高丽通商,商贩往来,去高丽返回的,也大多都是带的这类货物。浙西富裕,对此也并不在乎。
也因此,这桩看似对海东最为有利的条款,倒偏偏却是最先得到东吴方面同意的。最终的条文上写道:“四成以钱付,六成以货易。”
“四成以钱付”,其二,条文的第二款,便牵涉到这个“钱”了。
时当乱世,各地割据。光明正大建起国号的,蒙元之外,就有两个。一个安丰宋政权,一个江都汉政权。又有蜀中明玉珍,本为徐寿辉麾下,如今虽还没有登基称帝,却也因不服陈友谅,而便在数月前自称陇蜀王了。诸国间,彼此征伐不休。国内财货流通,用的钱钞也多有不一。
张士诚投降了蒙元,用的当然是蒙元的钱钞。而安丰宋政权,却早在汴梁时,就已经废弃了蒙元的钞制,另外开始自行铸造钱币。
关铎入辽东,带的就有不少宋钱。而毛贵、王士诚前后在益都,虽因种种的原因,没有大举废弃蒙元钱钞,却也有少不了一仿宋钱的样式,开山铸币。宋钱与元钞,在山东都是颇有流通。元钞更多的是流通在地方,而宋钱更多的则是用在官方。臣子之俸禄、军人之军饷,用的皆是宋钱。
邓舍既然身为宋臣,就不可能与安丰唱反调。
虽也因与毛贵、王士诚一样,他至今还没有正式下令,禁止民间流通元钞。可是,在名分上,海东使用的却也是宋钱。不能就堂而皇之地用蒙元钱钞来做买卖。再则,自从蒙元的前丞相脱脱更变钞制以来,蒙元的钱钞实际上也早就越地不值钱了。说是废纸一片也不为过。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矛盾。
海东想用宋钱给付粮款,东吴肯定不会愿意。海东改用蒙元钞票给付粮款,东吴却也不见得会肯答应。怎么办才好?
负责与海东使团谈判的,中间有一人,是松江知府,名叫周仁的。本锻工出身。打铁的。英雄不问出身,虽然性格稍嫌深刻,但是长有聚敛之术。松江府库充盈,他功莫大焉。深得张士诚信用。他折中了一下,提出个意见:不要元钞、也不要宋币,要求海东以银给付粮款。
根据大都地方的粮价,折合成钱钞,再折合成银数。但是却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蒙元钱钞贬值得厉害。钱钞就是纸,说贬值就贬值,不值钱;而银子却是货真价实,能保值,也就比钱钞更值钱。人皆不愿要钞,人皆想欲要银。由此,便也导致了市面上出现了“钞贱而银贵”的现象。
怎样一个“钞贱而银贵”?打个比方,一贯钞能买一石米;而如果用等同一贯钞价值的银子去买米,也许却就能够买到两石米。十万石粮食,计算用钞,十万贯。按市场上明面的换算比例折合成银,就是需等同价值的银十万贯。看似公平合理。然而,实际上,如果拿这十万贯银,去市面上买粮的话,其实是足可以买到二十万石的。
也即是说。按照周仁的这个办法,海东就等同用两倍的钱,买来了这十万石粮食。这么一算,海东就太吃亏了。
罗国器据理力争。那周仁寸步不让。方从哲能辩不假,他能说动张士诚借粮给海东,现如今,却半点也不能将周仁说服让步。一旦牵涉到真金白银,任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毫无用处。他因此而不由地在私底下对罗国器感慨地说道:“剖析时事,道理所在,固可用言辞以动之。而如若一旦涉及到了纯粹的‘利欲’,其所欲者,钱也;我所讲者,仁义也。纵巧舌如簧,泼水难进!‘子贡辩智而削鲁’,我算是相信确有其事了!”
罗国器问使团诸人,说道:“今,以周仁的条件,我海东将要以多钱而买少粮。你们的看法是怎么样的?有无什么好的提议?”
使团诸人,皆没有甚么办法。正如方从哲所说的,一旦牵涉到钱,就不是能以言语来打动对方的了。说什么也没用。大部分的人就很犹豫。
先前那谨慎人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大人所有临机之权,以我看来,却还是最好不要妄自决定。不如报与主公知晓?听候主公裁断就是。”十万石粮食,非同小可。按照周仁的条件,需要多付的银钱数目太多了。不是小问题,关系太大。使团上下,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敢冒失表态、承担责任的。
“中涵,你的看法呢?”
“唯请大人决之。”
方从哲此次虽立下大功,在海东根基太浅,面对现下如此重要的问题,他却也是不肯轻易表露意见。罗国器沉思片刻,说道:“我海东缺粮,关系重大。想来主公在益都,必然翘以待、等候我等的佳音已久矣!无有粮,万事难行。此事,已不容再多做拖延。”
“大人之意?”
“便答应周仁的条件!”
谨慎人说道:“但是,周仁的条件太过苛刻,……?”
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说话,说道:“银钱虽重,较之国计,哪一个更加的重要?不言而喻!又且,若是拖延了时日,此事被大都知晓,又或士诚重又被反对借粮给我海东的臣下说动,难免夜长梦多。”大胆拍板,做出了决定,道,“此事便就此定下。诸君,不必多言了。”
使团中仍有人存有疑虑,说道:“可是,十万石粮,需要咱们海东付出的银钱数目实在是太多了,不是十两、百两。如若主公,……。”
“主公若有见责,国器一人担之!必不致连累诸君。”
东吴不让步,海东做出了让步。答应了周仁的条件。
其三,运输与运费。
自松江至浙西沿海,这一段6路,由东吴负责运输。运输所需的费用,一概折成银钱,由海东一并付给。浙西不比台州,水师不是很强,海船也是较为缺乏的。海路一段,由海东自运。既然罗国器已经在银钱折钞上做出了重大的让步,在运费上当然也更不会斤斤计较。差不多是完全同意了周仁的条件。从优、从宽。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从快”。
条款议定当日,罗国器与方从哲即文,将消息传去了海东。
又过了数日,海东传来回复,没有表示反对,令即按此办理。
再又过了几日,头一批的粮食开始6续运送,而海东头一批的运粮船只也到了浙西沿海。——买粮的钱款,自有运粮船只随船带来。罗国器等留下了使团中三两人,负责后续事宜。这才辞别了张士诚,随行而回。
——
1,罗贯中。
罗贯中的籍贯有多种说法,有陕西太原人说,有山东东平人说,等等。兹从太原说。
他的生卒年也有多种说法,以及他何时入的张士诚幕府也有多种说法。年代久远,亦无足够的史料,难以考察。也只有从中分别选取一说,从之。不过,他确实曾入过张士诚幕府,这一点应该为确实无误的。
时人有笔记一则,这样说道:“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万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终。”至正甲辰,即至正二十四年,西历1364年。
有说,这个“罗贯中”,不一定就是罗本罗贯中,似有道理。但是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似乎并没有确切的反驳依据,并且,别的有关罗贯中生平的确切史料又也找不到。所以,也是只有从此一说。
34 千兴
罗国器、方从哲等随船回到益都,在莱州上岸。
海上见有许多的战船,或来或往。不论来往,其上皆遍布士卒,军旗林立。远观其打扮,似也并非全为水卒,多数竟为步卒。还有为数不少的船只,遥遥闻听到从其中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大约也还有骑兵在内。
时雨未停,海天苍茫,道路泥泞。
上的岸来,又见码头上更到处军卒。莱芜担负着与海东交通的重任,其地向来都是非常繁忙。尤其现如今,又正值海东大力支援益都的时候,又是运送粮种、又是运送耕牛,常常货积如山。而现如今,却连一点民用的货物都见不到了。军卒之外,便全是各式各样的军用物资。
这些军用物资,有些被盖住了,类如火铳、火炮这类怕水的东西,以及大约还有地雷等之类还算较为保密的、也较为新式的火器。而另外一些,又比如像是辎重车、戈矛之类的物事则却是不怕水,也没有必要掩盖的。便那么直接地淋在雨中。雨水无边无际地落下,将之冲刷得甚是干净。
军旗鲜明、士卒整齐。颜色各异的军旗,分别指引着不同营头的军卒,有的在上船,有的在下船。
罗国器现,上船的士卒与下船的士卒,看其装扮,彼此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上船的士卒,大多穿的五花八门,有披挂铠甲的,有穿着皮甲的,也有就一身棉衣的,甚至还有穿百姓服色的。
而下船的士卒,其所之穿着却很统一。军官皆为明盔亮甲,而士卒则都是棉衣皮甲。而且不论军官、士卒,都佩戴的有标识。
军官的标识分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在肩甲上,点的有颜色,或红、或黑、或白;一个是在胸前的护甲上,佩戴了一个类似名牌的东西。上边都是格式如一的书写了三行字,抬头一行,即该军官所属营头的名号;次一行,乃该军官的官职;再次一行,则是为该军官的名字。
士卒的标识也与军官的一样,也是两处,分在肩上、胸前。只不过,在肩上点的不是颜色,而是戴了个肩章。所一致者,同样地分为了红、黑、白三色。此外,他们胸前的名牌,也不是佩戴的,而是牢牢地缝在了皮甲的上边。至于内容,则大致上却是与军官一样,差别不大。只是少了一行,没有官职的称谓。另外又多了两行,一行写的是该士卒的籍贯、家居何省何府,以及另一行则记载了该士卒的入伍从军是从何年开始。
罗国器对这两类的军服穿着都很熟悉。前者是士诚旧部的打扮;后者却分明就是海东精锐的穿戴。红、黑、白者,红为汉卒,黑为丽卒,白为女真。不过,细说起来,却也并非所有佩戴红色肩章的士卒都是汉人。
因为邓舍在军法中有一条明文的规定:高丽、女真军中,凡立下有大功劳的,无论将校、士卒,其若愿入汉营者,听之。
不但有军服上的不同,士诚的旧部与海东的精锐分别各打的旗帜也大有不同。士诚旧部各营头所打起的旗帜,也和他们的着装有着很大的相似,一样五花八门。有的直书以山东府县名,应该是以本来所驻扎的地方为名;有的则豪迈外放,颇具征战杀伐气,大概是王士诚赐给的美名。
聊且举两个例子。
便在罗国器等人的左近,就正有两支士诚的旧部在排队上船。稍微远一点的那个营头,打的旗帜是:“大宋益都高密千户所。”稍微近一点的这个营头,打的旗帜却则为:“大宋益都威武虎豹上万户所。”
而下船的海东精卒,其所打起的旗帜却也如他们的肩章、名牌一样,放目看去,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数十上百面旗帜,格式完全如一。
也举两个例子。罗国器右手边儿,有一支海东的军队刚刚下船完毕,正在集结整训。人数不多,百十人,大约应该是为一个百人队的编制。前头竖立着一杆军旗,上写道:“海东度辽都指挥使司甲营丙队。”
营者,千户所是也;队者,百人队是也。再往下,十人队也有旗,不过就没必要写这么详细,只是简单地写道:“度辽甲营丙队某什。”
“某什”,其中的这个“某”字,也是以甲乙丙丁等等的天干为号。邓舍早先规定军制,为便于区别,天干的名号只许给海东五衙使用。因为海东五衙是精锐,野战军性质的部队,取天干为号,一来表示他们的精锐地位,二来,也是取“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的意思。
而至于地方戍卫军,也即城防军,只许用地支来作为番号。一来,表示他们的精锐程度不及野战军,二来,也是取“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的意思。天干,代表攻击;地支,代表防御。区别很明显。
随便一支军队、一个士卒出来,一看他们的旗号、标识,就立刻能明白他们所属部队的性质。
相比野战军与城防军,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野战军所受到的待遇,远远要比城防军高上许多。最精锐的士卒、最好的武器、最快的补给,乃至最高的军饷、最优良的环境,从来都是只给野战军的。并且,野战军的军官升迁也是最快。
海东的野战军先前已有五衙,现在又编定了益都两衙。这七支军队都是都指挥使司、也即万户府的编制,共计有近六万人。除了益都两衙,一个才改编完不久,一个才刚刚把人员选定,还没开始正式的操练之外,如今的这几万人就算是海东到目前为止,最能攻善战的主力军队了。
海东军队立下有卓著战功的,邓舍也往往会赐给美名。但是,不像是士诚的旧部,即使有美名,海东军队的主要旗帜,依然还是分别以天干、地支为名的番号旗。有美名的,可打两支旗帜。一个番号旗,一个名旗。
又另外,对野战军的组建和军中人员的构成,邓舍一向来都是很谨慎的。原则上,只选用汉卒入野战军。
不过,海东既然已经据有高丽旧地、势力且也渐渐展至了女真人聚集区,太过的歧视也是不利团结的。同时,高丽人、特别女真人中,骁悍勇敢的士卒也还是很有许多的。女真人生长马上,生活的环境严寒冷酷,剽悍轻死,是其风气。高丽人虽然稍嫌懦弱,人口基数大,从其中拣选出一些敢战不惧死的,也不是什么问题。有敢战之人,不用,未免可惜。
再则,又而且说了,如果能在五衙中用一些女真人与高丽人,对他们的族人来说、对他们族人中有志马上取功名者来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盼头。而对海东来说,也是不失为一种拉拢、分化。
也所以因此,在综合了上边几个方面的考虑之后,邓舍还是分批、分次地抽调了一部分立有战功、确实勇敢善战的军卒补充入了五衙之中。到现在为止,海东五衙中总共有三支纯粹由异族组成的部队。
一个便在度辽都指挥使司中,由女真人组成了一个千户。另外两个则是由高丽人组成的,一个在辽西的安东军中,一个在朝鲜的定辽军中,也分别皆为千户。
前有五胡乱华,近有蒙元入主中原,海东上下,不止邓舍,包括洪继勋、姚好古等人,对异族其实都是非常警惕的。更尤其军中诸将,杀鞑子出来的,对异族深恶痛绝。虽五衙中只有这三个千户,他们也还嫌多。
洪继勋就曾经因此而劝谏过邓舍好几次。他说道:“军队,是国家的重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过去的朝代中,虽然有异族为我中国效劳,并且确实忠心耿耿的。但是,即便有十个忠诚的异族,只要出现一个安禄山,就是国家的忧患。而我海东,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异族为多。拿他们来守卫地方,臣已经很不安了。若再把他们调入精锐,让他们穿上精良的铠甲,拿起锐利的武器,并俨然与我汉人的将校有平起平坐的地位。一时或许无恙,时间若久了,人数若多了,岂会无忧!”
谏言了很多次,还更又举出蒙元不用汉人为怯薛的例子,请求邓舍把五衙中的异族悉数剔除。
蒙元的精锐有两支部队,一个探马赤军,大多安放在地方,又叫“蒙古军”。在北方有四大蒙古军都万户府。这个不用多讲,从名目上就能看的出来,其之主力全是用蒙古人组成的。也有一些色目人。在其非主力的编制中,倒是也有一部分的汉人,但是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一个即为中央宿卫军,是蒙元世祖忽必烈仿照中原王朝禁军制度组建而成的中央军队。又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宿卫亲军,另一个即为遵循旧制的怯薛。
怯薛,可谓是蒙元精锐中的精锐。号之为“大中军”。有四大怯薛长,在铁木真时,分由“四杰”统帅。其后,怯薛长的职位也多为四杰的后人所承袭。怯薛的成员,一如西汉的郎官,全是由高官的子弟组成。其成员又被称为“番士”,上番戍卫的意思,蒙元定制:“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
在入蒙元之后,怯薛多不出征。
若说这支部队已经没有了出战在外的作用,而只是单纯地保有了其警卫殿上、扈从游猎之性质的话,那么宿卫亲军,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蒙元之主力军队了。“天子之禁兵,宿卫在内,镇戍在外。”用以居重驭轻,威慑天下。而就在这宿卫亲军之中,依然还是以蒙古人、色目人为主的。
如果单纯的只是从数量上来说,汉人倒是占了多数,有三分之二。可那是全是因为蒙古人、色目人太少。不用汉人,所以不足以“制华”的缘故。而若要是来细较区分其各所负责戍卫的位置、并及在宿卫亲军中地位的高低,汉人还是不及蒙古人、色目人的。
有些汉人的宿卫亲军,与其说是主力部队,不如说工役军,平素的任务大多数只是一些负责些夜晚巡逻、修缮城墙等等。即使如此,这些汉人亲军的前身,也还是多为最早投降蒙元的那些中原汉人万户的部属。
唯其降早,故可信任。
可是邓舍得高丽才多少日子?尽管因其大力地推动,在高丽推行汉化的活动确实是搞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到底时日尚浅,太好的功效还没出现。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怎能放心大举使用丽人、女真人为主力?
奈何辽东地广人稀,汉人不多。多年的征战,人口更是稀少。而先后经过与关铎、潘诚的火拼、与搠思监的激战、又及与世家宝、纳哈出的多次交锋,并且两次征伐高丽,从中原来的红巾老卒也是损失不小,渐有捉襟见肘之困。不用女真人、高丽人来做补充,势将难支。
若说起来,现如今邓舍得了益都。似乎海东汉人的比重也因此而略有了提高。但是,与李察罕一战,战火差不多遍及到了山东各地。民间受损甚重。再若从中大规模的征兵,不是治国之道。得来的士诚旧部,现可用者,又只有毕千牛的一衙和陈猱头部所存剩下的数千人而已。
邓舍为何把改编的士诚新军调去海东,又先是留下文华国、张歹儿军中的一部,接着又从海东调来数衙的精锐?还不就是因为益都之军在鏖战之后,多数残破,不足以应对随后的战事了么?问题却是,此一举,姑且能够做到应付一时;然而,在可以预料的将来,益都与察罕的交战却定然会延续很长一段的时间,益都的北边、西边、南边都处在察罕的封锁之下,军民久战,部队若是再损失惨重,又该从何出抽调补充呢?
用丽人、用女真人,不得已。
也故此,洪继勋的谏言不是没有道理,可惜却因时势的关系,邓舍无法采用。而更且便在前阵子,辽西的庆千兴,还又给邓舍提出了一个意见。
庆千兴的意见,与洪继勋全然相反。
他是在知道了邓舍抽调海东精锐去益都后,给邓舍上的书。他在条陈上这样说道:辽东汉人少,朝鲜与南韩丽人多。若只用汉卒为主力在前线杀敌,则不但兵源的补充会出现问题,且汉人长期征战,难免伤亡,一有伤亡,汉人的数量就会更加的稀少。汉人少而丽人多,不利稳定地方。
他委婉地说道:“主公此举,虽是为体恤丽人,兼且新得之地,或许也有不愿意用过分繁重的兵役来烦扰他们的意思在内。但是,全用汉卒掠地,而只用丽人守城。对国家长久的安定来说,却实在是非常不利的。”
前高丽的旧军,虽经过多次的裁撤、整编,至今为止,计其数目,还剩有七八万众。其中,八成守卫地方,根据“本地人不戍本地城”与“南人北戍,北人南戍”的原则,散布在辽东、朝鲜、南韩各地。余下两成,皆专门选择出来的尤为善战者,多为老卒,分属与陈虎、庆千兴统带,本都驻扎在辽阳,现下有一部分随庆千兴去了辽西。
根据这个情况,庆千兴又说道:“丽卒守城者且不论,计其在辽阳、辽西一带的,也有近两万之众。辽阳邻近纳哈出,辽西敌对世家宝。这两个地方常有战事。以臣之亲眼所见,驻扎在两地的丽人士卒,凡遇到战事,冒矢石、犯锋镝,出生入死,日夜与敌交锋而不及稍息者,可以说,丝毫也不比五衙的精锐逊色。临阵不惧,是为勇;乃心王室,是为忠。
“如此忠勇可嘉之卒,主公为什么非要在待遇上,把他们与五衙的精锐区分开来呢?现今,主公才得益都,刚经血战。臣闻,因益都军不足,主公已有令旨,教令五衙过海。臣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时之举,姑且应急,却绝非为老成谋国之策。海东之精卒,只有五衙。日用则日削。海东之丽人,何止千万!何不大开征军之门,仿五衙之例,选其勇武效忠之辈,操练在本地,若有急,亦可调集他们过海,海路畅通、朝夕至,用武在益都?如此,一则,不惧海东汉人之少;二则,无忧军队之补充。
“又且,主公先有迁辽东汉人入高丽的举措,臣又闻听,主公现在又有徙丽民去益都的打算,臣也斗胆,猜测主公的心意,无非为‘汉、丽一家’耳!迁徙民移,固为上策。可是丽人千万,岂可迁尽?汉人再多,岂能尽充朝鲜、南韩地?抽调勇敢的丽人从军,不但减轻了地方上的压力,有利稳定,同时用他们征战在外,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削弱办法么?
“臣虽丽人,自从主公,早视己如汉。臣之故里,尝有人言:‘庆千兴,丽奸也。’臣不以为怒,反以为喜。何哉?非臣欲喜骂名,是主公英才绝世,德重名厚,乃有天命。又且,‘汉、丽本为一家’,理固然哉!臣虽愚昧,岂敢违天命?臣虽无知,不敢违真理。以是故也。也因此,臣虽受故里之毁誉,臣实不以为然;且等待后世之称颂,是臣所以欢喜!
“臣之谏言,皆出肺腑。临表叩,请求主公考虑。”
“抽调勇敢的丽人从军,不但减轻了地方上的压力,有利稳定,同时用他们征战在外,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削弱办法么?”庆千兴书中此言,是在暗示邓舍,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不要只考虑丽卒的威胁,也要看到用丽人作战的好处。抽调了地方上勇敢的丽人,送他们上前线去打仗,有阵亡、有负伤,不但能减轻地方守军的镇戍压力,而且也能借机减少丽人的数量。也许一次战事,丽人阵亡的不会太多。积少成多,数量也还是不少的。比如辽东红巾,初至辽东时,号有一二十万,如今呢?有个五六万就不错了。又就只益都一战,海东军队的伤亡就不下两三万。
抽调丽人入军,也就等同迁徙丽人去山东。而且省去了迁徙的麻烦,并又能用其来打仗。一举两得。
罗国器、方从哲在莱州码头,见到战船来往,问了前来接应他们的官员,知道运去海东的果然是士诚旧部,——新编成的益都安齐衙。因还没有进行正式的训练,也还没有开始正式的编制,所以他们的穿戴与旗帜,依旧还都没有变动。而从海东来的,也果然便是邓舍才调来的精锐部队。
莱芜知府李兰,也候在港口相迎。
他任官在这个地方,还真是忙,迎来送往。又刚好逢上大批大批的军队,分从各地络绎不绝地前来。忙得脚打后脑勺。罗国器也知道他忙,且急着去给邓舍回报出使浙西的具体内情,故此,也没在莱芜多做停留。李兰原为洪继勋的门客,罗国器见过他几次,并不太相熟,就在码头上,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谢绝了他的招待,即转走6路,赶赴益都。
至于随行运来的头批粮食,不必罗(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文.学网)国器等人再管,自有分省特派来的负责人专门处理。
路上,从接迎他来的那个官员口中,对益都近日来的情形,罗国器也略微地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出使浙西,是在年前,回来已是十五后。在这二十来天里,益都大的变化没有,小的改变不少。
最大的事情,应该当数军衔制的颁布。
文华国等遵奉邓舍的命令,定出了十二级的军衔。本来按照洪继勋的意见,是九级。邓舍做了一些修正,改为十二级。大体地说,可分为四等。最高等为“将”,分三级;次一等为“校”,亦分三级;又次一等为“尉”,也是三级;又又次一级为“士”,同样还是三级。
又仿照古之封爵制度,分为了“低衔”与“高衔”两层。
“士”之一级,是为“低衔”。“尉”级以上,是为“高衔”。“低衔”,是专为授给士卒的。“高衔”,则是专为授给军官的。但是,若有卓异之功绩,或士卒有入军校而结业的,“低衔”也可转入“高衔”。
“高衔”,又分两类。校、尉两级,只要资历够,就可升迁。暂定两年一转。也就是两年可升迁一级。而“将”级,又被称为“重衔”,非有突出的战功,不可授之。
罗国器没有参与军衔制的制定过程,只是对此有所风闻。他听了那官员的解释后,才算是稍知其详,不觉有些迷惑,说道:“听老兄言语,这‘军衔制’,岂不就是与前朝历代并及蒙元的勋官制、散官阶一样么?
“便如‘重衔’,前宋亦有法:武官转至武功大夫后,如无军官,到此为止,此是为‘止法’。又如‘校’、‘尉’,亦都是勋官制中的名称。只不过减少了‘将’的层次而已。这和散官有何区别?”
他话里意思,隐约觉得邓舍多此一举。方从哲也是很为不解。
那官员笑道:“前朝的勋官、散官制,徒有其名,未有其实。如宋之勋官,都是一些附加性的官衔。就不说多数并无实封,即便有食实封的,也不过是按其实封的户数,折合一户每月给钱二十五文罢了。些许钱数,何足挂齿?谁人会放在眼中!就正如洪大人所以言:无有实惠,难以激励战功。今主公所定军衔制。分别按等,给以实惠。一如秦之军功封爵。就以‘士’等为例,‘士’分为上、中、下三级,每升一级,即可依照规定,或赐给田亩若干,或免除其赋税数年。重赏之下,岂无勇夫?
“此是我海东的军衔制,与勋官制最大不同的地方。并且勋官、散官,都是给军官的,虽也有勇将起自行伍,罕见少数。而我之军衔制却也授给士卒,一视同仁;再又加上军校制度,两相补充,也就给了士卒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若相比田亩实惠,也许这其实才是最为重要的。”
罗国器微微沉吟,对这改变是好是坏,他眼下了解不深,也分辨不出。因又问道:“适才,听你说‘士’分三级,名为‘上、中、下’。那么,‘校、尉’与‘将’呢?莫非也是以‘上、中、下’为名么?”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因为自觉得不可能。那官员却点了点头,道:“正是。”
“这,……,这也未免太过简单,有失威武嘉名之意了吧?”
“主公以为,与其选其好名,不如‘务从简便’。文平章等诸位大人,倒也其实拟定的有不少好名,但是听说都被主公一笔勾去了。如像是‘龙虎卫上将军’之类。主公说:‘称其龙虎卫,便真的就是龙虎卫了么?治军之道,在简以明。悉数除去,与士相同,以上、中、下名之即可。以宣我海东不务虚名、专以求实之意。’因此,‘校、尉’与‘将’,也就与‘士’一样,也是以此三级为名了。”
罗国器与方从哲这才恍然大悟。罗国器说道:“原来如此。”又问诸将分封,“军衔制可曾都分下去了么?”
那官员答道:“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只封了在益都之战有功的将士们。海东诸军,大约随后也会开始。”
“‘将’为‘重衔’,料必无封。‘校、尉’两等并及‘士’等,不知共分封了多少人?最高受封者,料来应该非文平章莫属了?”
“不错。文平章受封最高。但是,却也非没有人受封‘将’衔。主公认为,我海东是东北大国,不可无‘将’。没有‘将’不足以鼓舞士气,也不足以显示我海东的威武。故此,此次有三人受封为‘将’。文平章是其一,最高,为中将军。陈平章与赵左丞是其二,次之,为下将军。”
“陈平章?”
“海东诸军,只有陈平章在这一次中受了封。”
罗国器了然,请他往下说。那官员又接着说道:“‘校、尉’两等,共有三十四人受封。‘校’等,十二人;‘尉’等,二十二人。‘校’等最高,是为张、李、毕、陈两位元帅,皆为‘上等校’。”张、李、毕、陈,张歹儿、李和尚、毕千牛、陈猱头。
“‘校’等次之,又有佟、杨、李、高诸将。又有郭千户,还有新投我海东的傅友德,也得了次等校的封赐。佟、杨、李、高诸将,佟生养、杨万虎、李和尚、高延世等人。郭千户,郭从龙。
这官员说过了‘将’与‘校’中的几个人,又道:“再次等校,并及尉,人数甚众,待大人到了益都,大可自去观之。主公已令枢密院把受封为‘将’、‘校’、‘尉’的诸将之名悉数书写纸上,张榜街中,以示恩宠。
“而‘士’等。至今已受封的,总计有四千来人。上等士最少,八百上下;次等士次之,一千出头。余者两千余人,则都是又此等士。不知大人刚才在码头注意到没有?有几个莱芜当地驻军的百户,被抽调了过去,维持秩序。在他们其中,就有‘士’。”
“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大人定然不曾留意。‘士’与普通士卒的区别,便在他们的肩章上。上等士,绣有三条铜线,次等士有两条,又次等士则为一条。‘校、尉’与‘将’的标识也大致与此相仿。不同者,‘校、尉’是银线;‘将’则是银星。这样一来,平时在军中,受军衔者可得尊重;倘若在战场,主官阵亡,又无别的接替候补,凡此之时,军衔高者即可接替指挥。亦足以井然有序。特别寻常士卒中,战事再乱,也不致失去指挥。”
罗国器深以为然。
这是益都最近在制度作出的一个改革,在人事上。又有两条消息。文华国、张歹儿等皆已然回去了海东。而吴鹤年与颜之希交接完毕,便也在数日前,宣布正式调离行省左右司,来到了益都,接任益都知府之位。
此外,还有一条消息。邓舍为备战察罕,前数日,行文海东,点了姚好古等几个重臣的名,着其即日前来益都,说是准备要开一次军议。那官员不是枢密院的人,对此也是略有所闻,并不知其详情。一语带过。
又还一则消息,却是邓舍已然下令旨,宣布立妃,无须多讲。倒是那官员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条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邓舍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安丰大为不满。刘福通派了一支使团,正夜以继日,兼程赶来益都。也不知是不是还想要旧事重提,依然是为“赐婚”之事而来。
上次小明王“赐婚”,是用商量的语气,邓舍可以婉拒。但如果这一次小明王明文下旨,海东怕不就好再做拒绝了。言说及此,那官员很是替邓舍忧愁。罗国器与方从哲问明了来龙去脉,也是不禁大感棘手。
不过好在,这还只是小道消息,未得证实。也许只是传闻呢?诸人也只有以此来互相开解。一行人谈谈说说,行至天晚,便就在邻近县中,将就住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便又启程,未及中午,回到了益都。
邓舍本来正与洪继勋、赵过等人在议事,一听了罗国器与方从哲到了,笑与诸臣说道:“这是咱们海东的大功臣回来了!”即命使团诸人进来。
罗国器等入见。邓舍好生夸奖了他们一番,见其都是神色疲惫,晓得路途辛苦,因而说道:“诸位此次出使浙西,不但不辱使命,更借来的粮食数有十万石之多,实出我所望。诸位劳苦功高。我必有厚封重赏。”看堂外天色,将近午时,吩咐侍卫,说道,“叫膳房备下酒宴,请诸位功臣先去吃了饭,然后各请回府,休息一下,也见见你们的家人。肯定都很想你们了。待到明日的朝堂会上,我再给你们论功行赏!如何?”
诸人自无异议。跪拜退出。
邓舍单独留下了罗国器,见使团诸人出去,又大大称赞了他一番,说道:“你日前来书,说你在购粮款上擅自定断,深感惶恐,请求我责罚你。你是从过军的,当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既给了你临机应变的权力,就是相信你的能力。就不怕你敢‘擅自定断’,也是希望你敢‘擅自定断’的!这件差事,你办的很好。分得清轻重,理的清主次,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是为有大功劳。理应重重加以赏赐的。‘责罚’云云,从何谈起?”
罗国器跪拜谢恩。
邓舍叫他起来,从案几上拿了份文书,命侍从递给他,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诸位大臣商议军事。你是益都分省的宰执,也在朝鲜待过不短的时间,对那里的情况算是了解。对我海东军中,你也更是熟悉。汉军、丽军,你都接触过。你且看一看这份条呈,说说你的意见。”
罗国器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抬头一句话,上写道:“奏请主公立丽卒军衙事。”底下署名,却是庆千兴。
35 驱口
今日早不比往日,想当初,邓舍刚刚得到益都的时候,百废待兴,在益都一穷二白,甚么根基也没有,兼且当时益都地方的官员、豪绅顽抗的少、投降的多,也不好大动干戈地就没收宅院,给臣下。那会儿,便是洪继勋、佟生养、邓承志来了,也是没地方可住。
而现如今,借助察罕来袭时、多有豪民作乱的原因,又借助文华国、张歹儿因此而统率虎狼之卒,风卷残云也似地清理周边府县中投敌地主的机会,益都府在颜之希、刘名将、鞠胜等本地人的牵头指挥下,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凡在益都此战中,有“从虏”、“投机”罪名的,一概抄没其田宅,枭示众。
城中的地主之流,或是因为在战时,本人有“瞻顾狐疑、不肯用事,借以投机鞑虏”的嫌疑,或是因受乡下亲族的连累,不少都被砍了头、抄了家。空出来的宅院,邓舍大笔一挥,命令益都府将之悉数分与了海东群臣凡有在益都分省任职的、三品以上官员。这种夺人田、杀人头、抄人家的事情,在乱世司空见惯。其实却也是丝毫不足以为奇的。
更早些的时候,那毛贵、王士诚来益都的时候,难道说便是单身一个人来的么?随行他们前来的文臣、武将有多少?来到了益都,这些人都住在哪儿?那王士诚的王府、那田家烈的大宅院,都是从哪儿来的?还不就都是从当地豪门手中抢来的府院。
罗国器才从浙西回来,张士诚的太尉府更绝,抢的庙宇。有元一代,尊崇佛教,江浙又富裕,苏州更是大邑,张士诚抢的那承天寺,修建的端是富丽堂皇,实在是巍峨高峻。抢来做殿宇,果然最妙不过。
说起庙宇,又还有那陈友谅,不但名字与张士诚有类似处,一个出自《论语》,一个出自《孟子》,他更且年前在采石,弑徐寿辉、自立为皇,登基称帝的时候,却也是一时寻不来好所在,用了一座五通庙来当作的行礼之处,并用为行殿。他两人也可算英雄所见略同,相映成趣了。
再有那朱元璋,从军前却也曾在庙里待过,是一个小小的和尚。江南群雄之中,他们这三个人都和寺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王府在庙里,一个登基在庙里,一个在庙里当过和尚。反过来说,似乎由此也可见蒙元时期,天下寺庙的昌盛程度了。张养浩说,天下人口,僧道占了十之**。这话虽有夸大之处,却也不是没有根由的。
这庙宇,不但是一座庙,并且多有寺田,平时雇佣佃户耕种,每年收租、其所收成,或用来增建殿堂,或用来供养和尚。
大的寺庙,所拥有的田地乃能至有成千上万顷,有些名刹古寺,自己组建的还有僧兵,庙里的和尚们有些不守戒律的,在外边尚且建有外宅,娶的有妻妾。荒淫奢侈。说是出家人,何异地主豪强?
日子本来过的好好的,红巾一起,庙没了,地没了,妻、妾没了,日常供养他们的民脂民膏没了,只得狼狈奔窜,只求侥幸一生。何止和尚们,自红巾起事以来,各地的地主豪强更也是如此。
而话说回当下,相比别的红巾、义军杀戮地方豪强的行为,——很多的地方,红巾过处,旧有的豪门大户都是被杀的鸡犬不留。邓舍的行为,已经算是“仁厚”了。至少,他只杀不肯投靠他的,若肯投靠他的,比如颜之希、鞠胜、刘名将等等,对这些人,他不但不杀,还给以重任。
他深深的知道,体制如此,不依赖地主阶层,政权就难得稳定。但是不杀地主也不行,财富、土地都在地主们的手中,不杀地主,怎得来财富与土地?无有财富,怎得国用?没有土地,如何封赏功臣、招揽民心?
只是这杀与不杀,其间要把握好一个尺度。益都,是山东的腹心所在,必须要稳定,不和海东一条心的地主,就可以杀的狠一点。而其它府县的地主,就不能单纯的一杀了之。或留之、或迁徙之、或寻个罪名流放充军。总而言之,要以宽容为怀,但却也绝不可留情,“王霸道杂之”。
分给罗国器的府邸,就本是益都一个大户的宅院。
这个大户所以被抄家,却非因他投敌,而是因受了邻县亲戚的牵连。投敌的杀,受牵连的流放。前不久,才刚刚被流放去了高丽。拖家带口,几十人。连带整个那一批被流放的,单只益都周边府县加在一起,总共就不下二十户,人数有三四百。这也姑且算是邓舍迁徙山东豪强的前奏。
山东地方,诚如洪继勋的忧虑,豪强门户还是有不少的。
蒙元入主中原,山东豪强多有依附。鼎鼎大名的山东汉人三世侯,东平严氏、济南张氏、益都李氏。虽然,益都李氏后叛蒙,兵败身死,覆灭的早。并且忽必烈也早有取消世侯、打压地方势力的举措,东平严氏的仕途也便是很顺畅,但是严氏与张氏却毕竟大族,在其任世侯的时候,权倾一地,至今尚有影响。又并且开枝散叶,家族的势力很是不小。
还有许多本任职在蒙元的官宦,或退休后回到乡中居住,或现仍然居官外地。对蒙元都是忠心耿耿。
就拿颜之希来说,他有个族人,叫做颜瑜,是为颜子五十七世孙,至正十七年,田丰起兵,颜瑜携带家眷往郓城避乱,途中被田丰部卒所执,要求他帮忙写个旗号。他不肯,拒绝了,因此被杀。又如滕州人,李稷,官至山东廉访使,时人称为名卿。再又如滨州杨承,曾任江浙行省左右司员外郎,至正十六年,因拒绝张士诚的投降,自刭死。再又如兖州王思诚,曾任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时值红巾进攻关陕,他带病措置陕西防务,后病卒。再比如淄川张名德,曾任般阳路总管府总管,至正十五年,毛贵取山东,他坚守般阳路,不敌致败,城破后力战而死。再又比如郓城樊执敬,曾任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守杭州,亦是因城破而战死。
这些人中,或仍没死,或虽死而家族尚在山东。毛贵杀了一批,王士诚杀了一批,不服、刺头的大多都已经被砍头了。但是,阳奉阴违的却还有很多。察罕一来山东,不少就跳出来了。斩草需得除根,把他们迁徙去别处,势在必行。在议事会上,邓舍不但与诸臣讨论了庆千兴的条呈,也在最后,略略地与诸人谈了一下地方豪强事。
罗国器冒雨回府,他的心情又是轻松、又是沉重。轻松的,是出使的使命顺利完成,且得到了邓舍的夸奖;沉重的,却便是因为此两事。
庆千兴提议仿海东五衙、益都两衙之例,专为丽卒也组建衙军,事关军队,国之利器,关系重大,不可不深思之。而洪继勋倡言迁徙豪强,又也是事关地方的安稳,关系亦然重大,更是不可不谨慎之。
一条军事,一条政务。最好的选择、正确的决定该是什么呢?诸臣在堂上讨论了半天,最终也是还没有定策出来。临散会前,说好了,各自回去,都再仔细地做一下思量。留待明日,朝堂会上再接着议论。
就罗国器本意而言,对第一条,他是赞同的。对第二条,他却是有些反对的。要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住的宅院本就是从豪强们手中抢过来的,现在换了将豪强迁徙去高丽,他反而犹豫不决,心存不忍了。
说到底,他所以不忍,还是因为他是山东人的缘故。
他家中虽不算豪绅,亲族中,也几无称得上大户标准的。但是,他却曾在尼山书院读过书,能去书院求学的,没几个寒士,他所交往相识的老师、同窗,以及前辈,大部分都是地主子弟。迁徙豪强事,一旦成为定议。那么,他的这些师长、同学们,少说也得有一半以上都符合迁徙的条件。十年修得同船渡。面对师长、面对昔日的同窗,他又怎会不恻然。
人情,人情,人谁能无情呢?
他心事重重地回入府上。府中伺候的下人,有些是他从海东带来的,有些是邓舍赏给他的。罗国器谨慎,当着下人的面,不好露出烦恼。草草地吃过饭。即屏退侍女,独自一人,待在了书房之中。反复筹思。
听窗外雨声滴滴,早春乍暖还寒时节,寒冷的雨气浸入房内,不觉暮色渐转入夜。他点起了红烛。远处看去,在夜下的雨幕之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稍微似能给人了一点暖意。映着窗纸,但见一人影立。
夜色又渐渐深重。
夜深忽有访客,却是方从哲来到。
罗国器不免奇怪,暂放下烦闷,亲自出迎,接入室内,相对坐下,说道:“从浙西回来,先走海路,又走6路,路上十分辛苦。明日一早,又得赴会朝堂。中涵为何不在家好生休息?夤夜冒雨来访,不知是为何故?”
方从哲倒是精神不错,半点看不出劳累,笑道:“不敢隐瞒罗公。我才从姬公的府上出来。姬公与罗公的府邸相接,是以顺路过来,拜访一下。”
罗国器知道,若无姬宗周的推荐,便无方从哲的得受重用。他这一回来,就先去姬宗周府上,却也是理所当然。罗国器“噢”了一声,说道:“下午议事,姬公也在场。想来,中涵在姬府等了不短时间吧?”
“倒也不算长。中涵是快入夜时分才去的。本来,只是想送些浙西的特产与姬公。却不料想,听姬公说起,便在今天下午的议事会上,主公提出了两件事。一个是庆大人的提议,专为丽卒立衙。一个是洪公的提议,迁徙豪民。姬公不以从哲浅陋,特地询问我的意见。所以,耽误至今。”
罗国器愣了愣,心中想道:“正好瞌睡,送来个枕头。”
他可不就是正为这两件事而在愁的么?不过,他虽然赏识方从哲,到底相识日浅,交浅言深非君子所为,却也不肯就把心中的烦忧说与他听,因只是徐徐地问道:“中涵远见卓识,料来对此定有卓见了?”
“卓见不敢。只不过有些看法罢了。”
“愿闻其详。”
方从哲微微愕然,他并非好显摆的人,若非罗国器问及,他是绝不会主动说刚去见过姬宗周、就连姬宗周也询问他的意见云云。近似炫耀。但是,既然罗国器看起来也像是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也没甚么好隐藏的,直言答道:“立丽卒为衙军,是为得利一时,必将不利以后,不可取。迁徙豪民,是或为动荡一时,但却必将有利将来,诚为良策,可取。”
刚好与罗国器的看法相反。罗国器是真的来了兴趣,问道:“何为得利一时?又何为必将有利将来?你且详细说来,与我听之。”
方从哲稍微地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罗国器,想道:“却原来罗公也是正在为此两事忧烦。难怪半夜不睡,独处书房。”他与罗国器相伴去浙西,罗国器口才虽不如他,但稳重实胜之。他对罗国器,也是较为尊敬的。所以,也并没有因此便自命不凡,——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有两个宰执大臣因此两事而亲自询问他的意见,反而是更加的谦虚,说道:“从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不该冒冒然地便随便议论政事。但是,既得罗公垂询,尊长有问,不可不答。我也就胆大妄言一回了。”
“请说。”
“我听姬公言道,庆大人在条陈中,历举组建丽卒衙军的好处。确实,这些好处的确是有。但是,我也听说,洪公对此是坚决反对的。洪公的忧虑也非常正确。大批地组建丽军,虽可暂得一时之利,然高丽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又况且高丽旧主王祺还在。时日一久,丽人在军中的势力若成,假设,王祺一道密书出来,这些高丽军将会否依从?实难预料。
“王氏立国高丽有数百年之久,深得有高丽民心。主公为何至今(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文.学网) 尚不肯把他杀了?只是软禁。其所虑者,便在此也。深怕因杀一王祺,而致使高丽生变。软禁一王祺,一则可示丽民以我海东之宽仁,二来亦如握重器,只要王祺还在,就好比高丽旧臣的领,可做号召之用。但是,王祺虽可软禁,前高丽的公侯显宦、王族重臣,又岂能尽数软禁之?
“多数的旧丽重臣,虽也因王祺已降了我海东的缘故,也就此投降。又但是,在他们其中,难道就是人人皆为诚意投降的么?又岂会没有几个不甘不愿的?彼辈之属,在我强兵威压之下,或怨不敢言。
“然而,若我组建丽人为衙,一旦丽军得势,又即便没有王祺的密书出来,这些存有怨望的人中,又会不会出现有因此而产生些异样心思的?亦实难预料!设若,其中果然有一二奸逆之巨贼,骤出以令,伪为王祺旨意,号召丽民,兴反作乱,则丽军中的士卒将校又会怎样?是否肯从?
“从哲虽也没什么才学,但今日我安丰的主公,为何自称前宋的后裔?而前宋我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事情,就不怕重演么?是若组建丽人以衙,便好比我海东自受人以柄,把国家的利器交给了奸贼。尽管可以暂时得利,长久下去,必定反受其乱。是不利以后。”
“这些道理,主公不是不知道。其实即便如我,也是很清楚的。但庆大人在条呈中说,就眼下的形势来看,不用丽人,只用辽东、益都两地的汉人征战的话,则随着战事的展,必然会出现汉人日少,而丽人日多的局面。亦有弊端。我认为,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也是不错。朝鲜、南韩两省,有丽人千万;而我辽东、益都两省,汉人满打满算,也才只不过百数十万。妇孺以外,壮年者,至多几十万而已。征战者,皆汉人;伤亡者,皆汉人。时日若久,也确实会不利海东的稳定。
“就算丽人不闹事,咱们汉人怕也吃不消。中涵既对大举征召丽人从军事不以为然,那么,对庆大人的此忧,你又有没有良策,可为解决呢?”
方从哲默然。这个问题,刚才他在姬府上时,姬宗周也一样问过他。说实话,对此,他也没甚么太好的办法。这本就是个矛盾。要想解决矛盾,就得去寻找根结。根结在何处?根结在邓舍占据了高丽。若邓舍没有占据高丽,只占有了辽东、益都,自然便大可不必为境内的民族构成问题而感到忧心。可是,难道就能因为这个棘手的麻烦,便干脆将高丽舍弃么?也显然是绝不可能的。故此,要说解决的办法,实在不好寻思出来。
他说道:“要想解决此一矛盾,不外乎四个字:‘开源节流’。开源者,扩大兵源,也就是采取种种的措施,从而招徕中原的汉人来我海东,借以提高汉人在海东的比重,增加我海东汉人的数量。”
“益都东临海,北、西、南三面,皆处在元军的包围之下。此如笼中之鸟。里边的人难以出去,外边的人难以进来。就算是主公采取了种种招徕移民的措施,中原、江淮的汉人又如何才能进来?怕也是难之有难。”
“所以‘节流’。”
“如何节流?”
“我辽东、益都两省的汉人,也正如罗公适才言道,壮年者虽少,却也不下有数十万众之多。所以我兵源之征召仍感不足的原因,是因为我汉人中的壮年男子,大部分都是在家务农。若全部把他们征召入伍,则他们的家中就没有了壮丁,其所有的农田难免因此荒废。是以,不可行。
“而主公才颁行的军衔制,有些部分乃是仿照的秦之军功封爵制。得‘士’级,即可分给田地、宅院。主公又有议,打算想要把高丽贱民迁徙来益都。何不针对眼下的麻烦,将此两者做个结合?”
罗国器顿时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他大吃一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蒙元有‘驱口’,凡在战中俘获的百姓,尽皆收为私有,驱使如奴。蒙古灭金,所得‘驱口’,几近金人的半数。蒙古取我南宋之地,掠民为驱口,凡其所获的俘虏、乃至降民、良民悉数皆以充为奴隶,动辄万计。其所得之数,也极其众多。蒙元之初,宋子贞说:‘将校驱口几近天下之半。’殆非虚语也。权臣阿合马,家口七千。山东世侯张氏,僮仆数千。乃至脱脱、董文柄、马哈失力,竟能率家奴、僮仆以冲锋陷阵。
“这个政策,的确是个弊政。但放在现下,做为权宜之策,似乎也不妨可以仿效之。若用‘驱口’与那高丽的贱人相较,其本质虽有不同。一个是或本为良家,因战乱被俘,而被迫为奴,一个则是本即为下贱民后,世代为奴。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此皆贱籍是也。
“其日夜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自由身。高丽贱人世代为奴,料来对自有的渴求定然也是更为强烈的。主公迁徙他们来益都,以我之见,似乎也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直接大张旗鼓地分给他们田地。只需先给他们自由,也就足够了。秦之军功封爵制,不但赏给士卒田宅,更也且赐给奴仆,以相助耕种。士卒在前线杀敌,奴仆在后方耕种。
“我以为,既然仿效了军功赐田,何不连赐给奴仆,也一并仿效之?
“取高丽贱人,赏给立功军士。又或有家中男子从军、而劳力缺乏者,也赏给奴仆。数量上有所区分就是。如此一来,既腾出了大批的汉儿壮年可以从军,且有军功封赏为诱,不用主公下力气去征召,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人人踊跃,个个争先了。二来,又不误耕种农田。岂不大妙?”
“可是,按你话说,这些被赏赐给军士的,不一样依然还是为奴么?给其自由云云,从何说起?”
“此为权宜之计。肯定不可长久加以实行的。定个年数,为奴仆满若干年,或三年、或五年,之后即可给以自由。做的好的,还可以赏赐给田地。且在为奴期间,也允许他们读书,也允许他们向上,如得到家主的称赞许可,也可提前削去贱籍。苟有才能、若更有为我海东献计献策,确有功劳的,也不以其贱籍为念,可以当即拔擢为吏。试想,那些个的高丽贱人们,还会不趋之如骛,甘愿乐从么?放而将之,更不但可以将他们赏赐给益都百姓,也可以同样地赏赐给辽东百姓。
“我虽受限形势,暂时不能‘开源’;可是,若按此实行,不就也可算是‘节流’了么?主公英明神武,尽管如今处在元军的封锁包围之下,但早晚必能大败察罕。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定能就尽取中原。等到那时候,自然也就不会再为区区高丽人多而愁了。而等到那时,再将此政取消。是得此政之利,而无有此政之弊。何乐不为?”
罗国器击节赞赏,说道:“好妙计!果然妙计!”又问,“迁徙益都豪民事,中涵为何以为是有利将来?”
罗国器本为山东人,海东上下谁人不知?方从哲也是知道的,因此笑道:“迁徙豪民,利在将来。罗公才识深远,对此岂会不知?又何必再问?从哲也知,桑梓情深,也许罗公是或有不忍。但为人臣者,功在社稷,利在万民。公之为人,虽然‘稳厚’,从哲万万不及。但是,公却也有一病,亦病在稍嫌过‘厚’。从哲与公出使浙西,对公的器量与才能都是非常佩服和敬仰的,有一言相劝:虽不忍,却也不可不行之也。”
遥闻街上更鼓,已是两更。方从哲不再多做停留,即起身告辞。
罗国器又亲送他出府,见他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夜雨路滑,又叫了两个小厮,打起灯笼,吩咐送他回家。看方从哲远去,罗国器自转回书房,又将他的意见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直到夜深,这才将就睡去。
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起来。盥洗、穿衣、吃些饭食,准备妥当,命了轿子,来到燕王府上。
时天色未亮,而罗国器到时,见王府外已经停靠了一溜不少的轿子与乘马。门口接连碰着好几个熟人,也都是赶来参与朝堂议会的益都官员。彼此寒暄,分按品秩,前后进入王府里的议事堂之中。
邓舍勤政,他也早早地就起来了。很多时候,他都是不拘小节的,也没等群臣到齐,就先也来到了堂中,登上了正位。
看见罗国器等人进来的时候,他本来正与洪继勋、姬宗周几人说些闲话,即放下话头,笑容可掬地道:“罗公昨天才回来,路上辛苦。今天起的倒也是挺早。我这前脚才到,你这后脚就来了。”
罗国器也是忙谦恭地一笑,说道:“主公勤政,臣等岂敢贪睡?”
君臣问答,颇相融洽。待及有资格参与朝堂议会的群臣到齐。几声磬响,诸臣入班,正式的议会便宣告开始。头一个议题,就是接着前一天,继续讨论庆千兴的条呈事与洪继勋所提议之迁徙豪民事。邓舍先不及等别人言,洪继勋等的意见,他早就知道。昨天议事,罗国器推说不熟悉情况,没怎么言,今回议事,他先便即点了罗国器之名,教他来说。罗国器应命而出,跨列出班,讲出了一番话来。
36 宽猛
听罗国器说完,邓舍微微惊讶,转头去看了看姬宗周,笑道:“我却不曾料到,罗公的看法,却竟是与姬公大致相同。”不觉一笑,又道,“你两人宅第相连,邻的很近。不会是昨夜先凑在一起,预先商量好的吧?”自觉得不可能,哈哈一笑,赞叹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果然所见略同。”
却原来,姬宗周来的早,刚才邓舍与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又和他谈过了此两件事,问过了他是否有新的见解出来。
姬宗周所用来回答的,正是昨夜方从哲的言语。而经过大半夜的考虑,罗国器却也是与姬宗周不谋而合,最终决定全盘采用了方从哲的意见,尽管在措辞上有所不同,整体的意思上却是大差不差。
罗国器颇是惶恐,他本来却也是无心贪功的,忙说道:“臣不敢隐瞒,好叫主公知晓。天下高明之士,固然所见略同。但这高明之士,却非是臣与姬公。而是为姬公与方从哲。臣适才所言,悉数皆为方从哲见解。”
“噢?是方从哲的见解?”
罗国器解释说道:“昨夜,方从哲适来臣府,见臣独处书房,似有所思。故此询问其故。臣如实答之。方从哲便因此而说出了以上的一番见解。臣以为,倒是也还甚有可取之处。便采纳了。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奏报。”
“原来如此!”
邓舍笑了笑。要不是罗国器老实,他还真是难以了解详情。意味深长地瞧了姬宗周一眼。方从哲针对庆千兴提议建立丽卒衙军的条呈事,提出了不如“节流”的建言。对此,邓舍还是很为赞赏的。初闻姬宗周说时,顿觉眼前一亮,很有点柳暗花明之感。所以,刚才,便即对姬宗周赞誉有加,好好给了他一番夸奖。而姬宗周当时却只是自得微笑,不停地抚须谦虚,而半点丝毫也没有把功劳让出的意思。
却原来,这竟不是他的看法,而是方从哲的见解。
——,方从哲为何大晚上的跑去罗国器府上?罗国器、姬宗周两人府邸相连,而姬宗周对方从哲,又有着荐举知遇之恩。不用说也知道,必定是方从哲先去了姬宗周府上,继而才又顺路去的罗国器府上。
以方从哲的地位而言,他是断然没有胆子把姬宗周的见解说成是他本人意见的。又可以由此推断,姬宗周所言,也绝对就是从方从哲口中听说而来的。只不过,姬宗周没有料到,方从哲出了他的府,又去了罗国器的宅院。更没有料到,方从哲也与罗国器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出来。
再去看姬宗周,他这会儿却倒是不慌不忙,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显出有慌乱的意思,雍容地一笑,缓步出班,双手交叉,拢在袖内,姿态安然地说道:“臣亦不敢哄瞒主公。臣适才所言,实则却也是方从哲的议论。之所以臣刚才没有明言,是因为臣不知道主公对此是否赞成。若主公不赞成,从哲官微,臣不忍其受责。若主公赞成,臣自然也不敢居功,自会再与主公言明。是以,臣适才没有说这其实是方从哲的意见。”
堂上诸臣,面面相觑。许多人交头接耳。明明本来是姬宗周贪功,被他这么一说,反成了爱护方从哲。好几个人都是暗挑大拇指,心道:“老奸巨猾。几句话说的滴水不露。当真不愧人称其是为‘今日之冯道’。”
洪继勋认为姬宗周是“今之冯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又且,洪继勋也不是个圆滑的人,更是从来不屑隐瞒对别人的好恶。不仅当着邓舍的面他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他也说过不少次。益都有很多人都听说过。
洪继勋闻听姬宗周此言,面上不禁又是露出厌恶的神色。邓舍一笑,说道:“姬公体贴方从哲,用心很好。不过,你所言,顾虑如果我不赞成此议,或会责罚方从哲。这却是大可不必。我什么时候‘以言罪过人’?
只要确实是出自公心,的确为我海东着想的。‘言者无罪。’哈哈。”
轻描淡写,含蓄地批评了一下姬宗周。邓舍转顾群臣,又接着说道:“方从哲虽然官微,见识还是有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很好。……,诸位,你们对他的这个建言,都有什么看法?觉得可行与否?但请畅所欲言。”
“方从哲,……见识还是有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很好”。邓舍连下两句赞语,对方从哲此议的看法已经不言而喻。公正地来讲,方从哲提出的这个办法,“用高丽贱民为军人奴仆”,也的确还算是不错。
蒙元“驱口”,当然是一个弊政。蒙元的“驱口”,是掠民为奴,只要战败,受到俘虏,就是奴隶。大批的良家子也因此而沦为贱籍,导致了数目极大的家庭也因此而受到危害。广泛地实行开去之后,“将校驱口几为天下半”,一则,不利社会的稳定;二则,不利经济的展。
但是,在方从哲提出的这个办法中,却把用来赏赐给军人的“奴仆”的范围限制在了高丽贱民之中,不会波及良家子。高丽贱民本为贱籍,就是奴仆之流,给谁做奴仆不都是一样的么?转去拨给士卒做奴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就从根本上与蒙元的“驱口”政策不同了。去掉了其不分阶层、纯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野蛮一面。
而又并且,蒙元的“驱口”,又是一旦沦为“驱口”,便形同主人的私人财产,没有自由,生有子孙,亦世代为奴。方从哲的意见里,又提出不妨给赏赐给军人的“奴仆”定一个为奴的期限。期限到了,即给以自由。这就又把一旦沦为蒙元“驱口”、便即世代为奴的蛮横一面给去掉了。
可谓,尽去其弊,独得其利。
但是,每个政策的实行,都必然有得利者,也有利益受到损害者。按照方从哲此策行之,谁为得利者?海东。那么,谁又为利益受到损害者?
有一臣下出班奏道:“方从哲此议,诚为良策。然有一点,却不可不防。即高丽贱人原本的主家。主公若行此策,就等同是从这些高丽贱人原本的主家手中夺利。凡有贱人的,多为大户。如果激起了他们的反弹,似亦堪忧。对朝鲜、南韩的政局之稳定,怕会有不利的影响。”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班反驳这人,说道:“释高丽贱人从良,本就是我海东既定之策。且主公在朝鲜,也早就分批次地施放了不少的高丽贱人。庆千兴在辽西统带的丽卒里边,就有不少此等脱贱从良之辈。却也怎没见引起朝鲜分省的动荡了?大人此忧,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不然。主公确实已在朝鲜释放了不少的高丽贱人。但是,这却是与当时的形势有关。一来,当时主公所释放者,除了部分为大户之家奴外,多数实为官有贱人。大户豪门的利益受到损害的其实并不多。二来,主公当时又也是才起自双城,雄兵悍将,强压之下,纵然强行施放了部分大户之家奴,那些个豪门大户却也是不敢有违。
“现如今与当时相比,当时我海东是草创基业,以霸道为先。现如今,我海东基业已定,却该以王道为主。
“我辽东、益都的汉人虽少,户口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口有一两百万,计一户有五口人,户也近乎三四十万。而三十亩之田,需劳力一人。又以我军衔制规定而言,能得中士衔者,其所被赐予的田亩数量就差不多三十亩地了。辽东地广人稀,主公多次分田,更有许多的民家所有之田亩数量,也其实早不止三十亩了。百亩以上者,也是为数不少。
“以此计算,若想在辽阳、益都两省全力推行此策,需高丽贱人至少五十万、乃至百万众。主公已把朝鲜的官有贱人释放掉了大半,再要放奴,就不得不去南韩。南韩之官有贱人虽众,百万贱人却怕也是远远不够。这便就又不得依然还用强势的手段,再从高丽大户手中夺取。数目要是少点还好说,数目一旦多了?……,吾之所忧,又怎会是‘杞人忧天’?”
“官有贱人”云云,说的其实也就是官奴。因为这犯了燕王妃罗官奴的名讳,所以那臣下改而言为“官有贱人”。
邓舍尽管曾有多次释放高丽贱人从良,但大部分所被释放的都是高丽官奴。即便此次,又拟迁徙高丽贱人来益都,其所准备迁徙的,依旧还是以高丽官奴为主。就像那臣子说的,一旦采用方从哲此议,所需要的高丽贱人数目太多。单只高丽官奴定然不足够使用,非得对高丽的豪门大户下手不可。也许还真会因此激起一些高丽地方上豪门的不满。
邓舍沉吟,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方从哲此议,是为海东利。担忧会因此而激起高丽地方上的不满,此是为高丽豪门利。孰对孰错,何用臣言!”
邓舍微微点头,又问赵过,道:“阿过,你又以为如何?”
“主、主公得朝鲜已久,正该合用王道。南、南韩是前高丽的王京所在地,豪、豪门大户极多,其中多有不服,却也正是仍旧还用霸道的时候。”
有了洪继勋与赵过两个人的支持,方从哲此策便算定下。
邓舍当即传令,先是吩咐行文海东左右司,要求颜之希等人尽快把海东汉人的总共户数呈报上来。接着又吩咐分别行文朝鲜、南韩,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知道此事,开始为选取高丽贱人为军士之奴做准备。
至于庆千兴的提议,便也就不用再议、自此搁置不提了。不过,(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文.学网) 邓舍想了想,又叫也给庆千兴去了一封回文,其策虽不能用,但是别的不说,就只看在他被乡里痛骂为“丽奸”的份儿上,也要对他加以褒奖。
经过连续两天的讨论,今日的朝堂议会上,总算把这两件事定下。一个用高丽贱人给军人为奴;一个迁徙山东豪族去高丽。
迁移山东豪族去高丽此事,遭遇到的阻碍远不及庆千兴的提议。重点是在罗国器、姬宗周等本地人,只要他们都不表示反对,别的人更也不会反对。方从哲已把罗国器说服,他同意,这件事自然也便就算通过了。
不过,这两件事都急不得。
邓舍决定,先行前策,待局势更稳一点之后,再徐行后策。议论过此两事,他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正欲待说话,忽然看见赵过整了整衣冠,又再度出列,跪拜地上,口中说道:“臣、臣有一事请奏。”
邓舍不免纳罕,暂且放下文书,问道:“何事?”
“莱芜贪腐、谋逆事。”
赵过去调查莱芜贪腐案,用了十来天的时间,把事情调查的清清楚楚。米某与莱芜豪族密议谋反之事,的确属实。大逆不道,论法当斩。且因其事关谋逆,罪行太重,不需等到秋后,前几天,凡参与此案的莱芜豪族皆已被悉数处斩、抄家了。而那米某,又因犯下的有贪腐之罪,更也一如邓舍之令,早就被剥皮充草,并砍下了脑袋,传山东府县示众了。
按理说,此案已经结案。赵过还奏请什么?
不但邓舍,堂上诸臣也都是觉得古怪。邓舍笑道:“莱芜贪腐、谋逆案,你办的不错。不到十天,就把案情调查清楚了。是了,我该给你些奖赏。你要不说,我倒是忘了。阿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只要我有的,要什么给什么,都赐给你!”想起了一事,又哈哈笑道,“阿过,你至今还没娶妻。我听说,你府上的姬妾也并不多。到现在还没个儿子生出来。你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偌大家产,若没个子息,给谁承继?咱俩总角之交,看我,现在就快有儿子了。这么着,我赏给你两个能生养的女子,如何?”
群臣都是笑。邓舍与赵过的关系,那真是别人不能比。也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听了之后,暗自羡慕。
赵过一脸严肃,说道:“臣、臣所请者,非为臣请功。”
“噢?那是为的什么?”
“臣、臣闻言,主、主公听了潘贤二之策,有、有打算定民籍、加贪户,凡、凡贪官后人,皆、皆打入贪户册。凡、凡入贪户册者,不、不许读书、不许为官,世代为贱。臣、臣大胆,请、请问主公,可确有其事么?”
另立“贪户”事,邓舍虽还没有正式下令,形成以法文定制。但是,自潘贤二领命去专责办理贪户册以来,他把此事搞得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传得人人皆知了。因此,赵过知道,也不奇怪。
邓舍蹙眉,说道:“是有此事。贪官污吏,食民脂民膏以为自养,用国家公器以为己用。不顾廉耻,贪图享乐。上则有害国家,下则肆虐百姓。但凡有识之士,无不深恶痛绝。潘贤二所提另立‘贪户’,打贪官后人入其册之议,我以为其虽稍嫌严苛,却也不失为良策。是以,表示了赞同,并且吩咐了他专去办理此事。怎么?阿过,你莫非对此有意见么?”
“臣、臣也不敢质疑主公决定。立贪户册,固可为良策。但是,凡、凡入贪、贪户册者,便不许读书、不许从官,且世代为奴。臣、臣以为,责罚未免太重。”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依你之见,如何才算不重?”
“方、方从哲议以高丽贱人为军士奴,定下期限也才不过或三年、或五年。臣、臣窃以为,‘贪户册’所以固为良策者,不在把贪官的家人、子孙、后裔打入其册中多久,而却在立此册以警告天下贪官。当了贪官,族人就会被打入此册,有辱祖先,愧对后人,侮辱的成分似乎更为大些。
“若按照潘贤二的意见,凡有贪渎,其族人、后人便即要悉数被充入贱籍,一个米某,族人、家人便有数十上百。十个米某,就是数百上千。一百个米某,就是数千上万。主公仁厚,一边释放高丽的贱人,一边却充实贪官之族、贪官之后为贱人。这又是何必呢?
“因此,臣、臣以为,何不也为入贪户者定下个期限?一代足矣!知耻而后勇,既因先人贪渎而入贪户,便知道了耻辱,其后人岂会不勇而改过乎?如此,既体现了主公的宽仁,也得到了立‘贪户’册的好处。不是也一如方从哲之议,尽去其弊,独得其良了么?此是为臣、臣的一点愚见。对不对,臣也不知道。惶恐不堪。伏唯请主公裁决。”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邓舍决意定贪户、打贪官族人、后人入其册之举,在海东群臣里边,私下里说起来,**成以上都是表示反对的。即便有极少数拥护的,也多半不过想以此作为升官、邀宠的机会而已。真心支持的,几乎没有。
赵过这几句话说过,群臣窥伺邓舍的面色。见他似乎没有勃然大怒的迹象,一个个壮起胆子,亦纷纷出列,附和赵过。
邓舍又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潘贤二献策时,洪继勋就在边儿上,他对此是支持的,晒然一笑,说道:“臣犹记得,主公说过,‘小仁,是为大仁之贼。’此等贪官,实为无良、不知羞耻之徒,将其族人悉数打入贪册,臣以为,却也还是嫌轻的了!”
洪继勋为人,性子激越,又是崇尚韩非子法家言论的,有些地方和邓舍甚是相像,也是遵奉用重典、治乱世。
赵过非常明白洪继勋对邓舍的影响有多大,此时见洪继勋明言表示支持,不由便急了起来。他一急,就越地结巴,说道:“臣、臣,……。”咽了口唾沫,“臣、臣,……。”“臣”了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把他给急的,急坏了。拽住衣襟,按在地上,昂起头,面红耳赤。
邓舍“噗哧”一声,笑了出声,说道:“阿过,何其急也!”示意他先不必说话,转而又再去问罗国器,道,“罗公以为呢?”
罗国器不愿与洪继勋起冲突,但以他的资历,却也不致像姬宗周这些人、对洪继勋忌惮到一言不敢辩驳的程度。他答道:“臣随主公已久,知道主公对前宋的文丞相,一向来是极为敬佩的。但是,臣想请问主公,可却曾听过:‘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之句么?”
“不曾。……,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
“是前人的联句。文丞相为前宋尽忠,而其子,却在入元后,至元年间,出为蒙元的郡教授,只不过未及到任,行数驿而卒。人皆作诗悼之,闽人翁某独出此句,以之为联。是为绝唱。这便是此一联句的来历了。”
罗国器意思很明确,文天祥对前宋忠心耿耿,他的儿子入元后,却也就随之便入仕了蒙元。忠臣之后,可为“不忠之臣”;那么贪官之后,为何就不会成为“清廉之官”呢?邓舍沉思不语。
听见“咚咚咚”的声响,转眼去看,却是赵过伏在地上,在不停地叩头。上次就是因为某事,赵过劝谏邓舍不听,急得说不出话来,磕头不止。这次又是。邓舍虚虚抬手,说道:“阿过,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起来吧。”
文天祥有亲子三人,皆死在道路颠沛,遗命以其弟子为后。罗国器举的这个例子里,说的文天祥的这个儿子,其实便是他弟弟的后人,不是他的亲生。但是,既过继给了文天祥,便也就算是他的后人了。
而文天祥的弟弟文璧,其实也是早已经就仕元的了。文天祥曾因此而过感慨,说道:“兄弟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他以他弟弟的儿子为过继,则他弟弟的儿子承继他弟弟的作风,入仕蒙元,也无可厚非。这却与文天祥的家教、家学无关。
邓舍虽然不知此中尚有内情,但是,罗国器这话说的也的确有些道理。
姬宗周窥伺邓舍意思,安闲出列,说道:“打入贪户,是为严惩。放其后人,是为宽仁。‘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政之道,正在宽猛相济。
“臣以为,潘贤二此策,虽有可取,稍嫌偏狭,有些过猛。赵左丞请主公示臣下以宽,是为老成。主公若能将此两者相为糅合,当为最好不过。”
洪继勋冷哼了一声。姬宗周不以为意,他反正是早也就现了,洪继勋的马屁端得难拍,想巴结到洪继勋,太难了。而潘贤二此策,明明过猛,谏言邓舍,给以纠正,也算是维护了大部分海东官员的利益。顺便,也还可以拍拍罗国器、赵过的马屁。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做呢?所以,他也是出来,表示支持赵过与罗国器的意见。
邓舍斟酌再三,他从善如流,既然群臣都反对,赵过几人说的也各有道理,那便改了也无妨,说道:“既如此。便按诸位的意见办吧。”
他对赵过一笑,说道:“阿过,你还不起来?又有谏言之功。……,两个侍女不够,赏你四个吧!”群臣本来都还在担忧邓舍会生气,见他还有心戏弄赵过,知道就算生气,也不会严重。都是这才释然,忙又陪笑。
邓舍拈起文书,说道:“这个条呈也是从海东而来,姚先生递上来的。讲的也是贪官事。我本就正打算与诸位商议。”递给侍从,叫传与诸臣观看,说道,“诸位且先请看看。若有何意见,也都请讲来。”
37 祠亭
姚好古办事挺麻利,邓舍叫他想几个重塑士风的办法出来,他的条呈这就送上来了。诸臣观看罢了,或者赞成、或者反对,意见纷纷。总体来说,赞成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搞定的。便好比每有地方官到一个地方任职,要之任务便是“敦风俗”。何为“敦风俗”?有的地方“风俗薄”,人皆逐利,不讲道德,不忠不孝,地方官就需得要采取种种的措施,把这种风气扭转,使得人人安居乐业、人人向善,从而也就使得风俗亦“由薄转厚”了。“敦风俗”,功在当代,利在地方,功莫大焉。
而“重塑士风”,也是一样的道理。主要便是扭转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培养读书人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让读书人明白圣人之道,知道廉耻,明白礼仪,要有读书人的风骨。这样的一种扭转,是没用捷径可走的,犹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非得有长时间的坚持不可。上则需邓舍以身作则,中则要群臣以为表率,下则更得在民间百姓中大力提倡。
虽然不可以一蹴而就,虽然“重塑士风”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是却也并非就毫无对策。姚好古提出了三个办法,算是在短时间内可以实行的。
头一条,群臣都是深表赞成的。
姚好古言辞恳切,要求邓舍以身作则,虽不敢明白地要求“刑不上大夫”,但是至少要把蒙元的一些弊政尽数废除。比如:当庭杖责大臣。
一个不满意,就拔了大臣的裤子,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挨棍子。这太侮辱人了。欺辱过甚。主君就不尊敬大臣,将大臣视若家奴,不给大臣以独立的人格,又怎能再去要求大臣表现风骨?
这一条是从邓舍的层面上来讲。
次一条,姚好古提出,蒙元八十年不开科举,读书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近代以来,虽然如今的元主因见天下大乱,听从了脱脱的意见,又重开了科举,但是对南人、汉人的鄙视还是很明显的,专门给蒙古人、色目人立一榜,称之为“右榜”;汉人、南人为一榜,称之为“左榜”。
蒙人以右为尊,“右榜”的地位高出“左榜”。考上之后,分派官职,“右榜”所得的职位自然因此也要远远比“左榜”为高。
须知,想那蒙古、色目人,本为异族,读汉书、学汉字,做汉人文章,纵然天赋奇才,又怎能与汉人的秀才相比?蒙元的统治者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也所以,定下的制度:“右榜”只考两场,题目较为容易。“左榜”倒需得考三场,题目反而艰深。蒙古、色目人稍微读些文书,即可摇身一变,成为“右榜”状元。对两个榜单的考试已经够不公平了。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常不给汉人,亦由蒙古、色目人来当选。
更别说,两个榜单分别限定的还有录取之人数。
汉人读书的人有多少?考一次科举,挤破了头,成千上万人去争那一个名额,难度有多大?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纵使侥幸考上了,临到分配,却也得不来多大的官。王宗哲连中三元,到最红分配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
蒙古、色目人不读书,有个大根脚,年未弱冠便官至朱紫。汉人秀才十年寒窗,没科举的时候无人问,有了科举也难以考上,考上也没甚用处,得不来高官显爵,反因为读书而弄的家计萧条。试问:读书又还有何用?
蒙元既八十年不开科举,开了科举考上的可能性又极其渺茫。读书人为谋饭食,多有折节,只好低声下气地去做“吏”。
因为蒙元的制度,做“吏”做的好了,也还是有机会受到拔擢,成为“官”的。可是,如果打算从“吏”而入流,就算升迁快的,最起码也要经过二百一十个月,也即七年半的苦熬,才能勉强入流。入流,始得九品小官。再以后的拔擢升迁,却是就会更加的难之有难。
我汉人秀才,读圣人书,习圣人道。学不得其用,才能得赏识。“四民之”,被“混为编氓”,屈在薄吏、沉郁下僚。“白衣卿相”,尊严何存?
为吏的还好,又有更多的读书人,因为没有上进的途径,为了口饭吃,竟沦为与医卜星相、倡优女子为伍,日以说书为业,或则编写杂剧。“士失其业”,“世者嗤之”。读书破万卷,有巨笔如椽,本该致君尧舜。奈何时不畅,做白屋穷民,成梨园领袖。民间云:“九儒十丐。”诚哉斯言!
风气如此,“士风”何存!
姚好古请邓舍,上表安丰,奏请大开科举,为读书人开进阶之道。只有先给了读书人入仕的希望,重新把读书人该有的地位还给他们,然后才能培养他们的尊严,从而以此来扭转风气。
这一条,群臣有争论。
有些人以为,就算上表给了安丰,兵荒马乱的,安丰自保不及,明知道即使推行了这一政策,实际上也是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对金陵朱元璋或许也会有利,而对安丰却是半点利处也无。小明王、刘福通对此不一定会感兴趣。因此,要想得到安丰的同意,可能性未免不大。
可是姚好古的提议确实也言之有理。诸臣多都是读书人,谁不想重开科举?这是光耀读书人的一个王道之举。那么,该怎么办呢?就有人提议,干脆绕过安丰,由邓舍直接在海东推行就是了。可如果这么做,又未免有僭越的嫌疑。哪儿有为人臣子者,绕开朝廷,自己去开办科举的?
有人便就提了个建议,说道:“我海东虽已得高丽,并将之旧有的疆域划分为了朝鲜与南韩两个分省,但是,高丽王祺还在。何不以他的名义,在南韩分省试行科举制度呢?”
又有人反对,说道:“王祺,傀儡而已。淡化他的存在还来不及,反更以他的名义去开办科举?是想壮大他的声势么?是想动摇南韩的安稳么?彼辈心存异志之徒,必定会闻讯蜂起,群起而来应试。到时候,是录取他们还是不录取他们?如果录取了他们,满朝上下皆是丽人,地方府县也皆是丽人。这海东到底是我汉人的,抑或是他高丽人的?庆千兴倡议为丽卒立衙军事尚不可行,何况此事?必乱我政。此议真是大谬!”
邓舍拍板决定,说道:“以王祺名义开科举,断不可行。姚先生此策,也不可不行。先上表安丰,试探一下主公的口吻。然后再议。”
这一条,是从整体的社会层面上来说。
接着再看姚好古的第三条。
先邓舍以身作则,然后给读书人尊严,最后就需要用些手段,使得读书人明廉耻了。请邓舍仿前朝的制度,在各地广立祠、亭。
祠庙者,立两个。一个“乡贤祠”,一个“正气祠”。亭者,立一个。可取名为“贪亭”。
“乡贤祠”,专录本乡人,分为前后两进。前边的堂中,录未曾入仕而在本乡有贤名者。后边的堂中,则录入仕而且有贤名的本乡名宦。不但可录文人,也可录武人。文左武右,分为两边。
“正气祠”,则是专门录选为官本地而有名望、清正廉洁的官员。
“贪亭”,则便立在“正气祠”的外边。在亭中竖立“戒碑”两块,前边的一块,刻本地人为官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后边一块,刻为官本地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
姚好古在条呈中写道:“世有秦桧,而与之同姓者耻之,与之同名者羞之。世有岳飞,而与之同姓者荣之,与之同名者喜之。这是为什么呢?人性的善恶臣虽不知,但自从有了圣人的教化,人便有了向善之心。所以,尊重忠良、痛恨奸贼,此亦人之常情。彰显忠良的名字,以美耀之;勒刻奸贼的名字,以羞耻之。显一方之良,锄一方之莠。
“如此,读书人的明廉耻,便可行矣!”
又请邓舍,每过若干年,便将各地“乡贤祠”、“正气祠”以及“贪亭”中凡所录有的人名,集合在一处,刊行成书,给天下。教天下人都知道,某地有清官某某一人,某地有贪官某某一个。以此,更好地起到用这两祠一亭来澄清吏治、重塑士风的作用。
他还给“贪亭”想了一副对联,上联写道:“前而有古人,后则有来者,千百年关系名节,岂敢不约束以正气?”下联写道:“既蒙羞祖宗,又羞耻子孙,三两回辗转思量,尽管且放纵以恣睢!”横批:“头顶三尺”。
头顶三尺有神明。千秋万载有公断。
这“乡贤祠”之类,各地本来都是有的,原本就是有“敦风俗”的作用。只是,往往除了本地人,外地人对异地的“乡贤”多有所不知。甚至,有些本地人也对本地的乡贤没有多少的听闻。更不必说,姚好古还又提议专立“贪亭”。异地为官做贪官的倒也罢了,本地人为官做了贪官的,把名字铭刻出来,有蒙羞乡里之嫌。所以,各地多是没有“贪亭”的。
姚好古一个提议刊行凡列入祠、亭的人物姓名,一个提议专建一个“贪亭”。其出点,便是想使得这些祠庙的作用能得到更加彻底地挥,使其之影响能得到更大的扩展。既做到了光耀了忠良,又起到了惩既往而儆效尤的作用。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尤其姚好古提议立“贪亭”的办法,可称绝妙。人都有乡里之情,罗国器不就曾对迁徙山东豪族而感到不忍么?在各地立个“贪亭”,上边刻写,本乡出贪官某人,再刊行天下。一来,使得贪官的族人在本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二来,也可以使得本乡的读书人感到羞耻。如果天下都传言:某地盛出贪官。太没面子了。再有入仕的读书人,也许就会因此而时刻存有为家乡除去羞辱、显耀荣光的念头,并时刻立志,要当清廉了。
这一条,是从民间地方下手。
群臣对姚好古的此议,完全赞成。
三个办法,囊括了三个大的方面。邓舍是前天得到的这份条呈,先与洪继勋等人反复讨论,都觉得可行,这才又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拿出来,交给群臣议论的。此时,见诸臣基本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心怀大畅,振袖起身,望了望堂外的雨天,再又顾盼群臣,充满豪情地说道:“姚先生此三策,策在我。欲行此三策,先也需我以身作则。
“诸位,请你们看着,我定然会在近日内,便尽去蒙元弊政!绝不会以小故而责大臣!……,日后,你们如果哪天上朝会来迟到了,也不必再担忧会挨板子。”蒙元的制度,迟到也要会被受到笞责,吃竹笋夹肉的。其实,邓舍本来就没做过这种事儿,群臣皆知他在说笑,看他心情不错,都是陪着哈哈一笑。邓舍又感慨万千,接着说道:“世风日下,何为世风日下?其责不在百姓,而在当朝的衮衮诸公!上梁不正,下梁歪。
“诸位,我既愿以身作则,也希望你们都能时刻牢记读书人的风骨,为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不要令我失望!”
诸臣皆跪拜,齐声说道:“谨尊诸公令旨!臣等必时刻牢记圣人的教导,时刻警惕己身,绝不会令主公失望。”
邓舍十分欣慰,笑道:“诸位请起。”
他又露出神往的神色,手按案几,慷慨地说道:“前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遂得三百年锦绣风流。我虽不才,没有多少的能力与德行,但是却也早就非常仰慕前朝的风范,愿意坚决地遵行之。诸位,我也知‘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并非短日内就可获得成效的。你们之中,年轻的,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年老的,也至多四旬、五旬。‘三年一代。’我愿用十代之力,来行此事!三十年后,请诸公与我,一同再去看天下风气如何!诸公,咱们君臣合力,上下齐心,这世上又有何事不可为之?
“宋儒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此我之志也。诸公,你们的志向是什么呢?”
一番话,说的群臣也是心怀激荡。包括洪继勋在内,都是觉得热血沸腾。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倡圣人之道,重塑天下之风气,并因此而再度彰显出华夏的荣光更有意义?更值得人前仆后继,虽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仍然百折不回地去做呢?群臣皆高声道:“主公之志,即臣等之志。臣等虽然也才疏学浅,但是却也愿宏誓,追随主公,襄赞鸿业!”
“好!好!”
邓舍示意群臣归列,他也重新入座,忽然问道:“诸公,我海东才颁行了军衔制,这件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你们可是否明白,我为何分别以‘上士’、‘中士’、‘下士’之名来做‘低衔’三级的名字么?”
洪继勋等自然知道的,没有参与过军衔制制定过程的诸臣,却多不晓得。姬宗周也没参加制定军衔制的过程,他微一寻思,联系邓舍刚才“重塑士风”的豪情,顿时便即胸有成竹,出列奏道:“臣愚昧,妄做猜测。
“可是取古之诸侯,凡所得‘士’,即按此才能,分别立以为‘上士’、‘中士’、‘下士’的典故么?”
邓舍双手合击,说道:“不错!正是。我所以为‘低衔’三级,取浏 览 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此三者为名。其所用意,正是在养士于走卒之中。圣人有天生而为圣人的,有后天学而成为圣人的。虽行伍走卒,乃至市井引车卖浆者之流,位固卑微,然而,只要若其有向上之志,有奋之情,则即便低微,却也不是不可以成为国家之‘士’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不但已经在‘低衔’中立此三级,我更打算在民间,也一样定下一个‘民爵’制。苟有利与国家,无论是献财、粟,抑或是引导了一地的风气从善,等等种种,我都会赐给他们‘民士’的荣耀。
“设若有一天,我华夏亿兆生民,人人皆‘士’,人人皆以‘士’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我华夏何愁不昌?我华夏何愁不盛?今我华夏虽在戎狄的蹂躏下,沉沦几近百年。但只要你我协力,向这个目标去做。则我神州尽管暂时地沉沦,又有何忧?则我汉人之复,又何愁不能指日可待!”
邓舍自知他的长处和短处。
他虽然有后世的阅历,但是他并不擅长“格物致知”。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并不懂科技明,就凭他的那点与常人无异的学识,也是搞不出来什么明创造的。他的长处,在略知历史的走势。在略微地知道一点蒙元之后,数百年中,国家因何而衰落的原因。既知道一点原因,虽庸人,亦可对症下药。何况是他?才能不敢说太高,但也绝对非庸人可比的。
所以,他便早有心思,想要做出一些相应的对策。
只不过,却有一点,早前,他披坚执锐,浴血奋战,为求一生存,而征战在辽东,就像是如今的安丰,自保不及,哪儿有功夫去奢言为国家和民族做出改变?直到了现在,益都尽管还处在察罕的威胁下,但是辽东、朝鲜、南韩却算是较为稳定了,似乎便可以缓缓地开始着手。
又刚好,姚好古倡言“重塑士风”。他经过认真的考虑,认为‘风气为天下先’,先改变了天下的风气,别的什么也都较为好办了。便决定先从这方面入手。
其实,要想振兴一个民族,振兴一个国家。身为上位者,能做的,也就只有是从大的政策上去做出改变、做出引导。中华百姓亿万,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其中学识出众者实在有太多了。不知凡几。为人君者,只需要做出正确的引导,剩下的其它具体细节,自然便有这些学识出众之人来接着去办了。事事躬亲,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邓舍就算是全才,他能搞几个明?他又能做出几个创造?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帝王为一代帝王,圣人为百代帝王。”
邓舍适才与群臣说到,他打算想要给百姓“士”的头衔,以此来让他们感到光荣,并以此来使得百姓明白圣人有天生的,也有后学的。这话,其实他不但是对群臣说,不但是想让百姓知道,不但是想促使百姓人人学做圣人的。实际上,这也根本就正是他本人现在的志向。
当年在辽阳,关铎问志。邓舍当时饮酒醉了,用了一句词来回答,说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是因为他不知前途,所以心生彷徨。
但是,其实从这句词中,也是可以看出,他那时虽然迷惘,但是却也不能就说他毫无半点的壮志。“敢问天下,谁主沉浮?”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自然不会没点雄图壮志。而现如今,一路走来,展至今,他拥有了数省之地,强军十万。势力已经不可谓不大,早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既已有此等势力,俨然已经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大强势诸侯,也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那么,他的志向,当然也就会有所改变,早就便已从迷惘,转向了更为明确的雄图。
但他的雄图,他的雄心壮志,却又也不仅仅只是想成为一个为后人称道的君主,即便被后人称为“雄才伟略”又如何?还不是“一代而没”?
汉武、唐宗,够雄才伟略了。汉也不过四百年,唐也不过三百年。虽给中华带来了光荣,但却也只是匆匆的过客。
他的雄心壮志,更想成为一个“百代帝王”。至不济,也要成为始皇帝一样的人物,不是因循前代,而是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也正因此,他有这样的一个抱负,他也才所以认为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百姓、为民族创造出一个良好的、积极的、正确的风气,才应该是他去做的事情。
只不过,现下天下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的这番雄图,也就是暂且的想一想。还不能大展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做。先按照姚好古的倡议,对扭转“士风”做出一些举措。姑且也算是牛刀小试。
天虽阴雨,邓舍却只觉得胸中好似有一团烈火。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因姚好古这几条“重塑士风”的办法,而被勾引了出来。
他坐不住,他前瞻历史,后望来世,他想一想中华曾有的荣耀,他又想一想若干年后,中华曾受到的耻辱。他觉得胸中的那团火,越燃烧越是炽烈,他心潮汹涌,他激动莫名,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催促他,在催促他。他站起身来,步下堂内,按着腰边的玉带,来回走动。
他一再地重复宋人张载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群臣虽也都因为邓舍刚才的言语而无不感到兴奋和憧憬,但是对邓舍为何却竟如此的激动却茫然不解。谁都不明白。在群臣的注目之下,邓舍步至堂门,观看雨势,连绵不绝;感受新春,寒风阵阵。
良久,他吟道:“我汉人之复,当兴如朝阳。千秋万世,华夏永昌。”群臣望之,但见他似有沉郁,而神色坚毅,迎风而立,卷动了襟袖,飒飒作响。不少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雄姿英。”
姬宗周带头拜倒,高呼:“主公有此壮志,英雄豪迈,真我海东英主!”反应快的,跟着也急忙跪拜;反应慢的,还在欣赏邓舍的英姿,未有来得及相从。邓舍转过身来,哈哈一笑,说道:“马屁,就不必拍了。”
他从群臣中间,疾步走上主位,坐下来,炯炯环顾诸臣,说道:“子作《春秋》以正名,乱臣贼子惧。姚公倡言特立‘贪亭’,我也希望能起到相似的作用。但是,圣人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只读书,不知骑射,难为圣人门生。而今之读书人,专务以寻章摘句,却废六艺而不学也久矣!我海东既然要‘重塑士风’,这一条却也不可不重视。即传我令旨,一,命各地立祠、亭;二,令海东秀才学骑射。”
口述旨意,由负责撰写令旨的臣子加工润色,当时成就一文。名之为《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大意如下:
“出将入相,古大臣之风。圣人六艺,今人废之久矣。文者,定国;武者,安邦。以秦之盛强,旋踵而亡;虽宋晋风流,偏安江南。因此贤人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废蒙元禁汉人弓矢之弊政,着天下秀才习骑射。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又命在行文各地立贪亭之外,另成一问,着重讲莱芜米某事,以为给海东臣下的惩戒,名之为《止贪污》,大意如下:
“民苦荼毒久矣!莱芜米某,贪我民脂,虐我民膏,剥皮充草之,吾并亲令传各地,以儆效尤。今,吾已又传令旨,命海东各地建立贪亭。以为褒善贬恶意也。而若一意孤行,既不惧千夫所指,万世骂名,亦不惧吾之严峻酷刑者,但为之!吾自有斧钺相待尔等。”
邓舍意犹未尽,又针对“重塑士风”,再成一文,名之为《告海东百姓书》,没有几句话,言简意赅,大意如下:“君王死社稷,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三文一成,即命以快马传送去辽阳、朝鲜、南韩各省,凡有人烟处,尽令悬挂之。以此来宣示海东各地。并宣明邓舍止贪污、塑士风的决心。
这是邓舍自从占有了眼下这数省之后,头一回为扭转蒙元的弊政而从整体的政策方面做出来的一项举措。不可谓不重大。可以预想,待这几道令旨传扬开去之后,对海东上下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并且,这影响也的确很快便就造成了。
海东群臣中,会骑射的不多。这次朝堂议会之后不久,先是益都,再又波及辽阳,继而朝鲜、南韩,凡是令旨传到的地方,每一个府县,每一个衙门,遍地到处都出现了一股学骑射的风潮。政务之余,官员们的消遣本来无非就是下下棋、饮饮酒、作作诗画。邓舍的这个号召一出来,倒是可好,不分年岁,不分品级,人人学骑、个个学射。
直到后来,有一次朝会,邓舍现姬宗周没来。问怎么回事?下边有人回奏,说道姬宗周因为学习骑射,不小心摔了腿。所以没办法来参加议会。姬宗周四十多岁的人,整天还骑马学射,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邓舍一笑,本来不欲理会。御史台有御史,却借此机会,上了一道谏言。邓舍这才知道,原来,在各地府县中学骑射的官员中,甚有六七十岁的老迈者。老年人了,还去学骑射,不免荒唐。有失邓舍本意。
他这才特地又下了一文,命令凡是年四旬以上的,不必学骑射。若都像姬宗周这样,因为学骑射而摔断了腿。政务就没人去理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轶事,且放下不提。只说朝堂议会上,邓舍口述,臣下们写成了三道文书。《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可谓是现下最要紧的一个。非得有出色、足可为此道令旨之代表的大臣去宣旨不可。邓舍遍观诸臣,心中已有人选,他问道:“鞠胜何在?”
王宗哲出班奏道:“今日行院该鞠胜值勤。故此未来参与议会。”
他是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群臣上朝、参与议会的事儿归他管。所以他知道鞠胜为何不在。不止鞠胜没来,吴鹤年、河光秀等也没来。吴鹤年才接任益都知府,事体很多,需要时间熟悉。邓舍特给他的命令,允许他近日内可以不必参与朝会。河光秀品级不低,按说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但是他的官衔却是总理高丽王府事宜,这和海东的政务没多大关系,所以,邓舍也给他下了一道令旨,不必参加朝会。管好王祺就行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要想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顺利给各地,非得有儒生楷模不可为之。而我海东的儒生楷模,却又非鞠大眼不可为之。”鞠胜饱读诗书,人有胆略,邓舍对他向来是很赞赏的,因道,“传我命令,叫他来。我要赏赐给他些物事,以壮其行色与传旨的声势。”
不多时,鞠胜来到。
邓舍问道:“鞠秀才,可会骑射么?若会,则射术可精么?”
鞠胜少年时,曾经做过游侠。并且,在邓舍攻取益都的时候,他也有胆量,敢冒矢石,用僮仆为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邓舍里应外合、打下益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岂会不通骑射?
尽管此时,他因为不知缘故,不明白邓舍为何匆匆地把他召来,却是为的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也半点没有心虚,昂然答道:“臣不敢说会骑马,却也能骑劣马。臣亦不敢自夸射术精良,十中九的。”
说是不自夸,很不谦虚。能骑劣马、十中九的。邓舍一笑,道:“鞠秀才!你也还真是毫不谦虚。”
鞠胜说道:“臣只知道忠心主公,不知道‘谦虚’二字是什么意思。”
“此话怎讲?”
“谦虚虽能博取个人的名声,但是却因为隐瞒了个人真实的能力,从而有了欺瞒主公的过错。臣虽不才,不屑为此。”
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好一个鞠大眼!”令左右,“从我马厩中取一匹烈马出来。”又吩咐,“再从我府库中,取一副好弓矢出来。”待左右取至,亲手把弓矢交给鞠胜,引群臣来至堂门,命鞠胜,“且去骑马,我要便在这里,亲眼看看你怎么个‘能骑劣马、十中九的’。”
早有侍卫在院中竖好了靶子,并从马厩中牵来的战马也放在了院中。
鞠胜昂而出,不顾细雨,手执弓矢,翻身上马。院子很大,足够周转。冒雨兜转几圈,或奔驰、或缓走,进退自如。邓舍养的马,也都是久经战场的,和他很配合。只见冷雨如幕,鞠胜驰骋其间,虽然身穿的是文官服饰,风姿飒爽,却自有一番英武的气概。群臣都是喝彩,皆道:“好!”
表演过了骑术,鞠胜开弓搭箭,或侧身、或直射,或疾奔中松弦、或静立下放矢。行驰阴雨中间,射箭燕王面前。果然连射十箭,连中十支。
邓舍鼓掌喝彩,说道:“好!骑术精,射术妙!”招了招手,唤他近前。鞠胜下马,把弓矢还给等候在边儿上的侍卫,大步地走过来。
堂前站满了群臣,他没地方站,索性便就直接跪拜在了堂外的泥水中,说道:“主公骑精、射妙的称赞,臣实不敢当。在主公面前走马射箭,何异班门弄斧!以臣之技,莫说远不及主公的神武,较之军中诸将,也是远逊不如。至多,也就较比寻常的腐儒稍微胜过一二罢了。”
“我有一事,交给你办。”命人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念了一遍,邓舍接着说道,“我海东人皆知你鞠大眼文武双全,可为儒生楷模。我的这道令旨,即打算交给你,去传示各地。你可愿去么?”
“主公有令,臣岂能辞?臣谨遵令旨。”
“甚好!为表示我对圣人六艺重现当日的期盼,也为宣扬我对海东士子的殷勤期望。你方才所骑之骏马、所用之良弓,我也一并赏赐给你!以壮你行色。可好?”
“主公要真的想壮臣之行色,想向海东士子宣扬主公对他们的殷勤期望。臣以为,只赐给臣骏马、良弓却还是不够的。臣还想向主公讨些赏赐。”
“你想讨要何物?”
“骏马、良弓,只是宣扬了主公想要士子学骑射的殷勤期望。主公难道却忘记了么?士子之为士子,根本还是读圣人书。臣请主公,再赐给臣儒衣一件,儒巾一方。”有文有武,才是文武双全。
“言之有理。”
邓舍即又令赐给鞠胜文士衣一套,儒生巾一方。鞠胜这才心满意足,叩拜谢恩、领旨。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邓舍也没多留他,吩咐他回去,换个衣服,同时准备行囊,择日便即启程出就是。鞠胜退下。
朝议至今,该议论的事情也都议论的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也快到饭时。临散会前,邓舍问道:“方从哲等人,现在何处?”
昨天,邓舍与出使浙西的使团说好的,要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给他们赏赐。王宗哲道:“皆在外边侧堂之中等候。”
邓舍说道:“天已近午时,诸公都是一早便来,怕也都饿了。你们且退下吧。叫方从哲等进来,我便去书房之内,见见他们!”群臣告退。只有洪继勋、罗国器两人相陪,邓舍自出了正堂,转入书房。刚刚坐下,就见方从哲等人,由人引着,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
38 菩萨
与方从哲等一直说话到饭时,又留了饭。
下午,燕王府传出两道令旨。其一,擢方从哲入集贤院,任参议;行分省左右司都事事。其二,调时三千入王府侍卫军,任千户。
集贤院,与早先设立在平壤的清华馆类似,也是邓舍专为招揽士子、有才之士而设置的一个馆阁。只不过比清华馆高了一等。又同时,清华馆是归行省直辖的,而集贤院却不归行省管,却是直接对燕王府、也就是直接对邓舍本人负责。在任职方面,倒是与清华馆一样,内分设有两级。最高一级称为“学士”;次一级称为“参议”。学士从四品,参议正五品。
集贤院的职辖范围,包括了文学、图书、起草令旨;以及参谋日常政务、赞画重要军机等等。也可以说,这就是邓舍的一个幕府。既有秘书的成分,也有参谋的权限在内。可谓是燕王府的“智囊”与“谋士团”。
随着地盘的扩大,境内的贤人越来越多,前来投奔的有才之士也是越来越多,行省内有正规编制的官员就那么多,连带分省在内,宰执、行院、行台的职位也就那么多,数量有限,不可能每个前来相投的人都能得到合适其才学与身份的任命,所以创办这么一个集贤院,不给其实权,但是给其清贵,尊崇之,并且时刻随行左右,凡遇到疑难的问题,又可以随时都能用得上他们的智慧,不但是在情理之中,也算是两全其美。
细论起来,也就仿佛前朝的翰林院。唐宪宗以来,以及有宋一代,宰相多从翰林院中遴选。人皆视入翰林院为清贵之选。何谓“清贵”?地位高,但是又没太多杂七杂八的事儿,较为清闲。一个专门的人才储备库。
方从哲原为迎宾馆接待,一个刚刚九品,才入流的小官儿,先是因以策对卓异而被拔擢为分省左右司都事,并被选为出使浙西的副使;接着因出使有功,回来还不到两天,就又被升迁为集贤院参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连升何止三级,一下子就跳到了五品。
五品,可不是小官儿。
要知道,原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吴鹤年,权力虽大,但较其品秩,也只不过才是“从五品”。而一向深得邓舍重用的颜之希,从益都知府改调去任的行省左右司员外郎位,更也才只有“从六品”。邓舍的这道令旨一出,益都上下,稍微敏感的人,顿时便即知晓:海东又将要出一新贵。
时三千得任王府侍卫军千户,自然更也不需多讲,虽然一样还都是千户衔,看看毕千牛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两道令旨出,很快,姬宗周也就知道了。他当时正在府衙里边办理政务。虽然在知道方从哲得任集贤院参议之后,嘴上没说话,却因为上午在朝堂中的那一幕,心里会不会犯点嘀咕?却也就非外人可以知晓了。
只知道傍晚散了堂后,他回到府中,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饭好,下人请他去吃,他也不去,只说:“叫大郎来。”
大郎者,姬宗周的长子,名叫姬冲。刚过了弱冠之岁,年有二十一二。年岁虽小,却因了姬宗周的关系,早就在毛贵当权益都的时候,便已经在省中任了有一个小官儿。再经过王士诚、邓舍的先后入主益都,对姬宗周都是大加笼络,姬冲的官儿也就随之水涨船高,较之最先,不但没有降低,反而多有提升。现为益都分省铸币局的一个都事。大大的肥差。
只不过姬冲这人,到底年岁小,又仗着姬宗周的势,这几年,多少豪门破败,偏偏他姬家青云直上,在山东一省,可称炙手可热,多少人巴结,多少人讨好?他也就因此而养成了一个浪荡公子的性子。
日则走马斗鸡,夜则流连风月。总醉里仰头,兰台上白眼望青天;常兴致起来,在街衢横冲直撞。不以读书向上为志,唯以游山玩水为业。结交了许多的市井豪侠,认识了无数的粉蝶流莺。凡杀猪屠狗之辈,倘有一丝半点的意气,必会与之称兄道弟。凡青楼卖笑之流,若有半点一丝的容貌,必挤破了头、务要成为入幕之宾。一掷千金、骄奢傲慢。
益都城中,十万百姓,人皆称之为“小霸王”。分省上下,三千衙内,无不视其为带班的领袖。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小霸王、姬衙内。
这时,姬宗周既有相召,那姬冲却也刚好,今日倒是在家,即转朱阁、过庭院,来入书房。拱手一揖,说道:“刚才听小厮说,父亲大人有召。正是吃饭时候,大人不去吃饭,反叫俺来,不知是为何故?所为何事?”
姬宗周拿眼一看,见姬冲穿戴的还算整齐,只是眉梢眼角,不知为何,却有一点的乌青淤迹。
知子莫如父。姬宗周对他的这个儿子,那绝对可算是非常了解的。一看即知,必是又在外头闯了什么祸,沉下面色,严厉地斥责说道:“二十弱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赖老父的情分,主公前不久才刚拔擢你去任了铸币局的都事,恩宠不可谓不厚!你不兢兢业业,偏生还整天在外头斗鸡走狗!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不但有失观瞻,走出去给别人一看,人家都会怎么说?铁定指指点点。更是大大丢了我姬家的面子!”
姬冲一撇嘴,也不与姬宗周争辩,只说道:“大人唤俺来是为何事?俗谚云说:‘吃千吃万,不如吃饭。’一天不吃饭,人就饿得慌。大人不吃饭,俺却还饿着呢。有什么事儿,就请快说了吧。”
姬宗周气的,胡子都乱是抖,伸起手,指着姬冲,骂道:“看你什么德行!难道这就是儿子在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应该有的态度么?”回手就往案几上去摸。案几上放的有铁如意、案几上放的也有石砚台。
姬冲往后退了两步,不慌不忙,说道:“大人若是恼了,墙上挂的有拂尘。俺这就脱了裤子,任大人打两下、出出气就是。那铁如意、石砚台可千万莫要拿起。东西太重,打在身上不是顽的。夫子说:‘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大人若是定要去拿那铁如意与石砚台,俺可是就要跑了。”
“你,你!”姬宗周怒目而视,姬冲面色不变。过了好半天,姬宗周无奈,实在拿他这个无赖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家门不幸,生有逆子!”姬冲嗤笑一声,应声回道:“‘养不教,父之过。’”
“罢了,罢了。老夫不和你这小畜生一般见识。你且近前,我有话说。”
“说话倒是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大人,你可且莫要诓骗俺。哄的俺近前了,又抄起大棒揍俺。”
前几天,有一回,也是因为姬冲在外边闹了事,姬宗周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骂他不读书。是以,最近这阵子,每当再见到姬宗周,姬冲总是“出口成章”,几乎每句话都会引用一句古人、古书或俗谚中的言语。看似好像是想以此来在明面上表示他“谨遵了父教,日常闲余开始常有读书了”,实际上,却是针锋相对,无非是在向姬宗周暗示他绝非是不读书之人。
姬宗周忍了怒气,缓声说道:“你且过来,我不诓你。”
姬冲这才上前,问道:“到底何事?请大人说吧。俺‘洗耳恭听’。”对他的阴阳怪调,姬宗周只当不闻,说道:“待饭后,你且去拣选几件物事,不需要太贵重,只要显得有人情味就行了。给方从哲送去。”
“无缘无故,给老方送甚么礼物?”
“你不知,方从哲刚被主公升迁任了集贤院参议。”
“老方升官,倒还真是快。话说回来,大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人也不必因此就给他送礼吧?要非是俺认识了他,把他推荐给大人;又要非是大人赏识他,又把他荐举给了主公。他老方再有能耐,怕也难以一月连升数级吧?‘感恩图报’,此人之常理。依俺看,大人完全不必给他送礼;在家里等着,该他给咱们送礼才对。”姬冲认识的人很多,方从哲也就是他推荐给姬宗周的。
姬宗周有苦难言,只道:“其中另有别情,你不知道。只管听了我的吩咐去做。”
“有何别情?请大人明示。‘人无不可对人言。’大人不说明白,俺这礼物咋给老方送去呢?不明不白,未免糊涂!”
姬宗周只得把上午生在朝堂上的那一幕告诉了姬冲。说完了,又长叹一声,说道:“想老父我当年在前毛平章、士诚府中任职的时候,真可谓是一帆风顺!不敢说要风得风,但至少从没过坎坷。怎么换了在主公手下任事,就步步荆棘了呢?一不小心,就动辄出错!”
他瞧了姬冲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冲儿,你是咱们姬家的希望,是老父的长子。以后,学点好!现在也还不指望你为咱们姬家生光,但是最起码,你也要学会体谅一下老父的难处与老夫的苦处!这分省宰执,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居官在乱世,更是不易!冲儿,老夫的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我怎么会害你呢?你要,……。”
话没说完,姬冲截口说道:“大人,俺有点小小的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姬宗周愕然,不知他为何意,说道:“且说来。”
“你说你在前毛平章、士诚府中的时候,一帆风顺;说在今日主公手下的时候,却步步荆棘。你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人,请你出去在街市上走一圈,就不说行省、分省的官儿怎么看你,便连那百姓,也都十个里边有四五个都在说您是‘今时的冯道’。
“前毛平章与士诚,一个是来益都人生地疏,一个是胸无大志,所以一个得借重您,一个也要重用您,您当然就能一帆风顺。而当今我海东之主公,却与前毛平章与士诚都不同,海东人才济济,如今击走了察罕,在益都也算是渐渐立足已稳,更重要的,燕王殿下,更且是一位有雄图伟略的主君。您说,就以您‘今时之冯道’的美名,您怎么能不步步荆棘呢?那老方,为何不任蒙元的官儿?也不任士诚的官儿?偏偏就任了主公的官儿?‘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这是老方说的原话。主公是有为之主,可是您呢?您是‘进取之臣’么?您怎么能不步步荆棘!”
别看姬冲浪荡公子,眼光见识倒还是不错。话说的有理,姬宗周却闻言大怒!被姬冲气的脸色刷白,猛的站起来,站不稳,险些跌倒,抄起案几上的铁如意,就往姬冲的身上打去,痛骂道:“‘今时之冯道’?无法无天的小畜生!有你这么对乃公说话的么?你这是在辱骂乃公么?”
“乃公”,乃,即是你;公,即是父亲。换成市井话,就是“你老子”的意思。这真是把姬宗周给气急了,铁如意挥的虎虎生风。
姬冲见势不妙,三两步窜出去,一溜烟儿跑出去好远,扭头看姬宗周没追出来,才放了心,仍旧又是撇了一撇嘴,说道:“但去做,还怕人说!”到底姬宗周是他父亲,父亲有命,不可不从。不等吃过饭,他即选了几件物事,叫了三四个小厮,骑上高头大马,径自出门前去方府。
虽已将将入夜,街道上人还是不少,热热闹闹。
雨水渐渐地停了。冷风轻吹拂面,空气冰凉清新。姬冲与诸小厮轻裘肥马,招摇过市。路人看见他,有顿时吓了一跳,慌不迭惊惶窜走的,也有笑脸相迎,上前来殷殷勤勤与他相打招呼的。更有较为相熟的,也瞧见了他眼角的乌青,不免笑问一句:“大郎,又何处惹事了?”
姬冲大大咧咧,也不藏短,直言相告,说道:“却是昨日,在迎春园,撞见一个东街上的泼皮,不开眼,非要与小爷抢一个新才来的高丽倌人。小爷一怒之下,与他斗殴。那厮倒也好汉,虽被小爷打了他一个‘落花流水春去也’,也给小爷的脸上来了一拳。就此落下个乌青。”
“东街泼皮?倒也可恼!大郎,您一句话,咱去寻他报仇。”
“且罢了。小爷又没吃亏。那厮也算条好汉。知道了小爷的名字后,下跪求饶。家君常教俺,做人,不可‘欺人过甚’。便权且放他一马。”姬冲虽借助姬宗周的权势,为人也霸道,但却也不是一味恃强欺人的。瞧见对方“算是条好汉”,也就愿意放过那泼皮一次。
路人听了,少不了高声称赞:“大郎真有家教,端得是有容人之雅量。”
姬冲得意洋洋,也是抱拳逊谢,故作谦虚。正走间,听到前边街角锣鼓喧天,路上行人很多都熙攘着奔跑过去。他便在马上,随手拽住一人,问道:“前头是谁?遮莫是哪个大官人出街走在这里了?好大的声势。”
那人是认得他的,虽然心急,不敢不答,说道:“大郎不知,不是大官人出街,却是今日正该活菩萨给信男信女们讲经。要往城西的大寺庙里去。刚好走经这里。街上的人们,都是跑过去想要看看活菩萨的。”
姬冲点了点头,放开了他,与小厮说道:“俺以为是谁,却不料是个假和尚!也罢,既顺路碰上,你们且随俺也去瞧瞧。”
“活菩萨”者,赵忠是也。邓舍任了他为总理益都佛、道诸教事宜。赵忠此人,脸厚心黑,去管理佛、道诸教正是最合适不过。做的风生水起。一边大规模地裁剪出家人,迫使和尚、道士们还俗;一边还没有惹起信男信女们的不满。他本蒙古萨满的学徒出身,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些许佛教经典的演绎,学会了一点“如是我闻”,摇身一变,俨然得道高僧。
姬冲称呼他为“假和尚”,倒是不错。没剃,不戒律,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扮出一幅庄严宝相,让信男信女相信他就是高僧转世。也正因此,一有出街,就搞得全城都是惊动。姬冲与诸小厮们,驱马过去观看。
转过街角,只见无数人头拥挤。
千百的百姓中间,有一乘小轿,前头二、三十和尚开道,后边又有三、二十道士殿后。又是磬、又是锣,敲锣打鼓。更有好几面的旗帜,高高竖立,伴随慢行。有的旗帜上写着:“总理益都诸教。”字大、墨深。有的旗帜上则写着:“得道活佛转世。”银钩、铁画。姬冲笑与诸小厮说道:“装的恁像,忒也好笑!除了一个‘般若波罗蜜多’,他还会说些甚么?”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佛教的一个经典。没多少字,百十字上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即是此经中的名言。赵忠,还真是如他所说,不管去哪儿,不管开的甚么盂兰盆会,从来倒头说的都是只有此经。
看人潮人海,姬冲居高临下,不经意,人群中却瞧见了一个熟人。年当三旬,正值壮岁,引了两个伴当,在人流中低头行走。可不就是原先朱元璋派来给小毛平章烧火做饭的何必聚么?邓舍得了益都后,何必聚就转去了金陵。却不知何故,如今又回来了。看他几个人行色匆匆,似是往柳前街而去。柳前街,即为是士诚之旧臣聚居的地方。
姬冲说道:“怪哉!老何何时回来了?却也不来寻俺,与俺说话。”
他是益都城内出名的衙内,何必聚在益都时,也常与他来往的。他却是想去打个招呼,忽然心中一动,转了脸,只作没瞧见。也不知又想些甚么。只管先去方从哲家里。见过方从哲,夜深出来,转去了李生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