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相持
在城楼上看了察罕安营扎寨多时,邓舍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数,知道了何处元军多,何处元军少。
果如他之前的判断,察罕主力攻击的方向正是南城墙。北边有河,河的内侧驻有海东军队。察罕没有去抢夺阵地,只是调了一支人马驻扎在对岸,隔河相望。显然摆开的架势,看住就行了。至于东、西城墙,分去的军马也并不多。又一如王保保围济南的例子,也是掘重堑、筑长围。总计加在一处,环城列营数十。远处地放眼看去,旗如林木,遮天蔽日;人如蚂蚁,满山遍野。天色将暮,鼓角声起,数十里外,犹如闻沉雷。
元军开饭,城头上的海东军卒也开饭。
饭食还不错,大锅菜,馒头管饱。邓舍亲自检查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有府中的侍卫骑马过来,说娘子已然备好饭菜,请他回去用膳。军卒们已经开饭,邓舍又怎能回去?他对洪继勋、郭从龙诸人笑道:“诸位,同甘共苦,是治军的根本。咱们便与军卒同食,如何?”
他本来就常与士卒们一起吃饭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和尚、郭从龙等武将也是经常如此。只不过因有了洪继勋、姬宗周、汪河等人在场,所以他才用了商量的语气。洪继勋诸人自然没有异议。
察罕解衣推食,邓舍与士卒同甘共苦。
从登上城楼开始,邓舍就一直表现的意气风、谈笑自若,看似信心百倍。但是面对察罕这样的劲敌,谁敢掉以轻心?他难免忧虑。所以,胃口并不好。可作为一军之主,此时此刻他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得故作饥饿,一连香喷喷地吃了三大碗,直撑得肚子满满,往上翻涌,这才作罢。
他放下碗筷,抚腹惬意乎哉?饱矣!”打了几个饱嗝。转眼看见郭从龙面前,好家伙,堆的小山似的,叠放了足有五六个空海碗。邓舍惊笑道:“阿龙,你真宰相也!”宰相肚里可撑船。形容郭从龙的饭量大。问他:“可饱了么?”
郭从龙是真饿了,他激战半晌,体力消耗的非常大,手里捧着碗,一边儿往嘴里扒饭,一边儿囔囔不清的嘟哝道:“饱有六成,还差三碗。”
难怪他做了流民,又难怪他投了军。就他这饭量,即使太平盛世,放在寻常人家里,怕也是难以养活。邓舍哈哈大笑,亲手又给他盛了两碗过来,关心地道:“你才经苦战,不可多食。三碗太多了,两碗罢!”
治军不可只有威猛,也要有适当的柔情手段。邓舍说话的神气,便仿佛家中长辈也似。郭从龙很感动,捧着碗把饭吃完。
邓舍待他吃毕,这才先请了汪河等回去,然后巡视一周城墙,对士卒们嘘寒问暖,没一点架子,碰见熟悉的,还笑骂几句。本该郭从龙值夜,邓舍看他太累,换了李和尚顶班,又细细安排、叮嘱了诸项防守事宜。直到夜幕深沉,方才转回府内。
才入府中,就嗅见香气袭人,他看到门墙后边,俏生生立了一人。侍卫提了灯笼高照,但见那人眉清目秀、弱不胜风,立在风中,穿了条厚厚冬裙,不时跳起脚来,跺上两跺,又或者缩起纤手,凑到嘴前呵气。
正是王夫人。
眼前一幕,邓舍依稀相识。恍然想起,似乎很久前,又好像便在昨天,是在双城。却记不清楚,是否也适逢敌人围城。只记得他仿佛每天早出晚归,而几乎每一次的晚归,总有王夫人等候门前,翘足企望。
他在坐骑上待了片刻,就停在门洞的下边。穿掠而过的冷风拂面,高高的灯笼映照通红的光芒。看着王夫人的面容,莫名忽然思及往事,邓舍忽然有了点异样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忽儿,好像就连下午时分城下的激战、以及对以后战况的忧虑,也居然被风渐渐吹远了似的。不过很快,他就回过了神。冬夜寒意上来,铠甲有点冷。
王夫人看到了他,绽开笑颜,提着裙子,小跑迎上:“殿下,你回来了。”邓舍笑了笑,欲待下马。王夫人扯住了他的缰绳,接过侍卫的灯笼,巧笑倩兮,说道:“先别下马。殿下,你累了半天,该好好休息一下。教奴为你牵马,好么?”
左近侍卫识趣,放慢了脚步,落在后边,不去打扰他两人。
月明星稀。马蹄轻轻,敲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夜色幽静,传出甚远。院子中空气清冷,地面的石板结了露水,灯笼映照处,萧瑟的树木上尽是霜花。远处假山流水,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更增幽冷。
“殿下,城外情形怎样?”
察罕来袭,邓舍不能回走海东,本要把王夫人送去的。谁知道,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联系她之前贪生怕死的表现,这回的一反常态,实话说,真叫邓舍大吃了一惊。王夫人不是傻子,她不肯去海东是有原因的。
她在海东根基全无,连个熟人都没有,即便去了,又有何用?更且听说,邓舍的后院妾侍不少,得宠的也有好几个。她续水奴是什么人?何时做过人下人了?既然跟了邓舍,她便要做人上人。此番察罕围城,别人看是危险,就她看来,却是个难逢之良机。刚好与邓舍共患难。
她自认为对男人的心态还是很了解的。王士诚为甚么后宫佳丽三千,却对她依然保持敬、宠不改?还不就因为王士诚才起事的时候,她跟随左右,不管遇到何等的危险,从未曾有过稍离么?对邓舍,她也打算故技重施。
那话说回来,她就不怕万一城池不保么?益都如果不保,邓舍只要能突围成功,那她也会无恙。那如果邓舍不能突围成功呢?邓舍若不能突围成功,则她去海东更无用处。故此,她打定了主意,绝不离开邓舍。
自然,话不能直说,不可说实话。她的借口是:“奴既已身属殿下,自当生为殿下人,死为殿下鬼。岂有殿下陷险境,而奴却高走海东的?此非为人妻的道理。愿与殿下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大义凛然。
邓舍还真差点被她打动了。虽然只是差点。不过,以往对她的一些讨厌与反感,却也到底因此得到了些许的减轻。他伸出手,感受了会儿冷风,回答王夫人的问题,说道:“察罕初至。下午的时候,我与他交了一次手,略有小胜。”
“可是申时左右?”
“不错。”
“奴在府中,也听到了城外的喊杀声响。城头鼓角鸣号,声震屋瓦。奴虽一介弱智女流,亦不由闻声振奋,恨不能变身男儿,擐甲执兵,与勇士同赴疆场,为殿下作一马前卒子。恭喜殿下,旗开得胜。”王夫人放开缰绳,提着灯笼,便在马前,裣衽万福。喜气洋洋,面容上一片欢色。
邓舍一笑子若化身男儿,世间未免少一秀色。我帐下不缺勇士,娘子还是接着做你的女儿身吧。”战场上你死我火,庙里钩心斗角。回来府中,总不能还是依旧紧张。偶尔与妾侍调笑,不失舒缓压力的一个良方。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王夫人款款起身,扬起脸,眉目含情,悄声道:“奴虽为女儿身,却也一样想做殿下帐内的勇士。”邓舍说的“帐下”,指的是帅帐。她说的的“帐内”,却有了“入幕之宾”的意思。
邓舍食指大动。近日来忙于布防,他几乎没去过后院。下午旗开得胜,又与王夫人说了这么会儿话,此时心情稍微放松。其实想开了,反正察罕已到,忧虑也没用。且等他如何出招,然后见招拆招即可。
王夫人瞧出他有心事,问道:“殿下在想甚么?”
邓舍所想,当然守城诸事,同时琢磨察罕下一招会用出何种计策。不过此等事宜,牵涉军机,不可与女子分说。他微微一笑所想之事,与你无关。且待城围解了,日后再说。”
来入后院,邓舍且先下马,两人携手入房。免不了:芙蓉帐里暖,玉人何处教吹箫?情浓处,邓舍自当然奋长枪,再跃马,征战沙场。正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隔江犹唱后庭花。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邓舍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他还没下床,便听见门外脚步仓促,有人奔近,与婢女低声两句。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伺候在外的侍女走将进来,瞅见邓舍已然醒来,慌忙跪倒,伏下头下,洪老爷及续老爷等来了,正在书房等候。”
洪继勋很少一大早来找他的。邓舍知道,必有要事。王夫人也醒了,媚眼如丝,半掩玉体,拉了邓舍的手,撒娇不想他就走。邓舍顾不得温存,挣开了手,披衣而起,问她:“你昨夜呼痛,可要叫大夫来给你看看么?”
王夫人顿时羞红了面颊,似怨如嗔,娇羞可人,说道:“那般地方,怎好叫大夫来看?羞煞人也!”又道:“痛也就算了,却劳累殿下也没能进去。好不烦恼!”
邓舍颔约初次,所以你有些吃不消。下次或许就会好上许多。你且好生将养。我去看洪先生来有何事。”吩咐侍女,“娘子伤了身子,你好好伺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推门而出,径去往前院书房。
洪继勋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邓舍来入房内,一向潇洒自如的他,颜色焦急,猛然起身,来不及行礼,跨前几步,急声说道:“臣今早去往衙门,半路上碰着城外来使,从东南边沿海到,才杀入城中。却有一桩急报,不得不来告之主公。”
邓舍听得“东南沿海”,心中咯噔一跳,稳住心神,不急不躁,步上正座,缓缓坐下,问道:“何事?”
在座的除了洪继勋,又有续继祖、姬宗周诸人,都是起身站定,躬身而立。排布在洪继勋的身后左右两侧。洪继勋说道:“数日前,察罕遣派其麾下骁将关保,由泰安,转略东南。东南沿海郡县,已然尽数陷落。”
邓舍按住座椅的扶手,差一点挺身跃起!他面色须臾转变,目光往左右转去,眨眼片刻,已把续继祖、姬宗周诸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额头汗出,姬宗周神情仓皇。邓舍哈哈大笑察罕技止如此!”
连带洪继勋在内,诸人不觉愕然。洪继勋问道:“东南失陷,则我益都危险!主公却何出此言?”
邓舍用袖子掩住了双手,紧紧攥着椅子的两边,脑筋急转,笑吟吟,说道:“我本以为察罕当世英雄。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他。察罕号称有军马三十万。我倒要请问一下诸公,你们以为,他究竟人马会有几何?”
续继祖、姬宗周等意见不一,有说十万的,有说十五万的。洪继勋也道:“十五万或许没有,十万总是有的。”
邓舍摇了摇头然。我掩有辽东、海东。辽东千里之地,海东三千里锦绣河山,竭尽所能,才能养军不过十万。察罕虽据有山西、陕西、河北、河南,此数地却皆非富庶所在。且他又兼有救济大都的责任。大都人口百万,江南漕运不通,只每年需陕西等地救援的粮食,便不是个小数目。如此这般,扣除掉种种的支出,他或许总计能养军十五万。
“总计有军十五万,不代表他可用之军就有十五万。河南之南,他有淮泗群雄为敌。河北、山西一带,又有孛罗虎视眈眈。陕西邻近四川,蜀中明玉珍,亦一时之雄也。这几个地方,他都不能不留下重兵驻防。这样算来,他能可调动、用来寇我山东的,有五六万人就了不起了。
“以六万人众,鲸吞齐鲁之地,要说起来,似乎不算少了。但是,现如今,济南、泰安依旧在我益都之手。他孤军深入,又不得不留下军马环绕围困济六万人中,最少又去掉两万。
“是他还有四万人。若悉数用来攻我益都,他的确仍占军马人数的优势。然而,他却又偏分军袭我东南。好似断绝了我援军之来路,却实际忽略了主攻方向之所在!是为主次不分。徒然给我军以机会,各个击破!”邓舍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通,最后总结道,“所以我说,察罕技止如此!”
“主公的意思是?”
“他若不分军取我东南,则益都或有苦战。他既分军取我东南,则我益都胜利在望!”
“敢问主公,计将安出?”
邓舍却不先说。他不是不想说。实则他方才的侃侃而谈,只不过随机应变。应变好办。动上真格,却就需要时间好好地整理一下思路。教侍卫送上茶水,他镇定自如地饮用稍顷,有个计划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暂时间,他似乎觉得还不太成熟,装扮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好整以暇地问洪继勋云:‘山人自有妙计。’洪先生,你可有良策呀?”
洪继勋有智谋不假,没有遇到过太危险的局势。受邓舍安稳态度的感染,他也慢慢地镇静下来。顺着邓舍的分析,他说道:“按照主公话中的意思,察罕分军是自去优势。我军欲待各个击破,无非先弱后强,非得先要把东南沿海的元军歼灭不可。但是,我军主力困守益都,难以出城。不过,我军却又有游军,处在益都城外。比如,赵将军、小平章等人。”
续继祖眼前一亮呀!我军尚外有游军。大可在游军上施出些手段!”
洪继勋不以为然将军部八千人,人数好像不少,但有救援济南的职责,不可乱动。高延世、李子繁部两千人,人数不多,又有隔绝济南、泰安两路元军联系的任务,也不能妄动。”
姬宗周接口道:“诸路军皆不可动,那么,唯有小平章佟将军部数千骑军?”
“阿佟部骑军也不可动!”
邓舍的急智淋漓尽致地挥出来。他快地转动着脑子,借助洪继勋与续继祖对谈的时间,把适才灵机一动的计划尽力地补充完善。他道:“用兵之道,奇正结合。我军主力困在益都,为正。阿过所部驰援济南,亦为正。高延世、李子繁部断绝济南与泰安两路元军的来往,也为正。遍数诸军,只有阿佟部可为奇。他那数千骑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然则?”
“正可为奇,奇可为正!阿过、高延世两军皆在野外,没有依托,且责任重大,所以为正而不可动。但是我城中主力,虽一样为正,却有城池可作为依托,又与他两路人马有所不同。”
“故此?”
“故此,欲破东南沿海州县失陷的险局,……该说,要想抓住察罕分军失误的这个机会,我军当遣派城中主力,即日出城,往复沿海!先灭关保。然后打通沿海通道,引来援军。再以我外有强援的优势,胜察罕之劣势。”
察罕攻取东南沿海,断绝邓舍外援来路。邓舍得知消息后,最短的时间内,寻找出了破解之道。这个破解之道,或许不敢说一定成功,却是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唯一最好的办法。邓舍笑不改容地与洪继勋等人说毕,即传令召集诸将。书房太小,坐不下恁多人。换了正厅上。
邓舍与洪继勋等人前后走出。很快空无一人的书房中,有清晨的阳光投入,映在邓舍恰才坐的交椅上边,两边的木扶手,已教他捏的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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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针锋
这一节居然写了十个小时。。还是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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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诸将赶来,众人一起细细商议。却又有一桩难处不好解决。
如果这情报能够得知的稍微早一点,哪怕是昨天呢,也好过今日。察罕的军马昨日才到。要是昨天能得知这个情报,趁他部署未定、扎营未牢的机会,那么军队出城会容易许多。虽然只隔了一个晚上,但是察罕安营甚,城南各处的营垒大致已具雏形。且最重要的,他的诸路人马都已6续赶到,并基本部署已定。
而同时另一个方面,益都的守军自守尚且勉强,再分军往复东南沿海的话,防守定然会更觉吃力,因此,可用来调派的军队肯定也不能太多。毕竟益都才是重中之重,益都如若失陷,援军来了也无用处。
问题就出来了:以不多的军队,冲击察罕数万大军部署已定的阵地。该采用什么样的办法,或者说,该选择哪个方向出城,用什么样的战术,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功?
比较察罕在城外各处部署的军队,北边最少。但是,北边有河。尽管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但是山东远比辽东温暖,河水却还没有完全结冰,大部分的河段依然奔腾不休。从北边出去,显然是不可能了。
东、西两侧也有河水环绕。唯一的南边,却又是察罕主力屯驻的所在。
李和尚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声东击西?”邓舍问道:“怎么声东击西?”李和尚道:“用一支人马先出南城,吸引住察罕的视线。然后选派出来往复东南沿海的军队,再走北城门,潜伏渡河。北城门外的鞑子最少,只要咱能过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铁定能杀出去。”
洪继勋摇头反对上谈兵!谁都知道北城外元军最少,殊不易者,唯独河水难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讲起来轻易,做起来太难。稍有不测,便是我军半渡而遭敌袭的局面!李副枢,你有什么好办法,能保证我军可以安然渡河么?”
李和尚现也官居益都行院副枢,的从二品大员,兼有军权,诚可谓位高权重,却被洪继勋斥责如三岁孩童。
李和尚敢怒不敢言,梗着头,瞪大铜铃眼,好一会儿,才悻悻然地说道:“俺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保证我军能安然渡河。”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还有洪公、姬公你们这样的高明秀才在此。只要咱们肯用心想,办法总会有的吧?”
姬宗周道:“声东击西。……,声东击西。”
他对邓舍行了一礼,若有所思地说道:“洪公所言,固然不错。渡河的办法着实难想。但是副枢所言,却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南城墙外,元军势力雄厚,又有察罕亲自坐镇。如果硬冲,怕是难为。方今之计,也只有在北边或者东、西墙外想些办法。”
邓舍问道:“姬公有何良策?”
“臣成长山东,后又任官本地,对益都附近的山川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城北河水湍急,实在不易横渡。然而,城东、城西,倒是颇有几处河流浅窄的渡口。主公遣军往复东南,所用者,料来定当以骑兵为主。骑兵有马,若是选对了渡口,却是完全可以做到驱马洇渡。”
舍大感兴趣。
时当冬日,雨水少,河流中的水不如春夏季节时充盈,水面早已下落许多。有些渡口的确如姬宗周所言,水面不但很浅,并且很窄。要挑对了地方,一夜渡河却也并非毫无可能。邓舍问洪继勋公以为?”
洪继勋心思细致,对姬宗周所讲的那些“浅窄易渡的港口”,其实也早有深入的了解。不过,他没有直接表意见,而是请邓舍铺展开地图,放置地面。然后倒提折扇,行走其上。
走至一处,他用折扇指着,问姬宗周大人,你所言称的‘浅窄易渡’之港口,这里,是为其中一处吧?”姬宗周点头称是。洪继勋再走到另一处,又问:“这里,也是为其中一处吧?”姬宗周再点头称是。如是者三。
洪继勋打开折扇,扇了两扇,玉树临风地立在那地图之上,转而对邓舍说道:“了解山川,熟悉地理,是为将者的基础素质。李察罕,老将也。此中的道理岂会不知?这些渡口,连为臣都清清楚楚。何况李察罕耶?他更加不会不知。以臣估料,但凡这些浅窄易渡的港口,他定然早有军马严防戒备了。”
说至此处,他抬脚往后让开了点,以方便邓舍看清楚地图。紧跟着,一声,又将折扇合拢,他躬了躬身,说道:“臣请用佩饰,为主公演示察罕安营屯军的形势图。”
邓舍颔,摘下腰上的锦囊、玉佩等物,交给侍卫,吩咐按洪继勋的指挥,一一放在地图上边。不够用。续继祖、姬宗周等也分别解下配饰,供其所用。不多时,安排布置完毕。只见绕着地图上的益都城池,附近山川、周围左近,大大小小放了十几个形态各异的玉石、玛瑙、珍珠诸物。珠光宝气。照的室内光线,都是不由一亮。
洪继勋道:“昨日夜间,臣又登临城头,更仔细观察了察罕对各营的部署情况。主公请看:这里即为北城墙外的南阳水与北阳水。北阳水稍远,北流入海。南阳水较近,环绕益都,不止包住了北边一面,并且城东与城西两面也尽在此河的围绕之中。水宽处,达有两三百米。东连巨洋水。
“察罕在这三个方向,所布置的军马虽然不算多。但是却由东、经北、而西,连成了一线。此正为长蛇阵也。是所谓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间则头尾应。我军若贸然过河,后果可想而知。必然会陷入他们的前后呼应夹击里。别说出城往复东南,怕连自保都没可能。”
邓舍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我军该如何是好?”
洪继勋也没什么好办法。从得知消息到现在,才只有两个时辰不到。邓舍能迅捷地做出决定,决意要用城中的军马尽快地去重新打通与海东的通道,已经算是当机立断了。只是大的框架好说,真要具体到细节的实施步骤,莫说甚么“三个臭皮匠”,恐怕就算诸葛复生,料来也是难以一下子便胸有成竹,当即就拿出来一个成熟、而且确实可行之计划来的。
群臣无言,室内悄然。
邓舍皱着眉头,盯住地图看了好半天,忽然说道:“我适才召见那东南沿海过来的信使,听他说,来入我城中的过程颇为艰难。所带三十骑,阵亡大半。动静闹的这么大,想必察罕也定然早已经得知了此事。……。”他抬起头,问道,“诸位,如果你们是察罕,会因此而做出怎样的决定?”
“如果臣等是察罕?”
……
察罕正在帅帐,听一员将校说话。
这将校正是刚才拦截海东信使之人。察罕细细询问了整个的过程,满意地赞道:“甚好!你这差事办的不错。”教侍卫,“取盘银子帐中诸将南红贼的信使,已经顺利入城。料来东南沿海州县尽入吾手的事,小邓此时已然得知。诸位,若你们是邓贼,会因此而做出怎样的决定?”
一点儿不错。东南信使又非特别骁悍的猛将,他之所以能在数万元军遮挡的情形下,以区区三十骑,还能顺利入城,正是察罕故意放纵的结果。
一员将转出身来南沿海失陷,则益都外援断绝。小邓要得知此事,肯定心慌意乱。说不得,早晚间他便会调兵遣将,往去与关帅交战。”关帅,即关保。他现今还驻扎在东南沿海州县。
察罕道:“不错。那老夫再来问你。以你之见,小邓会调那支军马往去东南呢?”
“纵观海东红贼在益都的军队,能机动的,只有济南赵过与济阳佟生养两部。不过,末将以为,小邓也算有将才,他定然不会随便妄动此两路人马的。所以,他唯一可动用的,也就只有益都城中的守军。或者,……。”
“或者怎样?”
“或者还有棣州田丰。”
……
与此同时,益都城内帅府上,续继祖猛地眼前一亮,迈步出列,急声说道:“主公,且先休管李察罕会因此怎样。有一个人,您却是把他给忘了。”
“谁人?”
续继祖道:“棣州田丰!既然我军眼下难以出城,却何不请他助我一臂之力?他虽连经惨败,军马尚有万余。并且,棣州距离东南沿海也不远。朝夕可至。主公为什么不备下一封书信,遣人与他送去。许些好处,换其帮我夺回东南?”
“田丰。”
……
“田丰,剽悍猾贼。我军与海东红贼开战已有多日,你们可曾见他有一兵半卒派出,援助过小邓么?老夫闻听,倒是小邓屡有求援信与他送去,但是他从来置之不理。何谓‘剽悍猾贼’?得便宜处剽悍如狼,临大敌时狡猾如狐。你们可又曾见过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的野狼与狐狸么?田丰龟缩在棣州至今不动,就是明证!小邓指望不上他的。”
……
“要能指望田丰,还用等到今日?田丰此人,剽悍且猾。我给他写去的信还算少的么?他至今龟缩棣州不动,便是明证!他早已被察罕打痛。料来此时打定的主意,无非坐观变化。我益都形势若好,还有调动他的可能。我益都形势越坏,他越不会前来赴援。”
……
“田丰如若坐观,那么小邓可使用的人马,也就只有益都守军一处了。”
察罕颔是。便如答忽所言,小邓闻知东南失陷,先肯定是要派遣军队往去争夺,以此来重新打开海东援军的通道。而赵过、佟生养诸路游军,他现在又不能动。田丰,他更调不动。故此,老夫断言,不出三日,益都城里,定然有人马杀出!”
答忽,即方才说话的元军将校。察罕的分析有理有据,诸将齐声称是。有人因此忧虑,说道:“观昨日初战,城中红贼不乏有勇力的。他要真如大帅所料,决意出城突围,我军万一拦截不住,却倒也真是个麻烦!”
察罕笑道:“有何麻烦?”
“大帅的意思是?”
“要嫌麻烦,老夫又何必故意放那东南红贼的信使入城?难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此正是我军夺城克敌的一个绝佳良机么?”
诸将对视一眼,不少人顿时醒悟。不过做臣子的,该装傻时候,就该毫不含糊的装傻。他们没人自作聪明,反倒依旧都是一片迷茫的神色,纷纷说道:“臣等愚昧,不解大帅何意?愿闻赐教。”
察罕往帐外瞧了眼,说道:“自我十月出军,至今有一个多月了。将近隆冬,一天冷过一天。将士们跋山涉水,旬月转战千里之地,也都有些疲惫。兼且,军粮运输不易。济南、泰安,又到现在还没有攻克。我悬军深入,实在不可在益都城下久顿。久顿则师老,师老则无功。故此,该战决!
“如何战决?老夫昨天就说过了,要想战决,唯有一计。那便是要千方百计地把小邓军马调出城来,逼迫其与我野战。野战胜,则益都不攻自克。
“也是天助我也。这东南红贼的信使刚好来到,老夫故意放他入城,正为了调小邓军马出来。只要他的军马肯出城,以老夫的手段,翻云覆雨等闲事耳!有多少的计策可以用出?夺城,指日可待!是以,这不但并非麻烦,实在天赐良机。”察罕捋须欢笑。
诸将作恍然大悟状,皆说道:“大帅庙算,鬼神莫测!臣等拜服。”
察罕笑道:“甚么庙算神算?马屁免了罢!既然如此,吾再来问。依尔等判断,邓贼如要出城,会走哪一边?”
糊涂装罢,现在该表现才能的时候了。答忽思索片刻,又抢先回答道:“我城南有主力屯驻。邓贼出城,只有城北可走。”
“城北他又会选哪一边呢?”
“城北有南阳水、北阳水,水流湍急,河面甚宽。不容易渡过。邓贼应该不会选择这一边。城东、城西,却是很有几个渡口,水面既窄,河水又浅。邓贼或许会选择这两边。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只不过大帅安营扎寨,城北三面所用的营垒阵势,乃是一字长蛇阵。邓贼军中有名洪继勋者,素有智数。末将昨夜巡营,见有一人,白衣飘飘,好似便是他,立在城头观看我大营多时。现在想来,我军营垒布置的妙处,他或许已经了然于胸。”
“那又怎样?”
答忽忧心忡忡,说道:“既然红贼对此或许已经了然,末将担忧,即便小邓有心出城,怕也是束手无策。这样一来,大帅您欲调贼出城的打算,会不会难免就要?”
“就要落空?”
……
“我信使从东南来,察罕不会猜不出,他们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这信使又非骁勇之将,而竟能以三十骑,冲杀入城。诸位,你们以为,会不会是察罕故意放纵为之?”否决掉田丰,邓舍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主公何出此言?”续继祖、姬宗周诸人皆大吃一惊,纷纷不解问道。
洪继勋受了提醒,扇子快地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啪啪”直响。他应声而道:“主公所言,很有道理!”急忙勾头,再朝地图上细看察罕各营的布置情况,口中喃喃自语,绕着益都转了两三圈,抬起头,目射精芒,说道,“主公,要真如此,则我军突围往复东南,便并非不可能了!”
诸人仍然不解。
邓舍一笑,好像半点也不恼怒洪继勋的随意插话。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更舒服地放入椅中,继而含笑说道:“洪先生,看来你已有计了。何不细细道来,也好讲与我等诸人来倾听?”
……
察罕道:“依我军目前营地阵势的部署,红贼也许会束手无策、知难而退。老夫欲调其军马出城的盘算,或者便也会因此落空。但是,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么?”
“请大帅赐教。”
察罕教人展开地图,悬挂帐上,起身缓步走至前边,召了诸将围拢身边,手中拂尘甩了两甩,朝益都城东与城西两个方向分别轻轻一点,徐徐说道:“若老夫主动把屯驻此两处的军马撤走一部分呢?”
“撤走一部分?”
“老夫能故意放红贼信使入城,却为何不能故意再放城中红贼出城?”
……
“如果东南信使果真乃察罕故意放纵入我城中的,那么他必有后招。正如主公先前的判断,察罕远来,不宜久战。他放我使者入城,所打的主意,无非欲调我城中军马出城。一则,分我守军实力。二来,也可由此做些其它的手段,伺机取我城池。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军若没看破他的打算,也就算了。现今既然已看破他的图谋。那么,自然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故此臣说,我军突围往复东南,也许就并非没有可能了。”
……
“敢问大帅,不知准备如何故意放红贼出城?”
“头一个重点,不可明显。来人!接下来几天,仔细观察城中红贼动静!”
……
“请问洪大人,不知准备如何将计就计?”
“头一个重点,不可明显!主公,请派专人,接下来几天,仔细观看元军动静!只要元军果然有异动,比如或者偷偷撤走了某部的驻军,又或者用种种的瞒天过海,故意减少了城东、城西的包围力度等等。那么,就说明主公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我军将计就计的时刻,当然也就随之来到。”
邓舍拊掌,笑道:“洪先生才思敏捷,真我之诸葛也!”
元军帅帐,诸将奉承阿谀:“大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之孙武是也。”
闷雷阵阵,压抑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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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出城
今天七千字,我应该分成两节。但是我太厚道了。
老赵,你真厚道。
嗯,还行吧。
o(学们的书评,有时候因为比较累,所以我没有回,不过每一个我都有看的。特别看见写的东西能得到大家的喜欢,我更是精神百倍。
——
邓舍派去察看城外动静的人,连着三天,没现什么异常。但就在诸人怀疑邓舍是否判断错误的时候,第四天夜间,终于现了察罕的异动。
他趁着夜色,把部署在城东的元军,调了一部分去城南。恰好空出来的地段,就有两处洪继勋与姬宗周所说的浅窄渡口。而调走的那部分元军,走的偷偷摸摸,好似不想引起城中察觉似的。邓舍与洪继勋闻讯,急上城头观看。洪继勋瞧了半晌,做出判断盖弥彰!”
邓舍却没下判断,沉吟了会儿,只是说道:“且待明日再看。”交代负责查看元军动静的那人,牢牢盯住这股元军的动向。次日,那人来报,这股元军被察罕派去堆积土山了。
邓舍闻言,精神振奋,笑道:“如此。则我东南信使必为察罕所故意放纵入城的了。”
有人不解,问道:“昨夜元军欲盖弥彰,为何主公不下判断。而现在听说那股元军去堆积土山后,却就能肯定我信使必为察罕所故意放入城中的呢?堆积土山,定为察罕备为攻城所用。也许,他是真的缺人手,故此才调城东人马往去城北帮忙?而我信使入城,没准儿还真不是他故意为之。”
邓舍解释道:“数万大军扎营,调动一两股的军队,改变驻营地,实在寻常。他昨夜虽然偷偷摸摸,却不一定就是欲盖弥彰。也许用那股元军另有别的秘密用处,也未可知。那么,我信使入城或许便非他故意为之。
“但他现在却大张旗鼓,改用那股元军去堆积土山。城南元军数万,难道还差这么点人手?分明无事自扰。昨夜偷偷摸摸,今日大鸣大放,这才是欲盖弥彰。则我东南使者,定为他故意放入的了。”
当即传令,召集文武诸臣。
不多时,洪继勋、续继祖等来到。
邓舍把他的判断讲出,诸人皆以为然。邓舍说道:“敌情已明,我信使入城,定为察罕故意放纵的无疑。召诸位来,便是为商议接下来,该怎么遣军出城,往复东南。洪先生,你前日讲,可将计就计,如何办法?”
洪继勋的将计就计,很简单。
他说道:“要想将计就计,先需得搞明白察罕故意放我信使入城的目的所在。”续继祖道:“这还用多说?鞑子的目的当然在引诱我军出城。”洪继勋颔错。但是他为何想要引诱我军出城?”
续继祖道:“无非为消耗我城中守军实力。”
洪继勋道:“此其一也。”
“愿闻其二。”
“消耗我军实力为下,打击我守军信心为上。我出城去东南的军队肯定不会多,他消灭我三五千人又有何用?如吾所料不差,他在消灭了我出城军队后,肯定会把我军阵亡将士的尸体,悉数摆在城外,以此来彻底断绝我军指望外援的希望。则我军士气必受极大的打击。外若无援,城必失守。此是为攻城为下,心战为上。”
邓舍表示同意错。”
洪继勋道:“攻心是察罕的目的,消灭我出城军队则是为察罕的手段。怎么消灭我军?唯有设伏。”他依旧请邓舍铺开地图,用扇柄指点图上江山,说道,“主公请看,我军要出城去东南沿海,则肯定要走东边。——,而且察罕给咱们空出来的也是城东。所以,我军从哪个方向出城,是不必考虑的了。只有出东城门。
“而要走东城门,则城东此处有山,为必经之地。察罕若设伏,肯定便会挑在此处。臣的将计就计,无它,两个字:避开。
“怎么避开?我军出城,可不必急切东行,先向北行走,绕过这座山谷。然后再折往东行。只要绕过了这山谷,再往东去,就是一马平川。即便仍有察罕的围堵,我军出城人马尽为骑兵,也足可冲过。”
这几天,一边注意察罕军队的异动,一边城内也在忙着出城军队的挑选。邓舍选的尽为骑军。
诸人观图沉思。姬宗周提出个疑问,说道:“我军自可先往北行,绕过东边的山谷。但是却有一点,若果如洪先生言语,察罕在城外定有设伏。那他既能在东边山谷设伏,又会不会也在北边设伏呢?”
对啊,察罕故意放海东信使入城,明显就为的诱海东军队出城。洪继勋能想到先绕道向北,察罕会想不到么?
洪继勋道:“察罕在城北,或许也会有伏。但城北有南阳水、北阳水,两水间隙不宽。纵有他伏,伏军的人数却也不会太多。”
“伏军的人数不多,可也是有伏军也。”
洪继勋作色军交战,岂有万全之策?古如韩信,尚有背水一战。勇如项羽,且曾破釜沉舟。若单凭文臣谋士的运筹帷幄,就能决胜疆场,那还要武将何用?主公尝言:狭路相逢勇者胜。此其时也!”
邓舍喝彩先生此言,当浮一大白!”
他按刀起身,双目有神,顾视诸将,说道:“今益都被围,东南路绝。若无援军,则强敌难胜。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洪先生计策已定。该武将扬威。诸位将军,谁有胆色引军出城,往复东南?为我行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壮举!”
续继祖、李和尚以下,诸将皆抽刀在手,齐刷刷跨前一步,半跪地上,刀**脚前,都道:“末将愿往!”
邓舍大喜而笑,说道:“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我就知道,老子军中没有一个孬种。”他平常甚少说粗话,忽然爆出来一句,很有振奋士气的作用。
这出城奔袭东南,重打开与海东通道的任务,可谓重任。挑选将校不可不慎。不过邓舍早有成竹在胸,他点了续继祖章熟悉地形,可为主将。”
续继祖不但熟悉地理,并且东南沿海州县原有的驻军,很多皆为他的旧部。尽管东南沿海现今多已被关保攻占,但是本来驻军逃出来的不少。派续继祖去,也许还能收拢些残兵败将,以壮声势。所以,这主将的位子,非他不可。
续继祖好歹也从军多年。早先益都之战,他不敌邓舍,并非因其不够勇武,而是纯粹因王士诚当时不在城中,群龙无。他这个人有将才,没帅才,缺少统筹全盘的能力,压不住阵脚,故此失利。但是若论冲锋陷阵,给他个明确的目标,叫他去做,却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此时闻令,他也毫不含糊,挺胸昂,慨然应命。
邓舍又看别的几员将校,目光停在郭从龙身上去路远敌横,危险重重。不可没有勇将相从。从龙,以你为平章副将。”以郭从龙为辅。
续继祖是王夫人的亲兄弟不错,但是牵涉到此等大事,他到底新投未久,即便邓舍相信他,洪继勋等人却不免保有怀疑态度。因此,为使得城中诸人安心,不得不再拣选一亲信勇将为其辅佐。
赵过、佟生养、邓承志、杨万虎诸将皆没在城中,邓舍手头可用的人其实不多。也就李和尚、郭从龙寥寥数人。李和尚乃定东军的主将,是为守城的主力,他肯定不能动。这样,也就只有郭从龙可派了。
郭从龙凛然接令。
邓舍放缓语气,招手示意他两人往前两步,叮嘱说道:“城中步卒多,骑兵少。我能分给你两人的军马并不多。尽力抽调,也只有三千骑而已。你两人到了东南沿海后,不必先急着克复失地。
“沿海有刘杨的水军,东南失陷,他肯定不会远去。你们切记,务必要先与他取得联系。同时,要尽量地收拢溃卒,以壮大声势。待一切准备妥当,有把握了,然后方才可战。四个字送与你两人:戒急、戒躁。
“我城中能派的军马,也只有你们这一支了。你们如果功成,则我益都有救。你们如果失利,则我益都堪忧。益都若危,则孛罗必提军东进,则我海东亦危。你两人实在一身系两地安危。
“出城后,切莫忘记,城中父老相望。从龙,你曾经先登高丽王京,生擒高丽王,名震海东。日前冲阵,更威名远扬三十万元军众里,令鞑子丧胆。宜将剩勇,再接再砺!平章,其实我该叫你声小舅子。此去你身为一军主将,重任在肩。咱们一家人,我话也不需多说。你要谨慎加倍。”邓舍含笑,拍了拍他两人的肩膀在益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这一番话,前边叮嘱,中间勉励,最后用情动之。续继祖、郭从龙还有什么好说的?死而后已就是!
邓舍又拿出他自己的铠甲,赐给他们两人。郭从龙的战马前两日冲阵受了点伤,邓舍又把自己的坐骑牵了给他。等到入夜引军出城。邓舍更又亲领洪继勋、李和尚诸人,直将他们送到城门。
每一个出城的军卒,都从邓舍的面前策马走过。邓舍对每一个人都含笑点头。主帅亲自送行,何等的荣耀!虽然邓舍一句话也没说,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头顶寒星,迎对危机重重的前路。三千人士气振奋,在邓舍充满厚望的目光中,夤夜出城,驱马渡河。雷声深沉。远望夜色茫茫。向后看,城池高耸。孤军出城,系两地之安危。重任在肩,将士皆奋勇向前。
邓舍与洪继勋诸人等他们出了城,又登上城头,看着他们渐去渐远。
一时间,无人开口,数十个文武官员只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看着,没人说话。一片安静。向周围看去,夜色笼罩四野。连营几十里的元军,环绕城池一周。远近火光点点,恍如天上星辰倒落。
续继祖与郭从龙顺利过了河。有人轻轻的呼了口气。河边有片林子,尽管是冬天,树叶几乎落尽,但是夜色中的林木,却还是遮掩住了诸人的视线。很快,就无法再看到出城的军队了。但是他们仍站在那儿看着,谁也没提出离开。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
骤然有人觉得城头像是动了一动,随即一声沉闷的响声从远处传入耳中。众人急忙凝神极目,夜色里,河水对岸,林子的东侧,很远的地方,有火光接二连三地隐现。似乎是很多的火铳在同时射。
夜色太深了,又隔着河水与林子,看不大清楚,什么也瞧不见。连具体那地方离城有多远,一下子都无法分辨出来。只有那火光,撕裂了夜幕,时隐时现。又接着听见喊杀声遥遥传来。人群里,有人不安的移动了一下脚步。
元军果然有伏。
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上一个疑问:洪继勋不是说埋伏会在东边山谷么?却怎么竟然就在河边不远!他们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翘起了脚尖,有的紧张到满头大汗。李和尚微微张开了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那喊杀传来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其实除了漆黑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到,下意识地抽出半截腰刀,又随手送回鞘中。
姬宗周的喉咙不停地蠕动,一口又一口,艰难地屯咽着唾液。他个头不及李和尚高,伴随李和尚抽刀、回鞘的动作,肩膀时不时地会挡住他的视线。他挪开了点身子,前头又被洪继勋挡住。
他紧张归紧张,还没傻到敢得罪洪继勋,插队向前的份儿上,只好翘起脚尖,从洪继勋的肩膀头上,尽力地极目远眺。好半晌,把眼睛都看的酸涩疼痛。可是却与李和尚一样,他也是什么也没瞧见。
翘足远望是个体力活儿。姬宗周又是个文弱书生,站的久了,小腿肚子抽筋。他的精神全在远处,没提防,不由往旁边一歪,险些摔倒。亏得章渝便在他身侧,姬宗周伸手一抹拉,按住了他的手臂。
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却是章渝不知何时起,早就双腿软,勉力支撑着罢了。此时忽然受到姬宗周的重压,仓促不及备,终于支持不住。两个人跌倒一团。
邓舍听见声响,扭头瞧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把头重有转了回去。姬宗周满面通红,心道:“惭愧。”偷眼去看洪继勋。只能看到侧面。见洪继勋好像也有些焦急担忧的神色,但从总体外在表现来说,却还是称得上镇定。白衣儒巾,折扇轻摇。和邓舍扭头几乎同时,他微蹙眉头,也瞄了姬宗周与章渝一眼。随即,就又转回头,与邓舍低声交谈。不知说些甚么。
姬宗周与章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上打扫衣服上的灰尘,讪讪归入班列。章渝也瞧见洪继勋的表态了,却与姬宗周反应不同,轻啐一口,心中想道:“装甚么潇洒镇静。你要不害怕,寒冬腊月的,这么冷儿天,还摇甚么扇子!‘欲盖弥彰’?你这***才是欲盖弥彰!”
章渝投降前,做为田家烈的爪牙,曾痛骂过邓舍。邓舍虽没怪罪,既往不咎。但是却也没怎么重用他。说给他了个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儿,其实等同虚设。
益都左右司里,上到郎中罗李郎,下到都事国用安、刘名将,不管官衔比他高的,抑或官衔比他低的,全没把他当回事儿,看见只当没看见。他心中怎不窝火?特别这***洪继勋,来益都才几天,居然就训斥过他好几次了。全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且,每一次的训斥,还都不是私下,全当着别人的面,甚至就在邓舍的面前。
要他真做错了什么事,也就算了。可是,洪继勋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就说上次,只不过就因为在邓舍召集议事时,章渝所站的位置稍微没与边儿上的人对齐,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叫什么事儿?
刚开始的时候,章渝觉得很委屈,也纳闷。
他委屈是因为不知为何洪继勋总盯着他的过错。他纳闷,则是为的另一个方面。洪继勋来头是挺大,燕王殿下的亲信,左膀右臂。说他跺跺脚,整个海东都要颤三颤,也不为过。但是有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的官儿再大,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又不是益都左右司的人,并非章渝的长官。更进一步地讲,他甚至连益都的人也不算。海东右丞。凭什么来训斥益都的官儿?
章渝委屈,他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次,他与姬宗周闲谈,提出了这个疑惑。姬宗周官场里打滚多少年了,先做蒙元的官儿,接着做王士诚的官儿,现在又当海东的官儿。历经三个主子不倒,而且官儿还是越做越大。对此中的门道精通。看在曾经与章渝同僚的份儿上,稍微提点他了两句。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章渝这才恍然大悟。洪继勋之所以屡屡训斥与他,很明显,看上他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位了。
听说洪继勋本为双城人,在海东士子中威望不低。有许多人投奔他,走他的门路。门生故旧遍布辽听说他主持过几次海东吏治的改革,上上下下早借机安插了不少亲信。或许武将与他的来往不多,但就单在海东文官中,实在一呼百应。
他在海东便已经是如此的作派,益都更远比海东富庶,如此肥美的地方,又岂会视若不见?自然会想要积极插手进来。而要想插手进来益都,最好的选择,无过收拾掉士诚的降官,然后再换上他的人。他的人皆为海东旧人,根正苗红,只要做的不过分,料来邓舍也不会反对。两全其美。
再纵观士诚降官,现今最高位者,有续继祖、有刘珪、有姬宗周。他们的官位太高,而且各有势力,不易轻动。其它的又太低。没必要大费周折。比来比去,也就章渝了。所任的官职不太高,却也不算低,正好适合作为第一炮。
章渝越想越是恼怒,他虽出身不及姬宗周,才智也不如田家烈,但是却也正儿八经的蒙元一秀才,并且亦素有辩才、智士之称的。却为什么肯放下身段,心甘情愿的投军从贼,可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又为什么肯放下尊严,骂了邓舍又降邓舍,可不也为的荣华富贵么?偏偏洪继勋,一丝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处。他咬牙恨齿,心中想道:“却莫将人逼急!”
他还真是个官迷。本来骇怕、焦虑的情绪,因这么片刻的走神,倒是安定了甚多。一股怒气,勃然迸。邓舍不知听洪继勋说了句甚么,刚好又一次扭过头,教姬宗周上前,瞥眼瞧见了章渝愤愤然的模样,有些奇怪,随口问道:“员外郎怎的这般神情?你可有事么?”
章渝吓了一跳,怒气不翼而飞,看也不敢看邓舍与洪继勋半眼,躬身缩脑无事。”
“适才为何嗔目作色?”
“李察罕寇我益都,实在可恨!彼鞑虏窃据我中华百年,驱我汉人如使走犬。仇深似海!今主公顺天应时,起兵海东,光复中国。他却不但不知顺天应命,反倒更来侵犯。掳我子民,害我忠良。臣每有思及,总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故此,适才嗔目切齿。”
他话里的“中国”,并非指的全国,而是用的古义,借指中原。
邓舍大奇,心想:“此人虽胆弱性劣,华夷大义上,倒是颇有可取之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诚不我欺。”对章渝的看法顿时大为改观,称赞夸奖他:对诸人道,“员外郎大义凛然。诸位,可为榜样。”
洪继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渝一遍,像是忽然不认识了这个人似的,直看得他战战栗栗,浑身毛骨悚然,方才轻蔑一笑,对走近上前的姬宗周道:“姬大人,你久在益都。远处交战的所在,距离我城池有多远,你能感觉出来么?”
“河水离城七八里,林子又在河东七八里外,总得有十几里地。”
“十几里地。还没出元军的营区。”洪继勋皱眉想了片刻许,续平章、郭千户遇见的并非元军伏兵,而是元军的巡营队。”
伏兵怎么也不可能放在大营里边。要放在营中,稍有差池,营盘就有可能会被踏破。未免得不偿失。且扎营也很麻烦。料来察罕不会出此下策。
李和尚走过来,赞同洪继勋的分析可能。也许只是偶遇鞑子的巡逻。”他补充道,“鞑子的巡逻队,俺这两天都有细细的观察,人数常常不多,充其量百数十人。很容易冲过去的。”
姬宗周道:“若是如此。那么,刚才那声巨响,却又是甚么?臣以为,分明乃为投石机。火炮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元军的巡营队,难道还会带着投石机巡逻么?”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那声巨响,他们知道,却非因投石机而出的。送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前,邓舍曾专门吩咐军械提举司的崔玉,调了几个特制的大号地雷分与他们。以防万一。如果真碰上了察罕的包围,绕不走的话,可以用此出奇破敌。那大号地雷,填的火药甚多,外为铁制,中有碎片,可埋在地下,也可手头点燃。一旦点燃施放,响声端得震天动地。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远处火铳射产生的火光渐渐稀疏,越来越少,进而消失。喊杀声也渐渐地远去,终至渺不可闻。夜色重又恢复了安静。
而在这整个的过程中,元军其它的营垒,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火光与喊杀都消失不见,才见有几支人马出营赶去支援。都打着火把,蜿蜒如蛇。还没到方才交战的地点,大约也得了消息,海东骑军已经冲出,又原路返回。竟是半点作用也没起到。
洪继勋笑道:“察罕老贼!定然有伏。却也难为了他,把这一出戏演的好像真的也似。”寒风扑面,他不觉打了个冷颤。邓舍解下披风,给他披上,笑道:“先生不耐寒意,请先回城去罢。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续继祖、郭从龙已经突围而走,还有什么可看?
邓舍道:“既来城上,不可不巡视守卒。况我军才突围未久,察罕有无下手,尚且不知。多看会儿,也是图个安稳。”
洪继勋也的确冷坏了。这几天,他的睡眠时间越减少,一日不足一个时辰。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送了军队出城,委实有点坚持不住。他不再辞让,行了一礼,任邓舍遣派侍卫,扶了他下去回府。
邓舍看他走远,笑对诸人军已然出城。诸位,劳碌了一天,想必你们也都很疲惫了。下城且回罢。”诸人遵命退走。只有李和尚、姬宗周寥寥数人没走,陪他继续观望远处,顺便巡视守卒。
夜深寒重。
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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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水淹
今天更的晚了点,因为眼睛又疼。换了两种保健视力的药水,都觉得不咋样。
——
夜深寒重。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察罕缓缓放下书本,却先不说此事,问道:“适才老夫听见城东隐有杀声,却是为何?”答忽道:“是红贼撞上了我军的巡营卫队。”察罕点了点头,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态,安闲自如,说道:“料来如此。”
他又问道,“那一声巨响,却又为何物?”
刚才答忽就在城东。他心有余悸,答道:“红贼似乎把火药堆积在了一起,不知用的什么办法,作成了个大铁瓮。炸开来,声音极大,恍如霹雳也似。威力也不小。他们在铁瓮中装放了许多的铁碎片,随着火药炸开,四散弹射,不少军卒因此伤亡。”
察罕饶有兴趣,细细问了过程,下达命令那铁瓮残渣收拾下,交给匠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做成的。”
答忽恭谨接令,等了片刻,没听见察罕更有别的话说。他悄悄抬头,看了眼,不禁愕然。只见察罕不知何时,却又拿起书本,竟然重新阅读了起来。答忽来见察罕,可为的不是向他禀告那一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他闷在帐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一会儿,方才壮起胆子,旧话重提,问道:“大帅,红贼向北去。我军?”
“这还用问?按计行事。”察罕头也不抬,微微摆手。真不知他在看的甚么书,如此入迷!答忽倒是识得两个字的,借助烛光,瞧见是本史书。十几年前,由脱脱、太平、欧阳玄等人修成的《宋史》。
答忽知道,察罕起兵前,本也算个儒生,还考过进士。投笔从军来,虽戎马倥偬,却是一向手不释卷。最喜欢读的书,便是这一本《宋史》。常常对亲近人赞叹:“有宋一代,风流冠绝。”对前宋的文雅风流是很向往的。当下,他也不敢打扰,屏气息声,静悄悄地退将出去。
察罕帐内夜读,邓舍城头巡视。
这几天,洪继勋睡的少,他也睡的少。天气转寒,还有些感染了风寒。刚才群臣都在,他不动声色,勉强坚持了住。此时左右都是亲信,他捂住嘴,咳嗽了几声。随即被城头的风声卷得七零八散。
北风呼啸,翻卷红旗。
姬宗周小跑两步,赶上邓舍,一边担忧地打量邓舍的气色,一边体贴地说道:“主公。城头风着实不小。寒意催甲冷。要不,您也请先回吧?巡视守卒诸事,交给李将军与臣下就行了。若元军有变,您再来临阵指挥不迟。”
邓舍微微一笑自幼从军,这点风寒算的甚么?当年在辽东,转战塞外。那天气才叫寒冷。大半夜地伸出手去在帐外,能把指头冻掉!”又捂住嘴,咳嗽几声。
李和尚也劝,说道:“主公,您请先回吧。这里有末将就足够了。就算鞑子有千军万马,飞将军从天上来,俺也敢向您保证,绝不会叫他进的咱城池半步!”指着城上防戍的军卒,“都是百战老卒,主公大可放心!”
邓舍道:“我并非不放心。如此寒夜,我知冷,士卒们一样知冷。看一看,也好提升士气。”
话音未落,城池北边,蓦然间,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夜色很静,这一声的巨响来的又毫无征兆。如果说,上一次的巨响,是城池好像震动,这一次的巨响,城墙是真的震动。一声巨响过后,又是一声,连绵不绝,仿佛堤岸决口,又似乎怒潮拍岸。竟恍如山崩地裂,恰好像银河倒灌。
城头诸人,相顾失色。
本来坐在垛口边儿上的士卒,纷纷站起。有的拄着枪戈,有的按住墙头,上千人,目光同时转向了城北。虽然夜色深沉,也看见有滔天的巨浪此起彼伏。那浪潮的水意,混在风中,远远地吹卷过来,很多人都是觉得脸上一凉。姬宗周骇然好!是元军决了堤岸!”
李和尚道:“决了堤岸?南阳水?”
为北阳水无疑。”
“为何?”
“北阳水,即古之渑水。古谚有云:渑水不冰,瘦马不渡。如今虽入冬季,南阳水尚且还有河段结冰,而北阳水却是丝毫不见有冰。浅窄的地方,纵不宽,瘦马也不能渡过。可见其水之暖与深。
“又且,南阳水离我城较近,我军在城上便可看的到。然而北阳水却离得较远,白天姑且尚可遥见,入夜则难以看到。即便咱布置在北边城外的军队,也是无法看到的。若元军在此河上做些甚么手脚,咱们却是万难知晓。若臣料的不差,这声巨响,定为元军掘堤放水的声音。”
李和尚去看邓舍,问道:“主公,该怎么办?”
邓舍心念急转。对元军有可能掘河灌城,他倒是早有防备。布置在城北的军队便是为此,时刻提防。而且他也曾在察罕未到前,在南阳水、北阳水的两侧新挖掘了许多的分水疏道。既然他这般的谨慎,对军队出城后,也甚有可能会遇到的水淹七军,当然也不会没有防范。给续继祖、郭从龙选择的行军路线,全都远远避开了河流湍急的地方。
他笑道:“关云长水淹七军。察罕老匹夫,也想学学么?他这一招,早在我预料之中。诸位,无需担忧。所谓‘有的放矢’。有了能‘放矢’。续平章与从龙两人,走的路线就没近水边。他就有滔天洪水,关咱何事?”
他斩钉截铁,下了结论,说道:“我料老匹夫此举,无非打击我军士气罢了。实际的作用却半点也不会起到。多想无用。且待明日,遣派城北驻军,往去北阳水边打探,底细自然便会全明。”
邓舍充满自信的态度,感染了城头众军。而事实上,他是否真的像外在表现出来的这样信心百倍呢?没人知道。诸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他接着继续不疾不徐地巡视城头。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缓步下城回府。
入府还没坐稳,即急令召洪继勋前来。
星转斗移,王府中灯火通明。洪继勋匆匆赶到,邓舍与他并肩站在地图前,指点分析。府外的街道上,巡更人打响了四更的鼓声。北风肆虐城中,打着旋儿,抛洒起落叶与尘土。云层逐渐深重,遮掩残月。深夜寂静。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黎明即将到来。
城楼上。
李和尚登高远眺。虽然一夜未眠,他精神很好,一手按刀,一手捧着兜鍪,身后跟了七八个亲兵,都是光着脑袋,远远地看去,别是一道风景。冷风吹卷他们的披风,飒飒作响。他们已经站了很久,有几个亲兵觉得腿脚都麻,脸颊冻得通红,鼻涕长流。但是李和尚却好似钉子似的,一动也不动。有夜鸟掠过城楼飞去,李和尚揉了揉眼,问道:“你们看,那是甚么?”
亲兵们顺着他视线,望向城东。
早先的巨浪滔天已经平息,而且那巨浪本在城北,元军东边的大营本来很静。但是此刻,却像忽然有颗小石子投了进去,激起了层层的涟漪。涟漪随即扩大,如同又一股的浪潮,片刻功夫,搅动得整个东方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亲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叫道:“哎呀,难道?”李和尚抓着兜鍪,转身就走,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再扭头往东边瞧了下,沉声道:“去往王府,报主公知晓!”
“怎么说?”
“城东元军营乱,似我军突围不成,又重杀回城内。”
城东元军的骚乱,没多久,扩大成了动乱。借助他们营垒中冲天的火光,遥遥隐见一彪军马,打着大旗,如猛虎下山,又似恶龙出海,在一员将校的带领下,东奔西驰,径穿过重重的围困,直往城下杀来。经过短暂的慌乱,元军组织起了三二百人的骑兵,尾随追赶。
夜色漆黑,城头上尽管有火把映照,照不出城外三丈。护城河水悄然流淌。那彪军马且战且走,奔至河边。乱糟糟的声音传入城中,是他们在高叫:“快放下吊桥!开了城门。”
军中守城法有严格规定,没有主将的命令,不管遇到何等情况,城门绝对禁止开启。守城的士卒彷徨无策。有聪明的,也都与李和尚以及他的亲兵们一样,已经猜到这支军马没准儿便是续继祖、郭从龙所带突围的骑兵。并且,竖在这彪军马最前头的大旗,似也证明了这个推断是正确的,上写着:海东郭从龙。血迹斑斑,破烂不堪。也不知便在这短短的半夜间,他们经过了多少的残酷厮杀。
护城桥与城门,都是有机关,可在城头开放。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见脚步声响,李和尚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将军?”
李和尚按住城墙垛口,吩咐左右打亮火把。影影绰绰看到,来的这彪军马约有三四百人,就视线可见的部分,穿的全是海东铠甲。铠甲上边尽是血污,有好几个连马都没了,两两凑坐一匹。再往他们的脸上看,也一样的沾满血污,瞧不清楚模样,只见到一双双的眼睛,充满疲惫与见到希望时的期冀。他们高声叫嚷:“俺们乃为郭将军部,还不快快开了城门!”
追赶他们的那三二百元军骑兵,咬得很紧。前头败卒叫城,后边厮杀震天。
“请郭将军出来答话。”
“郭将军在后边御敌!”
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与李和尚说道:“将军,看似不假。他们所穿皆我海东铠甲。郭将军的大旗也在此处。后边鞑子追赶,你听那喊杀的叫声,彼此的厮杀可都是动的真格。要不,咱们就开了城门?”
“本将已派人去请示主公。主公命令不到,城门绝不能开!”李和尚再往城下叫道,“两军对敌,岂能闻尔等一言,便遽开城门?有俺相识的人么?请上前答话。”
败卒分开道路,有人叫道:“郭将军来了!”一将从后边驰骋奔上。四五骑打着火把,映亮了他的面容,虽然隔得远,光线也不亮,看不大清楚,瞧那嘴脸,却依稀就是郭从龙。骏马长枪,挎弓负囊,他叫道:“李将军,俺郭从龙也!”
“主公令你出城,为何周折败回?”
“鞑子狡诈!放了北阳水。我军猝不及防,受了水淹。数千骑仅存剩下数百。突围不成,只好回城。李将军,还不快开了城门?”郭从龙回后顾,长枪也跟着向后一指,叫道,“鞑子大军即快来到,再不开门,便这数百人也保不住了!”
“续平章哪里去了?”
“战死阵中。”
李和尚凝神观瞧,隔了太远,实在不能把郭从龙看的清楚,他疑惑问道:“你的嗓音,怎会变得如此沙哑?”郭从龙大叫道:“喊杀一夜!岂能不哑?李将军,你还磨蹭些甚么?数百袍泽,血海尸山地杀过了鞑子营地,好容易回来城下,你便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么?”
“郭将军亦知军法。不得主公令,城门难开。”
“李和尚从龙恼怒异常,好悬一口血没吐出来,他像是想要痛骂几句,又忍了住,只道,“如此,便快去请主公来。”拨马兜走,又往后阵厮杀处奔去,未及近前,一只冷箭射来,正中胸前,大叫一声,栽倒马下。败卒诸军一声喊,奋力向前,把他抢了回来。百十人同声高叫:“郭将军受了伤!”城头百户惊惶,问李和尚军?”
“怎么?”
“郭将军乃主公爱将。若阵亡城下。你们怕逃不了见死不救的罪名。亦然难逃一死。开了城门吧?”
李和尚握紧了拳头。他以一个非上马贼系统出身的杂牌,能如今得到邓舍的信任,成为嫡系。靠的并非出众的计谋,而是他的忠诚与敢死。他自知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与郭从龙这样的新秀相比,怕是远不能及。
如果郭从龙真的死在城下,邓舍或许不会因此便罪责杀他,毕竟他这是在严格的遵守守城军法,细说起来并无过错。但是,却定然难免便会如那6千十二一般。以后要想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怕也就是难上加难了。
——因为6千十二的缘故,左车儿阵亡。自此,6千十二便从未曾再有过获得重任的机会,等于被打入了冷宫。尽管他现在仍为五衙之一的度辽军主将,但军中已有传言,邓舍迟早会把他调走。
就这,6千十二还是上马贼的老人,交情遍布军中。有个哥哥6千五,更掌握着神机营。不可谓不势大权重。然而伴君如伴虎,一旦引起邓舍的不满,结果就是如此。何况他李和尚?他绝对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李和尚要等邓舍命令的坚持,有了稍微的改变,犹豫不决。
元军的大队已然出现在了城外。前边叫城的败卒,不少滚落下马,跪地乞求。有因绝望而俯号哭的。好些人举着郭从龙的身体,乱叫乱嚷。郭从龙紧闭双眼,箭插在胸,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败卒们都道:“小人等自从军起,这条命便算卖给燕王殿下了。今日虽然陷入敌围,中了鞑子的奸计,死不足惜!但是,郭将军是为我海东栋梁,勇猛的威名,响彻敌国。怎么能就此死在城下?怎么能就此死在自家人的眼前?李将军!求你开了城门吧。”
李和尚默然们后有追兵,城门若开,则鞑子势必趁机夺城。”
败卒里有几个小校,昂跃身,叫道:“李将军的难处,俺们尽知了。但请打开城门,送郭将军入城。后边鞑子的追兵,自有小人等厮杀阻截。即便尽数战死城下,也绝不会叫鞑子过了护城河半步!这样可行么?”
实在没想到,郭从龙得军卒之心,竟至于斯!士卒们宁愿自己死,也要送了他入城。李和尚感动,说道:“城门虽难开,看在你们忠心救主的份儿上,本将可放下吊篮。拉了郭将军上城就是。”
“护城桥不放,怎么过河?”
“游过来。”
“郭将军负有重伤,怎能见水?也请放下吊桥!且拉起吊篮,悬挂半空,鞑子大军快到,其中颇有射雕者,如果侥幸射中绳索,掉下来怎么办?李将军!无论如何,也请要打开城门。”败卒们执意要求,要李和尚打开城门。
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看见郭从龙胸前中创处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几乎染红了半身的铠甲。他们六神无主军。败卒护主心切,讲的也有道理。鞑子大军虽然将至,但是有他们在外阻挡,一时半刻还是不会有危险的。便请依从了他们罢!”
李和尚的一个亲兵,急匆匆城头下赶上来,奔至他的身边,低声耳语两句。李和尚道:“传令!拉起吊桥,开启城门。”城门外,败卒无不喜形于色,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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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堙穴
月黑风高,败卒入城。
吊桥才刚放下,数十败卒即拥抬起郭从龙,前追后赶,一窝蜂地朝城门奔去。短短的距离,转瞬即至。城门缓缓打开。城头上,火把随风摇曳,时明时暗,映照在诸败卒的面容上,显露出惊喜、紧张、怀疑等等多种的神色。这一切,全叫居高俯视的李和尚看在眼里。
多日未雨,城门外的地面很干燥,又被寒风吹了一夜,被冻的硬邦邦的。踩在上边,“砰砰”直响。
最前边的败卒高抬郭从龙,等不及城门全部打开,侧着身子便朝里边挤。后边的败卒,自地放宽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排成一个扇形的阵势,百十只手不约而同握紧了兵器。有的枪戈丢在了路上,不要紧,腰边还有短刀与长剑。
他们微微向前躬住身子,力气同时往臂膀上聚集。更有好多人因精神过分集中,而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似乎随时会爆出震天的呐喊。
百十步外,本有负责掩护的败卒正与元军的骑兵激烈交战,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双方军卒的喊杀声都忽然减小。再往东边,不远的地方,元军大队已然驰奔赶至,高挑的军旗跃入了城头诸人视线之中。
李和尚轻声道:“再把城门开的大些。”
机关转动,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冰凉的空气中,传出老远。战场上变低的喊杀声突然间重又高涨,城门前的败卒有少半都挤入城中。郭从龙被他们抛在了地上,数十人同声力,变局陡生,枪戈刺入城门内海东士卒的体内,刀剑劈砍在阻挡在前红巾的身上。
鲜血迸溅,断臂残飞。
人群中,败卒里先前答话的那小校,奋不顾身,拼力往前挤杀。张开半天的嘴终于出一声怒吼,他嗔目奋色,高声叫道:“吾皆元卒!大帅令下,降者不杀。”数十人一起鼓噪:“益都城门破了!”
吊桥边,厮杀的战团应声而止,不管是元军,抑或海东装扮的人马,都立刻停下了激战。数百人汇做一股铁流,有的拨马回身,有的挺枪直行,擦肩碰臂,马蹄骤急,风卷残云似的,须臾片刻,前后跃过了吊桥,冲至城下。数百人齐声高叫:“大帅令下!降者不杀。”
再远处,元军大队上千人,催马争先,泼剌剌径亦往此处杀来。也都不住口地高叫大嚷。一时间,城门外,尽皆元军的呐喊,惊天动地。城头上的守卒纷纷相顾,响震骇然。李和尚道:“再把城门开的大些。”
城门乃生铁铸成,开启很不容易。并且,这是一道外城门,进去后,不是主城,是为瓮城。过了瓮城,再过内城门,这才算进入城中了。
瓮城中没有点火,半点亮光也无。起先城门外虽然光芒也弱,毕竟也是有些光亮。忽然换个眼前一抹黑,先突入门内的败卒,一下子便不能适应。但是,现下却没有时间给他们,仓急下,顾不了许多,索性凭靠直觉,倚仗勇力,刀枪并举,一边乱砍乱喊,一边脚不停步,朝里边奔走。
就像是势如破竹。他们几乎没遇到甚么抵抗。带头小校欣喜若狂。听见震耳的马蹄声响,却是吊桥边那数百人也冲了进来。益都是个大城,瓮城也很大,足能容下数千人。几百人在里边,空荡荡的,根本就显不出什么。他们一鼓作气,并力又往内城门奔杀。
这后来杀到的数百人,带的有火把。主将在百忙中,往四处观察。
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穿着海东铠甲的士卒,料是先前那数十败卒的战绩,不过却也古怪,这些阵亡士卒的脸上都带着面具。而且,纵马踩踏上去,也是软绵绵的,不着力。浑然不似人体。他心中纳闷,用长枪挑起了一个,面具脱落,他定睛一看,哎呀一声大叫好!”
这哪里是士卒?明明是假人!
他勒住马头,便待欲喊叫部属退走。后边元军的大队已经来到。千余人,也全是骑兵,提辔控缰,大呼小叫地,争先恐后往瓮城内奔走。前后拥挤簇拥。别说即刻退走,元卒有稍微靠后的,受了拥挤,如此的形势下,怕连转个身都不能。前边元卒也有现异常的,往后跑;后边的元卒不知底细,往前撵。互相撞在一处,乱成一团。上空几个孔明灯悠悠飞过。
瓮城两侧城墙,火光大作。
千余元军闻听得有人放声长笑。先是将校、继而士卒,一地安静下来。他们抬头观看。只见瓮城墙头,两三人迎风而立。正中间那位,白衣宽袖,手摇折扇,方巾掩头,朗目疏眉。元军将校里认识他的不少,接连叫道:“洪继勋!”
“察罕老贼,先决河水,以乱我军。后用诈败,以骗我城。指望以此三岁孩童也会的雕虫小技,便想赚开我益都城门么?却也太小觑我城中无人!”洪继勋合拢折扇,往瓮城内一指,喝问左右海东虎贲何在?”
分别从城墙的南、北两头,两队士卒持弓负矢,鱼贯相对而出。瓮城墙上亦有垛口。每一个垛口,站定一人。不多时,绕着元军,站满了上千弓箭手。随着洪继勋的口令,弓手开弓搭箭,牢牢瞄准了城内。
元军转头就朝城门跑。晚了。城门关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余元卒,多是骑兵,策马奔窜。或仰头失色,或低头寻找遮蔽。有勇敢的挥舞枪戈,高叫詈骂,有胆怯的,双股颤栗,竟至栽倒马下。其带军的主将及那入瓮城的小校,都是双目一闭,神色惨然,想道:“我命休矣。”等了半晌,只闻城内乱马交枪,却不见洪继勋放箭。
洪继勋叹了口气等入我彀中,生死在我一念间。以我视尔等,皆胡虏辈,杀之如屠猪狗罢了。没甚么值得怜悯。只是我家主公宽仁,特意交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愿降者,可下马、解甲。”
能被察罕选入诈城的,无一不是轻死之徒。尽管死在临头,难免会有胆怯,但要让他们在袍泽、主将的监督下投降,却是基本没甚可能。洪继勋连问三遍,没人理会。不少带有弓矢的元卒,反而张弓搭箭,逆往城头上射去。着实悍不畏死。
洪继勋冷笑声:“冥顽不灵。”挥了挥手,说道:“放火。”
元军这才现,城墙角落,堆积了很多的柴草、油脂。墙头上海东弓手的任务,却不是射敌人,而是射柴草、油脂。用的都是火箭,继而连三地施放。转眼功夫,柴草诸物皆被悉数点燃。烟炎弥天。
引燃了火,城墙上又出来数百步卒,都捧着柴下倾倒。更助长火势。瓮城内,顿时火势熊熊。人叫马惊。有被烧死的,有被踩死的。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皆穿着两层重铠,被火烧的滚烫,脱也不脱下来,痛极惨呼。往往呼叫不了几声,便即湮灭不闻,多半竟然被活生生烫死了。死状皆令人惨不忍睹。黑烟滚滚,直冲云霄。而便在这一幕人间惨景的上头,三两洁白细纸扎成的孔明灯,轻飘飘,悠闲闲,摇荡夜空。
李和尚关了城门,拉起吊起,吩咐士卒们提醒精神,加意防备,以防察罕趁机更起主力,突然攻城。安排好这一切,他也来到瓮城墙上。
人才刚刚来到,他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抽了抽鼻子,往城内瞧了眼。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觉面现不忍。多年未曾念过的佛号,不由自主溜了出来,他道:“南无阿弥陀佛。”他一个带军的悍将,杀人无算,战场上也坑过降军,此时却居然冒出这么一句,乍听下,似令人笑。细想处,可见瓮城内火烧元军景象的惨烈。洪继勋面若无事。
“洪大人。主公呢?”
“区区小事,何劳主公亲至?”
李和尚有个疑惑,问道:“倒也奇怪,鞑子拥来的那人,俺也曾有细细看过,分明便是郭从龙。只不知,主公人不在城头,却如何就能肯定此必为鞑子用计?”
“元军数万人众,寻出个与郭将军面貌相似的有何难处?且又黑灯瞎火,不须七八成相像,有个三四成,稍作伪装,便足以骗过咱们。可惜他找到的那人,只得郭将军外貌,不得郭将军其神。
“郭将军何许人也?贾勇将也!纵陷入元军重围,突围不成,返回城下。又岂会如妇人状,三番四次求你打开城门?又且,你问续平章何在。彼等只说阵亡,却死不见尸。郭将军怎不知续平章的地位重要。即便续平章真的死了,他也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绝对会把他的尸体抢回。就算抢不回来,在与你的回话中,也不会对此只字片言也无。故此,这个郭从龙,定然是为元军伪装。”
李和尚赞服公知人,料事如神。末将佩服。”又问道,“我军遣派郭将军出城,是昨日才定下的。察罕却又怎能先知?预先就安排下了这个假的郭从龙呢?”
“李将军你有守城责,断不可轻出。而往去东南,又非勇将不可为之。主公可用之将,寥寥数人罢了。察罕能够做到预先料知,并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李和尚抬头望了望天空,又问道,“火烧便火烧。缘何施放孔明灯?”
洪继勋打开折扇,意态闲然,笑道:“无它。唯向察罕问好。”说是问好,不如说是示威。他遥点数灯,问道:“将军可看到灯下有字么?”李和尚早看到了。几个孔明灯下边,各悬有一道字幅。字写的很大,火光映衬中,清晰可见。只是他不认识,问道:“不知写的都是些甚么?”
“主公有令,命城头三军齐叫。”洪继勋一手放在身后,一手指着字幅,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说道,“李察罕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匹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顿了顿,一笑续道,“横批:多谢厚意。”
瓮城内千余元卒,终无一人投降。大火直烧到黎明天亮。肉香的味道随风飘走,十数里外的元营里都可以闻到。
次日,待火灭后,李和尚命人收拾了元卒的尸体,扒下铠甲,取走兵器,不管能用否,至少也是个铁器,能改为守城用。并将所有尸体的头颅全部砍下,悬挂城头,余下的躯干部分则尽数扔到了城外,搜集城中野狗,放出去,撕咬啃吃。
孔明灯还没有落下,送走夜晚,迎来朝阳,依旧飘荡在城头的上方。邓舍此举,不但极大地振奋了三军的士气,同时也相应地激起了察罕的愤怒。当然,也许他并不愤怒,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却不得不有所表示。
当日,他连派了四五队骁勇,冒着海东的矢石,用飞桥越过护城河,拼死抢回了阵亡军卒的尸体。总不能放任他们不管,任野狗啃吃。太打击士气。
并且从下午起,元军明显加快了堆建土山的度。又用精卒,鬼鬼祟祟地在营内开挖地道。
攻城法,早在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墨子便在《备城门》篇中,将之总结为了十二种。**”,即为其中之二。是积土为山,登高而击。挖掘地道,“**土而入”,以坏敌城。这两个办法,是在攻打坚城、大城时,经常用到的。
土山可以在城内看到。察罕挖掘地道,城内看不到。
不过,邓舍也算挖地道的行家了。他打辽左盖州,能在快的时间内出奇制胜,便是用的此计。对此当然不会不妨。海东军中,最擅挖地道的当数刘杨。他当过矿工。自盖州战后,邓舍拨给他了百十人,专学此术。因此,虽然现在刘杨没在城中,城内却不乏他的弟子门生。邓舍召来问计,都说:“要破解鞑子堙、**攻法,只有一计,那便是也挖地道。”
察罕堆积土山。
对付的办法与陷城墙相仿。从城中测算好方位,然后挖掘出一条地道过去,通到土山的下边,将之掏空。先动摇其地基。接着,挖掘施工人员用木柱等物支撑地表,埋下火药,退回城中。最后点燃引线,催爆火药,土山自倒。这个对策,最大的难度不在施工,而在计算方位。挖着挖着挖偏了怎么办?或者说挖得太浅,又或者挖的太深。太浅容易被现;太深没准儿动摇不了土山的根基。必须得计算精当,做到一击成功。
察罕挖掘地道。
他挖掘地道,又分有两种战法。或者如邓舍破盖州,用地道来陷落城墙。抑或者不陷落城墙,直接把地道通入城中。以勇士经地道入城,里应外合,抢开城门。对付这两种战法,又自分别有两种对策。
一种对策,在城内挖掘壕沟。挖的深一点。察罕若想用勇士入城,地道挖至壕沟处,自然无法再往前行,定然会被看守的军卒现。杀之即可。
另一种对策,在察罕可能挖地道而来的方向,紧贴墙根挖井,三步一井,或五步一井。在井底放置新陶缸,上蒙薄牛皮,使听力聪敏的人伏缸侦听。此法名之为“瓮听”。只要敌人挖地道,就绝对能听的见。
如此,侦测出敌人具体挖掘地道的方位后,即从城内也挖掘反方向的地道相迎之。务须以此来截住敌人的地道。同时,筑窑洞在地道外,装设鼓风机,安插管道,把它们的排风管通入地道内。并随地道的延伸而向前铺设。
当挖通敌人的地道后,即焚烧窑洞。窑洞中,放的尽为柴禾,还可以添加毒剂。当烟气都通过排风管道泄入窄小的地道中时,可以想象是怎样的一种情景。虽无火燎,实为烟熏。为防止敌人把排风管道截断、堵塞,同时也为己方的士卒免去烟熏之苦,反地道中,往往还会放置连板。
连板,高低宽窄与地道相合,用以挡烟。板上,有小洞,方便矛戈刺击。如果敌人把前边的通风管道堵塞了,守方就可以利用连板的阻隔,再把后边的通风管道放开。随即引板后退。
邓舍采纳了这几种应对的方法。
他前阵子偶染上的风寒,因得不到充足的调养与休息,虽吃了吴钰林的几服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严重。拖着病体,他强自支撑。指挥分配,监督元营、挖掘地道的任务,交由洪继勋。组织民夫、动手开工的任务,交由姬宗周与罗李郎。
他并亲自下到军中,挑选骁勇。地道挖成后,可不是只用风烟就能退敌,至少,连板就需得由人操作。而且,两军相遇,免不了短刃相接。必须得有勇敢的士卒,下入地道作战。“短刃相接”,进入地道作战,用的军器也皆为特制。要在短小精悍。打造军器的任务,自有军械提举司负责。
海东与察罕两军。
先有邓舍趁其立足不稳,出城突阵。继而察罕用诈骗城,水淹火烧。连经斗智斗勇,彼此之间,似乎就此两战之后,忽然间偃旗息鼓。连着三四日,不曾再有交锋。然而,一番也许会更加激烈的地下对抗,却伴随着两方紧锣密鼓的准备,日益地迫在眉睫,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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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地战
但凡攻守城战,建造高楼是一个重要的手段。两个用途。
先,攻城战术的方面。谁的楼高,谁就可以占据制高点。
比如,察罕堆积土山,高与城平。但是守方如果建造有高楼,且高度足够的话,便可以居高临下,用火铳、弓矢、乃至投石机等物,从高处打击察罕。再结合城墙上突出外侧的马面,有高、有低,有外、有内,如此便能形成一个立体式的防御网络。当然了,高楼不止城内可以建造,察罕也可以建造,他建造的高楼若比城内的高,或与城内的高度差不多,便也能反过来压制城内。
其次,侦察方面。只有登到高处,才能俯瞰敌军,从而对敌人的动向做到了如指掌。
察罕搭建有好几座高高的敌楼,这暂且不说。只说城内,早在元军未到,邓舍便已在城墙四角、以及城中建造了许多的望楼。待察罕到了,更每日皆派有眼力好的军卒登临观望。续继祖、郭从龙出城时,元军故意撤防的那两个浅窄渡口,便是这些士卒们现的。
经过几天的观察,果如邓舍所料,他们又明确地现了元军挖掘地道的位置。根据他们的现,洪继勋、姬宗周等兵分三路。一边在城内挖掘长堑,做防止元军地道入城的被动之防御;一边往察罕军堆积土山的方位,加快延伸外颓地道的挖掘度。同时也开始向城外挖掘反地道,做防止元军塌陷城墙的主动之进攻。
挖掘的过程中,并通过“瓮听”的办法,随时校正反地道延伸的方向。元军的主力营地距离城池有十几里远,且间隔护城河,施工量很大。两方都夜以继日。
察罕为了迷惑守军,在挖掘地道的同时,每日督造垒积土山不懈,作出一幅摩拳擦掌,就等土山堆好、便要展开进攻的架势。邓舍有样学样,也每日抱病巡查城头,时不时地组织起来一队大嗓门的士卒,朝城外吆喝叫阵,表现出一种连连获胜后得意洋洋的姿态。
除了堆积土山、挖掘地道,察罕并且明显地加紧了对城池的围困。
续继祖、郭从龙突围前,元军对东三侧的布防还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彻底做到了水6断绝。端得天罗地网。哪怕是只鸟,恐怕也飞不出去。邓舍接连派了三四路信使,想去济南、东南了解情况,却无一例外,皆被元军堵截回来,无法穿行通过。
邓舍打着喷嚏,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心中隐隐不安。他对洪继勋道:“察罕围我城池,先松后紧。其中必有玄虚。”说着话,打个冷颤。
他与洪继勋说话的场所,正在府内。边儿上伺候的侍女伶俐,见状忙去往炭盆中添加了几块火炭,用钳子撩起,火苗窜起多高。室内微微回暖。王夫人也陪侍在侧,跪坐榻前,乖巧地捧起薄毯,帮邓舍搭在身上。
洪继勋一双眼朝王夫人身上转了两转,回答邓舍,说道:“老贼狡诈,臣观其以往战例,多用计谋。此番先松后紧。想来确实有些不对。”
姬宗周、章渝诸人也在一侧。姬宗周说道:“元军自至益都,已有多日。与主公两次交锋,都惨败而归。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往常年月,山东现在便要开始落雪了。一旦降雪,我城内还好,他城外难免吃不消。臣以为,察罕之所以先松后紧,不外乎因此。想在赶在下雪前,把咱城池攻破。”
章渝很赞同姬宗周的话,并引申开来,充满憧憬地说道:“只要落雪,察罕军必然难以久持。我益都城池的围困,解之不远。”
邓舍摇了摇头国之大事。察罕既引数万军来,岂会没把落雪考虑在其中?即便下雪,怕他也不会就此便退。他所带的军马,多为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人,这几个地方的气候,冬天往往比山东还要冷。些许降雪,不会是甚么大问题。”
“他的军粮?”
“莱州等东南沿海郡县已入其手。莱州,是先毛平章屯田的所在,尽管今年的收成不少皆运来了益都。但是民间存储甚丰。一两个月的军粮,他还筹集不来么?何况益都左近的村县,怕也已经全都被他拿下。就不用济宁转运,就地抄来的粮食,足够他坚持一段时间了。”
邓舍有点懊悔,又说道:“实在没料到察罕的兵锋,竟锐利至此!我自以为放在东南沿海的防戍力量已经足够,虽不足以挡住察罕的攻击,但至少坚持到援军到来没一点问题。却没料到,居然在短短的数日内,便几乎尽数沦陷!”他在士卒们面前一向表现的胸有成竹,洪继勋等都可算亲信,用不着隐瞒真实的想法。
章渝与姬宗周默然无言。
洪继勋道:“不管怎样,好在济南、泰安尚在我军手中。只要此两地不丢,便等同在察罕的后背上楔下了两个钉子。主公无须忧虑。只待续平章与郭从龙重新打通与海东的道路,等我援军赶来。我内有坚城,外有援军,后有济罕纵有三十万军马,又有何惧?”
当东南沿海失陷的消息初次传来时,洪继勋曾有过短暂的失神。但他的性格有坚韧不拔的一面,当年身处穷弱、被人鄙视,且能做鲲鹏远望,先投关铎、再从邓舍,生扬眉吐气、吞吐八荒之志,何况此时小小的一点挫折?早重振旗鼓,恢复了斗志。
在这一方面,邓舍与他有共同点。就像邓舍曾经思考过的那个问题:天命固然不可违,但是不去做,又怎知天命是甚么?稍微的懊悔过去,他咳嗽几声,面颊上泛起一抹红,精神振作,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我听说,当日世家宝趁潘诚作乱,袭我辽西的时候,在李邺的防线前寸步难进。因此哀叹:以他的失败,徒成李邺之名。察罕老匹夫,名震宇内。我海东才入中原,正愁没有人拿来祭刀。他这是在学世家宝,也特地来成就咱们的威名!诸公!此番益都之战,英雄莫不翘足观望。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他们的主公皆称雄江南,亦有霸主之号。今日也便叫他们看看,咱们海东、山东的英豪,是有着怎样的风流。”
居上位日久,邓舍的改变也是很明显。不但招揽人心、演讲鼓动、指挥作战等各方面的能力在不断地提高,并且包括性格与志向,也都在潜移默化地产生着变化。此时他虽在病中,激越锋锐。尽管困境,英雄豪气。
跪坐在他脚边的王夫人,妙目生辉。眼见这样的一个英雄郎君,她心中念道:“燕王,燕王殿下。”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泛上心头。只觉浑身热,不由手脚酥软,朝外边看了看,暗自埋怨:“天却怎的还不黑!()”
堂外脚步匆匆,罗李郎小跑着进来。大冷天,他满头大汗,来不及向邓舍行礼,仓促地说道:“地道,地道,……。”
“地道怎么了?”
“挖通了!”
邓舍霍然起身,洪继勋等人也随之站起。洪继勋问道:“挖通甚么了?可是与鞑子碰上头了?”汗水流下来,沾入了罗李郎的眼帘,他揉着眼,手忙脚乱地连连点头在城外,刚过护城河,就与鞑子的地道碰上了!”邓舍问道:“谁在指挥?”罗李答道:“李将军与傅友德。”
“傅友德?”
“傅友德刚好去城头,寻李将军说话。所以恰巧赶上。”
邓舍伸开手臂,侍女们帮他穿上外衣,披挂铠甲,引了诸人便往外走。王夫人道:“殿下?”邓舍回头:“怎么?”王夫人依然跪在地上,慌乱中忘了起来,抓紧了裙角,一手按在地上,向前倾着身子,忧形于色,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叮嘱说道:“千万小心!”
邓舍一笑子且等捷报。”
时当下午,庭中寒冷。风很大,刮得树木折腰。时阴时晴的天气,又渐显阴沉。邓舍才出室内,一阵冷风卷来,把他从房间里**的稍许暖气,一下子吹卷了个干净。如入冰窟。西边城头,蓦然一声闷雷,来的太突然,炸响的声音又非常大,吓的诸人都是一惊。
邓舍微停脚步,转头西望,那里是泰安与济南的方向。忽然间,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大约受了旱雷的惊动,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猜出了察罕围城为何“先松后紧”的原因。但他看了看洪继勋,却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眼下并非良机。
他很快就又迈开大步。随在白衣飘飘的洪继勋等人两边,侍卫们参差地跟上,一件件深红的披风,飞舞卷动。
地道里已经有头一批的士卒进入。因为地道狭窄的缘故,进入其中的士卒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人。邓舍来到之时,地道的入口处也有不到百人的后备队,蓄势待。这些士卒都是挑选出来的。每一个人,或脸上、或身上都带有明显的伤痕。甚至有手脚残缺的在内。
手脚残缺,看似不如四肢健全,但是地道是个封闭的环境。决定人生死的不在棍棒有多么的娴熟,主要是看勇气。往前走,是敌人。往两边,没地方退。要往后走,那地道就被对方占据。地道总共宽不过两人,低矮处,甚至高不及一人。所以,看重的不是杀人之技术,而是士卒敢死的勇气。
海东对军卒退伍是有着比较周道的安排,而手脚残缺还不肯退出军队的,很大程度就证明了这个士卒是亡命之徒。放在此等的条件下,实际要比棍棒娴熟的强上很多。
李和尚、傅友德都站在地道口,看见邓舍到来,分往前走了几步,迎接上前。邓舍问道:“地道里情势怎样?”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地道外的人,没人在地下,地道中情况怎么样,都不能说了解。李和尚为保险起见,在地道外布置了数百的士卒,以防地道失守,别教元军趁势冲出。
李和尚道:“咱军士卒才下地道不久。末将适才听瓮,喊杀声沉闷。才不到两刻钟,已有多具尸体拖出。半数是元卒。”
邓舍转目观看,见地道口果然放置了十来条尸体。死状皆甚惨烈。城内拖出来的半数是元卒尸体,证明对方拖出去的也至少有半数海东军卒的尸体。洪继勋指着地道的窑洞,问道:“洞中的柴禾、毒烟不是已经在施放了么?为何伤亡还是这么大?”
李和尚道:“我毒烟虽,奈何察罕早有准备。其入地道之军卒,与我军一样,皆有醋浆的面罩。醋能解毒。我毒烟再猛,短促间难以害之。”
地道的挖掘入口,放置有几个陶缸。邓舍听了李和尚的解释,不置一词,来到陶缸边侧。缸上蒙有牛皮,可听地下动静。
他附耳在上,凝神静听。带着一些杂音,地下的杀声模棱入耳。入地道的士卒,所带武器皆为特制,不能太长。崔玉专门用精铁,赶造出来的。也有带火铳下去。间或射,声音震得陶缸都是嗡嗡直响。
邓舍正听间,地道里冒出一个头来。满脸泥与血。没等众人看出他是谁,只叫了一声:“鞑子势猛,快派后队入洞!”随即又钻入地道之中。
候在洞外的士卒,皆按照十人队的规模,闻声而进。一连进入了三十人。地道中辗转腾挪都不方便,一次性进入三十人已经可谓极限。姬宗周叹道:“可惜郭将军出城!”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地底下可以说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胜,如果郭从龙在,万夫不当之勇,敌人再多,也绝难是为对手。邓舍笑道:“尽管从龙出城,难道我城中就没有勇士了么?”
李和尚道:“末将愿身先士卒!”
邓舍笑道:“此非大将所任。”拿眼瞄了下李和尚身边的傅友德,“况且,山东民谚:南来十只猛虎,不抵北方一狼。何用李将军出马!”说过了,像是猛地醒悟过来,才意识到傅友德是从南边来似的,又对傅友德道:“虎狼之说,俗谚而已。将军请毋见怪。”
傅友德要说不算南方人,他祖籍宿州,在淮泗一带,处在南北之间。但是他的主上陈友谅,所占据的地盘却多在江南。本来邓舍说及“民谚”云云,他就面现不快。邓舍犹如画蛇添足似的,又往下补充解释了那么一句,更叫他升起争胜好强之心。越说“且毋见怪”,他越是不甘人后。
更何况,邓舍提及郭从龙。郭从龙冲坚陷阵的那日,刺激得傅友德到热血沸腾、甘为负鼓的程度。今时郭从龙虽然出城往去东南,可正如邓舍所说的,“难道城中便没有勇士了么”?
他跃步而出,忿然作色,说道:“李将军负有重任。在下虽非海东将校,却也是汉人儿郎。今察罕围城,彼为胡虏之辈。在下与燕王殿下诚有同仇敌忾之恨。如蒙殿下恩准,愿引军下地,与彼死战!”
“将军远来为客,怎可劳将军大驾?”
“殿下瞧不起俺们南方丈夫么?”
“将军何出此言!”邓舍像是迫不得已然将军一力要求,恭敬不如从命。来人!与将军精铠、铁甲。我等静候将军佳音。”
傅友德是使,没穿铠甲。闻邓舍下令,李和尚取来一套上等精铠。帮他穿上。崔玉打造的兵器俱皆堆积地道口外。傅友德拣选趁手的,插了三四支短戟在腰间,手执一柄短枪,对邓舍道:“铠甲在身,不容行礼。殿下请听瓮声。”戴上面罩,跳下地道,弯腰钻内。
洪继勋虽堪谓邓舍心腹,看出了他这是在用激将计,但是却不解其意。傅友德?名声不显。用的着这般下功夫么?就算激将的他下了地道,难道真就对地里的战局会有帮助?邓舍笑而不言,贴耳瓮上,闭目细听。
地下道中,傅友德孤身而入。
地道的高度并不一致,最高处人可直腰行走,最矮处,却需得折身躬背。前半截,有百十步,十分安静。将近护城河的地方,洞壁的泥土渐而湿润。再往前走不多远,鲜血浸透地道底部。排列在地道两侧的输风管道,是熟铜筑成,傅友德不小心碰着,滚热烫手。越往前行,烟气渐渐越浓。砍杀的声响,从隐隐约约,也变得清晰入耳。
地下本就压抑,更戴着面罩,越使得人透不过气。
邓舍侧起头,示意窃窃私语的姬宗周、章渝等人止声使遇到敌军。”冷风吹动洞外的尘土,扬起漫天。有几个侍卫耐不住风寒,轻轻抬脚,往地上跺了几跺。傅友德仰脸倾听,地表上好像有些声音传来,但他没时间去理会。地道中交战的惨烈一幕,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23 山崩
本来想写个好看精彩的地下血战,连改了好几遍,实在写不出想写的那种感觉。(专业提供电子书下载然,还是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我从来就没下过地道。。
这一仗写的我也真够累了,本来打算写个十来节内容就搞定了,没想到写这么多,再来个,也就差不多了。同学们猜猜,这一仗的结局会是什么
傅友德先看到的,不是战士,而是尸体。
地道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才有一人高,宽度只容两人并行,四五具尸体堆在一处,便把道路堵塞的严严实实。傅友德握紧了短枪,走到近处。两壁插有火把,借助光芒,看的清楚。那数具尸体,并非全是海东士卒。半数以上,都穿着元军的铠甲。料来应是前线厮杀的双方,嫌阵亡的碍事。因此,不管是自己人,抑或敌人,一概拉到后边了事。
虽然经由刚才出洞求援那人的路过,这几具尸体被挤撞的有些松散。但是却依旧不利大队通行。必须得经过整理,才可继续前进。
先前入洞的三十人,除了支援前方,还有个任务,便是整理通道。整理通道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尸体拖拉出去,一个是暂且就地安置。地道中每隔一定距离,都有特意早先挖好的壁洞。如果战况太激烈,尸体来不及拖拉出去的话,也可以先放在其中。壁洞虽不大,把尸体竖起来,放个两三具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等先前入洞的三十人把道路清理完毕,傅友德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士卒们都认识他,晓得他为汉王的使。不过,邓舍遣他下地道的时候,士卒们都已经入洞。这会儿见他一身短打,挤身而行,不免皆茫然奇怪,猜不出他为什么也下来地中。
傅友德一边儿往前挤着走,一边儿说道:“燕王殿下令,此番地下厮杀,以俺为主将。”拿了邓舍给的令牌,出示众人观看。众人看了,都道:“唯将军马前瞻。”话是如此说,纯粹因邓舍的军令使然。傅友德一个外人,却怎么就忽然成为了地下的主将?凭什么?这些士卒无不骄兵悍将,不服气肯定还是有的。
傅友德只作未见。乱世中,主择臣,臣亦则主。他向来自负才干,却连换了三个主公,都不得重用。最早在李喜喜麾下时还算尚好。破关陇、入蜀中,常为军锋冠。奈何李喜喜败,从归明玉珍。明玉珍疑不能用。闻听陈友谅英雄,他于是便再转投江都。谁知道,陈友谅虽有英雄称号,却一样因他的出身而常有怀疑。并且,陈友谅帐中得宠诸将,三王、五王,皆其亲兄弟;张定边、张必先等,也是结义兄弟。投奔西汉多时,现今傅友德仍然只是个小小的守城将校,眼看没有出头之日。
空负信、布之勇,蹉跎居人之下。所谓的“怀才不遇”,便是如此。况且,时当天下大乱,正豪杰奋武之际,看着不如他的人,一个个摇身一变,俨然朱紫衣贵。种种般般,又怎能不叫他牢骚满腹!
更有一条,与他同守小孤山的丁普郎,却是赵普胜的旧部。自年前陈友谅杀了赵普胜后,丁普郎也是常有怨言,对此非常的心怀不满。两个人都有勇力,彼此意气相投,私下里,也没少互相交流。都早有念头,另投明主。与陈友谅接壤的有朱元璋。只可惜他们镇戍的小孤山,不在两国的边境处。因此,尽管屡有相投之心,无奈不得方便。
本就已生有异心,此番更阴差阳错。陈友谅忽然派了他与孟友德一起出使益都。开始的时候,傅友德倒是还没想太多。他对邓舍不了解。邓舍一直远在海东,名声虽也显于江南,但到底隔了大海,熟悉他的人却几乎没有。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谁又会贸然就起投奔之意呢?傅友德也不例外。
然而,察罕突然围城。随着战事的进展,邓舍以弱敌众,指挥若定的英雄气概因此得已显露出来。城头击鼓,郭从龙出城冲阵的一幕,更是把观诸人,无不刺激的热血沸腾。于是乎,自然而然地,便引起了傅友德的兴趣。
借助他使团副使的身份,傅友德一再地与城中官员、士绅接触。对邓舍的了解渐渐深入。他现,不论贤愚,也不管是否海东嫡系,每个人对邓舍的看法,细节上或有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极其鲜明,那便是,夸赞邓舍“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
随后不久,他又现,守卫泰安的陈猱头、屯军泰山的高延世、镇守济南的刘珪,以及前数日出城往去东南的续继祖,甚至包括此时城中的李和尚,居然都不是邓舍的嫡系出身!傅友德大为惊讶。不是嫡系也就罢了,更叫他惊讶的,这些非嫡系出身的将校,却竟然也就肯服从邓舍的调配命令。泰安到现在没丢,济南也没丢,泰山也没丢。这就不能只以“惊讶”来形容了,简直“震惊”。燕王得人,竟至如此!
“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诚然不欺。()
因此,傅友德就有了个想法。不过现在提出来还早。他暗下决定,且等益都之战分出胜负,然后再说。如果海东败了,一切只当没说,突出重围就是。可如果海东胜了,那么击败察罕,便足以证明邓舍的实力。也许就可以考虑些别的?
其实,他之所以肯自告奋勇、进入地道,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有先表现了自己的武勇,然后才能到时候临机决定。
狭窄的地道,使得人呼吸困难。潮湿的土气,混合了鲜血的腥味,透过面罩,扑鼻而入。傅友德这还是头一回下入地道作战,朝向前边喊杀声传来的方向,他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奔跑。不小心碰着地壁,簌簌地掉下许多泥土。
洞上的火把,光芒黯淡。数十人呼吸沉闷,脚步的回音,回荡远近。走过的窄路,很快归入昏暗,没到的前方,甬道蜿蜒。为避开地下水积聚较多的地方,地道稍有曲折。转了个弯儿,厮杀出现眼前。
头批下来的士卒,已经阵亡多半,只剩下十来人。分作两拨。前边的抬举木板,用来阻挡元军的突入。后头的把枪戈放入木板上的小洞中,向前刺杀。顺着小洞,也有排风管道散出的烟雾弥漫进来。虽然烟雾不多,而且有面罩遮掩,但是傅友德一下子也感觉到呼吸困难。
十来个士卒闷头厮杀,精神高度集中,浑不知援军已到。时不时有人暴喝叫骂,声音回荡在地道里,震耳欲聋。泥土、尘沙,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对面元卒也不知有多少人,他们好像还带来了木槌之类的物事,一下接着一下,猛烈地撞击木板。还有人使用大概的是斧头、阔刀等兵器,接连不断,也往木板上劈砍。每一下地撞击、每一下地劈砍,都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撞得海东士卒直往后退。
又有极其骁悍的,抓住从板上小洞中刺出的枪戈,往后争拽。其目的不在抢兵器,而在争夺小洞。只要把小洞抢夺过来,他们就不会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也可以刺杀海东士卒。偶尔,木板会被撞歪。便又有元卒抓住机会,用长枪狠狠下刺海东士卒因而露出外边的脚面。伴随而起的,通常一声痛呼。
经过长时间的撞击、劈砍,厚有近尺的包铁木板已经出现了裂缝。亏得地下不能纵火,要不然,只凭这木板,怕也是难以坚持到现在。
有个九夫长模样的海东军官高叫道:“鞑子又把排风管堵住了!快再截开一段管子!木板往后撤。”自有人重新打开一段木板后的排烟管,不等浓烟冒出,举着挡板的士卒随之后撤。傅友德在边儿上观看多时,指挥吩咐援军,接住木板,替换那些已快筋疲力尽的军卒。他把短枪也**腰间,凑到板前,半蹲下身子,猛地喝道:“往前推!”
邓舍军中的军纪很严,尤其这些老卒们,服从命令差不多已成本能。丝毫没有多想,仓促间,甚至连傅友德实际并非自己人的念头都没反应过来,举板的士卒便应声接令,连声大喝,拼力往前。
他们撑住板子的着力点,在中间偏下位置,一用力,板子不免往前翘。傅友德眼疾手快,板子的底部才刚离开地面,他就伸手向外,拽住了一个元卒的脚脖。奋力后拉。那元卒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高声叫道:“板子再往上!”士卒顶住元卒的撞击,咬牙切齿,手臂、脖颈上青筋迸起,勉强把板子又撑高了一点。傅友德不给那元卒挣扎的机会,顺势拉入板内。随手往后一丢,轻描淡写了!”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元卒惨死当场。这回下地道来的援军较多,尚有空出的人手,不慌不乱,接着将之拖走一边,免得阻碍道路。
如此这般,且战且退。元卒每堵住一截排风管,他们就往后退一点。差不多又退后有二三十步,“哗啦”一声响,木板终于破碎。撑木板的措手不及,撞木板的也出乎意料。两边士卒闷战了半晌,总算得以目睹对方的真面容。木板后,烟雾弥漫。很快将他们悉数包围中间。短暂的停顿过后,只听得烟雾里,碰撞、刺击、叫嚷,杀声骤然再起。
傅友德一马当先。取出两支短枪,揉身扑入敌阵。烟雾越来越浓,火把的光湮灭不见。刺激的他双眼泪水横流。干脆闭上眼。反正前边的都是敌人。枪枪入肉。
他所穿戴的铠甲远比军卒的要好。兼且闻风辨音,他身手又灵活。技高人胆大,不怕元卒砍杀。接连侧身,避开三四支元卒的短矛,右边短枪上撩,架住砍来的一柄长斧,左手朝前疾刺,中了敌人的小腹。
先不拔出,在里边搅了一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手往下淌,一截黏糊滑溜的东西缠在枪头。可不就是那敌人的肠子!拽出来,不管其惨叫痛呼,飞起一脚,将之踹倒。底下昏黑,浓烟滚滚,只有不时飞溅的鲜血,增添些许的暖意与亮色。
地道口,邓舍附耳细听。
洪继勋问道:“怎样?”
“似乎鞑子打破了挡板。两下陷入混战。毒药太浓,怕不能久战。传令,洞口点火,准备施放。遣人下去地道,令傅友德等人撤退。”
先时,元军离洞口远,放火也没用。此时渐近洞口,可以放火了。邓舍本来还有打算,想要等击退了元军后,再沿着地道,冲入他们的营中杀上一阵,如今看来不太可能了。姬宗周惊叹道:“毒烟乃崔玉亲自调配,臣也试过威力的,端是了得!实在没想到,元军竟能坚持到现在。”
北风卷动众人的衣衫,城墙高耸,天阴云暗。
邓舍转眼看了下从地道中才拖出不久的那几具海东士卒的尸体。皆残缺不全。他说道:“不是我军不善战,实在元军太过凶悍。”又附耳瓮上,毕竟是“地听”,听不太真切,只隐约可闻兵器相碰、厮杀喊叫的声响。不绝于耳。遥想地下厮杀,不知惨烈到何等程度!
他问洪继勋一条地道,挖的怎样了?”
傅友德越战越勇。虽然因为浓烟的缘故,看不清楚左右。但是他也能感觉到,海东的士卒似乎越来越少。而对面的敌人却大呼小叫,绵绵不绝。相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并且,元卒已经不单有枪戈与斧钺,火铳手也进来了。他尽管穿有精铠,近距离火铳的释放,还是很有威胁的。好在烟雾至今迟迟未能散去。元卒火铳手并不能分清敌我,只示威似的冲洞顶鸣放了一枪。
傅友德心想:“今日主动请缨,是为表现俺的武勇。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且观燕王言行,这几天,对俺也很有些拉拢的意思。料来也必不致丢下俺们在此不顾王聪睿,定有后手。便再冲杀一阵,等来命令,随后退走不迟。”
贴身肉搏,最损耗兵器。况且元卒铠甲虽不算精良,也多有穿着重铠的。两支短枪,早刺杀的折了。换了腰边的短戟,傅友德丝毫不顾身边袍泽越来越少的变化,兀自大呼酣战,半步不退。
被他杀死的元卒,不多时,积累近有一人高,再度堵塞道路。傅友德不耐烦等元卒清理通道,几脚把这小尸山踢散,却有两三具垫底的尸体没能踢走,他飞步起身,跳跃其上,大叫道:“宿州傅友德在此!不惧死,可来与战。”
他虽眼不能睁,脚踏敌尸,横执短戟,须眉皆立,威风凛凛。大喝之威,把那烟雾都吹的散去了些许。对面的元卒齐齐后退,纷纷骇然。他们也睁不开眼,瞧不清楚傅友德的容貌,但那充盈的杀气、以及一往无前的豪气,却是不须开眼,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不少人说惊骇地说道:“听闻汉儿贾勇将出了城,殊未料到,城中尚有猛将!”足有两三呼吸,没人敢往前一步。
邓舍的传令官赶至,教诸人撤退。傅友德却不即走,叫道:“你们先退,俺来与尔等断后!”跳下地面,往前急冲。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抛出左戟,正中对面最前一敌的额头,直穿出脑后。其人随之栽倒。
傅友德跨步跟上,踩过他的尸体,左臂一揽,夹住次后一敌的枪戈。地下作战,用的多短兵器。元卒亦然。那枪戈只有一臂多长,傅友德将之夹住,便等同与敌人脸贴脸。紧跟着右手的短戟举起,刺入其项。拔出来,血如泉涌。这元卒也栽倒在地。
傅友德鼓勇,再往前行。地道能容两人并行,再往前,是两个敌人肩并肩,站在一处。他们看不到,但是听见傅友德来了。急忙举起短矛,护住身形,虚虚刺击。
傅友德眼睛睁了这么会儿,受不了,只好又闭上,仗着铠精,径直撞上短矛。一支擦着他的肋骨刺空,另一支却刺中了他的肩胛,未能深入,但也甚为吃痛。他左手伸出,揪住了右边元卒的臂膀,横拽过来,微一弯腰,短戟由下往上,刺入此卒的裆部,深没入柄。
这人大叫一声,倒地翻滚。傅友德凭着感觉,抬起脚他的面部。没两下,便踹的他鼻骨破裂,倒**脑,顿时气绝毙命。右手的短戟没空取出来,往洞壁上一拨拉,碰住了火把,拽下来,攥在手中。劈头盖脸打在另一元卒的身上。点绕了他垂在脑侧的小辫子,烧的他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得闲再从腰边,摘下又一短戟,刺入他的下颔。杀之了事。
这整个的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一步杀一人,傅友德连杀四人。大笑一声,掉头就跑。此时,剩余的海东士卒早走的远了。道路畅通。傅友德顺着洞壁,跑一阵,停下来,把短戟丢入追赶的元卒群里一个。
烟雾逐渐稀疏。算是他剽悍勇敢,受了许久的毒烟熏染,也是有些支撑不住。奔至洞口。洞口就像个井。有用绳索绑着的大篮子垂下来。他翻入其中,上边的士卒一起用力,将他拉拽上去。
洞外空气清冽。傅友德闷了半天,大口呼吸。好像换了个天地似的。有士卒捧来解毒汤,他接住了,仰头灌下。听到洪继勋下令:“放火。”他试探性的睁了睁的眼,看到一一捆捆点着的柴禾,被士卒们丢入洞中。
邓舍绕到他的面前,笑容映入眼帘。邓舍上下打量傅友德,见他浑身铠甲满是血迹,脸上、手上,也是血迹斑斑,而身上却是半点伤势也无,不禁由衷赞道:“南方丈夫,果然英豪!将军之勇,冠绝三军!”
远处城外,轰然巨响。傅友德吓了一跳,问道:“这是?”邓舍不以为意,答道:“洪先生掘**功成,把察罕的土山崩了。”话音未落,城头士卒惊叫连连,邓舍笑道:“无非塌陷了座土山,城头何必惊讶如是?”
两个百夫长疾奔下城,跪拜邓舍面前,惊疑不定殿下,城外鞑子高悬刘珪人头。”
24 再战
邓舍与洪继勋、李和尚、傅友德诸人急登城头,只见城外烟尘漫天。。
察罕堆积的有三座土山,间隔各有百步。洪继勋同时挖掘的地道也有三条,分别通往其中一座。因为火药引线点燃的度有块有慢,距离也有远有近,所以这三座土山并非同时塌陷。饶是如此,声势非常惊人。
要知道,这三座土山虽尚未及城高,但是少说也有两三丈的高低了。又非常的宽广,能容百十人站立。一座接着一座,倒陷下来。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宛如一条黄龙也似,滚滚冲上云天。一条黄龙才起,又一条黄龙跟着奔腾翻卷。阴沉的天空,压抑其上;刺骨的北风,更助威势。
山上还有人,很多的士卒担土负重,在往上堆积。陡然山倾,一个也没跑掉。军旗瞬间被淹没,无数的人转眼就找不着影踪。
远处是元军连绵的军营,近处是如带的护城河水,脚下是高耸的城墙。便在这其间,黄土尘沙肆虐。邓舍刚上的城头,扑头盖面,就被卷的一身尘土,吃了满嘴。
他顾不上去感叹、观瞧,顺着那两个百夫长指引的方向,看见有四五骑元军的军卒,正打着面小旗,沿着护城河畔,在尘土中来回驰骋。最前边的一骑,高举一根竹竿,竹竿上悬挂有一个人头。
人头的下边,又挂有一幅字。正面写道:“济南城陷,得万千银粮。”转了个圈儿,兜回来,反面写道:“刘珪授,是小小军功。”四五骑同声高喊:“俺家大帅有言,邓郎美意,却之不恭!”却是盗版洪继勋孔明灯上那几句嘲讽言辞的创意,有来有还,方为礼也。
姬宗周道:“这渝眯着眼,极力远望。他与刘珪同僚多年,彼此相熟,把眼睛都使疼了,终于看的真切。傅友德不认得刘珪,疑惑问道:“可是真的么?”章渝面如土色,偷瞧了眼邓舍,不敢回答。
邓舍心中知晓,这人头必然不假。刘珪肯定是死了。济南也肯定是破了。他今日出府、听见西边那声旱雷时,便觉得有些不对。果然,看来他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察罕围城“先松后紧”,正为的用此来诈济南。邓舍喃喃说道:“好一个连环计。”
让时间倒流,连环计的开始,便在察罕放续继祖、郭从龙出城的那个夜晚。连环计的第二步,是察罕遣人诈为郭从龙的败军。尽管这两步,或因埋伏失败,或因被邓舍看破,都先后宣告失利。但是没关系,他有条不紊,接着第三步:加强围城戒严。
益都是个大城,方圆几十里。察罕不可能长久的断绝益都与外界的联系,不过短时间里全力以赴,做一个天罗地网还是没有问题的。借助这个机会,目的唯有一个,又再去骗取济南。
他到底怎么骗的济南,邓舍虽然难以猜出,但料来不外乎两种办法。或者依旧诈为败卒。或者宣扬益都已破、同时东南沿海也已然尽数失陷。要么赚开城门,要么造成城内不稳。济南城中,刘珪本就新投未久。要多些时间的话,邓舍能把他的军队消化掉,至不济也可把他调往别处。可惜察罕军来的太快。刘珪或许便会因此投降。
不过却有个问题,如若是刘珪投降了,他的人头又怎会在此?邓舍推测,也许是刘珪投降献城时,被杨万虎无意察觉,两人火拼了一场。也就是说,刘珪极有可能不是死在元军的手中,而是死在杨万虎的刀下。但不管怎么说,察罕连环计的第三步,成功了。
现在又用济南城破,来动摇益都的军心。只不知,这是否他连环计的第四步?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洪继勋聪明,也很快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委。。他凑近两步,低声道:“济南破。泰安?”是呀,察罕不会只骗济南,定然也会一并骗取泰安。却不闻元军说泰安城陷。难道,陈猱头还在继续坚守?
两人正寻思间,又见有数百元卒涌出营外,列队排开。同时,另有数骑从其间奔出,穿过尘土漫扬的地带,会合了护城河边的那四五骑。他们好像交谈了几句,先前那四五骑爆出一阵欢呼。随即,这十数骑兜马回转,一起奔至才列开的阵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不已。
数百人同声喊道:“泰安捷报!陈猱头死。泰安城陷。”又一个人头挂上高杆。却是隔开得太远,这次看不清楚。再有七八骑士,拖着两个人,绕着营外奔了一圈,那数百人又高喊道:“赵过、杨万虎不降。斩!”便在辕门外,当着城头诸人的面,砍了那两人的脑袋。
城上诸人,一片沉默。
李和尚睚眦俱裂。海东军中也有山头。要说李和尚与关世容、罗国器等算比较亲近的。可关世容嫉妒他得邓舍宠幸,罗国器又差不多改作了文职,彼此交情其实泛泛。他与海东诸将关系最好的,反倒却就是杨万虎。
一来,他两人皆为海东亲卫五衙之一的都指挥使,见面的机会多。二则,他两人合力打过南高丽。尽管前期李和尚只负责东线的战事,后期却也与杨万虎合作过。两个人都是猛将一路,脾气相投。
李和尚抓住铁枪,向邓舍请令,道:“主公!万虎,我海东的勇将,死在鞑子之手,末将,末将,……。”哽咽不已,要求出城去抢了杨万虎的级与尸身回来。邓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与阿虎感情好。但是这不过是察罕老匹夫在用诈,何必如此失态?”
“主公?”
“刘珪的人头不假。”邓舍心知,益都城里认识刘珪的人太多了,骗是骗不住的,与其不承认,不如顺其自然,他接着说道,“但是,陈猱头与阿过、阿虎的脑袋,却未必是真。我且问你,如若他三人是真,察罕为何不把他们的脑袋与刘珪的人头放到一起?隔那么远,谁看的清楚!此计为:虚虚实实。兵家常用的故技罢了。”
洪继勋颔,道:“不错。济南城或已失陷。然而泰安陈猱头,所部万众一心,城池必然还在。只要有泰安在,察罕就不能后顾无忧。并且,既然察罕用诈,伪杀赵过、杨万虎,就说明赵将军与杨万虎定然也还在。只要他们也还在,王保保纵得济南,亦难与察罕会师。如此,则我城中或许会因此有些危险,却不致十万火急。”
他与邓舍一唱一和,安稳士心。
邓舍道:“续平章、从龙突围成功,我海东援军指日可待!且济阳还有佟生养数千女真骑兵。察罕为何百般用诈?正说明他已快要山穷水尽!诸公,我益都虽险,却依旧稳如磐石。何惧之有?”
他侃侃而谈,诸人连连点头,紧张的压力稍微得到缓解。寒风浸入铠甲,冻得邓舍遍体冰凉。没人现,从登上城头起,他连咳嗽都忘记了。那地道退敌与崩陷察罕土山的胜利喜悦,早不复存在。
“虚虚实实,兵家常用故伎。”邓舍刚才的这一句,表面上说的似乎是察罕用真假人头来动摇益都军心。实则他想到的,却是察罕用来骗取济南的计策,可不也就是他数月前,用来骗取益都的故伎么?
他心中真正的所思,也许只有洪继勋才能猜出。
济南一丢,就算真如他们的推测,赵过与杨万虎都还在。但是,就凭他们,能挡得住王保保么?而且,究竟赵过与杨万虎是否真的还在,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话说的斩钉截铁,其实他们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那三个人头,究竟是真是假?
邓舍与洪继勋猜对了,那三个人头的确是假。邓舍推测的济南城池失陷的经过,也大差不差。便在前天下午,察罕遣派去济南的人,绕着城池,告诉城内,益都失陷、东南沿海失陷。虽无邓舍的去向,却有东南郡县,比如莱州等地守将的级。也正如邓舍所料,果然因此造成了城内的军心不稳。
不过邓舍却猜错了一点,献城的不是刘珪,而是刘珪被部将裹挟。当天夜晚,刘珪的部将与王保保取得联系,五更前后,裹挟了刘珪,打开东城门,献城投降。
杨万虎闻讯赶至,虽竭力阻挡,挡不住城门已开。他才不管是谁投敌,眼见辜负了邓舍的信赖与托付,大怒之下,只身匹马,杀入敌阵,三进三出,连斩数员元将。刘珪虽在诸部叛将的簇拥下,却也难逃追杀。乱军阵中,被杨万虎阵斩。
杨万虎杀了刘珪,没空取他脑袋。既然城池守不住,只好引领本部,护住杨行健,往外冲杀。
王保保数万军马,围聚在外,按说他难以冲出。亏得赵过夜半闻乱,知道城中不妙,急忙整起三军,拼力厮杀,冲破了虎林赤的阻拦,与之合军一处。两军并力,先还试图夺回城池,乱马军中,直杀到天亮,见王保保已占上风,知道势不可为。无奈回头,又杀出重围,回到华不注山下。
厮杀半夜,赵过所部八千人,有五千原本士诚旧部,实在不耐战,散乱大半。杨万虎部八千人,守城过程中已阵亡两千余,夜晚乱战,又连带伤亡、以及失散,存者四千上下。两人点兵,加在一起,剩下的不足万人。没有能力展开主动进攻。就算不能进攻,也不能失守。当下,两人布置防线,一边阻截王保保东进、和察罕会师,一边急忙遣派信使,前去通知益都。察罕围城甚严,无法通过。故此,两边消息断绝。
华不注山下。
距离济南失守,已经过去了两天。杨万虎夜半冲阵、追杀刘珪时,所斩杀的数员元将中,也有颇是骁悍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因此受了有不轻的伤势。左臂中刀,深可见骨。但是此时,他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感觉不到似的,怒气冲冲在帐中走来走去。
赵过坐在正对帐口的座位上,抬头可以看见帐外层次栉比的军营,天阴云沉,红旗招展。他的座位之下,分作左右,左边坐着胡忠诸将,右边坐着杨行健等文臣。杨行健突围当夜,也受了伤,有冷箭与他擦头而过,射掉了半边的耳朵。包扎得严严实实。
胡忠皱起眉头,说道:“济南失陷。派去与主公报讯的信使已有两拨。却始终不能进入城内。左丞大人,咱们该如何是好?”
“小、小王爷的伤势怎么样了?”
“逐渐好转中。”
“王保保有何异动?”
“昨天与咱交战了两回。今天倒是挺老实。到现在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诸公以为,我军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杨万虎停下脚步。他自从军来,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猛地拔出马刀,砍在支撑帐幕的壁柱上,叫道:“我军该如何是好,还用多说?”丢下马刀,大步走到赵过面前,昂忿色,说道,“俺自跟随主公以来,无往不利!南高丽的王京,难打不难打?老子把它打下了!王保保就有三头六臂?要非刘珪那厮!……,啊呀呀,气煞俺也。左丞,咱们怎么着也得把济南夺回!没的辜负了主公对咱们的信任!”
他的性子在受了几场恶战的磨练之后,较之以前原本有些收敛。像他在邓舍谋夺益都时,与刘珪等人交往时的表现就不错。可现在怒火冲头,原形毕露。什么都不想。就是想要从哪里失利,再从哪里把面子争回。
赵过是他的老上级了,打南高丽时,就曾直接指挥过他,对他的脾性非常了解,按了按手,道:“杨将军且坐。”
他转顾诸人,说道:“我、我军的主要职责,不在击败王保保,而在先确保济南不丢,其次,确保华山防线不丢。济、济南的失陷,责任不在杨将军。但是毕竟济南已丢。本将以为,我军接下来的任务,应该有两条。尽快取得与主公的联系,是其一。保证华山防线,以免王保保与察罕会师,是其二。”顿了顿,征求诸人的意见,“你、你们以为呢?”
杨行健接口说道:“左丞大人所言甚是。我军接下来的主要任务,不应在攻,而应在守。”
他摸了摸受伤的耳朵,好像被寒风冻住了似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轻轻揉了两下,接着说道:“另外,左丞说我军该尽快与主公取得联系。这一点,下官以为也是重中之重。察罕围益都甚紧。他围的紧,则城中必然消息不通。孤城难守,难守在甚么地方?便是与外界不通来往。短日尚好,时日一长,则守军必然缘疑生变。因此,下官提议,咱们不但要尽快,且应该立即!再选派死士,往去益都,务必要与主公取得联系。委实不可再拖了!”
胡忠也赞同需要尽快与益都取得联系。
他又针对赵过提出的第二条,说道:“左丞大人、杨大人,你们说的都对。末将也以为,我军目前的职责,应该在与主公取得联系,同时尽力固守防线。但是,王保保既得济南,便由此解开了两线作战的窘境,接下来定然全力攻我。我军现在不足万人,又且新败。鞑子有数万军马,别说主动进攻,咱们就算阻挡,怕也要很吃力。”
赵过以为然。
杨万虎恼怒济南失陷,赵过其实也是一样的非常愤怒。甚至,他要比杨万虎还恼怒。他不但恼怒,他更羞愧。邓舍交给他八千人,要他援救济南。来到济南城外快半个月了。没救下济南不说,反而更眼睁睁看着济南失陷。这算甚么事儿!怎么能对得起邓舍的信任!打南高丽,他不过也就用了一两万人。八千人,救不下一个济南。便在昨夜,他思及临行前,邓舍的厚望嘱托,险些愧疚的咬碎一口钢牙!
可是,他是主将。他得忍耐。需得分清轻重。毕竟追随邓舍这么久了,养气的功夫,他也学了个七七八八。面上若无其事,说道:“临行前,主公给本将有特别交代。本将有临机应变之权。若军马不足,可调济阳佟生养部来援。”
杨行健道:“小平章一动,那么棣州田丰?”
“田丰说起来有万余人,皆残兵败将,怎能与我虎贲雄师相比?又且,他到底与我军一脉,是否会遽然生变也是两可之间。佟生养部骑军三千余人,留下千人足矣。本将昨日已经传去将令虎符,命他引两千骑,即日来援。女真骑军皆弓马娴熟,有了他这两千人,王保保虽然凶悍,至少我军在机动力量上,不落下风。守住防线或者艰难,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赵过站起身来,下达命令,道:“此事便就此定下!杨将军,你虽有伤,军少勇将,左翼防线交给你。胡将军,右翼给你。中军由本将负责。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济南一战,这不过才打了一半。只要咱们华不注防线不丢,王保保便不算获胜。待佟生养到,整军再战!”
杨万虎含忍怒火,胡忠与杨行健诸人俱按剑起身,皆躬身凛然接令,道:“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谨遵左丞军令。”
帐外,一点雪,飘然而下。
25 大雪
雪落无声。
先是一瓣、两瓣,然后三瓣、四瓣,接着十瓣百瓣千万瓣。这雪,从北方来,从塞外来,走大都,经河北,兼济关中,远涉海东。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几乎顷刻间,笼罩了整个的北国。
山东半岛。
华不注山下,赵过诸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走出帐外,立在满营飒飒的红旗中,仰头观望。看天地茫茫。天地茫茫,益都城头。邓舍正准备下城回府。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任雪花落满。雪花落满,元军帅帐。察罕侧卧胡榻,一手支颐,谈笑风生戛然而止。万千飘舞的雪花莹白,跃入他的眼帘,远处帅旗鲜艳翻卷。
翻卷的白衣,洪继勋哈哈大笑。落雪很快堆满了他的肩头,他却丝毫不顾,转顾邓舍,心怀舒畅,说道:“人生四大喜。今日雪,可算久旱逢甘霖。”姬宗周问道:“先生何出此言?”洪继勋道:“雪既一下,察罕虽得济南,不等雪停,却也是定然难攻我城。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我军自可徐徐调整方略。此即为:天助我也。”
“彼益都城中守军,定然以为这雪一下,我军的攻势便不得不为之暂停。”察罕翻身坐起,潇洒挥动玉拂尘,顾盼诸将,笑道,“老夫自起兵来,十年矣!岂会遂他三岁孺子之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传令三军,原定计划不改,明日冒雪攻城!”
答忽出列,谏言道:“大帅,冒雪攻城,不利与我。一下雪,城墙滑,地面难行。且天寒地冻,武器冰冷,士卒伸展不开手脚,怎好厮杀?”
察罕作色,说道:“济南城破,刘珪授!老夫为何肯放郭从龙出城?还不等的就是为这一刻?益都城中现在定然军心惶惶,只有乘胜追击,未曾有闻纵敌以暇!纵敌以暇,给了小邓喘息的时间,必导致我前功尽弃。
“你们又不是不知,辕门外砍掉的杨万虎等人之级,难道真的就是他们的脑袋么?我军以数万人围城,时间一长,包围圈难免出现缝隙。难道要等到小邓得知消息,知道这是我军在用诈,然后重新整起士气之后,我军再去与之交战么?良机稍纵,便不可得!
“天寒地冻又如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明日总攻,老夫亲自督战!兵法之道,出奇为胜。他越以为我军不会进攻,我军越要进攻!又且,箭在弦上,不得不。此其时也!”
益都城内越以为他不会冒雪攻城,他越非要冒雪攻城。出奇制胜。并且,他一连串的布置谋划,进行到眼下,也实在到了无法停止的时候。好不容易,千方百计地总算打击到了益都的军心士气,正该趁其生疑的时候一鼓作气!怎能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雪,便就此前功尽弃?察罕道:“智者所不取。”
不就是军队的伤亡可能会比较大么?慈不掌兵。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该让士卒卖命送死的时候,就绝不能心慈手软。说到底,军队是甚么?攻城略地、成就功业的工具罢了!吴起吮疽,非为仁也,实为令士卒效死的手段。吴起吮疽,吮其父疽,其父亡。吮其子疽,其子又亡。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只要获益够大,再多的士卒伤亡也不可惜。充其量,一个数字而已。
大雪朔朔,旗为之冻。察罕按榻而起,须飞舞,尽显枭雄本色。怒斥严责,刚决如火。诸将诺诺,皆不敢言。
次日,察罕百道攻城。三军将士,齐出营。填沟堑,趋城下。铺天盖地,旌旗百里。土山塌陷,没办法再用。用飞楼、云梯诸般登城车,摆设开足有七八里,搭满了全部的南城墙。又有成百的火炮、投石机居后掩护,并及无数的冲车、钩撞车、木牛车、饿鹘车、搭车等等,或攻击城门,或协助登城车近距离地杀伤守卒。
从城头上往下看,茫茫的雪下,攻城的元卒望不到边际。。喊声动地,杀声震天。其后更有无数的援军,纷扬雪里,黑压压宛如乌云,至少上万,皆擐甲执兵,列阵以待。而便在这前锋与后援之间,又有督战队数百人,皆心狠手辣之辈,抬着拒马,隔绝两边。拒马的作用,在阻挡前锋后撤。有死无退。
察罕且造有火车数十。有的用来喷火烧门,有的则抬上高处,焚烧城头垛口处的种种防守器械。并及千余火兵,点燃火箭,高高射出,划过雪空,如条条火蛇,绚丽壮观。城头上亦有用火,猛火油柜一字排开,不时有被燃着的元卒惨叫着自高空坠落。两军火器最多的地方,火势压过了雪势。
守军防守所用的狼牙拍、铁撞木等被烧的通红,火光冲天。元军的云梯诸物也有接连着火。黑烟腾腾。撞击城门的撞车,前仆后继,一声声,惊心动魄。察罕踞坐高台,用壮卒抬举奔走,方便观察战局的进展,偶有命令,左右的侍卫即摇动大旗,并一起射出鸣镝,与前线的将校指引猛攻的方向。每有一鸣镝射出,必有后援中的一支人马闻声而动,穿过特意留下的拒马空隙,赶赴需要加强攻势的地方。
但见城头上空,火箭、鸣镝不绝。
邓舍全幅披挂,亲上战阵。一如当年守双城的旧例,挑选了五百精卒带在身边。何处有急,即当时点将,给予小旗,往去救援。有杀敌功大者,或火线提拔,或授给奖励。并由传令官,齐声高喝,好叫全城守军知晓。
报功的声音此起彼伏:“定东乙营,半个时辰,退敌三次进攻!千户某某,记次功一次。百户某某,得级若干,赏银一锭!”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高喊报捷:“定东丁营,九夫长某某,阵斩鞑子百户一员。次功一次!赏银两锭!拔擢副百户。”
到的最酣时,数里长的南城墙上,到处都是赏赐功劳的声响。混在一处,随北风飘摇直上,卷入云霄。又低落下来,伴随寒雪,散入满城。洪继勋、姬宗周等组织了数千的民夫,或往城头运送补给,或从城上拉走伤员。章渝专门带了三二百人,什么事儿也不干,每闻城头庆功,即在城下随声应音,高叫喝彩:“彩!”
邓舍与察罕对阵将近半月,斗智比谋过后,争勇逞强到来。阅读
东南沿海,续继祖、郭从龙,勒马南顾。雪花迷住了视线,放目不及百步之远。他们自杀出重围,远赴东南以来,已有多日。原本**城的三千骑,受了元军的埋伏,尽管早有防备,却也是死伤不小。阵亡数百。
奉邓舍的军令,他们抵达东南之后,没有立刻便去对被关保攻占的郡县展开攻势,而是先与刘杨取得了联系。同时,尽力地招拢残卒。
戍卫东南沿海的益都军队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士诚旧部,一部分则为海东军卒。其中,海东军卒又以屯田军为主。士诚旧部多为本地人,兵败后,四散归乡。招揽不易。全凭了续继祖的名号,至今也不过才勉强召回了两千来人。而海东军卒,莱州之败,屯田军差不多尽数覆没。侥幸有逃出的,虽然一听说郭从龙到了,都奔涌来归。但是他们人数更少,还不到千人。
因此,续继祖、郭从龙目前统带的军队约有五千。骑兵两千出头,步卒将近三千。看似不少,奈何步卒战力不高。步卒或者士诚旧部,或者屯田戍军,也正如邓舍所说,他们能起到的作用,无非聊壮声势。换而言之,要打通道路,还得依赖出城时所带的两千余骑军。
他们在东南的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换地方,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太长时间。关保也接到察罕的军令,知道他们来了,派遣有数百的骑兵,日夜追击。无日不战。郭从龙朝南边远方看了会儿,对续继祖道:“平章大人。忽然下雪,也不知益都城中情形怎样了?”
“既有落雪,料来察罕的攻势会为之稍停。我益都城中,或便可因此稍得休憩。”
续继祖仰起脸,雪花落在他的面颊上,凉凉的。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军自至东南,无日不战。有了这场雪,不但主公,咱们也总算能稍微得到些许休整的时间了。”朝身后绵延的军队瞧了眼,他接着说道,“主公命你我先招拢败卒,然后再战。咱们目前招来的三千步卒,虽不多,然而怕也是短日内可以招来的极限了。
“郭将军,以吾之见,不如等雪停,养足了军卒的体力,咱们便与刘将军合力,召开攻势罢!”
风紧雪密。
五千人的队伍拉成如一条长蛇。士卒畏寒,骑兵还好,虽冷,不用走路,不致湿了鞋袜,并且武器也可以放在马上。步卒就不行了,鞋袜尽湿,枪戈冰寒。很多人都把长枪之类的兵器斜倚肩膀,手缩入袖中,勾头缩脑,尽管如此,却还是难挡冷意,一个劲儿地打寒颤。冻得哆哆嗦嗦。好在有军官两边催促,行军的度倒还不慢。
郭从龙与续继祖停在路边,看着士卒从他们的面前走过。
不知谁人,在队伍的前端吹起了横笛。吹的是时下流行的一支小令,许多人都会唱。随声应和。郭从龙侧耳细听,却是思乡之曲。他皱了眉头,问道:“谁人前军吹笛?”续继祖笑道:“此必柳三郎。”
柳三,是海东骑兵中的一个军官。他的出身即便在包罗万象的海东军中也是较为少见的,本为勾栏乐工。擅长吹笛,而且吹的很好。名扬全军。连才降海东不久的续继祖也是有所耳闻。郭从龙道:“雪下行军,本就艰难,怎能再吹此等惆怅曲子?传令,叫他吹我军歌!”
两个亲兵催马疾奔,冒雪赶至队伍的前端,果然吹笛的柳三。
柳三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他曲子吹的好,人物也俊秀,因有勾栏卖唱的经历,又与海东军中的那些勇将悍卒不同,更十分的风流蕴藉。当下,闻得将令,他即横笛雪下,盘坐马鞍,改调换曲。笛音清亮,迎风破雪。他倒也伶俐,吹的军歌中一段,恰与眼下形势相和。乃南北朝时,陈庆之孤军深入北魏,百战百捷的故事。
士卒队伍的中段,郭从龙以手击鞍相和。笛音极其的高昂,调子非常的慷慨。两千余海东骑军,近千的屯田步卒,不觉应曲高歌。
“南梁将军陈庆之,七千白衣讨胡皇。三千里地无人挡,克城卅余向无前。七千人屠四十万,洛阳城中儿童唱:千军万马避白袍。”歌声雄武。反复咏叹。带动起不会唱这歌的两千余士诚旧部,也都是低声附和。
海东的骑军,唱到兴起,也没人带头,同时高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却改唱起了骑兵冲阵杀敌时的军歌。两千多的骑兵抽刀高歌,声势很大。步卒们受其激励,也是不由枪戈柱地,激起雪花飞溅,齐声叫道:“阿威威,杀!”
风雪苦寒,因而稍解。
郭从龙深思良久,接上续继祖方才所说展开攻势的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道:“待到雪停,再去攻城。我军固然可以借落雪修养体力,可是鞑子却也一样!我军并不能因此就占有优势。而且,雪后地面必定难行。我军两千余的骑军,难有用武之地。敌有坚城,我军不良于行。以此攻城,是为以我之短,击敌之长。事倍功半。
“因此,末将以为,我军若要展开攻势,与其等到雪后,不如现在!”
续继祖道:“但是雪落不停?”
“雪落不停,刚好是咱们的掩护。”
续继祖犹豫不决,问道:“即便如将军所言,我军若展开攻势,该打何处?”
郭从龙吩咐亲兵取出地图,清理开一片落雪,就地铺展。有亲兵取下披风,虚虚遮掩,以免雪落其上,把字、图弄湿。他跳下马来,用马鞭指点,说道:“通过近几日的侦察,可以断定鞑子的主力俱在莱州、昌邑沿线。文登一带,是其势力薄弱的所在,虽也有千余人驻守,但是距离莱州甚远。一下雪,鞑子的援军难以至。所以,末将认为,我军若展开攻势,便应打在此处!”
文登在莱州的东边,位处山东半岛的前沿。两地相距,约有两百多里。如果没下雪的时候,莱州援兵,两三天即可赶到,要用骑兵的话,度会更快。但是雪一下,道路难走。关保驰援所需的时间,至少便得多上两日。两天的时间,也许就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郭从龙又道:“打文登,且又有一利。文登近海,刘杨的水师也能挥出更大的作用。”
续继祖道:“将军虽见其利,未见其弊。我军现在的位置,处在莱州西边,离文登少说也得有三百里。五千军卒,长途跋涉,迎风冒雪,等赶到那里,不免也成强弩之末。此是弊端之一。更不必说,我军要大张旗鼓地往文登赶去,势必会引起关保的注意。后有追兵。该当如何?此为弊端之二。并且,我军粮草亦已不足,即便关保的追兵不足畏,可是我以孤军,深陷敌阵三百里,倘若文登城坚,仓促难拔。又该当如何?城池难克,追兵又至。请问将军,我军又该当如何?此其弊端之三。”
郭从龙道:“平章所言甚是。然以末将看来,我军虽有三弊,却大可以计破之。”
“如何破之?”
“你我分军两道。步卒归你,骑兵末将自带。平章可气势汹汹,多竖旗帜,并末将的军旗,也给平章,作势扑击莱州。末将则引骑兵,偃旗息鼓,抄小道,兼程奔赴文登。这样,关保定然会被我迷惑。以为我军的主攻方向,是在莱州。平章佯攻在后,末将从容破城在前。此计名之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章以为如何?”
“两千骑兵?怎足以破城!将军此计,未免凶险。”
“兵者本为凶也,战阵自为险事。末将昔在海东时,朝夕陪侍主公,曾听主公讲过许多的历代战例,从而也令末将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用兵,没有人多便一定可以获胜,也没有人少便一定会失败的。
“平章所言:‘两千骑兵,怎足以破城’?末将不以为然。长途奔袭,所用的兵卒不在多,贵精在勇。两千骑兵,绰绰有余!”
续继祖抬头看天,意犹未定,道:“这雪?”
“这雪才开始初下,平章该早下决定。否则,若等到积雪深厚,真到了骑兵难行之时,即便平章再肯愿允末将之请,却也不免良机已逝,为时已晚了。”
郭从龙的语气很恭谨,像是在请求续继祖的同意。实则他不过是在遵从邓舍给他的交代。出城前,邓舍交代他,要他无论如何,得时时处处都要对续继祖恭敬有礼。孤军在外,最重要的是将领和睦。
续继祖沉默半晌。他也不是没有勇气的人,做出了决定,说道:“将军既然有孤军深入、雪袭文登的胆量,吾虽不及将军之勇,却也愿为将军摇旗呐喊。将军尽管奋勇向前,只要有本将在,便无需忧虑莱州关保。”
察罕出其不意,冒雪攻城。邓舍的私塾子弟郭从龙与他不谋而合,也要趁雪奔袭文登。
26 文登
文登也算一座名城。。
西周初年,胶东半岛有不少的东夷诸侯,其中最有名的大约得数莱国。后被齐国所灭。但是至今,山东还有许多以“莱”为名的地方。比如莱州、莱阳等等,又有莱山,莱河。文登,即为古莱国地。
其东北八十里,有不夜城。相传莱子所筑。汉末王莽时,有一位奇士,自称巨无霸,长一丈,大十围,且能驱使虎豹。王莽用为垒尉。这一位巨无霸,便是由当时不夜城的地方长官献给王莽的。
其城东二里,又有座文登山。文登之得名便由此来。而文登山的得名,却又有个典故。相传始皇帝东巡,曾召集文士登此山,论功颂德。“文士登山”,所以名叫文登山。
文登附近始皇帝的遗迹不少。城东一百八十里,有秦皇宫,乃始皇帝东游时筑。城东北一百二十里,又有望海台,亦为始皇帝所筑。顾名思义,筑造此台,用以望海。望海台东北又三十里有成山,成山东有召石山。“秦始皇造石桥,欲渡海观日出处。有神人召石于山下,因名。”
除了这几座山之外,文登附近还有铁槎山、铁官山、斥山、五垒山等等诸山。文登虽然近海,却非平原所在。境内可谓“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两边高,中间低;北侧高,南边低。形如一个簸萁,口向南,延伸向海。
便是晴天时候,这种地形也不太适合骑兵的长驱直入,何况如今降雪。郭从龙与续继祖分手后,引两千骑,冒风雪,长途奔袭二百多里。在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将近文登。雪犹未停,越下越大。
他们因为是突袭,为保密起见,路上不能走官道,所行道路皆为小路。平原地带还好,一入丘陵地区,高低起伏不平,放眼看去,尽是茫茫落雪。积雪厚的地方,深有半尺。骑兵们稍不注意,马蹄便会陷入其中。正在奔跑中的战马,忽然陷入空处,结果只有两个:或者把骑士抛出,或者马腿断折。行军的度不得不因之减慢。尽管如此,短短两、三个时辰不到,还是接连便有十数骑因为踩空而断折了战马之腿。
郭从龙用手搭起凉棚,踞马远望。时当黄昏,风雪飘摇。阴惨惨的天空下,远远近近的山峦、丘陵,被积雪妆扮的银白一片,默然地耸峙着。山上的林木也好似银装玉裹,风很大,吹卷的它们东倒西歪。
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乱舞,时不时打在人的身上、脸上,生疼。
他又扭过头朝后看,见长长的队伍里,每个士卒都是身上、马上落满积雪,乍一看,雪人似的。人、马呼出的热气,如一团团的白烟,很快的消失,但随即又很快的出现。军旗已经被冻住了。风掣红旗冻不翻。任寒风呼啸,悬在高高的旗杆上,纹丝不动。就好像一团团凝聚的火焰,参差闪现在队列里。近处的若如火把,远处的便因隔得太远,而恍如烛光。
郭从龙道:“传令,取下军旗。”快到文登了,军旗多为红色,太显眼,得取下来,以免打草惊蛇。
他又补充道:“将校人等,有戴红色披风的,也悉数摘下。”他的披风也是红色,带头反手摘下。披风此物,行军打仗时,穿着可壮军威,同时亦表示身份。天冷的时候,则又可保暖御寒。也是一物多用。
郭从龙军中,本带的有乡导。
这些乡导,还是他益都突围前,邓舍特地给他的。皆为专门从城中居民以及士诚旧部中挑选出来的,家都是在东南一带的土著。其中也有好几个文登人。此番奔袭文登,郭从龙便带了他们一起。当下,他吩咐亲兵:“带乡导来。”不多时,两三人来至面前。
地有积雪,郭从龙免了他们跪拜,扬起马鞭,指向前方,问道:“此地距离文登,还有多远?”
乡导中有一人答道:“文登城西南有水,名叫古桥河。离城六十里。我军下午过的那条河,便是古桥河了。”
着话,他也往前边看了眼。。虽然风雪弥漫,入眼只有白茫茫、灰糊糊,且当黄昏,可见度更低,不过他到底土著,好歹还是认出了现在何地,又道:“将军请看,前边那山,有个土名,唤作得胜山,相传为古战场所在。过了得胜山,离文登便只有三十里。”
“得胜山?”
“是。”
郭从龙笑道:“好名字!好彩头。”有将校在旁边凑趣,说道:“山名得胜,则我军此次奔袭,必然旗开得胜。恭喜将军。”郭从龙道:“连日赶路,将士们辛苦了。现在快到文登,可以稍微放松。来人,即去那得胜山下,先寻个避风的所在。也好教将士过去略作休整。”
那将校问道:“不知将军打算何时攻城?”
“便在今夜。”
“我军迎冒风雪,长途跋涉,连行二三百里。尽管军卒皆我海东老卒,并且也都经受过辽东苦寒之地的锤炼,但是少少的几个时辰,怕也是缓不过来劲。今夜便开始攻城?将军,是否太急太快?反正我军已然赶到,也不急在一时。以末将之见,不如干脆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再攻城不迟!”
“去年主公打辽阳,也是雪下行军。从双城到辽阳,何止二三百里?千里也有了!并且辽东的严寒,更甚山东。可是主公不也一样一战即破辽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本自远来,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将士们的行军之苦,本将岂会不知?可越是如此,越不能松懈!一旦松懈,必然导致军无锐气。若真到了军无锐气的地步,则莫说打下文登了,眼见雪越下越大,咱们能不能回的去?尚且难说!”
双城离辽阳,没有千里那么远,加上绕路等等,顶多六七百里上下。郭从龙这是夸大之辞。不过,却也正可由此,表现出他要趁夜攻城的决心。
他又道:“又且,文登并非大城。城方不过数里,守卒只有千人。就这千人里头,还有一部分鞑子就地征召的民团青军。战力并不甚高。再则,我军来的如此出其不意,他定然措不及备。——,你们只看此地离文登已经只有三十里,我军却依然连半个城中守卒的游骑都未曾见到,便可推测出城中的防守已经因为这场大雪而懈怠到了何等的程度!
“我军远来,重一个‘奇’字。怎能行百里却半九十?吾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奈何军中伤冻?”
天气太冷,一连急行军两三天,加上自出益都以来,全军基本都是一直在风餐露宿,骑军虽然俱为海东老卒,也是有些吃不消。出现了小面积的冻伤减员。郭从龙问道:“截止目前为止,冻伤者有多少人?”
“六十余人。”
“连带伤马者,一并编在一处。将我军旗尽数予之。待今夜我军主力攻城时,吩咐他们在城外山上、林木丛里,四处点火。并招摇军旗、奔走,大声鼓噪。装作为我军的援军。以壮声威!此为‘风声鹤唳’之计也。”
诸将大为佩服,道:“将军妙算。”
这却也是邓舍给他讲解历代战例的时候,郭从龙记在心中的。用在此时,算的上活学活用。他出前,同时派了有人,去与刘杨送信。约定会师文登。刘杨在海上,来往方便,比他到的早。郭从龙又再遣人,即往约好见面的地点,去找刘杨,告诉他今夜就要攻城的事儿。约定了时辰,到时一同出军。
郭从龙计议已定,遂引军径至得胜山下。全军下马,吃干粮,稍事休息。做战前动员。只等天黑,便要攻城。天色渐渐昏沉,彤云密集。
彤云密集,天色渐渐昏沉。
泰山脚下,三杆、两杆残旗,竖立在凄冷的云雪下。旗杆的周围,是一片更加残破不全的营寨。营寨里堆满了落雪。时不时有寒风卷扬起落雪,吹上帐幕。帐幕上也是积了厚厚的一层。随即,混在一起,再度簌簌的落下。尽管有深雪掩盖,却依旧隐隐约约、随处可见斑斑的血迹。
这营寨的面积不大,但也不小,大约有数百顶的帐篷。足可容纳两千人屯驻。但是这会儿,营中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似的。只有风声与落雪的声音,肆虐横行。更不曾见有半点的炊烟升起。
不过,若细细观察的话,却可以现,便在营里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过道上,还有未曾被雪掩盖住的脚印。以及正中间的帅帐中,也有依稀透出的烛光。这脚印尽管不多,带来了生气;那烛光虽然黯淡,寒风难以吹熄。这一切,却又都好似在时刻提醒着别人,此处依旧还有人在。
这里,正是海东的军营。
帅帐里,有三个人正在说话。高延世、李子繁、潘贤二。这三人年岁不同、相貌不同,甚至连文武也不相同,但是此时,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管谁人,全都面目肮脏,近处嗅闻,酸臭扑鼻。也不知是汗味,抑或血腥,又或者两种掺杂,实在令人不由掩鼻。
久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他三人倒是早已习以为常,彼此间很适应。潘贤二文官,还好点。高延世与李子繁,无不从头到脚,兜鍪与铠甲上遍布乌红的斑迹。伸出手,指甲里全是泥土。把兜鍪取下来,长时间没洗的头,乱糟糟,粘结成绺,稍微搔,灰土的细粒并及与铠甲上那种乌红相似的小块,都像下雨似的,扑扑落下。
灰尘倒也罢了。此种乌红块状物,征战沙场的人一看就知,非为别物,乃是为血渍凝涸后形成的。连头中都全是这些东西,真不知他两人在这些天中,究竟经历过了多少的苦战。
他们出城时,走的匆忙,没带多少寒衣。又要紧着战士们穿,包括潘贤二在内的文职官员,都是衣衫单薄。潘贤二只穿了件袍子,外头罩了个披风,虽在帐内,也是冻得嘴唇乌青。他抱着膀子,瑟瑟抖,说道:“天太冷了。得赶紧想个办法。要不就这么硬撑下去,不等鞑子打来,咱自己便先冻死了。”
李子繁体壮,比潘贤二强,较为耐寒,但是他也是满面忧色,点头说道:“潘大人所言不错。后山上的林木本就不多,已快被咱们砍伐干净。昨天,俺不得已,遣了一个小队去稍远的地方伐木。不料鞑子却早有准备,柴禾没得回多少,反折了四五个兵卒。看这雪丝毫没个停的意思,也不知还下多久。尽管鞑子这些天暂停了攻势,可如果雪一直不停,说不得,还真没准儿咱们就把自己给冻死了。”
高延世哼了声,道:“一点雪,算的甚么!也值得你两个愁眉不展。鞑子不来攻,咱攻过去就是。他不让咱去伐木,咱索性便去抄他的老营!”
“雪大难战。且我军伤亡太重。两千人,如今剩下有战斗力的,不足八百。防守尚且勉强,况且主动进攻?不可冒进。”李子繁不同意高延世的提议。说起伤亡,又是个愁事。潘贤二接口道:“阵亡的也就算了。目前全军伤员三百多人。缺医少药,又少寒衣。只昨天一天,就又死了五人。这也是个麻烦。要不及时解决,对士气的打击会很大。”
李子繁问道:“口粮尚有几何?”
“我军从益都出来此时,所带军粮够全军十日之用。来至泰山后,又曾四处哨粮。并且全军伤亡严重。所以,目前口粮还是勉强足用。”潘贤二道,“但是,益都战事遥遥无期,海东援军迟迟不来。我军也不知还需要坚守泰山多久。时日若长,口粮怕也会是个问题。”
李子繁喃喃道:“是得想个办法了。”
帐内一时默然,没人说话。高延世觉得气闷,腾的站起来,抽出刀来,虚虚砍了两下,不小心带住肋下的伤处,疼的呲牙咧嘴。
他这伤处,是为落雪前在与元军的一次交战中负下的。当时,他重施故技,依旧带百十骑,突入元军阵中,搅乱敌阵的同时,并希图阵斩敌将。
谁知元军换来的这一位主将谢雪儿,也是个勇将。而且谢雪儿的亲兵中有个昆仑奴,力大无比。高延世生长河北,从军后随毛贵征战山东,去过的地方不多,还没有见过昆仑奴。乱马军中,他拿眼一看,见那昆仑奴黑的亮,不免分神。一分神,手脚慢了些,顿时被谢雪儿偷袭,刺中了肋下。亏得他十分勇悍,伤而不惧,用回马枪,杀退了谢雪儿。杀退了谢雪儿不算,他还又更鼓勇气,兜马换回,生擒住了那昆仑奴,然后方才回营。
他擒昆仑奴回营,倒并非为了别的,纯粹好奇使然。尽管他上阵杀敌,勇不可当,毕竟年未及二十,好奇的心态还是有。拿了昆仑奴回来,语言不通,现在没功夫多研究,捆了,丢在营中。
这时,他伤口一疼,难免因之又把那昆仑奴想起。冲到帐口,掀起帘幕,一叠声地叫外边的亲兵:“***黑奴,害俺负伤。取了鞭子,去与俺痛打三十!”亲兵应命即走。高延世又把他叫回,犹豫片刻,“罢了,三十下怕他受不住,改十下吧!”好不容易抓住的,不能轻易打死。
看他现在的表现,才像一个贪玩的少年。李子繁与潘贤二都是相对一笑,帐内的气氛微微轻松。
潘贤二道:“在下有一计。或许可以缓解我军所处之困境。”
李子繁与高延世立刻有了兴趣。高延世走回座位,问道:“什么计?”
“前数日,赵将军十万火急与我军送来军报,说道济南失陷,……。”潘贤二才起了个头,李子繁即叹了口气,说道:“以杨将军之勇,以杨大人之智,济南居然也难逃失陷的结局。当时闻讯,俺真不敢置信。”
潘贤二道:“不错。济南失陷,王保保有两个用兵的可能方向。或猛攻赵大人部,与察罕会师益都。或提军南下,夹攻我军,打通与泰安的道路,从而再克泰安。他若选择前者,则益都危。他若选择后者,则我军危。当前之计,在下以为,要打破险局,只有一策。”
高延世问道:“哪一策?”
“请赵大人抢在王保保前,提军南下!”
“提军南下?”
“正是。提军南下,先与我军会合,并力歼灭对面谢雪儿之敌,随后驰援泰安。只要救下泰安,察罕的粮道便在我军的俯瞰之下。察罕为何大举进攻益都之同时,还留下人马围困泰安?其所虑者,正在此也。他的粮道一入我军之手,则益都之围,也定会随之而解。这叫做两全其美。”
“若赵大人南下,不是便给王保保让开了通往益都的路?又假如王保保分军一部,尾追赵大人,则赵大人部岂不就有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
“杨将军不是与赵大人合军一起了么?济阳小平章的女真骑军不是也已与赵大人会师了么?大可留下一部,看住后军。并可设伏泰山脚下。王保保纵有追兵,又有何惧?他要真有追兵,其实倒也好了。战场交锋,最忌军力分散。他又要守济南,又要追赵大人,又要与察罕会师益都。他只有不到三万人,顾得过来么?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军便又大可待机而定,甚至放弃救援泰安也行,不妨运动中歼敌!”
高延世又问道:“然则,如若王保保不追赵大人,与察罕会师益都呢?”
“在下方才不是说了么?他若不来追赵大人,我军就去救援泰安。打下泰安,取察罕粮道!”
李子繁也并非无谋之人,李和尚打南高丽,水淹敌城,便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听罢,却不像高延世闻言而喜,霍然起身,拍案道:“潘大人此计,看似绝佳,却深藏险患。就不说赵大人,便是俺,也万难苟同。”
——
,巨无霸。
“夙夜连率韩博上言:“有奇士,长丈,大十围,来至臣府,曰欲奋击胡虏。自谓巨毋霸,出于蓬莱东南。”
夙夜:即不夜城。连率:官职名,职如太守。
27 棣州
李子繁的反对并没有起到作用,潘贤二说动了高延世。毕竟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将不是李子繁,而是高延世。高延世即遣派信使,将潘贤二此策献上与赵过。信使到时,已为次日下午,赵过正在巡营。
佟生养的骑兵才到没几天,军情紧迫,没时间扎营,暂时驻在了华不注山下的道观华阳宫中,与赵过本军的大营相距有三四里。这会儿,他也在赵过的营中。除他之外,并有杨万虎、胡忠、杨行健等人随行在侧。
杨万虎是为海东数一数二的勇将不假,名声也很大,但在军中的权力地位,实际远远不及赵过,甚至较之佟生养也有不足。所以,他在济南城中的时候是主将,现在与赵过会师,便只能位居其下,至多比胡忠稍高一筹。邓舍又向来重视军中的阶级之法,因此,一行人行走营中,赵过居前,佟生养落后半步,杨万虎与胡忠并肩而行。最后是杨行健。
听高延世派来信使说完潘贤二的计策。赵过沉吟不语,问左右诸将,道:“诸公以为如何?”
佟生养当然要先言。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却说不出到底何处不妥,皱着眉头,说道:“潘贤二此计,听来似乎不错。我军南下,可救泰安,从而威胁鞑子粮道,间接救援益都。若王保保从后追赶,则又可随机应变,设伏以待,在机动中歼敌。但是,……。”
杨行健冷笑声,说道:“但是,如果王保保不来追赶咱们呢?若是他前去与察罕会师,该怎么办?”
那信使道:“潘大人言道,若鞑子不来追赶我军,则我军可并力攻打泰安。泰安下,则益都城围便不救自解了。”杨行健道:“话是不错。然而一旦我军放任王保保与察罕会师,则围困益都的鞑子必然因之势涨。万一,在我军打下泰安前,鞑子先破了益都呢?”
那信使道:“这?潘大人倒是没讲。”
杨行健道:“他当然不会讲!他这分明是以益都为饵,以主公为饵。主公说他好行险计,今日看来果然不错。”对赵过拱了拱手,施礼说道,“下官曾有闻听,潘诚之败,原因便在潘贤二给他献上了一个甚么牛车阵。此人脑有反骨!由此可见一斑。诓骗罢了潘诚,今时又想要诓骗大人。实在罪当万死,其心可诛!”又问那信使,道,“不知你家军中,高、李两位将军对此怎生的看?”
“李将军反对。高将军赞同。”
杨行健松了口气,道:“高延世无谋,且又年幼,会被潘贤二的花言巧语打动,倒也不足为奇。亏得有李将军在,要不然,泰山脚下险矣!”原本他还不觉得,现在现了,由衷地赞叹,道,“主公真有识人之明!”却是佩服邓舍有先见之明,把李子繁与高延世、潘贤二搭档。
杨行健是为正统的儒生,其家世代耕读,忠义两字,牢记心中的。他瞧不起潘贤二,却也在情理之中。佟生养听他说了,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怪不得俺方才便也觉得潘贤二此计有点玄虚。原来如此。”
胡忠说道:“杨大人所言甚是。潘贤二此计,的确很险。”他寻思片刻,对赵过道,“不过,以末将看来,其中却是也有可采纳的部分。”
“噢?”
“抄鞑子的粮道!”
“怎么说?”
“我军本少骑兵,今有佟将军两千女真骑军来到,正可谓雪中送炭。不妨选调一部,待雪后,即抄近道,绕过泰安,奔袭鞑子粮道!”
杨行健大摇其头,反对道:“虽有佟将军与我会师,我军人马也不过才万人上下。。且多为残兵,士气还没恢复过来,伤员也不少,战斗力并不高。济南距我,只有十数里地,王保保两万余人近在咫尺!只凭我军目前之现状,即便倾尽全力,能不能挡得住他,还在两可之间,又怎能主动分兵,去抄袭甚么鞑子的粮道!
“并且,便在昨天军议的时候,左丞大人不是也讲了么?我军现在的敌人,不但有王保保,察罕也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如果察罕不等王保保去与他会合,反而突然调军西上,先与王保保并力攻打我军,该怎么办?我军两面受敌,势难支撑。是自保不足,岂有余力更去抄袭鞑子粮道?”
“那么,以杨大人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倚山为营,凭险自固。方今之计,唯有一字为上:守!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预见,会很艰苦,也会很危险。但是高延世、李子繁以两千人就能守得住泰山至今,我军万人,难道还不如他们么?只要能成功坚守到我海东援军赶来,便为苦尽甘来的时候。”
佟生养、杨万虎皆为猛将,他们固然出于种种的考虑,不会赞成潘贤二的险计,可是对杨行健的保守却也是有些不以为然。
杨万虎道:“丢了济南,是俺的错。但是要非刘珪那厮,就凭王保保?城池绝对丢不了!鞑子的战力,咱也都见识过了。不过如此!比咱强也强不到哪儿去。一万人守个山还守不住么?五千足矣!
“而今益都城危,我军空拥万人大军,却半点事儿不去做,单纯地被动挨打?诸位,待察罕军退之后,咱们有何脸面去见主公?老胡的看法不错。左丞,俺也以为,该遣派支骑兵,往去抄掠鞑子的粮道。至少,可以减轻益都的压力。”
赵过问佟生养,道:“佟将军怎么看?”
“俺愿亲引千人,不必等到雪后,即日出,往去抄袭鞑子粮道!”
杨行健苦谏:“分兵之举,徒然自弱我军。况且,区区一千人,去抄鞑子的粮道,能起到甚么作用?察罕老于疆场,岂会不知粮道的重要性?必有重兵把守。白白给了鞑子将我军各个击破的机会!左丞大人,切请三思,此计万万不可行之。”
赵过其实早有考虑,分军一部去抄袭察罕军的粮道。之所以一直没有实施,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有着与杨行健相同的顾虑。并且,除了杨行健所说的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忧虑。
他说道:“本、本将临来援救济南前,私下里,主、主公特别有过交代。我军不止要防鞑子,还要防另一个人。”
“谁人?”
“田丰。田、田丰屯军棣州,迟迟不动。主公多次请援,他置之不理。此人鼠两端,棣州离我军又只有百里之遥,委实不可不防。分军抄袭鞑子的粮道,固为上策。但我军现在之重点,不在抄鞑子的粮道,而在坚守华山,保证王保保不能与察罕会师。诸公,需得分清主次!”
杨万虎道:“可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老贼察罕围困益都!我等皆受主公恩重,万一城破,怎么办?对得起主公么?”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营中。赵过披着大氅,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高高竖立的旗杆。他放目四望,洁白一片。寒风钻入铠甲内,冰冷刺骨。决定实在难下。抄粮道,华山也许便会因此失守。不抄粮道,益都也许便会越来越不好过。该怎么办?左右两难。
他转东顾,援军,援军,援军何时能到?东南失陷的消息,他听说了。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去打通道路的消息,他也听说了。他相信郭从龙,但是道路什么时候能打通,却还是个未知数。他该怎么办?如杨万虎所言:便这么眼睁睁看着益都日益紧蹙?他做出了决定,道:“穆陵关上有我军千余人,传我将令,命其选派精锐,出关侵扰鞑子粮道!不求杀伤,不求缴获,只要求一个‘扰’!”
诸将凛然接令。杨万虎道:“那我军?”
“我军按兵不动。一方面阻、阻截王保保,一方面广派探马,刺、刺探益都情形。如果城池真有不保的迹象,我们这万人,或许还能起到些作用。”诸人心知肚明,如果益都不保,他们这万人能起到的作用无非有两条,一则留死士继续阻截王保保,一则以精锐前去救援,与察罕拼个鱼死网破,如此而已。
赵过顿了下,又往北边瞧了眼,接着说道:“当、当初救田丰,主公不得已而为之。不救他,他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甚至投降察罕。此、此人是山东的地头蛇,手下军马也有不少,若放任他投降察罕,对我军大为不利。所以,主公命佟将军去救了他。时至如今,咱虽不指望其感恩图报,但是却也不得不敲打敲打他!”
他召来文案,命令道:“即写信与田丰。告诉他,郭将军已至东南,很快便可打通与海东的道路,我援军指日即来。即便无法说动他来援我,至少也要暂时将他稳住。”英雄所见略同,赵过吩咐人写信与田丰的同时,察罕的招降书,已经到了棣州。
招降书言简意赅:
“益都城围,东南失陷。王师所至,无往不利。为公计,宜早降。早降,不失富贵。若执迷不悟,则昨日之刘珪,即明日之田公。”
裸的威胁。这也就察罕有资格这么做,虽然顿兵益都城下多时,有往日战无不胜的战绩在,霸气依然。招降书送到棣州,递与田丰案头。田丰当即召集诸将、幕僚,紧急议事。他麾下诸人,文称李秉彝,武为崔世英,这两人分别站在班。其子田师中,侍立在侧。
田丰在棣州的这段日子,很不好过。
他本来与邓舍联手,吞并士诚旧地之时,可谓春风得意。基本没费一兵一卒,凭空得了恁大的地盘。棣州本为余宝的地盘,迫于邓舍的压力,余宝依附了他。甚至就连当时山东最南边的滕州王士信,也不远千里,主动与他送来盟约,表示臣服。殊未曾料到,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不到,他居然就丢盔卸甲,接连丧地,济宁诸路丢失一空,如今万余残军不得不就食棣州。原先大好的形势,顿时变得严峻。
棣州城池本就不算很大,存粮有限。他当初败退的时候,也没空带太多的军粮。要没这一场大雪,或许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如今大雪数日不停,他的抄粮队难以出城,城中七八座大仓库,已经有一多半见了底。即便省着点,能勉强熬到开春。但是春日时节,青黄不接,一万多人,马上就会有面临断粮的危险。
如果主将是一军之胆的话,那么军粮即为一军的底气。一旦没有军粮,军队要么自乱,要么自散。他辛辛苦苦起兵这么多年,也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山东大地上成就过一番赫赫的威名,花马王的诨号也更曾名动京城,到头来却竟换回来一个如此的结局,怎生甘心!
他本生的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倒也是仪表堂堂。现如今,两颊消瘦,容貌憔悴,唯有一双眼,依然的炯炯有神。他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要咱投降,……。”掂了掂招降书,“措辞严厉。诸公,你们怎么看?”
王爷田师中站在他的身边,按刀而立,昂挺胸,道:“自反了鞑子日起,便没想过投降。父王,你常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轰轰烈烈。怎能如那张士诚,反而复降,犹如小人,空落天下人笑柄!这绝非大丈夫所为。以孩儿之见,无须多议,斩了察罕老贼的信使便是!”
田丰沉下面容,说道:“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不得胡言乱语!”转望诸人,朝李秉彝身上看了眼,问道,“李公,以你之见,此事我军该如何处理?”
李秉彝一如平常,胡服、短剑,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此事我军该如何为之的关键,不在我军,而在察罕与海东。”
“此话怎讲?”
“臣有一言敢问主公。之前,燕王也曾写来多封求援书信,主公为何置之不理?是否为了等察罕与海东分出胜负,待局势明朗之后,然后才好做出决定?”
邓舍写求援信与田丰这件事儿,他麾下诸人皆知。不过田丰却从没就此事与他们商议过,直接便自己做出的决定。故此,李秉彝有此一问。田丰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猜测,说道:“察罕与燕王势大,我军力孤,本王不得不如此。”
李秉彝明白了田丰的心意,说道:“臣请为主公以古喻今。彼三国之时,刘备入江东,周瑜劝孙权杀之,而孙权终不杀之。原因何在?因为北有曹操。今日之山东,即三国也。主公可谓刘备。”
“先生想说甚么?”
“臣斗胆,妄猜主公心意。‘主公欲降,又怕察罕失信。’此是为主公之疑虑,也是主公为何召集臣等商议的原因。请问主公,臣猜的对么?”有什么样的主上,就有什么样的臣子。田丰为人,行事非常的有决断,甚少有所顾忌。李秉彝的性格与他相仿,当着群臣的面,直言相询田丰是否想要投降。田丰默然不语。
“如此,主公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孙权不杀刘备,则察罕也必不会杀主公。”
他两人一唱一和,就把投降的调子定下来了。堂上诸人窃窃私语。崔世英是田丰的心腹爱将,向来唯田丰马是瞻,降也好,不降也好,对他来讲,只要是田丰做出的决定,便去遵从就是了,没有质疑的意思。但是,别的人不同。杨诚与余宝有疑问。
杨诚跨步出班,问道:“王爷,既然之前你因为察罕与燕王未曾分出胜负,所以犹豫不决。为何现在却忽然因察罕的一封招降书,便遽然决定降与鞑子呢?”
李秉彝代替田丰回答,说道:“便如察罕信上所言,东南失陷,则海东援军无望。济南城克,则赵过部覆灭只在朝夕,只需察罕一部军马西上,与王保保联手,则赵过必然全军覆灭。这样一来,益都孤城,能守得住多久?现今山东的局势已然明朗。燕王负,察罕胜。”
他跪拜,向田丰道:“察罕招降书所来,其实正也是臣想与主公建议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轰轰烈烈固然大丈夫,然而,能屈能伸才为真丈夫。臣知主公与张士诚并不相似。士诚降,乃因其胸无大志。主公降,却正为的日后之壮志雄图。主公用心良苦。日久见人心。天下英雄,或会一时误会主公,但是终究必能化误会为钦服。昔有勾践卧薪尝胆,此正主公可效仿之例也。”
田丰喟然,起身,叹息,说道:“知我者,唯李公。”投降,不得已而为之。就此定下。
随后的两天内,田丰召见察罕信使,信使把察罕的承诺与要求分别告之与他。承诺有两条,保证不会削弱他的军队实力,同时待山东平定,可保举他为万户,一如元初山东汉人世侯的旧例,许其镇戍地方。而要求只有一条,令其即日南下,与王保保会合,联手合力,歼灭赵过所部。
田丰接受了承诺,同意了要求。接到招降书的第三天,整顿三军,第四天,前锋出城。然而,便在他即将打算亲带主力随之南下之时,第五天下午,有一个消息从东南传来。
28 夺旗 (补完)
今天总算忍住没看电视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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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传来的消息比察罕的招降书还要简单,只有四个字:“文登城破。”
郭从龙冒雪袭文登,一战功成。其所部虽然只有两千骑,却又有刘杨水师千人,三千步骑守一座文登城,特别在有水师战船随时可以支援的情况下,绰绰有余。水师并有不少的火炮,尽数搬入城中。用水浇灌城墙,冰冻结实。一边做防御的准备,一边海东的援军开始扬帆渡海。
海东的援军多数抽调来自高丽,较远的如关北张歹儿以及南高丽诸营,因为牵涉到换防、路远以及大雪阻路等等的问题,还没有集结完毕。但是较近地方的已然大多抵达平壤。天降大雪,鹅毛纷飞。千舟万帆,络绎出航。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益都。
只不过,益都城内城外两方得知消息的方式却有些不同。察罕是通过斥候探马得知,而邓舍则从与郭从龙预先商定的暗号得知。
他们商定的暗号并不复杂。郭从龙破城后,即遣派了两个十人队,星夜兼程,赶去益都城外。抵达当夜,在元军营地的外边,点起了好几座的火堆。点火,代表东南道路已经打通。火堆的数目,则代表预计还有多少天,援军可以到达。城头观望的守卒看的清清楚楚,总共八座火堆。
“八天内,援军可到。”
按道理讲,援军何时会到,应该是为军机。但是在邓舍的故意放纵之下,这个喜讯却很快就传遍了城中。便从点燃火堆的当夜起,“援军即将到来”这六个字不胫而走,未及天亮,已然传遍三军,甚至传入了几乎每一个居民的耳中。天空依然阴霾,大雪依旧未止。然而,城中军民的士气,却一下子因此走出了低落,逐渐高昂。满城喜庆的气氛。
燕王府中。
邓舍、洪继勋诸人却忧心忡忡,半点没有援军将到的喜悦,相反的,多数人心情沉重。因为,他们了解内情。邓舍实际与郭从龙相约的,不是一座火堆代表一天,而是一座火堆代表两天。也就是说,援军并非八天就可以到达,却是十六天也许才能抵达。
“半个月。还有半个月,援军才可能到来。算上从文登到益都的路程,半个月也许还不够。察罕攻城日急,从前天到现在,连攻三日三夜不停。李将军接连急报,南边城墙已有多处崩塌。并且士卒疲惫,伤亡惨重。这半个月怕会很难过。”说话的人是姬宗周,满面忧色。
邓舍的伤风越严重,咳嗽也越来越厉害。急促的咳嗽声,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侍女轻轻捶打着他的后背,他随手拿了软巾,掩住嘴。
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过后,他强撑精神,说道:“近两天察罕攻城虽然越来越急,但是人力有尽时。我军固然疲惫,难道他们就不疲惫么?老贼就那么几万人马,天寒地冻的,即便他轮番使用,但只要赵过能牢牢地把王保保阻挡在外,不给他增援生力军的机会,则我益都就必然会有惊无险。前几天能熬得过,后边这半个月也一样可以坚持下去。”
洪继勋道:“主公料敌如神。察罕老匹夫所部,的确已然将近强弩之末。不知诸位有否现?他而今的围城已经不如前些时候那般紧了。说明什么?说明其军将疲!况且,现在我援军将到,城内士气鼓舞,同时却也必然会对察罕军造成打击。是为我涨彼消。”对邓舍说道,“臣敢断言,只要我援军到,察罕必然退军。”
邓舍点头表示同意,但其实他内心中对此却并不以为然。
他不但有今生的经历,更有前世的记忆。他来的那个时代刚经历过一场规模巨大的内战。有关那内战的具体情形,他听闻最多的,却正有四个字:“围城打援。”察罕是老行伍了,用兵狠辣,他既然敢来围城,肯定便早已推演过如若海东援军来到,该怎么应对。想来想去,也就是个“围城打援”最为上策。
甚至,邓舍心中不由冒出个念头:“老贼围城至今,攻城虽急,却一直是数万军马轮番使用,从不曾一起上阵。他保留生力军的目的,或许便在防备万一关保守不住道路,好以逸待劳,等我援军到时,给以迎头痛击。”堂上人多,这一层的忧虑却不能当众讲出。
他附和洪继勋,继续信心百倍地说道:“大雪多日。便不说城外,只城内积雪深的地方,一脚踩下去,能没住小腿。察罕的士卒再耐寒善战,这样的天气,也肯定无法坚持长久。洪先生所言甚是。诸公,我军胜利在望。开春前,战事定可结束!”话未说完,又一阵激烈的咳嗽。
吴钰林也在堂上,忙上前与邓舍把腕诊脉。
姬宗周问道:“怎样?”
吴钰林皱了眉头,劝说邓舍,道:“主公,你这病本不严重。可你每天的休息时间太短,得不到该有的保养,又且每日的登城督战,更受风寒催迫,故此病情日益加剧。既然如今我军胜利在望,你每日休息的时间不妨多加一两个时辰。要不然,就算等到胜利,你的身体怕也会吃不消。”
侍女递上温水,邓舍接住,喝了几口,稍微湿润嗓子,笑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道理我懂。不过我自幼从军,风餐露宿惯了的,小小的伤风算的甚么!”看堂外天已薄暮,问洪继勋,道,“今夜该谁轮值守城?”
“又该李将军。”
李和尚非常辛苦,差不多每次都是该他轮值。不过他久经沙场,守城的经验还是比较丰富,也有临机应变的决断。有他守卫,邓舍可以稍微放心。他颔,道:“李将军守城,那今夜我便遵从吴先生的吩咐,多休息两个时辰罢。”诸人都笑。
风卷雪花,洒入室内。冷风冰凉,吹动刚刚点上的蜡烛,拉长了众人的影子。文臣的长袍交错武将的铠甲,他们那高高的冠冕与厚重的佩剑时隐时现阴影之中。这一切,都给落雪的傍晚增添了几分的庄严与肃穆。
诸人的笑声稍微驱散了沉重。然而未等笑声落地,堂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转顾视。还是先前送来援军已到消息的那个侍卫,只不过,他这次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
“鞑子塌陷了城墙。”
远远的城头,战火已经连续三天不曾停歇。踏着厚雪与暮色,邓舍与诸人行出府外,驰马奔赴前线。城上杀声震天,城中却很寂静。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萧瑟的北风掠过光秃秃的路边柳,将枝头的积雪卷扬半空,又与鹅毛般的降雪混合在一起,纷纷扬扬地飘落。
他们才出府没多远,就被落雪染得浑身皆白。邓舍打了个寒颤,强忍住寒冷,不动声色地裹紧披风,一边问侍卫城头的战况:“鞑子塌陷的那段城墙?”
“还请主公放心,并非前两日塌陷的地方,乃是为偏西边的一截。从塌陷处突入城中的鞑子也不太多,约有百数十人。小人赶来报讯前,李将军已经亲临前线,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一个反击,重再把他们赶出去。”
城墙塌陷听似可怕。其实只要提前准备充足,并且塌陷的地段又不是太宽的话,就守军方面来讲,还是可以做到应付自如的。至于准备,也很简单,两个足够就行了:足够的青砖、石块诸物;以及足够的死士、民夫等人手。
邓舍详细询问了塌陷处的情况,微微放心。赶到城边,远远观看,果然如那侍卫所讲的一样。
城墙崩塌的范围并不是很宽,约有十来步长短。两边与地上全是残砖断壁。烟尘还没有彻底地消散。尘烟中,有许多的人影正在厮杀鏖战。李和尚没戴兜鍪,光秃秃的后脑勺,映衬在暮色雪里,非常的显眼。他督战其后,所站的位置距离缺口约有二三十丈,另有四五队士卒已然集合完毕,更等候在他的后边,随时可以听令上阵。
邓舍没有过去,停在了远处。他骑着高头大马,左右文武簇拥,穿着也与普通的士卒将校皆有不同,一看就是主将的身份,在城墙崩塌的情况下,如果还主动往前线凑的话,那不叫勇敢,只能说添乱。
他勒马观战,注意到木女墙还没来拉上来。
所谓“女墙”,就是在城墙壁上再设的又一道矮墙。因为卑小,不及城墙高大,比之与城好比女子比之与丈夫。因此,叫做女墙。而“木女墙”,顾名思义,用木头制造的墙壁,有些下有滑轮,可以推动。比如守城时,若何处城墙塌陷,则便可将之推来,暂时地做为阻挡。
洪继勋道:“主公请看那边。”
邓舍扭头去看,见数十人推着一座木女墙,缓缓朝缺口移动。木女墙很高大,这个又是特别制造的,足与城齐。数十人连拉带拽,把它推到崩塌的缺陷处。早先突入城中的百十元卒,在优势守军的围歼下,已然死伤殆尽。李和尚并又派出了三四十人的死士,反而突出城墙外,列成一道防线,给了安置木女墙的空间。
元军的投石机、火炮,集中了不少,对准缺口轮番施放。有守卒举起盾牌,掩护推拉木女墙的人,缓慢却坚定地逐渐填充满了缺口。缺口的地上,本有很多敌我士卒的尸体,此时来不及收掩,木女墙碾压上去,一片的血肉模糊。木女墙一挡,留在墙外的死士后无退路,下场可想而知。
督战元军攻打缺口处的,也是察罕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叫郭云。好容易打开缺口,岂容海东守军轻易堵上?了性,脱掉铠甲,肉袒上阵。
郭云此人,身高八尺,姿容魁岸,膂力绝人,擅用铁锤,份量极重,墙外的海东死士几乎无人能挡其一击。锤头落下,所到处,人皆颅碎。鲜血、脑浆,迸得他满身一脸。浑然不顾,呼叫酣战。
其部下偏裨、亲兵、骁勇等等,目睹此状,也无不鼓勇进前,或穿重铠,或也索性如郭云模样,肉袒赤膊,大呼奋击。几如风卷残云也似,转眼间,留在女墙外的海东死士被杀戮一空。眼见木女墙填充了缺口,郭云回大呼:“石头来!”投石机投掷巨石,打在女墙上边。
木女墙不但重,还很厚。三两石头打上去,不起什么作用。郭云焦躁,抢过一个亲兵的盾牌,支在头上,挡住两边城头往下射来的箭矢,大踏步走上前去,抡起铁锤,狠狠撞击其上。他的力气端得不小,每撞击一下,甚至把几丈高、数尺厚的木女墙也都能震得随之摇晃。
然而,投石机撞不烂的,凭他的力气,显然也是撞不开。
城头上箭矢如雨,噗噗地钉在盾牌上,片刻间,就把盾牌射得好似个刺猬一般。郭云恍如不闻。因为缺口地面上有断砖,木女墙的底部有些地方高,有些地方低。他丢了铁锤,蹲下身,叫喊十数个力大的将佐、亲兵近前。有士卒撑起半截船,为他们遮掩箭矢。郭云叫道:“听俺号令!数到三,一起力。”
他竟是想要用人力,把木女墙抬翻!未免太匪夷所思。十几个人,人人憋得满面通红,木女墙纹丝不动。大雪飘落,郭云虽**半身,头顶热气腾腾。有一支流矢穿过半截船的缝隙,中了他的肩膀。郭云抽出旁边将校的短刀,自斫之,血流半身,兀自不肯退却。
“我军来攻益都多日,本部常为先锋,至今寸功未立!虽有多次崩塌益都城墙,却皆被红贼随即遮掩!堂堂王师,岂能不若贼子?诸君!奇耻大辱。敢不舍生向前!”郭云文武双全,非但有勇才,更有文采。伸手向后一指,说道,“看见了么?大帅的帅旗在向咱们令!城上城下万千的军马,视线此时悉数集中此处!成则英雄,不成,则不如寇贼。敢不舍生向前!”几句话激励得众人热血沸腾。
见抬不动木女墙,郭云从城门处调来了几座备用的撞车。
暮色深沉,风雪扑迷人眼。冒矢石,元卒奋不顾身,一座座的撞车,接连相继。木女墙承受不住连续的重击,出现了裂纹。城头上指挥作战的守军将佐现了这个情况,一边应付元军的蚁附登城,一边紧急调来死士,打算缘墙而下,把撞车毁坏。然而,却终究晚了一步。
轰然巨响,女墙破碎。
迎面出现在郭云面前的,却不是一览无遗的城内,而是已经堆砌有半人多高的砖石。他捡起铁锤,呼唤部属,数百人前后相继,摩肩接踵,纷纷翻越跳过顾不上拉走的撞车,拥挤着往重新打开的缺口奔去。
缺口不宽。冲在最前边的,因为同时奔过去的人太多,就好像束在了一起似的,刀枪不能并举。
郭云瞧见半截砖墙后边,城内数十步外,一个光头将军挥了挥手。不知什么时候,李和尚命人在墙后堆积了大垛柴草、油脂,立时被纵火引燃。这会儿的风向正好从北向南。烟气滚滚,随风弥漫。元卒措不及防,眼不能睁。大批的海东弓箭手、火铳手,隐在火后,矢、弹齐。只听得惨叫不绝,冲锋最前的元军士卒没等跃过砖墙,便尽数中创而死。
好在这回郭云没冲在前头。烟雾涨天的,他也什么也看不见。不得不引军稍退。
他抬头观看,雪落不停。左右两侧,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升而复降。云梯的种类有不少,不止是个梯子,往城墙边儿一竖,士卒顺着朝上爬。还有一些,就好似会移动的高台。很大,很高。
这种云梯,台子上多的能够容纳数百人,少的也足以站下数十近百。由军卒推着来到城边,等同省略掉了攀爬的过程,上边的士卒可以直接跳上城头。邓舍命人集中了火炮、投石机,对准这些云梯,猛烈轰击。又用火箭、猛油焚烧之。云梯上的士卒一个不注意,往往被烧死者泰半。
城头上搭建的有高楼,居高临下。适才射郭云的,便有许多来自楼中。焚烧云梯的,也有很大部分从此中来。元军的对策是采用长柄钩镰,夹杂在云梯之间,专门去钩拉拖拽。三四支钩镰同时用力,高楼多数便会因此塌陷。
海东士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用钩镰。钩元军的钩子,然后斩断。有时顺势也会把云梯砍斫,一旦云梯断裂,坠落的士卒能连接成线。郭云往后倒退了几步,有将校奔至他的身前,问了句甚么。
他却没能听的清楚。
周围喊杀的声音太响,投石机、火炮施放的巨响好像便在耳边,震的人头皮麻。郭云站在雪下,迎着烟雾,脚下遍地断臂残肢,积雪掩不住射落的箭,远远近近,到处深深浅浅的洼陷,那都是投石机的功劳。他觉得似乎时间猛然地停顿了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问那将校:“甚么?”
“缺口处烟太大!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子朝城里冲,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弟兄们死伤数十!该怎么办?要不要把铁甲军调来?”
当初脱脱围高邮,麾下有一部铁甲军,皆为重甲步卒,战阵上无坚不摧,名声极大。察罕仿效之,也在军中建立了一支同样的编制。拿眼下的形势看,却是正适合他们出马。但是郭云又怎肯就此把功劳轻松转让?
“城墙是咱们打塌陷的!调铁甲军来,想要惹军中笑话么?”郭云定住神,极目朝烟雾中望,一点红,招摇不定。他铁锤前挥,下令:“传我将命,夺旗!”
29 援军
郭云看到的红旗,正是李和尚的将旗。。
但是烟雾太浓,难以冲入。海东守卒并且在柴禾中夹杂有毒药,隔着大老远,就熏得元卒眼泪直流,咳嗽不断。郭云看见有两三个偏将穿着的有披风,命令他们取下来,撕裂成条,揉一团地上的雪,将之浸湿。然后分给左近的士卒,系在面上,蒙住口鼻。有些受不了呛、又特别悍不畏死的,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不多时,众人准备妥当。
披风有红、有黑。郭云转目四顾,见分到有布条的差不多百数十人,或疏或密的散落站在雪中,不管赤膊、抑或重铠,全都握紧了兵器,目光尽数集中。尽管因布条蒙住了脸,看不到表情,却只从目光,也便能感觉出他们的杀气腾腾。所有人屏气凝神,只等他一声令下。
“红的左边走,黑的跟俺冲。”郭云脸上蒙的也有布条,却是黑色的。他提着铁锤,言简意赅地把队伍分派成两支,当先冲入烟里。
若说烟气外的,还是黄昏;那么烟气中,就恍如起雾的深夜。什么也看不到,入眼昏昏沉沉。烟雾带有辛辣,刺激的郭云泪水长流。纵有布条的遮掩,却也挡不住口鼻疼痛。“飕飕”的响声,从他的脸边身旁飞掠而过,这是海东守卒射出的箭矢。郭云把铁锤放在眼前,半弯着腰,快步急冲。偷空往后瞧了眼,影影绰绰,元卒们紧随其后。
海东守卒射出的箭矢很密集,暂时没有射中郭云,不代表也射不中其它的元卒。郭云只听得身后闷哼、惨叫不断。他对自己的手下很了解,不用再去看,也猜得出来。闷哼的,肯定只是射中了肩、手、腿、臂等处,
而惨叫的,必然是或者中了面颊,或者中了别的要害。
他高声大叫:“往前,……。”他想说“往前冲,就快入了城内”,但烟雾熏入喉咙,呛得他连声咳嗽,下边的半句话只得咽了回去。
烟雾弥漫的范围不小,得有上百步。郭云才冲到一小半远近,眼睛就实在受不了,但是他却也真有足够的勇悍,眼睛睁不开,就闭上,凭着感觉继续往前奔跑。不时有重物坠地,掉在他的身边两侧,也不知是墙内守卒施放出来的甚么武器,又或者城头上跌落下来的敌我士卒尸体。
脚下绊住了砖石,他顺势往前一扑,单手按地,接着跃起。有箭矢射入了他的腿上。亏得腿上还有护甲未去,他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拔下。他先前肩头受创的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处理,此时鲜血又浸透出来。
但是,他却好似半点疼也感觉不到。他也的确半点疼没有感到。他的精神高度亢奋,他紧闭的双眼隐约感觉到了光亮。他试探着睁开了一点,简直仿佛成百上千的箭矢,迎面冲来。他看到那被撞碎的木女墙以及才堆垒了小半截的砖墙出现眼前。带着简易防毒护罩的民夫,本来正忙着砌墙,忽然看见他的出现,短暂的呆滞过后,惊慌失措。他穿过木女墙,飞身跃上矮墙,大锤左右开弓,连打倒了四五个民夫,挺身直腰,嗔目奋喝:“南阳郭云在此!”
铁锤回砸,碰落了七八支射过来的利箭,郭云跳下墙内。
十数丈外,有人问李和尚:“将军,该怎么办?”数百步外,姬宗周失色惊叹:“察罕麾下,竟有将如此?”就与察罕曾经问左右,郭从龙是谁人一样,邓舍也不由地转问左右,道:“此谁人也?”
洪继勋耳朵好使,听见了郭云方才的自报家门,回答道:“听他自称郭云。”邓舍夸奖称赞,说道:“真勇悍也!……,传令李将军,放他入城。”两个侍卫拨马疾行,奔至李和尚边儿,传达下令,道:“燕王军令,放郭云入城。若可生擒,要活。不能生擒,要死。”李和尚闻言接令,挥动军旗,矮墙边儿的民夫四散奔走,警戒的守卒退向两侧。
郭云引近百元卒冲入城内。
姬宗周喟然叹道:“察罕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济南,内有杨万虎、外有赵过,抵挡不住王保保与虎林赤。泰安,内有陈猱头、外有高延世,此两人的骁勇堪称益都之雄,奈何不了李惟馨与阎思孝的区区万人。东南沿海,地长南北数百里,关保五千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五天,就尽数沦陷。
战事展至今,历数海东多次的战绩,能拿得出的手也无非一个郭从龙,一个高延世。
因高延世的关系,察罕斩了部下的一员将佐胡安之。郭从龙倒还不错,先重伤貊高,再雪夜破文登。当然了,攻克一座小小的文登城,或许无法与关保五千人取东南相比,但这毕竟关系到了以后战局的展。算扳回了一局。除此之外,连邓舍赖为臂膀的赵过诸人,却俱皆乏善可陈。
而现如今,察罕麾下,又一个名声不及王保保、关保诸人的郭云,居然也竟如此的悍勇!
邓舍笑道:“老匹夫帐中固然人才济济。我海东却也毫不逊色。便不提阿过、从龙、万虎,不知姬公可曾闻听过我平壤文华国、辽阳陈虎,以及关北张歹儿、辽西李邺诸人的名号么?援军不日将至,我料此数人必定有随军而来的。到时候,我海东诸将的风采,也还要请姬公点评点评。”
他这几句话中,带有点批评的意思。言外之意,教姬宗周不要急着感叹。等援军到了,且看海东的威风。
姬宗周知道失言,他性子谨慎小心,生怕就此惹了邓舍的不满,忙恭谨答道:“文将军坐平壤,提调两省之地。陈将军镇辽阳,数次大败纳哈出。张将军屯关北,驱女真如牧羊群。李将军戍辽西,世家宝寸步不得北上。此数人,皆威名远扬,声威赫赫,诚然国之良将,是我海东的砥柱,臣闻名已久。虽然未见,料来却也定会远远胜过察罕老匹夫的麾下,绝非王保保、关保辈可以相提并论的。”
邓舍哈哈大笑,以手背掩口,咳嗽两声。道:“且观战。”
郭云引近百元卒冲入了城内。
因李和尚故意放开了道路,他们呼吸间直入数十步。因为火堆点燃在墙后的左右,他们冲入的地方位处中间,所以烟雾渐渐转向淡薄。李和尚取了军旗,稍微后退,暂避其锋。他本以为郭云入城,为的是摧毁矮墙,却没想到是为了军旗。故此,他一退,郭云就进。两排海东火铳手迎上前去,弹丸打出去,密集如雨。火药冒起的白烟,升腾雪中。
十来个元卒躲闪不及。近距离火铳的威力很大。有被打中手臂的,炸开一个血洞。有被击中额头的,脑浆迸出。最惨的,被打中了小腹,鲜血汩汩流出,肠子之类的东西也随之流淌出来。但是,这些士卒不愧精锐,死了的栽倒地上,没人去瞧一下。活着的,或不管伤处,或随便把肠子塞回,状若颠狂,嘶叫着追随在郭云身后,依旧直往军旗处奔杀而去。
“将军,他们像想要夺咱们的军旗。”
李和尚没说话,注意观察元卒的队列。近百人,分作两支,红的在左、黑的在右,分别各自留下了十来人,守在墙边。其余的,尽数随那自称郭云的肉袒猛将冲锋。他笑道:“一勇之夫,无名鼠辈,这般的作态,莫不是却也想学俺海东万虎么?”却是海东军中,也有一位喜好肉袒冲阵的,正是杨万虎。
李和尚左右两边,有早就准备好的数队士卒,以为预备队,现在到了用上的时候。他牢记邓舍的军令,先要试试生擒,调出一部上前,做正面的阻拦,同时保护军旗。接着又分出两队,迂回包抄其后,顺便汇合原本矮墙边上的警戒军卒,把郭云放下留守的二十来人消灭,以防元军还有后援。
他说道:“不过百十鞑子而已。”指挥若定。又叫人督促民夫,只等把墙内郭云的留守军卒清理干净,便要继续开始垒筑。
百十元卒,人人蒙面。郭云一马当先,他酣战至今,气力不见有半分的衰减,愈战愈勇。用大锤的,大多为一力降十会,不讲究花哨。管他什么兵器来,只管一锤砸过去。吃的全是力气饭。他用的锤又与邓承志不同。邓承志用的流星锤,能收能放。他这个却不行,因为有锤柄,并且锤柄很长。有点类似铁骨朵。舞动开来,滴水不漏。凡有碰上的,动辄器折骨断。
海东火铳手阻挡不住,退后。弓箭手也一起退后。
李和尚才调将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并及两翼包抄的刀斧手,开始与元卒接触。短刃相交,展开了白刃战。大雪纷飞,天色阴霾,将近入夜,四围打起了火把。数百人纠缠一处,喊杀震耳。鲜血洒落雪上,刀斧对劈碰撞。
人头飞起,断肢遍布。
两三个元卒撞入正面的海东盾牌阵。察罕曾有过“长枪侍郎”的绰号,其军中用的长枪很多,这几个元卒用的也皆为长枪。其中有一个力气特别大的,长枪刺出,把海东盾牌手的盾牌都顶得出现裂缝。盾牌后扬,打在那盾牌手的脸上,顿时鼻骨断裂,涕泪混着鲜血,弄了他整个一脸。这元卒接步上前,长枪上挑,枪头已经没了,破裂的断头处,顺着那盾牌手的左腰,扎入皮甲的缝隙,贯穿半个身躯,又从脑后透出。
海东军中的编制,常常会按照地方把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军卒编在一起。这样,彼此都是老乡,对平时的操练与临阵的厮杀都有好处,能够增强互相的信任与战斗力。这并非邓舍独创,其实各地通行的惯例。
此时阵中的盾牌手与长枪手也不例外。那阵亡盾牌手的左近全是老乡,见他死状惨烈,无不愤怒。没等元卒把长枪拔出来,三四个海东士卒已然围了上来。盾牌手不但有盾牌,还有短刀,先用盾牌将他夹住,紧随着两三柄短刀**体内。两柄**了肋下,一柄**了眼中。**眼中的,刚把短刀抽出,别的元卒杀到,两杆长枪交错着刺入了他的后背。这海东士卒吼叫一声,猛然转身,抛出短刀,中了一个偷袭元卒的咽喉。
片刻不到,两个海东士卒与两个元卒先后阵亡。
就好比两头狰狞的巨兽,在双方将领的指挥下,不同阵营的士卒们不分敌我,撞击厮杀一处。察罕的军卒往城内冲,欲夺敌人的军旗,从而打击其士气,扩大战果。海东的士卒则朝城外冲,要把敌人赶出去,从而坚定己方的斗志,同时稳住阵线。
这一场恶战,落入邓舍等观战诸人的眼中,饶是他们久经阵仗,却也为之感到了惊诧。如姬宗周、章渝,掩面不敢再看。搏杀惨烈的程度,远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军旗三十步前,敌我的尸体,堆积渐高。
这些士卒表现出了相同的勇敢,壮烈赴死。他们你追我赶,却不知晓道路通向何处。(电脑阅读
一个人的生命结束的如此轻易,也许他们不会留下名字。甚至,即便就连指挥他们赴死的主将们,也很快就会把他们忘记。卑微如同蚂蚁。但是,胜利者的果实,却不也正是由他们创造出来的么?当他们卑微,会匍匐在权力者的脚下。当他们愤怒,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砸碎。
邓舍迎着大雪,面对战场,看士卒们前仆后继,旋踵赴死,感其壮烈,为之触动,曾经关铎问志时、他醉中回答的那句词,又不觉悄然浮现脑海。他低声吟诵:“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郭云看着那招展雪中的红旗,近了、近了、更近了,也许二十步?抑或只有十步。死伤者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遍体。有他杀死的,有别人杀死的。有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朦胧了他的眼。他看这世界,已不是洁白,而是通红。不过,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他看的只有那面军旗。将旗,乃一军之灵魂。只要夺下这军旗,城内的守军就定然大乱!
夜色已至,火把升腾。
他抹去脸上的血水,举起铁锤,回高呼,叫道:“士为知己者死。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何以报答?一死而已!诸君,红贼的军旗已在咫尺,且鼓余勇,随俺杀之!”
李和尚的亲兵面色焦急,急声劝道:“将军,鞑子将悍,不如再做稍退。”
李和尚勃然色变,斥道:“数百步外即主公观战地。主公不退,俺岂能退?并且,方才稍退,是俺不明鞑子所图。现在已知他们为俺将旗而来。将旗,军之胆。又怎能一退再退?若要再退,岂非示弱敌前!战况正剧,稍微不慎,势必便会不堪设想。不须多言,今日有我无敌,决不后退!”伸手抽出长刀,亲自握住大旗,插在雪中,凛然生威。
海东士卒勇气倍生。郭云很勇,难以抵挡。但是别的元卒却没他这么勇悍,被牢牢地阻挡在了更远的外边。李和尚睁大双目,盯住郭云不放,正打算从亲兵中挑选出些悍勇的,去试试把他生擒活捉。却不料猛然听见城外号角齐鸣。
他心中一跳,急忙抬头,想道:“莫不是鞑子又增援来取我矮墙?”左右亲兵面现喜色,听出了元军号角的意思,叫道:“鞑子撑不住,撤退了!”连续猛攻三天三夜,察罕的军队也该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军令如山倒。郭云虽然离军旗只有不到三十步了,却也不得不闻声而退。他恨恨地盯了李和尚的将旗后,怎么样地杀进来,又怎么样地杀出去。李和尚布置在矮墙内的包抄队伍,竟然形同虚设,却是半点也没能拦住他的撤走。只不过,随他入城的百数元卒,能出去的却只剩有二十来人。
城头上的元卒亦然如潮水也似,滚滚撤走。
李和尚握住军旗的手攥的青筋迸出,直到此时,他才松了口气。听见马蹄声响,转头看去,却是邓舍驰骋奔至。李和尚舍了旗,刀回入鞘内,忙跪拜请罪,道:“末将无能,没能留下郭云,也没能将之阵斩。请主公责罚!”
邓舍笑道:“郭云之悍,实出人意料。没能留下他算不得甚么,未能阵斩也非你之错。将其击退,你已经是大功一件。”招呼姬宗周上来,睥睨作态,问他:“姬公,方才一战,你看我海东李将军如何?”
“臣,臣观战,已然目眩神迷。李将军人物,非臣可以评价。”姬宗周汗流浃背。就他了解,邓舍绝非心胸狭窄的人。此时才击退察罕的进攻,却实在不知为何不及庆功,反而揪住他一时失言的小辫子,诘问不休?
邓舍笑了一笑,他诘问姬宗周,自有目的在,不过现在不是作的时候,点到即止,转入正题,道:“鞑子攻城三日夜,各营多数都有调动,这会儿突然撤退,一两万人,肯定会有骚乱。正是我趁机出城的时候。从龙取文登,我援军将至。我却有一封密令,须得转交援军知晓。
“李将军,你可即刻选调勇敢,换上鞑子的衣着,趁乱混出城去,往去东南,为我传令!”
李和尚躬身接命,转身自去安排布置。却只见矮墙缺口处,元卒才刚退出不久,又数人奔出了烟雾,翻越跳入。他大惊失色,邓舍便在此处,可千万不可有失,急调未曾退下的刀斧手等,就要围上去砍杀。
却听得那几人高声叫道:“且莫动手。俺们乃郭将军部,从文登来。”
30 渡海
文登来的几人里,领头那位即原本乐工出身,善吹横笛的海东骑兵军官。唤作柳三的。
横笛柳三郎的大名,海东军中人人皆知。邓舍也曾有听说,这时去看,果然一表人才。尽管因其才从元军的重重围困中混入进来,所以满面的血污,却依然难掩骨子里的丰神俊朗。邓舍按辔问道:“你便是柳三?”
“小人便是。”
海东文武,要论相貌,称洪继勋。只不过,洪继勋的容貌可以用“俊朗”来形容,并且俊朗中,透出一股清高孤傲。而柳三则不然,是为“俊秀”,俊秀里又自带与生俱来的一点风流倜傥。
此时他虽然站在尸体枕藉的战场上,却令人如观远山横黛,不自觉地心旷神怡。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出色的相貌常常能给人一个深刻的第一印象。邓舍称赞道:“果然好男儿。”问他:“从龙遣派你来,有何事要与我禀报?”
邓舍刚才命令李和尚挑拣勇敢,准备出城去文登给郭从龙送密信。这会儿见了柳三,却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因此,没有打算带他入府,便在这战火才息的矮墙内,直接相询。
柳三躬身抱拳,答道:“郭将军奇袭文登功成,当夜即遣小人来与殿下送信。昨夜城外的火堆,便是为小人点燃。却又有机密军报,必须面呈殿下。”掀开铠甲,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与邓舍。
邓舍打开,一目十行看过,颔,道:“我知道了。”随手把信递给洪继勋,洪继勋也看了一遍,信中内容不多,不外乎略述取文登的经过,以及通过刘杨已经与海东取得联系,援军大约半个月内就会赶到。并询问了如果援军来到,下一步是否便按照原定计划实行。
邓舍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派信使往去文登。城中军卒、将校,多不熟悉道路。你既能趁鞑子撤退的机会混进城来,我且问你,可能再趁机混出去么?”
柳三答道:“鞑子纵然千重万围,以小人看来,却只若坦途。”邓舍大喜,说道:“好!”拿出密信,交给他,吩咐,“切记,此信中内容事关重大。两点交代:先,要亲手交给郭将军,其次,绝不可令鞑子看到。”柳三道:“但请殿下放心。”依旧把密信收好,掉头往外瞧了眼,见元军渐渐撤远。夜色渐深。要出城,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再多言,他冲邓舍行个礼,招呼随行进城的伴当,转身就走。
邓舍又把他叫住。
柳三大约在混入城前,偷袭过落单的元卒,身上穿的也是元军的铠甲。却有些不太合身,而且稍嫌单薄。邓舍反手摘下披风,唤他过来,亲手给他披上,说道:“夜寒雪重。三郎此去,路远迢迢,万须谨慎。”
看着柳三诸人灵巧地翻过矮墙,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李和尚道:“主公,柳三在军中的名气是不小。但是他不过乐工的出身,出名的缘故也并非勇敢善战,而仅仅是因其吹的一口好横笛。这般要紧事,只派他一人去办行么?要不,末将再挑选几个勇将,护送陪伴他一起前往?”
邓舍摇了摇头,道:“从龙取文登,距今才没有几天,柳三便能兼程数百里,赶来我城外,与咱们放火报讯。可见其忠于职事。夜半放火,看似简单,没点智谋,却难免会被鞑子现。由此可见其智。鞑子围城才撤,他即混入城内,又可见其判断时机的能力。并且只带两三人,就敢深入重围,更可见其胆略。此人虽无善战之名,但勇敢智略,却皆上等之才。有他送信,一人足矣。”
正所谓:英雄未必不遍地,下下人有上上智。
话说到此处,邓舍又不由感叹,说道:“从龙军中,尽皆我骑兵精锐,多善战勇将。从龙不用别人,却只用他来与我送信,亦有识人之明。”
暂时击退了元军的攻势,固然值得喜悦,但是相比郭从龙的成长,却是后者更能带给邓舍欣慰的高兴。
吩咐了李和尚抓紧时间打扫战场与接着垒筑矮墙之后,邓舍又去城头巡视了一番,然后才与洪继勋诸人打马回府。
夜晚的雪,纷扬飘舞。一弯冷月,冰雕也似地悬挂在遥远的夜空,时而有云层遮掩。刺骨的寒风盘旋身前马后,卷动道路旁的柳树,飒飒作响。柳三等人顺利混出城外,马不停蹄,奔赴文登。
真正的风餐露宿,日夜不停。到底数百里路,不是一蹴可就的。他们每人各有两骑,坐骑尽可支撑得住,到的后来人却不能坚持。柳三教伴当们用绳子把腿绑在马上,就这样翻山越岭,横度冰河,走过厚厚的积雪,穿行过广阔的荒野。三天后,到达了文登。
便在他们抵达文登的当天,连日来的落雪,开始渐渐变小。这一场雪,足足下了有十多天。郭从龙夜袭文登时,地上的积雪才没过一半的小腿,现在已然深可没膝。柳三等人奔至城下,仰头喊话,招呼守卒开门。
为防备莱州的关保再来夺城,文登的防御布置堪称刁斗森严。续继祖所带的步卒,亦在前两日也过来会合了。加上刘杨的水师千人,守军的数目达到了近五千人,兵源充足,城头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从柳三的位置往上看去,只见满城的红旗,林立僵硬冻在风中。而若从城楼放眼四望,却又可见城池周近山上的林木,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
守卒百户辨认出了柳三,正待开门,见城内一众骑士驱马来到。当先一人,铁枪骏马,却是郭从龙。那百户心下纳罕,柳三才到,郭从龙却怎么就迎出来了?莫非未卜先知?他探头叫道:“将军,柳三郎回来了。”
郭从龙勒马城门内,吩咐:“开城门。”城门好几天没开过了,机关差不多被冰雪冻住。十来个军卒使用枪杆、刀刃等物,又是敲冰、又是削雪,累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将城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奔驰而出。
柳三正候在门外,瞧见郭从龙,也是吃了一惊,忙解开绑住腿的绳子,翻身下马。腿被绑住的太久,血液流通不畅,麻木近乎没了知觉,他站立不稳,摔倒地上。
郭从龙随之下马,亲手把他搀起来,打量观看。见柳三面色苍白,嘴唇干燥,双眼中血丝遍布,耳朵、脸颊、以及露在外边的手,多有冻疮。去益都数百里,回来文登又数百里,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别说柳三,换个铁人吃不消。
郭从龙更不答话,直接吩咐亲兵,抬了柳三等人,便要往城中送。
柳三却不肯便走。他牢记着使命,挣扎撑起身子,摸出邓舍的密信,递给郭从龙。他拿信的手臂,不能自制,颤抖个不住,开口说道:“将军。这是燕王殿下的密令,吩咐小人务必要亲手交与将军。”嗓音沙哑。
“益都城中如何?”
“鞑子攻城甚紧,城中士气尚好。只不过,……。”
“怎样?”
“小人与燕王殿下见了一面,观看殿下的气色,似乎染上了风寒。”
郭从龙颔,道:“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柳三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他在郭从龙的随从队伍中,看到了好几个百户以上的军官,还有刘杨水师中的将领。郭从龙答道:“头批援军来到,本将要去海边,迎接他们入城。”
援军终于来到了。
文登海边,停靠了数十艘的船只。有大有小。其中三分之一,是水师的战舰,余下的尽皆征用的平壤商船。一片片的白帆,接连密布,布满了整个的临时港口。转小的雪花,好似琼瑶玉屑,纷摇坠落,落在一望无垠的碧海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分别按照营头,络绎下船。
岸上,有续继祖、郭从龙提前布置下的接应,引导着他们有条不紊,或先就地休整,或者直接走上通往城中的道路。海边的积雪也很深,不过郭从龙派来的接应队伍早将其打扫的干干净净。并不影响行军。
郭从龙等人策马来到,一边给不绝于道的士卒们让路,一边寻找来军的帅旗。他也是才接到刘杨的通报不久,只知道来的是头一批援军,大约万人。带军的主将张歹儿。除此之外,究竟来的援军有多少步卒、有多少骑兵,带了多少的粮草,以及随行了多少的辎重,全都一无所知。
海岸上到处都是刚刚下船的士卒,一眼望不到头。
混杂在士卒之间,一面面的旗帜打出来。有红、有黄、有白、有青、有黑,有的很大,有的较小。旗帜上的图案也不尽相同。这些,代表了不同的营头。因为船只的载重量不同,所以不可能刚好一艘船就能装满一个编制的士卒,为了便于集合,打出各自的旗帜是非常有必要的。
每面旗帜的下边,不但有本部的将校,也都还会有几个城内派来的军官或者文员。方便彼此的沟通,不致使得局面产生混乱。
如果旗帜下是辎重营,抑或骑兵等等,需要携带物事较多的,便先原地休息,等辎重、战马诸物也到齐了,再开拔入城,到城内、又或者城外指定的地点扎营安寨。而若是轻装步卒,携带物事不多的,则就不需要过多等待,只要人员点齐,就可以上路入城。
上万人马凑在一处,有下船的,有寻找本营集合地点的。有骑兵、有步卒。有碰见熟人的,有找不着袍泽的。有晕船的,有受不了寒冷活动身体的。一时间,岸上人喊马嘶,热闹十分。
郭从龙抓住几个路过的援军军官,问出了张歹儿所在的位置。难怪在岸上找不着他,原来他还没有下船。刘杨也来了,张歹儿坐的便是他的旗舰。所有船中最大的一艘,很好找。
人太多了,骑马也驰骋不开。郭从龙索性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亲兵,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海边,召来一艘小船,划至刘杨旗舰的下边。旗舰船楼的上,站了几个百户打扮的水师军官,正在打着旗语,指挥调度别的船只靠岸。
郭从龙立在小船船头,叫道:“刘元帅、张元帅可在船上么?某郭从龙,前来拜见。”刘杨与张歹儿都是元帅,比他官衔大的多。称得上“拜见”两字。那几个百户勾头往下瞧了眼,自有人去报知刘杨、张歹儿知道。不多时,两人亲自迎出舱外。放下舷板,请郭从龙登船。
郭从龙穿的有甲胄,以军礼相见。夜袭文登时,他和刘杨见过面。张歹儿一直镇守关北,他两人却是从没见过。张歹儿倒不托大,回了半礼,握住郭从龙的手,笑道:“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快慰平生。”
郭从龙平素在军中,也常听说张歹儿的名号,知道他可算海东宿将,跟从邓舍的时间很早。或不及文、陈、赵过等上马贼老人,但也说的是一个老资格了。
拿眼观瞧,只见他龙眉豹头,赤面长须,姿体雄伟,气度浑沉,端得威风凛凛。也许因为久镇关北蛮荒地的缘故,此时虽笑容满面,顾盼间,不经意却便杀气隐现。若把杨万虎比做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刀,那么张歹儿便如同一杆黝黑厚重的铁枪,不动则已,动必风云变色。这个念头在郭从龙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恭声道:“元帅之名,末将亦然久仰。常听主公提及,说元帅曾有言道: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末将也尝窃思,非大英雄,难以说出此言。早不胜敬仰。今得一见,实在得偿夙愿。”
刘杨在旁边笑眯眯听着,等他们叙礼告一段落,肃手相请,道:“俺们来文登,郭将军你是主人。现在你来俺船上,俺则成了主人。且请入内,有海东好参茶一碗奉上。权且祛祛寒气。”诸人入内,分宾主落座。
舱内生的有地火,暖气袭人。寒暄两句,道了辛苦,问过一些路上航行的情形,又回答了一番益都战况的形势与现下整体战局展的情况。郭从龙言归正传,说道:“此番所来援军数目,不知具体有多少?”
张歹儿的主将,这问题得他回答,答道:“一万三百余人。总计十三个千人队。其中步卒千人队有十个,骑兵千人队有两个。又有一个千人队,是为辎重营。”一个千人队不是一定要有一千人,七百人便可算上千户。郭从龙一听即知,来的都是满员的上千户精锐。
“辎重、粮草所带几何?”
“足够全军使用一月。”
“不知海上航行时,可有减员?”
“此次所来的军马,半数为我关北虎贲,半数为海东精卒。路上虽有晕船的,但好在路程短,倒没有甚么大碍。”
张歹儿的关北军,本来按照计划,该抽调八千人,也就是一个万人队出来的。因为牵涉到驻守等等问题,所以此次只有五千人做为先行。另外的五千人,则是从平壤、德川等等朝鲜分省的戍卒里抽选而出的。
“此番万人之后,不知下次的援军何时可到?又会有多少人?”
“下次的援军,大约两万人上下。我关北还有三千人,此外,南韩分省有万人,朝鲜行省也还能再凑出五六千人。会分成两批到达。预计全部赶来的时间,至迟,也最多十天之内。”南韩分省,即南高丽旧地。
“谁人主将?”
“文平章、庆参政。”
文华国,现任朝鲜分省平章政事。庆千兴,现任海东参知政事。海东行省,是安丰朝廷设立的。朝鲜分省、南韩分省,还有辽阳分省,则是邓舍为方便管理而自己设立的。因此,这两套班子同时存在。
分省的班子规格上其实低了一级。文华国朝鲜分省的平章政事,相当海东行省的左丞。他也的确还兼任着海东左丞的位置。
“庆参政?他不是本该镇守辽西防线的么?”庆千兴兼任武平、惠和等地的总镇,是为李邺的上官。
“因后续援军中,不少高丽军卒。因此文平章与陈平章协商,抽调了庆参政,也参与过来,专门提调高丽军马,并做为全军的副帅。”海东的军队总共就那么多。要说两三万的汉卒还是可以凑齐的,但是总不能把全部的汉卒都派过来。其实,不止后续的两万人中有近半皆为丽人,便即随张歹儿抵达的头批援军里,也有不少的关北女真人。
郭从龙了然,又问道:“也就是说,两批援军共有三万人?”
“这已是海东可抽调军马的极限。”
“文平章亲来驰援,然则平壤有谁坐镇?”
“自有姚平章总揽两省。”姚好古,现任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驰援,姚好古坐镇,这是邓舍早在最初调遣海东援军时就定下的方案。郭从龙问的清楚,稍微安稳。他从袖子取出一封文书,打开来,给张歹儿、刘杨观看。
“这是?”
“主公才送来的密信。”
张歹儿与刘杨展开观看,看不几句,陡然抬头,说道:“主公这信里,主公是在担忧?”
郭从龙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担忧察罕老匹夫围城打援。方才末将在路上,已然看过了。主公命你我商议。并提出不如先不救益都,改横插敌后,先打掉济南。围魏救赵。两位元帅大人,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
郭从龙愕然,问道:“万万不可?”
“本将也有一封密信,是姚平章写给主公的。内中也有谈及围城打援之说。不妨先请将军观看。”
31 定计
姚好古写给邓舍的信,前半截内容有关孛罗帖木儿,后半截内容则通过哨探送至海东的情报,详细分析了山东的战局,并提出了对下一步战况展的估计。。所谓“旁观者明”,他的分析与邓舍和洪继勋有着很大的不同。
邓舍想到了“围城打援”。姚好古更进一步,不但想到了“围城打援”,更考虑到了“围点打援”。郭从龙将他的密信看过一遍,抬起头,对郭从龙说道:“姚平章的意思是?”
“察罕老匹夫固然有‘围城打援’之可能,却一样也有‘围点打援’的可能。”围城打援的这个“城”,当然指的便是益都。围点打援的这个“点”,却出乎了郭从龙的意料,指的竟是华不注山下的赵过部。
张歹儿继续说道:“济南距离益都只有百十里远近,赵左丞部已然在华山脚下待了少说有一个来月。请问郭将军,如若在济南城池未破时,察罕老匹夫遣一支军马从益都奔袭华山,与王保保部里应外合,则赵左丞部会何种下场?”
如若济南未破时,察罕遣军奔袭华山。那么,赵过部前有王保保、虎林赤,后有察罕,前后受到夹击,下场堪忧。十有**会遭遇大败。郭从龙道:“前有坚阵,后有强敌。赵左丞困守孤山,纵拥军近万,虽不至覆灭,或难逃一败。”说至此处,他不觉脑中灵光一闪。
“正是。济南未破时,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难逃一败。现今济南城破,又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部会下场如何?”
“前有大城,后有察罕。赵左丞部新败之军,绝非对手。若济南未破时遇袭,或只为一败。现在若遇袭,甚或会全军覆灭。”
郭从龙悚然而惊,险些扶案起身,不过随即想到了另一可能,说道:“察罕以三四万人围城益都,至今攻城半个月,寸功未立。他兵力不足,攻我益都已觉吃力,却是没有余力再去奔袭赵左丞部的。”
“不错。察罕看似没用余力。但是如果他的这个没有余力,其实是故意作态,专门装作给我军看的呢?”
“你是说?”
“姚平章以为,察罕老匹夫并非没有余力。他之所以一直没去理会赵左丞部,实际故意给我军下的圈套。”
“这?……,这怎么可能!”郭从龙不可置信,说道,“末将破文登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没东南,我援军就不可能抵达山东。察罕怎可能未雨绸缪到这等程度?况且,按照姚平章的分析,察罕是有能力奔袭赵左丞部,但是他没有去做。两军作战。赵左丞部近万人,察罕能放着他不管?任赵左丞部屯军华山。一方面阻碍王保保与他会师,另一方面赵左丞部又很有可能会从后面威胁到察罕本军。察罕若真有余力,面对这等情形,又怎可能放任不管!”
郭从龙提出了两个疑问。两军交战,歼敌为先。察罕要果真有余力,不可能一直放任赵过部不理不问。并且先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察罕就算有心想要“围点打援”,也不可能会考虑到这么长远。他又怎么知道郭从龙能雪夜破文登?他又怎么就能预料得到海东援军早晚会到?
张歹儿先回答了察罕为何放任赵过部不管的问题,他说道:“郭将军你方才提出一种可能,说赵左丞也许会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但是俺又请问你,赵左丞部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了么?”
赵过屯军华山下,就没动过,对察罕本军当然没造成威胁。郭从龙若有所思,摇头说道:“没有。”
“为何没有?”
“因为赵左丞部先要救济南,后要阻王保保。所以腾不出手来,回援益都。……,但是,赵左丞却到底阻挡住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了。”
“即便阻挡住了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又有何用?王保保部军马才有多少?”
“约有两万。”
“他打下了济南,就算想要去与察罕会师,又能抽调出多少人马?”
“守济南,至少得万人。他顶多能抽调出万人去与察罕会师。”
“赵左丞部有人马多少?”
“八千。”
“也差不多一万。如此,用王保保的万人折合赵左丞部的万人,赵左丞挡不挡得住王保保又有何用?对益都的战局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还是济南城破后。济南城破前,城中且有杨将军与刘珪部,合计约有两万。换而言之,用王保保的两万拖住了我军的三万人。谁占便宜谁吃亏?”
“但是主公?”
“主公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也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困守孤山,委实形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不管对我军,抑或对察罕来说,赵左丞部,实则只是一个死棋。因此,察罕方才有胆量,对之置之不理。”
不但邓舍、赵过、察罕分别都看出了赵过部的无奈,包括泰山脚下的潘贤二对此也早就看的明明白白。他献计与赵过,提议放弃济南,转攻泰安,要说是步好棋。赵过要肯走的话,顿时便可化死棋为活棋。可惜出于种种的考虑,并且因杨行健也坚决反对,赵过最终没有接受。
“但是察罕又怎知我援军必至?”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将军也算久经沙场了,当知兵家之事,没有必然。比如你前不久雪夜奇袭文登,破文登城前,你就有十足的把握,你肯定可以获胜么?所以说,人总要给自己留个后路。特别沙场交战,最忌一条道走到底。没有后手。这是万万不成的。察罕的后手,便是赵左丞。反正赵左丞部已成死棋,取之无益,还不如留下来。以防我援军来到,也好做一个‘围点打援’的诱饵。”
“末将又有不解。”
“请讲。”
“察罕已能够‘围城打援’,又何必再留下一个‘围点打援’?”
“虚虚实实,此乃为奇正之道。(,)”
“也就是说,主公没有料错,只不过是少预料到了一点。只考虑到了察罕有可能‘围城打援’,却没有想到‘围点打援’。”
“主公不见得没有想到。你没见主公密信上的末尾,有这么一句交代?”张歹儿重新展开邓舍写的密令,念道,“益都有险,华山道或亦不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为察罕所围,困在城中,城外形势所知甚少。诸将可见机行事。”
“那该怎么见机行事?”
“姚平章以为,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又有两条。或将计就计驰援益都;或将计就计先克复济南。”
“该选哪个?”
“姚平章建议,上策当为先克复济南。”
“为何?”
“济南一下,则王保保必然东窜。泰安城外,才有万余鞑子。然后我军可以大胜之军,裹挟棣州田丰,趁势再救泰安。一旦济南、泰安的鞑子全被我军消灭,便好比关门打狗,察罕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势必即会因此陷入我军包围。如此,我军化被动为主动,此战必胜!”
姚好古的提议,某种程度上与潘贤二倒是不谋而合。只不过,姚好古的提议立足点在数万援军的到来,而潘贤二的提议立足点,却只有赵过的数千人马。比较两者不同,姚好古的提议显然更为稳妥,更多地考虑到了益都的安危。
郭从龙寻思片刻,问道:“若取济南,怎生将计就计?”
“无它。察罕以虚实示我,我也以虚实示他便是。”
“愿闻其详。”
“俺料我援军赶来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察罕定然就能知晓。并且,我援军来齐之后的动向,是去救益都,又或攻济南,他也肯定能做到了如指掌。毕竟在东南沿海布置些哨探不是难事。俺刚才已经说过,察罕故示与我军的两个诱饵,一个益都,一个济南。这便是他的虚实。我军若去济南,则益都为虚。我军若援益都,则济南为虚。我军的对策,就在化虚为实。也故意示与他,……。”
郭从龙顿时醒悟,说道:“我军去往济南,却故意做出驰援益都的样子。从而使得他判断错误。此是为‘化虚为实’。可对么?”
“不错,正是这样。”
“但是,元帅你也刚刚说了,察罕老匹夫在东南沿海肯定遍布眼线,而且莱州等地还在关保手中。我数万大军行动,又该怎么才能将之哄骗得住?”
“关保好说。他区区五千人,绝非我援军的敌手。或者先把他消灭,抑或干脆也如察罕对待泰安,围而不打。”围而不打的好处,可以用不多的人马把敌人困住,不致影响主力行军。
“还有察罕布置在东南的眼线、探马呢?”
眼线、探马不太好对付。因为他可能化妆,也许只有一两个人,守在道路要口。防不胜防。张歹儿答道:“彼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且看是他眼线高明,抑或我军斥候了得。大不了,多派斥候,凡军行处,扫荡一空。同时,多用疑兵计。教他分辨不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如果对付关保是斗勇,那么对付元军的哨探,就没什么好说的,斗智就行了。郭从龙问道:“文平章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
“先取济南。”
“文平章很赞同姚平章的提议。”
“虽然主公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此事,却必须报主公知晓。”
“这是当然的了。”
郭从龙站起身来,往舱外望了望,见远近帆樯或前或后,还没有调度完毕。不少的士卒仍然没有下船。他等不及了,收起姚好古的信,拱手说道:“事关重大。末将这就回城安排人手,立即赶去益都,好尽快把姚平章的密信呈与主公。”
张歹儿与刘杨随之起身,道:“将军请先回。待船上军卒集结完毕,俺两人自会随军入城。”郭从龙转身出舱,临走到舱门口,想起一事,折回头,说道:“如果主公同意,不知元帅打算何时奔赴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