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野人
即便得到邓舍的同意,奔赴济南还需得要有两个前提。
先,要等文华国的第二批援军赶到。添油战术是兵家大忌。既然要去打济南,就要集中全部的力量,务求做到一击必中。其次,还要先扫清东南沿海的关保所部。正如张歹儿提出的两个办法,或者先行将其消灭,或者遣派一支偏师,围而不打,把他困住。不把东南搞定,与海东联系的通道就大多依然还在元军的手中,后路有敌,去打济南也无法安心。
计算现在文登城中的军马,加上援军,以及续继祖部,共计约一万五千人上下,而关保部只有五千人。至少在局部上,海东目前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换而言之,不必等文华国来,张歹儿、郭从龙便可以先见机行事,把关保打掉。
事实上,文华国第二批援军本来就有另外一个备用的登6计划,即:不走文登,改走莱州。走莱州的话,等同用海路代替了一截6路,可以大大缩短军队奔赴济南的时间。尤其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这将会更加的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从而或许可以使得察罕措手不及。
等到海上援军全部登6,天色已然昏黑。络绎往城中开拔的军队,纷纷打起了火把。人马喧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条的火龙蜿蜒在雪中。
张歹儿带来的关北军队里,有不少的女真人,都是骑兵。而且不但有熟女真,还有生女真。熟女真即为类似佟生养这样的,接受汉化较多,虽然在汉人的眼里,他们依旧仍为蛮夷,但是毕竟稍微开化了一点。
而生女真则不然,只从外表打扮就可以看的出来,野人似的,带着骨质的装饰,裹着野兽的皮毛,驱驰坐骑,肆意奔腾。他们使用的武器,甚至还有许多骨箭,拉开弓矢,往空中虚虚射箭,表现的都非常兴奋。
可以想象一下,就好比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忽然来到了繁华热闹的大城市,见的都是以前没见过的,吃的都是以前没吃过的,因此表现出过分的兴奋和躁动,显然也是很正常的。
他们用的骨箭,并非海东军中箭矢不够,没法给他们更换。却是张歹儿故意不给他们换的。刘杨曾经对此提出过疑问,问他为何不给生女真换上更好的兵器与铠甲?换上了更好的兵器与铠甲,岂不是对杀敌也有帮助么?
当时,张歹儿笑了笑,回答道:“生女真,彼辈虽有人形,实则与禽兽无异。刘元帅可曾听说过,有谁会给走狗穿戴人的衣服么?俺豢养他们,便如为主公豢养走狗。可用之来杀敌,却绝不可待之如人。”
刘杨问道:“将军待生女真如此,就不怕他们心生怨气?”
“俺去关北前,主公有几句话送与俺,吩咐俺时刻谨记在心。主公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凡蛮夷,弱则请服,强则叛乱,自古皆然。因此对待生女真不可单以怀柔,务必威服’。俺虽没给生女真换上更好的铠甲与兵器,但是给他们的日常吃用皆与我海东士卒无异。”
张歹儿随口点了几个此次随军而来的生女真部落,又道:“而且这几个部落,原本在关北不算大的,要没俺的,他们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就比如那竖着海东青旗帜的部落,只在半年间,就侵吞了别的弱小部落四五。他们对我海东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怨望?”
刘杨恍然大悟:“此为示之以好,用之如犬,同时挑拨其内斗,以蛮夷治蛮夷之策。”却与他治理水师中倭人的办法一般无二。
随后出航的日子里,他也亲眼见到了张歹儿在生女真人中的声望,的确像他说的一样。每个生女真对他都恭恭敬敬。即使一个部落的族长,抑或实权人物,在张歹儿的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出。
生女真到底蛮夷,军纪不太好。便在出航的前夜,有一个违反军纪的。张歹儿当场格杀,五马分尸,悬旗杆。没有一个生女真敢对此说半个不字。不但不敢说半个不字,更加的卑躬屈膝,便在那血淋淋的旗杆悬之下,表现的越谄媚巴结。
“元帅此次带来的女真骑兵共有多少?”
入夜不久,张歹儿与刘杨随军入了城中。郭从龙已然安排好人手再去益都送信,带头的依然柳三。办完这件急务后,郭从龙请张歹儿、刘杨来入帅府,给之接风洗尘。席面上,他问出了上边的这个问题。
“总计一千四百人。熟女真四百,生女真千人。”
“熟女真之数尚不及生女真?”
“早先小平章曾奉主公之命,在关北征熟女真入伍。熟女真可战之力,多数被征集一空。留下来的,本将也还需要他们帮着镇戍关北。所以,这次带来的熟女真不多。不过虽然只有四百人,却皆为精锐。大多都是他们本部族的射雕手,弓马娴熟,可堪大用。”
张歹儿对待熟女真的态度,与对待生女真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其中或许有佟生养的关系。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更大的原因,却还是在“以蛮夷治蛮夷”上。尽管熟女真与生女真同为女真,实际因熟女真接受汉化的缘故,并且邓舍也多次有意提高熟女真的地位,所以熟女真并不看大得起生女真。熟女真既看不起生女真,并且他们两者之间,又语言相通、风俗相似。所以,利用这个矛盾,用熟女真来治理生女真,再好不过。
在高丽、关北这块地面上,民族关系很重要。遍布了许多的民族,汉人、高丽人、女真人,甚至还有不多的一些渤海人。稍有不慎,就会动摇政权的根基。不过还好,至少到现在为止,邓舍处理的还算不错。
“先前元帅提出两个对付莱州的办法,不知究竟打算使用哪个?”
……
通往益都的道路上,柳三与数骑披星戴月,饥则食些炒面,渴则吃些雪水。这已经是柳三在短短的十天不到内,第三次走这条道了。连续多日,不曾得到充足的休息,他甚至可以坐在马上就直接睡着。
郭从龙挑选人去再给邓舍送信时,考虑到柳三连日来的劳苦疲惫,倒是有想过换一个别人。但是军情急如火,换个不熟悉的道路,也许会在路程上过多地耽搁时间。因此,不得不还是用柳三担此重任。至少,这条道他走过几回了,哪里有近路,何处积雪太深,无不一清二楚。
前两次,柳三等人都是随身两马。此次则一人三马。昼夜不停。待赶至益都城外,坐骑累坏了两匹。不过本该三四日的路程,只用了两日夜便急行抵达。在城外稍事休息,养足精神,然后故技重施。
柳三依照前番,一样地扮作元卒,熟门熟路,潜入敌人阵中。这一次,察罕没在攻城,但也不要紧。柳三心细胆大,借助夜色的掩护,穿行过元军营垒间的小路,有惊无险地混到城下,随后搭弓射箭,与城上送去信物。城头守卒核实无误,放下吊篮,拉了他们上去。
柳三入城不多时,城中高楼上升起两堆大火。火光冲天,惊动元军骚乱,以为城内要出城偷袭。因为便在这几天里,上次元军的猛烈攻城结束之后,邓舍多用疲兵计,常常半夜敲鼓、抑或放火,作出反攻的架势。元军严阵以待,等候了半晌,却与往常一样,丝毫不见有半个海东士卒出城。轮值夜守的元将骂骂咧咧,鸣金收兵。
短暂的骚动过后,城内城外重归安静。元军的将校士卒们却没有现,便在他们营外的一处小树林中,有两骑疾驰而出。
这两骑,正是柳三入城前,特意留在城外的。用意有二。一则,若柳三入城失败,半路上被元卒现,则还这两骑可以做第二路入城的信使。二来,如果柳三入城成功,则便可在城内升起暗号,那两骑瞧见了,自可不必再等柳三出来,直接回去文登复信。因为入城成功,却不见得出城也能成功。这也是柳三谨慎小心的一面。
又两日后,信使回来文登。将邓舍的回信报给张歹儿、刘杨、续继祖与郭从龙。两堆大火,表示的意思是:同意姚好古的分析,可以先打济南。
……
“莱州自前毛平章入山东来,即为其屯田所在。又经小毛平章、王士诚的苦心经营,城守甚坚。今又有强兵在内。要论上策,当然围而不攻。但是方今大雪初停,道路阻隔。若文平章援军也走文登,则我军去打济南,就势必会在路程上耽误太多的时间。时间若久,变数就大。
“所以,莱州,必须要打。”
“怎生打法?”
“驱生女真以为前锋。”
“生女真蛮荒夷狄,怕不会擅长攻城?”
“以我汉卒为主力,操作投石机、火炮、攻城车、云梯诸物为其后援。生女真虽然蛮荒夷狄,难道蚁附登城却还不会么?将军是没有见过生女真人打仗,我军精锐已然可称得上悍不畏死,但是若与生女真人相比,却还是稍有不如。他们根本就不知死为何物。”
若说熟女真,特别是那些住在中原的女真人已经几乎被汉化的与汉人没多少区别了的话,那么合兰府等地的生女真却还是保留着他们民族的本色,依旧停留在奴隶制的阶段,散居山谷间,逐水草而居,以渔猎为生。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十分的悍鸷雄劲。
并且更有另外一部分,居住在更远的乌苏里江、黑龙江中下游流域的,甚至还处在氏族社会展的阶段,即原始社会,连市井与城廓都没有。没有文明,不开化,愚昧无知。其轻生敢死的程度,可想而知。即便在蒙人的眼中,他们也是当之无愧的“虏种”与“野人”。
从这个方面来说,也难怪张歹儿压根儿就不把他们当做人看。
生女真生活的地方,较之辽东更冷。眼下虽山东大雪,这丁点的寒冷,他们却是丝毫也没放在眼里。张歹儿久居关北,也学会了些女真话。次日一早,他即把生女真人集合了起来,向他们训话。
为鼓舞士气,他许诺道:“今攻莱州,用你们做先锋。若莱州城破,则凡得蒙人俘虏,许给你们作为奴隶。并且战中缴获,但凡军器之外的东西,无论财宝衣帛,谁得之,即给谁。立下头功,先登城池的,赏金牌一面。”
他所说的“金牌”,是邓舍管理女真地方的一个分化措施。等同转变户籍。抬举女真籍入汉籍。有金牌的,其人之家族在地方能享有特权。待遇与汉人相等,比普通的生女真人高了一头。比如铁器、衣帛等等,便不会再限制他们使用。同时允许他们搬入双城等地居住,乃至与汉人通婚,从而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这是生女真人非常盼望想要拥有的东西。
军令一下,女真人捶胸顿足,嗷嗷嚎叫。
……
张歹儿动用了八千人,以续继祖部两千人为前导,当天下午,出城奔袭莱州。为防止关保趁援军登6之机前来偷袭,续继祖部原本驻在文登城北,已经备战多时。倒是不需要再做什么动员,直接就可上阵。
前锋续继祖,张歹儿自带主力,一万人步骑,丝毫不做掩饰,直扑莱州。刘杨所指挥的水师,虽然有大半都回去平壤,接第二批的援军来赴山东,但却也又分出了少部分,绕道亦走海路,往去莱州。或许不会起到太多的作用,至少能给莱州城中造成一点的压力。
郭从龙留守城中,送他们走后,回到帅府。吩咐亲兵挂起地图,倒提刀鞘,近前观看。
东南角的文登城,出文登,走宁海,蜿蜒向西北,过栖霞,至莱州。所经道路二百余里。上万军队,不比三两轻骑,且又是才过雪后,路上难行,最乐观的估计,要走完这段路程也最起码需要五天的时间。
郭从龙心中忧虑:“也不知关保会不会在半道设伏?”
……
关保没有在半路设伏,他闻风之后,紧急收缩兵力,把放在别的城池的军队悉数调了回来。也就在张歹儿长驱直入的同时,一队队的元卒如同溪流入海,从莱州左近纷纷汇入城中。张歹儿抵达城下。
……
夜色降临,堂内点起红烛。
郭从龙秉烛观图,绕室独行。一个亲兵在室外听到动静,探头入内,问道:“将军是在担忧张元帅部么?”
郭从龙皱眉深思,说道:“我援军到来的消息,察罕此时定然已知。他用兵老辣,不会猜不出我军肯定要先克复东南。估算时日,张元帅大约应该已经抵达文莱城下。若察罕遣派一支人马,从后边袭击与我。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分万人为两部分,抵达城下当日,变续继祖的前锋为后队,寻城外险隘处,居高而守,以此来防备察罕从后来袭。然后率主力为前队,开始展开攻城。
……
“张元帅言称,生女真浑不知死为何物。但莱州城中元军,亦皆为骁锐,五千人便可取我东南。张元帅只带了万人,到底能否攻下此城?”郭从龙夜深不能眠,虽在文登,心神却飘去了远在数百里外的莱州。莱州城下,战火刚起。
33 莱州
张歹儿兵至莱州城下。
当初,关保陷东南时,察罕总共给他了三千人。打下了几座城池后,他动当地的地主豪强残余势力,又临时扩编了千余的青军。加上少部分投降的益都旧部。他的军马最多时,确如张歹儿与郭从龙等人的分析,达到有五千之数。只不过,他现在可用的其实没这么多。也就三千许。
因为一来,他把青军多数放在了文登。郭从龙克复文登,这部分人马大多被歼灭。二则,他在攻打莱州等地的时候,尽管因有海东叛将与之里应外合,取胜得很快,却难免也会有所折损。所以,除掉这两部分受到的折损,他还能留下有三千人可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三千来人看似不多,但是也不容小觑,因为多数皆为他本来所带的主力精锐。
按照常理来讲,莱州内有储粮,城池也很坚固,再有强兵守卫。张歹儿纵然所带皆为生力援军,若想要战决,怕也是殊为不易。文登城中的郭从龙因此为他担忧,诚然实属正常。
然而,胜利的到来,也总如落败,有些会在人的意料之中,更有一些,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比如,关保取东南,获胜之轻易,或许在察罕的预料中;但海东落败之迅捷,却就大大出乎了邓舍的估计。而如今这一出相同的戏码,在海东援军抵达后,不期然地再一次上演。地点便在莱州城下。真可谓:兵家无常胜的将军。
唯一的不同,敌我双方交换了彼此的身份。昨天的胜利者,如今变作了落败的一方。而昨天的落败者,却成为了获胜的一方。
就在郭从龙秉烛帅府,费尽心思地想要推测出张歹儿抵达莱州后,也许会遇到的战场情况之时,莱州城下,战火才起,刚经过两三波的冲锋,生女真人便登上了城头。他们使用着种种粗陋却沉重的武器,追击守城的元军。元军略作抵抗,即落荒而逃。不到两个时辰,张歹儿的军队就夺取了城门。
胜利的果实得来如此之易,援军无不士气鼓舞。张歹儿勒马城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却不由疑云顿生。
如果说城中都是青军的话,获胜的快一点还不会惹人生疑,但现如今城中明明皆为元军精锐。而且关保之前也曾争分夺秒,把散在周边的军队悉数调入城中,分明摆出了一副凭坚据守的架势。却为何,竟一触即溃?
他喃喃自语:“却也太过蹊跷。”
……
文登城中。
郭从龙把莱州战局从头到尾推演了一番。他越琢磨,越觉得心中无底。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次攻城战,因为对手是察罕的关系,却不得不引人再三深思。张歹儿出城前,三军上下皆信心百倍,却也不知到底会不会出现变数?他所忧虑的变数还是那两个。
变数之一,如果关保主动出城,在半路上设伏?变数之二,又如果察罕闻讯,从后来袭?郭从龙喃喃自语:“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勒马城外,眼见城头与城门内的元军抱头鼠窜,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说道:“不对,此中必然有诈。”
左右亲兵问道:“城池已为我军所得,还有何诈之有?”
张歹儿沉吟不语。
亲兵笑道:“将军却也太过把细。元军虽精,先是数日连克数城,陷我东南,接着又受困雪中,以数千人防守数百里地,一直不得休整。今忽见我大军来到,有些惊慌失措当然难免。且我生女真军虽只千人,人人敢死。因此,我军能一鼓克城,似乎并也不足为奇。”
“关保,察罕军中骁将。本将从军前,河北、山东都去过,常常闻听他的大名。此人能攻而善守。每战,必身先士卒。今日此战,却接战即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的么?”张歹儿寻思片刻,说道,“传令三军,不要急着入城。先放生女真人进去,试试虚实。”
他此番攻城,带来的几千人中除了关北嫡系,还有两千多的平壤等地驻军。这会儿见城门大开,正打算鼓勇杀入,不料却忽然见将旗摆动,示意各营稍退,只放生女真入城。顿时,关北军嫡系还还说,平壤驻军的将校们大为不满。
三三两两,这些人驱马赶至将旗下边。七嘴八舌,问其原因。
张歹儿细细与之解释一遍,把心中的疑惑全盘讲出。有将校不以为然,笑道:“城门都已经打开了,鞑子还能有甚奸计?张帅,莫不是你看这莱州城中富饶,故此才不愿先放俺们入城么?哈哈。末将斗胆,说笑而已。还请元帅大人毋要责怪。”
张歹儿皱了下眉头,随即舒缓脸色,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本将虽与诸位少见,却并不以诸位为外人。且大丈夫志在功名,些许城中微利,一点的子女衣帛,何足挂齿?本将实在忧心城中有伏。故此才先放生女真入城。诸位没见么?连带本将关北的本部,也一样的没有入城。”
“原来元帅大人的关北本部,并不算有生女真?”
“生女真虏种野人。本将用之,便如鹰犬,怎能算为本部?”
“到底元帅还是有关北本部。俺们这些平壤杂牌,当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张歹儿久在关北,与平壤等地的将校们来往并不多。这些将校,多数是为文华国的部属。文华国什么人?邓舍的叔叔,在海东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歹儿虽得邓舍宠幸,能和文华国相比么?因此,这些人却不一定就会甘居其下。
又且在打南高丽的时候,他们中又有很多人皆立下有不小的功劳,可谓尽皆骄兵悍将。虽然奉文华国之命,现在暂时受张歹儿的调遣,对他却不见得心服口服。说不得几句话,便开始有人耐不住性子,冷嘲热讽起来。出言不逊。
张歹儿身边的亲兵们,也是在关北跋扈惯了的,从来只有他们见张歹儿给别人使脸色,没见过有人竟然敢对张歹儿出言不逊的,当下都是大怒。齐刷刷跨前一步,手按刀柄,嗔目相视,喝道:“大胆!无礼。”
“哈哈。好威风,好杀气。”
这些平壤等地的驻军将校们,谁不是刀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丝毫不放在眼中。有带亲兵过来的,也是各自迎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要知道,邓舍从百户起家,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其军中但凡能够出人头地的,别说千户、万户,哪怕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无不都是杀敌杀出来的功劳。别看他们在邓舍面前都老老实实的,走出去,一个比一个骄横。
便不说别人,只这张歹儿。邓舍一令之下,他服从如山。可是他在关北的时候,却也是端得杀伐决断,一言既出,动辄百十人头落地。他是如此,别的将校也都一样。海东军中又包括上马贼、原辽东红巾、高丽降军,可以说山头林立。所以,不是一个派系的,彼此间压根儿就不会服气。特别上马贼旧部。
蒙人讲究“根脚”,这上马贼旧部,在海东的军中便算是最大的根脚了。张歹儿不是上马贼。偏偏这些平壤的将校、文华国的部属里,又很有几个上马贼出身的。自恃与邓舍渊源深,顶撞张歹儿几句,浑不当回事儿。嘲笑完了,还咧嘴笑,一副你能拿俺们怎么办的样子。
张歹儿挥手止住亲兵,斥责几句,转过头,依旧笑容满面,说道:“诸位将军说笑了。”
他往城中望了眼,生女真军入城已有片刻,厮杀声隐约入耳,大约元军的残部还有负隅顽抗的。他想了一想,做出妥协,说道:“诸位但请再多待稍顷,等生女直军把邻近城门的地段清理干净,确定了没有关保设伏之后。本将可向你们保证,绝对先先放入城的,便是诸位。可好么?”
“只怕到时入城,关保军的辎重饷粮,早被不是关北本部的生女真人抢掠一空喽。”
邓舍军纪森严。这些将校刚才说是城中富饶,似乎想入城中是为了抄掠,实则即便张歹儿不阻止他们,任其入城,他们也是没有胆量随意抄掠民家的。至多在缴获上动些手脚。这也是各地军中不成文的规矩。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显然不切实际。只要不过分,邓舍对此常常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歹儿纯粹看在邓舍与文华国的面子上,才一再做出让步,见还有人不知好歹,不免怒气勃,强忍下来,问道:“那么以诸位之见,该当如何?”
“还用说么?元帅你自己也承认了,生女真虏种野人,也就不怕死,真要论及打仗,能比得过咱们么?末将等愿请为前部,先入城中。即便城中果然如元帅所言,真有埋伏,有末将等在,总也能较之生女真人为强吧?好容易抢下城门,不致前功尽弃。这却也是末将等为战局着想。”
张歹儿默然不语。
夜色渐渐深沉,城中火光冲天。远远处,有数骑的斥候奔驰而至。飞身下马,跪拜张歹儿马前。张歹儿问道:“怎样?”斥候答道:“沿海港口,尽数被鞑子破坏。并及沿海州县,鞑子撤军来入莱州前,也都有放火焚烧。城中的存粮、辎重等物,皆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几骑探马,却是张歹儿早先放出去,打探沿海周边动静的。:.
有平壤的将校道:“形势很明白了。鞑子打的主意并非坚守,而是破坏。因此莱州城一击即破,也就没什么值得可怀疑了。元帅大人,请下令吧。如若你真不想用俺们入城,也请你快一点派你的本部入城。关保还在城内,若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反叫他给趁机逃掉的话。元帅大人?可该怎么对主公交代?”
张歹儿分兵攻城,只围了城池三面,空出有西边没围。他兀自犹豫不决,说道:“关保或许还在城中。但是方才攻城,本将却一直没见到他的将旗,……。”话音未落,西城墙处,又有数骑骤然奔来。
诸将齐齐转观之,见那数骑来到近前,马上的骑士等不及下马,高声叫喊:“报元帅!西城门大开,一彪军马冲杀而出。小人等遥遥看其旗帜,上正打着‘关保’二字。是关保的本军。”
张歹儿大出意料。关保抽调了数千的精锐,齐聚莱州,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却万万没想到,关保居然真的不战而溃?难道果如亲兵们的解释,是元军因为久不得休整,因此军无斗志么?他再次往黑乎乎的城门口瞧了眼,心中问自己,道:“就这么胜了?”不对,必然有诈!
……
郭从龙面前,摆放了两支算筹。
一支代表关保,一支代表察罕。变数之一,关保设伏。变数之二,察罕来袭。火烛摇动,他盯着算筹,猛然间心头一动。关保设伏?察罕来袭?如果关保不设伏,反而佯装败北。然后察罕设伏半路,该如何应对?
……
莱州城外,诸将请命。
他们请命的要求却不再是争先入城,而换成了追击敌人。
“诸位认为关保何许人也?”
“察罕的左膀右臂。”
“关保用数千人,取我东南如风卷残云,易如反掌。今我虽大军来到,以他如此的骁悍,却为何不交一战,稍作抵挡,即望风而走?
“元帅大人想说什么?”
“此中必然有诈!”
“什么诈?”
“他或会半路设伏!”
“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
“先前元帅大人以为,关保会在城中设伏。如今他出城远遁,元帅大人却又以为他会在半路设伏?关保充其量两三千可战之军马。末将倒要请问元帅大人,仓皇鼠窜之际,他有何余力在半路上设伏?”
“这?”
“元帅大人久在关北,要说关北苦寒之地,所产尽皆勇士。却怎么元帅大人的胆量?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哈哈。哈哈。”诸将一力要求,想要追击关保。张歹儿默然不语,随便他们讽刺,就是不肯下令。
当此关键时刻,后军阵上,又三两骑匆忙奔至。马蹄声敲打夜色,动人心魄。来人是后军的监阵官,滚落下马,叫道:“元帅!后军续继祖听闻关保夜遁,不听末将等谏阻,执意孤行,私下引了军马,转去追赶了!”
“续继祖?”
续继祖新投之将,急切立功。他又先见郭从龙轻松破取文登,后见张歹儿一战克复莱州,对关保部有所轻视。并且,他更自以为熟悉地形,有地利之得。故此,一听说关保遁走,当即引了军马,不听海东监阵官的阻拦,擅自脱离阵地,抄近道试图绕前截击。
有他的例子在前,平壤诸将不再与张歹儿多说,纷纷拨马转走,便要各引本部,齐往前去追击。这要是各营散开,任其自行其是,不用关保设伏,也必然自乱阵脚。张歹儿无奈,只得下达军令。
“留三千人入城。余下各军,用平壤军为前锋,以关北军为后阵。追击关保。”
34 中伏
这几节的情节是有点慢,主要是因为我在考虑怎么把转折衔接的自然。前头是察罕攻,现在援军来到,该援军反攻了。没个衔接过渡,总觉得似乎有点不合适。另外,张歹儿很久没出场,也想顺便多给他些场景,借此再给郭从龙点成长的过程。所以,在莱州这上边费的笔墨多了点。
我得加快把欠的内容补上来,现在看书评区都是偷偷摸摸的。
诸将不和,兵家大忌。
文华国分兵五千与张歹儿,命他暂时统带过海的时候,也许绝对没有想到,便因为他的这个举措,竟然就会在莱州城下产生诸将纷争的后果。而这个后果,明显地又将会进一步地导致一系列不可预测事件的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可以将之归罪与文华国的分兵举措失误,也可以将其归错与张歹儿的威望不足,尚不足以统帅三军。事实,已经生。
……
莱州城中。
郭从龙找到了对付察罕设伏的办法,无它,唯有一计而已:夺下城池后,就入内据守。所谓“无招破有招”,根本就不去追赶。就算关保军的佯装败北装得再像,又能拿我海东援军如何?话说回来,如果去追赶了又会怎样?援军人生地疏,稍有大意,难免就会吃亏。
郭从龙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想道:“好在张帅足够的谨慎小心,察罕有可能‘围点打援’的假设也是由他带来的。他对察罕的或许设伏应该已然早有防备。即便出现了这种情况,料来也不会上当。万幸万幸。”
……
莱州城外。
平壤军原本负责围困的城墙地段在城南,既然张歹儿下达了军令,当下一一转向,人人奋勇,个个抢先,铺天盖地地喊叫:“活捉关保!”呼声振地,几欲叫破夜色。一股脑儿打起火把,往关保突围的方向蜂拥追赶。
张歹儿自带三千关北嫡系,押住后阵,紧随而行。
山东半岛东西长,南北窄。莱州位处东南沿海,若把它与益都和文登连在一起的话,会形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顶端就是莱州。而且这个三角形还是近似等腰的。换而言之,莱州左下边益都,右下边文登,分别距离此两地的远近也基本相等,都在三百里左右。
唐时,太宗皇帝伐高句丽,除以步卒走6路攻取辽东之外,又别遣有舟师自海道趋平壤。这水军一路,就是从莱州出的。
莱州附郭有个县城名叫掖县。战国时,齐国的田单打败了入侵的燕军,收复失城七十余座,因为有复国的大功劳,所以齐王就把掖县赏赐给了他,做为封邑。很有名气的。也是莱州一直以来的郡治所在。
海东援军要想追击关保,就得先从此地经过。他们迎着沉沉的夜色,踩踏地上的积雪,就像是在自家院子中散步一样,旁若无人地直接从掖县城池中横穿而过。四五千人,打起的火把亮如天上的繁星,兴奋的面容好比看见无数羊群猎物的猎手。充耳听见的,只有一声声“快一点,快一点”的催促。开眼看见的,只有一面又一面的军旗,相互竞追。
过了掖县,再行十五里,城南有山。名唤“高望”。因其峰峦秀特,可以望远,故得此名。顾名思义,可见此山的高度。虽然山东半岛因地势的关系,除了泰山,并无特别高耸的山峦。这高望山,其实也不过只有数百米高下。但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忽有一座山川耸立,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印象,自然不言而喻。倒也算的上一处险要。
十数里的路程,转眼即到。
张歹儿远远望见此山。他大吃一惊,急忙问左右,道:“城西外,怎么却有一座山峦?”为将者,不可不知地理。张歹儿临来打莱州前,早把莱州周近的地形了解了个透彻。他明明记得,城西外边是没有山的。
左右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有机灵的,忙去找来乡导询问。乡导答道:“好叫元帅知晓。这山名叫高望,却并非在城西,而是在城南的。”
张歹儿左右的亲兵、偏裨面面相觑。却是追的脚滑,只顾撵着前边的平壤军疾奔,连何时偏转了方向都没现。地上到处都是积雪,白茫茫一片,又是深更半夜,他们且为客军,一时不注意,被关保带着跑偏了方向,要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张歹儿却闻言色变,取下马侧铁枪,横执手中,急命后军,传令道:“吹响号角!教前边平壤军马后退!”
“元帅这是为何?”
“来莱州前,本将已经仔细观看过地图。莱州附近适合设伏的地方,城东道士谷是一处,城东北万里沙是一处。你们没见,本将带军来攻打莱州的路上,便远远地绕过了这两处地方么?除此之外,这一座城南的高望山也是一处!”
“高望山名虽高望,其实不算很高。小人看它山峦起伏,也不算宽大。元帅为何认为它适合设伏?即便鞑子要在此地设伏,怕也埋伏不了多少人马。我军追赶关保的,加上续继祖部,有七千人。就算真的碰上些许埋伏,或许也无关紧要。”
“不然。高望山虽然不算宽大,但它往南不远,接临有大泽山。大泽山上皇城顶,本将问过乡导,说传言是赤眉旧寨。较之高望山,更适合藏军。更重要的,大泽山南边七十里外就是平度城。现今平度早已陷入察罕手中。如果察罕?……。”
张歹儿说至此处,“哎哟”叫了一声,懊悔不已。若早知道关保会把他们带往城南,那他说什么也是不会同意平壤诸军追击要求的。一叠声催亲兵立刻吹响号角。
号角齐鸣。他眼往前看,只见追赶关保部的平壤诸军,却好像对此置若罔闻似的,依然一窝蜂地朝前撵赶。他知事不可为,果断地改变了命令,道:“收拢后军。传命下去,凡我关北军本部,一概不得再往前半步。”连叫了三四个将校的名字,“率尔等本部,刀剑出鞘,但闻本将鼓声,即一往无前,救前边平壤诸军。有敢巡睃不进者,斩!”
又把那四百熟女真骑兵的千户官叫来,吩咐道:“待会儿战事起时,你可引你本部,游离两翼,不必参战。等本将救出了平壤诸军,到撤走之时,断后掩护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张歹儿只顾下达军令,没看道路。坐骑不知碰到了甚么,绊了一绊,险些把他给兜下去。亏得他骑术高明,长枪往地上轻轻一点,顺势坐稳了身形,勾头朝地上瞧去,看见两三锭银子深深陷在雪中。银和雪的颜色相似,因此坐骑没分辨出来。他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必是关保部沿途丢撒下来的。难怪前头的平壤诸军紧追不舍。
……
文登城中。
郭从龙多日忧心莱州战局,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只要张歹儿不轻军冒进,则或者莱州城池不易攻破,但至少近万人的生力援军却肯定不会有事。他放下了担忧,伸个懒腰,不觉有些饥饿。喊外边的亲兵进来,吩咐取些酒食。亲兵笑道:“将军这数日来都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小人看将军现在心情不错,可是所忧虑的事儿得到解决了么?”
“俺少说推演了有四五遍。就张元帅的谨慎性子而言,莱州战局,也许不会胜,但最起码可保我大军不失。”郭从龙按着腰,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笑吟吟地回答,一边探头望了望堂外的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亲兵答道:“将近四更。”取了酒食,摆放案几。请郭从龙吃用。
临转身出去,那亲兵不经意地说了句:“就张元帅的谨慎性子而言?要他一时大意,不够谨慎呢?”郭从龙愕然,抬起头,问道:“你说甚么?”亲兵道:“小人胡言乱语。”郭从龙问道:“不,你刚才说甚么?”亲兵道:“小人说,张元帅会不会一时大意?如果他不够谨慎呢?”
如果张歹儿不够谨慎?
郭从龙拿起筷子,迟迟无法下箸。他记起来邓舍常说的一句话:“诸葛一生唯谨慎,尚且有街亭之败,挥泪斩马谡。况我辈耶?人无完人,兼听则明。我辈可以做的,只有尽力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
张歹儿也不是完人。如果他不够谨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该怎样应对?郭从龙推盘起身,重又来到地图前边,再一次开始推演盘算。
假设张歹儿一时大意,轻举妄动,打下莱州后,紧追败北的关保不放,最终中了察罕的埋伏。先的问题,遇到埋伏的地点会在何处?郭从龙的视线在地图上游移不定,最后确定在了高望山的位置。他提起手指,朝上头重重地一点。如果遇伏,此处最为可能!
,城东道士谷与城东北的万里沙,虽然也都是不错的设伏地点,但离益都太远。察罕肯定不会舍近求远,跑到那儿去安置埋伏的。
确定了张歹儿可能会遇到埋伏的地点之后,第二个问题:最好的应对办法是什么?郭从龙凝神苦思,如果换了他是张歹儿,他会怎么做?张歹儿不可能会带了全部的人马去追赶关保,至少要留下三千到四千人看守莱州。即是说,他遭遇埋伏时,所带的军马最多六千人上下。
而察罕即便可以及时获悉张歹儿去攻打莱州的消息,给他传递消息的斥候路上来往需要时间,因而,他埋伏军队出的时间也定然会晚于张歹儿援军离开文登的时间。这也就是说,他派遣去高望山的埋伏人数不会太多。顶天了,三千人上下。且皆为轻装行军,不会带有太多的大型辎重。郭从龙自言自语:“六千对三千,……。不对,还有关保部的数千人。”换而言之,甚有可能,会是六千对六千。
六千察罕埋伏据险有备,六千海东援军轻忽无防。夜深雪白,堂外的寒风吹袭入内,烛光忽明忽暗,地图上阴影浓重。室内室外,万籁俱寂。郭从龙遍体生凉。他追问自己:“换了是俺。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的应对方法,简单有效。
先采用“壮士断腕”之策,割裂平壤军与关北军的联系,临时紧急地人为制造出一道无人地带。随后用“避实就虚”之计,选拣精锐,攻击埋伏军队的薄弱处。“围魏救赵”。再救平壤军脱离险境。
这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他在竭尽全力地约束本军后阵之同时,双腿竖直,站在马上,极目远望。远处的高望山安静无声。他忽然想起,续继祖哪里去了?
最起初的时候,他还能看见续继祖的将旗。但好像便在刚刚穿过掖县县城后不久,似乎续继祖部就踪影不见了。他当时也有询问,有人回答他说,续继祖熟悉道路,大约改走小路,抄近道,往前边阻截关保去了。
现在,高望山已在眼前,续继祖不管抄的甚么近道,总也该到出现的时候了吧?除非?张歹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把这突然而来的念头清出脑外。续继祖部再不耐战,也有两千多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就好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这个想法似的,前头高望山中,陡然间杀声四起。
……
文登城中。
郭从龙想到了一个应对的办法。
前半部分与张歹儿的对策相同,“壮士断腕”。后半部分却有很大的不同。张歹儿之对策,重点在自保。郭从龙的办法,却进而试图反包围。他的手指停留在高望山片刻,沿着原路返回,轻轻弹了一下掖县县城。
他心中想道:“若是真的关保佯北、察罕设伏,则他们之所以肯这样做的原因,不外乎见我援军来到,料莱州孤城不可坚守。鞑子攻陷东南的目的,本就在阻我援军,延迟我援军抵达的时间。现在,他们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继续打呆仗。因此,索性就放弃莱州,主动撤军远走。这样,一则,可以保存实力,关保部毕竟也是有三千精锐。二来,若设伏成功,还有机会顺势再杀回去,把莱州城重新夺回。
“他们的用意应该便是这两条。如若换了俺是张帅,是不是可以针对鞑子的第二个用意,反而给他们下一个圈套?将计就计,借机把来犯之敌军歼灭一部?”假使见机得早,并且调措得当的话,这个“将计就计”,应该还是可行的。郭从龙盯着掖县,全神贯注,思忖具体的方略。
“若俺是张帅,当在闻讯鞑子设伏的时间,即刻变后阵为前队,间道返回掖县。随后接应前边遇伏军马,故意做出大败北逃的样子。从而诱使鞑子追赶与我。鞑子只要想顺势再夺回莱州,肯定就会紧追不放。
“待进入掖县地界,我军伏兵大起。前边诈败的军马也再返回头来,狠狠杀他一个回马枪。同时调动莱州城中的人马也出来一部分,可合军一处,可绕道反而抄其后路。如此,形成一个反向的包围圈,纵不能全歼来敌,至少也可以把他打疼!”
郭从龙想过布局,再想细节。他又想道:“此策好似简单,要想成功地实施,却有两个关键需得注意。先,当遇伏之时,调动军马的措施必须果断,雷厉风行。其次,何时接应遇伏前部脱困、又何时诈败北走,这中间反过来诱敌入我埋伏的种种时机,亦然需要把握出色。”
他自问,他可以做到么?思来想去,纸上得来终觉浅。反复斟酌,欲行此事殊不易。他想到的这个计策,非胆大心细之人,绝难施为。
……
高望山中,喊杀四起。
察罕果然在山中设置的有伏军。只不过,先撞入其中的并非平壤诸军,而是张歹儿正在寻找的续继祖部。这是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察罕的伏军本来等待的是海东援军,续继祖部本来追赶的是关保。他抄近道,绕到高望山前,试图在前截击,却不料阴差阳错,正好撞上了察罕的埋伏。一下子双方都措手不及。伏军不得不提前动。
续继祖拨马就走。
他背有埋伏,前有关保。走不多远,当头一员元将横冲阻截,道:“某关保是也,来将请留下人头!”续继祖哪里是关保的对手?三不两合,被斩落马下。关保纵马往前,正想要补上一刀,顺便砍下他的级。后边平壤诸军收不住脚,轰然乱响,撞将上来。
顿时间,夜黑、雪上、山中、火光,纷纷乱乱,杀作一团。
关保顾不上再去取续继祖的级,引领部下,与伏军合作一处,鼓勇返身冲杀。平壤诸军抵挡不住,大败溃走。张歹儿按照预先部署,调兵遣将,厮杀直到天亮,方才接应住了败军,手执铁枪,压住后阵,徐徐而退。
关保掩杀追击,不提防侧翼中受到四百女真骑兵的冲阵,攻势因此稍止。
他抬头望天,见夜色渐去,天将大亮,再往前看,张歹儿的后阵旗帜井然,虽退不乱。晓得这场伏击战至此已算宣告结束。即使继续往前追杀,估计也占不到更大的便宜了。当下见好就收,命令收军。检点战果,杀伤海东军马两千余人。其中,续继祖部占了大半。
他哈哈大笑,遥遥向张歹儿叫道:“将军远来,无以为奉。今夜聊且送上小礼一份。且待来日,益都城下,再恭候将军大驾。”指挥三军,自回益都去了。来到益都,察罕正在帐中与人下棋。
35 下棋
察罕在下的棋,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双6。
双6大概起源印度,后来传入中国,唐代的时候便已经风靡全国。至南宋年间,江淮以南地区,双6几乎绝迹,但在辽、金相继统治下的北方,却仍然流行。有元一代,南北混一,双6重又在全国的范围内流行开来。算是“才子戏”的一种,尤其到元末,上至宫廷,下到民间,非常风行。关汉卿有名的《一枝花》里,说及他会的技艺里,就有“会双6”。
双6既为棋类,也有棋盘,长方形。玩者分黑、白两方,每方各有十二路。中间有门,门的左右各分六路。六、6音同,“双6”之得名,即由此来。其游戏规则,类似后世的飞行棋。
每方各有十五马。比赛时,先投掷骰子,以点数行走棋子,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先把棋子走尽的算是获胜。关保来入帐中,毕恭毕敬地候在一侧。帐内没什么人,除了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只有两个亲兵侍立左右,时不时斟茶倒水。
那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名叫孙翥,乃是察罕的谋主之一,年约五旬,相貌生的非常奇特,嘴阔唇厚,眼棱突出,乍一眼看去,好似个猿猴。偏生还留有几缕长须,故作潇洒姿态。此时他见关保进来,洒然一笑,说道:“多日不见,关将军满面红光,想必莱州必有大胜了?”
当着察罕的面,关保不敢放肆。他偷眼瞟了下察罕,恭谨说道:“小胜而已。”
察罕浑似未闻,全幅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双6棋子之上。刚好该他掷骰,放在手里握了一握,轻轻投出,两个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停稳立定,合在一起,是个十一。数字越大,当然越好。他哈哈一笑,拿起棋子走了几步。好整以暇,转头瞧了瞧关保,接口问道:“莱州战况如何?”
“大帅料敌如神。末将诈败弃城佯走,红贼果然紧追不舍。只可惜未及海东援军完全入我包围圈中,续继祖部却先歪打正着,撞入其中。故此,杀敌只有不到四千。红贼渠张歹儿用兵甚是谨慎,末将见其虽走不乱,因而,也没有再继续追杀。未能顺势再夺回莱州城池,实乃末将无能。甘请大帅责罚!”
“杀敌不到四千?”
“检点级,总计三千八百余。”
关保杀伤的海东军马,总共只有两千多人。还是连杀带伤。他报给察罕的级却就有三千八百余。多出来的一千多脑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只能说,不管上官多么的严厉、精明,总也挡不住部属“下有对策”。
察罕微微颔,说道:“用两千人设伏,能斩三千八百余,你虽没能顺势再重夺回莱州,也算不错的了。可记功一次。老夫问你,你适才说红贼张歹儿用兵谨慎,虽走不乱。却是如何一个谨慎?”
“当其时也。他前军入我军伏击圈中,后军随即改换阵型。临敌变阵、不显仓促。末将鼓勇掩杀之际,他又以骑兵冲我军侧翼,分明早就准备好的。战至天亮,末将观其依旧旗帜井然,所以说他用兵谨慎。”
“红贼援军情形如何?”
“这一次从海东的红贼援军,末将已经侦察清楚。至多万人上下。不过从张歹儿这般拼命地争夺莱州看,或许他们还会有第二波的援军来到。如果末将猜的不错,并且他们这第二股的援军肯定会走莱州海岸。”
“孙先生,你怎么看?”
“海东援军定然不会只有这一批。关将军所言不差。臣也以为,至多十日内,他们定然会有第二批军马来到。”孙翥放下棋子,端起茶水,抿了口,又道,“张歹儿之名,臣也曾有闻听。此人久镇关北,是为海东的重将之一。这批的万人援军只不过是前头部队,即由他亲率而至。由此可见,在不远之将来会要到来的第二批海东援军的统帅,显然地位会更加的高。臣敢断言,不是陈虎,就是文华国。又可由此推断,这第二批的红贼援军,人数也定然会多于批。至少两万人。”
“也就是说?”
“两批红贼援军,总共三万人上下。十日左右,或会悉数抵达。”
“不会有第三批么?”
“海东人马总数,可战之力至多有十来万人而已。邓贼早先带入益都的便已有两三万。他们能再东拼西凑出三万人来援,以臣的估计,这已是他们的极限。须得知晓,辽东门外,可是还有孛罗虎视眈眈。海东乃邓贼的根基之地,他是不会把全部的军马都调来与主公决战的。所以,只要第二批来援之红贼有两万人,便绝对不会再有第三批红贼来到。”
“孛罗?”
说到孛罗,察罕微微蹙眉。他虽然人在山东,耳目遍布北国。孛罗帖木儿自引军出了塞外以来,一直停驻在宜兴州。早先借口粮饷准备未足,后来又借口天降大雪,道路难行。总而言之,迟迟不肯前行半步。
他心中的那点小算盘,察罕一清二楚。
说甚么道路难行!还不为的就是保存实力?早先时候,孛罗与邓舍在察罕脑儿有过一次交战。在那次的战斗中,孛罗明面上露布告捷,实际很是吃了点亏。察罕对此岂会不知?说来道去,孛罗就是怕再吃亏,他打的注意其实与田丰一般无二,坐山观虎斗罢了。这还是其一。
要再往深里分析。孛罗为何怕再吃亏?他为何想要保存实力?还不为的就是察罕!
邓舍所占的辽东,苦寒之地。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处?比得上察罕所占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么?这边他与海东交战,实力大损,然后眼看察罕吞并山东,势力影响更上一层。此消彼长之下,以后还有他的路子可走么?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现在该选择怎么去做!
孙翥从察罕的面色上,猜出了他此时的所想。笑道:“主公是在忧虑孛罗么?”
“孛罗承其父之余威,据晋冀、大同等地。自以为功臣世家子弟,在老夫的眼中,不过黄口孺子而已。论及文韬武略,他连我家的保保也是比不上的。这样一个人,有何值得我忧虑的?”察罕晒然。
“然则,主公因何蹙眉?”
“老夫在想的,不是孛罗。”察罕往北边拱了拱手,接着说道,“而是天子。”孙翥若有所思,说道:“主公的意思是在说?”
察罕道:“孛罗纵然无能,到底蒙古功臣世家的门第。”话不需要说完,起个头,孙翥、关保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察罕是为色目人。先这一个身份就比不上孛罗。他两人地盘接壤的地带,以往也是常有摩擦。就凭察罕的宣赫军威,孛罗要没有大都的,会有胆量这样做么?
孙翥道:“臣明白了。主公忧虑的不是眼下,而是将来。”
将来何时?将来察罕在山东获胜之时。准确点说,该是察罕将来快要在山东获胜之时。如果那个时候,天子忽然一道诏书,召孛罗回去大同。察罕远在山东脱不开身,孛罗回去大同,等同甚么?就等同在察罕的家门口放了一只老虎。这怎能不叫人忧虑?
况且察罕的这个忧虑并非无的放矢。孛罗朝中有人,他察罕也一样的朝中有人。便在前数日,大都传来的消息,说孛罗的人最近活动的很厉害,走通了许多朝中高官的门路,并假托言官之手,给元帝也递上的有折子。隐约传闻,折子上的内容,无非又在拿察罕色目人的身份做文章。谏言元帝,不如把冀宁诸地从察罕的手中拿回来,转交给孛罗驻守。
察罕用兵数年,全赖晋、冀以给其军,而致强盛。如若元帝真的下了这道旨意,何异虎口夺食?简直就是变相地在动摇察罕的根基。较之谋夺山东,这才是最大的心腹之患。
孙翥沉吟多时,说道:“现今海内鼎沸,我朝能至今尚有半壁江山,并且渐有中兴之色,皆主公之功。天子圣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而且,主公对皇上的忠心耿耿,世人皆知。朝中又多有高明之士。以臣料来,孛罗虽假托言官,托辞迷惑,纵其说的天花乱坠,皇上却也不一定就会受其挑拨,肯同意他所提出之无理要求的。”
察罕摇头不言。
有句话:功高震主。察罕以区区儒生起兵,短短数年,至雄师十万,掩有陕豫诸省之大部。兵威所至,群雄慑服。何止功高震主。怕在元帝看来,他也差不多要与江南的张士诚、陈友谅等一般无二了。打击强盛的一方,扶持较弱的一方,此为帝王控制臣子的常用手段。
察罕几乎可以断言,即便没有孛罗的钻营,皇帝早晚也会是对他先下手为强的。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尽管满腹忧虑,神色上没有过多地流露出来,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走子了。看看运气?”
孙翥应声拈起骰子,转了一转,丢在案上。两个骰子翻来转去,定下来,一个三,一个五,加在一起是个八。他笑道:“却是运气不如主公。”
“哈哈。”察罕抚须而笑,意甚欢畅。他转头看了眼呆在边儿上的关保,转开了话题,开口问道,“阿保,莱州既然失守,老夫且来问你。依你看来,海东援军到后,红贼会做出怎样的反攻部署?”
“末将以为,待海东援军到后,红贼的反攻部署,料来不出两策。”
“哪两策?”
“或救益都,与我主力决战。或打泰安、济南,断我军退路。”
“上策为何?”
“若眼下围困益都的是孛罗军,自然断其退路为上。可惜我军不是孛罗,所以上策当为寻我决战。”
“这却又是为何?”()
关保答道:“孛罗军战力不强,退路若一被断,军中定然大乱,益都之围不解自开。红贼更可趁机内外夹击,也许可以获得大胜。故此末将说,若围城的是孛罗部,自然断退路为上。”孛罗军的战力的确不如察罕,关保这话倒没有轻视的意思,只不过顺手拉过来做个对比。
“我军战力远胜孛罗。你以为红贼就有能力可与我军决战么?”
“正因为我军战力远胜孛罗,所以末将才认为红贼的上策,当为寻我主力决战。”
“噢?”
“如孙先生适才的分析,红贼援军之总数才不过三万人,他要去打济南与救泰安的话,单只我济南城中就有两万人,泰安城外又有万余人。不管他选择哪个,显然都是难以胜的。与其如此,不如索性倾尽全力,来与我主力决战。”
“泰安城外,固然我军万余人,但其城内,可是也有陈猱头所部数千。红贼去打泰安,可以里应外合。你就怎么断定他难以胜?”
“泰安城中虽然有陈猱头数千人,但是益都城外也有我主力数万。”关保言下之意,如果海东援军去救泰安,益都的元军便可以抄袭其后。
察罕又道:“若他去打济南呢?济南城中虽有我两万人,但是城外也有红贼赵过部近万人。”关保道:“大帅留了赵过至今不打,等的不就是为万一海东援军赶到?他要真去打济南,则便一如他去救泰安。我益都主力当然也能一样地由后奔袭。”
“益都城中,邓贼颇为善战。你这样随心所欲地调动我城外军马,难道就不怕他趁机突围?”
“大帅与邓贼交战已有半月。末将方才回来的时候,见路过的益都城墙很多残破不全。邓贼即便善战,战至今日,估计也军力疲惫。我取城也许不易,他出来也是不易。不必要多,城外只需有两万人马,末将就敢担保,他绝对便会没胆量出城一步!”
察罕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拂乱了棋局。
孙翥讶然,失笑,说道:“主公?”
却是关保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两人又分别投掷了几次骰子。本处在下风的孙翥也不知怎的猛然时来运转,接连投掷出了好几个的大点,俨然有了反败为胜的架势。察罕拂乱棋局的举动,分明是在耍赖。
不过,察罕就是察罕,就算耍赖,也耍赖的教人无话可说。他喟然叹息,引申开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世事如棋,殊难预料。”顿了顿,扬眉作色,调转慷慨,继续说道,“……,阿保,你所说的几条,的确不错。但是前提却放在了不能保证尽快地攻克益都之上。老夫所不取也。”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海东虽来援军,小邓诚为对手。察罕还是丝毫锐气不减。尽管心忧孛罗,纵然战局停滞。他依旧充满坚定的信心。海东援军来,看似益都的机会。但正如世事如棋,说不定一样也是他打破停滞、战决的机会。他向孙翥说道:“孙先生,将咱们商议的定策,讲给阿保来听听吧。”
“要想战决,上策唯有一条。”
“什么?”
“就如高望山中。”
“设伏?”
“然也。”
“红贼援军会选择何处下手,我军还不知道。纵想要设伏,请问先生,该设伏何处?”
“此事,将军何必问在下?将军应该问你自己。”
“此话怎讲?”
孙翥与察罕相视一笑。笑容一放即收,察罕正色道:“关保接令!”
关保跪拜在地,道:“请大帅示下。”
“我军上下,也就你较为熟悉东南沿海。即日起,东南我军之哨探、探马悉数交你管辖。人手不够处,可从各营抽调精锐。但有一点,益都往北、济南往西,所有的道路、岔口、险要,都必须要我军的耳目。无论莱州、抑或文登,又或者其它的地方,凡有红贼活动之地点,任何的风吹草动,老夫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关保恍然大悟,难怪孙翥说设伏的地点得问他。只要提前得知海东援军的动向,底下的事情显然就水到渠成。他凛然接令,道:“但请大帅放心,末将必设下天罗地网。”
36 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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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拨拨精挑细选出来的元军探马,由益都出,或者北上,或者东去。察罕本来在东南沿海布下的斥候便有不少,如今加上补充,真如关保的保证所言:堪谓“天罗地网”。
海东虽然打下了莱州,但是兵家贵奇正之道,因此却也并不能就排除他们的援军还有继续在文登登6的可能。所以,察罕军马斥候的主要监视区就有两个,一个莱州,一个文登。虽不至于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立即地了如指掌,最起码海东若有大规模的调兵行动,绝难逃过侦察。
最远的斥候放出了二百里远,十里一站,互相接力。大大小小的情报犹如潮水也似,正好像斥候放出去时的景象一般,又源源不断地一**汇入关保手中。由他整理了,一天三次,然后再报与察罕。
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察罕稍微放松了对益都的攻势。以此来休养军力。他原本备下的生力军,也即是不参加攻城的只有万人。现在扩大了休整的规模,把这个数字提高到了两万。同时,快马通知济南、泰安等地,吩咐王保保、阎思孝等人时刻做好开战的准备。
又同时,一改对赵过部置之不理的态度,接连派出小规模的骑兵,轮番相代,对其驻扎在华山脚下的营地进行长途袭扰。不去正儿八经地攻打他们,只是把部队开过去,日则耀武,夜则疲敌。
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
其一,不管海东援军在或来益都救主与或去济南抄袭之间选择了哪一个,赵过所部的近万人都不是个摆设,需得先行疲惫之,最起码可以先减轻一些压力。其二,他这也是在故示以诈。等同在对海东援军说:“本帅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打算,你们想要去济南抄本帅的后路。故此,本帅先未雨绸缪,恭候尔等大驾。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算心理战的一种,让海东援军摸不着头脑。好处又有两个,先,若援军真的打算先去济南,看见此情此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甚或临阵变计,一变计,定有漏洞。“三军之灾,起于狐疑。”也许察罕获胜之良机便在此处了。其次,若援军打算先来益都救主,更好。给他们造成错觉,让他们以为察罕防御之重点是在济南,麻痹之,使其轻敌大意。“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果若如此,海东援军的覆灭不为远也。
兵者,凶器。凡征战之事,没有大小。决定最后胜利的,很多都不在兵马的多众强弱,而全在主帅的运筹帷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除了地利之外,天时与人和都和人的心理有关。谁能把握出敌人的心理,谁就最有可能获得胜利。越细节处,越显出功底。察罕的这一小小举措,看起来像无关紧要,好似一着闲棋,实际包涵了他用兵多年的老谋深算。
又同时,察罕再次遣使赍书与田丰。
上次,田丰接到察罕的招降书,正准备出城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郭从龙攻克文登的消息。明眼人一看皆知,文登一下,海东的援军很快就可到达。故此,他又当即改变主意,收兵回营,缩回了棣州。继续作壁上观。
对田丰而言,“反”还是“降”,其实并不是问题。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问刘邦与项羽,哪怕陈胜和吴广,他们初起兵时或许为的是“反”,到的最后,难道还是单纯的一个造反么?终极之目的,无非在问九鼎之轻重。欲得此鹿,要问鼎重,一时的委曲求全压根儿不在话下。
刘邦不也赴过鸿门宴,光武帝不也曾讨好过杀兄的仇人?方今天下战乱,英雄争的是“势”,而不是“时”。但问题却就出在,往往没几个人能看的出“势”到底是什么。所以田丰狐疑不决。察罕世之枭雄,对此倒还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代表放纵,他的封招降书已经算是言简意赅了,这第二封更是简单,霸气十足,只有两句话:
“问君愿五鼎食,抑或欲五鼎烹?”
田丰也称得上一时豪杰了,接信当时,看罢这十二个字,汗流浃背。他把此信放在案上,挨在边儿上不远,又有一封展开的书信,却是邓舍刚刚又遣使送来的,也很简单,言辞委婉,与察罕的相映成趣。上写道:
“我援军已到。我将起益都,盼公出棣州。翻云覆雨,此其时也。不图公雪中送炭,唯请愿锦上添花。近读《史记8226;范睢蔡泽列传》,得有一句,感触良多,愿与公分享。言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田丰万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更重要的,他在济宁诸路还有不少被打散的残兵,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还有不少。比如续继祖去东南,几天的功夫,就招揽了溃卒几千人。潜力很大。因而,当此战局进入关键的时刻,即便以忠厚仁义著称的邓舍,也终于按捺不住,尽管委婉,其信中蕴含的威胁之意,却实则与察罕不相上下。
田丰看看左边察罕的信,再看看右边邓舍的信,左右为难。刚好崔世英在,问道:“主公之意?”
田丰沉吟良久,难下决断。察罕的军锋固锐,海东以往的战绩却也不同凡响。如今他援军已到,一边是久顿城下的疲军师老,一边是斗志昂扬的生力军马。谁胜谁负?一时间,还真是难以预料。他道:“且再等等,且再等等。”按下两封书信,决定谁的也不回复。
关保回营第二天。
早晨,有一个较为重要的情报从文登方向送来。说见有三四骑趁夜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入夜,栖霞方向又传来军报。说有从东南来的数骑,迤逦急行,看样子,像是要往莱州去。次日午时,莱州消息传来,这数骑果然入了莱州城。几个情报综合起来,引起了关保的重视。
海东才克莱州,文登与莱州间有人来往并不奇怪。但奇怪的却是,莱州新克,本该张歹儿给郭从龙送捷报的。为什么张歹儿的捷报还没到文登,就在克城的次日,郭从龙就遣人赶去莱州了呢?莫非郭从龙有先见之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可以断定,文登的数骑出城前,并不知道莱州已克,他们实际去的不是莱州,而是要找张歹儿。那么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能促使他们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星夜兼程,一天多疾驰二百多里。关保做出判断:不是文登内部出现了急事,就定然与海东援军有关。他把情报并及个人的判断,当即送去察罕帅帐。
“你以为会是何事?”
“要么文登有变。要么红贼援军有事。”
“文登有变?会有何变?”
“文登城外防守森严,末将的斥候难入三十里内。会有何变,诚难知晓。末将只是在依据事理推测。”说完了,关保又补充道,“不过以末将的分析,认为相比文登生变,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也许会更大一点。”
“为何?”
“良将拔于卒伍。郭从龙从马前卒子,做到如今千户,都是从战功中来。称其良将,不为过也。末将也有听闻他伤貊高之事,身处险阵,谈笑伤敌,全身而退,可谓有勇有谋。莱州小城,虽数月间连易三主,或许内中不稳,但有他以精兵镇压,短日内,估计却也可足保无虞。故此,末将认为,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莱州先是王士诚旧地,随后归邓舍,接着被关保克之,不久郭从龙光复。关保口中所说的“连易三主”云云,即从此来。察罕颔,接着问道:“若是红贼援军有事,会是何事?”
“末将以为,不出两个可能。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提前到来,所以郭从龙去通知张歹儿,顺便了解莱州战况,为援军的登6做计划。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推迟到来,所以郭从龙星夜兼程,急遣人前去转告张歹儿。给他一个心理准备。”
“到底会是提前,抑或推迟?”
“红贼打下莱州,很明显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援军铺路。末将临弃莱州前,已经尽数焚毁了沿海港口,且在其中布下了眼线。究竟红贼援军会提前、抑或推迟,以现在的情报还难以分析。只有等莱州沿海的港口送来情报,我军才能知晓。若红贼加紧修复港口,则必为提前无疑!”
“且去再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中。
张歹儿缓缓展开了郭从龙的来信。与关保猜测的不同,郭从龙信中洋洋洒洒数百言,没半个字是有关援军的。张歹儿看罢,对左右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所见略同。从龙远在文登,却也猜出了鞑子或许会诈败弃城,诱我军入伏。”叹道,“惜乎前日一战,不是与从龙比肩。”
要是前日一战,他是与郭从龙并肩的话,纵然关保佯北设伏的招数再巧妙,料来援军也定然不会上当。也不致军马初到,未及与察罕交锋,就先大败一场,损失了近千的平壤精锐。堂上平壤诸将,闻言羞愧难当。
说及前日战事,张歹儿想起一事,问道:“还没找着续平章的尸么?”
“没有。”
“叫本将怎与主公交代!”他面转忧色,偷眼观瞧诸将。平壤诸人,皆惶恐不安。高望山中伏,虽然损失了数百的精锐,往好的一方面来看,张歹儿却也趁此竖立了在平壤军中的威望。忧心忡忡地叹了气,他又故作强打精神,好言抚慰,对诸将说道:“诸君但请宽怀。本将身为主帅,高望山一战,战败之责不在你们。无论续平章生死,此事自有本将担当。我援军将至,苦战在后。一时之挫,算得甚么?主公向来奖罚分明。我辈男儿,出生入死,在随后即将来到的苦战中,大可以戴罪立功!”
诸将凛然,齐齐应诺。
……
从繁杂的事物表面,抽取种种有关、抑或看似无关的线索,从而总结出敌人的动向,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本就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非有出类拔萃的洞察力与分析力,大多数的人都是不能做好的。关保因郭从龙遣人去莱州,判断海东援军有事,这虽然是一个判断的错误,但他的整体方向没有错。第五天,莱州沿海港口送来了一份军报。
张歹儿分兵四出,用三天的时间稳定了莱州周边的局势,歼灭了多股关保没有带走的地方青军,对各处县城进行了清洗,警戒范围推出了有八十里远,把可用来登6的口岸悉数置入了牢牢地控制之中。从第四天起,征集民夫,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关保焚毁了港口不假,有基础在,修整起来也是会很快的。又不需要有多好看,管用就行。
“张歹儿已然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
“现在才开始抢修?看来你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海东援军没有提前到来的预兆。那么,会是延迟到来?……,那张歹儿除了抢修港口,有没有别的甚么举动?”察罕拈髯细思,向关保询问说道。
“没有甚么特别的举动。也就加强戒严,搜刮民间存粮而已。”
“且再去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外。
张歹儿亲自监督抢修港口。他可是曾经给文华国立下过军令状的,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关系而造成第二批援军抵达的延迟。推算时间,剩下可供他用的不过三四天。任务很重。好在平定莱州左近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过多耽搁时日。他问负责抢修施工的匠营百户:“还需得多少工时?”
“三天内,定可完工。”
……
第八日,关保又得到了一通从文登来的情报。
通过收买文登沿海的渔民,混入附近小岛上的斥候,现郭从龙近日多次出城,来到海边。一如上次迎接张歹儿到来的举止,在临海的口岸周围重新布置岗哨,并又征集渔船。由上次的经验可知,海东水师有颇多的战船,因为太大,所以无法靠岸。征集渔船,应该是为接应所做的预备。一方面,莱州抢修港口,一方面文登做接应预备。这两方面结合一起,似乎推翻了关保海东援军会从莱州登6的断定。
“末将以为,文登此举,不外乎两种原因。”
“哪两种原因?”
“或者红贼援军预定登6的地点不止莱州一处。或者郭从龙是在故布疑阵,意图迷惑我军判断。”文登远比莱州距离益都要远,如果元军相信了海东援军会有一部分在文登登6,那么很明显,他们对海东援军何时会动攻势的判断也就会因此受到误导。
察罕依旧不置一词,道:“且去再探。”
……
续继祖生死不知的情况,郭从龙已然知晓。续继祖在文登留下的有数百步卒,协助守城。为以免引起军心浮动,郭从龙将这消息按下不。他在沿海布置岗哨、征集渔船等等的诸般举动,其实全是早与张歹儿商议好的。关保的两个推断其实都对。
狡兔三窟,不能把宝都押在莱州,万一莱州有变怎么办?抑或在第二批援军抵达时,口岸还没修好。那么,文登便可做备用港口。如果莱州无事,口岸也及时修好了,那么这番的预备举动也不算白费,便也正可做为“故布疑阵”。
……
沙漏滴沙,流水东逝。斗转星移,第九天来到。
在这多天中,关保凡所接到之大大小小的情报,足可以堆积有一尺多高。然而,即便把这所有的情报加在一起,也不如他在第九天的傍晚收到的这一条消息重要:海东援军抵达莱州。帆樯连天,远望如云。声势之盛,震动东南。粗略估计,船只大小二百余艘,连绵海上数十里。
抵达当天,一份署名海东邓舍、文华国的檄文,几乎同一时间,张榜海东控制下的所有县城、村镇,传遍沿海。
斥候抄下了其中的几句,这样写道:“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浩荡雄师北来,何止为救我益都。十万虎贲伐南,意在取察罕之。自古胡人无百年运。试看明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要只说为救益都,气势上难免落人一头。直言为取察罕级而来,非常鼓舞人心。第十三天,军报再至。文登郭从龙,引千余骑,与莱州会师。第十四天,莱州军马齐齐出城,兵分两路。一趋益都,一赴济南。
两军皆拉长队形,远看烟尘弥天。军中两杆帅旗,分别上边皆写着一个
37 西京
海东,平壤。
清晨的风凛冽催人寒。大批赶赴海东的援军刚刚出海没有几天,城中因此陡然变得有些冷清。当初临时扎在城外的军营,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拆毁,曾经数万人驻扎,喧闹不堪,而现如今空无一人。从城头上远望,寂静的令人感觉到不适应。偶尔有北风盘旋而过,卷起满地的积雪、士卒们遗落下来的种种杂物,扶摇而上九霄。但很快,风过去了,又都纷纷落地。只有城头上飒飒的军旗,孤单地与之相对应。
援军虽已渡海,但留下的紧张气氛,却依然笼罩城池的上空。最近些时日来,居民们出门、说话,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他们的小心翼翼,不止为远在海外的益都战事,还为西边的辽东地带。
孛罗帖木儿屯重兵在宜兴州,号称步骑三十万。纵然其中有夸大的成分,却也不折不扣地是对辽东、乃至海东的一个巨大威胁。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孛罗的威胁更远甚益都。毕竟,平壤城中居住的多为高丽人。
邓舍虽然年余来一直在大力地推行汉、丽一家之政策,并且也的确给了高丽的底层百姓们一些经济方面的利益,到底时日尚短,不能彻底得到他们死心塌地地拥护。
又且南高丽一战后,邓舍曾经连续多次,把原高丽王京以及汉阳府等地的高丽遗老遗少们都尽数迁徙来到了平壤。对他们而言,更怕是每一个人都在私心中盼望着,益都越早覆败越好。所以,对益都的战事,他们都不是太关心,更多抱的是幸灾乐祸、乐见其败之心态。
但是辽东就不同了。
如若赤峰一线挡不住孛罗,蒙古人必然长驱东进。要在高丽没亡国时还好,最起码鸭绿江沿线有兵马布防。往好的方面说,没准儿还会有上下其手,浑水摸鱼的机会。可惜现在形势迥异。为支援益都,海东的军马被抽调了大半,倘若辽东不是孛罗的对手,高丽的下场可想而知。
说实话,相比邓舍较为柔和,或者可以称之为“较为虚伪”的民族政策,不论是普通的高丽百姓,抑或遗老遗少们,都是更不能接受蒙古人的野蛮与粗暴。至少,邓舍提出的口号:“汉、丽一家”。而蒙古人却是完全把高丽人视作异族,且是低人一等的异族。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高丽人的想法,并不排除还有少量的原有亲元派之与众不同。便在昨日,文华国才出海后的第三天,姚好古就接到了通政司王老德的密报,说有一小部分高丽人,开始私下串联。串联的内容不得而知,料来无非蠢蠢欲动,打算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重新复国之类。
早先邓舍有过计划,把小毛平章送去辽阳,然后再把高丽旧王调来益都。但是却因为战火起的太快,只来得及把小毛平章送走了,没顾上把王祺接来。故此,而今王祺还在平壤。蛇无头不行。蛇有头在此,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情,需要谨慎应对。
这一日,姚好古召来了河光秀。
姚好古本来南韩行省的平章,是在南高丽,因文华国远去益都、平壤身为南北交通之要枢、不可没有重臣坐镇的关系,才来到平壤不久。
南韩方面,现暂由方补真顶替监督。方补真或许不够聪明,却够直。他连对邓舍都敢当面喷之,何况些许地方小人辈?胆子足够的大,敢杀敢为。这样的性子,肯定不足以长期执掌地方,但在短日内、尤其目前南高丽正需要强压管制的情况下,他却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更重要的,他是姚好古的心腹。也只有用他顶替,姚好古才能放心。
河光秀容颜憔悴,他对邓舍忠心耿耿,这几个月心忧益都战事,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两三圈。晃晃悠悠走在路上,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来入堂上,他跪拜在地,强振精神,向姚好古施礼,问好,说道:“下官河光秀,见过平章大人。”
“河总理请起。”
姚好古不像洪继勋,他对待下官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亲手把河光秀扶起来,打量几眼,说道:“河总理近日清减的厉害,却是怎么回事?”河光秀叹了口气,顺着姚好古的手臂站起身来,说道:“心忧益都,怎能不瘦?”姚好古道:“越是紧急危险之秋,你我臣子越须得多加注意身体。也只有这样,才能帮主公分担解忧。万不能就此垮掉。要不然,主公之大业,岂非就无人可来襄助了么?河总理,你说我说的可对么?”
“大人所言,道理不错。但是心中忧虑,实在无以排遣。”
河光秀受了邓舍几次训斥,性子渐由张扬外露转变内敛深沉。又因见邓舍大力提倡诸将读书的缘故,他积极响应号召,也有事儿没事儿地混入学堂,跟着夫子之乎者也一番。人一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外在的表现就截然不同,给人的观感大不一样,言谈举止,颇有长进。
姚好古道:“河总理赤胆忠心,吾固知矣!今日约你前来,正为商议一桩要事。”
河光秀道:“请大人示下。”姚好古请他入座,吩咐侍女端上茶水。时当下午,虽有阳光,室内清冷。又令仆从多往炭盆中放了些火炭,温度微微上升。姚好古这才说道:“昨日,吾接了一封密报,言称城中的高丽旧官因见我海东战火四起,近日来很有点不安分。河总理执掌高丽旧主王祺之内外事宜,故此,请你来,想问问王祺最近可有异常么?”
“王祺?要说异常,倒也没有。不瞒大人,下官虽然无能,看住个人还是没一点问题的。虽因奉主公之名,凡其所要,下官无不与之。但是,自主公远去益都至今,下官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见过一个外人。不但没有见过一个外人,连其所居之王府,他也没能走出去过半步!”
“府内伺候他的人呢?”
“下官在府外安排了数百的护卫,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莫说人,飞鸟难入!伺候他的那些个阉人、宫女,也绝对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即便采办食材、日常用务等等,也都是下官不假他人,亲自操办的。所以,大人尽可放心。”
说到这儿,河光秀想起一事,又道:“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倒是有过一次,一个阉人想要潜出去。不过随即被下官现,当场打死。随后,下官更加强了防备。每天不定时点名集合。可以担保,不会有半个人能混的出去。”说完了,他问道,“大人适才所言,说城内高丽遗民怎么个不安分?”
“不外乎因见我两面受敌,有些别样心思罢了。”
河光秀正忧心益都战事的时候,闻言咬牙切齿,道:“一帮养不熟的狗!主公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迁来平壤,好吃好喝地招待,不知感恩图报,反而私下生起异心。地立起来,猛一拍案几,说道,“下官请命,这就点齐府军,把这帮狗东西抓了砍头了事!”
“府军”云云,即看守王祺住处的数百护卫。他现在虽无大的兵权,但这府军数百人,还是算其下属,归其调遣的。
姚好古笑道:“总理且请息怒。我海东主力虽然已然过海,但是仍有数万精锐驻扎。区区些许的城狐社鼠,既无兵马,又无民望,纵有异志,借给他们胆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今日不比往日,对王祺,必须要更加的多加提防!切切不可疏忽大意。”
姚好古点到即止,下边没有细说。言外之意,如果河光秀万一没看住王祺,教他给跑了,小风浪也或要成为大风浪。河光秀心领神会,坐回椅子,说道:“下官理会的。”究竟不能安心,又问道,“但是那些遗老遗少,就这么放任不管么?”
姚好古沉吟,说道:“现今益都战事正酣,要一点儿也不管,自然也不成。此事,宜疏不宜堵。不可有大动作。动作太大,难免惊扰民间。要因此激起反弹,给了贼子们鼓动人心的借口,反倒不美。”
“大人之意?”
“先礼后兵!河总理,你是丽人,名义上又总理高丽王宫内外事宜,与王祺最为亲近。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
“怎么出面?”
“召高丽旧官,往去你府上赴宴。席间,可以言语警告。就说我海东援军过海,益都之围不日即解。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孛罗帖木儿也定然不日就会撤军西走。最好能把他们的不轨异动给吓回去。”
“要吓不回去呢?”
“说不得,还真的就请你河总理麾下的府军威风!”堂外冷风,庭木瑟瑟,姚好古轻描淡写的一句,杀气凛然。他对人尽管和善,不代表他没有铁腕的手段。小仁为大仁之贼,他转目室外天空,遥望城中栉比高耸的楼阁,悠然叹息,说道,“本官非好杀之人,血流成河实非我愿。只希望这些人,不至于太过不识时务吧。”
“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但是大人,话可以如此说。孛罗帖木儿那边,屯兵宜兴州,虎视眈眈。眼看积雪将化,道路要通。确实我心腹大患也。”
姚好古一笑,道:“孛罗之意,不在辽阳。其势汹汹,实则观望。只要益都我方不落下风,他便不足为虑。”河光秀道:“下官愚钝。”姚好古解释道:“孛罗要想攻我,等不到今日。他坐望至今,不过是在犹豫不决。”河光秀问道:“犹豫甚么?”姚好古伸出两个手指,道:“不愿山东落入察罕之手,此为他犹豫之一。是否该趁益都战事胶着而借察罕无力回顾之机返回大同、开衅冀宁,是其不决之二。”
河光秀若有所思。
姚好古又道:“吾已写信一封,快马送与陈平章。请他看后,若是觉得可行,便署上他的名字,转交给孛罗。”河光秀来了兴趣,问道:“下官斗胆,不知大人信中内容如何?都写了些甚么?”
姚好古知他为邓舍亲信,也不隐瞒,取出草稿,递给他看。河光秀入学堂读了几天书不假,多是人云亦云,认的字却是不多。姚好古写的又是草书,他拿来一看,十个字里边能认得一个就了不起了,汗颜,道:“大人墨宝,下官学浅,难以认全。”说的还文绉绉的。姚好古笑了笑,又接过来,给他读过:
“闻将军秋末而来,驻马宜兴。隆冬将尽,犹踌躇不进。不知是何意也?
“久闻将军天下英雄,吾虽辽东野人,仰慕之情,江水滔滔。以吾之不才,妄度将军心意,试为分析将军不进的原因:河南察罕,以布衣而起,趁乱用武,数年间,而至掩有北国六分。方今益都战酣,若山东为其所得,则势必如虎添翼,天下之大势可知矣。将军何去何从?纵得辽东,宛如鸡肋。且我海东虽弱,亦有强军数衙,将军不免因此损兵折将。是其将军踌躇不进也。
“而上有天子旨意,不得辽东,将军难还。是其将军又踌躇难退也。此正所谓:进亦难,退亦难。将军之进退两难,吾已明矣。然,当此之时,以何策为上?
“吾也浅陋,窃为将军计:彼察罕,色目人耳。以世祖皇帝之明,尚有阿合马之乱,前鉴不远,岂可覆辙重蹈?设若山东为察罕所得,则非但将军,元室之天下,又将何去何从?将军忠贞之士,岂不知孰重孰轻?
“是以,将军之上策,不在进,当在退。趁察罕用兵益都,提十万虎贲,挥军河北、山西。河北、山西定,则将军定。将军定,则元室定。
“纵若不成,你我三家,亦可为三国故事。察罕者,强魏也。将军者,江东孙权也。我家主公者,或可为刘备也。愿与将军盟好,共戮察罕。事若成日,何妨再决战中原?将军若从,则请退。雅不愿,但请西来,吾当奋海东健儿,尽起辽东良家子,与将军一决高下!谁胜谁败,听天知晓。”
当今元帝坐位垂二十余年,威望不低,孛罗又非黄金家族的成员,或许不会明目张胆地起篡位之念,但方今群雄争起,摆明了乱世年间。纵不敢谋朝篡位,做一个当朝权臣的想法,孛罗却肯定会有。“三国故事”四个字,却是姚好古此信中的关键,以常理推测,十有**会正好说中孛罗的心事,得到他的认可。
河光秀连连点头,对姚好古十分佩服。想起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又不觉讶然,说道:“大人此信,有理有据,实在绝妙的好文字。下官却有点不明白的地方。”问道,“为何不直接以大人之名落款,反倒要署上陈平章的名字?”殊为不解。不知道姚好古此举何意。
姚好古笑道:“陈平章镇守辽东,正是孛罗的对手。不署他的名字,又怎能落款本官之名?署名陈平章,才是名正言顺。”
河光秀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更加佩服,说道:“大人心细如。下官心服口服。”他的性子,本就是很外露、喜出风头的那种,尽管如今有些收敛,还是不脱本性。要换了他行此事,铁定不会让别人沾光。对姚好古不重虚名之“心服口服”,确确实实。
他却不知,姚好古不肯署名自己,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的。自古功高震主之臣,有好下场的有几人?自文华国渡海而去平壤,全高丽旧境,等同他一人在管辖。此等的权力,实在太大。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数遍海东重臣,洪继勋、文华国、陈虎,谁能有过这样的威势?权辖一国之地,令从一人而出。办的不好,是错。办的太好了,还是错。
因此,他尽管乃心王室,还是一样之殚精极虑地为海东出谋划策,却委实不愿落太多的功劳。心甘情愿把这份书信的落款写与陈虎。设若真的成了,便是陈虎之功。处大权大位兼享大名者,需把权位设法退让几许,才不致引主上生疑,导致晚场不可收。
也正是从这层意思出,为了分功名、为了分权位,所以他也才请河光秀来,与之商议该如何处置城中少部分高丽人之蠢蠢欲动的。既然河光秀对此没有疑义,当下两人定下章程,即准备照此实行。
日头西落,暮色萧疏。平壤的城门缓缓关闭,刁斗森严的城楼上,士卒们吹响号角。雄浑的角声,散入四野,惊飞起无数林间的栖鸟以及水畔的野鸭。河水悠悠,群山默然。冬日已深,而益都的战事,却短暂的相持后,更进入又一次的激烈对抗。
38 铁枪
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
海东的援军自莱州登6,分兵两路,一起浩浩荡荡。一路奔益都,一路赴济南。同时这两路人马也都遣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把行军所至沿途二十里方圆内的道路全都清理地干干净净。文华国提出的口号:鸡犬不留。
这个“鸡犬不留”,不是要把人杀的鸡犬不留,而是争取要把人撵的鸡犬不留。尽量做到凡是军队行走到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以此来达成最大限度的军事保密。
察罕派出的斥候虽多,却也只能远观,不可近看。斥候有经验,看不出行军部队的虚实,便落在后边,观察海东援军走过后留下来的脚印、马蹄印、以及辎重车碾出来的车辙等等。甚至牛马粪便。
一支军队行军,人多人少好伪装。三国时,莽撞如张飞也曾心细如,晓得用骑兵拖拉灌木往返奔走,以造成尘烟,冒充骑军众多,从而以此来混淆敌人的判断。
但是,一支军队到底随行带了多少的辎重、牛马,就不好伪装了。辎重车还好说,多做几辆车,里边放些重物。碾出来的车辙一样看起来也是很深,似乎装的物事不少。牛马呢?不太好办。文华国却也有奇招。
这两支军马中,肯定有一支是假的。假的这一路其实士卒不多。文华国分了些牛马给他们,行军路上,教其阵内的士卒与牛马来回走动。并且也学张飞的计策,两支军队所带牛马的尾上,全都尽数捆绑灌木。牛马在前边走过去,后边的灌木能把它们的脚印抹去。只不过这抹去,却并非全部地抹去,定然还会剩下些许浅浅的印子。元军的斥候看到,便不好判断。要说脚印不多,没准儿是抹去了。要说脚印多,剩下能看到的又似乎不太多。而凡有牛马粪便,又一概有专人看管,全部带走,一点不许留下。走过去的路,除了些积雪与烟尘,以及足迹与车辙之外,简直空无一物。
情报传入益都城外的元军大营,关保紧紧皱起了眉头。殊难决断。事关重大,他当即报与察罕知晓。
“文华国猛张飞似的人物,不料却也竟有此策。”两军对阵,实际就是双方的将军们斗勇比智。“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只有了解了对方阵营中将校的性格与脾气,战争才有打赢的可能。所以,察罕对海东诸将分别各自不同的喜好、脾性,还算是比较了解的。曾经专门下过大功夫去收集。对文华国往日所做过的事情也是颇有所闻,知道他其实并不算多谋。现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还真有点出乎意料。
“海东谋主有两人,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现今洪继勋在益都,姚好古在高丽。或许此策,是姚好古给文华国出的也不一定。”
察罕笑了笑,意外归意外,但要破解此疑,对他来讲,却也不难。他说道:“区区雕虫小技,若真是姚好古出的主意,倒也好了。海东无人!老夫且来问你,红贼两军分别行军之度各有几何?”
“不相上下,都是一日五十里。算不得快,但要按三万人行军来说,也不算慢。”
的确不慢。莱州距离益都与济南,益都较近,济南较远。但不管是益都抑或济南,按照海东援军一天五十里的度,最晚也就是四五天就可以到达。换而言之,察罕必须立刻判断出其两支军马之虚实。否则,若晚上那么一两天,他的伏兵便没办法提前安置了。
“老夫有两策,可破其计。”
“敢问大帅,是哪两策?”
“遣一支骑兵,佯装诈攻,当场可知虚实。此其一也。不过老夫并不打算用这一策。”
“为何?”
“打草惊蛇。他既故布疑阵,我便也装作不知。将计就计不是更好么?不但要将计就计,老夫还要故作上当。”
“怎么故作上当?”
“传令!即遣三千人马,也如红贼模样,拉长阵型,佯装伏兵,即日赶赴益都城外,咱们早先挑好的埋伏地点。要之务,须得叫文华国现与知晓。并调济南保保,明日起,做出出城进攻赵过部的架势。”
“末将实不解大帅之意。莫非大帅断定,红贼的实际意图是在济南?”
“不错。”
关保一头雾水,问道:“末将鲁钝。请问大帅,却是怎生断定的?从哪里看出来的?”
“红贼两军之行军度相当。老夫便是由此看出来的。较之济南,益都为近。因此,红贼若想要更好地哄骗我军,他两支军马的行军度便不该齐头并进,而应一路快,一路慢。来益都的慢,去济南的快。但是,他现在却偏偏地两路军马度相仿。是为何?”
关保好似云雾中见到一丝光亮,脱口而出,答道:“红贼想诱使我军由此作出错误的判断。”
“什么样的错误判断?”
“益都近,济南远,则其来益都的军马先到。若按常理推测,在我方不知其虚实的情况下,或许便会因而先设伏在益都。因为益都近,即便我军设伏之后,现来犯之敌其实是疑兵,还有机会转赴济南。”关保以手加额,道,“是了!大帅远见万里。红贼试图让我军以为其要来救援益都,这便是他们想要诱使我军作出的误判。”
“不但如此。华不注山脚下的赵过部,为救益都,至今仍不肯南下泰安半步。他虽明知僵守华山此举,对战局无益,却依然甘作死棋。善为将者,因利施导并不算本事,能化弊为利的,才算名手。姚好古运筹帷幄或不及洪继勋,但是却也颇有智数。他绝不会把赵过这个死棋给忘了的。
“所以,他故意作出红贼将要援救益都的假象。我军既已有赵过为救益都而死撑的先入为主,一旦做出这个判断后,你说,会不会因此而更信呢?”
关保连连点头,钦佩神色溢于言表。他犹豫片刻,又道:“大帅所言固然极对。然而战阵之事,瞬息数变。虚实之间,难以断定。末将却有个疑虑。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红贼的本意其实却是在益都,刚才大帅的分析才正是他们想要诱使我做出的误判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说实话,察罕适才的两点分析,并没有坚实的事实基础,全是从对海东诸将的分析而得出的结论。说的好听点,这叫“洞察人心”,说的不好听点,无非“臆测”罢了。关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察罕“臆测”错了,产生的后果,非但关系到将来伏击一战的成败,实则更加关系到日后益都战局之整体走向,影响深远。委实不可大意。
察罕一笑,说道:“为大事者,不可没有后手。老夫破红贼此计的第二个办法,便在适才命令设伏益都城外的三千人马身上。若你是红贼,真实的意图又实在益都。那么,现今,你既然知晓了老夫已经大张旗鼓设伏在益都要隘了,你会怎么做?”
“这,……。或者变计奇袭济南。或者索性明火执仗,化暗为明,强攻益都。”关保顿了顿,随即又道,“当然上策不是强攻,而是变计。”说到此处,不由拜倒在地,赞道,“大帅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口中这样说,心中实际还是有疑惑的。将信将疑。
在他看来,察罕的第二策看似高明,要论稳妥,却远远不及策。换了他为主将,他肯定会选择个办法。干脆先把局势挑明了,又何必像现在这样蒙着眼猜测?如若有误,后果严重。
察罕看出了他的心事,正色道:“我军入山东,已有近两个月。雪后天气更冷,三军冻伤不少。粮食转运困难。且孛罗驻军宜兴州迟迟不进。故此,我军此战必须决!晚则势必生变。老夫若用策,那战事又将会推迟到什么时候?第二策似乎行险,将若无胆,岂可率引三军!
“又且,自古成大事者,半看人力,半听天命。你我但尽人事,至于是否能成,听凭天命便是。又有何疑?貊高伤势已然好了大半,此次济南埋伏,即由你两人为将。吾在营中,候尔捷报。”
关保接令。临走,察罕又叫住他,屏退帐内左右,取出一方锦囊,与之附耳低语了几句。关保闻言,精神大振,半信半疑的心态顿时为之一去。心悦诚服地又向察罕拜了几拜,转身自去。回入本军帐中,会齐貊高诸将,点齐军马,共计两万出头,偃旗息鼓,迤逦往济南去了。
……
察罕推测的不错。
文华国两支军马,取益都的正是偏师。先克济南才恰为他们的真实意图。会师赵过,以雷霆万钧之势,先下济南,然后席卷泰安。成关门打狗之态。最好的结果,歼灭察罕全军。退一步来讲,也可围魏救赵。
只不过,佯取益都的偏师,不但负有迷惑敌人的职责,同时还有一条任务,要尽力地把益都城外之元军牵制住。所以军马虽然不多,也不太少,有五千之数。率军之主将,正是张歹儿。
五千人,多半是他的关北嫡系。因为文华国将其所部的女真骑兵全给抽调走了,所以,给他另外补充了还有一千多的平壤军马。也就是他打莱州时所带的。经高望山中伏一战,这些平壤的将校们老实了很多。
文华国来到莱州后,知道了中伏的经过,大雷霆,险些当场砍掉几个人的脑袋。亏得还是张歹儿劝解,说:“临战杀将不祥。”方才免其死罪,准许戴罪立功。他们这些人的脑袋都等同张歹儿救的,也不能不老实。
军行两日,距益都不足二百里。
道路上的积雪多半已然消融,泥泞不堪。人马踩踏其上,不时泥水四溅。辎重车中载满了石头等物,拉运起来,十分吃力。牛马走过,尾上捆绑的灌木,更把地上糊弄得狼藉一片。牵马赶牛的士卒们,一个个满身满脸的泥水。张歹儿停马路边,临时检查往返的牛马群,问道:“这是第几遍了?”带队的百户回答:“小人等是丁队,这已是最近十里内的第三次来回走动了。”张歹儿微微点头,说道:“且再多行两遍。”
不但牛马来回走,士卒也是来回走。这一支偏师的行军阵型,布置在两边的士卒拉的很长,中间空虚,有足够的空当做手脚。
听见马蹄声响,张歹儿扭头去看。见是撒出去的探马回来。三两骑士,骑术高,绕着外边阵型兜了一转,打起令旗,斜斜**进来。战马奔走,带起泥水与雪屑,经过的士卒纷纷忙不迭地给他们让道。
探马觑着将旗方向,径直奔驰近前。顾不得地上泥泞,数人滚落马鞍,跪拜张歹儿马前,领头的是个九夫长,禀道:“报将军。小人等是天字号探马斥候队。”天字号,是放出去最远的探马队伍,张歹儿点头,表示知道,听那九夫长接着说道:“俺们才从益都城外三十里处回来。”
“鞑子有何动静?”
“果中文帅妙计!小人等探知明白,接连数日,鞑子调兵遣将,先后有数股人马进至城外要道某处埋伏。每股约有三千人,总计不下两万。”每股有三千人不错,只不过这斥候探知的“数股”,实则却都是这同一股的三千人。昼去夜归。第二天,继续从益都出。做出的假象好像便如数万人马一样。
斥候话音才落,张歹儿还没说话,周边诸将面色多变。有人问道:“两万?你等可探知确切了么?”那探马道:“千真万确。”诸将齐齐转看张歹儿,又有人道:“察罕设伏之所在,乃我军必经之地。鞑子果然中计,对文帅而言,确实喜事。对我军而言却不尽然。我军少而敌众,且我军长途跋涉,鞑子以逸待劳。将军,需得三思,该以何计破贼!”
张歹儿横放长枪,哈哈大笑,道:“鞑子既已入我彀中,此天赐良机,何用多思?传命三军,军行度不变。我军只当做不知。教后队主力刀剑出鞘,时刻备战。”招呼探马,又道,“即快马报与文帅。”微微沉吟,吩咐亲兵取出纸笔,写了几行字,叠好封住,递给斥候,命令道,“见到文帅后,记得把本将此信呈交递上。信中关系军机,不可落入敌手。”
几个探马接令,收好了信,上马远去。
有将校问道:“不知将军信中,写了些甚么?”张歹儿笑了笑,不肯说,转眼看见几个军官面带忧色。不用说,肯定是在察罕伏军之事担忧。大凡一军之中,有勇将,也会有不够勇敢的将校。不可能每个人都视死如归,轻生敢战。他摸了摸手中的铁枪,不等再有人谏,顾盼左右,沉声问道:“诸君,可知本将此枪的来历么?”
“主公所赐。”
“主公赐本将此枪,为的什么?”
“为激励将军杀贼。”
张歹儿慨然说道:“不错!主公赐本将此枪,非为装饰。赐枪当时,有一言授俺。主公说道:此枪跟随他数年,杀敌何止百数。如今转赐与俺,希望不要堕了威风。前番高望山中,我军中伏,败了一场,本将身为主将,难脱其责。此已是有辱此枪雄风之一也。有一,不可有二。今临强敌,本将以枪为誓,再有犯军法、不从军令者,斩!本将法,不可违也。”
策马雪上,寒风盘旋身侧,迎着西边下山的夕阳,张歹儿手提铁枪,神色凛然。诸将不复敢再有异言。未接敌时,需怯。怯则生稳。接敌时,需勇。勇则能胜。张歹儿为将,就是这种。当在莱州城外,他疑心重重,总怕中计,是可谓怯。今日遇到劲敌,勇气百倍,是可谓勇。
传下军令,张歹儿退散诸将,命他们各自预备。又召来关北的嫡系亲信数人,与之言道:“察罕用兵老练,向有谨慎之名。他今日设伏,本该十分隐秘的事情,却居然能被我军少少的几个斥候探知,殊为可疑。本将方才写与文帅的信上,讲的就是这点。我军也不可不防。你等几人,如此如此。”此数将心领神会,接令自去。
张歹儿是一军的主将,心有所疑,不能对三军明言。那样的话,只会动摇军心。主将尚且狐疑,何况下边的士卒?因此,他不当着众人的面讲,只叫来心腹,私下安排。安排妥当,他极目远眺,北风从络绎不绝的队伍上头掠过,卷动如林的红旗,呼啸着向南方刮去。
南方,益都城外的某处,察罕的伏军到底是真是假?等着他的又究竟是些甚么?也许,他很快就可以知晓。
39 闯伏 (上)
张歹儿的密报,很快送至了文华**中。
文华国所引的军马总计有两万六七千,两万五千的援军,千余的郭从龙部骑兵,另外还有数百人的续继祖旧部步卒。他与张歹儿部不同,张歹儿的行军路线是往西偏南,而他的行军路线则是大致贴着海岸线向西而走。张歹儿的军报到时,他刚刚过了胶水,行至昌邑一带。
胶水是一条很古老的河流。山东半岛东部的地区又称作胶东半岛,所谓的“胶东”,指的就是胶莱河。胶莱河之北端即为胶水。
元世祖年间,曾在此开凿运河,连通了胶莱河南北的两段,并广开新河。其最盛时,漕运的规模相当江南漕运之六成。河道上的水手、军人数万,船只千艘,岁运米数十万石。不过因耗资太大,所以只不过运行了数年,就废弃不用。但规模尚存,太平年间,也是帆樯如云,商旅往来,十分的热闹兴盛。现今乱世,纵有毛贵、王士诚的先后经营,依然常用此道运输粮食,但较之以前,却毕竟凋零了许多。
更况且最近的益都之战,拖延近有两月,战火至今尚且未曾平息。文华国过河的时候,远近数十里,少见人烟。
昌邑,也是一座名城。其城池不大,方圆数里而已。但若要追溯历史,可到千余年前。秦末,刘邦麾下有一员名将,名叫彭越的,堪与韩信、英布齐名,后来被封为梁王。他就是昌邑人。司马迁称赞其:“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不愧齐鲁英豪。
刘邦在这儿打过仗。到了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名将周亚夫攻梁国,亦曾屯兵此地。后国除,改山阳郡,昌邑为治。至东汉,又为兖州治的所在。吕布与曹操争兖州,也曾经屯驻山阳。
山东齐鲁名国,自古四战之地,这话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也许脚下踩到的土地便曾经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其实,又何止山东。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放眼南北,无论东西,无数的名城重镇,动辄千百年计。其间也不知到底出过有多少的英雄豪杰,能人志士。也不知到底有过多少或风流、或慷慨,或名流千古,又或者早已湮灭的故事。
然而细细数来,令人神往之余,看青山白水,却也不免为之怅然。
后人有词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活一世,短短数十的春秋,究竟该怎样去度过人生,是随波逐流,抑或坚持信念,即便有大才能的人有时候也会不免地茫然。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当然了,登高吊古,是为文人骚客的雅兴。文华国出身马贼,对此却是丝毫没有兴趣的。他帐中也有谋臣、文案之属,许多都是辽东人。自来到山东,操办公务之余,尽管战事紧急,依然还是有几个文案很有些闲心思到处去凭吊,回来营中,再滔滔不绝地讲述故事,好似显示才能。
文华国心中有事,此时却哪里有心情听他们谈论古今?避之不及。私下里对亲兵们说道:“难怪主公上次酒后给俺说道,儒分多类,有真有假。如姚先生可谓真儒。像这些的酸儒腐儒,闻之迎风能臭八百里。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在哪儿纸上谈兵、论事讲古。岂有此理!”
自潘贤二出卖潘诚后,邓舍对军中诸将的幕僚控制得更为严格。文华国麾下的那几个文案,都是行省给与统一调派的。他没有任免权,只要文案们在公务上没有差错,就无权管辖。并且文华国这个人,虽然本不识字,对读书人倒是颇有尊重的。也算响应邓舍的号召。因而,纵然看不惯,也就私下牢骚,明面上,依旧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嘴脸。至多了,不和那几个文案多有接触便是。
邓舍军法:诸将多不识字,来往公文、军报全赖文案。故此,若有因公文讲解差错而导致出现军事行动失败的,论文案之罪,法不坐诸将。所以,倒也不怕文案们由于游兴大的缘故,玩忽职守。
亲兵笑道:“无非想引起大人的注意,升官财罢了。”
依照邓舍的军法,文案与诸将虽然分属两个系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在内。但是文案既在军中,想要升官,其实还是离不开带军主将的赞许。自然,主将要有过错,文案密报与上,也可算一条升官的途径。
只不过文华国是海东第二人,位高权重,指望拿他的错处,实在不易。相比之下,还是个办法比较稳当。文华国的亲兵倒也说的不差,那几个四处吊古的文案,还真是醉翁之意,并不在游玩景色。不过借机表现他们的学识渊博罢了,希图以此来引起文华国的赏识。
文华国面相憨厚朴实,实际并非心中无数之人。用夜壶赶走绣花枕头的事儿他都能做的出来,又岂会只因为几个“酸腐之儒”的侃侃而谈,便对他们另眼高看?却也是那几个文案们没有识人之明,万没料到,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委实有些殊料未及。
抛开这些琐事,文华国言归正传,吩咐亲兵招呼幕僚、文案们过来,把张歹儿才送来的军报递给他们,问道:“老张的军报讲了些甚么?”
文案接过来,看了一遍,回答道:“回平章大人。张帅言道:鞑子设伏益都城外,彼部斥候探明,计有两万上下。()”
“就这些?”文华国伸头探过去,他明明记得军报上写了足有两三行,怎会只有这么区区几个字?怀疑地看了那文案一眼。那文案又道:“卑职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后边又有一言,张帅说:‘察罕老奸巨猾,用兵诡秘。彼伏兵之事,我部现的太过轻易,末将料来,此中或会有诈。’”读到此处,那文案抬起了头,“张帅请平章大人明断。”
“下边呢?”
“下边没有了。”
文华国认得这个文案,正是好凭高吊古的一个,点了点头,道:“有劳先生。既然下边没有了,你就且出去罢。”那文案一愣。文华国道:“沙场征战,自有本帅与诸将谋划。先生之责,在公文往复。既然下边没了,便请先去备好纸墨,稍顷本帅若有回信,再来麻烦先生。可好?”
那文案躬身退出。
留下的诸人无不大笑。“下边没有了”,是个典故。文华国在平壤的时候,常用此言语来戏弄河光秀。比如,酒席宴上,劝河光秀打关。等河光秀打完关了,文华国会故作不知,专门问他:“下边还有么?”河光秀往往便会回答:“下边没有了。”河光秀对待文、陈这类的邓舍心腹重将,却也好脾气,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也不恼。诸将笑,他也笑,自嘲:“能博诸公一乐,亦为福分。”文华国故技重施,又拿来调戏文案,果然得到熟知此典故之诸人的哄堂大笑。
笑了一阵,文华国道:“红脸儿有勇有谋,久镇关北,从没出过半丝的差池。前次高望山一战中伏,他也早有先见之明。诸位,他以为察罕老贼是故布疑阵,你们的意见呢?”张歹儿面色赤红,所以文华国叫他“红脸儿”。没有轻视的意思,算是对待亲近人的昵称。
“卑职以为不然。”
“噢?”
说话的是一个幕僚,跟随文华国的时间很久了。文华国坐镇平壤,此人常常出谋划策,很得文华国的倚重。却是个回回,名唤契长寿。至正十八年,他随其父契逊避乱入高丽。后来邓舍得海东,征集四方的贤良方正入平壤,其人亦在征召之列。邓舍亲试其才,现他文武双全,又懂文事,又通兵法,是个难得的人才。因此,拨给了文华国,为其膀臂。
契长寿道:“所谓百密一疏。察罕老贼用兵固然诡诈,但是我军却也不至于风声鹤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因此,卑职以为,尽管张帅现了他的伏军,其中是否有诈还需要商榷。不可断言。”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有一人出列,说道:“末将以为,契大人所言太过多疑。”诸人转目去看,说话此人名叫张仁甫。本为通商高丽的一个商人,是个“都纲”,也即商人的头头。因倭寇之乱,高丽漕运不通。他曾助丽朝运输过全罗道的赋租。邓舍入平壤,大家都是汉人,他很自然地就又转投邓舍。先归刘杨的水军统属,不久后,转拨入平壤步卒,现为千户。统带的皆为归编后的高丽降卒。这个人战绩虽很普通,但是因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眼界与见识还是很有一些的。以商人之身,改而从军,胆略也有。
文华国从谏如流,洗耳恭听,说道:“你来日,你来日。”
契长寿咳嗽声,提醒道:“大人。不是日,那个字念曰。”
“噢!对对对。你来曰,你来曰。”
39 闯伏 (下)
张仁甫道:“张帅为人谨慎,遇敌不躁。且又探明鞑子伏军的斥候,正是他所部军中的。当然具体情况他最为了解。契大人所言固有道理。但以末将认为,鞑子设伏益都到底真假,还是应以参考张帅的意见为重。”
“也就是说,你认为鞑子设伏益都是假了?”
文华国伸长脖子,往诸将群里看,找到了郭从龙。他此次来救援益都,所带诸将中多有老资格的军中宿将。郭从龙才是个小小的千户,不管按资排辈、抑或单纯讲论官职,都排不到前边,站在人堆里,排在后列。文华国看重他得邓舍信赖、同时又有奇袭文登成功的战绩,点名问他的意见,道:“老郭,你怎么看?”
诸将纷纷让道,郭从龙从人群中挤出来,行个军礼,道:“两位大人说的都对。末将位卑人微,不敢乱言。”文华国提起马鞭,虚虚抽了一下,故作不满,说道:“叫你说,你就说。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诸将都笑。
郭从龙道:“末将斗胆,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先接触察罕益都伏兵的既然是张帅,我军就应当以尊重他的意见为上。再则,不管鞑子到底有否在益都设下伏兵,反正我军都是肯定先要克复济南的。因此,此一情报实际对我军整体的目标并无影响。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最多小心一点就是了。至多给张帅送去封回文,请他不要大意便可。”
郭从龙说的对。不管察罕有没有设伏益都,文华国反正都是要先取济南的。这一则情报,对他们来讲,其实并无太大的影响。至不济,承认两路分军的疑兵之计失败,下边准备好接一场硬仗就是。
文华国点头赞许,他骂了句粗口,说道:“***察罕老贼,倒也狡猾。老子才给使个他疑兵计,他便也接着给老子同样来个疑兵计。老郭讲的不差,传令下去,教前锋、后队,做好闯伏的预备。再把探马撒出去的远点,务必给本帅探得明确了。前头各处大道、要隘,一处也不许落下。回文老张,吩咐他小心戒备。如若果然鞑子设伏益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拖住鞑子三五天,不叫其来回援济南,就是他的头功!”
快言快语,三两句定下对策。诸将接令,各去从事。
郭从龙待走。文华国拉住他,说道:“如果老张判断的对,那么鞑子的设伏就在我军前路。前锋不可没有勇将。老郭,你智勇双全,探路之责就交给你了。引你本部,即日提前,不可距大军太远,却也不可距大军太近。若现鞑子埋伏,不要恋战,立即回来报与本帅知晓。”
郭从龙慨然应诺。他也渐渐已经习惯担当重任了。其指挥军队之本领,或许尚不及万人,但是引千把人闯关陷阵,却正为拿手好戏。披挂整齐,引军出阵,带千余骑兵,放开马蹄,泼剌剌,径自奔赴前锋。
……
同一时间,奔赴益都的张歹儿也调出精锐,行走最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便如大雷雨即将来临的前夕,空气窒闷,令人倍感压抑。这压抑不但对海东援军,察罕的各路军马亦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接连两三天,东西两线、乃至益都、济南、华山等地,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息了干戈。历经两月鏖战的山东半岛,一时间忽然由喊杀震天转入了看似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每一个人,敌我的将领、书生、士卒、百姓,甚至包括棣州的田丰在内,全部屏息凝神。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海东若胜,则益都活,邓舍正式宣告步入中原,并且站稳了脚跟,逐鹿天下的群雄里从此便会又再多出一个豪杰。而海东若败,则察罕之势,今后便将要由陕西、经河北、到山东彻底连成一线。至少就北地而言,再也无人能挡。到底谁会胜,谁会败?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整个天下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益都,又或者济南。
……
金陵城中,朱元璋压指按图,笑而问道:“先生以为,益都战事谁胜谁负?”
回答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文士打扮,面容儒雅,抚须说道:“海东燕王年不及二十,数年间而竟能平辽定丽,如今又更有胆略携军渡海,尽收故齐之地。关铎、王士诚,皆一时俊杰,悉数灭于其手。年虽幼小,胆略之足,世所罕见。不入虎**,不得虎子。此非常人也。
“沈丘李察罕,以布衣而起,亦不过数年间,即威震中原。兵锋所到,罕有败绩。纵以刘福通之盛,也非其敌手。想宋盛时,雄师百万,面对李察罕的长枪军,却几无招架之力。且又敬文重儒,肯礼贤下士。驱使健卒,如用走犬。声望之高,隆隆炎日。此亦为非常人也。
“司马相如曾言: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汉武帝因而言之: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燕王、察罕,此两人既为非常之人,则今番益都之战,亦堪为非常之战。谁获胜了,谁就能立下非常之功。
“以臣之见,主公不该问其会谁胜谁负。俗云:牵一而动全身。当此非常之时,逢此非常之战,我军能否在其中稍得其利,又或者该怎样化解可能会因此带来的危局,才是主公应该所关心的。”
朱元璋沉吟不语。
……
江都城中,陈友谅问左右,道:“孟友德、傅友德两人,还没消息么?”
张必先答道:“益都战事未毕,孟、傅两人尚且仍困在城中,暂时难以归来。”陈友谅取下佩剑,用案几上的茶碗、文牍堆成益都地势图,提剑指点,问道:“老张,以你看来,益都之战谁会最终获胜?”
“海东小邓,用兵虽锐,毕竟年岁尚小,或不及察罕老辣。”
“噢?这么说,你认为察罕会胜?”
“鞑子察罕,虽然用兵老辣,却奈何孤军远征。不知今海东援军到否,若到,则或不及海东士气。”
“到底谁会胜?”
“小邓与老察罕,皆可谓北地英杰。一小一老,各有千秋。正如春花秋月,分领风骚。要说到底谁胜谁负,臣远在千里外,实在难以预知。只知此一场战,无论谁胜谁败,必定都会影响深远。”天下智谋之士,当真所见略同。张必先的答复与金陵城中那老者话语不同,意思却是相近。
……
益都城中。
邓舍扶病而起,行至城楼,看远处元军壁垒相连。他问道:“文、张两军,行至何处了?”洪继勋侍立一侧,答道:“近两日,察罕的军马看守得我城池又严密了起来,信使难行,两军都没有军报送来。”
“察罕之伏军,你以为会在何处?”
“不在益都,就在济南。”
洪继勋的回答等同废话。但是,说废话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也只能怪邓舍问的太莫名其妙。要能提前知道察罕会设伏何处,这一场仗,还用得着日夜忧心么?邓舍一笑,极目远眺,半晌,悠悠说道:“好一场雪。”
此时积雪还没有消融干净,远山皑皑,河流如带。他轻轻拍打城墙,低声吟道:“北国风光,……。”
……
元军营中,察罕问道:“我军埋伏可安置好了么?”
“两路伏军,皆安排妥当。主力在济南,早已到达了预定的位置。貊高、关保两将才传回的军报。主公所选择的设伏地点,长白山,果然地势雄奇,实在上好的绝佳之埋伏所在。”
察罕点了点头,回望北边,悠然道:“张歹儿也该到了。”
……
“北地英雄如斯!有察罕,又有小邓。请先生观之,我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又如何?”朱元璋问罢该如何应对益都战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好似漫不经心地转口一提,目光炯炯地看着那老者,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老者不假思索,说道:“小邓、察罕虽为非常之人,却也未能与主公相提并论。主公祖籍为沛,当以汉高为比较的对象,岂能自降身价,较之察罕、小邓?”
……
陈友谅放声大笑,道:“老张,老张,你也忒过把细。益都之战,有何难断?纵远在千里之外,朕也明断无疑。”张必先恭谨说道:“臣愚昧,愿闻我皇详说。”
陈友谅侃侃而谈,如流说道:“正如你言,察罕,老贼也,用兵虽辣,惜乎远征。小邓,可谓英杰,奈何在益都立足未稳。此战,这两人必两败俱伤。无论胜负,得利者,非彼金陵朱重八,即为我强汉也。待小邓与察罕战罢,北地局势必然有变。现在已经进入了战事的关键时刻,我大汉不可无备。即可召集群臣,前来殿议!”
“臣遵旨。”
……
邓舍拍打城墙,眼望元军冬日围城,旗帜如云,低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张歹儿军行将至益都,沿途大小河水,尽皆冰冻,不复春夏滔滔奔腾的局面。郭从龙勒马军前,转望远处的山峦。故齐之长城,西起平阴,经泰山北麓,横穿莱芜,东至胶南琅琊台下夏河城而入黄海,历经无数的山川连绵,全长千余里。千载之下,至今尚有遗迹犹存。
洪继勋侧耳细听。
邓舍吟诵的声音渐渐高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城头红旗,城外元军。两军对阵,杀气冲天。洪继勋喃喃重复,道:“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
江都城里。
张必先躬身小步退走,陈友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叫住,丢下短剑,甩开衣袖,蓦然问道:“卿适才言语,以为察罕、小邓为北地英杰。那么,以卿之见,朕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如何?”
“我皇英明天纵,家乡旧楚之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英雄之故乡,豪杰之闾里。今之元,便如昔日之暴秦。区区察罕、小邓,臣虽誉以为英杰,不过逞一时之豪强。又岂能与主公相比?”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邓舍语转慷慨,身虽染病,志气激昂。元军、山峦、河流、雪后的大地,一一跃入他的眼帘。追思往事,展望明朝。他意气雄浑,说道:“今我援军既然已到,无论察罕设伏益都也好,掩藏济南也罢,是胜是负,且在今朝!”
“闻主公之词,当调寄《沁园春》。似乎还没有吟尽,不知下句是何?”
……
同一时间,金陵城中。朱元璋对那老者的回答很满意,哈哈大笑,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摇动,说道:“先生之誉过矣。汉高刘邦,岂是我辈可以比拟的么?能得先生襄助,方才实为吾之幸事。青田刘基,谁人不知大名?”
……
益都城上,邓舍转,看了看洪继勋,微微一笑,道:“下一句?下一句便是且在今朝!”洪继勋愕然不解其意。
……
陈友谅志气踌躇,很满意张必先的回答,说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的好!哈哈,说的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当如此!”
……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张歹儿前军疾驰回报,遇伏接敌。
郭从龙军至长白山。
1,朱元璋祖籍为沛。
朱元璋的祖籍一向争论不休。一说,他的祖籍为徐州沛县。
清朝的孙家鼎有一幅写朱元璋的对联,这样写道:“生于沛,学于泗,长于濠,凤阳昔钟天子气;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龙兴今仰圣人容。”《明史》记载朱元璋的籍贯:“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
徐州人杰地灵,人赞之为: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
出生或者祖籍在徐州的历代帝王,开国皇帝就有汉高祖刘邦、南朝宋武帝刘裕、五代梁太祖朱温、南唐国君李昪等等诸人,又有西楚霸王项羽。这些大约应为确定无疑的。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还有把光武帝刘秀,三国昭烈皇帝刘备也算到徐州的,又有说孙权也是在徐州出生的,以及曹操、曹丕也是徐州人。还有南齐高帝萧道成,南梁武帝萧衍,说这两个人是萧何的后代。萧何,徐州沛县人,因此也把他们算做徐州人的。乃至太平天国洪秀全,都有说是祖籍徐州的。
要按以上的结论来讲,则楚汉争雄、三国鼎立,全是徐州人在和徐州人争夺天下了。自古争战地,帝王将相乡,一点不错。
40 闷雷
益都城中,邓舍临高远望。
人们往往自以为理解一个故事,而所了解的只是结局。要想知道真相,必须从头开始。尽管这几天因为察罕再次收缩戒严的缘故,益都与城外的文华国等部重又陷入了消息隔绝之境地。但是,消息隔绝却并不代表对敌人的动向就一无所知。最起码,经过仔细的观望,通过对察罕攻城的力度以及戒严的范围大小等等各方面的察看,邓舍与洪继勋诸人,早在两三天前,便已经做出了判断:元军定然早已把设伏的军队调遣出去了。
或而言之,此时包围益都的察罕军马,远远不到四万人了。
邓舍在城楼上临时起意,吟罢那一阙传遍后世的《沁园春》之后,笑对洪继勋,说道:“先生,虽不知察罕会设伏何处,但估算时日,我海东的援军怕也即将快要与之接战了。甚至没准儿,战事已开也不一定。咱们早先定下的计策,是不是也该到实施的时候了?”
既然已经判明城外的元军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察罕派去了设置埋伏,做为城内的海东军队来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邓舍与洪继勋早就精心制定了一份突围的计划。有两个目的,若能借此趁机打垮察罕,从而一举扭转战局,自然最好。至不济,也要牵制住察罕的本军帅营,使其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去顾及分散外地的多路偏师。也好给文华国、张歹儿等减轻一些压力。
洪继勋文人的本性,还沉浸在邓舍方才吟诵的《沁园春》词中,连连赞道:“真王者之词!”邓舍一笑,心中想道:“当然是王者之词。”问道,“先生意下如何?”
洪继勋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察罕轻敌大意,多路分兵。视我海东若无物。现今我援军已到,此正我反击的良机。但凭主公一言,三军将士枕戈待战,其实已经等候多时!”
可惜邓舍早先布置在城外北边的营寨,已经被元军攻破了。如若不然,要有这几个营寨在手,此番突围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会能更加的多上几分。不过也不要紧,每次察罕的攻城,邓舍都有亲临指挥。对元军何处强、何处弱,他早已了如指掌。即命侍卫升起将旗,敲响战鼓。
李和尚诸将,并及汪河等城中的使者,闻声赶至。
邓舍慷慨激昂,便站在城头上,与诸将说道:“自与察罕交兵,我有三大恨事。彼察罕老贼,视我如小儿,污蔑之甚,更胜纳哈出‘土贼’之语。我与诸位,堂堂炎黄贵胄,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我之一恨也。
“每有交战,凡我阵亡之将士有落入敌手的,无不遭到剥光、斩、悬挂等等的侮辱。凡我三军将士,皆兄弟骨肉是也。已经战死,还要受到这样的奇耻。怎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忍无可忍。此我之二恨也!
“自鞑虏侵我神州故土,至今百年。我中华衣冠传承数千年,到了咱们的现在,怎能眼看汉唐英雄的子孙,如你我辈,如今却呻吟哭泣在鞑子铁骑的蹂躏之下?百年之后,何以面对祖先!此我之三恨也!为人一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此三恨,死难瞑目。今天,我海东的援军已经来了,雪恨报仇的时刻已然到了!诸君,谁有勇气,敢与鞑子一决死战的,请往前一步。”
李和尚以下,诸将皆齐刷刷迈步跨前。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邓舍的三大恨,也是他们的三大恨。毕竟蒙元入居中原已有近百年,或许对邓舍的第三恨,有些人并不是感触很深。但是恨和第二恨,真的可以引起共鸣。众人无不愤怒。李和尚高声叫道:“主公的恨,就是末将等的耻辱。末将愿为前驱。”
城中大将,如赵过、郭从龙、高延世等,早就被派出去了。邓舍手头,其实有些捉襟见肘,能独当一面的可用之人实在太少。李和尚身为城防主将,不可妄动。他故技重施,瞧向汪河、孟友德等使者处,屡屡注目,做出沉吟不决的姿态。只道:“此番我军突围,外有援军,内有哀兵,获胜料来不难,谁担此任,必能得名扬天下。诸位,有谁自告奋勇?”
一将奔出,跪拜旗下,道:“李将军乃重将也,不可轻动。在下虽没用勇气,我大汉与贵国却也算同气连枝,同为炎黄贵胄。愿为先锋。”
邓舍看时,不由大喜过望。可不就是傅友德么!前次地道战后,邓舍战后庆功,在酒席上着实拉拢了傅友德一番。郎有情、妾有意。傅友德既在陈友谅麾下甚不如意,早有改投明主之心,对邓舍的拉拢当然不会置之千里外。两人颇是惺惺相惜,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若说上次的地道战,是傅友德对邓舍暗送秋波。那么,他心中明白,这回的突围战,显然就是真正的投名状了。所以,才感受到邓舍的目光,他即主动踊跃请战。锦上添花当然好,雪中送炭却是更妙。
只要邓舍能在获得此次战役的胜利,不但海东可算在山东站稳了脚跟,他傅友德也或许就此会在海东有了一条更加光明的前途。
乱世臣择主,不是轻易就能做出决定的。傅友德看似表面上对邓舍的拉拢积极响应,仿佛邓舍没费太大的力气,内在里他其实也是经过再三地考虑。试来分析一下之所以邓舍可以拉拢到他的原因。有两个:
大凡一个势力的展,起步总是艰难,欲得人才,需要十分的费力。然而,当这个势力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有了一定的声望,再去招揽人才的话,相比之下往往就能轻易许多。海东展至今,也算较有名气的了。
邓舍宽仁爱人的美名,南北皆知。就连刘基都以为他堪为“非常之人”,更何况傅友德呢?所以说,一方面来讲,他本心中就有了投靠的主观因素。并且,从另一方面的客观因素来说,邓舍也曾经多次当着孟友德的面,施展离间计,离间孟、傅两人的关系。此也可谓外部的造势,对傅友德及早地做出决定,不无推动之力。
邓舍站在城头,傅友德跪拜旗下。他两人视线相对,同时心领神会。只要此战最终获胜,傅友德,便会成为邓舍的彀中人物,而海东又将会再添一员虎将。若是不胜,那这桩话题,从此以后也就不需更来提起。只当傅友德此次的主动请缨,的确是如他所说,只不过为了“大汉与海东同气连枝”,故此加以援手罢了。
邓舍需要傅友德的投名状,傅友德也一样需要邓舍的投名状。邓舍的投名状,就是此战必须获胜。红旗飒飒,风高云重。诸将挺立城楼,远望城外的元军。察罕似乎预感到了邓舍必会有所动静,有条不紊地调动了一队队的军队,或前或后,或疏或密,缓缓摆开了随时可以应战的阵势。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信使,汇聚在元军阵地的外围,或者掩藏在山下,或者隐蔽在林中。有的策马远走,有的步行潜伏。
这些信使,一些来自张歹儿部,一些来自文华国部,还有几个,从最远方的泰山脚下而来,也有从华山赵过营而来的。他们所带的,都是最新、最急的军报,但是却因元军的收缩防守,一直苦于寻不到道路可进入城中。风从林梢过,这一刻,就连远在数十里外的他们,也不约而同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十数人,分从不同的地点,同时目光投注,望向了益都。
空气寂静无声。益都的城门,陡然大开。
一杆将旗挑出,傅友德一马当先。两千勇卒,呐喊如潮,刀枪明亮,迎向落日。落日的光辉洒遍四野,近两个月的被动挨打,在这一刻宣告结束。海东的反击战,从此刻开始,由邓舍亲手在益都拉开了帷幕。
元军的帅帐里,察罕雅兴不浅。他笑对左右,说道:“邓舍小儿,妄图借援军赶来、趁我军多路分兵的机会展开反击,不自量力,实在可笑,可笑!”连帐门都不肯出去一步,随手点派侍立一侧的一将,下令道,“即引你本部,去往接战!”那员将那是个万户,在军中也素有勇敢之名的,眉头不皱一下,应命而出。察罕又叫过来孙翥,笑道:“上次与你下棋,说老夫耍赖。今日难得有红贼擂金鼓与我助兴,且来再下一盘!”
帐中听战,下棋助兴。黑白棋子,纵横棋盘。
双6的棋子,是骏马的形状。孙翥不及察罕的胆略,面色有些苍白,闻听帐外由安静而喧哗,从喧哗又到安静。渐闻远方杀声响起,须臾片刻,震动天地,捏拿棋子的手微微颤抖。恍惚间,似化身将卒,骑跨战马,尺余的棋盘顿作征战的沙场。惊心动魄。
察罕放声长笑,转望座侧诸将。
到底沙场征战,兵者凶事也。只能耳闻、无法眼见的情况下,再沉稳的人也难免不安。诸将虽是武人,也不例外。对比孙翥,好多人也强不到哪儿去。大冷的天,至少三四个人,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头的汗水。
察罕若无其事,只当不见。拿了骰子,虚虚摇晃两下,掷落案几,口中大呼:两颗骰子,转了几转,定立下来,却没一个是六。一个四,一个五。孙翥勉强一笑,说道:“主公闻变而不惊,遇险而愈稳。臣等气量不足,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察罕不肯出帅帐,却并非为空自显示所谓的“气量”,而是有深一层考量的。
四万人围城,打到现在,没能破城。邓舍善战的名号,军中早已传遍。现今又有两万的生力军,被他调去了外地。又且,军卒攻城多日,冰天雪地的,实则多有疲惫。对察罕而言,这些其实皆为不利。但是,越有不利,他却越不能不故示轻松。要是邓舍一突围,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先对军心就很会产生打击。示以暇余,对军队的士气反而会有鼓舞。
传出去,让三军知道。前线作战,主帅混没当回事,依旧好整以暇地在帐中下棋,对士气的稳定就会非常有帮助。
当然了,这一招也不是谁都能用的。个,察罕有百战百胜的威名,士卒们对他很信赖。不致把他的闭门不出,理解为不知兵事。第二个,察罕手下有许多能征善战的勇将与富有经验的底层军卒,不用他亲自出面,这些将校军卒们也自然会把战事处理的很好。就是说,这一招便像诸葛亮的空城计,得先有基础,然后才能使用。
战报连连。
“报,红贼有将傅友德,引三千贼卒,突入我军前阵百米。连拔两处营垒。负伤而不退,裹创而更战!幸好有萧将军及时赶到,稍阻其势。”萧白朗萧将军,就是刚才的那员万户官。
察罕充耳不闻,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投子。”孙翥惶惶恐恐,汗不敢出,拿了骰子,还没摇动,手指缝漏开,两个骰子先后掉下。翻过来,一个二,一个三。二三得五,算比较小的点数了。
察罕得意大笑,伸手按住,道:“总共五点!先生可不许耍赖。且走子,其走子。”孙翥苦笑,抹了一下袍子,把手上冷汗擦掉,拿起棋子,走了五步。看棋盘形势,才才开局不久,已然远远落在了察罕之后。
察罕的这一副双6,用的精铁铸造而成,铸造的匠人可算名手,不止有骏马的形态,更有骏马的神韵。其中好几个,都是以察罕所养的战马以为原型。站立在棋盘上,昂扬蹄,栩栩如生。察罕拿起一个,放在眼前观瞧,问道:“诸君,请看老夫的这匹‘飒露紫’,如何?”
察罕儒士出身,麾下诸将里,也颇有几个饱读诗书的。
一人跨步出列,雄赳赳、气昂昂,说道:“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末将曾得主公恩赐,在战阵中乘过此马,腾跃摧锋,所向皆破。不愧神骏之名。”说话此人,正是郭云。
“飒露紫”,本为唐太宗的六骏之一,察罕用来命名己骑,以表现其之勇武神骏。郭云所引的诗句,却也正出自唐太宗一咏马诗中的言语,可谓相得益彰。察罕哈哈大笑。帐外军报第二波来到。
“报,贼将傅友德临阵断枪,换用将旗舞动。虽遇我军拼死阻拦,死战不退,连斩我百户以上将官三员,实有万夫不当之势。萧将军亲驱骑应战,未及三合,被他扫落马下。群马践踏,已然战死疆场。”
萧白朗,万户官,若论其勇武,在察罕军中也是小有名气,居然被傅友德轻松干掉。帐中诸将都是闻言色变。察罕面色不动,波澜不惊,点了点郭云,说道:“好!你想再骑骑老夫的飒露紫么?即引你本部三百亲兵,往前接替萧白朗。三通鼓内,与老夫提傅友德的人头前来!”
郭云凛然接令,转身而出。自驱察罕的飒露紫,奔赴前阵。
帅帐中,察罕把以飒露紫为原型铸造而成的那颗棋子,放在手中摩挲了两下,轻轻放落棋盘。闻远方,益都城楼鼓声惊天。看近处,帐外血色夕阳西落。无声处,诸将似乎都隐约听到,有闷雷再度酝酿云际。
41 惊雷
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帅帐里,诸人都扭过头,透过帐幕的缝隙,望向积满云层的暮空。孙翥低声地说道:“‘冬天打雷雷打雪。’这才晴了没几天,也许,又快要落雪了。”风从帐缝中穿过,嗖嗖地吹袭进来,翻卷起诸将的披风,令人如入冰窟。帐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案几上的文牍在随风卷动着,出“呼啦啦”的声响。尽管声音不甚大,却十分地清晰入耳。
察罕拈起骰子,摩挲不语,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棋盘上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他腾出只手来,抚摸左边面颊上的三根白毫,忽然笑了一笑,正要说话,蓦然雷音中混杂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案几都好似为之轻微颤动。诸将纷纷面面相觑。
孙翥骇然变色,仓皇起身,按住案几,惊惶失措地问道:“是营寨的护墙垮了么?”察罕不慌不忙,把骰子丢下,拍手而笑,说道,“又是一个四,一个五。先生,你可是大大落后了也。哈哈。”伸手示意他坐下,瞧了眼诸将,徐徐说道:“何必惊乱?且稍安勿躁。老夫料此,绝非我护墙倒塌。无非红贼把火炮拉出了城外,齐放共施,乱我心神罢了。”
前宋苏洵有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带兵的主将,征战沙场,往轻里说,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往重里说,一举可定一国兴亡。城府是一定要深的。所谓宰相气度,不止宰相需要气度。将军们更需要气度。
察罕的稳定不乱,稍微安抚了诸将之心。
不多时,帐外有人来报。果然如察罕的判断,那几声巨响并非营寨的护墙倒塌,确实邓舍把城中的火炮统统集中在了一处,并及投石机等物同时释放,故此方才造成了如此极大的声势,使人错觉地动山摇。
孙翥问道:“郭将军如何?”
“郭将军锐不可当,有大帅的飒露紫相助,飞跃沟堑,如履平地。三军士气大振,杀伤无数,红贼稍退。红贼伪燕王故技重施,又亲为擂鼓,并调出了李和尚上阵,用五百骑兵冲突,试图将郭将军分割包围。战事正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红贼之势,已然渐衰了。”
“主公何出此言?”
“想那益都城中红贼大将,李和尚居。重将,岂可擅动?而今战不过半个多时辰,小邓却居然就派了他出战,可见前线战事之烈。也由此可见,红贼之士气已然渐衰。只要将李和尚击退,则至少数日之内,红贼必再无可战之力。”
帐外的落日,渐渐西沉。夜色来临,亲兵侍卫们点起了火把与蜡烛。火影交错,映出察罕的背影,拉长在牛皮的帐幕之上。
他略作沉吟,连连点出三员千户以上的将校,下达命令,说道:“天已入夜,红贼战不能久。令尔等三人,引三千精锐,即披挂上阵。两人与李和尚交战,剩下一人,佯动诈抢城门,以此来逼迫红贼撤军。给你们两个时辰。老夫在此等候捷报!”
那三员将校躬身接令,倒步退出帐外。
很快,集合军队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嚷叫的喊声,穿透寒意,在夜色中传出甚远。打起来的无数火把光芒,在帐幕外摇曳不定。察罕军纪森严,集合的时间不长,三千人整装出。听着整齐的脚步声踏地远去,营中重归安静。
孙翥说道:“主公,你的判断固然不错,红贼或许已渐衰败。但是这些天里,我军也不是没有与他们有过夜战。鏖战一宿的时候也曾有过。并且,这一回,小邓又亲为擂鼓,可见其突围的决心之大。两个时辰?主公只想要两个时辰就能听到捷报,时间会不会有些短,稍嫌不够?”
察罕一笑,说道:“老夫若有疑,则请先生解之。此是为先生之责也。老夫若无疑,则如何决断便为老夫之责。先生又何必多疑呢?哈哈。快来下棋,快来下棋。等你半晌了,这一步你还是迟迟不肯走出!等的吾好生焦躁。”委婉告诉孙翥,你就好好陪老夫下棋就行了。有的没的,那些问题一概不要再问。本来就是,察罕下棋为的稳定军心,孙翥在这儿问东问西的,反而不美。很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孙翥闻言,他也是聪明人,立刻醒悟过来。毕竟牵挂战事,虽然醒悟,下棋还是心不在焉,没多时,硬让察罕领先了半局多。一盘棋下到底,孙翥大败。察罕微微一笑,道:“意犹未尽。再来一盘!”
孙翥的心头浮起来了一句话,“舍命陪君子”。
他心想:“外边擂鼓激战,相距咫尺之遥。主公偏要在帐中秉烛下棋。罢了罢了,俺还真成是了‘舍命陪君子’。”无奈,只得重整棋局,一边侧着耳朵听远处喊杀振地,一边重新又开始下起。
前线的杀声越来越响,一**的军报连绵不绝。时间一分一点地流去,帐中的诸将坐立难安。
察罕却好似全身心都沉浸在了棋局中,对外事不理不问。纵有军报送来,报杀敌几何、伤亡几许,他顶多也就是随口哼哈两声。一盘棋散了,又一盘。红烛不太亮了,有人挑明。直到下到第四局,军报又有送来。
“报,先前萧将军战亡阵中,级为傅友德所得。郭将军拼死奋前,连连击退两路红贼,终将萧将军的级抢回。红贼渠李和尚趁机熄灭火把,麾军深入侧击。刘、李两千户是为郭将军之后翼,抵挡不住,被其击溃。败兵奔散逃至营外沟堑处,人马坠落其中,须臾填满。李和尚纵马践踏,已将郭将军成功分割包围,并又眼看要近前我营!”
察罕的营垒外,挖掘有长堑数道,皆深两丈,宽三丈。刘、李两千户就是适才领命的三将校之二,他俩的部下近两千人,被李和尚引五百骑兵击溃,奔逃到了长堑的所在,掉入其内。这信使尽管只寥寥数语,那人马落空、互相压撞的惨状,如在眼前。
察罕头也不抬,问道:“我军的炮石呢?”
“已经搬上前阵,正在释放。只是红贼中用手雷的甚多,投掷出来,能炸开一片,尽为铁子、碎石,中者无不或顿伤或立亡。单就火器而言,我军委实有些处在下风。”
泰山脚下的高延世、李子繁等多次使用手雷此物,泰安的元军早把此条情报报与了察罕知道。也探明了海东对这物事的称呼,即为“手雷”。要说这玩意儿,只是对当时简陋地雷的一种改良,要仿制的话不是太难,但是一来没有得到实物,不能参考。甚至就连地雷,察罕也没有见过到底是什么东西。二来察罕驻军在外,也甚少带有能工巧匠。所以,这信使说:单就比较火器,海东略占上风。
火器稍有不如,那便只有在勇武上下功夫了。
察罕不再只派些萧白朗、刘、李等千户这类小有名气的将校,点出座侧左排一人,道:“韩将军,你与郭云素有‘郭韩’并称的美名。郭将军既然上阵,你怎可不去?即引三百骑兵,去与李和尚比比高下!”
韩札儿,善用长枪,所带的长枪骑兵,可谓察罕麾下的一支精锐部队。察罕刚刚显露头角的时候,人称之为“长枪侍郎”。用长枪,也算他军中的一种老传统。韩札儿闻声出列,唱了个诺,大踏步出帐自去。
帐外夜色苍茫,一层层的冻云凝寂不动也似的,铺展夜空,隐藏了弯月。星光黯淡。满营的火把光芒却星星点点,就好像星空坠落到了营中。韩札儿翻身上马,远望栉比的营寨前边,益都城火光冲天。便在这两团火一样的城与营之间,矢石交飞,箭如飞蝗。
洪继勋又在城中放起了孔明灯,随风高扬,烛光映亮了莹白的灯笼,一点、一点,散满整个战场的上空。韩札儿凝目看了会儿,待骑兵集结完毕,收回目光。他也没有鼓舞士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走。”
三百骑兵,风驰电掣,卷带黑色的将旗,冲破夜幕,奔出营寨,越过沟堑,奔向了激斗更烈的战场。他当然不会明白,洪继勋施放孔明灯,却并非单纯为了好看,是有实际的意义。这是一种信号,这是一种召唤。传达了邓舍的将令:凡在城外、来自各处的信使,现在,该来冲入城中。
山下、林中,四面八方,十数信使,或骑马、或飞奔,走出了隐蔽的地点。若把益都比作大海,便像是百川归海。而若把隔绝在中间的察罕营寨比作大海,则又仿佛八仙过海。他们各显神通,有的伪装,有的挑走小路,趁着夜色,分别混入了敌营,向益都前进。
情报,是战争的耳目。即便此次不能突围成功,至少,也得给外边的信使创造机会,好让他们入城。然后根据外边战况的展与变化,才可以制定出新的对应方略。信使在暗夜里潜行,察罕的帅帐中灯火通明。
孙翥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倾听着韩札儿卷军出营,他偷偷看了两眼察罕,说道:“敢问主公,为何到现在才肯派出韩将军?傅友德虽无勇名,但上次地道战,也颇是勇悍。李和尚更早有剽悍之称李诸将分明难为他们的对手。却为何,不开始就遣韩将军与郭云一同出战?”
察罕笑了笑,反问道:“先生以为原因为何?”
“可是因为,……。”孙翥拿起一枚棋子,用手指敲了敲,试探地说道,“以吾之下驷,对彼之上驷。以吾之上驷,对彼之中驷么?”
“哈哈。先生真老夫的知己也!先用我军的下驷,磨去红贼的锐气。然后再用我军的上驷,对其施以打击。小邓虽勇,岂敌我智?大凡两军对阵,当以计为先。这也是为何老夫说,海东红贼将快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原因所在。”
海东军马出城突围,开始必然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察罕暂避其锋,用萧白朗等将把他们的锐气磨掉。然后,待其将衰之时,再点派勇将出战。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郭韩”、“郭韩”,至于为何却把与韩札儿齐名,且排在韩札儿之上的郭云先派将了出去,却是因为担忧萧白朗等人掌控不了大局,故此,不得不需先有一员重将坐镇。此可谓“张弛得度”。
察罕捋须而笑,瞧了瞧棋局,说道:“战至此时,益都城中已无勇将。且看小邓,如何应对老夫的这招妙手。”孙翥沉吟,说道:“小邓年未弱冠,尽管少年老成,其人的性子还算的上‘沉静’,但是毕竟年少。少则好勇,以臣下看来,他的对策无非四个字。”
“哪四个字?”
“亲自上阵!”
“先生所见,正与老夫相同。”察罕拊掌欢笑,他又补充说道,“非但因小邓年少好勇。他要真想突围而出的话,傅友德、李和尚两人既已势衰,他就算不愿出战,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是不得已而必须为之。”唤来传令官,吩咐道,“即传老夫将令,命前阵郭云、韩札儿,并力齐战。倘若小邓出阵,能得其者,官升两级!生擒活拿,拔擢三级!”
传令官前脚出帐,前线的军报后脚入门。
“伪燕王邓贼,召来府中姬妾,亲手为城头贼军斟酒蘸甲,拣选出来有两百的海东旧卒勇士,并交与本人佩刀,令之出城支援李和尚。并又令三军齐呼,许诺此战若胜,人人封赏。红贼军士气顿涨,呼声震动数里。”
察罕失笑,说道:“久闻小邓好养人妻女。不意今日鏖战,竟却又出姬妾,为军卒倒酒,以此来助长士气。亏他想的出。”连连摇头,道,“真妙人也!真妙人也!”
南宋有梁红玉,擂鼓黄天荡,为夫君助阵。宋军的士气因此高昂。邓舍此举,倒也算是活学活用。要知,这姬妾内眷,平时不是要好的朋友,别说属下,连上官也是难以见到的。邓舍出姬妾,夜深征战时,素手挑酒勺,亲为城头的军卒斟酒,对士气的鼓舞可想而知。
察罕语近调笑,不动声色化解了他判断失误的尴尬。听他说的有趣,帐中诸将都是不由大笑。察罕说道:“他既行事如此有趣,把姬妾摆上城头给我军观看。老夫不可不之美。即令前阵军马齐呼,教他放心,待其战败,他的妻子,老夫自替他养之便是。”
邓舍用姬妾来鼓舞士气,察罕便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借此来鼓舞己军的士气。传送军报的信使忍住笑,接令出去。未及半刻钟,前线元军的呼喊,隐约传入了帐内。察罕招呼孙翥,说道:“前边战事,自有郭云诸人冲杀。先生高雅之士,何必牵挂?且再来下棋。”
元军前阵,数千人同声齐呼:“我家大帅有言:告彼红贼小邓,你放姬妾在城头的意思,老夫已经明白。待你战败死后,汝妻子吾自会养之,汝毋虑可也。”益都城头,诸将闻言,无不大怒。
邓舍仰天大笑,说道:“此察罕激将计也,妄诱我亲自出战。他若不是因内部空虚,而惧我军之威,何必出此下策?正此为他技穷的表现。可笑,可笑。诸位何怒之有?是我军获胜在望!”也命三军齐呼。
下边对垒,上边骂仗。火光如焚,夜转深沉。
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42 霹雳
火光如焚,夜转深沉。
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城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这三个人,两个来自张歹儿部,一个来自文华国部。
来自张歹儿部的两人,并不是同一拨,而是先后赶来的。邓舍先听文华国的军报,那信使道:“文平章亲率主力,日前抵达昌邑,已然渡过河水。以郭从龙将军所部为前锋,正日夜赶往济南。沿途并未曾见有敌踪。”
“估计还需要多久,文平章才可以到达济南?”
“中间要是没有鞑子的埋伏,三日可到。即便若有鞑子的埋伏,文平章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教小人转告殿下,至迟五天内,必到华不注山下。与赵过赵左丞会师后,即会立刻展开对济南的攻势。”
“赵左丞部,可联系上了么?”
“小人来前,文平章已经接连派出了三路使者,尽为精兵干将,打通和赵左丞的联系应该不会太难。至于现在是否已然联系上了,小人却是不知。”那信使穿着元军的铠甲,脸上用雪、泥涂抹的脏乎乎一片。夜色中尽管看不太清楚他的神色,但是语调慷慨,落地有声,如金石相交,衬显出十分的斗志昂扬。
邓舍笑了笑,说道:“若文平章派去与赵左丞联系的使者,是与你一般无二的,倒也确可称得上‘精兵干将’。打通联系,料来指日可待。”保持一贯的好习惯,温言抚慰了这信使几句。得邓舍一赞,那信使顿时满面生辉,爬起来,走去一边,昂站立。
邓舍又问张歹儿部所来两人,道:“张元帅部情形如何?”
先来益都城外的那信使回答道:“小人来前,张帅已经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处。我部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却金鼓齐鸣,旌旗蔽天,状如两万人行军的架势。按照预先的部署,若前边没有鞑子的伏兵,则我部必长驱直入,至迟两日内,可到益都城下。以此来配合殿下突围作战。”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后到一人,道:“你带来的军报,可有甚么变化么?”
“小人来前,张帅部行至益都城外八十里处。在一处河流前,遇到了鞑子的伏击。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山水之间,可供我部通行的道路只有里许的宽度,长则有数里之远。张帅驱马驰骋河上,观看敌阵,不意冰层突然坍塌。张帅措不及防之下,连人带马坠落河中。连带我部军卒,陷入水中者亦然甚众。”
邓舍微微吃惊,问道:“张帅无恙么?”
“托殿下的洪福,张帅倒是安然无恙。命小人呈报殿下,根据他的观察,阻击我部的鞑子似有万人之众。前有劲敌,两天内,我部怕是赶不来益都了。但愿立军令状,至多四日,必至益都城下。”
“阻击的鞑子有万人之众?”
洪继勋插口说道:“察罕最多能调动两万人。张将军部遇到万人,这么说,文平章部有可能会遇到的伏击顶多也就是万人上下了?”
话没说完,他连连摇头,自己又否决了自己,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添油战术与分兵过散,乃是为兵家大忌。察罕老练用兵,他纵然轻视与我,再怎样的轻敌大意,也断然不会如此地调兵遣将。他如果这么做的话,岂不是自陷死路,故意给我各个击破的机会么?此中必然有诈!”
“先生之意?”
“要么察罕阻击张帅的埋伏是虚张声势,以图借此来混淆我军的判断。要么他还有生力军放在后边没用。若是前者,则察罕之埋伏必在济南城外。若是后者,则张帅部区区数千人,危在旦夕。”
邓舍沉吟,说道:“察罕若真的把埋伏全设置在了益都城外,对张元帅而言,固然危险。但是对文平章而言,对我整体的战局而言,却不失一件好事。我素知张歹儿,遇小敌而怯,遇大敌则勇,足可独挡一面。我料他后边定然还会有军报送来,咱们猜测无益,静候消息便是。”
城下乱军战中,忽然出一阵欢呼。城头诸人,急忙都走到垛口,往下观瞧。只见却是傅友德挺旗驱马,与李和尚互相配合,又攻破了元军的一处壁垒。洪继勋由衷叹道:“傅友德先随李喜喜,又从明玉珍,再投陈友谅,辗转诸侯间,一直名声不显。却实在不料竟有此等万夫不当之勇!主公若能得此人,可比蜀汉之刘备得黄忠。”
黄忠先从刘表,继而归曹操,最后随刘备入西川。他在投刘备前,虽有名,却名声不显。投了刘备之后,立时声名鹊起。定军山一战,推锋必进,劝率士卒,斩杀曹家名将夏侯渊,威名震动南北。最终得以与关羽、马并列,齐名上将。
傅友德日后的成就会怎样,邓舍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不会说出来。不过就其前半身的经历来看,洪继勋说的却一点儿也不错,正与黄忠相似。邓舍一笑,说道:“傅友德若比黄忠,则先生可为我之孔明了。”
洪继勋傅粉何郎,俊朗的脸上轻轻一笑,却不推辞。默认了。他扭过头,瞧了瞧站在远处的汪河、孟友德等人,说道:“以臣看来,傅友德似也有弃暗投明之心。只是待此战毕后,孟友德定然提出返回江都。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既能留下傅友德,同时却又不致惹得陈友谅怒?”
傅友德是陈友谅副使的身份。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使者,就等同国主的代表。邓舍想要留下傅友德,一个处理不好,就很可能会造成陈友的误解,认为他这是在扣留使者、故意挑衅。虽然陈友谅的地盘距离山东还远,但为了一个勇将而招致一个大国的敌视,却未免有点不值。
邓舍笑道:“益都,乃齐国的故地。齐威王曾与魏王论宝,认为国家之宝,当为人才。傅友德有勇有谋,武可上阵杀敌,谋能出使大国。这样的人才,我是非留下不可的。如果轻松放他走掉,便等同把爪牙拱手再让回与陈友谅。智者所不取。至于该怎么留,才不会引起陈友谅的愤怒,先生既为我的诸葛,难道就没有良策么?”
洪继勋微微一笑,说道:“良策早有。主公其实不是也早就心中有数了么?”又转头看了看孟友德,道,“良策,便坐落在这孟友德的身上了。”两人相对一笑。现在却不是解决此事的时候,三言两语,话头又拉回到了战场。
战场的两边,元卒和海东的士卒点起了很多的火把,映照得方圆数里之交战中心亮如白昼。邓舍俯视战局,见傅友德与李和尚虽然连破元军三垒,元军中因有韩札儿的支援,郭云却越战越勇。但见他挺锤驰马,所过处,竞相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邓舍说道:“久闻‘郭韩’的勇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注意到郭云所骑乘的战马,神骏异常。往来战场,就好似一道闪电,跨越沟堑如履平地,穿行阵中从容不迫。他不由赞道:“真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鏖战至此,已有多个时辰。
邓舍把出城的军队分作了三班,编号甲乙丙。甲队出战,乙丙休息。乙队出战,甲丙休息。以此类推。每队八百到一千人,打半个时辰,休憩半个时辰。城中的姬宗周、罗李郎、章渝等,则负责饮食、包扎伤员诸事。保证每一个参战的士卒都能时刻地保持住最佳的体力状态。
邓舍虽然亲为之擂鼓,却也不是时刻不停息地擂鼓。兵家有云:“鼓繁气易衰,叫数力易竭。”所以,只有每当看到己军攻破敌人一垒,抑或见到敌人的攻势稍强大之时,他才会擂动几下战鼓。并且在派遣傅友德、李和尚先后出阵之前,他也曾分别有交代:“不必总大呼小叫,但衔枚疾战,听吾鼓声号令便是。”数里方圆的战场上边,战事益进入激烈。
……
元军帅帐。
军报连叠。已经不止有前边益都战场的报告,更有外边各地伏兵的接连信到。
来自张歹儿遇伏处的军报最先到达:“我部以三千人裹挟千余民夫,在山林、河边等处尽插旗帜。故作声势浩大之状。张歹儿行走河上,欲观我部军势,不料冰层塌落,红贼因此坠入水中的很多。
“然而,张歹儿毕竟关北名将,遇险而愈勇,身先士卒,引数百关北敢死耐寒之士,衔刀渡河,连斩我部数员将校,现已深入岸上,将近我伏击圈重点包围之所在。我部人虽少,然有地利。敢下军令状,必不教张贼近益都半步!但请大帅围城勿忧。”
察罕看了看帐门,嫌帐幕低垂,空气稍有不畅,令侍卫把牛皮的毡子尽数掀起。寒风吹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帐外营中的士卒远远看来,只见帅帐中灯火明亮。察罕一手抚须,一手执棋,脚前匍匐信使,座侧环绕猛将,面对儒者孙翥,虽闻战事而不惊,纵风吹浪打却宛如闲庭信步,那安闲自如的姿态,真如神人也似。
这边城外伏兵的信使才退下,那边益都战场的军报又送来。他问道:“前阵战事如何?”来人满头大汗,跪拜地上,答道:“小邓遣姬妾为军卒斟酒,令得红贼士气高昂。傅友德又破我军一垒。郭将军虽依然勇猛无前,但所部士卒多有疲惫不堪,气力已然稍嫌不支。”
冬云密集,察罕远望帐外的夜色。就好似被墨水泼染过了一般,夜色越深沉。雷声隐隐,滚动云层。他问左右,道:“甚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
才接战的时候,天才薄暮。从酉时战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多时辰了。
察罕说道:“海东红贼虽然擅长夜战,老夫观其以往的战例,多有趁夜破敌的故事。但是,将近三个时辰的鏖战,不但对我军是个考验,对他们来讲,也肯定是一件吃不消的事情。传令郭云、韩札儿,再给老夫顶住一个时辰,务必要磨得他气竭为止!”
孙翥问道:“何不现在就派援军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派遣援军,有等若无。老夫要把生力军留下来。如果小邓一个时辰后还不肯撤军,则我可趁机起反击。我军养精蓄锐,彼贼气竭,说不定,我军还可以顺势一举夺下城池。也未可知!”
“主公高见。”
帐外又有两个信使奔入。一个来自设伏在济南方向的关保、貊高,一个来自济南城中的王保保。
关保、貊高设伏的地方,在济南城东百三十里处的长白山中。隋末年间,王薄曾在此处举旗造反。当时有歌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自古是为深险之地。关保、貊高设伏以待,苦候多日,终将海东的援军等来。
那信使禀告道:“红贼勇将郭从龙引千余骑,为文贼的前驱。昨日下午,陷入了我军的伏击圈中。交战不移时,即引军后撤。关、貊两位将军判断,认为郭从龙向有勇悍之名,虽然遇伏,却断然也不至会溃败的如此之快。此必为他的败兵计,意图诱使我伏兵出山。”
长白山离益都,也不过百十里地。这信使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息,一天之内,足能奔驰两个来回。因此,昨天下午的事情,到子时,察罕就能知晓。
他听了,略微思索,认可了关保、貊高的判断,说道:“此一回,可算貊高第二次与郭从龙交手。前番阵中,他的落败只是因为武勇不足,兼且大意罢了。这一遭,既看出郭从龙的败兵计,他与关保可有对策么?”
“小人来前,两位将军还无定见。”
话音未落,帐外有一骑奔至,骑士翻身下马,沿途高呼“紧急军报”,冲入了帐中。来不及跪拜行礼,送上书信一封,报道:“小人从关、貊两位将军处来。郭从龙中伏长白山,诈败佯走。
“文贼的主力,距离郭从龙部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防止文贼因之而提前有备,两位将军计策已定。决意借助地利,由貊高将军亲引三千人,追击郭从龙,势必要将他的假溃败变作真溃败。同时,也好以此来冲击文贼的主力部队。争取一战灭其全部!”
干脆把郭从龙的假败变作真败,然后用溃败的散卒冲击随后的文华国部。从而把山中的埋伏战,变成野外的歼灭战,关保、貊高的定策可谓临机制变。察罕手里拿着的棋子,半天没放下去。他皱眉深思,招呼前边来到的王保保信使,问道:“华山赵过营,可有异常?”
“华山赵贼部,大概得到了文贼、又或者益都邓贼的军报,近日来蠢蠢欲动。先是遣人去与泰山高延世等人联系,小人来前,又见他开始调动军马。把骑兵放在了东侧的外边,而把步卒放在了西边的内线。看样子,似乎是想要步卒来抵挡我城中的军马,而用骑兵去驰援文贼所部。”
“保保如何对应?”
“少帅令小人转报大帅,预定今夜子时,全军出城奇袭华山。必要叫赵贼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去接应文贼。少帅并又亲写信去与棣州田丰,要求他必须即刻出城,协同作战。”
察罕微微摇头,说道:“全军出城,奇袭华山。这是不错。但要求棣州田丰协同作战,却是几无可能。哼哼,田丰这个老滑头!此战罢了,说不得,老夫定要将之五马分尸!”察罕城府本深,也是田丰实在把他恼坏了,“五马分尸”四个字,说的杀气腾腾。话音一转,颜色稍和,开口欲待再要说些甚么,帐外陡然一声“喀喇喇”的巨响。
诸将吓了一跳,案几上的东西被震动的为之晃动。齐齐转目去看,远望夜空,却是一直在隐隐作响的闷雷,忽然变大,出其不意地响了这么一声。察罕下意识地捏紧了棋子,回过神来,笑道:“好一声冬雷!”
帐外又有信使飞跑奔至,大约因为他只顾看着前边,没提防脚下,在帐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成个滚地葫芦,地上翻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起来,满面张皇神色。察罕不悦,斥道:“何事如此惊慌!”
“红贼傅友德,正与我郭将军对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皆燃,弃旗换刀,斫中郭将军肩膀。郭将军险些落马,不敌而退。更催马奋进,连斩我数员将佐,火遂灭,眉鬓俱焦。”
帐中诸将顿皆骇然。察罕若有所失,半晌,茫然叹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其勇决如此。不用想也可知道,海东的士气定然会因此高昂到极点,而元军的士气却定然会反过来,为之一衰。
“主公?”
“红贼有此勇将,不可小觑。”因为傅友德一人,察罕一改先前的决定,不再有等海东军队气竭,然后趁机夺城的打算,扔掉棋子,起身而立,连点三四上将,说道,“即引本部出战,接应郭韩归营。”
孙翥问道:“那今夜此战?”
“挂免战牌。静待长白山战果。”
他想要休战。孙翥等人面面相顾,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了一个疑问:邓舍摆明了架势要突围出城,却是否肯答应休战?能否会如他所愿?
1,乃能与霹雳斗。
南北朝时,北齐有将,名叫薛孤延。
“薛孤延少骁果,尝从神武阅马于北牧,道逢暴雨,大雷震地,火烧浮图。神武令延视之。延案稍直前,大呼,绕浮图走,火遂灭。延还,须及马鬃尾皆焦。神武叹其勇决,曰:‘延乃能与霹雳斗。’”
43 长夜
。。。见蚁贼吧里有同学说估计我是在琢磨怎么圆这个局,还真是。。。,把这场益都战役铺的太大了,完全出乎了我的本来计划,有些时候,一写顺手,就控制不住,大纲都改了好几遍,不过还好,已经圆回来了,很快就能搞定。。。。
益都城头,邓舍看元军缓缓地收缩撤退。
察罕之退,是因为傅友德的勇武出乎了他的意料,再打下去,怕也占不着甚么便宜,因此快刀斩乱麻地当机立断。而邓舍的本意,借机突围是上策,至不济也要吸引住察罕的视线,使得他无力顾及别处的伏兵。此时见元军的防御有规有矩,军队虽撤,前后的阵型却丝毫不乱,知道是没有可能达成借机突围之目的了。他也索性见好就收,反正肯定已经吸引住了察罕的注意力,最起码次一级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他的伤寒未愈,站在城头上任冷风吹了半晌,不觉感到点头昏脑沉。按住胸口,咳嗽了两声,他吩咐道:“鞑子既退,咱也撤军入城。不过,虽然撤军,却也不能叫鞑子得意。留下李和尚,每隔半个时辰,出城转一圈,敲锣打鼓,务必要扰乱得其不得安宁,使察罕老匹夫无力旁顾。”
诸将应命。
邓舍尽管病体不适,安排妥当了,却还不肯就走,坚持着等傅友德回来,亲自下城迎接,握住他的手,殷勤问好。
适才那道霹雳委实厉害,邓舍从后世来,知道点避雷针的原理。傅友德上阵不久,枪就断了,一直换用将旗舞动。将旗的顶端乃是用钢铁制成的,如枪尖的形状,从下收敛至上,形成一个尖锐的锋芒,旗杆又长。
他骑在马上,在万军阵中,拿着舞来舞去的,犹如鹤立鸡群,可不就好似举着个避雷针一样!吸引住滚雷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下,却是一点儿也不奇怪。倒也亏他命大,没直接劈在头上,只是把须眉燎燃了。**的坐骑也受到了殃及之祸,被雷火烧的黑糊糊一片。
邓舍不等他下马,抢先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连连惊叹夸赞,说道:“将军之勇,吾今日见之矣!一喝之威,天雷竟为之灭。何况彼等蛮夷鞑虏?怕都被吓得两股战栗了吧?哈哈,实在扬眉吐气!大涨我汉儿威风。”问傅友德,道,“可有伤处?”
人遭雷击,再勇武的人,或许当时战场上一心杀敌,没时间去多想,现在战事结束,回想起来,骄傲自豪之余,却也难免后怕。傅友德倒也实诚,慌忙跳下马来,说道:“倒也不曾负伤。当时厮杀场上,没想太多。就觉得浑身一热一酥,挺过瘾的就是,比泡温泉还强。”
邓舍心情畅快,放声大笑。傅友德虽然没被雷伤住,但是肩头、胸前却有多处被郭云等元军将卒的刀枪伤着。邓舍携手,亲带他去了军医院,命吴钰林好生包扎。待包扎完毕,又亲送他回去安歇,这才返回府中。
府中早有七八个人等候。
趁机混入城中的外来信使,不止有来自张歹儿与文华国两处的。还有从郭从龙、赵过、陈猱头等处来的。因为适才在城头,察罕撤军的快,邓舍需得安排己方的对策,所以一时没功夫问他们各地具体的情况,都教先带回来府里。如今有了空闲,当然得细细询问一番。
上城头给将士们敬酒的姬妾们也都回来了。邓舍打了她们且先归去后院,只留下了王夫人一个,侍立身侧,熬药端水。随行邓舍回府的洪继勋、姬宗周、章渝诸人则分坐左右。然后,命令信使们一个个上来。
按照时间顺序,先上来的是陈猱头处所来之使者。
陈猱头的这个使者早就来到益都城外了,在外头足足等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进城。浑身脏污不堪,手、脸都被寒风皴裂了许多的口子,露在外边的脸,冻得红通通的。他拜倒地上,说道:“启禀殿下,小人四日前,来到了城外。刘大人与陈大帅各有一封信,令小人转呈殿下。”
邓舍先把刘世民的信接过来,略看了一眼,没别的内容,无非自围城以来的种种军报。
他问道:“泰安城中,现在情形怎样?陈元帅,还能守得下去么?”相比益都,泰安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除了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的一点人马与之呼应之外,已经有两个月,基本没有与外界有过联系了。
要不是赵过时常会有军报送来,兼及说到些泰安的局势,怕城中的人,都早以为泰安已经失陷了。即便如此,就在前阵子,邓舍与洪继勋商议军事的时候,洪继勋还提出一个担忧,疑心泰安究竟能不能守到最后。
所以,邓舍见到泰安的信使,又是高兴,又是疑虑。
那信使说道:“小人来前,城中的弟兄们已经伤亡近半。陈大帅以下,无不挂彩。围城的阎思孝诸将,先是日夜攻城,随后围而不攻。虽然不攻,奈何鞑子所带的箭矢、弹石甚足,没日没夜的往城里施放。城里挨着城墙的地方,积石几乎要与城头相平。我军上下,阵亡极多。”
这信使说着说着,带了哭腔,抖着手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高举过头,膝行至邓舍座前,俯在地,脸紧紧地贴着地面,说道:“小人适才交给殿下的,是刘大人的书信。这一封,是陈大帅的。请殿下观看。”
邓舍楞了下,见他这般的动作,心知陈猱头的这封信中必然有异,起身下了座位,神情庄重地接过来。打开信封,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刘世民的那封信,用的上好高丽纸,这封信,用的寻常可见草纸。页面黄,吸墨性不好,写出来的字,洇透成团。抬头写道:“燕王殿下钧鉴。”
下边一排排的,列成格式,写了好多行。前头是官衔名,后边是数字。
邓舍看过了,抬起头,往洪继勋诸人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轻声念道:“副千户以上,原二十三员,现十一员。副百户以上,原一百三十一员,现六十二员。九夫长以上,原八百四十三员,现三百一十三员。”
最后几行,却不是数字,而是一句话:“血战至今,臣部伤亡半余。主公之言,臣不敢有须臾之忘。‘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臣从军多年,非为富贵。大丈夫行事,当无愧与家国。今临强敌,臣虽无坚守破贼之把握,玉碎成仁之志,却不遑多让先贤。臣在城在,城破臣死。如此而已。臣,陈猱头扣禀。”
信中语言朴实,但是一股悲壮的勇气,扑面而来。
那信使连连叩头,撞的青石板“咚咚”直响,喊道:“殿下!殿下!城外的援军已经来了,求求你,快给泰安派去点吧!再没有援军,城里边可真的就撑不住了。兄弟们不怕死,但是,伤的、饿的,……。殿下,你没在泰安,那惨状,铁人见了都撑不住!太惨了。”
“你先起来。”
“殿下!陈三四、陈十六,那都是陈大帅的亲族,亲得再不能亲的本家!就在小人来的前一日,十六哥登城御贼,被鞑子的投石机砸个正着,血肉模糊。连尸身都拼不齐!死的那叫一个惨。陈三四,与小人一起出的城,来给殿下送信。半路上遇见鞑子的探马,他主动断后,被鞑子抓住,小人眼睁睁看着他被鞑子驱马踩断了四肢,临死,还骂不绝口!
“殿下!给俺们泰安派点援军吧!”
犹如杜鹃泣血,信使的哭喊,传出堂外,在夜色中散出极远。陈猱头的部属,多是同乡,彼此的情谊较之其它的部队本就深厚得要多。这信使一边苦苦哀求,一边不要命似的把脑袋狠狠地撞在地上,磕得血迹斑斑,悲伤焦急的感情表露无遗。侍立在一侧的王夫人,不由为之眼圈一红。
邓舍闭上眼,默然片刻。姬宗周抢步起身,拽住了信使。
洪继勋不满地哼了声,拍案怒道:“陈元帅守城之苦,不用你说,主公也知道。今我援军虽到,不是也没来救益都么?打不垮济南的王保保,就算一时退走了泰安之围,下边怎么办?本官听你刚才自报家门,也是个百户。慈不掌兵的道理,难道你不晓得?本官可以代主公答你,泰安城,现在没有援军!不打垮济南,以后也不会有援军!”
洪继勋性子激越,直言相告。连杨万虎、郭从龙这样的邓舍亲信,他还不放在眼里,纯以武夫对待。何况外系的陈猱头?他当然想泰安守得住,但是要为了泰安,打乱整体的布局,却是半点可能也没有。
邓舍睁开眼,深深呼吸,伸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的说话,走到那信使面前,吩咐王夫人取来毛巾,亲手为他擦去泪水与脸上的脏污,抓住他的肩头,注视他的双眼,说道:“不是我不愿救援泰安,实不能救援之。你们的牺牲,我记在了这里。”
他重重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接着慷慨地说道:“年余前,我的义父,死在了鞑子的手下。一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把他安葬在故乡。你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把仇恨记下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恢复祖先的荣光。”
邓舍从不轻易动感情,但陈猱头却真的把他感动了。《》
他两人相交不深,往深里说,还本为敌人。如今却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走在了一起,并肩奋战。陈猱头英雄无畏、不计前嫌、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陈猱头出身草莽,也许他并不懂得太多有关民族大义的大道理,但“大丈夫行事,当无愧与家国”,掷地有声。
邓舍心中想道:“中华五千年,民族的精神之所以蓬勃不息地传延至今,也正是因为总有这些堪称脊梁的人们之存在吧。一次次的黑暗过后,我们总能再迎来属于华夏的辉煌。”
他不由又想道了杨行健:“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陈猱头与杨行健,一个是粗人,一个是文人,面对异族的敌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出奇地不谋而合。还有姚好古,刑场上的一阕词,更曾感染地邓舍心潮澎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他用力地按住那信使的肩头,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他说道:“我们,总要有点精神。”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久到不管有名的、无名的,敌人、又或者己军,都快要坚持不住了。但是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必能获得胜利。而这胜利,又正如陈猱头所说的,非为个人的荣华富贵。邓舍想道:“应该是为了一些人的信念与坚持。”
他转过身,疾步回去案前,命王夫人铺纸墨墨,打算为陈猱头回信。有千头万绪,他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要说,汇聚笔端,他却只写下了五个大字:“赤胆陈猱头。”丢给洪继勋,下令,说道,“按此五字,制作军旗。”又对那信使说道,“待破贼日,待我军胜利,本王要把这面军旗亲自授予陈大帅!以彰显陈大帅与兄弟们的忠勇武烈。”
邓舍称呼诸将有个惯例,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唤其官职,最多的常用“将军”二字,从没叫过哪个部下是“大帅”的。这回用那信使对陈猱头的称呼,亦呼之为“陈大帅”,足可见他对陈猱头已经不止是单纯地视作部属,而相当程度的表现了尊敬之意。
陈猱头的信使含泪下去。赵过的信使上来。
王夫人熬好了药汤,邓舍此时却无心去喝,回到座位,他勉力安抚下波澜汹涌的情绪。看近旁烛影摇红,望堂外夜色深深。对姬宗周按了按,说道:“姬大人且请入座。”姬宗周适才去拉陈猱头的信使,到现在还没坐下,闻言归位。邓舍问道:“赵左丞有何军报送来?”
赵过的信使也听见陈猱头信使的哭喊了,不过赵过部所面临的形势,虽然孤军在外,却远比泰安的四面被围要好上许多。况且现今援军已到,援的就是赵过,局势虽然危急,任务虽然很重,但是毕竟还算比较安稳。因此,这信使比较从容,跪拜行礼,说道:“小人入夜才到的城外,带来有左丞的亲笔书信一封,呈交殿下。”
赵过的信很厚,满满堂堂几大页。他在信中详细地叙述了他的作战计划。
文华国已经与他取上了联系,为防止元军在中道设伏,他计划先亲率步卒以阻击济南王保保的可能出城,同时遣派佟生养部的女真骑兵,兼程抄小道,争取与文华国部早日汇合。如果元军果然有伏,则内外夹击,务必一击而破。随后,诸军会师华山,反攻济南。
这个计划看似简单,实则也是非常之危险。
察罕既然敢在中道设置伏兵,肯定就会预料到赵过有可能会出军接应文华国,从后夹击。那么,如何才能使得赵过无暇从后夹击?无它,就像邓舍作势突围一样,用王保保出城奔袭。赵过部才不到万人,还多为残兵败将。王保保部两万多人,除去攻城时伤亡的,仍有近两万人。以多击少,以常理推算,赵过应该是绝无能力去接应文华国的。
但不接应不行。因为只有去接应了,才有可能快地突破察罕的伏击。不接应的话,战事还要持续到甚么时候?察罕据险设伏,单凭文华国一军,人生地疏,纵有乡导,想要一击而破,却也是难上又难。
赵过这也是不得已,一改往常谨慎细微的用兵习惯,行其险棋。
在信末,他这样写道:“主公困守益都,遣援军先袭济南,是为破釜沉舟。臣据守华山,后有两万保保精锐,分兵接应文帅,亦可谓背水一战。功成,则山东战事翻局。若败,则我华山营全军覆灭。能否成功,臣殊无定料。行文至此,不禁泪下。非为臣之性命,实念主公安危。
“臣一死不足惜,若因此牵累及主公,臣万死莫赎。我军如果失败了,求乞主公得到消息的当日,不必为臣悲伤,切要以海东的基业为重,立即展开突围。李和尚,素有勇名,对主公忠心耿耿。有他在,并及城中定东衙的精锐,想来主公突围不会太难。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主公了,臣如赤子之望父母,非常地想念您。保重、珍重。臣赵过敬扣。”
人到危难,方显真情。赵过此信,好比绝笔,写的情深意切。他与邓舍小的关系,邓舍看罢,也是感动非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是半天没说话。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识趣,不去打搅他。室内安静无声。半天,他才示意那信使下去,说道:“且教郭从龙的信使上来。”
堂上落针可闻,郭从龙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出“橐橐”的声响,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诸人都转头去看,堂外云深掩月,夜正漫长。长白山外的闯伏战,关保刚刚遇上文华国。
44 深夜
郭从龙的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出“橐橐”的响声,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来入堂上,他拜倒在地,说道:“好教殿下得知,昨天下午,我部在长白山陷入了鞑子的伏击圈。”
“现在战况如何?”
“小人来前,郭千户决定诈败退走,同时遣派飞骑,通知后边的文平章,请他早做准备。并成功地诱出了贼将关保引数千人出山,追击于我。”这信使说到此处,转头瞧了瞧堂外的天色,又道,“估算时辰,料来现在应该已与文平章所率的主力碰上了。”
益都城前的突围战才停歇不久,长白山外的鏖战却算是刚刚拉开帷幕。这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齐鲁大地上,战火纷纷再起。到底海东军队的全面反击会否成功,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到天亮就能知晓。
长白山外,郭从龙部丢盔弃甲,辙乱旗靡,溃奔不成队列,人挤马撞,连连横度过数条溪河。因为夜色深沉,为了不致使追击尾随在后的关保失去目标,也为了给散乱的士卒指明方向,郭从龙特命各百户官多多地打起了火把,临水回顾,见千余骑兵散布在数里方圆的旷野上,到处火光点点,尽是佯败奔逃的人马。
“离长白山有多远了?”
“二十里上下。”
“关保部现在何处?”
“咬住了我部的尾巴,正在紧追不放。鞑子的前锋骑兵队,距离我至多有七八里地。”
“文平章呢?”
“我部的前锋正在往前赶,争取尽快与文帅碰面。”
郭从龙甩了甩马鞭,再往后边看了眼,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要快!不能给周边县城插足的机会。邹平等城现处在鞑子的控制下,县城里虽然驻军不多,但如果突然横插进来,依我部现在的状态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传吾将令,再给前锋半刻钟的时间,必须要与文平章见到面!”
郭从龙诈败溃散,试图诱使元军出山的这一举动,虽然其实与文华国早先就商定好的,然而平心而论,也委实是一步险棋。
天寒地冻、且又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真如关保所愿,由假溃败变成真溃败了。这是一个度的把握,又要装的像,又要不能乱,也是对郭从龙掌控全军节奏、以及掌握战场节奏能力的一个考验。
他把掌旗官叫过来,问道:“各营旗帜如何?”
“回将军,小人与各营的旗官,从开始诈败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有联系。将军的军令:要做到散而不乱;可以丢弃不必要的辎重,甚至假军旗,但上下级的渠道必须要保持畅通。这一点,各营都做到了。”
郭从龙问话的所在,在一条溪水的边儿上。
黑而冷的夜色笼罩四野。溪水上本结的有冰,早被骑兵的坐骑踏破,水声潺潺,顺着望去,蜿蜒直到很远的地方。沿岸长的有蒹葭,在风中轻轻摇动,火把一映,白茫茫的一片。枯萎的芦苇、水中的泥土、以及种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嗅入鼻中,令人不觉精神一振。
除了马蹄奔腾的喧哗声,时不时还会有野鸭、宿鸟等等“扑棱棱”地惊飞掠走。一支又一支的火把,从郭从龙等人的身边一闪而过,红腾腾的火光照亮了马上骑士的面容,多的为兴奋神色。有很多认识郭从龙的军官、士卒,跑过去,还不忘扭回头嚷上两嗓子,或者喊:“将军!鞑子快追上来了。”或者叫:“前边文帅怎样了?咱什么时候开始回头反击?”
不多时,前头有两三探马奔驰而到。
他们来不及下马,甚至连减缓马都顾不上,直奔到水边,方才用力拽住缰绳,绕着郭从龙诸人来回驰骋,践踏起溪水、泥土,踩平了一大片的芦苇,“哗啦啦”的响。便在马上,匆匆行个军礼,叫道:“将军!我部前锋已与文平章碰头。文平章令我部按原计划行事!立即展开部署。”
郭从龙喜上眉梢。他跟在邓舍身边,颇是学会了城府深沉,但此战委实事关重大,眼见最难的一部分终于完成,心中的喜悦实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转顾左右,下达命令:“柳三!”
柳三郎,上回往去益都城中送信,邓舍留他住了一天,权做休息。次日,即又返回了文登。这一次郭从龙做文华国的前锋先行,柳三也随军在侧。他应命而出,道:“末将在!”
郭从龙注视了他一眼,说道:“即引你本部,并拨与你两百人,继续往东边奔逃。每个十人队,多打出两倍的火把!再把队列的间距散开一点。务必要瞒住关保,教他以为我军仍然在向文平章所在的位置溃败。不要求你杀敌,把关保引过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得令!”
“命其它诸营集合,熄灭火把,随本将沿此小溪,先转向北行,然后兜转至鞑子的后翼,从后边抄关保一把!”
文华国与郭从龙的定策:诱元军出山后,不管出山的元军有多少,由文华国在前阻击,郭从龙则充分挥骑兵的机动性,悄然无息地抄道兜转,回去长白山外,给出山之元军来一个反包围。
一旦反包围形成,关保、貊高部就有两个选择,要么弃置出山的元军不顾,任海东军队将其吃掉。要么,山中的元军也只好全线出击,来拼力救援被反包围的部队。如果是前者,对海东来说,吃掉一点是一点。如果是后者,就把山中的闯伏战,转变成了荒原上的对决野战。总之,不管元军会选择哪一种对应之策,都会大大减轻海东援军的压力。
集合部队,不能吹角敲鼓,免得惊动后头的元军。数里远近的原野上,一队队的传令兵四散奔走,很快就把郭从龙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早先就已经被指定,要跟随郭从龙抄袭元军后阵的六七个百人队,一边熄灭火把,一边有条不紊地往营旗靠拢。百人靠拢完毕,然后再过来到将旗处集合。在他们靠拢、集合的同一时间,归柳三指挥的两三百人,也一边不断地扩大彼此之间距,一边打起新的火把。从数里外的关保部看去,只远远地见到前方火把忽明忽暗,根本瞧不出半点内在的蹊跷。
海东骑兵七百人无声无息地汇聚一处,郭从龙把百户们召集起来,简单地做了战前动员。
他只说了几句:“益都战事至今,转折在望。要想益都胜,必先济南胜。要想济南胜,则必先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想要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则必先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要想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重任在你我之肩。诸位,此战胜,本将为你们请功!”
郭从龙不愧邓舍的私塾子弟,邓舍鼓舞军心的本领,他学了有四五成。几句话下来,巧妙地把整个战局获胜的关键放在了这几个百户的身上。人马虽然不多,七百人,却关系到十几万敌我两军的胜负,人人热血沸腾。重点在最后的十个字:“此战后,本将为你们请功”。
站在此益都战事的关键之转折点上,若获胜,功劳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几个百户回去本队,再把郭从龙的话转述给九夫长们听了一遍。九夫长又直接说给士卒们听。谁会嫌功劳多?一个个满脸涨的通红,杀气腾腾。要不是为了保密,不能大声喊叫,怕不早就杀声震天了!
郭从龙横枪驱马,当先跃入溪中。
七百人前后相接,乘风破夜,呼啸而去。选择从溪水中过,却是郭从龙心细的一面。走地上,难免留下马蹄印,若是给关保现,说不定便会前功尽弃。走溪水中,慢,也许会慢一点,但胜在足以隐藏行踪。
郭从龙这边抄袭关保后阵,那边文华国部署停当,严阵以待。
文华国是海东军中最为扎营的一个。夜晚野战,也并非是他的次经历。早在邓舍永平起兵的时候,他就曾随邓舍在辽西与世家宝、张居敬夜战过一遭。以弱敌强,海东尚能出奇计以制胜。何况此番以众击少?
不过,战前的动员却还是必须的。因为此乃为邓舍的军法规定。
海东军规:凡逢战事,无论大小,如果有时间,就搞忆苦大会之类,进行全军动员。如果时间紧促,也需要集合百户以上军官,以进行鼓动宣传。一方面,若敌强我弱,可以借此来坚定战斗之决心。另一方面,如果敌弱我强,则也可以打消全军上下的轻敌之念。换而言之,不论搏虎、又或搏兔,都必须倾尽全力。
文华国本是个粗人,也想不到太多。他的鼓舞动员,相比郭从龙,就少了几分随机应变,向来都是那么几句。
召集来百夫长以上,吩咐按照官职高低,排成几行。随后,他爬上座小土山,叉着腰站在其上,顶着夜幕苍穹,面对临时构筑成的工事战场,俯视诸将,叫喊道:“弟兄们!这一场仗,要打赢了!文老爷必呈报主公,不吝厚赏!打输了,不等主公话,老子先砍了你们的脑袋。老郭的军报很清楚,追来的鞑子最多三两千人,咱有多少人?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们身后有两万虎贲!”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金锤,挥舞了两下,扯了扯腰上的金链子,恶狠狠往诸将的面上一一看过,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道:“谁要能砍了关保的人头,老子帐中的娘们儿,随便选!谁要给老子丢了脸,哼哼!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回去罢!文老爷就在这儿等你们的捷报!”
要论海东的军法,行军打仗是不能带女眷的。
文华国从平壤渡海而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带姬妾。只是张歹儿等人知道他的喜好,克复莱州等地后,颇是俘虏了几个元军临时任命的地方伪官以及青军的将领。这些都是本地人,家眷皆有。张歹儿因此专门从中选了两三个人的正妻,献给了他。文华国虽然牵挂益都,无心于此,但也总不能驳了张歹儿的面子,也就所以笑纳了,随军带在帐中。
诸将轰然应命,见文华国没有别的话讲,齐齐行个军礼,四散开去,纷纷骑马上了阵地。
文华国话虽粗,说的却不无道理,确实很有用。海东援军乃是从海东来的,在山东作战,人生地疏是一,兼且月黑风高是二,敌对的又为名声显赫的察罕军队,纵然人多,少不了会有些没底子。至少一想起不是孤军奋战,身后还有“两万虎贲”,士卒们总就能壮起胆色。
长白山,大战在即。就好像是两只聚拢成的拳头,彼此蓄力,互相等待,只等惊天动地的一击。夜色中,文华国看着诸将远去,坐倒了丘上,随手把锤子放在腿边。他一个平素总大大咧咧的人,难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人,在想什么?”
“俺在想,即便咱围住了关保,把他吃掉,但如果山中的鞑子却不肯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应对才好。”他下意识地捏了把沙土,又松开手,看沙土散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华不注山下,赵过部现在如何?接应我军的人马可有消息了么?”
“赵左丞的军报,说他打算遣派小平章引女真骑兵来接应我军。但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文华国抱腿而坐,遥望夜空,雷声隐隐,北风凛冽。他喃喃说道:“若佟生养能早点来,那就好了。”佟生养若能及时赶到。那么,山中的元军肯不肯出来也就都没有关系了。肯出来,有文华国消灭他。不肯出来,有佟生养击其后,做为配合,也能策应文华国过山。此是为一步连环棋。
为将者,便需要考虑到种种的可能。算无遗策,方有胜望。便在文华国忧心忡忡之同时,佟生养部已然百里路行有半数。
要说起来,派佟生养接应文华国的决定,赵过做出的很不容易,在执行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当时,有许多的将校都表示反对,说赵过的此举,是想要把全军陷入死路。多亏了他在军中的威望,方才把反对者的意见压制了下去。
但是,既便如此,甚至在佟生养已经出了多半夜之后,就在王保保已经开始出城,准备展开对华山攻势的时候,全军上下依然很有微言,士气不振。便在赵过紧急召开的军议上,赴会的诸将多数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
赵过部满打满算,总共还不到万人,王保保却足有胜兵两万,敌人本就占有绝对的上风。还偏要再把最精锐的女真骑兵派出去,接应文华国。和自蹈死路有何区别?就连胡忠也持有反对的意见。
赵过看诸将低迷,忍了火气,问道:“诸公,为、为何都一言不?还是对本官派佟生养去接应文平章有意见么?有意见,便说出来!”
胡忠的地位比较高,仅次赵过、杨万虎寥寥数人,他也自恃立过不少的功劳,赵过叫说,他便说,跨步出列,说道:“有意见不敢。但是,以末将的看法,左丞大人遣派小平章之举措,确有不妥的地方。”
“你且说来,何处不妥?如何又才能稳妥?”
“文平章部两万余人,悉为骁悍精锐,猛将如云。如郭从龙辈,皆有万人敌之勇。又才从海东来,都是生力军。即便长白山中有鞑子埋伏,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我军何必分兵前去接应?依末将之见,我军之上策当为凭险据守。等文平章来,然后合力攻打济南。方称稳妥。估计此时小平章还没有抵达长白山,至多走了一半的路。左丞大人若是想要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末将斗胆,请为大人亲传军令,追回小平章。”
附和者甚众。
杨万虎、邓承志、杨行健诸人也在座。同意赵过决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都是其中之一。杨万虎闻言,勃然大怒,霍地起身,就待要开口斥责。邓承志也是跳起来。不等他两人说话,杨行健瞧了瞧赵过的脸色,伸手将之拉回座位,说道:“听左丞大人训示。”
邓承志虽为邓舍义子,年少,军中最讲资历,他说的话不见得能让人服气。杨万虎是邓舍爱将不假,胡忠诸人却不归他管。杨行健更为文官,没有言权。要想整合全军的思想,还得看赵过。
赵过拂袖而起,抽剑斫案,奋然变色,说道:“我、我军困顿济南城外两月有余!先是坐视杨、刘血战,不能救。如今济南城池已失,察罕围攻益都甚紧。山东战局之要点,可、可以说全在海东援军的身上。援军过长白山,绝不能有失!‘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胡忠,这话你怎么能说的出口!等援军过来?诸位,难道不嫌晚么?
“小平章引精锐骑兵助我,我军又汇合杨将军的本部,战、战至今时,也没能拿下济南!为何?是、是因为鞑子太强么?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凭区区两千人,守御阵地至今,半步未曾退过!陈猱头陈元帅,以孤军守孤城,到现在还是稳如泰山!他们面对的敌手,莫、莫非就不是鞑子了么?一样的鞑子!为何我军如此无能?
“是我军不够精锐么?比比高延世、李子繁!比比陈猱头陈元帅!杨将军,你所部号称五衙,是为我海东有名的雄师,难道还比不上他们么?胡忠,你所部本为辽东红巾的精锐,攻城略地,何尝有过败绩?上都、辽阳那样的名城,都被你们打下来了!为何偏顿足济南城下?
“以本官看来,之所以数月来,我军连接败仗,寸功未立,不在敌强,亦不在我弱,唯在诸位不敢死战,心存怯意,为察罕、王保保的虚名所震慑耳!”
他这是在点名骂诸人胆小如鼠。尽管在与王保保的历次交锋中,诸将都尽了全力,这会儿却不免羞惭。人谁无点争胜好强之心?从军之人,争胜之心更盛。没有争胜心,怎么打胜仗?有了争胜心,才有荣誉感。
夜风吹卷帐幕,簌簌作响。帐内十数将校,没一人敢出一声,尽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静听赵过斥责。
赵过挺身而立,仗剑在手,又慷慨说道:“何况,即便如诸位所请,坐等援军来,不战决的话,难、难道察罕就不会给王保保增派援军了么?兵贵用奇,岂在人众?益都尚在鞑子的围困之中,不败保保,如、如何救下益都!主公视吾如鹰犬,吾以诸位为爪牙。现在的形、形势就是这样,该怎么做。你、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环顾诸将,又放缓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古、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军一败再败,是奇耻大辱!受了一次耻辱,又一次!是想要报仇雪恨,复我光荣。抑或就算死了之后,也还要受尽鞑子的嘲笑。诸公,你、你们自己选择吧!”
谁不是杀人如麻的勇将?军人争的就是一口气。
赵过连连举出高延世、陈猱头等益都派系将校的例子,彻底把海东诸将的血性调动了起来,无不振奋,群情激昂,皆昂起身,说道:“誓死相报主恩,必要知耻后勇。有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上下万众一心。
前边战场,王保保的先锋突入了海东阵中,短刃相接,喊声顿起。赵过道:“各归阵地。本官亲组督战队,有退一步者,立斩!”邓承志的伤势还没有全好,也顾不了太多。诸将皆凛然接命,转身自去。
战斗的声音,如火上浇油,越来越激烈。喊杀声震天动地。
山下的道观受到战火的波及,熊熊燃烧。火势又点燃了华山上的枯木,燃烧的火山直冲云天,照的战场亮如白昼,数十里外可见。百余里外的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45 拂晓
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地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在并不宽广的益都、济南周边,大约一两百里方圆的土地上,便在田丰有所感的同时,一幕又一幕激烈对战的场景,不时地在上演着。自海东援军到来之后,察罕与邓舍就在不断地进行新一轮的斗智斗勇。而当战事展到现在,双方的棋子都可算已经落在了明处。
棋盘如战场,落子不能悔。不论虚实,既已落在了实处,剩下的就非棋手可以掌控。成大事者,半听天命,半从人力。人力已毕,接下来,就只有看到底天命属谁了。益都城中,邓舍遥望堂外的夜色,良久,也悠然低声,出了一句与田丰类似的感慨,他说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到明天早上,这益都的天会否能更换一个光景。”
堂上诸人,洪继勋、姬宗周、章渝等,人人皆心中清楚。苦守益都两个月,被动挨打两个月,好容易盼到援军赶来,并正式与元军展开了交锋。能不能就此一举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关键之关键,就看今夜了。
室内的空气有些压抑。邓舍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郭从龙的信使退下。
他注意到章渝等人都是气色不佳,很有点困意朦胧的样子,当下说道:“章公,既然困了,也不必在此呆等。适才听几位信使们的军报,既然各处的战事都已经纷纷打响,咱们便静候文郭诸位的捷报便是。诸位,且就散了吧。各归本府,早些安歇。”
章渝几个,也真是困了。
连着许多天,他们这些人每天的睡眠的不足两个时辰,常常才挨着枕席,就因为又有急事,被属僚匆忙叫起。尤其姬宗周,向来养尊处优,毛贵、王士诚在的时候,对他也是非常的优容相待,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但是,困归困,真要叫他们去休息,没一个能睡得着的。
邓舍说的轻巧,“静候捷报便是”,如果来的不是捷报呢?诚如郭从龙所言,现在益都战事的重点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城外打的好,益都之围自解。城外要打的不好,益都的下场不言而喻。
姬宗周咳嗽声,说道:“主公运筹帷幄,文平章、赵左丞诸将,也都可谓俊杰之才。臣等虽知此战我军必胜,而且对援军与察罕的交手也端得盼望良久,但是,……。”
他干笑两声,接着说道:“但是,当此战真的来了,当此战真的打响了,不瞒主公,臣的心中不知怎的,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看了看坐在上,拿着纸扇摇个不停的洪继勋,由衷叹道,“臣这养气的功夫,说实话,本来也是颇为自傲的。现在看来,非但远不及主公,与洪先生相比,臣也是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呀。”
早些时候,邓舍曾在城头上给过姬宗周冷脸色。这一段时间,他总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挽回过错。一番话,又像是由衷而言,给人一种“这是个老实人”的印象,又不动声色地拍了邓舍与洪继勋的马屁。
洪继勋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邓舍也是笑而不言。诸人既然不愿走,他也不勉强。见王夫人又端了药汤上来,接过来喝下,吩咐道:“把我的好茶叶取出来些,冲与诸位大人品尝。”
邓舍不好口腹之欲,包括喝茶,也不是很在意。好茶,他能品出来。不好的茶,他也一样能喝得下去。不过,毕竟身为数省之主,堂堂的燕王之尊,底下人给他上供的不少。所以,好点的茶叶还是不缺的。
王夫人乖巧地应了声,纤步款款,转入后堂。
对姬宗周、章渝等人来说,王夫人既是上任主子的内室,又是现任主子的侍妾,恪守“上下尊卑”以及“非礼勿视”的名言,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唯独洪继勋毫不在乎,一点顾忌没有。看着王夫人摇曳生姿地步入后堂,他晃了两下折扇,笑道:“步步生莲华,可谓此乎?”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
宋元之际,有关茶文化,流行有很多种的游戏。比如“斗茶”,又叫“茗战”。还有一种,唤作“分茶”。不但受到文人雅士们的喜爱,底层的百姓们也很喜欢。可谓上至王侯,下到民间,与“斗茶”一样,都是十分的风靡。前宋的宋徽宗,有名的风流帝王,便精于分茶。甚至传入女真,前金的金熙宗也堪谓此道高手。那么,何谓“分茶”?
“分茶”,是文人起的名字,也许民间对其的称呼,“茶百戏”,更能揭示这种游戏的本质。说白了,也就是在的点茶的时候,以汤面幻出花鸟书画、虫鱼鸟兽等等图像。相比斗茶,实际更难上一层。
王夫人取了茶具出来,当堂煮茗。诸人看玉手弄细碗,生香熏红袖。不多时,满室清香。邓舍有心打破堂内的沉闷,笑对姬宗周说道:“姬公,久闻你乃分茶的高手。请看看今天我这茶叶,可适合用来分茶么?”
分茶,不是随便哪种茶叶都可以用的。上品当选青白色之茶。黄白色的就不行。还不能加香料,需要自然芳香的。此之为分茶之步骤,等同检查茶样。邓舍虽不会分茶,但与洪继勋、姚好古等文人接触的多了,对此类种种的要求,也是有所耳闻的。故此,有此一问。
姬宗周应命而起,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煮茗的所在,先恭恭敬敬地给王夫人行了一礼,说道:“有劳娘子。”然后,探头观水,见那茶汤正呈现出青白之色,向邓舍说道:“主公的好茶,果然神妙。”嗅了嗅,却不说茶叶,喜道,“可是用的山泉水么?”山泉水煮茶,最为上品。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正是。”
“茶为上品,水亦为上品。若用来分茶,最好不过。”
“那就请诸位大显身手,本王做个评审,如何?”
“主公有命,敢不从之?”
章渝与姬宗周交好,分茶之术亦然颇晓一二。众人都表示同意。审过茶样,还需要再有第二步,即类似“烤茶”。把成品的茶团再进行炙烤碾罗。炙烤,是为了激茶的香气。碾罗,则是冲泡末茶的特殊要求。
炙烤后,用净纸把茶包起来,锤碎,然后熟碾。碾过,用筛子再筛一遍。筛眼宜细不宜粗。连带炙烤,这整个的步骤费时不少。
邓舍斜依胡椅,饶有兴趣地观看,闻到一缕熟香,扭头去看,却是王夫人把茶水冲好了,端呈献上。邓舍把茶碗接过来,拉了王夫人的手,教她跪坐椅侧,笑道:“鏖战罢了,寒夜漫漫。聚三两知交,品茗观茶,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娘子,有道是红袖添香,你也来看看罢。”
王夫人俏脸一红,想把手缩回来,又不舍得,心想:“这多月来,殿下忙于战事,甚少有过好的心情。难得今夜来了兴致,任他去吧!()”
与邓舍私下闺中的时候,王夫人或许很放的开,此时当着臣子的面,手被邓舍抓住,却难免羞涩。她偷偷地用袖子把手掩住,感觉邓舍轻轻用手指滑动她的手心,竟很快有了点异样的感触,不觉心潮荡漾。
邓舍的举动其实无心之举,他的注意力并没在王夫人身上,甚至也没在堂上诸人分茶的上边。听着外边夜风呼啸,传来军旗飒飒的声音。他的心神,不由随风散入夜幕。也不知,长白山外战况如何?
……
夜幕低垂。
郭从龙沿溪水而行,早已顺利转至了关保的阵后,伺机待动。而关保的三千人,也已经陷入了文华国的反击包围。
关保所部皆为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卒,铠甲精耀,虽在夜里,被火光一映,更显得金戈交辉,夺人耳目。自海东起兵,凡所遇到的敌手,若论装备,无过此者。和他们一比,海东不少的营头简直就好似土包子一般了。文华国部有很多人,为之望而气夺。
文华国高高站在土丘的上边,迎烈风,展大旗,抓耳挠腮,把金链子晃的呼喇喇直响,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有将校问道:“鞑子器甲鲜明,我军远不能比,军器上已然大大吃亏。大人何喜之有?”
文华国哈哈大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关保骁将,轻视于我,引三千人就敢出山追击郭从龙。可见他的傲慢自大。先前,他取我东南,五日而下,更增添了骄傲懈怠。此是为骄兵必败。别说只有区区三千人,纵然军多,不足战也。如此精甲,正为儿郎们所准备。文老爷想至此处,一时喜从心来,情难自禁,故此大笑!”
文华国粗是粗,不能说没有心眼。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关保倒好似成了特地来与海东献纳铠甲的,三军士气大振。文华国又补充一句,道:“传老子将令!谁抢来的铠甲兵器,待战后,便***给谁!”
海东十数万军马,最精良的武器大多分配与了五衙,像这次来的援军,有精良武器的委实不多。战场征战,谁不知晓?武器好,就相当战斗力的增强。战斗力增强,就相当在军中地位的提高。
一闻听文华国的这个将令,士卒倒也罢了,百户以上的军官无不狼崽子看见了好肉似的,一个个红了眼,催促部属,嗷嗷叫着往前厮杀。海东本就人多,再加上不要命,战未及两刻钟,关保抵挡不住,就待要撤军回走,猛听见后阵角鼓大作。郭从龙选了个好时机,引七百骑兵,开始从后出击。关保前后受敌,打仗就怕乱,何况夜晚。郭从龙又锐不可当,转眼间,三千人马被海东骑兵冲了个七零八乱。
郭从龙先登陷阵,左俘右斩,中创不退,大呼酣战,遂大破关保。关保军为之披靡。乱马阵中,关保远望郭从龙与文华国两人的英姿,大惊失色,说道:“虽然远来,却如归师。这样的军队,实在凶悍。”
兵法云:“归师勿遏”。但凡军队欲归,士卒思念家乡,必定斗志高昂。所以,千万不要阻挡。这也与“穷寇莫追”的意思其实差不多。关保当机立断,不恋战,不贪战,趁夜色,惶惶向南败逃。
长白山外战,海东告捷。邓舍的棋子,先胜一手。
……
一边把玩着王夫人的葱葱玉指,邓舍一边收回了望向夜空的视线。堂外寒意,室内春暖。邓舍惊讶地“噫”了声,指着姬宗周的茶碗,问道:“姬公的茶已经分好了么?”姬宗周道:“刚小试牛刀,热了热手。臣打算分出一诗来,正想请主公观看。”
邓舍颔。姬宗周又道:“诗有四句。尚请主公,再赐碗三个。”
“如姬公所请。”
按照姬宗周的要求,侍女又拿来三个茶碗,与他本来就有的那个,一字排开,便在邓舍的座前案几上放好。然后,姬宗周捋起袖子,行至其前,开始往碗中慢慢注汤击拂。注汤,就是往碗中注沸水。邓舍目不转睛地观看,稍顷,白乳浮盏面,幻化成字迹。王夫人轻声吟道:“武王载旆。”
姬宗周不慌不乱,再往第二个碗中注水。又是四个字:“有虔秉钺。”字迹栩栩,清晰明白,宛如书写。邓舍惊笑道:“神乎其技!”吸引了洪继勋与章渝。他两人丢下手中的茶具,也一并凑过来欣赏。
章渝笑道:“下边四个字,可是‘如火烈烈’?”果如其言,第三个碗正是显出了这四个字来。最后一句:“则莫我敢曷。”
姬宗周放下茶壶,整了整衣冠,跪拜案前,俯在地,高声说道:“‘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此《诗经》之商颂篇是也!武王,汤也。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武功赫赫,彼老贼察罕岂为对手?今借此茶戏,愿将此诗,献与殿下。”
这诗讲的是商汤出兵伐夏后,车子上载着胜利的旌旗,锋利大斧拿在手中,好比熊熊燃烧的烈火,谁敢阻挡我?“旆”,旗也。“有虔”,即形容强武的相貌。
姬宗周这又是在拍马屁,拿邓舍的武功比拟商汤,用亡国的夏比拟察罕。看似有些不合适,但商人的祖先曾经在辽东生活过,细论下来,与邓舍起家辽东的身份还算较为符合的。至于“如火烈烈”两句,用在海东的身上,单从字义来讲,却与前两句的勉强符合不同,可谓十分的恰当了。红巾军,顾名思义,当然尚红。就好比烈火熊熊,铺天盖地地燃烧,察罕、以及腐朽的蒙元注定会要被烧个干干净净。
邓舍读过《诗经》,知道此诗的含义,再三吟诵:“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先人的英武之气,与睥睨四方、舍我其谁的自信、豪迈,随着他吟诵调子的渐渐增高,也好比一团熊熊的火焰,在他的心中蓬勃燃烧。千年以上,祖宗们勇武至此。千载以下,子孙们怎能忘记荣光?
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长身而起,他说道:“《商颂》固勇,何如《殷武》?”
《殷武》,也是《商颂》中的一。邓舍慨然吟道:“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
商人兴自河南商丘。当初商朝开国君主成汤时,包括远自氐、羌的部族,没有敢不来参与祭祀的,没有敢不来朝供商王的。都说商是要经常参拜的宗主!王夫人跪坐地上,仰望邓舍挺拔的身姿,心动神摇。
洪继勋诸人齐齐拜倒在地,同声道:“如火烈烈,如火熊熊。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昔有成汤,曰商是常!”
……
益都城外数十里,山河围中,张歹儿判明了伏击元军的具体数目,知道了只有三千上下。通传诸将,三军勇气倍增。苦战半夜,终于把敌人击溃。麾军急进,翻山过河,拂晓前后,急行军出现在了益都城外。
消息传入元军帅帐。察罕也与邓舍一样,彻夜未眠,仍在与孙翥下棋。闻报,不动声色,吩咐了几句,只叫外围的驻军提防防守。待帐中诸将退下,孙翥现,他把手中的精铁铸成的棋子都快要捏断了。
“主公?”
察罕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随即,他振奋精神,慷慨说道:“张歹儿之战,我军算稍负半筹。长白山处,老夫尚有后手。小邓的这盘棋,到现在为止,充其量才翻过小半。主动权仍在我军的手中。且看最终究竟会鹿死谁手!”
1,分茶成诗。
“沙门福全能注汤幻字成诗一句,如并点四碗,共一绝句,泛乎汤表。檀越日造门求观汤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