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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9 定计

    杨万虎顺利地取下了棣州城,次日下午,捷报便就呈给了邓舍。

    又没过几日,包括王达儿等降将在内的六千多降卒以及俘虏,也都被送去了益都。一同送去的,还另外又有一份正式的露布。

    消息传出,刘十九很快就知道了。邓舍刚给他在外边找了个不错的宅子,他才从燕王府中搬出去。得悉此事,他的左右随从们皆是大怒。无不怒形于色。好点的,只是连连摇头,更有脾气坏的,乃至破口大骂。

    有人与刘十九说道:“前几天,那小邓突然没来由的接连给田丰下了两道令旨,命其来益都议论军事。当时小人便就觉得不对!果不其然,一遭到田丰的拒绝,他竟就妄动干戈,居然攻取棣州!联系前后来看,这明明便是他的又一个阴谋!

    “……,看杨万虎以及罗国器送来的露布以及报捷文书上边,痛斥田丰,说他甚么不遵燕王军令、抗拒圣旨,有不臣朝廷、狐疑观望、投降鞑子之意,好大的一顶帽子!小邓,真是今之曹操!没有我安丰朝廷旨意,他居然便就敢擅杀堂堂封疆大吏,胆大如此!还更反咬一口,说田丰有不臣之心。依小人来看,他才是明为宋臣,实为宋贼,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老爷,你应该立即对此做出反应!”

    “俺该做出甚么反应?”

    “小人有上、下两策。”

    “说来听听。”

    “当庭面折,据理力争,将小邓的奸贼本相公布于众。并以此为号召,号召益都地方的忠贞臣子、忠勇将士们报国恩、杀奸贼!事若成,则老爷,……。”

    刘十九不等他说完,打断道:“行了,行了。你的上策俺知道了,不用说了。下策呢?你的下策是甚么?”

    那人正说的慷慨激昂,被刘十九打断,好悬没得噎着,干咽了一口唾沫,调整下思路,接着说道:“小人的下策就是,……。老爷,小邓的不臣之心已然暴露无遗,而老爷身负国恩,以如今的形势而论,如果还留在益都无异与虎谋皮!事情若是传去安丰,老爷定会被千夫所指,落下骂名。老爷若不想行上策,如今之计,早点收拾行囊,该应立刻回去安丰。”

    “回去安丰?”

    “是。回去安丰,把小邓的反状奏与朝廷,说与刘太保知晓,……。”

    “行了,行了,你的下策俺也知道了。不必多说了。”刘十九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悠几圈,神情变幻,忽而蹙眉、忽而举,半晌,呲牙一笑,说道,“嘿嘿!”他的诸随从们不由愕然,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有人问道:“请问老爷,为何笑?”

    “早先,俺在安丰的时候,与沙刘二常有见面。多次曾经听他说起,燕王在辽东杀伐决断。想那燕王,名声显露之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一有机会,握有大权,就连关铎,也是说杀就杀。因为俺不曾亲历此事,所以那时候还是体会不深。但这一回,燕王又杀田丰,俺却是身处局中。”

    “老爷身处军中,又怎样?”

    刘十九长叹一声,说道:“只是想一想,却就不由感到心惊。”

    “因何心惊?”

    “田丰,益都丞相,朝廷的从一品大臣,虽因察罕之侵而实力大损,但是却也还有上万的人马。而燕王才取济南,刚惹了察罕,在强敌也许很快就会压境的形势下,却还敢冒着失败的危险,轻取棣州。难道他就没想过,如果取棣州失败,他会面临何种的局势?势必将会逼得田丰投降察罕,而棣州若落入察罕之手,则等同益都西北无防。燕王,燕王,……。”

    “燕王如何?”

    “胆大如斗!”

    “然则,老爷有何打算?”

    刘十九沉思良久,好半天,才咬了咬牙,似乎横下心的样子,恶狠狠地下令说道,“问本老爷的打算?来人,磨墨、铺纸,本老爷要上书朝廷!”

    前边谏言刘十九面折邓舍的那人大喜,说道:“老爷英明!”刘十九不识字,说话此人是他的文胆,平素有公文来往,全都是这个人写的,急忙走到案前,磨好了墨,铺好了纸,提起了笔,问道:“老爷打算怎么写?”

    “田丰欲叛朝廷,将投察罕。幸赖燕王早知,举大军、临其城,一鼓而歼之!燕王忠贞,乃心王室,既灭叛贼,请朝廷赏!”

    执笔之人闻言色变,惊道:“老爷?”

    刘十九看也不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么写!”又吩咐左右,说道,“待此奏折写成,先别急着送去安丰,呈给燕王殿下看一看!他要甚么不满意的地方,按照他的意思,去改!然后,再奏报朝廷。”

    诚如洪继勋所说,安丰现在就是一艘漏船,刘十九虽是刘福通的族弟,但是即便夫妻,也还是大难到时各自飞,何况族人?邓舍有地盘、有人、性子也杀伐决断、极有魄力,既然在令海东南下的事情上,刘十九已经惨败、彻底落在了下风,那么,便就干脆借此转头阵营,向邓舍示好,趁安丰朝廷还在,趁刘十九自认为还会有点用的时候,在海东博个地位。

    当然,海东或许很快就将要面临察罕的来犯。海东与察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是,较之安丰,海东总还是强出太多!

    刘十九与诸人说道:“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吾意已决,要投海东。尔等如若有异议,俺也不拦。不但不拦,还会给你们送盘缠。想回去安丰也好,想另寻出路也罢。各从诸位之便。”

    他的随从们大眼瞪小眼。室内沉默许久,最终,包括谏言刘十九的那个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刘十九这边的勾当,邓舍暂时还不知道。棣州的捷报送来时,他正在议事堂中与群臣议事。杨万虎的信使呈上露布,邓舍打开,大致看过,笑了笑,与诸臣说道:“田丰谋逆。万虎、国器已然前线破贼,攻克棣州。”

    取棣州之事,群臣中有很多都不知道的。杨万虎前一封的捷报又是密奏,邓舍也并还没有宣示给众人看。因此,不少人都是此时才知。闻言之下,堂上诸人或惊、或喜。喜的人,是事前已知的。惊的人,是事前不知的。

    短暂的混乱过后,群臣皆回过神来,拜倒贺喜。

    邓舍问那送露布的使者,说道:“露布上说,斩贼两千余。为何只有两千人?”

    田丰的棣州军号称上万,实际不过八千来人,而被俘获的就有六千余,如此算来,斩杀的其实也就是两千上下。只不过,按照惯例,凡是在战场上杀敌,写在捷报上的杀敌数字从来都是与实际的杀敌数字不一致的,通常都是十倍计之。比如,实际杀敌千人,写在捷报上,就是杀敌万人。这看似是虚报战绩,其实是约定俗成,和冒功领赏没有多大的关系,主要是为了振奋本国百姓的士气,同时威慑敌国百姓。自古皆然。

    所以,邓舍有此一问。

    那使者答道:“本来,杨将军是打算按照惯例来写露布的。但是被罗大人劝阻。罗大人说:‘若是杀鞑子,杀敌国之军,十倍之,可以扬我国威,但行不妨。然,现在却是平贼、平叛,有何国威可扬?如果还是一样的十倍之,不就是主动在向百姓、向敌国表现我海东的不稳定了么?’故此,依照罗大人的意见,此一份露布上所写的杀贼数按的便是实数。”

    “国器真乃国器,有栋梁之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罗国器的成长还是很快的。不过,邓舍多读史书,知道他这一招儿其实还是学自古人。但是贵就贵在,罗国器能够做到活学活用。读书多,又能活用,或许不足称奇,但是“人才”两字却是绝对可以称得上了。群臣也都是顺着邓舍的话,称赞罗国器此举得当。

    今日议事,议的乃是民事。

    备战察罕,虽以军队为主,地方上也要协助。不但协助克敌,更重要的是要积极保境。察罕上次来犯,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导致许多的府县都是元气大伤。而今三月中旬,春麦都已经种下。要是察罕再来犯,如果又来一次烧光、抢光,上次是好不容易从浙西借了十万石粮食,方才能够得以应付一时之急,难道还能再来一次?纵然得胜,亦然得不偿失。

    群臣群策群力,想出了几个办法。

    或者地方结寨,由各地的县令出头,组织壮丁,给简单的兵器,虽然说挡不住察罕的大部队,但是对付游兵散骑之类的应该还是没有问题。或者由各个防区备下巡逻,时不时地去地方上去转一转,也能安定局面。等等如此。当然了,这所有办法的前提却还是只有一条,那便是前线要能守住。只要前线诸军能稳守住防线,不出现溃败情况,察罕的军队不能长驱直入,任意施为,则后方纵然稍有损失,也可在接受的程度之内。

    因露布来到,邓舍略略地与群臣说了几句有关棣州的事。

    有臣子问了一句:“田丰如何?”邓舍没回答,洪继勋轻描淡写地接口说道:“已没在战中。”上一封捷报洪继勋看了,故此他知道。

    又说了一会儿,群臣无话。话题重又转回到今天议事的议题上边。直说到入夜,才讨论得差不多。按照以前的旧例,要是议事太晚,邓舍多数时候都会留群臣饭。但是今夜,他却一反常态,只道声“辛苦”,便就吩咐随从送群臣出门。待群臣走后,他也不吃饭,独自来到书房坐下。

    点上蜡烛,照亮室内,刚刚坐下没有片刻,听见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却是洪继勋。邓舍一愣,起身相迎,说道:“先生怎么没走,又回来了?”

    洪继勋只往邓舍脸上观瞧,看其神色,不答反问,说道:“适才堂上,臣见主公自接到棣州露布之后,便若有所思。直到议事将散,还时常都有走神。棣州报捷是为喜事。臣却也愚钝,不知主公为何反因而踌躇?”

    邓舍大笑,说道:“先生真慧眼如炬!”

    “主公踌躇是为何事?”

    “先生不知,数日前,我收到通政司密报一封。因为消息还没探得确实,所以也还没与先生说。”

    “主公且不用说,容臣来猜一猜,看看通政司的这封密报讲的是什么。”

    “噢?先生能猜得出来?”

    洪继勋微一闭目,拿折扇敲了敲手,随即把眼睁开,说道:“通政司此封密报,定是从大都而来!”

    邓舍暗下一惊,面上神色不变,听洪继勋继续往下说。洪继勋“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又说道:“不但是从大都而来,所讲之事,也定是与察罕有关!”邓舍吃惊而笑,道:“与察罕何事有关?先生再猜!”

    “今当察罕强敌将要来犯,我军取下棣州,是坚固了我前线的防御。是以,主公定不是为防御而踌躇,见捷报而有所思,必为察罕有变!察罕有变,又肯定和我军的防御无关,……。”洪继勋“啪”的一声,又将折扇合上,非常确凿地做出了推断,说道,“定是察罕遣人去见搠思监,又或朴不花!”

    “如何就断定是察罕遣人去见搠思监,又或朴不花?”

    “察罕有变,既和我军防御无关,那显然就是和我军出击有关了。主公踌躇,不是为防。防有何踌躇?布下阵势,等察罕来犯就是了。所以,主公踌躇,定是为攻。正因为我军防御已备,而忽闻察罕有变,似我军有趁势出击的机会,所以,主公才不由踌躇,踌躇我军是不是也该随之改变方略,一来,依约配合孛罗;二者,借机取察罕之地。臣所猜可对?”

    邓舍点了点头。

    “既然主公踌躇是为攻,那只有什么原因才会使得主公突然从防御想到出击呢?又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主公忽闻,察罕有舍我益都,先取孛罗之意。我海东在晋冀的细作,一日两报。其所报内容,臣都有观之。察罕直到现在为止,想要出军何处的意思还是很不明朗。那么,既如此,主公又是从何得知察罕有先去攻打孛罗的意思呢?只有是从大都得知。

    “按察罕与孛罗交战的往例,每逢他两人开战,都必定会有一方先去大都,以求得蒙元朝廷圣旨的支持。而又,当今之元帝,或明或暗,支持的是孛罗。综上所述,由此又可以推断得出,察罕如果想要先去攻打孛罗,则便就必定会先遣人去大都求圣旨。而他若是遣人去大都求圣旨,可以找的又也只能是搠思监,又或朴不花。为何?此两人乃是奇氏一党,乃是蒙元皇太子一党。又且,蒙元的皇太子对察罕也早就是秋波不断。”

    洪继勋把折扇在手中转了一转,似笑非笑,问邓舍,问道:“敢问主公,臣所猜可对?”

    “先生真神人也!”邓舍从案几上找到通政司的密报,递给洪继勋,说道,“先生请看。这就是大都密报。”洪继勋接住。他已经猜对了,没必要细看,略看一眼,重又放回到案上,问道:“不知主公是怎么想的?”

    “如果此事确实,则显然是我军出击的一个良机。但是,我现在所以踌躇,却就是因为此事至今还不能确定。察罕用兵,神鬼莫测,往往出其不意,难以猜度。《孙子》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察罕用兵,就是这样的,堪称一个‘神’字。我所担忧,若他遣派王保保见搠思监,实际上是‘虚’的呢?是故意给咱们看的呢?其实他想攻取的还是济南,甚至不但济南,更想再大举来犯我境呢?”

    如果察罕遣派王保保去见搠思监,其实只是个幌子,故意做给海东去看的,该怎么办?

    察罕肯定知道海东在大都有细作的。他在晋冀不动,然后在大都做出一副去寻搠思监,好似摆明车仗想要先攻取孛罗的架势,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为了迷惑海东。若是海东因此而懈怠防守,他便趁虚而入。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所以,邓舍踌躇不定,没有确定的情报,就难以定下成策。洪继勋问道:“通政司有没有再遣人前去大都仔细打探?”

    “三四日前,已经遣了人去。”

    “不知所遣何人?”

    “为者姬冲。”

    “姬冲?”

    “姬宗周之子。”

    洪继勋恍然,说道:“难怪这几天议事,见姬宗周总是神不思属,却原来是因为其子被通政司遣去大都了。……,姬冲?”他有点印象,低头想了会儿,记了起来,说道,“姬冲此人,臣在宴上见过。颇有其父之风。谁也不得罪,在益都城中,似乎很有点名声。通政司遣他去,行么?”

    邓舍一笑,说道:“我与先生一样,也只是在家宴上见过他几次。与他并不熟悉,对他也并不了解。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生选了他去大都,想来应该是自有道理。”所谓“家宴”,邓舍有时候会在燕王府中置办酒席,小规模地请客,请的都是些近臣,允许其带子侄。

    洪继勋道:“主公说的是。李大人精明能干,料来也定然不会选错人的。只是,……。”话说一半,他停了下来,轻轻地拿折扇敲打案几。

    “先生?”

    “啊?”

    “怎么话说一半,停了下来?只是什么?”

    “只是,臣在想大都密报。若此事确切,则我军的方略该如何改动?”

    正是:取棣州,服刘十九,方定守御策;忽接报,闻晋冀变,乃思为攻计。

70 出城

    窗外夜阑人静,室内两人对坐。

    邓舍说道:“若细作落实,确有此事,该如何改动我军的方略,我这几天也有思忖。先生既然去了又回,咱们不妨便就讨论一下?”

    “愿闻主公高见。”

    “该如何改动我军的方略,暂且不说。在改动之前,必须先要有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换而言之,只有满足了这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我军才能够做出改动方略的决定。”

    先不说怎么改动,而是要先确定了两个前提,三个条件,然后才能说改动。洪继勋问道:“何为两个前提,又怎么是三个条件?”

    “要的前提,察罕确实是打算先攻打孛罗。其次的前提,他与孛罗这一战,还不是小打,而是大打;又或者,至少是有可能会展成为大打。”

    洪继勋颔,说道:“是非得有这两个前提不可。”

    “三个条件。先,我军不但要探查清楚察罕的用兵方向,更还得要探查清楚他放在我益都前线的军马虚实。高唐州、济宁路等地,他都驻扎有多少军马,这些地方的存粮又能支几日,及带军将校都是何人。等等。

    “其次,还需要探查清楚,短时间来他又可调来多少援军。援军最有可能从哪里来?援军的带军将校又是谁?援军所来之地与高唐州、济宁路等处之间的地形又是如何?短时间内他能调来多少人,长时间内,他又能调来多少人?具体到十天,头一个十天多少人?次一个十天多少人?

    “再其次,若是等到我军展开攻势之后,浙西的张士诚会有何反应?需不需要我海东遣一使者去安抚他?我军战事顺利的时候,他可能会坐观。但是如果我军战有不利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我海东一样,因此而产生借机扩其地盘的念头?这些也都需提前做出防范,想好应对之策。”

    “也是非得有这三个条件不可。”

    “李生给我送大都密报的时候,说根据情报,他认为我军如果改变方略,最好的攻击目标应为济宁路。我当时对他说,‘事关重大,不可急促。’问他要来了通政司现存的一些有关济宁路、高唐州等地的情报。我看过之后,深感不足。后来,又吩咐他在遣人去大都的同时,也还要遣派能干之人,立即前去济宁、高唐等路,务必要取得更加翔实的情报。”

    “不知这些情报,李生已经取得了没有?”

    “时日太短,尚且未能。”

    “如此,计主公所提出来的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我海东现在所能满足的,除了头一个前提略有影子之外,其它的竟是一个也没有!”

    “正是因此,我虽忧急,却也没有召开军议,议论此事。”

    洪继勋很能理解,说道:“朝令不可夕改。我军刚刚才定下防御之策不久,若因为捕风捉影之事就便立刻兴师动众,重议军策,自然不可取。在没有确定情报之前,主公不肯泄露此事,实在是最为正确不过。”

    朝令夕改,动摇的是民心、士气。何为“稳重持国”?下命令之前筹思成熟,命令颁下去之后,便不再更改。令出如山,军民乃服。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主公提出的这几条确实很重要。‘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知己知彼,百战不贻。

    “是要先把情报收集齐全,然后才有取胜的把握。但是主公,假设您提出的这两个前提、并及三个条件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也就先不说具体的作战方略,要一条,对我军该要用兵的方向,主公有何想法?”

    如果改守为攻,就先不说具体的战术,但是至少在大的战略层次上应该先要有个想法。比如,假设察罕与孛罗的确是会有大战,那么,海东若是想要抓住这良机,来趁势扩大现有的地盘,最好是往哪个方向出击?

    邓舍道:“我意尚未定。”他想出了有几个方案,但是还没有最终决定,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为呢?以先生看来,我军该先取何地?”

    洪继勋再有才干,也不可能当时就有应对。他细细地想了会儿,引用邓舍的话来回答邓舍,说道:“事关重大,不可仓促。”即站起身来,说道:“臣先请告退。待臣回去,容臣熟思。若有所得,再来回奏主公。”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分干脆。他长长一揖,也不多做停留,便就执扇辞去。

    送走了洪继勋,邓舍在书房里又待了有小半个时辰。随从两次过来,催请他吃饭。看夜色已晚,他方才停下沉思,草草地吃了些饭食,出来书房。他这几日军政繁忙,甚少回去过后院,常常都在书房吃住。

    此时因改变方略之事,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觉得有些烦闷,忽然想起了罗官奴。当下,便就趁着月色,迈步缓行,去了后院,来入罗官奴房中。

    罗官奴正在房中听颜淑容读书。

    罗官奴怀了孩子,邓舍前阵子告诉她,婴孩要从胎里教,没出生就开始教孩子,这样等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罗官奴向来是邓舍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教什么她就信什么。自此之后,便一有时间,或者听琴,又或者请人给她读书。总之,就真如邓舍教她的一样,从现在就开始教起孩子。

    她的侍女越娃会弹琴,想听琴,越娃来弹就成。而要想听人读书,后院诸女,学问最高的当然是颜淑容,——她小半个月前已和续阿水两人被邓舍接回府中,正式做了燕王嫔。颜淑容和罗官奴早在平壤时就曾同住一院,她两个人一个知书达礼,另一个没甚心机,关系相处的也还挺好。所以,时不时的,罗官奴就会请颜淑容过来串门,读些诗书与她来听。

    邓舍来入房中时,正听到颜淑容在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却是曹操的《短歌行》。看她两人都是一本正经,罗官奴斜依床上,颜淑容坐在床边,一边读书,一边还用手轻抚罗官奴的肚子。邓舍不由哑然失笑,说道:“阿容,你读这些,那小东西能听得懂?”

    罗官奴二女见邓舍来到,忙都起身见礼。邓舍止住了,说道:“阿奴已在床上,不必起来了。”

    颜淑容款款行礼,福了一福,起身答道:“殿下说教孩子重胎教,淑容听了,深觉有理。也许,孩子现在还听不懂,但是总会有些印象。待他出生了,等他长大了,也好能令他做一个像殿下一样的英雄豪杰。”

    《短歌行》是曹操写来抒壮志,同时表达招贤纳士渴望的一诗,是以颜淑容有此一说。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颜淑容不是孩子的母亲,却还能有这番心思,更是难得。

    床边案上点有蜡烛,罗官奴坐在床上,烛光隔着罗帐映入,衬得她两颊红如海棠,而颜淑容立在床边,离烛光较近,则更是被映照得好似明珠生晕,又宛如美玉莹润。也许是刚正在读书的原因,又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温文美雅。邓舍想道:“一个娇艳,一个清丽,都是人间绝色。”

    和她俩说了会儿话,自觉烦闷渐去。听外边打响二更鼓声,见罗官奴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知道她身子渐重,瞌睡也随着多了起来。便不多打扰,笑了一笑,他说道:“阿奴,我这几天太过劳累,晚上睡觉定然打鼾。今晚,也就不在你房中烦你了。”牵起颜淑容的手,笑道,“走吧?”

    虽已与邓舍做了夫妻,当着别人的面,见他做出亲昵的举止,颜淑容也还是不免面上一红。不过,她到底非是寻常女子,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随之起身,抽回手来,又向罗官奴福了一福,道:“娘子,淑容告退。”

    罗官奴将为人母,心智渐开,不复少女娇憨,看到邓舍和颜淑容的亲昵,虽和颜淑容交好,也是难以抑制,不由心中一酸。但是少女的脾性毕竟还没有脱净,也不以为意,笑道:“恭送殿下。”虽得邓舍阻止,她还是起了身,送出房外。邓舍自携手美人,归去颜淑容的房中不提。

    却说洪继勋,自辞去后,连着两天没见人影。

    次日下午,邓舍升堂议事,也不见他来。问王宗哲。王宗哲是御史中丞,正管着群臣朝仪事。他回答道:“洪大人请了假,说是有要事需要闭门思考。还说,主公也是知道此事的。”邓舍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问。

    下午议事,又是直到入夜。

    这一晚,邓舍却是没去后院,而便待在书房,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宿。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该早起。召来了李生,问大都情形。李生答道:“尚无回报。”再问济宁、高唐州等处情形,李生答道:“正在打探。”

    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来的。

    邓舍按下心思,也只有嘱咐他全力以赴、加紧办事而已。下午,才吃过饭,吴鹤年就来了。却原来是早就说好,邓舍要在这天下午,出城体察民情。叫来时三千,只带了三四十骑,一行人轻衣快马,自出城而来。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出得城外,沿途看去,见三月下旬的麦苗已然长得不低。放目往去,远远近近,农田星罗棋布,皆为青葱之色。间有农人劳作。路两边柳树低垂,渐已有荫。诸人行得一程,吴鹤年说道:“虽是三月,日头已甚毒辣。主公,出城已有挺远,咱们不如就在树下,寻个凉荫,歇息一会儿?”

    邓舍此次体察民情,谁也没通知,只说给吴鹤年知道了。出来城外,也不去县里,只管往乡村里行。村间道路,都是土路,天气又干燥,已经连着有多日未曾下雨,数十骑踩踏经过,尘土飞扬。邓舍瞧了吴鹤年一眼,见他灰头土面,说道:“行还不及三十里,龟龄,你就吃不消了?”

    吴鹤年讪笑,说道:“倒也不是吃不消。主要怕主公累着。”

    边儿上一人撇嘴,说道:“吴大人这话,俺可不乐意听。主公是什么人?上马杀敌,下马安民,英明神武。这点子路,会累着?想当年在辽东,主公引着咱等小人,从永平一路杀到双城。道路何止千里!轻轻松松。”

    说话此人,公鸭嗓子。提到“主公”两字,嗓音顿时高出八倍;说到“咱等小人”四字,嗓音又顿时落下八倍。或可谓:抑扬顿挫,即为此也。正是河光秀。却是邓舍出府前,正好碰见了他来回事,因也便带了随行。

    邓舍一笑,说道:“龟龄是我海东的财神爷,累着谁,也不能累着财神。罢了,咱们就下马歇会儿。”翻身下马。河光秀本在与吴鹤年说话,见邓舍下马,不敢落后,忙收了声,滚落下鞍,没站稳,险些跌倒。

    还是一个侍卫眼明手快,将他扶住。

    邓舍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说道:“‘主公引着咱等小人,从永平一路杀到双城。道路何止千里!轻轻松松。’吹的好大牛皮!老河,你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人,这才多久?就连马都不会下了?还轻轻松松!”

    河光秀道:“嘿嘿。俺们小人,怎敢与主公相比?再说了,不也是正有了小人下马姿势的难看,才能更好衬托出主公下马姿势的英明神武?”

    “他娘的,下个马也是英明神武?你能换个词儿么?”

    河光秀绞尽脑汁,道:“威风凛凛!”

    他压根儿就不识字,能知道什么词儿?

    邓舍也不和他一样见识,笑骂几句。早有侍卫收拾出了片干净地方,诸人坐下。时三千取出水囊,请邓舍喝水。虽然邓舍身份今非昔比,但他一向俭约,凡有出行,并不带太多东西,还是和往常在军中一样。

    他接住水囊,喝了几口,随手放在身边,一阵清风吹来,顿觉爽快,远望麦田起伏,不由感叹,说道:“民以食为天。龟龄,我刚才说你是我海东的财神爷,其实说的也还不对。你如今是益都知府,那就是益都百姓的衣食父母了。自古为官,古人常有感慨,说为庙堂显,为地方难。要说,治理地方是你的老本行了。来益都也有段日子,你有何心得?”

    “山东民风淳朴厚重。臣自来益都,便深觉与辽东不同。辽东的百姓虽然也很朴实,但是究竟关外之地,民风剽悍。山东不然,圣人故里,学风浓厚。前任知府颜之希,治理地方赏罚得益,轻重分明。说实话,臣接任以来,一来还不太熟悉地方,二来,颜公之策甚好,无非萧规曹随。”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年前因为察罕来犯,致使我益都地方残破。其实要说地方,没有难治之民,只有不称职的官儿。你和颜之希都还做得不错,很称职。就看看眼前此景,谁能想得到,便在几个月前,这一带地方还是满目疮痍?如今前线又起战事,待应付过去,必对你们有赏!”

    “不求有赏,只求对主公有助,对我海东有益,臣便满足。”

    这边邓舍与吴鹤年谈话,那边时三千指派侍卫们散出警戒,布置毕,按刀立在邓舍身后。他们或者在说话,或者有事做,只有河光秀既插不上嘴,又没事儿办,在树下站了会儿,看见邓舍的衣服上稍有灰尘,忙陪着笑脸过去,嘿嘿两声,先对着邓舍拜了一拜,然后轻手轻脚帮他打去。

    邓舍与吴鹤年说的正是入港,也没理会他,忽然想起一事,提了出来,与吴鹤年说道:“月前,莱州知府李兰给我上了一份条陈。说莱州港口里边,往来商船甚多。其中有一部分,并不是来我益都买卖的,而是停一停,便就又扬帆往西,直去直沽。又从直沽转道大都等腹里各地。腹里人烟,远胜我海东。他提议,不如我益都分省也索性组织个商队,扮作民商,也夹在这些船只之中,一并前去腹里买卖。你对此有何看法?”

    “李知府这是因眼见商船之利,故此起意效仿。不瞒主公,臣其实也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向主公说起。”

    “为何不说?”

    “今我益都的形势,与昔日海东不同。主公昔日在海东,可以与浙西等地做买卖,有利府库充盈。但是现今益都才经战乱,民不聊生。重点不该在通商,而应在务农。否则,百姓们还食不果腹,地方上偏偏就分别重商,追逐钱利。不就是舍本求末了?敦本抑工商,均业省兼并。民以食为天,管好了肚子,再做其他,也还不晚。是以,臣未曾与主公说起。”

    邓舍微微颔,说道:“龟龄之见,与我正同。想那李兰,在洪先生的府中时,我也曾有多次闻其名。人皆道此人是个奇才。我在任他为莱州知府前,特地召见他一次,与他也有过一番对谈。果然是能言善辩,机巧伶俐,看似干练。谁知,却竟然是徒有其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邓舍说到洪继勋的时候,吴鹤年眉头跳了一跳。待邓舍说完,他不动声色,说道:“臣来益都,先到的莱州。倒也是见过这位李大人的。八面玲珑。接人待物,办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确是个迎来送往的人才。”

    “迎来送往的人才?”

    吴鹤年此话乍听之下,好像只是个评价,但是稍微琢磨,便觉大有深意。邓舍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吴鹤年低眉顺眼,却似乎毫无所觉,恭谨地说道:“臣与李大人只是匆匆一面,并没有深谈。也许,臣看的不准,评价错了,也是有的。”

    邓舍道:“哈哈!”忽觉有人在揉他的肩膀,转过头,见是河光秀。却是他呆立无事,索性帮邓舍揉肩,一脸谄媚,说道:“可是小人用的力气大了么?”收起三分力气,不但揉,还捏,再捶一捶,越体贴周到。

    邓舍笑道:“我还没老到这份儿上。罢了。你别折腾了,过来坐下歇会儿,咱们便接着访问。”

    河光秀接令,因吴鹤年在邓舍面前坐着,他没位置,又不愿坐在边儿上,便扭到吴鹤年的身后,叉开腿坐下。正对住时三千。时三千拿眼往他两腿间瞅了眼,又朝他唇上浓密的胡须看了眼,转了一下身,抬头望天。

    若此时有人从一侧去看,邓舍、时三千、吴鹤年、河光秀的位置就很有趣。时三千站在邓舍身后,吴鹤年面对邓舍,河光秀又坐在吴鹤年身后。四个人连成一条线。更有趣的是,河光秀还叉着腿,把吴鹤年包在中间。

    邓舍不留意,还没觉得怎样。吴鹤年很别扭,往左边看,是河光秀的左腿,往右边看,是河光秀的右腿,好生不自在。他挪了挪**,伸了伸脖子,咳嗽一声,徐徐说道:“主公,天色已然不早,咱们接着寻访吧。”

    邓舍点头同意。

    诸人起身,分别上马,又往前行去。

71 得计

    邓舍、吴鹤年、河光秀、时三千等一行人,向前而行。沿路两侧皆是麦田,行有七八里地,见前头现出一处村落。邓舍便在马上,手搭凉棚远望,见村头有两棵大树,郁郁葱葱。时已三月下旬,树叶已然甚为茂盛。

    邓舍瞧着眼熟,猛地想起,笑顾左右,说道:“若我记得不差,前头那村子应该便是牛家村。”屈指一算,道,“要算起来,自我来益都,这已经是第三次来这个村子了。第一次来时,是才得益都之后。第二次来时,是在去年底,打走察罕之后。这一回,便是第三次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与吴鹤年说道:“我还记得,头回来时,这村子里的村民着实不少,老老少少,青年丁壮,加在一处,得有八百余。而当我第二回来时,却只就剩下了两百出头。姚先生曾有言道:‘干戈不止,而我民何罪?’诚哉斯言!每忆及姚先生此语,我都是不由恻然。”

    吴鹤年说道:“主公心忧天下,情牵苍生。臣深为百姓欢喜。干戈不止,百姓固然无罪。有罪者,蒙元之鞑子是也。今主公起自海东,为的正是戡乱天下,复我河山。以主公英明神武之姿,这天下早晚必然重归太平。”

    “英明神武?哈哈!”对吴鹤年的马屁,邓舍一笑置之,打马一鞭,催骑快行,说道,“走,既然来到这里,牛家村不可不去。咱们且去看看。”

    百十骑风驰电掣,转眼间来到村口。

    邓舍先不急进村,便就停在那两棵大树之下,勒住马,往村里看。上次来时,村中冷冷清清,路上杂草丛生,很多的村宅也都倒塌了。这一次,还没见着人影,就先听到了几声鸡叫。邓舍打眼看去,见村中的土路平整了许多,到处都是人的脚印和车辙的印痕,杂草也都没了。

    再往里看,屋舍整齐,一眼望过去,之前那些倒塌的房舍或者已经被清理干净,或者就在原有的根基上又重新建造起了新的土屋。更又且远远地看见,便在土路转弯的地方,有三两只鸡鸭,也不知是从谁家跑出来的,正一摇三晃地在地上寻食。刚才听到的鸡叫,大约就是它们出的。

    邓舍看得多时,比较满意。眼前此景,虽然还是有点冷清,远远不及头次来时看到的那种兴旺景象,但是却也不复上次来时所看到的那种荒凉情景。很明显,这个村子已经渐渐地开始在恢复元气了。他转过头,赞许地看了吴鹤年一眼,说道:“吴大人不愧我海东干吏,果然名不虚传。”

    村子能恢复元气,吴鹤年身为地方的最高长官,肯定劳苦功高。吴鹤年谦虚地说道:“臣有何功?都是主公的政策好。臣不过是执行而已。”

    “吴大人何必谦虚?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

    吴鹤年一怔,道:“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这,……,臣还真是没听说过。”品咂再三,赞叹不已,说道,“主公真是出口成章,满腹才华。这句话说的真是太有道理了!古人云:‘过犹不及。’即此之谓乎?”

    邓舍随口一句话,没想到吴鹤年还能引经据典。被他这么一说,这句在后世传得很俗的话,还真是就有了点可供人品味的深蕴了。

    邓舍心中想道:“这就算满腹才华?老子还没虎躯一震呢!”因为一路走来,看到途径各地都恢复得不错,所以他的心情也是不错,拿起手指点了吴鹤年两下,戏谑说道:“吴大人,你真是舌灿莲花。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送过来,我还真有点吃不消了。”哈哈一笑,下了马,步行入村。

    吴鹤年讪笑两声,也忙下马,提起袍子,小步快跑地追上。

    河光秀不落人后,也是急追慢赶。村中路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硬是把时三千给挤到一边儿去了,和吴鹤年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邓舍身后。

    他一边儿挤,一边儿还对时三千不住口地小声说道:“借光,借光。”挤过去之后,又转回来头,连连对时三千拱手和赔笑,说道,“得罪,得罪。……,时将军,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挤着你,就像是挤石头似的!……,咦?你只愣着瞅俺作甚?怎么还不快点叫弟兄们散开,护卫主公呀?”

    碰着河光秀这样的人,那是气不得,笑不得。时三千没好气地“哼”了声,也不理会他,自管自指挥卫士,留下一部分看住村口,兼顾照看战马。其他的则也全部都下马,或走前,或殿后,或分在两侧,跟随扈卫。

    入得村中。

    土路的两边都是农家小院。因为正是农忙的时候,所以村中没几个人,院子都是空着。但是透过围绕院子的篱笆,却可以看到,有许多的人家都在院子里开垦出了一些菜畦之类,还见有两三户居然养起了猪、羊。

    邓舍说道:“上次我来时,连房舍都是坍塌的,更别说菜畦了。时隔不过数月,今日来此,不但房舍整齐,更还能见到几乎村中家家都又垦出了菜畦。不仅如此,竟然还有鸡鸭、猪羊!吴大人,又皆为你的功劳。”

    “民以食为天。山东的民风淳朴厚重。老百姓勤劳,且因为素来人口繁盛,又知道爱惜土地,在院中开垦菜畦本是风俗。臣所做者,不过是给百姓们提供了些蔬菜的种子。并且,即便就是连这种子,也还都是从海东运来的。还有猪羊等,也都是从海东调拨过来的。臣借花献佛,不算有功。又再且,劝农耕桑,本为地方官的本分。主公赞誉,臣愧不敢当。”

    邓舍当然知道菜籽、猪羊都是从海东运来的,所以称赞吴鹤年,其实是在赞他分配得当、调度得宜,且办事麻利。从海东运来,这是海东官员的功劳;收到货物后,能快、公正地分下去,这就是吴鹤年的功劳了。

    不过,他也没再解释,顺着吴鹤年的话风,边走边问道:“菜籽、鸡鸭、猪羊等物都分配下去了,耕牛呢?耕牛分配的如何?”

    “自去年底起,接连从海东运来了三批耕牛,总计万余头。当时,头一批运送来时,臣还在行省左右司,曾有亲手调集。所以对此中的情形还算熟悉。辽东、朝鲜两地的耕牛仅够自用,故此,运来益都的耕牛,多数都是从南韩调集而来的。三批万余头,按照地域的不同,半数给了东南沿海,三分给了西北及南边诸城,益都府独得两成。是有两千多头。

    “这两千多头耕牛,臣又按照各县村土地和丁壮的多少以及各县村土地的肥沃程度,区别地分了下去。地多者多分,人少者多分,地肥者多分。牛家村丁壮不多,土地肥沃。如果臣没有记错,应是分给了二十头牛。”

    牛家村丁壮虽少,老弱多,二百来口,少说四五十家。二十头牛不足以均分。是以,按照益都分省拟定的政策,分下去的耕牛并没有直接分配到户,而是转交给了合作社。有专人看管。该到用牛的时候,统一支配。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二十头牛。虽说不多,但只要能做到统一支配,将之拧成一股绳,牛家村丁壮虽少,也足够使用了!”河光秀凑趣,说道:“要说起来,这牛家村还真得多感谢感谢主公和吴大人。”

    “感谢主公是对的。谢俺作甚?”

    “话可不能这么说,吴大人。牛家村,牛家村,没有牛还能叫牛家村么?多亏了主公从海东调牛,又多亏了吴大人及时分配。‘牛家村’这三个字才算是名副其实。主公您说,这牛家村是不是得多感谢您和吴大人?”

    “你却是会想,也倒是会说。”

    沿着土路走了一截,也许是被诸人行走的声音惊动,路边儿一个小院子中,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邓舍转目去看,见院中出来个小女孩儿,约有四五岁,头扎冲天辫,脸上洗得干干净净,一身新衣服,脚上小布鞋。她站在门口朝邓舍这边儿看了一眼,见人多,吓了一跳,转身跑回院中。

    邓舍就这么一瞥眼间,依稀觉得她有些面熟,想起来了一个人,但是抬头看看她出来的那个院子,又觉得不像。招呼了吴鹤年、河光秀等人,说道:“入村这么久,才见着一个人,还是个小姑娘。咱们过去看看。”

    走没几步,见那小女孩儿又悄悄地从院中探出了头,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直往邓舍身上看来。她咬着手指,眼睛一亮,似乎也是想起了什么,想往外踅摸,又终究胆子小,怯生生地看了看时三千等,不敢出来上前。

    邓舍越看她越眼熟,待走至近前,面带微笑,试探地叫了声:“喜哥?”

    “嗯。”

    上次来牛家村,见喜哥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小叫花子,现如今,眼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 ,手机用户登6章 节更多,请登6文学网阅读!)的这个小女孩虽还是有点瘦,却精神奕奕,面颊红润,仿佛是谁家的娇养明珠。反差太大。邓舍兀自不敢相信,又问道:“记得我是谁么?”

    “城里的大官人!”

    还真是喜哥。

    邓舍吃惊之余,再去打量喜哥,又仔细地去看眼前院落。村中的房屋多是为土屋、篱笆墙,但是面前的这个院落却是少见的砖石结构、厚重木门。很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要不知道的一看,定然还会以为是殷实人家。不过,从砖墙、屋瓦、木门却又可以看出,分明是才落成没有多久。

    他随即明白过来。

    上次来牛家村时,他在喜哥家中待了挺长一段时间。定然是消息传出,被地方上的官员们听说了。不用多想,喜哥的变化以及她家的变化,也肯定便即为他们的功劳了。邓舍非但没有因此而喜,反而心生感叹,想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甚么,只是来她家中看了一看。但是对她来说,对这个家庭来说,却不啻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就是权力的威力。

    往小里说,不经意间就能够改变一个家庭,乃至一处村落。益都府是个大府,经过海东的三次调拨,才总共分到了两千多头牛,而牛家村只不过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村子,却就被分给了二十头,几占百分之一。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吴鹤年说是因为该村丁壮少,土地肥沃,所以多分。但是却到底是否因此?抑或其实也是与喜哥家的变化一样,也是因为邓舍曾经来过此地,并且在此地停留的时间较长?不得而知。

    往大里说,有了权力就有了号施令的基础。一个好的号令,也许就能成就一代盛世;而一个不好的号令,却也就可能会造成一代乱世。

    邓舍暗生警惕,心中想道:“成事者也人,败事者也人。上位者办事,需要时刻记住身份,因为一言一行都可能会产生较大的影响。此其一也。人治与法治皆不可偏废。此其二也。此两点需要铭记。”因怕忘了,他即取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将此话记在其上,记好了,收起笔记,又微笑着对喜哥说道:“我上次来时,记得你有一个爷爷。他现在家里边么?”

    喜哥说道:“地里正忙,爷爷下地去了。”

    上次来时,邓舍见喜哥的爷爷犹如风烛残年,连路都快走不成了。几个月不见,却竟然都能下地了?他把这问题问出。喜哥答道:“自上次大官人来过之后,没多久,县里的傅老爷就派了差役给俺家中盖房,还亲自领了个大夫来给俺爷爷看病,除了药,还留下了好多的补品,说是让俺爷爷调理用。所以,爷爷的身体就好了起来,早两个月就能下地了呢。”

    “能去你家看看么?”

    喜哥虽小,知道邓舍是大恩人,怎会不肯?小手小脚,吃力地推开院门,前头带路,请邓舍入内。院子不是很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东边墙内,与别的人家一样,也是开辟出来了一片菜畦,并有豆架子一类的东西。西边墙角,则是鸡圈、猪栏。正面三间堂屋。

    邓舍没有去屋子里,便负着手,在院中转了转。来到菜畦前,他蹲下身子,看畦中菜苗的长势,很茂盛,青翠喜人,称赞道:“喜哥,看你家种的这菜长势不错。”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问道,“什么时候种下的?”

    “上个月就种下了。”

    “二月播好种,四月收新菜。上个月种下的?那等到下个月,可就能收获喽!”些许青菜,看似不值甚么,但是对小户人家来说,却也是能省下一笔开支。邓舍越看越欢喜,想道:“只是可惜,土豆、红薯等物现在却是还没有传入我国。要不然,用此类物事充饥实在最是再好不过。”

    土豆、红薯的原产地都是在美洲,直到数百年之后,才被先后引入中国。

    看过菜畦,邓舍又来到猪栏前边。里边养了有两头小猪。邓舍问喜哥:“哪儿来的?”喜哥答道:“县里的老爷给送来的,说是燕王大老爷念俺们生活艰苦,自海东调来了许多的猪羊。不要钱,就白送给俺们了。”

    “村中是家家都分到的有么?”

    “也不是。家中有从军的和像俺们家这样困难的优先分给。村里一共得了四五头猪、七八头羊。村南口刘大婶家,俺刘家哥哥前阵子应召从军了,她家分得有两头。村北口王大娘家,王大爷和王叔叔都在去年死在战中,她家也分得有两头。还有村西口,……。”喜哥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给邓舍算出,把村中凡分有猪羊的人家都报了出来。

    小孩子认真起来很好玩儿,看得邓舍与吴鹤年等人都是嘴角含笑。

    听着喜哥说话,邓舍又踱到鸡圈前头。鸡比猪多,喜哥家养了有七八只。他拈起点鸡食,撒入圈中,看群鸡争食。不经意间,突然现便在鸡圈的北边,西墙和北墙交界的地方,砌出了一块凸起。他不由奇怪,指着问道:“喜哥,好好的鸡圈,作甚砌出块凸起?有何用处?”

    喜哥答道:“爷爷眼神不好,撒鸡食的时候,总会不注意丢到墙角。鸡子啄食。爷爷心疼院墙,怕被啄坏了,所以央人帮忙,砌了块凸起,保护墙壁。”

    上次邓舍来时,喜哥家住的茅房,风一吹都能被掀走了。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老人家心疼也是不足为奇。虽然说怕被鸡子啄坏了墙这个担忧有些好笑,但是心情可以理解。邓舍感慨万千,与吴鹤年说道:“你说山东民风淳朴,果不其然!淳朴至此!其实何止山东,放眼南北,又有哪里不是如此?老百姓都很好。世上并无难治之民,只有不称职之官。”

    吴鹤年道:“是,是。主公所言,实为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说,选择贤良为地方官吏,乃为政之大计,不能马虎。没这个能耐的,就绝不能用。有些人徒有虚表、夸夸其谈,办起正事,一无是处!最是可恶!”

    他正说的热闹,河光秀捅了捅他,打断说道:“嘘,别说话。没看见主公在想事儿。”吴鹤年忙收声抬头,这才看到,邓舍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一双眼直往那凸起处看去,手抚髭须,若有所思。

    “主公?”

    “嗯?”

    “在想什么?”

    邓舍没有回答。

    河光秀又捅了捅吴鹤年。他下手没轻没重,吴鹤年吃痛,往边儿上让了让,微带不满,问道:“怎么?”河光秀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吴大人,你刚才说‘有些人夸夸其谈’云云。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刚来牛家村前,咱们在路边树下歇息,说起莱州知府李兰,……。”吴鹤年蹙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道:“嘘!没看见主公在想事儿?”

    河光秀嘿嘿一笑,给吴鹤年做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又轻声说道:“吴大人,你的心思俺很明白。”吴鹤年不动声色,问道:“你明白甚么?”

    河光秀道:“俺又不是傻子!吴大人,你甚么意思?都这么明白了,难道俺还看不出来?不过,你尽管放心,俺绝不会给李兰去说!为什么?因为俺喜欢你,你这人厚道、老实、本分。而且咱们甚么关系?老交情了!从永平起就相识了。那李兰能比么?你放心,俺虽然看出来,……。”

    他在这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吴鹤年佯装沉稳,正在寻思怎么让他住嘴的时候,邓舍猛然一拍额头,放声大笑,两三步来到喜哥面前,一把将之高高抱起,笑道:“喜哥喜哥,你这名字起的好。还真是我的喜鹊!”

    吴鹤年、河光秀、时三千面面相觑,齐声问道:“主公因何欢喜?”

    “因何欢喜?我解决了一件困扰我已久的难题,又怎能不欢喜?”邓舍把喜哥放下,问时三千,说道,“随身带的有钱钞么?”时三千点点头。

    “取出两锭银,赏给喜哥!”吩咐过了,邓舍转身就走。

    时三千急追上去,问道:“主公哪里去?”

    “回城!请洪先生、赵左丞等人议事。”

72 济宁

    回到城中,叫来洪继勋、赵过等人。

    邓舍连衣服都没有换,只略略洗了把脸,便就直接与他们在书房相见。推门入内,他问洪继勋的第一句话就是:“洪先生,连日不见,听说你闭门在家,苦思咱们上次说起的那件事儿。不知现在是否已有良策了?”

    洪继勋不答反问,说道:“臣请问主公,现在大都那边的情形怎样了?可有新的消息传来么?”

    邓舍振衣袖,大步流星,从诸人面前穿过,直入主位,坐下来。不但赵过、洪继勋来了,李生也在座,便在邓舍的右手边。听了洪继勋此问,当下,他与李生说道:“大都那边的情况你最熟悉。给洪先生说一下。”

    李生应是,答道:“大都那边,姬冲与玛乐格还没新的消息传回。根据上次的情报,可以肯定的有两件事。其一,王保保夜见搠思监,并密谈甚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其二,见过搠思监后,次日晚上,王保保又见了朴不花,这一点也是已经得到确定了的。此外,另有一点存疑。”

    “哪一点存疑?”

    “通过一个渠道,玛乐格探知王保保似乎还与鞑子的皇太子见面了。”

    洪继勋眉毛挑起,大感兴趣,说道:“噢?”

    “只是这一点,至今还没有确定。想那王保保即便如果真的是去见了鞑子的皇太子,其行踪也定然是会十分隐秘,知道的人必然不多。也是多亏了玛乐格是个色目人,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探听起消息来很是便利,但尽管如此,他也只是风闻传说,到现在也还没有能将此事落实。”

    洪继勋沉吟说道:“‘空**来风’。既有这个传闻,便就说明不排除有此事存在的可能性。李生,此事非同小可,你们通政司可是要多下些功夫。一定争取要在短日内获取确凿的消息!”又问道,“察罕动静如何?”

    “孛罗兵临冀宁路。昨日晋冀方面传来线报,说孛罗此次动用的兵力有五千人左右,分为三营,分别屯驻在冀宁路的左、右、中三方。并已有多次主动挑衅冀宁路的察罕驻军。但是也不知是否因察罕的命令,冀宁路的察罕军却一直都是按兵不动,守城而已,对孛罗的挑衅毫不理睬。”

    “五千人?”这点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洪继勋低头思忖片刻,又抬起头来,问道,“察罕可有援军派去?”

    李生摇了摇头,说道:“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的察罕军都没有异动。并不曾见察罕有派遣援军的举止。临汾传来情报,说自孛罗压境以来,察罕至今都还没有出过临汾城一步。另外,还有两条消息。”

    “是甚么?”

    “都是有关孛罗的。一条从大都送来,说在大都也见到了孛罗的使者。另一条是从大同送来的,说数日前,见有一彪军马趁夜出城。观其方向,似乎是往西边而去。”

    “往西而去?人马多少?”

    “因这股出城的军队戒备森严,具体的人数没法探明。只能大概估计,从他们留下的饭灶、痕迹等等判断,应该也是在五千人上下。”

    “也是五千人?”

    “是的。”

    “派去冀宁路五千人,往西边又派去五千人。孛罗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赵过迟疑说道:“莫、莫不是想往东胜、云内、丰州等地去么?”

    东胜、云内、丰州等地距离大同很近。两年前,关铎的辽阳红巾军曾在此地被孛罗打败,邓舍、赵过、李生都是亲自经历过此役,印象深刻。要是没有当时的丰州溃败,也不会有后来邓舍的永平起兵。

    不过,印象深刻归印象深刻,说到眼下,对赵过的推测,邓舍并不赞同。他提出了两个反对的理由,说道:“年前,鞑子的阳翟王在岭北造反,曾有过进军腹内的企图。但是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就已经被鞑子皇帝击败,人也被杀死了。现如今,漠南、漠北一带早就便已无战事。此其一。

    “其二。况且,现下又是正当孛罗有意南取冀宁路之时,单单敌对察罕,他已是十分吃力。又怎可能在此关键时刻,主动分兵遣去东胜、云内、丰州等地?所以,这股出城的人马定然不是去东胜、云内、丰州等处的。”

    “那、那以主公之见?”

    “孛罗用兵,虽然说远远不及察罕,但是他却到底也是久经战事,对用兵之道也算是‘精通’。……,现在咱们的情报不足,对他遣军西去的目的,我也有过深思,但都是猜测罢了,并无定论。洪先生,你以为呢?”

    “以臣之见,……。”

    “如何?”

    洪继勋请邓舍取出腹内的全局地图,铺展地上,起身离位,走近观瞧。看了多时,说道:“孛罗当此挑衅冀宁之时,突然却遣军西去,确实有些奇怪,波诡云谲。但以臣之见,臣以为其之用意不外乎应该有三。”

    “愿闻其详。”

    “一则,大同与冀宁路之间隔有五台山,如果从大同直接南下,道路不好走。孛罗遣军西去,也许是为抄近道、绕过五台山,增援他先前派去冀宁的军马。二来,他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做出向西想要入陕西境的姿态,以此来吸引察罕的注意力,促使察罕分兵布防,从而减轻其前线的压力,帮助其前线所部能够快地攻占冀宁。而其三、其三,……。”

    “其三怎样?”

    “其三,也没准儿,孛罗是确有西入陕西之意。”

    李生说道:“‘西入陕西’?大同南边是冀宁,西边是陕西。冀宁、陕西两地,如今大多都在察罕手中。要论军马的数目,孛罗不及察罕;要论兵精,他还是不及察罕;要论粮足,依然不如察罕。但是若以先生的这个推断,那孛罗就是想要两线作战?他不会这么蠢吧?”

    洪继勋的第一和第二个推断是有可能的,但是他的第三个推断未免太过大胆。孛罗哪样都不如察罕,只攻打冀宁就已经很是不易了,怎么可能两路并进,一边打冀宁,一边还更去入陕西呢?并且,他这两路军马都是五千人。临对强敌而分兵多路,是兵家大忌。更何况两路军马不分主次?分明自寻死路。更是让人觉得不可能。李生以为孛罗不至如此。

    洪继勋虽然提出了这个推断,但就他个人来说,其实对此也是拿捏不准的。并没有反驳李生。

    诸人讨论了会儿,都觉得如坠云雾,因为情报不足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 ,手机用户登6章 节更多,请登6文学网阅读!)原因,一时间猜度不透。邓舍转开话题,说道:“既然猜不透,现在就先不说这个了。等情报再多点,然后再议。先生,说说你对咱们上次讨论那事的意见吧?”

    “对上次与主公所讨论之事,臣的想法还不成熟。”

    “没关系,尽管说来听听。”

    洪继勋回到座位,喝了口茶,说道:“如果察罕果然有意先取孛罗,而察罕与孛罗此战还会打的较为激烈,那么我益都该如何行事?臣思得有两策。一路可称之为循规蹈矩,一路可称之为迂回侧击。”

    “何为循规蹈矩?”

    “出济南,渡黄河,以精卒直击高唐、东昌等路,借机收复田丰所丢失的地盘,扩大我益都的势力范围。此一策,有一个好处,一个弊处。”

    东昌路就在高唐州的南边,两地相邻。

    邓舍问道:“好处为何?”

    洪继勋答道:“好处是此一计循规蹈矩。高唐州、东昌路比邻我济南,向南、北展开。我军打下此两地之后,后有济南可为顶点,再后边又有益都城可为支柱。就像是一把伞,可收可放。形势若是对我有利,我军便可继续外扩;形势若是对我不利,也大可收缩。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弊处为何?”

    “察罕在高唐州、东昌路布下有不少的军马。我军如果要攻打这两地,还需要强渡黄河。就算战事顺利,也定然会损失不小。”

    “这是循规蹈矩,我知道了。迂回侧击呢?又是为何?”

    “迂回侧击,顾名思义。我军若打高唐州,那就是直线出击;如果迂回侧击,那就是曲线出击。”

    “怎么一个曲线出击法?”

    “走泰安,取济宁。”

    “取济宁?”

    济宁路与泰安州交界,位处泰安西南。北边是东平路,再北边就是东昌路。泗水、曲阜、兖州、任城、沛县等等这些地方都是归属济宁路管辖。

    邓舍闻言,不禁转,看了李生一眼。此前,便在李生送玛乐格密报时,邓舍问过他的意见,他就曾经提议若察罕欲先取孛罗此事属实,益都不妨就趁势攻取济宁。原因是根据情报,济宁路的察罕军并不很多。

    洪继勋接着说道:“此一策有好处二,同时亦有弊处二。”

    “好处为何?”

    “高唐州与我济南之间有河水相隔,强渡不易。但是济宁路与我泰安之间,却并没有不好渡过的河水,有利我军行军。此是其一。

    “其二,济宁的地位很重要,是南北转输的要地。其地南通江、淮,北连河、济。若是能取下此地,则我军南下,可至徐州;向西南,可入河南;往西北,则可威胁山西。闭则为锁钥,开则为通关。可攻可守。

    “是为向来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先前察罕犯我山东,也是先取的济宁。因此,如今我军若想趁势反击,则济宁一地,也必然是不可不争夺的。”

    诚如洪继勋分析,济宁的战略地位很重要。如果益都能够夺取济宁,那么,在日后迎对察罕的战事中,就会稍微扭转一点局面,从纯粹的被动防御转变为可攻可守。邓舍面沉如水,声色不动,问道:“弊处为何?”

    “济宁与我泰安之间,虽无大的河水相隔,但是在济宁东南边的边界处,却有一个大泽,——山阳湖。我军若想入济宁,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泗水河畔的兖州以及山阳湖北边的任城一线。李大人虽然探听得来了情报,说察罕在济宁驻军不多,但是却也有万人之众。料来,他定然会在此两地驻有重军,防范绝对会非常森严。我军没有花巧可取,必须只能硬碰硬。倘若不能攻、久战不下,待察罕反应过来,其部后续的援军赶到,则我军怕就难免会白白辛苦,出现劳师糜饷、师出无功的情况。”

    “这是弊处之一。弊处之二呢?”

    “其二,济宁北边是东平路,南边是河南,西边是曹州、大名路。这些地方现如今都在察罕的掌控中。即使我军可以胜,不等察罕反应过来,不等他各地的援军赶到,我军就已经很顺利地攻占了济宁,但是打下来容易,想守住却肯定会是很难。三面有敌,形同孤军深入。压力会很大。”

    邓舍哈哈大笑。

    洪继勋等不由愕然。洪继勋问道:“主公因何笑?”

    “先生所见,正与我同!”

    洪继勋诸人更是愕然。李生问道:“主公此话何意?”

    邓舍却不先回答,说道:“我今天出城,下午去了牛家村。见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墙角鸡圈处垒起的有一块凸起。当时我不明白,就问那人家,在墙角垒个凸起是做甚么?那人家回答说道,是因为怕鸡子啄坏了墙。”

    饶是洪继勋聪明绝顶,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迷惑问道:“主公忽然提起此事,却又是为何?敢问可是有何深意?”

    “那鸡圈两面是院墙,两边是圈栏。等同四面皆有阻碍。洪先生,你觉不觉得这种四面有阻的情形,是否看起来有些眼熟?”

    “主公的意思是在说?……,像我益都?”

    “正是!我益都两面有敌,两面临海,不也是四边有阻么?与那鸡圈何其相似!”

    赵过恍然大悟,接口说道:“若、若我益都就好比是那个鸡圈,则、则咱们就是圈中的鸡子。”

    “一点儿不错。牛家村的那户人家,怕鸡子啄坏了墙,所以特地在墙角垒起了一处凸起。我想请问诸位,我益都这个鸡圈的墙角又是在哪里?”

    李生道:“北为河间路,南为济宁路。”

    “然也!若把察罕的封锁比作一道墙,则墙的最北边就是河间路,而最南边却便是济宁路。我军若想将这道封锁打破,以我看来,最好的上策并非是‘循规蹈矩’。咱们不应该去打高唐州。高唐州在这道封锁线的中间,就算我军能将之打下来,一来,就好比打墙。我只听说挖墙脚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中间动手。若是从中间动手,目标太大,一击之下,墙壁肯定会塌。而如果察罕的这道封锁线一塌将下来,压力实在太大。

    “二来,高唐州突出在外,后有河水与我相隔,也正好比是一个出头的椽子,定然难以久持。我军是怎么收复济南的?还不就是因为济南和我益都同在河水的一侧,对我军有利么?我之济南,就是察罕的高唐州!”

    “主、主公是想?”

    “我已经决定,等确定了察罕果然是想要先取孛罗,我军就趁机攻取济宁!”

    “可、可是,洪先生适才说我军若是攻取济宁,虽有两利,也有两弊呀!”

    “山东,四战之地。这个地方不比关内,缺少险隘,纵深浅,又多是平原、丘陵,连大一点的湖泊、森林也都没有,太不合适守御了。从来得山东者,若想成就大事,只有不断地向外扩取,绝不能固步自封。攻取济宁,虽然有两弊,但是总比坐山观虎斗、半点动作也没有要强得多!”

    邓舍这一番话说下来,看似斗志昂扬,其实蕴含其中的意思,明明攻取济宁是无奈之举。

    要想求得展,要想在益都站稳脚跟,只是单纯的守御远远不够。虽然说益都才经战乱,但是如果察罕真的与孛罗开战了,这个机会却还是必须要抓住的。如若不然,等察罕解决了孛罗,益都的前途就不言而喻了。

    赵过说道:“主、主公所言甚是。但、但是,我军取高唐州还好说,如、如果攻取济宁,诚如洪先生所言,纵、纵使打下来,也是形如孤军深入。以、以我益都现在的情形来看,军马勉强够用,唯是粮秣?”

    益都缺粮,不足以支持太长久的军事行动。邓舍说道:“对此我也有想过了。今天出城,我见乡间麦苗的长势都还不错,大部分地方也都渐渐地已经在开始恢复元气。现在是三月底。我军如果能够打下济宁,不管再多困难,只要坚持两三个月,等到秋收,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他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闭上眼,想了会儿,又把眼睁开,说道:“主公用鸡圈来比喻益都,很形象、很贴切。如此,似乎也只有先取济宁是为上策了。”诸人正在商议,堂外侍卫入来通报:“启禀主公,有通政司的人在院外求见。”

    “何事?”

    “说是大都来有一份急报。”

1 四月

    四月初,平壤。

    已是初夏的时节。天蓝如洗,云朵片片。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呼吸起来格外的清新爽快。干净的阳光下,远山青翠,近处河流潺潺。

    岸边的杨柳树垂下老长的枝条,一阵风吹过,飞絮漫天飘洒,落下来,沾满在岸边洗衣的妇人一头全身,引来一阵阵的欢笑之声。

    跟着妇人们一起来到河边的顽童,喜欢河水清澈,趁大人们不注意,三三两两地跳入其中,溅出来许多的水花。大人们看见了,连声叫骂,听话的就急忙爬回岸上,不听话的却只当未闻。这欢笑声与叫骂声,传出甚远,打破了初夏河边的安静。又随风荡去,散入周围广阔无垠的原野。

    四月的北方原野,到处充满了勃勃的生机。麦苗已经很长,足可没过人的膝盖。远远望去,入眼皆绿。很多带着斗笠的农人,在其间辛勤的劳作。当他们直起腰时,可以看到;当他们弯下腰时,又会消失在麦间。

    而就在这河水与田野的围绕之间,有一大块甚大的空旷地带,上边耸立着许多的房舍,周围用砖石圈成围墙。围墙的四角上还有望楼,隐约可见有披挂整齐的士卒戍卫其内。不管是洗衣的妇人,抑或是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乃至水中游戏的孩童,每当他们的视线望至此处的时候,说笑的不由声音降低,劳作的不由面带敬畏,而戏水的却多是满脸憧憬神色。

    麦田中修建有一条大道,乃是从平壤城中直接出来的,全用青石板铺成,上有排水道,下有排水沟,能容五匹马并排而行。此一条大道的尽头,就是这片耸立在麦田间的建筑群。沿着大道走过去,正可来到这片建筑群的院墙门外,若抬头去看,可以看到有一块大匾端端正正悬挂其上。

    匾上只有八个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里,就是海东的三座大军校之一,专门培养百户以下军官的地方。

    时近中午,刚好到学生散课的时候。南北两院中,现有学生近千人,加上教官,差不多一千两百多人。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起,几乎所有正在上课的教官都同时放下了教案,站在讲台上,宣布下课。而分布在数十个教室中的上千名学生,也几乎都是在同时,随之起立,毕恭毕敬地向授课教官鞠躬行礼。随后,教官还礼。待师生礼毕。教官先出教室,学生目送之,待教官去远,然后这才按照座位的顺次,依序而出。

    这一整套下课的程序,是邓舍亲自规定的。

    虽然是军校,传授的是兵法之道,但这也是先哲的经验之言。换而言之,也是宝贵的知识。下课钟声响,师生相对行礼,为的并不是向对方表示尊敬或重视,而为的是向知识表示尊敬。也就是说,学生向教官行礼,看似是向教官这个人行礼,实则是向先哲和先哲传下来的知识行礼。而教官向学生行礼,同样亦然如此。教官与学生都是在向知识表示尊敬,向先哲表示尊敬。通过这个程序,无形中就把知识的地位抬升到了最高。

    同时,上课的程序也是这样。

    在授课的前后,用这两个程序一走,就会使人产生一种庄严感。用邓舍的话来说,就是:“课堂地方,传载知识,岂能不敬慎待之?”既存有“敬慎”的念头,教官在授课的时候当然便会更加的认真负责,而学生在听课的时候自然也就会更加地仔细用心。

    二百来名教官,近千名学生,按照往日惯例,下了课后应该各去食堂。军中阶级森严,上下分明,教官有教官的食堂,学生有学生的食堂。且依照学生兵种的不同,食堂也有不同。伙食都是按军中最好的规格。

    不过,却在今日,教官与学生们都没有去食堂,而是在出了教室门后,分别列队。教官在前边引导,班长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开来了军校最中央的大校场。

    大校场之上,已有一百多人。分成三个小队,整整齐齐地在哪儿站着。中午的阳光很热,晒得他们都是额头浸出汗水,但是没有一个人乱动。队伍的最前边,站了三个人。看其衣着打扮皆是军服。左边一人,是个万户;右边一人,也是个万户。最中间一人,却是平壤最高长官文华国。

    校场上都有石灰划出了白线,后续开来的教官与学生们,都按照石灰线划出的范围,前后进入。整队列好。一时间,校场上口令不断。文华国朝两边儿瞅了一眼,抬头望望天色,问左边那人,说道:“时辰到了么?”

    那人答道:“还有半刻钟。”

    文华国“噢”了声,说道:“那就再等会儿。”看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百多人,一个个都是昂挺胸,纹丝不动。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与右边那人说道:“老契,军校你管得不错。学生们都很有精气神!虽说只有百十人,气吞如虎。不愧是我海东虎贲,更不枉了主公一向来的重视。”

    右边那人名叫契长寿,是文华国的左膀右臂。

    文华国名义上挂着平壤军校校长的职衔,平时政务、军务繁忙,其实少有时间亲自管理。多数时间,都是由这个契长寿在代理负责。此人虽说是个回回,难得文武双全,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把军校管理得井井有条。

    说了两句话,文华国在后续的教官、学生队中瞧见了一个熟人。

    但见这人,缺眼、少耳,断一臂。可不就是骆永明?原来,他年前来的军校,顺利通过了两个月的培训期,经过考核,得了一个优。再又跟着老教员旁听了一月的课,又再顺利通过了试讲。便在不久前被转为正职,已经登上讲台,开始了给学生们的正式授课。这次集会是全校都有,所以他也来了。要说起来,文华国只是早先在驰援益都时,曾经见过他一面,所以能记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一来,是因为他的模样独特,伤残严重,好记。二来,却也更是因为他能来军校,乃是出自邓舍的亲批。

    文华国没甚么架子,既瞧见熟人,便大声叫道:“骆永明!”

    骆永明“啪”的一声,立定站直,高声答道:“有!”

    “你这厮不错,这么快就通过考核,正式成为教官了?瞧你那人模狗样的样儿!哈哈,过来,让老子好好瞧瞧你。”

    骆永明虽已成为正式教官,教官也分三六九等,他现在还是个最低级别的,尚有上官。听了文华国的喝令,他却不就来,先是走到队伍的最前边,请示本专业的系长官,听到了允许,方才大步流星来到文华国眼前。

    文华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骂道:“跟着李和尚享福你不干,非来军校当先生。起五更,睡三更的,你这熊样受得了么?”用了力气,猛地一拍骆永明右臂。骆永明怎么说也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尽管少了左臂,受文华国这一拍,却还是混不当回事儿,脚底下就像扎了钉子,半步没动,高声答道:“回禀大人,末将虽是个废人,脑子没废!上不了战场,打不成仗,来军校当个先生,教教学生,却也还是能做得到的!”

    “好,好!”文华国哈哈一笑,与契长寿说道,“瞧见没?我海东军中没孬种!”左边那人这时说道:“大人,时辰到了。”文华国又拍了一下骆永明,赞赏的语气,说道:“好汉子!难怪主公会推荐你来军校。回去吧,提起精神,好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 ,手机用户登6章 节更多,请登6文学网阅读!)做。不要给咱海东军丢脸,更不要给主公丢脸!”

    “是!”骆永明转身,归列。

    “先生、学生们到齐了么?”

    “骑、步、水三军教官、学生,都已到齐。”

    文华国颔,在他们的身后不远,有一个高台,当即引了诸人拾阶登上。台上有六面鼓,鼓的后边站有鼓手。挨着鼓,是六个号角,也有号角手。鼓和号角之间,则是三面红旗。竖立在阳光下,迎风招展,鲜艳夺目。

    文华国登上高台,立在旗下。往远处看,见校园外麦田如海,起伏波浪。往校内看,见房舍栉比,楼阁鳞接。一条条笔直的道路分布其间,无论宽窄,皆是早已绿树成荫。而又在校园的中间,有座土山,南边有片人工林,林木茂盛,郁郁葱葱,北边则是一潭湖水,反射阳光,宛如明珠。

    文华国收回目光。

    他往那百十人的队伍上看了看,又朝围绕高台周围的上千教官、学生队伍看了看。全场寂静,鸦雀无声。他提高了声音,手指向土山方向,大声地问道:“诸位!俺且来相问尔等,知道那座土山是谁建的么?”

    千余人齐声答道:“这座土山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令所建。”

    “知道为什么要建在步卒军官区?又知道它是代表了什么意思么?”

    “土山厚重,顶上有亭,可招揽八风之风。兵法云:‘不动如山,其疾如风。’燕王建造此山,就是为了提醒步卒军官不要忘了这八字真言。”

    文华国不置可否,又将手指向林子的方向,问道:“俺且再来相问尔等,知道那片林子是何人所建么?”

    “也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之令所建。”

    “是何用意?”

    “林呈火焰形状,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燕王建造此林,也是一样为了提醒骑兵军官不要忘了这八字真言。”

    文华国又指向湖水,问道:“那湖水又是谁人所建?有何用意?”

    “仍为燕王殿下令人所建。‘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是为了表示我海东水师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

    “回答的不错!你们说的都很对。俺且再又来相问尔等。”文华国回手指向校门处,又问道,“校门内有戒亭一座,亭内有戒石一块。你们可知道,那戒石上都写了些甚么?”

    “戒石上写的是:‘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辈武人,国之爪牙。当以服从军纪为天职,当以复我中华为己任。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须好自为之。若有违反,人情可悯,法难姑息!’”

    “这几句话,又是谁人所写?”

    “燕王殿下亲笔所写!”

    “不错,正是!你们入了这个校门,就是主公的门生。我海东军马数十万,副百户以上的军官不下万人。但是够资格称得上主公门生的,却也只有你们,只有从这个学校里走出去的你们而已!你们觉不觉得骄傲?”

    “骄傲!”

    “觉不觉得自豪?”

    “自豪!”

    “很好!”文华国两手叉腰,在台子上走动踱步,视线不离台下队伍,他放缓了语调,接着说道,“现如今,我益都前线有事。主公亲自指挥将士,在上个月刚刚收复了济南。此事,你们应该都已经知晓。这对咱们海东来说,是一个大大的胜利!察罕号称勇悍,可不还是被主公打的落荒而逃?且生擒了他的上将关保、郭云。鞑子伤亡者,不下数千人。我海东的威风,在这一仗中就打出来了!你们兴奋不兴奋?”

    “兴奋!”

    “俺也一样的兴奋!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察罕虽败,元气未损。我军虽已收复济南,还是得时刻提防他再来反扑。俺记得主公说过一句话: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可不就正是沧海横流、英雄用武的时候么?便在今天,二期的学员毕业了!把你们集合来,不为别事,就是为了给二期的学员们壮行。”文华国神采飞扬,振衣伸手,指向那列在高台前的百十人队伍,慨然说道,“入此门来,所为者何?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扬威疆场?今日,即其时也!”

    他转顾众教官、学员,说道:“奉主公之令,二期的学员将要全部被调去益都前线。调去那里做甚么?调去那里为和察罕、为和鞑子打仗!俺问尔等,有怕鞑子的么?”

    一百多二期的学员同声喊叫:“没有!”

    “有怕打仗的么?”

    “没有!”

    “有怕死的么?”

    “没有!”

    文华国连问三遍,到了后来,回答他的已经不是只有二期的学员,包括全场的教官、学员都是涨红了脸、粗了脖子,拼命地高喊回答。呼声振地,响遏行云。文华国抽出佩刀,砍在台上,抬手,下令:“击鼓!”

    鼓声响起,雄浑有力。

    “吹号!”

    号角齐鸣,苍凉慷慨。

    “唱校歌!”

    “怒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平壤军校的校歌本有很多备选,也曾试用过别的歌曲,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岳飞这曲气壮山河的《满江红》。岳飞是前宋名将,可谓自前宋以来最有名的忠臣,也是一位妇孺皆知的大英雄、大豪杰。邓舍生平最敬佩两个人,文是文天祥,武就是岳飞。此两人不但可以说是文武官员的楷模,更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故此,他亲点校歌用了《满江红》。

    鼓声、号角中,千余人慷慨高歌。虽当正午,阳光炽烈,大校场上旗帜飘扬,却好似变作了一个干戈沙场。所有的人都是全幅精神投入了这曲歌中。唱至动情处,岳飞写作此词时的心情,他们仿佛也都能感同身受。有的握紧了拳头,有的浑身热血沸腾,更有甚至,竟至激动得热泪满眶。

    词转下半阙。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鼓声停、号角歇。文华国抽刀回鞘,简洁下令,命道:“取酒!给将赴前线的壮士们送行。”

    平壤军校的学员,一期、二期的最少。因为当时学校刚刚建立,教官、设施等等都还没有健全。所以,二期的只有一百多人。而一期的更少,还不足一百。早一个月前,一期的已经毕业,也全都是分去了益都前线。

    文华国一声令下,一队队的士卒提着酒瓮、酒碗而上。给每个二期的学员都倒满一碗。也给文华国、契长寿等都倒上了。

    文华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高高举起酒碗,迎着烈日,对二期的学员说道:“喝了这碗酒,你们就要开赴前线。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你们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俺也没甚么可以送给你们的,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学的再多,不会灵活机变也是没用。你们要记住,最好的课堂,不在学校中,而是在战场上。最好的先生,也不是你们的授课先生,而是你们将要面临的敌人。’第二句话是:‘不敢死的,永远难以出头!临战杀敌,功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怕死畏难却可以成为名将的。’这两句话,……,算是俺的送行赠言。”

    说完了,他举碗,一饮而尽。一百多二期的学员随之亦饮尽。诸人一同摔碗。文华国大笑说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出了这个校门,你们就是我军中的砥柱。俺先在此预祝,希望诸位都能建功疆场,名扬天下!”

    抓住披风,往后一抖,他道:“传令,解散!”

    集会散了。当天下午,一百多二期的学员就赶去了平壤海港,登上了航往益都的军舰。

2 前线

    海东讲武初级学堂的学员,到目前为止,已经召到了第九期。

    其中,前两期的学员人数最少,分别都只有一百来人。同时,这前两期的学员也有另外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从第三期开始,凡所招收的学员其中都有一定比例的良家子,而这前两期却不然,全都是军中老卒出身。

    一期暂且不说,二期毕业共计一百四十二人。此次全部被调来了前线。除了少数特别优秀的被直调入益都分院抑或补充入邓舍的卫军之外,大部分都被打散分入了各营,分别根据其特长以及在军校中学习时的表现,大部分被任命为了副百户,也有少部分被任命为了参谋、后勤之类。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先被集中在了益都。邓舍亲自接见,赵过作陪。

    为了培养军校生的荣誉感,邓舍颇是通过后世的经验,想出了一些小细节。接见时,先是勉励、鼓励了一番,接着赐给每个学员一柄佩刀。佩刀的样式和普通军官所佩戴的大致相同,只是工艺更加精细了点。但是最重要的,却是在每一把佩刀的刀柄上都镌刻了四个字:燕王亲赐。

    这就一下子把军校生和普通军官划分开了。什么叫嫡系?这就是嫡系。什么叫亲信?这就是亲信。且在每一把佩刀的刀身上,又都刻有一句话:“扶持社稷心中事,要与苍生解倒悬。”要求这些学员们怎样呢?不但是尽忠海东,不仅是尽忠邓舍,更要紧的是要有为苍生解倒悬的抱负。

    简单的一个会面过后,因为不久前,晋冀方面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前线的情况渐渐紧急起来,邓舍也没有说太多,只是当即命令赵过,要求五天内全部的二期学员必须各就各位。他一声令下,赵过雷厉风行。

    学员们是上午见的邓舍。下午,益都分院的任命书就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当天晚上,一百多人就分头出城,由分院的人前边引导,星夜兼程,奔赴前线,前去各自所被分到的部队。

    这二期的一百多人中,有两个人,一个叫佟生开,是佟生养的异母弟弟;一个叫陈细普,是陈牌子的弟弟。

    他两人本来都在军中,而且皆已做到了百户、乃至副千户的位置。但是在听说举办军校后,为了增强个人的能力,却同时主动提出想要再去学习。陈细普当时已经是副千户了,按资格足可进入中等学堂,但是却因为一点,他不识字,而且是半路从军,用兵布阵的基础也并不牢固。所以,邓舍经过考量,把他们俱放入了初级学堂。

    现在毕业出来,因为军中有规定,初级学堂出来的至多也就是能任个中级军官,他两人也不能例外,故此,和别的学员一样,如今也皆是副百户。陈细普被分去了方米罕的军中,佟生开则被分去了杨万虎的军中。

    杨万虎军驻扎在棣州,出了益都城,得往西北边走。而方米罕军本来驻扎在黄河岸边的,前不久刚被调去泰安一带,出了益都,得往西南边走。

    虽然说陈细普和佟生开在军校中的时候,因为陈牌子和佟生养的缘故,他两人都算是军中在职将校的子弟,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军情如火,现如今却也是不得不暂时分手。便在城门外,月色下,两人一揖而别。

    陈细普和陈牌子长的很像,也是身材高大,肌肉达。陈牌子的脖子上绣了一个虎头,他却则是绣了个豹子头。说起话来,也和陈牌子有几分神似,很圆滑,笑与佟生开说道:“老佟,杨将军是我海东名将,所守之棣州更是我前线的重要所在。你此去,能投在名将麾下,立功之日必然不远!将来富贵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同窗,老伙计!”

    佟生开年岁不大,二十出头。他和佟生养不一样,佟生养如今很多时候都是汉人打扮,他却从来还都是女真本色,头上髡顶蓄辫,耳垂又圆又大的赤金耳环。一圈细小的辫子上还绑有饰,摇晃下脑袋,饰和耳环互相碰撞,叮叮直响,响声很是清脆。他笑道:“老陈,上军校前,你就是副千户了。如今学成出来,正好赶上前线又要开战。眼看察罕又将要来犯我境,你这是英雄必有用武之地。要讲富贵达,俺好有一比。”

    “怎么说?”

    “如果说俺们是麻雀小鸟,那老陈你,可绝对就是展翅的海东青。”佟生开往前线的方向一指,说道,“看到了没?那里,就是你振翅高飞的天空!”夜色迷茫,往前方看去,只隐约可见许多的村落灯光点点。一条宽阔笔直的官道,从益都城门口延展出去,深入夜里,不知前途何方。

    陈细普放声大笑,见城门下的学员们多已上马,打起火把,热热闹闹地分头出城。他也随之翻身上马,笑与佟生开说道:“承你吉言!老佟,咱们这就话别罢。此去前线,刀枪无眼。老弟,你可是得要多多保重。”

    “哥哥尽管放心。待战事毕,回来城中,俺请你喝酒!到时候,且比比谁的战功更多。”

    陈细普大笑说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提起马鞭,“啪”的一声,在半空中挽了个鞭花,往坐骑上轻轻一打,纵马疾驰,与引路的小吏一起,径自出城远去。佟生开看他的身影渐消失夜色,也上马离开。

    佟生开赶赴棣州,且按下不讲。

    只说陈细普,一路上披星戴月、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四天头上赶到了驻扎在泰安城外的方米罕部。其实,此次分来泰安的学员军官不只他一个,总共五十多人,但是分到方米罕部的,却是只有他一人。

    原先在军校时,据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泰安驻军只有一两万人。路上,这些同路的学员们之间也都曾经有过讨论,觉得很奇怪,一两万人的部队,所需副百户,顶天了,也就是两三百人。怎么一下子就补充过来五十多人?难道去年底的益都战事,竟然会使得部队受损如此之大么?

    到了泰安一看才知道,哪里是一两万人的部队,不带城内驻扎的,只驻扎在城外四个大营中的,粗略一数,就已不下两万人。

    诸人皆是又惊又奇。只是因为军纪严肃,入了大营,不敢交头接耳,唯有互相用眼神示意。有聪明的,隐隐猜出了些甚么,满脸兴奋的表情。

    陈细普一边细细观看营中军卒,一边暗自寻思,想道:“怪哉!俺说怎么分了这么多学员过来,只看这城外大营的架势,怕泰安一地现有的驻军加在一处,不得有三四万人?益都总共才不过七八万人马,竟是半数集中此处!却是为何?难不成是因为殿下得了确切的情报,已经探明察罕将要反扑的目标会是泰安么?……,却也不对。就算察罕十万人来,守个泰安,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军马。……,哎呀,端得稀奇,难以猜测。”

    引路的小吏闷头走路,入营不多远,陈细普已经和别的学员们多数分散。

    方米罕的部队在大营的左边。虽然那小吏穿着吏员的服饰,而且陈细普也是穿戴整齐,俨然副百户的打扮,并且此时他们早已经深入了营中,但是每过几个营头,就时不时地还会遇到岗哨。有的是固定的,有的是流动的。无论哪种,在检查他们的证件时,无一例外,全都是十分的认真,毫不因为他们通过了前边的岗哨,检查就有所放松。防范森严异常。

    陈细普更是纳罕,心中想道:“更是古怪!我海东虽然军纪严明,但是却也从不听闻,竟有严格到这个程度的。按照这种岗哨检查严密的程度,别说是个人了,即使是只苍蝇,怕也难飞得进来。如此严密却是为何?”

    如此严密当然是为了防范消息走漏。防范什么消息走漏?防范此地驻有大军的消息走漏。

    陈细普越往里边走,越是心中大动。他人不笨,终于也渐渐地猜出了一点端倪。只是不敢相信。刚才是又惊又奇,这会儿变成了又惊又喜。接连经过了十三四处营头,小吏停下脚步,与陈细普道:“前头那营,就是方千户部了。”陈细普借机搭话,赞道:“大人足不出益都,对泰安大营里边的情形却倒是清楚。就知道前头那营是方千户的营头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说的就是大人您这样的吧?叫俺好生佩服!”

    那小吏笑了笑,说道:“俺只是一个小小吏员,哪里当得起陈百户‘大人’两字的称呼?没得折杀俺也。却也不是俺不出门就能知天下事。上个月,军校一期学员毕业,也有分来方千户营中的,同样是由俺相送来到。所以,俺就对方千户的营头在哪儿,较为熟悉。‘老马识途’而已。”

    “原来一期生也有分来方千户军中的?”

    那小吏答道:“是啊。但是和你一样,也是只分来了一个。而却也没有担任百户的实职,而是被分去做了参谋。陈百户,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俩就能相见。说不定,你们还都认识呢,到底一个学校出来的。对么?”

    陈细普干笑两声,说道:“是,是。”放低声音,又道,“大人,您久在分院,对咱前线的态势肯定很熟悉。不比俺,才从十万八千里远的海东过来。……,大人,俺却是有个疑问,想请您解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那小吏摆摆手,说道:“别,陈百户!你不说俺也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次那一期生,和你一样。实不相瞒,陈百户,你问了俺也是白搭。俺在分院不假,这前线军队的调动俺也的确经手过一二。但是您看看俺?”

    “怎么?”陈细普顺着那小吏的手指,将他从头刀下打量一遍,称赞说道,“大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哈哈!陈百户,俺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俺这身装扮,……,不入流。一个小小的吏员,位卑人微。前线军队所以调动,究竟是为何事?你说,俺怎么会知道?这事儿呀,怕也就殿下、左丞老爷寥寥几人知晓罢了。”

    陈细普连连点头,说道:“大人所言甚是。”

    要说起来,这陈细普上有陈牌子做靠山,陈牌子和杨万虎又交好,他本来没必要去奉承一个吏员的。只是因为一来,这是他脾气使然,素来不肯得罪人的。二来,却也是应了一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不管怎么说,那吏员虽然位卑人轻,却毕竟是在分院任职。巴结点总是没错。

    两人小声说话,来入方营。营门口又经过了一道盘查。

    验证了公文和任命书都是无误,那看门的士卒方才立正、行个军礼,说道:“请陈百户入营。”陈细普依旧等着那小吏先走。那小吏却站立不动,笑道:“陈百户,送你至此,俺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就告辞,预祝你早立功勋。日后扬威沙场,不枉殿下厚望。”冲陈细普抱抱拳,转身自去。

    陈细普楞了楞。边儿上守营门的士卒替那小吏解释,说道:“营中军规,非本营将士不得乱入。刚才那位大人虽然有分院的公文,但是也就至多能送您到营门口。这里边,他是进不来的。百户老爷,您请入内吧。”

    回想一下,还真是如士卒所说。自入大营以来,那小吏在头前带路,全都是走的营中大道,碰到某军的营头,从来没有直穿而过,统统全部绕道而行的。陈细普暗中点头,想道:“听闻泰安主帅是毕千牛,乃殿下心腹。果然持重。看这营中,虽驻扎有恁多的人,井井有条,半点不乱。”

    当下,他昂入营。

    早有军卒传话,通报了方米罕。方米罕亲迎出外,远远接住。

    两人彼此打量。陈细普看方米罕,见他年岁不大,相貌普通,身形不高,甚为瘦小,肤色黝黑,带着点土气,大眼看去,半点剽悍也无,倒好似是一个乡野少年。这要放到外边去,脱去铠甲,去掉军器,任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居然是个堂堂千户。陈细普沾了陈牌子的光,见过不少海东的将校。有骁悍的,有勇武的,却从没见过像方米罕这样的。

    他微微惊讶,想道:“早就听闻军中有三少。一个是殿下的义子邓承志,一个是益都的小将军高延世,一个就是我海东的千户方米罕。皆是为年岁不大,少年有为。方米罕军职虽然最低,但却也是多次有立下功勋,且郭从龙也是从他的手下出来的,更曾与郭从龙一道,擒下前高丽王。名声不小。万没料到,竟是这般模样。丝毫杀气没有,仿佛乡野村少。”

    方米罕看陈细普,见他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往哪儿一站,待看他的脸时,都得要仰起头。若把陈细普比作一棵大树,方米罕就像是个小树苗。方米罕看罢多时,心中想道:“好一条壮汉!”笑道:“陈百户!”

    “末将陈细普,见过方将军!”陈细普急往前两步,单腿跪地,行军礼。方米罕一把拉起,说道:“久闻陈百户勇名,今日终得一见。快快请起。入军校前你就是副千户了,说起来,咱俩其实差不多。何必行此大礼!”

    “末将既军校毕业,分来将军营中,就是将军的部曲。只有今日将军麾下一百户,至若往日的所谓副千户,末将早就将之忘了。”

    “讲武学堂出来的,军中都说,你们就是殿下门生。前途不可限量。陈百户,里边请。”方米罕与陈细普并肩而行,笑道,“军中虽然禁酒,但是不禁茶水,更不禁吃肉。俺已略微备下有一桌筵席,专为给百户洗尘。”

    “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正是末将表现的时候,怎敢反而烦劳将军宴请!实令末将惭愧、不安。”

    方米罕一笑,拍了拍陈细普的手臂,——他本来想拍陈细普的肩膀,但是够不着,故此转拍手臂,说道:“陈百户立功心切,当真将门虎弟。不愧是陈元帅的弟弟。既来之,则安之。你也不必太过急切。待筵席后,俺刚好有一道才接到的军令,给你看看。”瞧了瞧左右,压低声音,说道,“陈百户!大战在即!……,有你立功的时候,都在后头呢。哈哈!”

    方米罕年龄小是小,土气归土气,毕竟带军的时间久了,自有一番改变。与陈细普说起话来,不但一点儿没有少年人的怯生,而且颇有上位者的风范,很令人刮目相看。陈细普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急追问说道:“‘大战在即’?将军,此话怎讲?可是察罕军就要来犯了么?”

    方米罕缓缓摇头,神秘一笑,说道:“却不是鞑子来犯,而是我军要,……。”伸出手来,狠狠往前一斩。

    陈细普心头猛地一跳,说道:“怎么?”

3 局势

    益都城里,包括燕王府在内,以及分省、分院、左右司、益都府衙等等的各级衙门中,都是一片忙碌。许许多多的官吏进进出出。这些官吏们,有的是文职,有的穿着军装。或高大、或矮小,或年老、或年轻,衣服和外表各不相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

    有捧着一大叠文件的,刚出门,与进门的人迎面撞上,还好是手脚伶俐,没让文件洒落。抬头瞧一眼对方,两个人都是同样严肃的表情。但透过他们的眼睛,却可隐约看出,在严肃中,又不约而同地皆含有一点兴奋。

    不管认识与不认识的,在这个时刻,碰面的人都会互相点一下头。城府浅的,涨的脸红脖子粗,像是隐藏了有什么样的秘密似的,直往对方看去,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下,只又重重点下头,彼此擦肩而过。

    城中的百姓,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和以前相比并没有甚么不同的变化。但是在几乎所有的衙门中,却似乎有一团紧张的空气笼罩其上。是的,紧张的空气。有时候,相熟的人碰在一起,或会忙里偷闲地立在院中墙角说上几句话,而每一句话,都是和一个词、两个字紧密相关:“出击!”

    “出击!”

    便在昨天早上,一份军令已然下。军令签署了邓舍的名字,明确告知益都分省上下,燕王府已经决定要在十日内展开对济宁的进攻!这个命令来的是如此突然,但是对高层的官员们来说,却又是如此在意料之中。

    “知道么?三天前,察罕和孛罗在冀宁开战了!”

    “小道消息,上个月底,殿下接到了大都送来的一份密报。王保保与鞑子的皇太子达成了协议。鞑子的皇太子已经决定支持察罕。有了大都的支持,察罕与孛罗的这场交战定然不会轻易结束。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趁势西进。借机夺取济宁路!济宁路地位很重要。打下了济宁,就等同我益都向外凸出了一块缓冲带。知道这叫甚么?兵法有云:‘以攻为守’!”

    “殿下英明。不过,你们有没有听说,这一次在大都立下功劳,为殿下得来情报的人是谁?”

    “还有你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姬右丞的长子姬大郎呗。”

    “啧啧。真是看不出。姬右丞居然能生出这样的一个儿子!龙生龙,凤生凤,不倒翁的儿子却竟能有这般胆色。实在令人感叹。殊为难得!”

    “俺有一个相识,现在燕王府做宣使。听他说,上月底,姬大郎带着情报回来后,殿下很高兴,亲自召见于他。当面问大郎,问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奖赏?大郎回答说,‘愿从军,愿上前线。’这不,几天前燕王府就因此下了令旨,将之从铸币局调去了棣州,任副千户。姬右丞的这个儿子,……。”说话之人大摇其头,翘起大拇指,由衷赞道,“了不得呀!”

    正说话间,有人瞥见了姬宗周,竖起手指,放在嘴边,道:“嘘!小声。”

    这些人说话的地方正是在分省门口,姬宗周老远就看见了,也隐隐听到了点他们说话的内容。只是因为他这几天正心情复杂,所以故作不闻,从诸人身边走过。诸人行礼,他微微颔。出了分省,召来随从,命把轿子抬过来,弯腰钻入。随从问道:“老爷,哪里去?回府么?”

    “不,去主公府上。”

    随从高声答应,轿夫抬起轿子。稳稳当当向前行去。天将午时,日头正好,虽有轿帘相隔,阳光依然能够透入轿内,晒的姬宗周浑身暖洋洋的。他放松了身体,靠在轿上,呼吸着四月的空气,微微闭起双目养神。

    看似沉静的外表之下,他心潮起伏。心潮起伏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因为公事,一个因为私事。公事当然是为即将展开的济宁攻势,而私事,则自然便是为了姬冲。公事还好说,打济宁是邓舍的意思,他又不是武将,只是个文职,遵令执行就是。可这私事,这姬冲,却委实使他大为烦心。

    别看他平时对待姬冲总是疾言厉色,从没有好脸色,动辄斥责痛骂。但是相比起来,在他的四个儿子中,他最喜欢的却还是当数姬冲。

    姬冲出生的时候有过异象。彤云遮日。当然了,这应该只是巧合。但是,他作为父亲,却难免会因此受到点影响,由此认为姬冲长大后,必然会成就一番大事。爱之深,责之切。为何他总是训斥姬冲?这就是原因所在。但是,话说回来,姬冲平时浪荡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竟却胆大至此,一声不吭,就去了大都。大都什么地方?龙潭虎**!

    自闻讯后,姬宗周连着许多天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姬冲安然无恙地归来,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呢,这小子居然又主动请缨,提出想要去前线!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什么时候出过武将了?

    不错,姬冲是会点武艺,但是会点武艺就有资格去前线么?就有能耐去打仗么?战场多凶险,弄不好就是尸骨无存。

    姬宗周不敢埋怨邓舍,少不了又是痛骂姬冲一顿。姬冲偏偏还振振有词,说甚么:“‘乱世重将。’如今,一来正当乱世;二来,观主公军衔等制度的颁,很明显是重战功。因此,若想我姬家出人头地,马上封侯,得享富贵荣华。非有战功不可!父亲大人守家业可也,取战功孩儿为之。”

    姬宗周痛心疾:“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个儿子来!都说‘子肖父,子肖父’。你除了长相,脾气、性格有哪一点像老子了?子不孝,父之过!”加额长叹。

    姬冲这一回却是没和姬宗周顶嘴,跪拜在地,三叩而起。他说道:“乱世保全家业,孩儿不如父亲。马上取得功名,父亲不如孩儿。若说孩儿不孝,孩儿确实不孝。孩儿所孝者,不但是父亲大人,更是我姬家祖宗。”

    这一番谈话,是在姬冲得到棣州副千户的任命后,他们父子最后的一次谈话。次日,姬冲就赶赴了棣州。每思及此,姬宗周总是伤痛之余,却也不免无可奈何。此时他坐在轿中,又想起了他与姬冲的这次谈话,叹了口气,想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想飞,就让他去飞一飞吧!”

    转过念头,忽然又想起了适才在分省门口隐约听到的那几句对话,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辨别了许久,他方才确认,兀自不可置信。这种感觉,俨然却是叫做欣慰。他苦笑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龙生龙,凤生凤,不倒翁却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欣慰罢了,思绪万千。

    轿子轻轻放下,随从在外说道:“老爷,燕王府到了。”

    “噢!”

    姬宗周掀开轿帘,从容下轿。除了少数人外,不管是谁,来到燕王府,都得在门外停马、下轿。姬宗周手扶腰带,往府内进。走过随从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问了一句,说道:“姬六,你觉得大郎像老夫么?”

    那随从瞠目结舌,不知姬宗周为何忽出此言。无从回答。勉强答道:“老爷持重。大郎到底年轻,朝气蓬勃。”

    “朝气蓬勃?”姬宗周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随从的肩膀,说道,“你回答的好!只是怕老夫并非持重,而是老朽喽。”那随从惶恐不已,急忙解释,说道:“老爷,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罢了,罢了。”姬宗周仰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烈日,在燕王府门外站立了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表情也重新恢复一贯的雍容,迈起方步,不快不慢,走入了府中。

    那随从看他远去,微有所觉,想道:“老爷似与往常有些不同了。”但想了半天,没找出究竟哪里不同。索性不再去想,招呼了轿夫,自去歇息。

    姬宗周来入府内,有人在前相引。邓舍在书房。洪继勋、赵过、吴鹤年等人也在。看见姬宗周来到,邓舍笑道:“洪先生、阿过、龟龄前脚才到,老姬,你后脚就来。可是眼看着中午快到,所以都来蹭饭的么?”

    因为姬冲的关系,——姬冲去了一趟大都,顺利完成任务,回来又主动要求从军、上前线,邓舍很欣赏他,所以连带着对姬宗周的态度也是有所转变。以往,邓舍对姬宗周是尊敬中带着点疏远,常以“大人”相称。现如今亲近了很多。有时也会像称呼吴鹤年一样,直接叫他“老姬”了。

    姬宗周连道不敢,问道:“诸位大人来找主公,定然都是有要事。微臣的事情不急,请主公继续与诸位大人商议。微臣出去等会儿便是。”

    “也没甚要事。该调去泰安的军队,早几日都调去完毕了。该准备的粮秣,上月底也早就备好了。一旦开战,需要调动的援军,海东也已经选好了。我们在这儿没说别的,就是聊聊局势。……,老姬,你有何事?”

    “是有关民夫之事。”

    “准备怎样了?”

    “遵照主公的令旨,臣已令左右司必须要在五日内把民夫的花名册办好。现在确定可以征用的,已有八千余人。待花名册办好,大约可动用之人力应在两万人上下。只等前线开战,后方的辎重、粮秣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运上去。请主公放心,绝对不会耽误攻打济宁的大事。”

    “后勤辎重这块儿很要紧。老姬,千万不能大意。你不但要管我益都现有的辎重与粮秣的运输事宜,海东支援过来的那部分你也要管一下。去莱州李兰处协调一下,争取从海东运来的物资,不过夜、不卸车,从莱州运来益都,随后直接就可以运往前线。两万民夫若是不足,可以再征!”

    “是。”

    “另外一点。凡所被征用的民夫,一定要按照规定给以补偿。而且,不止要保证不会耽误前线的战事,更重要的,乡间的农活儿也不能耽误了。合作社就可以在这个时候挥一下作用嘛。家中有被征为民夫的,农田里的活儿可由别家帮忙去干。再几个月就秋收了,千万要紧,不能耽误。”

    姬宗周恭谨应是,往诸人面上看了看,试探问道:“主公方才讲,正在与诸位大人谈论局势。可是晋冀那边儿有什么变化了么?”

    “晋冀并无变化。通政司上午送来的情报,说察罕与孛罗两下在冀宁打的正是激烈时候呢!……,要说变化,也是有点变化。”

    “什么变化?”

    “察罕又遣军五千增援冀宁。你猜带军主将是谁?”

    “谁人?”

    “貊高。”

    “啊?连貊高都派出去了?”

    邓舍与洪继勋等相顾而笑。赵过插口说道:“察、察罕既然从大都争取到了鞑子皇太子的支持,看、看动静,他这一次是想要彻底把孛罗给解决掉了。先、先后两次增援冀宁,目、目前他在冀宁一带部署的兵力已在一万五千人以上。遣、遣派貊高去做主将,却也其实并不奇怪。”

    “派貊高去,当然不奇怪。只是有一点,奇怪的却是孛罗只派去冀宁了五千人,明显寡不敌众,至今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向。真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主公,如果孛罗一直不派援军去冀宁,那以他的那点人马肯定不是察罕的对手。察罕万一胜,我军攻取济宁之事?”

    “察罕就算胜,阿过说的不错,看他的如今的架势,分明是想要一举打垮孛罗。在冀宁获胜后,他定然还会继续北上。我军攻打济宁之事,不会受此干扰。况且,孛罗也不是弱者,更不是傻子。他以弱敌强,用五千人在冀宁应战察罕一万五千人,肯定是有他的用意的。早先,他不是遣出了五千人出大同西去了么?虽然说直到现在还搞不清他这支军队去了哪儿,但是以我之见,在关键时刻,他的这五千人定然会出现。”

    “主公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孛罗是打算先用冀宁的五千人拖疲察罕的一万五千人。然后,再用那五千养精蓄锐已久的精卒突然出击,寻求与察罕决战。”

    诸人皆是深思,纷纷点头,说道:“主公言之有理。”

    邓舍一笑,铺开地图,朝冀宁路一带看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以往我还真是小觑了孛罗。五千人出城西去,居然就像是被蒸掉了似的,至今在大同的细作还没有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倒是古怪。能跑哪儿去?”

    寻思了会儿,不得其解。吴鹤年笑道:“管他去哪儿,反正总之一如主公预测,会在关键时刻给察罕个‘惊喜’便是了。”嘿然一笑,又道,“臣敢打赌,不但主公在琢磨孛罗的这五千人,想来那察罕更会无比关注。”

    孛罗的五千人,牵动了两地诸侯的视线。

    也许还真就如邓舍所说,这五千人没准儿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关键的作用。对邓舍来说,这关键的作用并不一定非要是孛罗因此而击败察罕,但至少要把察罕拖出。而对察罕与孛罗来说,这关键的作用或许却就是代表了谁胜谁负。邓舍一笑,说道:“龟龄说的对。察罕肯定比我关心!”

    洪继勋道:“前天,孛罗送来了一份文书。说请主公在他与察罕开战后,恪守协议,出军呼应。主公,现在我前线各军已然准备妥当,是否到了给他回文的时候了?”邓舍颔,说道:“这封回文,就请先生起草吧。”

    姬宗周接口说道:“经过连日来的秘密调动,棣州、济南以及益都等地的军马,半数都被调至了泰安。而今,只泰安一地,就集结了我军四万余的主力。且多是精锐。用这么多的人马去打一个济宁,还不就好比是泰山压顶?十天之后,当战事打响,察罕措手不及,我军必旗开得胜!”

    “这话说的不错。察罕再多智,他也绝对不会想到,咱们居然会与孛罗签有协议!大象虽重,奈不住蚂蚁啃食。且我军才益都战事过去不久,他也定然不会想到,我军居然就会有胆量再主动掀起大规模出击。不开战则已,诸位,只要开战,就绝不能再犹豫。济宁路,必须要志在必得!”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4 动员

    打济宁路的重要意义,邓舍已经明确告知了前线各军。

    在给前线的动员令中,他这样写道:“现在的形势是艰苦的,但是正因为我益都的形势艰苦,所以察罕轻忽大意,在冀宁兴师动众,开始了与孛罗的内讧,这个机会对我军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等察罕与孛罗决出胜负,则日后的战事定然会更加艰难。

    “故此,当此之时,我军必须要及时地抓住此一良机,坚决地趁机而动。不怕牺牲、顽强作战,一定要打下济宁。

    “只要能打下济宁,则我益都目前所面临之严峻的形势就必然会因之一改。如果说去年底的益都之战、包括前不久的济南之战,都还是内线防御的话,那么,只要能打下济宁,我军就可由内线防御转变为外线作战。

    “这将会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从此之后,我军就可以把战火从我益都境内,引向察罕境内。古人云:‘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盛世尚且如此,何况是如今乱世呢?三军勉之!设立有功劳,吾亦必不吝封爵之赏。”

    动员令之外,邓舍又亲命镇抚司,在前线各军中展开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战前动员大会。主要的方式还是以“忆苦思甜”为主。通过忆苦思甜,激起士卒对蒙元的憎恨,从而加强他们敢在艰苦形势下作战的决心。

    如果把这个忆苦思甜比做是内在,从士卒的内心中深处确定他们敢战的勇气,此外,还搞了一个外在的东西:“三比”。“比武艺、比斗志、比勇敢。”从外部的环境来更引导士卒们敢战的斗志。

    “贪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但是同时,人,又是一个群体性的物种,很容易会受到别人、很容易会受到群体的影响。如果在一支军队里,所有的士卒都是充满了不敢死、不敢战的思想,那么这支军队肯定就没有什么战斗力。但是,反过来,如果在一支军队中,能把“敢战、敢死”的信念给建立起来,那么这支军队就定然会成为一只所用无敌的猛虎。

    其实,邓舍对军队斗志的塑造,并不是临时抱佛脚,现在才动手施行的。他早先给立下殊功的部队颁军旗,也是出于此一目的。

    军旗是甚么?那就是代表了荣耀。一支军队有了荣耀感,才能说这支军队有了灵魂。而只有一支有了灵魂的军队,才能算是百战强师。

    邓舍的这两手举措,简而言之,前一条是让将士们知道此战是为何而战,有的放矢,才不致迷惑,才会在即便遭受挫折的情况下,依然能够保持坚强的斗志。而次一条,则便是想要通过“忆苦”、“三比”来鼓舞将士们的斗志,要在军中形成一个人人以敢死为荣,以怯懦为耻的风潮。

    虽然说,邓舍看准了察罕与孛罗内讧,敢于在此时出军。但是他并非盲目自大。对自身与察罕的差距,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他曾经对他本人有过一句自我评价,他说道:“所以我海东能走到今日,所以我海东能日渐蓬勃,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英明神武,也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神机妙算,只不过是因为我很有自知之明。”

    自知者明。不做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儿,这先就立在了不败之地。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冲昏头脑。战机是要抓住,但是差距更需要看得明白。

    海东军和察罕军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其一,装备、战斗力不足。较之海东军,察罕军的装备与战斗力都是要略胜一筹。其二,后方补给不利。益都和海东间隔大海;而晋、冀、河南、陕西等地却都是6地相连。在这一点上,海东军更是远不如察罕军。

    战备不足、战斗力不足、补给不利,按说起来,这仗还怎么打?不过,也有对益都有利的地方,察罕与孛罗内讧。但是只此一点,要想获得胜利,怕还是远远不够。就必须得要在斗志、敢死、不怕牺牲上下功夫。

    有很多的战例,为何能以弱胜强?还不就是因为其中的一方虽为弱者,但却斗志顽强么?所以,现下海东虽处弱势,但只要军中动员到位,却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邓舍对此,还是有不小的信心。他备战的计划分为了两大步走。

    头一步,秘密调动军队,集结泰安。次一步,待前线军队准备妥当,接着开始大规模运送辎重、粮秣等物。为何分此两步?因为有利保密。不带辎重的部队运动起来,既便利,又方便隐蔽。等部队都集结完毕之后,再把辎重运上去。如此,能够更好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姬宗周见过邓舍的次日,第一批的民夫开始出。多数是从益都而出,也有一部分是从东南沿海而出。

    如果这个时候,从天空中往下望去,可以看到,远至莱州、乃至文登,几乎所有益都分省的道路上,现如今都是遍布了一队队的辎重运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运输队的规模也是一天比一天更要扩大。

    成千上万的民夫、车轮、骡马,络绎不绝,星夜兼程,赶去泰安,踩踏、碾压出来的烟尘遮天蔽日。

    而便在同一时间,棣州、济南、泰安等地前线的防范也是日渐森严。也不知有多少隐伏在益都的细作,——不但是只有察罕、孛罗布下的,其中也还有安丰、金陵、江都、松江府等地遣来的,像是忽然听到了号角响声,皆被海东的这一次前无规模的大运输给同时惊动了,但是却因为前线的封锁,他们尽管着急,却也只有无可奈何,根本无法将消息送出。

    而且,更还别说,益都不但封锁了前线,以李生为的通政司,连日来更是大大地加强了工作量。除了少数极其隐秘的外来细作之外,像朱元璋派来的何必聚等等这些人,也早就全部被落入了严密的监控之中。

    邓舍给通政司下的死命令:“片言只字不能出益都。”

    可以说,李生很坚决彻底地落实贯彻到了一点。到底他是地头蛇,在益都经营日久,也许想要把细作全都揪出来不容易,但是在得了军方的全力配合下后,控制一下消息外传的渠道却还是绰绰有余,能够做到的。

    当然了,这个控制不可能控制太久。但是,只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姬宗周见过邓舍后第五天,头一批的辎重物资顺利运送到了泰安。毕千牛亲出迎接。押送运输的辎重官是胡忠。便在营中,两人查点、交接。

    “此次运来粮秣若干石,箭矢若干支,铠甲若干件,以及枪戈、刀剑若干柄,并有地雷、手雷、炮弹等物若干箱。毕大帅,请您查点。”

    毕千牛细致地检查一遍,扣除损耗,确认无误。取出帅印,在交接文书上签名画押。等手续办好,他与胡忠说道:“胡将军一路押送辛劳,本帅已在帐中略备薄宴。胡将军,这边请吧?解解路上风尘之苦。”

    “大帅好意心领。给您送来的这是第一批辎重、粮秣,俺还就得赶回去,接着给您送下一批。眼看济宁将要开战,辎重十分紧要。主公军令如山,末将不敢有违。……,大帅,这酒什么时候喝都行,且记着,且记着!”

    “不知后续辎重还有几批?”

    “主公对打济宁非常重视。不瞒您说,大帅,您是不知道,俺在益都亲眼所见,这一回,可算是把咱益都的家底都快要给掏空喽!”胡忠抬头瞧了眼天色,说道,“末将送的第一批,次一批乃是由王国毅护送的,大约至迟到明天早上就可送来。后天晚上,又有一批是赵左丞亲自护送。大后天早上,该是佟生养的第四批送来。末将所部皆是骑兵,赶点路程,回去益都也就是一天两夜。四五天后,俺将会把第五批军资给您送过来。

    “您问后续辎重还有几批,大约也就是这么几批了。不过等到开战后,等海东的大批支援运到,肯定还会接着给您往这儿拉。”

    “五天之内,五批军资。把益都的底子都快要给掏空了?主公这次下的决心还真是不小!”毕千牛往辎重清单上看了看,蹙起眉头,说道,“只是箭矢、刀剑、手雷等物还好,唯独有这粮秣,就此一批运到的来看,还是远远不足支撑四五万大军的日常需用啊!顶多够十天所用。胡将军,不知后续运来的这几批物资中,粮秣占多*重?总共能运来多少?”

    “总共能运多少,那是军机。俺又非主帅,怎会知晓?实话告诉您大帅,俺知道的,也就是俺给您运来了多少。主公下有严令,不许俺、王国毅、佟生养之间彼此打听。您问俺是白搭,问他们也是白搭。谁也不知道总数。也许,等到后天赵左丞来了,您能从他那儿问出来一个确定的数目。”

    此次攻打济宁非同小可。毕千牛一来资历不足;二来,能力也有些不够,邓舍肯定不会任他做主帅的。他现在也就是担任一个战前协调各部、交接辎重的任务。等赵过来了,前线的整体军事重权就会移交到他的手中。

    “你刚才说,赵左丞后日能到?”

    “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赵左丞一日不到,本帅这心里,就一天没底儿。”

    “哈哈!益都离泰安不过几百里,轻骑而行,一日夜可到。赵左丞要来,那还不是会快得很么?本来预定这第一批的军资就是由赵左丞送来的,只是因为这几日,主公又多次召见他商讨军情、议论战事,并及开战后的各种部署。所以推迟到了后天,来得晚了点。……,有关粮秣,俺虽不能告知您确数,但是却有个消息。或者可以稍缓大帅您的心头之忧。”

    “是何消息?”

    “俺临从益都出来前,见有左右司下的公文,已经张榜各地。令各地豪绅有粮出粮、有钱出钱。严辞命令,要求其务必大力支援前线。我益都虽然多经战事,那些个豪门大户毕竟土生土长,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却也还是都颇有粮储的。就算把他们榨干了,也绝不会耽误前线需用!”

    “是,是。”

    毕千牛虽点头称是,心中颇不以为然。指望从地方豪门处征粮,实在希望不大。前线数万大军,只用豪门之粮能供养得起么?要想保证粮秣无缺,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唯有依赖海东。别的办法,都仅仅是杯水车薪。

    “行啦。天色不早,俺得动身回城去了。大帅,咱这就告辞。”

    胡忠转身就走,毕千牛随后相送。

    走没几步,胡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问毕千牛,说道:“济南、棣州军半数皆已集结泰安。早几日前,李和尚与杨万虎两位大帅不是也都来了么?却怎么没有在帅帐见着?不知去了何处?”

    “奉主公之令,李、杨两位大帅皆深入军中,正在展开战前动员。”毕千牛示意胡忠倾听,问道,“听见了么?”

    “甚么?”

    “周边营中的誓师大会。”

    胡忠侧耳细听,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似乎有人在呐喊,又似乎是在欢呼。毕千牛说道:“这有的是在忆苦思甜,有的是在搞‘三比’。你仔细听,声音最大的那一营,就是杨大帅营。杨大帅亲自在动员将士比斗志。”

    “这么说,军中士气很高?”

    “在前番益都之战里,我军虽然稍落下风,伤亡较重。但是一则,伤亡的军卒多半为士诚旧军,其实对我海东主力并无太大损失;二来前阵子,主公取济南成功。我军挟大胜之威,又知此战为何而战,士气自然高昂。”

    “大帅所言甚是。想我海东在辽阳、朝鲜、南韩战无不胜。来到了益都,偏偏就连受挫折,竟至举步维艰。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他察罕帖木儿就与众不同,和别人相比他是长了三头六臂,又抑或是刀枪不入?

    “大帅,虽然说俺这次没捞着打济宁的战,但是即便是俺,还有俺营中的弟兄们,没一个不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这一仗,非得要打好不可。让他李察罕也知道,论起打仗、不怕死,咱们堂堂华夏贵胄、汉家儿郎,和他鞑子相比起来,只有强过,没有不如一说!”出了营门,胡忠上马,便在马上,对毕千牛行个军礼,大声说道,“用主公的话讲,三军勉之!”

    毕千牛取下兜鍪,肃然而立,慨然说道:“愿与将军共勉!”

    关铎的脑袋就是被胡忠砍掉的。从军之人,谁没三分热血?何况胡忠他们这些造反起事的原本草莽之辈。只要鼓舞得好,鼓动得力,能把他们的斗志都鼓动出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人都是斗志昂扬。

    胡忠唿哨一声,引了本部押送辎重的骑兵,左右卷住了已把货物卸载下来的民夫们,驰骋而去。

    泰安城外,远山连绵,他们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渐渐地远去。毕千牛立在营前,举,见红日高悬;回,看城池屹立。无数的斧钺隐耀其间。他不禁握住手,热血沸腾,心中想道:“是胜是负,数日后便可见分晓!”

    第六日,第二批辎重运到。

    第七日,赵过到,第三批辎重运到。

    第八日,第四批辎重运到。

    第十日,第五批辎重运到。

    第五批辎重运到的当晚,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悄悄开出了泰安。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5 首战(上)

    从地图上看,济宁路的形状很有特点。就好像是一个瓮,口宽、颈窄,瓮肚更宽。它和泰安州交界的地方便好比是翁口,长度约有二百多里,宽则有几十里。随之,瓮口向中间收缩,形成了一道细窄的脖颈区域。过了这个脖颈区域,即为瓮肚。瓮肚最宽处有三四百里。

    在它的瓮口和瓮肚区域,河水不多,地势较为平坦。

    而在其脖颈区域,却有好几条河水交汇流经。一条泗水、一条汶水、一条沂水,另外还有一条叫做济州河的运河。河水密集,交错横行,不利大规模的行军。并且,在这块脖颈区域的上边,是东平路。东平多山。在其下,则是两个大湖,一个山阳湖,一个微山湖,占地数百里长。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益都如果想要攻取济宁路,最关键的便是争夺这片脖颈区域。就目前来说,此一区域中的城池都处在察罕的控制之中。从上到下依次是宁阳、兖州、滋阳、任城。宁阳在最前边,任城最靠后。山阳湖和微山湖就是紧邻任城的。山阳湖的最上边离任城只有十来里。

    若再好有一比,把任城比作脖颈区域的咽喉地带,那么在它前边的滋阳、兖州、宁阳三地,就好比是人脸上的嘴、鼻和眼睛。打下眼睛,夺得鼻子,取得嘴,然后顺脖颈直下,占据咽喉。就算将济宁路的腹地打开了。

    当夜,从泰安出的这支海东军队,其目标就是直指宁阳。

    宁阳距离泰安有一百来里地,从建制上来说,它和滋阳一样都是归属兖州府的。离兖州也不远,二十里上下。按照益都分院既定的作战计划,第一步,就是在开战当日,用先头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宁阳。打下宁阳,军队逼近兖州。再集中优势的兵力,争取在短日内,把兖州也给攻克。随即,挟攻克兖州之威,继续西下,继而攻取滋阳。

    打下滋阳,就等同差不多占领了兖州府的全境,前头的阻碍便只剩下了任城。再等攻克任城,济宁路的腹地就基本不再有大的险阻,一马平川,足可任海东军队随意驰骋了。

    这一路是主力。此外,还有一路侧翼。

    因为脖颈区域的城池不是只有兖州府和任城的。从兖州朝东北去,大约数十里是为曲阜。曲阜再往东北数十里,将近瓮口的地方又有泗水。这两座城池中如今也皆处在察罕的控制下,分别都驻扎有一部分的军马。

    为了不致因它们而影响主力攻城,海东就必须得派出相应的军队给以牵制。这一路侧翼的主帅是庆千兴。在与泰安州军队出城的同时,他也率领数千丽卒,从蒙阴一**,直扑泗水。蒙阴相距泗水也就是百十里。

    两支军队,一从泰安州出,是为主力的先锋;一从蒙阴出,是为侧翼的呼应。经过一夜半日的急行军,分别抵达了目标城池之外。

    庆千兴这一路既然是为侧翼,主要任务就不是攻取城池,重点是在牵制泗水的敌军。主要动攻势的还是泰安州军,这一路军马由杨万虎亲率。杨万虎原本是驻扎在棣州的,前不久奉命调来了泰安,并把棣州驻军也带来了一半,约有四千来人。此次攻取宁阳,用的就是他这四千人马。

    宁阳虽为县城,但因比邻边界,自被察罕攻占以后,经过多次的修缮,现如今城墙已是十分的高大、坚固。共有四个城门,分列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两两相对,在城内形成一条十字大街,是县城里的交通干道。

    又因为济宁路地处要冲,人烟繁密,宁阳县城的居民不少,城中的地方早不就不够居住,所以在东、北两个城门外,又建立有关城。

    所谓关城,就是在主城之外所建立的小城,与城池相连,通常来说,每一个关城的面积是主城的四分之一大小。居民、百姓可以在这里建造房屋,繁衍生息。人们常说:“东关、西关、南关、北关”,这个“关”,其实说的就是关城。除了较之主城为小之外,关城的其它的设施,诸如城墙、城门等等完全都是与主城一样的。也即是说,凡是建造有关城的城池,攻打起来就更是不易了。为何?因为需要连打两座城门。攻入了关城,还有主城的城门。更有些城池,在主城城门内、乃至关城的城门内又建造有瓮城。这对进攻的一方来说,攻打的难度当然也就会更大了。

    好在宁阳县只有两个关城,西、南两边并无关城,算是稍微地减轻了一点海东军队攻城的困难。

    杨万虎来到宁阳城外,不管城中元军的慌乱,有条不紊,分兵遣将。按照既定的部署,令方米罕引千人,去东、北两面,围住两座关城,围而不攻。然后亲率三千人,开至宁阳南城门下,选择此处为主攻的方向。空出了西边城门不围也不打。此是为“围三缺一”,很正统的攻城之道。

    此时刚过了中午,日头正艳。

    杨万虎部急行军百十里,士卒多有疲惫,待扎下营寨,布置好了围城,他传令三军:“各营埋锅,入夜晚饭。饭后休息三个时辰,子夜前后开始攻城。”为了防止兖州府的元军来援,他一面又遣派快马,回去泰安州。请赵过、毕千牛尽快把第二路的军队派来。同时,命令杨四引本部哨探,绕过宁阳,往兖州府的方向运动,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权做监视。

    海东的这次来袭完全没有征兆,宁阳城中的守军之前并不知晓,没有得到一点的情报。如今突然看到军临城下,守军的惊惶可想而知,乱做一团。城中守将倒也算是个反应快捷的人,当时就遣派出了两队信使,趁杨万虎的阵势还没有布好,火出城赶往兖州,指望能去请来援军。

    这两队信使才出城,其实就被杨万虎部的探马现了,只是因为杨万虎另有目的,所以只当不见,放任他们快马离去。

    薄暮,泗水送来军报,庆千兴的动作倒是快,已经开始攻城了。杨万虎难得不急不躁,还是按照军令,等三军吃过晚饭,又休息多时,看夜色将至子夜,这才下令:“准备攻城。”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6 两策

    宁阳城外的战事即将展开的同时,便在临汾的察罕府中,有一个小范围的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参加的人不多,李察罕、王保保、孙翥、李惟馨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海东已然对济宁路动了突然袭击,议事的重点仍然在大同的孛罗帖木儿身上。

    虽然说,察罕与孛罗在冀宁路的争战也已经开始有好几日了,但是就像两个重量级的拳手在正式开打之前,总是会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以更多地寻找对方的弱点一样,他们这两支强军也是如此。开战至今,除了少数几次的接触外,大部分的时间,两军还都是主要保持对峙的态势。

    这种态势,从表面上来看对李察罕是有利的。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孛罗帖木儿仍是进攻的一方,而李察罕则是守御的一方。对守军一方来说,敌人不动,当然最好。孛罗帖木儿客军作战,后勤辎重、粮秣军饷等等诸物都是需要从后方运输补给,长途跋涉、消耗很大。他几千人马驻扎在冀宁路外,如果长时间的不动,自然劳师糜饷,其次也对士气不利。

    只不过,尽管表面上对李察罕有利,此时的李察罕却并无太多的欢喜之色。

    为何?只缘他的敌人不是只有孛罗帖木儿一个。对他来讲,打孛罗帖木儿其实并非本意,之所以与孛罗帖木儿开战,他的根本目的实为益都。一天不打败孛罗,他就一天难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地攻取益都。

    故此,对孛罗帖木儿如今驻军城外、守而不战的架势,他深感头疼。

    “这孛罗帖木儿究竟什么意思?五千人驻扎在我冀宁路外,来了已有十来日,却每天只是忙着挖沟、筑垒,偏偏就是不肯与我军交战。大帅,卑职怎么琢磨,怎么觉得其中必有玄虚!”说话者是李惟馨。只见他蹙起眉头,用两根手指捻着胡须,在室内转来转去,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孙翥接口说道:“不错,确实蹊跷!想那孛罗帖木儿精锐、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地来到,本以为他是想大打出手,却不料在城外五十里处便驻军不前。按道理而言,他是客军,且其大同的储粮并不见多,应该以战决为上。却就停在城外,一步不前!……,大帅,此事很有可疑。”

    李察罕盘膝坐在胡床上,微闭双眼,好像在听孙翥、李惟馨两人说话,又好像没有在听。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把手伸出。王保保将放在案几上的茶水递上,他接住,轻轻抿了一口,不急不慢,说道:“那依两位先生之见呢?请问两位,认为孛罗帖木儿此举,是蕴含了何等的玄虚?”

    孙翥说道:“以卑职所见,孛罗此举的目的也许有二。”

    “噢?”

    “一则,也许他知道了大帅已从皇太子处得来密旨,所以按兵不前。大帅安排在大都的耳目,前数日不是有报,说在城中似乎见到了孛罗帖木儿的使者?没准儿,他是遣人求见皇上去了。要抗衡皇太子,就非得只有皇上不可。”

    “你的意思是说?”

    “所以孛罗驻军不前,是在等皇上的密旨。”

    李察罕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其一。你说他目的有二,另一个呢?”

    “其二,也许是他准备尚未充足。故此,只在我城外挖沟、筑垒,纯做守势。其目的不外乎在等后续援军的赶来。大帅放在大同等地的细作,接连数日来不是也多有急报,说孛罗在后方调兵遣将,看其架势,好似是打算将之都派来冀宁。”

    孙翥提出的这两个原因,都是言之有理。

    五千人打冀宁路,那肯定是难以打得下来的,而且李察罕更又得到了蒙元皇太子的秘密支持。要想更稳当地打赢此仗,孛罗帖木儿就非得两手都要硬不可。一手,是也从大都得来支持;另一手,增援攻城的军队。

    李察罕不置可否,又轻抿了口茶水,问李惟馨,说道:“先生的看法呢?”

    李惟馨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素来深得察罕倚重。他不着急回话,反而踱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凝目注视良久,方才回转过身,说道:“孙先生所言甚是。孛罗帖木儿所以驻军不前,很有可能真的便是因为这两个缘故。只是,除此两点之外,卑职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只是卑职的一个想法,并不成熟。也许说的不对。”

    “请先生只管讲来。”

    “不知大帅是否还记得,多日前,孛罗曾遣出过一支军马,出大同往西而去了。”

    李察罕不动声色,说道:“老夫记得。”

    “孛罗这支出城西去的军马,据细作回报,也是约在五千人上下。至今,他们出城已有七八日,却消息、行踪全无。大帅在大同至冀宁路的沿途之上,连连布下了十几道的岗哨,遍布大道、小路,乃至山林、渡口,但是却也一直都没有能现他们的踪迹,就好像突然间被蒸掉了似的。……,以卑职看来,这支军马,也许才是孛罗按兵不动的根本原因。”

    “此话怎讲?”

    “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孛罗虽然全赖其父威名,才侥幸立足大同,但到底也是厮杀阵里出来的,不可太过小觑。观如今冀宁路外的孛罗军马,竟然完全是以防御为主。岂有攻敌之国,以防为先的?卑职以为,很有可能,现在冀宁路外的孛罗军队不但是在等大都的圣旨、也不但是在等后续的援军,他们更是再等这五千出城西去的人马!”

    “先生能说的再详细点么?”

    “冀宁路,是孛罗觊觎已久之地。对这块地方,他是早就垂涎三尺了的,曾经多次遣派骁悍将校来与我军争夺。虽然,一来因为大帅指挥如意,二来因为我军勇武,他是一次也没有占着便宜。但是,他究竟遣军来过多次,对我冀宁路的地形、形势却也是可谓十分熟悉的了。‘知己知彼。’他既然在正面战场打不赢,大帅,会不会突出奇计呢?”

    “先生是在说,孛罗帖木儿驻军不前的真实用意,其实是想要这‘驻军’来吸引我军的注意,然后趁我不备,突出奇军,用计取我冀宁?”

    “正是。”

    孙翥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李先生适才也讲了,大帅早已便在大同至冀宁的沿途要道之上,遍布细作、岗哨。至今未见孛罗的这五千人马出现。有我军如此森严的防守与警戒,他又如何能‘突出奇计’呢?”

    “大帅,请看地图。”

    察罕起身,来到地图前。李惟馨指点说道:“大同与冀宁路之间,山地很多,尤以东部的五台山最为崎岖难行。五台山山势连绵,占地极广。过了五台山,就算是到了我冀宁路。大帅,虽然我军在大同到冀宁的沿线安插布置下有许多的细作、岗哨,但是在五台山里,却没有多少耳目!如果孛罗帖木儿遣出一军,走五台山,突然出现在我冀宁路的侧翼?”

    “走五台山?”

    王保保插口说道:“但是,五台山在东部,孛罗的那支军马却是出城西去。”

    “虽是出城西去,不见得就是果然西去。‘声东击西’,故布疑阵,也属寻常。”

    李惟馨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如果作此大胆的假设,假设孛罗出城西去的军马实际上又绕行向东,潜入了五台山中。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军的细作、岗哨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并且,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接连七八日,这支军队都行踪不见。毕竟走山路,还是很不好走的!更还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我冀宁路外的那五千人马到现在还按军不动!”

    似乎是一个正确的推断。各方面的疑点都因此得到了解决。但是李察罕却沉吟不语。王保保道:“父亲大人?”

    “李先生的假设颇有道理。那依先生看来,若是孛罗果然如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五台山甚大,出山的道路也多。我军若想把他们堵在山中显然是不可能的。要想应对,卑职有上、下两策。”

    “上策为何?”

    “上策者,我军对此故作不知。在冀宁路的前线战场上也不必急着与孛罗军决战,与以前一样,他们不动,我军也不动就是。另遣一军,抄小路,至孟州一带,埋伏左右。孟州,乃是从五台山出来到我冀宁路的必经之处。只等孛罗的这五千人经过之时,我军突然出击,给他包一个饺子!打个歼灭战。只要消灭了这五千人,按兵不动的那五千人不在话下。”

    “先生此计,是打援?”

    “不错!”

    “真好计策。从来只多有‘围城打援’,先生却是反其道而为之。妙哉,妙哉。”李察罕无意中的一句话,正好说中了济宁路宁阳城外的战事。海东对宁阳,就是由攻击一方所做出来的标准的围城打援。但是,李惟馨此计,却是由防御的一方主动出击,长途跋涉,前去打敌人的援军。

    王保保问道:“不知先生的下策为何?”

    “孛罗的那五千人不知何时会到。卑职的下策,便是不等他那五千人,直接先对驻军冀宁路外的五千人动攻势。只要能够快地打掉这五千人,那孛罗的另外五千人即便穿过五台山,出现在我冀宁侧翼,也定然是毫无作用了。”

    “此计与方才计策的不同,区别只是在先打哪一路。先生为何称此计为下策?而却称适才那计为上策?”

    李惟馨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说道:“原因很简单。上策者,是我军守株待兔,主动权百分百在我军的手中。而此一计,虽然看似主动权也在我军的手中,但是却因为冀宁路外的那五千孛罗军马连日来一直在不停地挖沟、筑垒,防御之势已成。我军贸然展开攻势,怕是难以战决。一旦不能胜,而孛罗的另外五千人又及时赶到,则战场的形势便就会很容易出现持久、胶着的情况。所以,相比上策,此计只能是下策。”

    “如此。先生是倾向采用上策了?”

    李惟馨缓缓颔,说道:“正是如此。”

    室内安静下来。李察罕目注地图,深思不语。诸人交换个眼色,孙翥问道:“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李察罕没有回答他,而是在看了大同、五台山、晋冀等地看了多时之后,把视线转去了大都,在上边点了两下,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和皇太子的日子,都不好过!”诸人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突此感慨。

    王保保脑子转得快,说道:“父亲大人突慨叹,可是因为想起了皇太子提出的条件?”

    他去大都与蒙元皇太子结盟,不可能只得到好处,没有付出。蒙元皇太子当时提出了三个条件。一个是,待打败孛罗后,希望察罕帖木儿能够亲率军马,前去大都,支持皇太子,迫使元帝禅让。

    这要的一条是和政治有关。其次,是和粮食有关。

    邓舍在益都已然立足渐稳,渤海湾上来回都有他的水师巡弋。张士诚以此为借口,拒绝再通过海路给大都送粮。不走海路,便只有走6路。6路运粮有两个麻烦。一则,漕运不通,难以大规模运输;二来,即便是小规模的运输,沿途盗贼丛生,安全也是难以保证。蒙元皇太子因此而要求察罕,在与孛罗交战的同时,务必一定要保证6路运输的安全。——如果张士诚从6路运粮,大部分的路线都是处在察罕的控制范围内。

    其三,还是和粮食有关。

    虽然说,大都的特使已经去了松江府,也许说服张士诚从6路运粮并不太难,但究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三四月份,正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张士诚便是在这个时候给大都送去了十一万石的粮食,经过一年的消耗,早就快要用空。大都城中,已经再度面临缺粮的危险。蒙元皇太子要求李察罕,命令他先从晋冀运一部分粮食,送去大都。而且,并又要求,这部分粮食不要直接交给朝廷,而是给搠思监和朴不花,由其控制。

    李察罕说道:“大都缺粮。皇太子虽然只是要求老夫一个守好6路的运输路线,一个先运一部分粮食送去大都,但是不用多说,想必诸位也定然能够猜得出来,皇太子最想要的,怕实则却还是与我军一样,希望我军能快地击败孛罗,一扫后顾之忧,然后大军东下,攻取益都!”

    李惟馨道:“大帅所言甚是。邓贼一日不除,则我大都便一日不能安稳。”

    “所以,先生的上策虽好,然要我军坐等却是难成。孛罗的那五千人何时能到?就连先生的心中也是没数。我军若枯等的时间长了,大都城里的皇太子殿下肯定会很为不满。”

    “大帅是决定?”

    “选用先生下策!”李察罕做出了选择。室内的诸人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非常了解。听了他的决定,诸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相同的想法,皆是想道:“大帅素来稳重,能巧胜的绝不会硬拼。只因为怕皇太子等级,就放弃上策,改而选用下策,这绝非大帅的风格。”

    孙翥想道:“定是另有原因。”李惟馨目光转动,做出了一个猜测,想道:“也许是不想等孛罗也从大都取得密旨?”王保保则顺着李察罕的视线,在地图上看来看去,开口问道:“父亲既决定选用下策,何时用军?”

    “传老夫军令,明日入夜,先做头次反击!”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7 兖州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宁阳城外,杨万虎部攻城已有两日。连着这两天,他攻城不可谓不急,将三千主力分作三番,几乎是夜以继日、不停不休。但是,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数十里外的兖州府居然至今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来援!

    没有援军,怎么打援?

    杨万虎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他琢磨想道:“莫不是兖州的鞑子看破了俺们的计谋?”要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这个诡异的现象。宁阳这边儿被围,攻城的军队打的热火朝天,相距只有几十里的兖州府却安静无声。

    委实古怪。

    这日上午,方米罕、杨四诸将皆齐聚帅帐,诸人商议对策。

    杨四先开口,说道:“这事儿不太妙。将军,俺的弟兄们这两天就没有闲着,一再打探兖州动静。但是据观察来看,兖州府里的鞑子,上至将校、下至军卒,一个个全都是若无其事,虽然说我军围困宁阳的消息早就传入了城中,但是他们却好像全没有援救的意思。我军出泰安前,赵左丞明言交代,要求将军务必要把兖州的鞑子诱出。围宁阳已有两日,兖州府的鞑子就是不肯出来,要去做缩头乌龟。……,将军,计将安出?”

    杨四从军前,只是个平头百姓,仗着勇力,现今做到了百户的位置。冲锋陷阵的确是把好手,但是要论排兵布阵、运筹帷幄,那他却是半点也不懂。不过从军前,他倒是也有常听说书讲古的,不知从谁人那儿学来了点军阵用语,有时候会照搬一下,看似也是像模像样。他最常说,用的最熟溜的便是“计将安出”四个字。所以,此时诸人虽忽然听这么一个大老粗爆出来这么个文绉绉的词儿,却是因早都听惯的,并无人惊讶。

    方米罕也道:“兖州距离宁阳只有二三十里地。这两日来,将军攻城不遗余力,做戏也算是做到十分了。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怕连我军攻打宁阳的火炮声,也会传入兖州城中。兖州府的守军却竟能坐得如此安稳?将军,此中必有内情!”

    “什么内情?”

    方米罕从军日久,当千户也当挺长时间了,因此年岁虽轻,在军阵上的经验却是远比杨四为强,他中规中距地分析道:“要么是我军情报失误,鞑子其实在兖州府的驻军并不多,不敢来援救宁阳。要么或者就是?”

    “如何?”

    “我军引蛇出洞的计策,已被兖州的鞑子看破。”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杨万虎嘿然,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成了猴儿么?在这儿上窜下跳,反倒成了兖州鞑子的笑柄?”

    “末将不敢。”

    “哼!”杨万虎霍然起身,在帐内转了几圈,说道,“兖州府的鞑子有多少,情报确凿!就算是通政司的情报有误,咱们军中的斥候绝对不会探错。它定然不是驻军不够,不敢来救援宁阳。方肉儿,你的第二个推测倒是有几分道理。说不得,咱们还真他娘的成猴儿了!嘿嘿。”

    “将军?”

    “本将好容易从老毕、高延世这些人手中争抢来了先锋官的位置,本来打算立一个‘初出茅庐头一功’,却不料竟出师不利!毛葫芦、毛葫芦,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做到眼见同袍受困,偏偏按军不动。了不起!”

    杨万虎心中憋火。

    也难怪他憋火,“毛葫芦军”的战力确实了得,连着两天的攻城,杨万虎部的四千多士卒已经伤亡近百。如果引不出兖州的元军,那这近百的士卒就算是白白阵亡、白白受伤了。他转回案前,握紧拳头,猛地在案几上捶了一拳。他力气大,一拳下去,险些把案几打散。

    诸将都吓了一跳,帐内皆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杨万虎勉强按捺下怒气,才又开口说道:“泰安、益都有无军报传来?”

    “回将军,还是今天早上,泰安送来了一份军报。”

    兖州府的元军这般诡异,杨万虎不可能不汇报泰安。今晨,泰安送来了回文。赵过亲笔回书,命令杨万虎继续佯装攻城。杨万虎对此深为不解,他喃喃自语,说道:“明知兖州的鞑子不动,赵左丞不可能看不出来,也许是我军的计策已被鞑子猜到。却是为何,依然令俺继续佯攻宁阳?”

    猜测不透。

    泰安为何不肯直接攻打兖州,定出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杨万虎是很清楚的。兖州不比宁阳,是个大府,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如果要攻坚,没有个两三万人难以拿下。而且,即使有两三万人,也断难在短日内克城。必须另走蹊径,将城中的守军调出,改攻城战为野战,这才有机会胜。

    “已经过去两天了。仗打到现在,还想要调兖州守军出来?若它就是执意不出,再用不了三四天,我军奇袭济宁路的消息必然就会传入晋冀。到时候,察罕已知,奇袭变成明攻,战机稍纵即逝。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对泰安的想法,杨万虎实在猜测不出。但是既然军令如此,(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手机用户登6章节更多,请登6文学网阅读!)他却还是不得不严格遵守。一边儿心忧如火,他一边儿传下军令:“既然泰安再别无军报送来,我军便按此执行!传本将军令,一个时辰后,再次攻城。”

    杨四问道:“此次攻城,换哪一番军马出动?”

    杨万虎环顾诸将,睁大了眼,恶狠狠说道:“哪一番?老子要亲自带队!”

    佯攻这活计,其实很不好做。又要攻得凶狠,像是真的;又不能真的把敌城攻破,坏了计谋。杨万虎一令既下,诸将齐齐起身,皆抱拳胸前,行军礼,齐声应道:“是!谨遵将军令。”动静之下,甲片嚯嚯作响。

    方米罕猜的很对,海东试图引蛇出洞,明攻宁阳、意在兖州的意图,的确是已被敌人看破。

    兖州府的元军守将贺宗哲,在察罕军中的威望虽说不及貊高、关保,但却也是有勇有谋,单论其地位以及得察罕信用的程度,较之高唐州的严奉先,更还略高一点。在本来的历史中,察罕死后,此人更是成为王保保的左膀右臂,曾在岭北一带,与王保保联手大败过徐达的北伐军。

    济宁路的地位极其关键,察罕用兵老手了,岂会不遣派重将坐镇?贺宗哲足可称得上“重将”二字了。有重将贺宗哲,又有强军“毛葫芦”,杨万虎出军的战便在宁阳城外受挫,却也是实在情理之中。

    兖州府内,贺宗哲正在巡视城头。

    他年有三旬,正当壮年,普通身高,普通相貌。若脱去身上的铠甲,丢入人堆,怕谁也不会看得出来,他竟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决胜疆场的将军。也许,只有他眼中偶尔会露出的一点精光,并及他尽管削瘦却十分精壮的身躯,才会能让人觉得他有些许和他现在的身份相为符合。

    “毛葫芦军”本为“义军”,也就是青军,虽然现在已经归属了察罕,但却还是保存了以前的习惯,在着装上与正规的元军稍有不同。

    每个士卒皆裹了黑色的头巾,乃至多数将校披挂的铠甲之外,所穿的披风、软袍,也都是黑色的。还有旗帜,很多也是黑色的。远远看去,兖州的城头放目皆黑,和头顶的蓝天、城下的黄土互相映照,煞是整齐。

    “青军”所以得名,是因为皆戴青色的头巾,按理说,这支“毛葫芦军”即便保持了以前的习惯,也应该是头裹青巾才对。只是因为最初的那位带军将领颇通诗书,很相信五德之说。红巾,象征火;青色,代表木。木头碰见火,只能会让火越烧越旺。故此,改了青色,换作黑色。黑色,代表水。一方面象征水火不相容,与红巾势不两立;一方面也是讨个口彩,要想灭火,只有用水。也不知是否真的这个原因,反正自从换了黑色头巾、黑色大旗后,“毛葫芦军”还真的就是所向披靡,几无一败。

    久而久之,这黑色也就成了“毛葫芦军”独有的特征。想沙场交战,一边是红如燎原之火,一边是黑如滚滚之水。场景确实令人热血沸腾。

    贺宗哲在城头巡查。

    “毛葫芦军”毕竟地方义军转来,虽然战功彪炳,但是军纪上并不很严明。城头戍卫的士卒们很多都是站立得松松垮垮,有的把枪矛夹在胳膊里,懒洋洋倚墙而立;有的索性就坐在垛口内,三五成群,聊天喧闹。

    此时看见贺宗哲过来,有站起来的,也有没起来的。但不管起来,或者不起来,和贺宗哲说话却都是很亲热。

    贺宗哲治军,很有李广之风,其实他对部下们的要求也并不严厉,甚是宽松。李广治军,士卒乐为所用。贺宗哲治军,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连过了几个垛口,看见熟悉的人,遇到踏实肯干的,贺宗哲或者抚慰几句;而若是碰见无赖脸厚的,或者干脆就一脚踹过去,笑骂几声。

    凡他走过处,与士卒打成一片。

    有士卒胆大的,远远地高声询问,叫道:“将军!宁阳那边儿打的热火朝天,快成乱麻了。听,……,又是火炮响,应该是贼军又开始了攻击。听说这回带人来打咱们的是杨万虎,有名勇将。咱们什么时候去救?”

    贺宗哲不答反问,笑道:“杨万虎虽是贼,不得不说,是条好汉子。怎么?王三癞子,你这有名的虎大胆,碰见万虎,就软蔫了?怕了不成?”

    “呸!将军说什么都好,却少来激将。咱自从军以来,杀的人何止百数!”那人抽出钢刀,弹了一弹,“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贼子脑袋真也是数都不数清!别说甚么万虎,就是来个十万虎,照杀不误!”

    他话音未落,周围一片嘘声。有人喊道:“王三癞子,将军说你虎大胆,你就可真成虎大胆了?”捏起嗓子,学他说话声音,“‘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贼子脑袋真也是数都数不清’,俺呸!你数不清,俺来帮你数清。上一阵,你砍了两个人;上上一阵,你砍了一个半。……。”

    有人凑趣,问道:“怎么还有一个半?”

    “一刀下去,没把贼人的脑袋砍掉,中了兜鍪,反弹回来,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杀了个贼子,险些丢掉半条自己的命,不就是一个半么?”

    城头上笑声一片。王三癞子羞恼成怒,有心上去扭打,到底当着贺宗哲的面,军纪再松,也不能作此勾当,无奈忍气吞声,反击说道:“刘瘸子,再怎么说,老子就算砍了一个半,也比你***一条半腿要强得多!”

    刘瘸子瘸了条腿,所以王三癞子说他一条半腿。刘瘸子却也不恼,哈哈一笑,说道:“一条半腿怎么了?一样上阵杀贼。倒是你,王三癞子,下回吹嘘,记得先把你的癞子头给治好喽,然后再吹吧。”

    贺宗哲放声大笑,与士卒们说了会儿话,引人穿行而过。兖州是大城,城头的面积不小,内侧皆有棚子,是平时用来供将校、戍卒休息的地方。巡查多时,贺宗哲与左右随从转入一处棚中,稍作休息。

    透过棚门,可见蓝天白云,极目看去,隐约能见到宁阳城墙。

    青天白日之下,光线的能见度甚好。贺宗哲凝神遥望,瞧见几片黑烟,从宁阳的方向直直升起;侧耳细听,有炮火轰鸣之声远远传来。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水碗,里边都是凉水,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嗝,走回棚内坐处,招呼诸人都坐下来,问道:“宁阳军情如何?”

    “杨万虎攻城不止,两日内接连起了四次攻势。宁阳三次遣人告急,说西边的城墙已有多处坍塌。将军,我军如果还是不救,城怕就要破了。”

    “派去晋冀的信使,到了临汾没有?”

    “计算路程,还得至少两天。一来一回,没个三四天不成。”

    边儿上一人插口,说道:“就算四天能回,大帅在冀宁路正与孛罗对垒,想要等大帅腾出手来,派遣援军赶来,以末将推算,少说还得十天半月。”

    “莫说十天半月,只要我军能坚守住兖州不动,不中红贼的计策,便是援军再过一个月才能来,也没有关系!”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将军,现在咱们还能将城中的士卒瞒住,若是等到宁阳城破,这怕是就瞒不住了!”

    “毛葫芦军”是地方义军转过来的,全军上下都是南阳、邓州人,和早先海东的陈猱头部有些相像,大部分的士卒彼此都认识,很多还都带着亲戚。宁阳城被围,兖州府的戍卒岂会不着急?之所以到现在贺宗哲还能按兵不动,而兖州戍卒似乎也是没把宁阳被围当回事,却是全因为他在军报上动了手脚。宁阳告急求援的军报,悉数皆被他压下了。并且,他告诉兖州戍卒:海东虽遣出了杨万虎来攻城,军马却只有两三千人,其真实目的不在围城,而是诱使其军出城,所以,宁阳城半点危险没有。

    泰安所以会定下围宁阳、以诱兖州军马驰援的计策,就是看在“毛葫芦军”在团结方面十分出色的缘故上,只要其军一部陷入危险,主力肯定不会弃之不顾。但是,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上墙梯。这一招,却被在贺宗哲看透其计谋之后,不动声色地就用“隐瞒军情”给化解掉了。

    “能瞒住一时就是一时。就算是到了隐瞒不下去的时候,这城,也坚决不能出。我城中守军只不过数千人,济宁路全路也才一万多的军马。小邓既来犯我,定然是早已准备充足。拿我军这万余人出来与他野战,绝非对手!是为‘以我之短,对敌之长’。当下之计,只有固守城池一策。”

    有人赞同,说道:“兖州大城,正当要道。古人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我军现在所处的环境。只要咱们能稳守兖州不失,等大帅反应过来,别说小邓数万人马,即使倾海东全力而来,也是难得寸功。”

    “小邓为人,阴险毒辣。关保将军、郭云将军一时大意,为其所擒。大帅虽然多次增加赎金数额,他却总不肯松口同意把两位将军放回。如今看来,他分明是毫无诚意,摆明了用此来麻痹我军罢了。此等狡诈之敌,诸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宁阳危险的消息切记不可泄出。如若一旦泄露,为军中所知,必然群情鼎沸,济宁路的全局定会就将要不可收拾。”

    “是!”

    诸将接令。有一人忍不住,又旧话重提,问起说道:“将军,我军若一直按兵不动,小邓擅长用军,肯定会猜出是他的计策已被将军看破。到时候,杨万虎的佯攻肯定就会变成真攻。以宁阳小城,铁定难以阻挡。宁阳城池若破,消息是万难再隐瞒下去的。将军又打算怎么安抚三军?”

    当士卒醒悟受骗,知道宁阳城破,那时候,就不但只是会“群情鼎沸”了,以“毛葫芦军”的剽悍作风来看,闹不好,搞哗变都是有可能的。贺宗哲却没当回事儿,微微一笑,说道:“请问诸位,何为军?何为卒?”

    诸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本将自幼读书,兵法也读过不少。无数的先贤前哲,对军、卒的理解都大同小异,但是究其根本,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什么是军?军就是‘鞘’。什么是卒?卒就是‘刃’。掌军之人,掌的是什么?掌的就是‘鞘’!让‘刃’杀人,刃就得出鞘;不让‘刃’杀人,刃就不能出鞘!本将掌军多年,若是连这握住刀鞘的能耐都没有,又怎敢位居诸位之上?”

    贺宗哲起身,按剑而立,目光炯炯,顾盼诸人,说道:“领军,是本将的责任,与你等无关。而至若该如何安抚军卒,也是本将之道,非你等该想。今,强敌压境。我军若想获胜,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上下齐力!该本将做的,本将去做;该你们做的,你们去做。如此,便就行了。”

    如果邓舍这会儿在场,肯定会给他翘一个大拇指。用一番好像很有道理,实际云里雾里的语言,回答诸将的疑问。在坚定诸将信念的同时,更又不忘保持本人的神秘性。这真是提升威望、确定三军斗志的不二法宝。

    再看守军诸将,果然皆是大声应诺,人人现出果决坚定的神色。

    海东初战,就遇强敌。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8 强弓

    。。。连着一个多星期,每天最多吃一顿饭,持续不断的反胃难忍。这是感冒的后遗症?抑或是如编辑所说的厌食症?我想,这是一个问题。。。

    ——

    贺宗哲在兖州城中做出的决定,杨万虎当然是不知道的。尽管他猜不出为何兖州的元军不肯前来援救,但是对赵过的军令,他却依然还是全无折扣地照样执行,亲自指挥战士,掀起了又一次对宁阳的猛攻。

    之前的攻城,他都是直接就开始进攻;这一回则不然,在展开攻势之前,却是令参战各部皆高举旗帜,明盔亮甲,先绕城一周。鼓噪勒兵,钲鼓俱响。一边行走,一边都高声喊杀,声震宁阳屋瓦。

    他立在高处,看三军士气高昂,攥着腰边的长刀,与左右说道:“小小一座县城,才不过两天,居然就致使我军阵亡近百。本将自随主公征战,从来没有受过这般的腌臜气!赵左丞军报严令,要求咱们继续攻城,想来应是嫌咱们没把宁阳打疼!今日攻城,就算城依然不能打下,却至少也要把那所谓的‘毛葫芦’给老子狠狠地打疼了!看它兖州来不来援军。”

    说完了话,展目远望,瞧数十里外的兖州城。又放高声音,痛骂两句。两三骑奔至高地下,却是信使来报:“回禀将军,我部绕城已有一匝。”

    “城中鞑子怎样?”

    “无不面如土色!”

    “杨四!”

    “末将在。”

    “头一阵,你来带队。”

    杨四和杨万虎有亲戚,头一阵就派杨四上去,可见杨万虎确实憋屈得很了。杨四大声接令。他是骑将,攻城不需骑马,翻身下马,朝杨万虎行了一礼,提起长枪,略略整下铠甲,引了十数亲信,便就转身奔赴前线。

    也不怪杨万虎憋屈。他要是放开了猛攻,小小的宁阳县城肯定早就被攻陷了,哪儿用得着两天的时间!却就因为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不得不收敛军力。如若计策能顺利奏效,收敛军力也就罢了,偏兖州至今不动。眼看着近百的兄弟们白白伤亡,他如何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换了以前,说不定他早就把军令置之脑后,只是前阵子因不服李和尚而导致刚刚被邓舍打了几十板子,明白了军令如山倒,不得不忍气吞声。

    看杨四领命远去,杨万虎只觉有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覆,汇成一句话出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跺了跺脚,往地上啐一口,说道:“他娘的!”诚如他所说,他还真是自从军以来,就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窝囊仗。

    边儿上一个副千户说道:“真不知泰安是怎么想的?明明兖州按军不动,十有**看破了我军的计谋。我军就算在这儿打得再欢,怕也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引不出来鞑子的援军。怎么还就非得我军继续攻城?”

    这个疑惑,不但这个副千户有,杨万虎也有。但是杨万虎身为一军主将,带兵日久,虽然还是认字不多,然而在邓舍的言传身教之下,对“将是一军之胆”、“狐疑乃三军之灾”等等的道理,却也还是早就明白了的。他的疑惑,不能说出来。闻声转头,瞅了那副千户一眼,冷了脸,也不去骂他,也不去打他,牙缝里只吐出来几个字:“你也去给老子上阵!”

    从安辽军组建起,杨万虎就是都指挥使,他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是非常高的。可以说,在安辽军的将士们看来,海东军中,除了邓舍,就是杨万虎。一令既下,无人敢违。那副千户虽然一愣,半句话不敢多说,接令而出。也只带了十数亲兵,紧随着杨四,奔赴上了前线。

    这“毛葫芦军”和“长枪军”之所以能成为察罕麾下最出名的两支强军,是各有其独到特点的。比如“长枪军”,擅长使用长枪,遇到战阵,成千上万条长枪竖起,看着就骇人。前边若再加上大盾牌,部分特别精锐的营头,甚至能够对抗骑兵。而“毛葫芦军”,除了士卒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非常团结之外,在战阵上也自有长处。那就是极其擅用强弓。

    虽然说,当时火炮、火铳等物已经较为普及,但是毕竟不可能给每个普通的士卒都配备的有。士卒们上阵杀敌时所用的主要兵器还是枪戈、弓矢等等冷兵器。“毛葫芦军”更且是从地方武装转变过来的,在冷兵器的运用上,较之蒙元的正规军更是普遍。而又在冷兵器中,威力最大、杀伤最大的,当数弓矢无疑。“毛葫芦军”在这一点上,颇有前宋之风。

    前宋时,就是大规模的运用弓箭手。当时,每百名马军之中,除十三名枪手、旗手外,剩下的都是弓箭手;每百名步军之中,除八名刀斧手,十六名枪手外,剩下的也全都是弓箭手。临敌对阵,箭矢如雨。当然了,前宋的军制所以这样安排,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对付敌人的骑兵,但是弓箭手一旦上了规模,不但可以对付骑兵,对付步卒更也是绰绰有余。

    所以,“毛葫芦军”从建军伊始,就是以强弓出胜。

    现如今,宁阳城中的士卒又是守城,不是野战,居高临下,弓矢的威力自然也就更大了。杨万虎部两天伤亡近百,大部分都是伤亡在了对方的箭雨之下。就拿西城墙来说,并不太长,一字排开,只有上百个垛口。但是,一个垛口前后可站立三个弓箭手,就是三百多人。三百多人轮番射箭,看似人不多,问题是箭雨不停,长时间的射击,杀伤力显然甚大。

    而且,还不止弓箭手。宁阳城再是县城,也是个城池,而且地处与泰安州交界的前锋,城中类如火炮、投石机等等诸物也还是有的。箭雨射程不到之处,可以释放投石机、火炮。海东的士卒冒石、弹冲至近处,又要再冒好几波的箭矢打击。连过矢石,好容易来到城下,还又有檑木、滚油等物。再冒凶险,攀附城墙,登至垛口,又将要面临敌人的刀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宁阳县城虽小,防守的措施却也是十分俱全。可远、可近,可上、可下,若再加上城墙前的壕沟,以及城头上的敌楼,堪称立体式的防御。杨万虎能在两天之内,面对强敌,还是在刻意收缩己方军力的情况下,只伤亡近百,便打垮了西城边儿的一截城墙,已经算是实属不易。

    更重要的,“毛葫芦军”将士的战斗意志的确顽强。

    杨四与那副千户已经分别带队,冒矢石,开始了冲锋。宁阳有火炮、投石机,杨万虎带来的也有,皆集中一处,放在阵地中,对准西城墙,猛烈开火。炮、石到处,隐隐地面都在震动。有打的准的,正好击在城墙或者垛口处,石屑飞溅,烟尘滚滚。戍卫在城头上的敌军,不时有惨叫传出。历经两天的鏖战,城中守军的伤亡也是不小。有些地段的城头,已经被乌黑的血迹遍布。城墙下到处是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断肢残臂。

    但是,就算如此,透过烟雾,杨万虎分明可以看得清楚,硬是没有一个敌人肯后退半步!

    竟至有伤势较重的弓箭手,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背靠内侧的垛口,迎着炮火来处,朝天放箭。箭矢汇在一处,仿佛阴云,一瞬间遮蔽住阳光,劈头盖脸地又从高处坠落,凡其掉落处,躲闪不及的海东士卒惨叫连连。

    顿时间,本来阳光灿烂的上午,一下子变成了血腥杀场。

    “听说‘毛葫芦军’的兵源都来自乡野老实之民。果然胆气精神十足!”即便是作为敌人的杨万虎,目睹此状,却也是不得不由衷出赞叹。

    自古选兵之法,“必胆为主”。必以胆色为主。最喜欢诚实,不在武技勇伟,而在胆气精神。先最适合从军的,就是乡野田农。为什么?乡野田农最为老实,能吃苦耐劳,便于用军纪约束,而且有利驱使上阵杀敌。

    建一支军队,如果兵源全部都是市井游猾之人,临敌自利,不肯死战,见风转舵,那么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会是如何?不言而喻。

    甚至,便是膂力便捷这一条,在选兵的原则上,也还是排在胆气精神的后边。再有膂力,再便捷,没有胆气、没有精神,难免就会“临敌忘其技”,功夫再高,无用武之地,杀不了敌人,有什么用?徒然成为累赘。

    “伶俐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忘其技;(身体)伟大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必先怯;俱败之道也。”

    这几条选兵的原则,平时也都是海东所遵从的。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故此,杨万虎一眼之下,就看了出来,这“毛葫芦军”确实有其不同寻常之处,难怪威名赫赫。

    一个亲兵说道:“昨天审问俘虏,问起来‘毛葫芦军’平时的训练。那俘虏说到,他们不但平时训练刻苦,而且在刚开始选兵的时候,就也十分严格。他说,他们全军上下,身高悉数在五尺四寸以上,俱能负重日行百里。且其中多数射十箭皆可上垛,内二箭中贴。”撇了撇嘴,又道,“也不知是不是在吹嘘!就他们这条件,倒似都快赶上咱们安辽军了!”

    五尺四寸,折合成后世的换算,差不多就是快有一米七。前宋的时候,征兵的标准是身高必须在五尺二寸至五尺六寸之间,等同后世的一米六二到一米八一。前朝金时,选兵最为看重弓弩手,其身高标准更高,是六尺,合今之一米八七。北方人个头较高,“毛葫芦军”有这条规定,也许并非是假。个头高、力气大的士卒在战场上毕竟会占有便宜。

    杨万虎不置可否,只看前头激战。

    军中有句老话,叫做:“不怕火炮,只怕箭矢。”火炮和投石机虽然在施放的时候,声势很大,但是其实这两种武器的杀伤力并不见得太大。用它们来攻城,当然是最好不过。指望它们能大范围地杀伤敌人,实则很难。对沙场男儿来说,最具有威胁的,却还是箭矢这种古老的武器。

    单个的箭矢,或许可以避开;但当箭矢成雨,成百上千的箭矢绵绵不绝,就算是技艺出众,也是避无可避。好在安辽军是海东五衙之一,在铠甲、军器等方面都是向来皆能得到优先供给的。即使是个普通的士卒,也大部分都能穿戴得上较为完备的皮甲、棉甲。迎对箭矢,伤害能大为减轻。

    即使如此,未至城下,受创者已有甚多。

    也许是被“毛葫芦军”打了性,凡海东冲锋的将士,无论伤或不伤,只要能往前冲的,也是一如城头上的敌军,没有一个肯后退、肯转身的。主将性格的不同,往往会造成军队之间的不同。杨万虎能打硬仗,敢打硬仗,带来的影响就是,他的部下们也一个个都悍不畏死。

    杨四颇有杨万虎之风,左臂刚才中了一箭,因铠甲精良,其实并无大的创伤,但是却因此而激起了他的骄悍,一怒之下,一边儿往前跑,一边儿解下铠甲,挥舞长枪,赤膊上阵,声嘶力竭,大声叫喊:“冲!冲!”

    城下的定齐军,很多是辽东人;城上的“毛葫芦军”,全是南阳、邓州人,此时,不管是城头、还是城下,上千的敌我士卒都在呐喊。两种不同的方言口音混合一处,竟然好似将火炮、投石机的轰鸣都给压下去了。

    从杨万虎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带着红巾的定齐军士卒,便如同一股又一股的浪潮,散在宁阳的西城墙外,前仆后继,勇往直前。而带着黑巾的“毛葫芦军”,却就恍惚一块巨石,林立在宁阳城头,虽然面对怒潮拍打,时不时会有人坠落城下、抑或翻身栽倒,但却始终屹立不动。

    不知不觉,天将正午。城下战事渐酣。

    杨万虎不忘此次攻城的真实目的,百忙中,叫来斥候队副百户,询问:“兖州方向动静如何?”

    斥候队副百户答道:“我军攻城的声音,远在三十里外,都能清晰可闻。宁阳县城适才不久前,又遣出了两个信使,急往兖州求救。末将谨奉将军之令,故作不知,当作没看见,只杀了其中一个,放了另一个过去。但是,兖州府的鞑子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

    “还没反应?”

    “是。”

    杨万虎忽然有种无计可施的感觉,看着眼前如火如荼的攻城战,再远看数十里外沉静如水的兖州府,他以手加额,喟然叹气,说道:“兖州贺宗哲,这厮究竟在想些甚么?”叹气未毕,忽有一骑探马奔至。

    “怎么?”

    “启禀将军!在我军后方,有一支军马从东边而来!”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9 必救

    东边来的这支军马,不是敌人,而是友军。看其大旗,前边斗大的一个“庆”字,却原来是庆千兴来了。

    杨万虎很纳闷,想道:“这庆千兴本该是在围泗水的,怎的忽然来到此处?来之前却也没闻军报。”想起了一种可能,不觉心头一跳,又想道:“莫非是?……。”正在寻思处,不多时,瞧见百十骑从东边驱马来到。

    见当头一将,银盔银甲,**骏马,手中钢枪,年约在三旬往上,身形不太高,但盘踞马上,颇有龙盘虎踞之姿,精神抖擞,虎虎生风。来至近前,看得清楚,可不就是庆千兴?

    杨万虎也即便策骑下了高地,两人在军中相见。所谓“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在军中,特别是有战事的情况下,即使是面对主上,军人也是不必下拜行大礼的,自有一套军中礼节。当下,两人相见毕。

    庆千兴笑道:“杨将军正在攻城?看来,俺来的正是时候。可要帮忙么?”

    杨万虎哼了声,说道:“区区小城,本将反掌可灭,所以拖延至今,不过是因奉军令罢了。倒是庆将军,泰安传给你的命令不是围困泗水、护我侧翼么?为何突然来到此处?可是军令有了什么变化不成?”

    “原来将军尚且不知。昨夜,赵左丞给本将传了一道新的军令,命俺立刻变围为攻,将泗水、曲阜攻克,然后来驰援将军。”

    “噢?如此说来?”

    “昨夜,本将攻陷泗水;上午,攻克曲阜。宁阳以东的济宁路诸地,现今都已经处在我军的掌控之下。本部丽卒三千人,后有赵左丞补充给本将的三千汉卒,总计六千人,除留下两千人守城,其余的四千人俺都给带来了!”庆千兴三言两语、简单地把东线战事做了个概括,从袖中取出一道军文,便在马上递给了杨万虎,说道,“此是军令,请将军观看。”

    杨万虎展开观看,略略地看了一遍,招招手,把文案叫来,令道:“读!”却是他识字不多,军文中有很多字不认识。就在乱军之中,前头攻城、后边蓄势待的这么一个情形下,那文案大声地把军文朗读了一遍。

    军文的内容并不很长,主要讲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正如庆千兴所言,令他快攻克泗水、曲阜,带主力驰援杨万虎。第二件,与杨万虎会师后,两军合为一部,以庆千兴为主帅,杨万虎为副将,然后分军两路,一路继续围困宁阳,争取短日内,将宁阳彻底攻陷;另一路则直向西行,进入东平路,打汶上。

    汶上在宁阳的正西边,相距数十里。如果用一个三角来做比喻,宁阳、汶上与兖州刚好是分处在三个角上。且这个三角近似等边三角形。杨万虎身为先锋官,对东平路、济宁路的地形算是摸得很透彻了,闻令之下,不由一愣。他狐疑不决,问道:“泰安的意思是想要?”

    “既然打宁阳调不出来兖州的援军,便攻敌之必救!改打汶上。”庆千兴令左右,道,“取地图来。”左右两个亲兵翻身下马,取出随军的大地图,铺展在地面上边。庆千兴驱马近前,提起钢枪,在图上指点。

    杨万虎并及十来个军官聚集周围,听他解说。

    庆千兴说道:“将军请看。宁阳、汶上、兖州,此三地恰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宁阳在最前边,汶上在最上边,而兖州在最下边。我军攻打宁阳,是为了调动出来兖州的援军,但是贺宗哲偏偏却不肯出来,该怎么办?方今之上策,唯有绕道向西,改打汶上。打汶上,有两个好处。

    “其一,汶上的后头就是济州河,而北边则是东平湖。有济州河和东平湖作为屏障,我军打下汶上后,不用担忧鞑子会很快来援。其二,也正因为汶上后有济州河与侧有东平湖,鞑子若想驰援汶上,便只有两个地方的军马可动,即为南边的兖州以及兖州后头的济州。换而言之,若我军攻打汶上时,兖州的贺宗哲仍然不肯动的话,待我军攻下汶上,便大可以绕过兖州,先取济州。只要能顺利打下济州,兖州就是一座死城!”

    为何兖州就成了一座死城?

    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分明。

    宁阳在兖州的东边,汶上在兖州的北边,曲阜、泗水在兖州的东南边,而济州在兖州的西边。现如今,曲阜、泗水已经被克,也就是说,兖州东南的防御已经陷落,随后,按照泰安的这份新计划,庆千兴、杨万虎两军再相继攻陷宁阳、汶上、济州,到那时候,兖州便等同是四面有敌。

    兖州不是城坚么?城中的守军不是精锐么?储粮不是也足么?直接攻城或不易,但是,既然不易就不去攻,把它给包围起来。四面皆无出路,这兖州不就变成一座死城了么?那贺宗哲不也就成为了瓮中之鳖么?

    “但是,兖州东边却还有邹县等地。这些地方如今还仍然在察罕的手中。我军纵然打下汶上、济州,围其四面,其实还没有围严。”

    曲阜、泗水是在兖州的东南边,兖州的东边还有一条缝隙,如果海东按此计划行事,贺宗哲完全能够走邹县,从东边逃窜。

    “围三缺一。空出东边不打,是为标准的围城之术。只不过围困兖州的,不是我军的营地,而是宁阳等几处城池。若是贺宗哲果然从东边逃窜,杨将军,这难道不是更好么?不费一兵一卒,我军便能得兖州大城!”

    “将军言之有理。”

    “不过,贺宗哲也算的上是一员名将,以本将料来,他是绝对不会从东边逃窜的。我军打宁阳,他不动;只要我军去打汶上,他必动!必定会立时遣军前去驰援。要不然,这丢失兖州的责任,怕他是承受不起的!”

    “攻敌之必救。”

    “正是!汶上,就是贺宗哲的必救之处。”

    杨万虎看了地图半晌,拍掌叫绝,说道:“真好妙计!若是把我军攻打宁阳比作暗诱,那么,现如今我军改打汶上,就是明逼。无论暗诱,抑或明逼,总之,是非要把贺宗哲这个缩头乌龟从兖州城中调出来不可!”

    “将军既同意此计,那咱们便照此执行?”

    “不知此计谁人所出?”

    “据泰安来的传令官讲,是潘贤二想出来的。”

    “嘿,老潘还真是个人才!”杨万虎抬起头,把视线从地图上收走,与庆千兴说道,“泰安既有此计,且军令已下,本将自然会照此执行。只是不知,这攻宁阳与打汶上,将军打算如何分配军力?”

    “将军围宁阳已有两日,仓促不可撤军。以本将之见,不如宁阳仍归将军围困,至若汶上,便由本将亲去攻取!将军意下如何?”

    庆千兴是主帅,而且他的分配方案确实合理,杨万虎并无异议。

    只是,他朝汶上的方向瞧了眼,心中想道:“***!本来老子是先锋官,却万没想到,打宁阳连打两天,贺宗哲这个腌臜泼才一直不肯出来。现下好了,改换庆千兴去打汶上。若姓贺的那厮果去驰援汶上,那先锋官不也就实际上换成了庆千兴么?好大一份功劳,就这么轻松溜走。忒叫人不甘!”纵然不甘,也没办法。要知道,就算是邓舍,对庆千兴也是很尊敬的。他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将军调度的甚是,便按此行事。”

    庆千兴哈哈一笑,心中想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辽东、辽西打了一年多的仗,山高皇帝远,功劳再大,也比不上益都诸将。真是阴差阳错,贺宗哲这厮十分狡猾,倒是被本将因此得到了形同先锋官的位置!这一仗,一定要把它打好,显一显俺丽军的威风。说不得,只要能立下出众的战功,再去请求主公为丽军别开一衙,也许便有八分成了。”

    他却是直到现在,还想着为高丽军别开一衙的事儿!庆千兴是不但有军事才干,而且有些政治眼光的。为高丽军别开一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问题,不止是高丽军的军事地位会得到提高,并且最为重要的,高丽军的政治地位、乃至所有高丽人的政治地位,都会因此而得到显著提高。

    做一个浅显的比喻,就如同蒙元朝廷,一等人蒙古人,二等人色目人,放之军队,也是同样如此,最精锐的探马赤军,全是蒙古人与色目人。好比当下,海东最精锐的军队悉数皆为汉人,如果忽然有一支高丽军队能跻身其中,对海东的政局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试想一下,昨夜庆千兴才得到泰安的新军令,一夜半日,便连克两座城池,虽说泗水与曲阜也不算大城,但毕竟也不容易。何其也!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全是因为他憋着一口气!连带他统率的丽军上下,也全都是憋着一口气。人人憋着一口气,斗志就高,斗志一高,攻城略地就快。

    两人几句话,贯彻了泰安的军令。

    庆千兴说道:“军情急如火。此去汶上,还有数十里地。杨将军,本将就不多做停留,这便告辞了。请将军记住,攻打宁阳千万不可大意。今晚入夜,我军大约能抵达汶上,明日午时,就可以展开攻势。若是计划顺利,至多两天内,兖州的援军就必会出城。也就是说,将军还有两天的时间,来供你把宁阳彻底攻克。”

    “将军放心,万虎定不会耽误军机。”

    庆千兴来时,他的军队就没扎营,便临时停驻在宁阳城东。此时与杨万虎商议妥当,他行个军礼,即兜转马头,带了护卫亲兵们,匆匆离去。

    杨万虎看他远去,只觉百感交集,又是窝火,又是兴奋。窝火的是把先锋官的位置拱手相让,兴奋的是若此计得售,显然便会大战在即。他定下心神,挥起马鞭,狠狠地虚空抽了两下,大声下令,说道:“变佯攻为真攻!传俺将令,调预备队出营,至迟明天早上,本将要登上城头!”

    不但庆千兴部的高丽士卒憋了一肚子的气,受他们的刺激,杨万虎部的将校们也是个个憋气。一夜半日,庆千兴连陷两座城池!犹且马不停蹄,又将要扑向第三座城池。什么时候高丽棒子也居然这么能打了?

    想当年,攻打南高丽,克王京的可不是别人,就是杨万虎的本部!怎能被高丽军给比了下去?庆千兴给了杨万虎两天的时间攻陷宁阳,杨万虎暗下决心,最多要半天一夜,他便要取下宁阳城。连打宁阳两天,宁阳的城墙已有塌陷,虽然城中戍卒是号称察罕精锐的“毛葫芦军”,但是杨万虎其实也确有把握,可以在明天早上前,取下城池的。

    一声令下,三军皆动。前头攻城战,越惨烈。

    庆千兴临走前,也许是为了炫耀本部的高丽军威,也许是为了想要帮助杨万虎一把,并没有直接带队离开,而是分成三部,绕着城池转了一圈,并在北边的城墙外摆了一下攻城的架势,做足了威吓的样子,这才远去。

    负责北边城墙的是方米罕,他年岁虽轻,且尽管为人向来不争强好勇,然而此时的心情倒是与杨万虎一般无二。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看着高丽军趾高气扬地离去,他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招呼传令官,命道:“去将军营中请示,问要不要我部也开始攻城!或者分军协助?”

    杨万虎只给他回了一句话:“给老子看好北边,就算你大功一件!”

    方米罕久在杨万虎麾下,对他的脾气非常了解,一听这语气,就顿时明白,与将校说道:“将军怒了。”

    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将军一怒,国灭城屠。没等到次日早上,当夜三更,宁阳城陷。因为泰安的此次用军重点是为了调动贺宗哲出城,故此对情报方面看管得并不甚严。一道又一道的急报,分从东、南、北三面,如同潮水也似,最急的时候,几乎两刻钟一封,连绵不绝涌入兖州城中。

    “泗水城破!守军阵亡六百,降四百。”

    “曲阜城破!守军阵亡三百,降五百。”

    “宁阳城破!全军覆灭。”

    “汶上遇敌,观其旗号,是陷我泗水与曲阜的庆千兴高丽军!”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军报,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海东明明是陡然改变了先前的方略。贺宗哲秉烛室内,观看地图,倒抽一口凉气,喃喃说道:“侵略如火!陷泗水、破曲阜、取宁阳、围汶上,海东这是想要,……,海东这是想要攻我之必救。”

    海东攻兖州之必救,兖州究竟是否会随海东心意,出军驰援汶上?贺宗哲彻夜难眠。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0 打援

    对贺宗哲来说,他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何为“攻敌之必救”?就是打的地方,对方不救不行。明知道可能会有陷阱,但是还必须得去救。用兵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行家了。按照己方的部署,调动敌人的军队。不过,贺宗哲此人到底也非易与之辈。在出军之前,他召来诸将,询问说道:“晋冀临汾可有军文送到?”

    “估算时日,将军遣去临汾的信使应该是快到了。大帅或许这两三天就会有回文送来。”

    “庆千兴兵锋甚锐,一夜半日连克两城。如今,宁阳也已陷落。若再得杨万虎的配合,这汶上,怕是坚持不了两三天。等不及大帅的回文了。吾意已决,这就出军驰援汶上。不过,以本将的估计,益都所以这么大费周折,左右开弓,所为者,不外乎正是为了诱使我军出城,因此,它肯定是会在汶上附近设置有伏兵。所以,此次驰援汶上,本将决定如下。”

    诸将“刷”的一声,皆起身,恭听军令。

    “我城中驻军总计六千余,此次,将调两千人出城。出城之后,只走大道,凡是山林、沼泽地带,统统绕过!行军路上,需要广布斥候、哨探,倘遇风吹草动,立即就地驻扎。等到了汶上城外之时,有三点需要注意。

    “一则,攻敌前先求自保。营垒一定要扎好。不可急躁!二来,我部孤军在外,敌人或许会有埋伏,遇敌,一定要果断有力,当战则战,不当战则守,绝不能犹豫狐疑。三者,遇敌接战,不指望能把益都红贼击溃,只要能守住营垒,与汶上城中相为呼应,力保汶上不失,就是功劳一件!

    “我军的目的是,坚持三到五天,等大帅的回文送到,或者待大帅调遣的援军赶来,然后再寻机与敌决战!在此之前,不求有功,先但求无过。

    “另外,为迷惑红贼,本将打算在遣军去汶上之同时,另派一军,大张旗鼓,前去宁阳,做出一副要克复宁阳的态势,以为奇兵。若是能因此而混淆敌军的视线,那是最好不过。即便不能混淆,也可作为汶上军的一个呼应。不管这两支军马,哪一支陷入敌人的埋伏,另一支需得迅驰援!”

    贺宗哲的整体应对,简而言之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一字长蛇阵。”

    益都方面,是用城池为军队,计划拿宁阳等几座城池来包围兖州,以此来逼迫贺宗哲出军;而贺宗哲接连派出两支军队,加上兖州本部,便形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若把他派去汶上的军队比作蛇头,那么他派去宁阳的军队就是蛇尾,兖州本部即为蛇身。益都如果打蛇头,则蛇尾应;如果打蛇尾,则蛇头应;如果打蛇身,——趁虚而入,直取兖州,则蛇头、蛇尾齐应。此外,若是蛇头、蛇尾不足以应敌,蛇身也可支援。

    诸将听罢,皆称绝叫妙,说道:“益都会在汶上或者宁阳附近设伏,这几乎已经是肯定的了。但是,将军这么一应对,就化我军的被动成为了主动。如若是计划顺利,便不是敌人诱我军出城,而是我军出城诱敌人的伏兵了。……,不知将军打算派遣多少奇兵前去宁阳?”

    “少则无用,多则臃肿。千人足矣。”

    贺宗哲不动则已,一动,就把城中一半的军队都给派出去了。他补充说道:“去汶上的军队,要少打旗鼓,收缩队形,对外只说派去了千人。而去宁阳的军队,则要多打旗鼓,拉长队形,对外就声称派去了两千人。”

    派去汶上的两千人,装作是一千人;派去宁阳的一千人,装作是两千人。兵法云:虚虚实实。此是为颠倒正奇之术。如果益都方面相信了这个情报,那么便很有可能把本来是安排在汶上的伏兵调去安排在宁阳。毕竟,围歼两千人和围歼一千人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又有将校称赞,说道:“若此计得售,则敌人的调动就全凭将军一念了!就不是敌军调动我军,而是我军调动敌军了。”贺宗哲深谙兵法之道,打仗,打的其实就是一个主动权。兖州虽然已经落处下风,但是他仍然殚精竭虑,希望能通过这几个小计策,把面临的被动局面给扭转过来。

    这就好像是下棋,城池为棋盘,军队为棋子。尚且未曾开战,贺宗哲已经与赵过、潘贤二等人交手一合。

    ……

    益都,燕王府。

    连日来,邓舍晚睡早起,他虽然没去泰安,但是对前线的战事却皆了如指掌。毕竟泰安距离益都不是太远,紧急的军报乃至可以朝夕至。杨万虎佯攻宁阳没有能调出兖州的元军,赵过因而改变策略,改打汶上之事,邓舍也是知道的,并且在和洪继勋商议过后,完全赞同了此策。

    每个人所站立地位高度的不同,必然就会导致其对战争视野的不同。如果说,赵过与贺宗哲目前的视线多数都是集中在了兖州、汶上一带,那么,邓舍却是更多的在观察济宁全路、以及晋冀临汾等地的情况变化。

    李生如实汇报,说道:“济宁、东平诸路的察罕军队,因为措手不及的缘故,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特别是东平路、高唐州等地,因我军济南、泰安各部奉主公之令,皆做了佯动的姿态,故此很好地牵制住了此数地的敌人。唯一可忧者,是河南方面的察罕军马。

    “河南在济宁的西南,两地相邻。如果济宁遭遇到重大的打击,河南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只是,如果没有察罕的军令,河南军却也不好擅自行动。也即是讲,至少在短日内,在察罕做出反应、传下调令之前,河南军纵有心驰援,却也定是会无力东上。济宁路还会处在无援的状态下。”

    “以你的推算,察罕的军令何时会传下河南?”

    “从临汾到河南,最快也要三四天。军令传至后,河南的元军还需要一定准备时间。不可能是军令到日,他们就能出。这样一来,河南的元军要想驰援济宁,最为顺利的情况下,也非得有十日左右不可!”

    邓舍敢忽然出军攻取济宁,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时间差。如果赵过、庆千兴等可以在十天内攻取济宁全路,则益都先就立在了不败之地。

    “晋冀的元军有无驰援济宁路的可能性?”

    “就目前情报来看,晋冀诸路的元军并无驰援济宁的可能。察罕与孛罗已然在冀宁开战,李察罕再占上风,毕竟孛罗也非弱手,他如果想要干脆利索地击败孛罗,没有三万人是绝对不够的。而他现在放在晋冀诸路的军马,总计也就是三四万人而已。换而言之,晋冀诸路的元军,仅仅足够察罕与孛罗的交战,不足以分兵支援济宁。李察罕如果想用晋冀的军马支援济宁,除非一种情况出现,那就是他与孛罗罢兵休战。

    “但是又据临汾、冀宁等处的情报,察罕与孛罗之间,已经从日前的小规模接触,渐渐展为较大规模的交战。察罕接连调动了三支军队,或者已至冀宁,又或者正在赶往冀宁的路上。分析他的这份手笔,分明是想要一战聚歼孛罗的那五千人马。

    “在此关键时刻,让他与孛罗与休战?应该是没有可能的。而且察罕骄横,向来瞧不大起我军。以臣的推测,就算是他接到了我军攻打济宁的消息,定然也不会因此就放弃孛罗。最大的可能,他应该是会继续与孛罗交战,争取尽快击败孛罗,之后,才会用晋冀的军马支援济宁。”

    察罕在晋冀的军队不会驰援济宁,唯一能作为济宁援军的只有河南军。而在察罕的调令传下之前,河南军也是万难出动的。

    邓舍笑道:“今时一战,若能果如你的分析,我军顺利夺下济宁。生,你且来猜猜,则对我军来说,最大的功臣是谁?”李生微微一愣,晓得邓舍绝对不是在说他,脑子一转,猜出答案,笑道:“孛罗帖木儿。”

    “正是!要没有孛罗帖木儿的主动挑衅,进攻冀宁。那么,李察罕布置在晋冀的军队也就不会受到牵制。若他在晋冀的军队没有受到牵制,则我军也不可能如此轻松自如地出入济宁。对了,孛罗出城西去的那五千人马,可有消息?”

    李生蹙起眉头,说道:“仍无消息。就像是整个失踪了似的。”

    邓舍踱步来到地图前边,负手看了会儿,也是不由啧啧称奇,说道:“以往还真是小觑孛罗了!五千人马,他竟然能掩藏到如此程度,乃至踪迹不见,实在不易。哈哈,若我所料不错,现在的察罕肯定如坐针毡。”

    五千敌军踪迹不见,神龙见不见尾,如坐针毡怕还是轻的。邓舍一时兴起,转过头,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你看来,孛罗的此五千人或许是在何处?”

    洪继勋对此也是早有反复斟酌,如今孛罗形同益都的盟友,盟友的一举一动是必须得关注不可。只是,洪继勋虽然再三寻思,却也是还没有能确定,他沉吟说道:“臣想来想去,也还是只有那两个可能。

    “或者,孛罗明面上出城西去,其实绕道南下,其意仍在冀宁,所以通政司的密探在西边探查不出半点的风声。又或者,孛罗的这五千人是真的出城西去。但他如果西去,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西入陕西。陕西也有察罕的重兵屯驻,并且陕西关山四固,不好入内。孛罗难道竟会有如许大的气魄?一边在冀宁与察罕开战,同时深入陕西另辟战场?”

    洪继勋连连摇头,过了片刻,又道:“如果他西去的军马不是五千人,而是一万人,或许有这个可能。区区五千人,即便成功潜入陕西,也是白饶。难成气候!孛罗到底怎么想的?如今情报不足,臣委实不好推测。”

    “深入陕西另辟战场?”

    邓舍脑中灵光一动,凑近地图,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先生的这个推测,未尝不是可行!”吩咐李生,说道,“若是先生推测正确,孛罗西去的五千人果然是入了陕西,他的行军路线最有可能的只有一条。即为西去之后,再北上,经云内、东胜、丰州等地,然后再绕行南下,入陕西境。……,你即刻传令安插在大同的细作,命令他们改变一下探查的方向,便去丰州等地查一查,看看有无孛罗大军经过的痕迹。”

    李生恭谨接令。

    邓舍越琢磨,越觉得洪继勋的此一猜测有道理。

    他又惊又喜,说道:“孛罗、孛罗,胆量真的会有这么大么?若此事确实,则他进攻冀宁的那五千人显然就只是一个摆设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陕西之间也!不错,五千人也许太少,不足以攻入陕西。但是,先生不知有无想过?兵家有增灶、减灶之计,也许,他出城西去的不止五千人呢?只是在明面上说有五千人,实际上,一万人呢?又甚至会有更多呢?他遣去冀宁的军马,根据线报,多日来,一直都是不思进取,没日没夜地挖沟筑垒,倒好似他是守御的一方,而李察罕是攻击的一方。此殊为可疑!我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如果用先生的这个推测来解释,则我的疑惑便迎刃而解。”

    邓舍重重地在冀宁方向点了一下,说道:“之前,孛罗曾有多次与察罕用兵冀宁,皆落下风。这一回,他也许根本就无意冀宁了!他想要的,实为陕西!冀宁的这五千人,只是一路疑兵。所以,他不思进取,所以,他日夜筑造工事。所为者何?等陕西开战,他放在冀宁的五千人就是守卫大同的最前线!……,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出了邓舍大胆的推断与分析。洪继勋摇动折扇,深思多时,说道:“主公言之有理。用五千人把察罕的视线都吸引在冀宁,而且多次以来,他与察罕争夺的都是冀宁,也给察罕造成了一个错觉,认为他这回还是想要来夺取冀宁。虚晃一枪,实取陕西。此是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如果主公推断正确,对我军大为有利。”

    对益都当然是大为有利。

    孛罗三番五次地前去争夺冀宁,已经搞得察罕鸡犬不安。若是孛罗更进一步,去图谋陕西,可以预见,他与察罕的交战只会越演越烈。陕西、晋冀是察罕的根本。晋冀产粮,陕西出良马,是王者基业。到那个时候,别说益都攻取济宁,哪怕是益都有意河南,察罕也许都不会有功夫去理。

    “一定要尽快将此事探查清楚!”

第八卷 干戈斧钺耀天日 11 陕西

    因为洪继勋无意中的一句话,邓舍猜测孛罗帖木儿那出城西去的五千人也许是入了陕西,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但是他猜对了。

    只不过,他在对孛罗帖木儿行军路线上的猜测上稍有错误。孛罗军并不是走的东胜、云内、丰州,而是行经河曲,从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口过了黄河,继而长途行军,又横渡无定河,目标直指关北重镇,——延安。

    河曲,在东胜三州的南边;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早就是陕西黄河上的一个重要渡口。

    陕西之地,“阻山带河”。黄河自青海源,经甘肃、宁夏,流经陕西的时候,刚好凸出为一个“几”字形,把陕西大部分的地方包裹其中,随后,沿着陕西与腹内的交界地带南下,经河南,滚滚东去。别的地段暂且不说,只说黄河流经陕西与腹内边界的地段,全长千余里,两岸山峦重叠,谷道弯曲狭窄,滩多水急,航运困难。沿岸最为重要、且又可为军事通道的渡口,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可谓是自北而南的头一个。战略地位非常重要。从这个渡口,可西入山西,也可北上内蒙。反过来,不论是从内蒙出军、抑或是从山西出军,也都可以经此渡口进入陕西。

    此地距离大同不是很远,几百里地。大同在西北方,而冀宁则在此地的东南边。目前,这块地方处在孛罗的控制下,所以,他也才能因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黄河,军入陕西。

    陕西是为“四塞之地”,如果从潼关入内,很不好过。但是孛罗占据了地利,他据有大同,可以不走潼关,能够绕道刘家川,横渡黄河,迂回入陕。这看似轻易,其实也殊为艰难。别的不说,就说几千、上万人过河,而且还是悄无声息地过河,只在后勤供应上,就可想而知孛罗下了有多大的功夫。并且,陕西北部河流纵横,还不止有黄河一条河水。

    过了黄河,还有屈野川、兔毛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过了屈野川、兔毛川,又有鼎鼎大名的无定河。再过了无定河,又有蒹芦川、大理水、清涧河等等,大小河流不下五六条。过了这许多的河流,最终才能够进至延安。虽然说,这些河水不能与黄河相比,没有那么难渡,其中有一部分也完全可以从水浅处徒步而过,然而,毕竟是这么多条河水,行军的困难不必多言。要不然,也不致孛罗这支入陕西的军队居然连着十来日,都是毫无消息。没有消息,他们在做什么?跋山涉水。

    这还是孛罗在占有地利的优势下。

    陕西“四塞之地”的名头可不是白来,如果是换了察罕,如果是换了从临汾、冀宁路等地入陕,就不单单只是渡河的麻烦了,而且还有翻山越岭之苦。陕北有三座大山,北边横山,西边子午山,东边黄龙山。这三座山皆是占地极广,动辄方圆上万里。最大的横山面积两万多平方里,最小的黄龙山,面积也有一万多平方里。只这三条山脉,就几乎占了陕北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更且,分处三面,形成了一个马蹄形,是为一个天然的防御结构。加上黄河、无定河等许多条的河流,山水呼应,连绵不绝。比如无定河,就在横山的东边;而黄河,也就在黄龙山的东边。更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防御体系。何为“关山四固”?这就是“关山四固”。

    延安,就处在这三座大山的中间。“府东带黄河,北控灵夏,为形胜之地。”前宋时,因与西夏的敌对关系,在延安常年驻有重兵。当时,叫做延州,被称为“五路襟喉”。金国人窥关陕,凡用兵陕西,往往便是从山西渡河,犯延安,“延安陷则南侵三辅,如建瓴而下矣”。

    不但金人如此,西夏更是如此。前宋与西夏曾多次在延安一带生大战。所为者何?就是因为西夏想要争夺延安。一旦延安被夏人所得,他们则便可经由横山、子午山、黄龙山三座山脉所形成的马蹄缺口处,长驱南下,进攻关中。——,此三座山分布在延安的北、西、东三面,唯一所留下的缺口,正对着关中平原。是以延安一下,关中即要陷入危险之中。

    唐代中叶,安史之乱。

    安禄山从范阳(今北京)反唐,率军循太行山东麓南下,从正面攻取潼关。当时,就有人顾虑安禄山若是别遣一军从延安一带迂回,长安就十分危险。杜甫还因此写了一诗:“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急驱塞芦子。”只不过,安禄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招儿,却是这些人多虑了。而孛罗这次的出军路线,却正是用了安禄山没有用的招术。

    简而言之,延安在陕北的地位,就犹如长安之於关中,汉中之於陕南。

    孛罗帖木儿多次与察罕争夺冀宁不果,这一回,他算是下了一个大赌注。干脆不要冀宁,经黄河入陕,先占据延安,以为据点,然后图谋关中。这一步举措,不是邓舍开始时没有想到,也不是察罕没能料到。“赌注越大,风险越大。”孛罗此举若能成功,则陕西就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但是如他不能成功,惨遭失败,则他入陕西的军队必然来得容易去得难。

    此时,陕西的大体形势与晋冀相仿。

    陕西之“陕”,本指河南陕县西南的陕陌。早在周成王时,将王畿千里之地(西起泾渭平原,东抵伊洛流域)以陕陌为界分成东西两个部分。陕陌以东归周公治理,陕陌以西归召公治理。此即历史著名的“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后人因称陕陌以东为陕东,陕陌以西为陕西。

    唐朝曾在安史之乱后设置陕西节度使,这是以“陕西”作为行政区域名的开始,不过为期很短,范围也小。

    宋时,置陕西路,治所京兆府(今西安),辖境包括今之陕西和宁夏长城以南、秦岭以北及山西西南部、河南西北部、甘肃东南部。“大陕西”自此出现。入元,设陕西行中书省,治所奉元路(今西安),辖境约为今之陕西全部、内蒙古河套南部、甘肃黄河以东及宁夏南部。其境内最主要的区域,也就是今之“陕甘宁”三省的全省、或者部分地区。

    陕西这块地方,有人评价说:“天下之势,恒在西北,边塞阻险(,)

    ,受敌一面(指东面),虽中才亦足以自保。”诚哉斯言!只不过,要想借陕西而成事,当全有西北之地。如果关内割据,两强、乃至几强对峙,“以一隅之地,而彼此称雄,互相观望”的话,却就莫说成事,怕是连自保也难了。也就是说,陕西合而为一或将无敌天下,分而形散必自保不及。

    方今的陕西形势,却就是“分而形散”。

    要想把陕西的局面讲清楚,就非得从至正十六年说起不可。

    当其时也,刘福通的北方红巾军正盛,三路北伐,中有一路由李武、崔德率领破潼关、烧华阴,长驱入陕。渭南、渭北之民,老幼糨抱,富者贫者号哭之声震天地,迤逦奔走於延安诸山。关中惊动,很多城池的蒙元官员都是闻风而逃、卷家遁走。时有蒙元的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同知枢密院事定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伯家奴率军与李武、崔德鏖战潼关。其所引之军队中,有驻扎在凤翔的蒙古军万户府的精锐,这是蒙元驻扎在北方的四大蒙古军万户府之一。潼关数易其手。李武、崔德最终败走。

    不久,河南的红巾军攻陷了陕州(今之三门峡)、虢州(今之灵宝,古函谷关),断殽、函之路,欲再入陕西,同时威胁山西。

    时任知枢密院事的答失八都鲁,即孛罗之父,方节制河南军,乃调李察罕、李思齐往攻之。李察罕接令,即便鼓行而西,用疑兵计和声东击西计,接连克复了陕、虢二州,且与这支红巾军的主力在下阳津相持数月,获得大胜。“贼势穷,皆溃。”察罕因此战而“以功升佥河北行枢密院事”。

    至正十七年春,李武、崔德攻陷七盘、蓝田。七盘山、蓝田在西安的西边,相距不远。最近的时候,李武、崔德军距离西安只有“一舍之地”,也就是三十里。豫王、定住等奉命往攻,却因畏惧,不敢轻动。“众汹惧无言。”有个叫王思诚的就提议说道:“陕西重地,天下之重轻系焉。察罕帖木儿,河南名将,贼素畏之,宜遣使求援,此上策也。”

    提议去请求察罕帮忙。

    那时,察罕奉命,还在守御陕州。陕西的蒙元诸将也向来是久闻察罕威名,却是因此担忧,如果请了察罕入关,会不会受到察罕的排挤,陕西的地盘会不会被察罕夺走。“嫉客兵轧己,论久不决。”王思诚却倒是一心为察罕出力,说道:“吾兵弱,旦夕失守,咎将安归!”乃移书送去给察罕,请他入关。察罕得书大喜。入陕西,谁不想?当即回文:“先生真有为国为民之心,吾宁负越境擅之罪。”遂提轻兵五千,倍道来援。

    李察罕果然名不虚传,五千人马到,破李武、崔德,救了西安。

    不过,因为他之入陕,却不是奉旨行事,答失八都鲁闻讯,果然遣人来问,问李察罕擅调之罪。王思诚鞍前马后,为察罕卖命不遗余力,“亟请於朝”。言称“宜命察罕帖木儿专守关陕,仍令便宜从事。诏从之。”

    自此,李察罕的势力从河南、山西扩展入了陕西。

    因为战功,更又在不久后,他得授陕西行省左丞。同他先后入关的李思齐,也因为战功显赫,得授四川行省左丞。李思齐本就是与李察罕一同起兵的,他两人算是一党。至此,二李在关中一带站稳了脚跟。

    当年六月,刘福通又遣出了一支援军,由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率领,由汉江谷地攻入陕南,会合了撤出关中的李武、崔德。

    十月,入关的红巾军合兵一处,声势复振,陷兴元、围攻凤翔。围城的营垒“厚凡数十重”。但是却因中了李察罕之计,被李察罕、李思齐击败,阵亡数万,伏尸百余里。突围出来后,一部红巾第三次进攻关中,另一部则在李喜喜带领下继续西进,深入宁夏地,攻占了巩昌。

    李喜喜,称得上是皇宋政权的一员骁将,那会儿,傅友德就在他的麾下。在宁夏地方,李喜喜待了多半年。

    到了后来,至正十八年四月,在消灭了进攻关中的那一部红巾之后,李察罕、李思齐会同宣慰使张良弼、郎中郭择善、宣慰同知拜帖木儿、平章政事定住、总帅汪长生奴等等一干陕西的蒙元诸将,“各以所部兵讨李喜喜於巩昌”。李喜喜不敌众,无奈之下,只好退至陕南。

    元军追击不止,红巾军又不得不放弃陕南。

    红巾军入陕西的部队,本来是先有李武、崔德,后有李喜喜、白不信,在攻凤翔时他们合军在了一处。凤翔兵败,分出一路第三次进攻关中。除此之外,主力还是较为集中的。但如今接连兵败之下,在放弃陕南后,便重又分成了李武、崔德部与李喜喜、白不信部两支军队,分别退入蜀。

    陕西的乱战打到这一年,以红巾失利、败退入蜀为结果而落下了帷幕。但是,红巾军虽然失利,却不代表陕西就从此没了兵火。李察罕、李思齐入陕西日久,根基渐固。便在他们合围巩昌的时候,生了一件事。

    李思齐、张良弼合力袭杀了宣慰同知拜帖木儿,明火执仗的一场内讧,两人分掉了拜帖木儿所率之军。一个月后,李思齐又杀同佥枢密院事郭择善,夺其军,——郭择善本为郎中,因有功刚刚被升为同佥枢密院事。

    不到两个月,两次火拼。李思齐成了最大的得利者。

    正所谓:“外敌才去,内斗便生。”陕西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利环境,谁不想占据之?因为红巾军,因为李武、崔德、李喜喜、白不信等,现如今陕西的元军可谓凋零一空,握有实权的全是地方武装,形同割据,且一个个野心勃勃,而大都的朝廷又无力能制,试问,怎能够会不产生内乱?

    当然了,李察罕、李思齐、张良弼等地方割据势力虽强,大都的蒙元朝廷却也不是吃干饭的。蒙元朝廷毕竟有名分大义在手,虽然说没甚么实力,但通过任官拜将却也是足可以施展制衡的手段。

    其实,蒙元朝廷的这个手段早在李察罕、李思齐入陕西不久之后就开始施行了。明知李察罕、李思齐是为一党,却在任李察罕为陕西行省左丞的同时,任李思齐为四川行省左丞。如此一来,李察罕、李思齐单就在官职上来说,就成一党变成了分庭抗礼。

    继而,便在至正十八年,在李察罕、李思齐、张良弼等大败李喜喜前后,又传下诏书,命李思齐屯凤翔,诏李察罕屯陕西。这就等同默认了凤翔是李思齐的地盘。换而言之,把李思齐军从李察罕麾下分化了出去。

    不过,虽然蒙元朝廷施出了种种分化的手段,李察罕到底威震北方,李思齐对他还是比较服气的,且深知和则两利,分则两败的道理,所以两人在大面上,仍旧还是很为团结的。

    在与张良弼合力袭杀了拜帖木儿后,两李联手,又与张良弼常有摩擦。不必说,李思齐打的主意肯定是与袭杀拜帖木儿一样,打算将张良弼部也给吞并了。但是,张良弼是块硬骨头,从他敢和李思齐联手杀掉拜帖木儿就可以看得出来,此人亦为一个心狠手辣之辈。故此,两李多次与张良弼相争,虽稳稳占据了上风,却始终没能把他彻底吞并。

    不过,在长时间的内讧与火拼之过程中,陕西的割据势力也渐渐随之减少。小规模的割据或者被消灭吞并、抑或者纷纷投靠强者。

    展至今,整个是陕西大体上来说是三分天下。

    李察罕是一部,李思齐是一部,张良弼是一部。李思齐占据凤翔。凤翔比邻四川,他的势力影响也能远播至蜀中。

    而张良弼的势力范围,现今则在蓝田、西安一带。名义上,张良弼受察罕的节制。但是,他与李察罕、李思齐争斗多年,并不甘心受李察罕的控制,私下里,又和陕西平章政事定住相为连结,听丞相贴里贴木儿的调遣,在鹿台安有营垒。李察罕对此甚为不满,“闻而衔之”。便在前些日子,大约因为定住和贴里贴木儿的荐举,张良弼更又被蒙元朝廷授给了陕西行省参知政事的官职,较之李察罕的陕西左丞,仅仅只略低一等。

    而孛罗帖木儿,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形势下,遣派精锐秘密入了陕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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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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