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正午
张歹儿身先士卒,引关北健儿前仆后继,终于冲破了埋伏。拂晓时分,军行至益都城外。
察罕闻讯,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而便在数日前,金陵的朱元璋问计刘伯温,请问他对益都战事的看法时,刘伯温当时的回答言犹在耳:“小邓,非常人也。”
何止邓舍。
纵观益都战事至今,如果说泰安的陈猱头、泰山脚下的高延世、李子繁,以及死守益都的李和尚与奇袭文登的郭从龙诸将,都还只能说是有峥嵘将才的话,那么,平壤文华国、关北张歹儿,包括华山赵过,却都通过与察罕交手的不同战例,分别表现出了鲜明的帅才。
将才将兵,帅才将将。
万军阵中取上将级,如探囊取物。持矛鼓噪,前登坚城,如入无人之境。与敌决战疆场,掣旗溃阵,一呼之威三军颤栗。此可谓“勇将之才”。运筹帷幄,庙堂筹算,未战而先谋胜。驱使三军,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临诡秘变化之战局,不受假象的迷惑,慧眼独具,三言两语,令人如拨冗云而见月明。此可谓“统帅之才”。
察罕综合各处的军报,并又重新翻拣出以前收集来的有关海东诸将的种种情报,细细看了几遍,沉吟良久,对海东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评点道:“海东陈郭诸将,或守一城,或引一军,此皆将才也。尽管勇武,不足为虑。唯文、赵、张三人。
“文华国用兵,举重若轻。吾观其以往的战绩,并无特别突出的地方。但听说此人特别擅长安营安寨,且镇守平壤年余,半点错也没犯过。海东悍将不少,却对他都伏贴耳。看似个粗人,挺有心机。此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乎?
“赵过常为海东侧翼,多次担负掩护中军之责,从他死守华山就可以看出,此人十分的慎重求稳,很少打无把握之仗。然而,保保方才送来的军报,却说他在身处劣势的形势下,居然还敢派出最精锐的佟生养部来抄袭关保、貊高之后。看来,在需要的时候,他却也不乏壮士断腕的决心。能柔能刚,随机应变,敢下决心,算个人才。
“张歹儿久镇关北,剽悍如女真人,对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想必定然敢打敢冲。情报上写言道,他且能与士卒共劳逸,甚得将士之心。听说他军中长弓手极多。好用弓者,必好用计。有勇而能使诈,士卒亦乐为之用,我军不能把他阻截在益都城外,却也是实属正常。
“这三个人,老夫之前却是有些小看了。”察罕到底世之枭雄,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嘿然,说道:“虽然如此,我军不过是小败了一局,无关紧要。张歹儿部能有多少人马?尽管冲破了老夫的阻击,料来现在也是损兵折将,没有再战之力了。传令,调一个骑兵千人队,过去监视。如果他驻足不前、戒备森严倒也罢了,倘若胆敢再向前一步,或者军容不整,就地斩杀勿论!”
察罕判断的不错。
张歹儿才有五千人,阻击他的元军就有三千上下,并且元军占有地利。尽管穷山恶水出刁民,关北健儿的确一个个悍不畏死,但在冲破伏击圈的时候,付出的代价还是不小。伤亡近千。打前锋的两三个百人队,几乎都快要拼光了。军队鏖战半夜,又急行军数十里,体力的消耗也很大。眼下的确没有了再战之力,必须要进行及时的休整。
也正因为此,张歹儿选择驻扎的地方,距离元军的阵地不是很近,相隔有十几里地。占据了座小山,先不求杀敌,要做好了防守的准备。有部将问道:“将军扎营在此,不怕察罕老贼出来偷袭我军么?”
“昨夜,察罕才与主公交锋一合。此时他刚刚收兵未久,即便有心来取我军,暂时间也缓不过来劲。又且,若其真的来打我军,主公岂会坐视不理?我部人马虽少,千里驰援来到,对城中守军的士气鼓舞却定然很大。此长彼消。如此情势之下,察罕要还敢来主动挑衅与我,哈哈,本帅还真得要佩服他的胆色了。”张歹儿算的很清楚。他要是算的不清楚,他也不会敢于在冲破元军的阻击后,不加休整便直接赴援益都城下。
他登临高处,远观察罕的军营。
冬天的拂晓,清冷、干净。益都城东的巨洋水、康浪水等河流,都早已结冰,在初生的红日下,冰层反射出明亮的光芒。远处的山上,积雪未消。山岭俊秀,林木明霁,积雪望之如浮云端。从张歹儿的角度看去,正见山峦俯视益都,城中想必更增晨寒。
围绕益都城池,如一条长蛇,包围了有数十上百的元军营垒。五颜六色的军旗,绵延足有二十多里。只不过,因为察罕分兵设伏长白山的缘故,现如今,这些营垒中至少有半数已然被空置,悄无人声。
穿过元军的营寨,再往前看。是雄浑高耸的益都城墙。张歹儿离得远,瞧不太清楚,只见到城墙上亦有无数的红旗招展。他松了口气,对左右说道:“益都被围两月有余,看城上的军旗,依旧军容整齐。主公治兵,果非我辈可比。看来,城池暂且尚是无恙。”左右皆点头称是。
张歹儿看的只是远景。要在近处,却定可看的分明,那红旗下巡逻的士卒,士气固然挺高,但是十有五六却都负有创伤。
连带垛口以下的城墙,亦然处处裂缝,多有痍毁。很多的地段,甚至早就坍塌了。缺口小的,守军往往用厚实的木女墙堵住。缺口大的,则只能用砖石临时砌成一截新的壁垒。不论木女墙、抑或新壁垒的上边,皆血迹斑斑。就好似一件破烂的衣服,满眼缝缝补补的痕迹。
张歹儿看罢多时,见元军有一支骑兵从阵地中侧行绕出,粗略估计数目,大约六七百人,应该是个千人队。他的左右也都看到了,有部将说道:“可是察罕老贼来试探我军虚实的么?”
张歹儿瞧了片刻,见那支骑兵行军的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不像前来厮杀的模样。他做出了判断,说道:“试探虚实未必见得,无非因怕我军突袭,故此先来示威恐吓罢了。察罕老匹夫不可一世,其部号称所向皆破,无往不利。今日却也有胆怯心虚的时候,哈哈!”
“我军该如何应对?”
“弟兄们打了半夜的恶仗,早就累了。不必理会他们。传令,除留下必要的防范外,三军休整。”晨光下,张歹儿目光深邃,按剑挺立,寒风吹起红色的披风,翻卷铺展,飒飒作响。他再望了眼远处的益都,说道,“而今的当务之急,不在寻察罕交战,而在须尽快与城中取得联系。”
他的军令传下不久,环绕驻军所在的小山,一处、又一处的野火燃烧起来,升腾的黑烟,直上云霄。
黑烟滚滚,顺风而行,很快便弥漫了张军与察罕营地之间的空当。同时,一队、又一队的信使披挂整齐,携带精锐,亦趁着烟雾,从军中四散而出。天亮了,想要混入城中不容易。既然难以混入,便索性硬打硬冲,试试看能不能冲得进去。
益都城中。
李和尚昨夜激战半宿,需要好好地休息。因此今日轮值的乃是毕千牛。张歹儿的部队才到城外不久,他就接到了望楼上士卒的报告。但因过远,瞧不清楚张歹儿的旗帜,所以不敢妄下结论。直到看见黑烟四起,这是邓舍与诸军约定的暗号,他方才算是肯定,援军总算到了。
“援军总算到了!”
毕千牛激动地差点跳起来,他心中的狂喜实在无法言表。两个月,两个月。城里边的出不去,城外边的进不来,这简直就不是战争,好似煎熬。他强压下喜悦,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把张歹儿点起的火堆连数了三遍,说道:“一点儿不错!八个火堆,左边六个,右边两个。是张元帅来了!”吩咐城头戍卒几句,命他们大呼齐叫,好叫全军、全城知晓。然后,即令亲兵牵来坐骑,飞身上马,亲自赶往王府,去为邓舍送信。
“张歹儿到了?”
“好叫主公知晓。臣数了三遍,城外点起的火堆数目,确实是主公给张元帅指定的报讯暗号。”
“张歹儿!张歹儿!”
毕千牛到时,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还没有散。邓舍难得的兴致,正在请姬宗周教他分茶。他闻讯而喜,霍然起身,步入堂中,连着转了几圈,抚掌而笑,与洪继勋诸人说道:“不容易,不容易!张歹儿以数千人,大破几乎等量的鞑子伏军,天刚才亮,即至城下真我之虎将也。”
昨夜,邓舍让洪继勋几个分茶作戏,品茗观战,似乎悠闲,究其本意,其实与察罕拉着孙翥下棋是一样的,不过故示以安,以求稳定军心罢了。现下,好消息传来,纵其城府深沉,心头的喜悦也是难以按捺。
他的表现还算好的了。只听得“哐啷”一声,诸人急忙转头去看,却是章渝跌坐地上。原来,他重重压力之下,骤然狂喜放松,一时坐不稳当,因此竟然连人带座,栽倒在了地上。邓舍指着他,哈哈大笑。
章渝摸了摸脸,地上爬了两爬,勉强站起。他太过高兴了,刺激太大,犹觉双腿软无力,干笑了两声,表情古怪,也不知到底是想要欢喜笑,抑或是想要喜极而泣。似哭非笑。引得洪继勋诸人无不捧腹。就连姬宗周,一向注重仪表的,也是笑的连帽子都丢了还浑然不觉。
益都城、张歹儿、长白山、华山外,一夜的苦战,惊动齐鲁,惊心动魄。现如今,长夜终于过去,拂晓的道光线总算来临。
邓舍找出了昨天晚上张歹儿信使送来的两封军报。封,说张歹儿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第二封,说张歹儿在益都城外八十里处,渡河遇伏。
他念了其中第二封里的几句,说道:“‘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似有万人之众。臣部才有五千,今夜料难突破。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念至此处,邓舍停了下来,甩了甩军报,对诸人笑道,“‘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哈哈。一个晚上就到了!好一个张歹儿!好一个张歹儿!”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姬公的这诗,献的好!哈哈。”拍了拍姬宗周的肩膀,又对洪继勋道:“先生判断的不错。察罕老贼当真狡诈,放在外边阻截张歹儿的伏击果然是虚张声势。绝对没有万人之数!”
说到这儿,因张歹儿来到而产生的喜悦,略微稍减。邓舍微蹙眉头,沉吟道,“如此一来,截击张军之鞑子为假,则长白山外想来应该是真,少说有两万人。文平章、阿过与从龙的压力,可就大了。”
洪继勋道:“主公所言甚是。张歹儿军至益都城外,当然值得高兴。至少单就益都方面来讲,我军被动的局势会因之一变。城中有守军,城外有张军。我军自此可战可走,稍压过察罕一头了。”
洪继勋的分析很对。为何察罕一听说张歹儿来到了城外,即顿时幡然变色,一改轻敌,说出“海东从此不可小觑”的话来?又为何张歹儿突破元军的伏击后,不加休整,即长驱急进?深层次的原因,都正在此。
“但是,……。”洪继勋冷静思考,接着说出了一句与察罕类似的话,“但是,整个战局的转折点,整个战局主动与被动的变化,关键却还是在长白山。只有长白山胜,才可以说,我军彻底掌控了整个山东战局的主动。如果长白山败?……,如果长白山败,则我现在益都方面的主动,其实也只不过水中之月。最终的胜利,还是会归察罕所有。”
若长白山胜,进而攻克济南,更进一步威胁泰安,则察罕后无粮草,外无援军,久战之旅,士气低沉,必然铩羽而归,甚至全军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如果长白山败,海东的主力援军付之东流,张歹儿纵然小胜一场,对整个的大局而言,却也依旧是与事无补。
姬宗周、章渝听了洪继勋这么一说,想想也的确如此。
姬宗周偷觑邓舍,见他喜色渐收,负手凝眉,踱步深思。他有心劝谏,一句话在心头千折百回,直想脱口而出,想要请邓舍抓住眼前有利之机,干脆放弃益都,突围了事。但思来想去,知道邓舍在这一场山东之战中,已经投入了太大的本钱,绝不会轻易放弃。究竟不敢说出口来。
也幸亏他没说出口。
他要真说出来,别说是他,就算洪继勋,邓舍也定然会重则斥责,轻则不理。立足山东,对海东的下一步展至关重要。实话说,邓舍对察罕本也是颇有忌惮的,这一仗,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打的。
但是战至此时,海东损失惨重。邓舍纵横辽东,何尝吃过这样的大亏?他人虽宽仁,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带兵打仗的,谁没几分傲气与血性?早把脾气打出来了。察罕再勇,怎么样?一样敢和他拼到底。
何况,海东固然损兵折将,细细数来,察罕却也似乎没占多大的便宜。不错,他的士卒伤亡远小过海东。然而,泰安,他不就没打下么?关保五日陷东南,确实勇悍,但郭从龙不也一战就破了文登么?最起码,海东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更况且,当此关键转折之时,胜利并非全无希望。邓舍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他瞧了瞧诸人,说道:“先遣派信使,出城去见张歹儿,令他凭险据守,不要急着与察罕交手。至于长白山,……。”他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洪继勋、毕千牛等言道,“且等等。且再等等。”度日如年。
仗打到这个程度,胜利、或者失败,早已经不需要谋略与布局。不管察罕也好,邓舍也罢,他们等的,都只是一条消息。而也只需要这一条消息,整个益都战役的前景,便足够因此决定了。
城中因援军到来,到处充满欢呼的喊叫。
这喜悦的欢呼,好似把堆满天空的云层也给冲淡了。日头不紧不慢地从东而西,院中的树影逐渐由长而短。其间,张歹儿的信使与邓舍的信使,有过多次地出击,却一直未能突破元军早有防备的壁垒。
他们虽没能突破,却也并非无功。大约正因为了他们的掩护,便在正午,邓舍苦等的消息,姗姗来迟,终于从西城门外送至了城中。这一条消息,也几乎不分先后,同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两边的措辞不同,内容相似:
长白山外,文、郭大破关保。关保南走,遁回山中,重与貊高合军一处。文、郭提军急追,现已至山之东侧。佟生养引三千女真骑兵,亦也出现在了山之西侧。关保、貊高前后有敌,看似海东获胜在望。
47 锦囊
长白山中,关保与貊高拆开了察罕的锦囊。
锦囊中写道:“你们现在拆开锦囊,料来无非因为两种敌情。其一,红贼的援军未走长白山,其主力是扑向益都而来。其二,红贼的援军走长白山了,但你们初战不利。针对此两种不同的情况,吾有两计。
“若是前者,红贼的主力扑向益都而来,老夫自有应对之术。你部可不用理会,只管卷行向西,与保保会师,务必争取在短日内将华山赵过营击溃。然后,联军保保,合兵以三四万之众,挟大胜之威,转而再来益都。如此,你我两军内外呼应,红贼文华国部虽众,非我敌也。
“若是后者,红贼的援军走长白山了,但你们初战不利。也不要紧。你军可分出一部军马,扼守要隘,把文华国阻击在长白山外。继而,依然提带精锐西进,还是以先取华山为上。你部既然初战失利,可见红贼的战力必然颇是可观,因此,留下来打阻击战的人马不可太少,当以五千至八千人为最好。
“你军共有两万人,留下五千至八千人,也就是说,可用来打华山的应有万人上下。万人看起来不少,但若指望凭此便将赵过所部快地击溃,怕还是不够。
“此锦囊中,附有老夫的帅令一道。尔等可即刻取出,遣派快马,送与泰安阎思孝诸将。阎思孝部有万余人,可先分出一部,至少五千至六千人,也疾行赶赴济南。如此一来,济南城中保保有两万人,你部有万人,阎思孝军有五六千人,合兵一处,计有三四万人。而赵过营的军马不足万人。以四敌一,足可胜。
“获胜后,三军合一。以保保为主帅,你两人并阎思孝为副将,然后可以视战局之变化,或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歼灭文华国部。或回师来援,与老夫并力攻打益都。此万全之策也。”
两个人看罢,倒了倒锦囊,果然里边又有一封命令,是写与阎思孝的。这道帅令没有封口,打开来,见上边写道:
“接此令日,即分军五千至六千,急袭华山,联手貊高、关保诸将,听命于济南保保,共取赵过。至于分军之后,泰安城中的红贼,会否因此突围?你部不必担心。泰安受围至今,料来城中的红贼早已筋疲力尽。而老夫早有军令,命你部围而不攻,现在你部的士卒也定然已有足够的养精蓄锐。以精敌疲,留下四五千人继续包围,足矣!
“另外,老夫听闻,泰山红贼高延世、李子繁部,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他们歼灭。如今战况急转,当以聚歼华山为重,就先把他们放一放吧。”
要说察罕真是善用兵,就先不说他这两道军令,只写给阎思孝此令的最后一句,短短一句话,似乎温和,但是斥责、不满的意思却表露无疑。阎思孝数月未能歼灭高延世,今见此军令,必然心生畏惧。来袭华山,肯定是不得不出尽全力了。顺便敲山震虎,也暗示了一下关保、貊高。
他的言外之意:“你们先前的失利,老夫可以既往不咎。但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还不能将功赎罪的话,那就前账、后账,等着一块儿算吧。”温和的话语表面下,隐藏的威胁杀气腾腾。
关保颠过来、翻过去,连着看了这两道军令好几遍,叹道:“大帅用兵,当真神机妙算。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大帅此举,也可以用‘神’来形容了吧,真可谓得其妙者了!”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如果说华山赵过曾为死棋,那么泰安阎思孝,则早先可谓闲棋。这两个棋子,尽管一个为海东方面,一个是元军方面,究其根本,却都是由察罕先后布下的。王保保取济南,赵过因此成为死棋。察罕命阎思孝围泰安而不攻,阎思孝因此成为闲棋。
这两个棋子原本看似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海东援军一到。死棋顿时变作活棋。文华国的要目标,不就是攻打济南么?若是济南城外没有赵过这近万人,他还会去攻打济南么?对海东来说,这就是个诱饵。
明知道是察罕布下的诱饵,也不得不往里边跳。好在赵过背水一战、亏得文郭大破关保,要不然,援军的下场可想而知。其实,就算文华国不走长白山,依察罕锦囊中的第一个对策而言,援军依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换而言之,即是说直到文、郭大破关保之前,战场的整个主动权都还是掌握在察罕手中的。
现如今,文、郭大破关保,察罕打援失败。张歹儿赶至益都城外,少数战场的主动权似乎出现了逆转。但是,察罕却并不慌乱,因为他还有一步闲棋。闲棋一动,即成重棋。五六千人,看似不多,却足可成为决定胜负的最大筹码。少了这五六千人,或许便不足以胜。多了这五六千人,便有把握足以胜。这就是察罕最大的筹码。
关保与貊高至此才算看的明白,这一步死棋与这一步闲棋,可不就是察罕未雨绸缪,早就专为海东援军预备下来的么?他两人心服口服,即遵照察罕的命令,遣派飞骑,去与阎思孝送信。同时,留下了貊高引六千人守山,关保则引万余人间道出山,准备奔赴华山。
只不过,长白山的西侧,还有佟生养的三千女真骑兵,要想会师王保保,先须得将其击破。三千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关保咬紧了牙关,要带罪立功。
他亲自督战,选出来三千的精锐,做为出山的前锋,以步卒为中坚,用骑兵殿其后,并调集来大批的弓弩、火铳手为其两翼策应。一声令下,三军齐动。出山未久,便遇上了佟生养的骑兵。
佟生养岂会坐视关保出山?当即组织军队,亦选用精锐,以为拦截。然而数次冲阵,却皆不得破。察罕军的士卒战力的确强悍,尽管才败一场,面对一股股的骑兵冲锋,没有一丁点儿的畏惧。
他们交战的地方,离长白山不远,溪水纵横,山丘起伏,地面崎岖不平,其实不利骑兵作战。
佟生养见接连数次的冲击,都没能把元军赶回山中,不由恼怒上来,亲披甲上马,率引三百本族的女真勇士,持弓奋呼,挺枪策骑,直冲敌阵。未及百步远,先有元军两翼的弓弩交错,矢石如雨。
进至五十步,元军步卒的小斧头、标枪等物,尽数投掷出手,黑压压一片,如蝗群掩日,铺天盖地。至三十步,有元军的火铳手近距离施放,打马不打人。再进十步,撞上元军步卒的长枪、长戈。短短的百步距离,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佟生养已冲到了元军的阵前。
他百忙中回头去看,所带的三百勇士伤亡数十。
佟生养嗔目大呼:“我军若挡不住鞑子,放其出山,则华山赵左丞势必难支!益都之战,战至今时,各营都立下了有极大的功勋!唯独我军,至今寸功未立。且看今日,便由这一仗,把咱们女真人的威风打出来!”
两百多人大呼小叫,有喊叫女真话的,有说汉话的,甚至还有叫嚷蒙古语的,混在一处,再配上他们的外形,真如鬼哭狼嚎也似。数息间,突入元阵十余步,枪戈交鸣,士、马相践踏,热气腾腾的鲜血在冬日的阳光下飞洒半空,断肢残臂,处处掉落战场。
佟生养冲杀最前,元军稍退。其带队的百户,支撑不住,还没等转身,眼角余光瞥见从后边的将旗处,有一骑提刀驰来。却是关保派过来的军法官。早在开战前,关保就下达了严格的军令:“凡战时,顾望者斩,转步者斩足”。
不用说也知道,此一提刀的军法官,必为取此百户的级而来。后退也是死,前行也是死。与其死在己手,何如战死阵上?至少战死了,有荣誉,还有抚恤可给家人。这百户大叫一声,硬生生拔出胸口的中箭,创口也不裹一下,抹了把鲜血,涂在脸上,变后退为前进,更前决战。
佟生养的骑兵三面攻之,元军将士皆殊死战。
从下午到傍晚,双方伤亡近千,流血没踝。佟生养死战不退,身中数创,血流满面,意气弥厉。关保分其众为三,轮番上阵,且休且战。会日暮风急,风从东向西吹卷,尘沙漫天,女真骑兵人马皆被迷眼。关保乃退步卒,用骑兵出战,齐进致死,呼声动地。女真人战斗到此时,人也疲,马也疲,加上处在下风口,最终难挡其锐,遂败退而走。
关保鼓噪而趁之,驱万众紧追不舍,掩杀二十里。女真人的军纪本就不如汉卒,兵败如山倒。佟生养连斩数将,再三勒令不住,只得放弃了长白山口,奔溃数十里,方才缓缓停下。收拢残部,不到两千人。
夜色已深。
佟生养临时扎营。临来长白山前,赵过给他详细分析过关保、貊高的重要性。他知道,一旦叫关保出来,华山必败。因此,虽然败了一场,肩负重要任务的他,却还是并不肯就此放弃拦截。整顿残军,欲待再战。毕竟,他尽管败了,却仍然堵在关保的前头。
便在此时,遥遥听见后边关保的追杀队伍,顺风大叫:“你军已败,山口被我冲出。长白山之战,事关重大。按军法论,你们定然逃过一死!尔等本为异族,非与红贼同种。既然如此,何苦卖命与海东小邓?
“佟生养!我家将军久闻你的大名。你若肯文字版
降,少说也能给你一个上万户的职位!何不降?”却是关保用上了攻心计,试图招降佟生养。
佟生养身为邓舍的义弟,受其恩宠甚重,况据说他这一脉乃是岳飞的后人,早就自以为是个汉人了,当然不会投降。
但是,当他转目左右的时候,却现很有几个将佐,似乎受到了关保的蛊惑。有人窃窃私语,说道:“鞑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长白山一败,华山赵左丞受此连累,也必败无疑。华山若败,益都难保。这可不是小过错。殿下虽然宽厚爱人,洪继勋这些人可都是反脸无情。咱们可别叫真被砍了脑袋!”
女真骑兵,本就是许多的部族联合一处的。有疑心的,自然也会有如佟生养一般忠心耿耿的。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洪大人再刻薄无情,做主的又不是他。主公宽仁,定然知道咱们已尽全力,绝不会怪罪的。
“况且,诸位,你们别忘了咱们的族人现在都在哪儿!大多迁移到了双城。鞑子招咱们投降,那不是对咱们好,是想致咱们的族人入死地!你我虽是自己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佟生养的心头忽然浮起了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风闻张歹儿在关北,杀伐决断,恩威并施,或许,这才是治理异族的最好办法。他把这个突然其来的想法藏在心头,哈哈一笑,却也知道军心如此,怕是不能继续拦截关保了。方才那几个将校的话,他故作不闻,仰头看了看夜空,说道:“关保招降我军,是因为惧我军之勇。此战我军虽败,威风却也算是打出来了。
“诸位,既然拦截关保不成,我军便回师华山便是。赵左丞部四五千人,加上咱们,就有近万。鞑子出山的军马也不过万余,刚才一战,又被咱们斩杀甚多,即便加上济南的王保保,只要我军固守不战,能奈我何?”
当下,佟生养集合残部,趁夜色,取道西行。
次日近午,回到了华山。
看见佟生养带伤入帐,赵过大惊失色。三言两语,佟生养把战败的经过与赵过汇报一遍。赵过情急之下,起身得太快,把案几都带倒了。顾不上理会,他急问道:“关保军所部军马几何?”
“一万三千人上下。”
“距我华山,还有多远?”
“鞑子多有步卒,行军的度没我部骑兵快。根据斥候的探查,现在距离华山还有五十里地。”
“五十里?”
五十里的距离,如果急行军的话,即便是步卒,至多一天也能赶到。赵过按剑急行,在帐内转来转去,他说道:“一万三千人,五十里。”佟生养跪拜地上,道:“末将有愧左丞厚望,罪该万死!愿受军法惩处。”
张歹儿五千人破察罕三千人的埋伏,出乎了邓舍等人的意料。佟生养三千铁骑不能阻截住关保出山,也一样出乎了赵过的意料。他紧紧握住剑柄,看了佟生养一眼,忍住怒气,说道:“你起来吧!现今战事紧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所部的军马带回了多少人?”
他暂不追究佟生养的责任,却并非因为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而是因为佟生养是个女真人。要现在用军法来惩处他,女真骑兵铁定哗乱。故此,为大局考量,不能轻举妄动。佟生养说道:“带回来有近两千人。路上又收拢了一些,现共有两千出头。”他抬起眼,偷看赵过的神色,问道,“请问左丞大人,不知我军与王保保交战如何了?”
他刚才回营的时候,没见前线有战火,所以有此一问。赵过答道:“自昨夜至今日下午,王保保连攻我军阵地三四次。杨万虎、胡忠、邓承志诸将,浴血奋战。尤、尤其是万虎,冒刃死战,流血盈袖,未曾小却。这、这才勉强守住阵地不失。你回来之前,保保才撤军稍退。”
赵过一边回答佟生养,一边心念急转。
佟生养既拦不住关保,一天后,关保就能来到华山。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道路,便只有两条。要么继续凭险据守,苦战待援,等文华国、郭从龙击溃貊高,前来驰援。要么放弃华山,转走小道,撤回益都。
该选择哪一条?
赵过喃喃说道:“关保引一万三千人来犯,则、则长白山中貊高顶多四五千人上下。文平章部有两万余人,过长白山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貊高扼守要隘,三两天内,怕难以将之击溃。因、因此,我军要是选择苦战待援,至少需要坚守华山三天以上。
“三天,三天。王保保有两万人,关保一万三千人,除、除去用来济南守城的部队,鞑子可用来攻我军总计有三万上下。我军除去伤亡,还有不到八千人。以一抵三。”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杨行健也在帐中,面带忧色,说道:“怕是难以抵挡。”但是就这么撤走么?如若撤军,等同把济南彻底交给了元军。文华国先打济南、再救益都的部署,也等同就此付之流水。实在不能甘心!
赵过转回到案几的前边,重重拍打了一下,做出决定主公尝有言:不、不入虎**,焉得虎子!主公有深入险地、坚守益都的决心,我军为何就不能有临危不惧,苦战华山的意志?传、传将令,收缩防线,静待关保来到,做好两边接战的准备!”
下定决心,要死守华山,等文华国率部来援。杨行健也是很有胆色的,闻言喝彩,大笑说道:“职虽文臣,愿与赵公同生共死!”佟生养膝行向前,含羞带愧,请战说道:“末将为关保所败,非关战罪,实因风沙。末将不服,请大人下令,依然由末将本部对阵关保!”
赵过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有人急冲冲奔入帐内:“报,泰山军报!”
“传进来。”
泰山信使进来,当头就拜,面色仓皇,说道:“泰安鞑子阎思孝部,分兵六千,今晨过了泰山。看其方向,正是奔华山而来。”
“六千?六千!高、李两位将军,可曾出军伏击?”
“我部军马,现今所存不足五百。且多半负伤。高将军虽亲率死士,伏击了一阵,实在拦截不住。”
赵过立在案前,久久无语。
以一抵三,或许还可勉力支撑数日。以一抵四,别说现今剩下的都是残兵败将,即使悉为精锐,也绝对万难坚守了。良久,他说道:“改传将令,命以杨万虎殿军,邓承志先行。待到入夜,即放弃济南,撤出华山。”
48 送客
赵过撤出华山,又有两个选择。
或者间道,向东南方向,绕过长白山以及章丘等县,与文华国会师。或者直行向南,过泰山,奔袭泰安。这第二个选项,其实也就是潘贤二早先的提议。但是,危险性太大。如果向南的话,后有王保保的追兵,前有阎思孝的堵截,还不如坚守华山。所以,只能选择走东南方向,与文华国会师。会师之后,可以选择据守长白山口,把王保保等部悉数堵在济南沿线;也可以选择回援益都,先寻找察罕决战。
当然了,上策不是后者,而是前者。
因为如果要回援益都,留在长白山外的威胁力量肯定会小。威胁的力量一小,就无法再起到震慑王保保等部的作用。王保保等人自然也大可以采取赵过撤军的路线,也干脆绕过长白山,运动到益都附近。
这样一来,元军的两大主力就等同会合一处,合计有六万的军马。而海东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万人,并且其中不少的部分都是疲兵残部,如张歹儿营、如赵过营,一旦生野战,十有**不是元军的敌手,想来定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故此,总而言之,赵过撤军只能走东南方向,与文华国会师。与文华国会师后,他们两支军队也无法回援益都,只能固守长白山口。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察罕就又因此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亦不尽然。
如果,赵过与文华国能把长白山口牢牢地守住,王保保、关保、阎思孝诸将无法越过雷池一步的话,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益都西边的战事重又陷入僵局。整个山东战场的重点,由此又从华山转入了益都。从敌我两军争夺济南,重新展变成了邓舍与察罕的正面决战。
察罕要能破益都,则海东败。邓舍要能破察罕,则海东胜。
那么,单从表面的实力来看,察罕与邓舍谁能获胜?邓舍城中所存的军马并不多了。察罕分兵长白山,手头的军马也只剩下了两万。察罕的军队或许占有多数,但邓舍有坚城以为依托。双方看似是半斤八两。
但是,邓舍在城外,却还有张歹儿一支人马。忽然之间,张歹儿好像就变成了阎思孝,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了决定益都占据的关键力量。加上他的数千人,邓舍敌对察罕,仿佛稳占上游了。
当赵过撤军、会师文华国的军报传入益都城中,李和尚、毕千牛、姬宗周、章渝诸人,都是先忧而后喜。忧,济南大势已去。喜,益都获胜有望。邓舍召集诸人,堂上军议。并专门请来了傅友德旁听。
李和尚诸人一致请求,请邓舍下令,立即展开与察罕的决战。抓住眼前有利战机,与张歹儿里应外合,战决,把察罕击溃,以免夜长梦多。
洪继勋却有异议。他用折扇敲打着手心,沉思着说道:“眼前之战机虽然对我有利,但是察罕并非易与之辈。我军若想胜,纵有张歹儿的配合,怕也是难上加难。又且,计长白山之敌,元军有六万之众,文平章、赵左丞加在一起,才有三万上下。敌众我寡。倘若一方面我益都不能胜,另一方面文、赵又坚守不住,这战局?”
“先生之意?”
洪继勋命堂外的侍卫进来,铺开地图,细细观瞧。他的视线长久地停顿在益都、济南之间,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鏖战至今,我军虽在益都略占上风,但这上风只是短暂的。从长远来看,从全局来看,我军依然处在下游。以臣之见,要想真的战决,只依靠我益都方面,还是远远不够的。”
“愿闻其详。”
“若单单指望我益都一军之力,有两个可能性。或者在王保保、关保等人过长白山前,我军侥幸击败了察罕。或者在王保保、关保过长白山前,我军没能击溃察罕。如若是后者,元军的两大主力合兵一处,我军前程堪忧。如若是前者,……。”
李和尚问道:“怎样?”
“如若是前者,察罕军毕竟还有两万,以我城中联合张歹儿的实力,难以尽数将之歼灭,至多小胜。既然不能将之尽数歼灭,万一察罕南遁,再与王保保会合?……,依然敌强我弱。不管怎么算,我军都还是下风。”
李和尚道:“鞑子粮草转运不便,仗打到现在,他的粮食应该有缺了。”
话未说完,洪继勋接口说道:“不错,仗打到现在,元军的粮草应该会有缺乏。但是,元军的粮草转运不便,我军呢?益都城中连带各部所存的粮储,也是早已不足了。山东多数城池,现在都处在元军控制之下。我军要想补充粮草,只有从东南转运。如果察罕再遣派一支军马,重取东南,再度断绝海东与我的联系,该怎么办?”
李和尚语结,问道:“那先生以为,我军该怎么办?”
“非得借用外力不可。”
“借用外力?”
“现在的战机对我军是有利的。这就好比两人相争,一人略占上风,但是对方的实力其实更强,如果再打下去,也许两败俱伤,也许转胜为败。所以,这个时候,不该再去交手了。而应该利用这个‘略占上风’,鼓动周围观战的人们,一起参与进来,壮大声势,不战而屈人之兵,把对手吓走!”
李和尚诸人都不是笨人,马上就想到了洪继勋口中所谓的“观战之人”是谁。姬宗周说道:“洪先生说的可是棣州田丰?”
“不错!”
“田丰在棣州,一直作壁上观。主公多次去信,他都置之不理。想来察罕也定然会对他有过招降之举,可他到现在为止,没出过棣州一步。其尾两端之态,尽显无疑。我军如今虽在益都稍占上风,正如先生所言,就全局而言,还是察罕占有优势。先生就能断定他现在肯参与进来么?”
“若只有我益都稍占上风,田丰或许依然会犹豫不决。但是,姬大人,难道你忘记了,文平章早先送来的军报中,曾提及姚好古给孛罗帖木儿写过一封信么?”洪继勋也是边说边想,说到此处,整个的筹划方算考虑的成熟。
“姚大人?孛罗帖木儿?”
“然也。孛罗在宜兴州瞻顾不前,文平章的最近一封军报中,不是也有言说,听闻他已经在返回大同的路上了么?”
洪继勋向邓舍施了一礼,折扇打开的合拢,——这个举动是他心有定计时的习惯动作。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战至今时,我军与察罕都是智谋百出,双方将士可谓势均力敌。损失都很大。以下的战事,已经不能够只用战斗来解决了。
“韩非子云势。比之战争,则法可如谋,术可如斗。当法、术皆难取胜,只有选用‘势’之一途。臣请主公,书写密信两封。一封与田丰,一封与察罕。臣敢断言,此两信一出,战事必结。”
洪继勋对法家的著述是很感兴趣的,纵然在围城的期间,也是手不释卷,一卷《韩非子》倒背如流。因此,他这会儿用法家的势”来形容战争,虽可谓心思别出,少有听闻,但邓舍听了,却并不觉得奇怪。
他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笑道:“先生之见,实在高明。”对洪继勋的意见表示了赞同。当即,命人取来纸张笔墨,微一沉吟,下笔如飞,很快,两封信就此写成。
写与田丰的信,交给信使,命其即刻出城,杀出重围,务必要求两日内送至棣州。写给察罕的信,则绑在箭上,由守卒射出城外,是谓“箭书”。
元军的士卒拣着。但凡军队征战,无论守城、野战,都有军法,凡是捡到敌军的信件等物,必须交给上官,不得私自掩藏。违者必处以重刑。这也是为防止敌人用心理战、宣传战来瓦解己方的军心。
故此,那捡着箭书的元卒不敢耽搁,立刻交给了顶头上官。一层层上传,不多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察罕展信观看,见上边写道:
“方今隆冬深寒,兵方四集。我海东的援军已经来到,连连告捷,先破益都埋伏,又胜贵军关保,现如今,又将与王保保鏖战长白山口。益都城外,公只有两万人马。若我城中与张歹儿合军,试问公能胜否?
“自公西来,战至今日,已有两月。寒冬天冷,时间若久,军卒必不耐劳苦。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公野宿城外,更不利行军。试请问公,虽占上风,以为能胜我否?若不能胜,是为久战不利,空自劳师糜饷。
“并且,我听说孛罗在宜兴州瞻顾不前,已然准备回去了大同,是你后院又将要起火。窃为公度,诚然三军西望,度日如年。你的士卒们都盼望着能早点回去,早已没有了斗志。既然如此,何不撤军?
“你要不肯走,依旧执意攻城的话,三日内,可听棣州田丰消息。又,粮食乏者可见语。前日得公赠箭十万,无以为报,城中唯有粮多,当出廪相贻。”
邓舍的这封信,先指出察罕在益都略占下风。接着,简要回顾了战事的过程、以及开春后察罕可能会要面临的困境。同时,坦率地承认了在整个的战场上,察罕仍然还是占有优势的。随后,点出了孛罗、田丰两人可能会对察罕造成的威胁。最后,以委婉的态度表明了,如果察罕执意不肯撤军,则益都必奉陪到底,暗示城中的存粮还有很多。
“前日得公赠箭十万”云云,是洪继勋想出的一个计策。当察罕攻城,用门板竖在城头,接住元军的弓弩箭矢。几次交战下来,得到的箭矢数量不少。
察罕看罢,哈哈大笑。
他在城外,消息比邓舍灵通。赵过撤军、转向长白山的军报,早半天就知道了。关保试图截击,但没能成功。佟生养知耻而后勇,突围战中,立了不小的功劳。这桩军报其实倒也罢了。赵过撤军、突围,本就是他对未来战局展之可能性的多种推演中的一个。不算太出乎意料。
但是,便在昨天,冀宁路等处,给他送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情,孛罗不是“准备回去大同”,而是已经回去了大同。这就非同小可了。察罕转望帐外,看云天苍茫,心中想道:“时也?运也?”
孙翥在旁说道:“主公,信笺的背面似乎还有字迹。”
察罕转过来去看,信的反面果然还有语言,只有一句话,写道:“吾已传令三军,斩公者,封万户侯,赐布、绢各万匹。”
孙翥等人勃然变色,说道:“小邓欺人太甚!”
察罕倒是好气量,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手书回复,写道:“十万赠箭,何足挂齿!阿儿,你也太过小气。吾之价,何止万户?”命人依样绑在箭上,射入城中,权且做为答复。
孙翥道:“小邓信中,尽管好似仍有勇气,求肯服输之状,却溢于言表。虽然孛罗回去大同,估计一时间,冀宁路各地还是可保无恙的。不知主公下步,如何打算?”
虽然察罕大举来袭益都,但是陕西、山西、河北等地是他的老巢,并且既然早知道孛罗对这些地方十分的觊觎,他显然不会没有防备。留下的军马,或不足主动进攻,固守一时还是可以做到的。察罕沉吟多时,反复斟酌,说道:“且等三日,然后再议。”
再等三天,看看棣州田丰到底会有无动静。如果田丰没有动静,元军对益都还是可以再攻一回的。察罕的主力都在济南、益都之间,后边与河北、山西、河南相联系的东平诸路很空虚,如果真如邓舍所言,田丰果有异动,察罕无奈地想道:“怕也只有撤军。”
怕的不是田丰那万余人马,而是田丰一动,势必会催促得孛罗也会提早行动。单方面的受敌,他不怕。两方面有敌,可就难为了。
当初,他给关保的锦囊,写的有两条计策不错。取济南实为下策;先歼灭文华国部方为上策。谁知,关保没能把文华国歼灭,纵把赵过逼走了,实际已经失去了战决的机会。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孛罗与田丰同时行动,察罕孤军在外,的确难以应付。
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雨”。三天后,棣州传来消息,田丰集合三军,倾巢而出,扑向高唐州、河间路而去。消息传来不久,益都城中又有书信赍来。依然邓舍亲笔书写,寥寥数语,上写道:“今公为客,迢迢远至,我没甚么可招待的。也不送你了。来日我当为客,与公约见河北。”
察罕放下书信,缓步踱至帐口,放眼远望,看满营军旗飒飒,又看远处益都城池。转望山川如画,感受寒风冷冽。他长笑一声,召来诸将,传令三军拔营,不急不躁,徐徐撤走。
归师途中,他更遣派偏师,在高唐州,重又击败田丰。但因为文华国、赵过跟随其后,充当送客的缘故,河间路终究又被田丰占走。
49 观营
通常而言,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进攻容易,撤退难。
打了胜仗,一往无前、风卷残云,很容易。打了败仗,还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灭,这就很难。进攻的时候,上下齐心、只管往前冲杀,也很容易。撤退的时候,兵无斗志、难以约束,要求有条不紊就很难。尤其在四面有敌的情况下,欲待安然无恙地撤走,难上加难。
就比如察罕的这次撤军,如果他有一点儿不小心,被邓舍现漏洞,从后追击,很可能就会因此败上一场,吃点小亏。
但是,要不说察罕用兵老道,便在邓舍与张歹儿的眼皮子底下,徐徐撤走,丝毫不乱。三军行动,有规有矩。虽然是为撤退,旗帜严整、将士有序,前有骑兵开道,后有步卒压阵。邓舍闻讯之后,虽也派出了李和尚、毕千牛,尽起城中精锐,并及张歹儿联军数千,直追了三十里,却是半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找着。无奈,只好调头回城。
察罕绕过长白山,进至济南,与王保保、关保、阎思孝合兵一处,却不急着就走,而是先不急不忙地把泰安各地的驻军调回,又就地休整了两天。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虽处在敌情之中,偏好似闲庭信步。
这也是察罕用兵老练的一个表现。
撤军,就怕急躁,越稳越好。只有稳当了,才不易生乱。文华国与赵过统军两三万人,与之隔山相对,虽有邓承志、杨万虎诸将一再请令,想要借机打察罕一下,但是却也从头到尾,竟是与李和尚、张歹儿、毕千牛一样,丝毫的可乘之机也没有现。
于是这般,李和尚、文华国前后接力,好容易等察罕修养完毕,总算将元军远远地送出了海东现有的势力范围之外。
察罕并在临走前,在济南留下了万余人马镇守。济南周边的一些县城,有些离得远了,他放弃了;有些离得近的,他却也依样地留下有些许军队坐镇,也好以此与济南左右的羽翼。不致使得济南成为一座孤城。
消息传入益都,邓舍的心情不知是忧是喜。
喜的是,这场战事可算告一段落,真要在打下去,益都绝对支撑不住。忧的是,察罕临走,还布下济南这个钉子。济南距离益都很近,不过二百多里。洪继勋连连说道:“心腹大患!心腹大患!”
山东半岛上,因为地形的关系,险隘、关口并不多,济南可算一处。它的南边是泰山,北边是渤海,界河淮之中,堪为肘腋重地。过了济南,往东到益都,二百多里地,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春秋时,诸侯争齐,多在历下。历下,即济南。“历下多事,则齐境必危。”历下,就好比齐国的门户。现如今察罕占据济南,便等同益都门户大开。
姬宗周也是双眉紧锁。察罕撤军的喜悦过去,忧虑不免袭上心头。他忧色重重地说道:“秦兵灭齐,就是从攻克历下始。可惜我军此战虽打走了察罕,却没能守住济南。
“若济南只为孤城也就罢了。据军报言称,察罕更分兵驻守济南周边各县、要隘,以为济南的左右羽翼。撤军途中,又在高唐州击溃了田丰的军马。高唐州临济南,是又成为驻守济南元军的背后依托。
“高唐南边的东昌、东平、济宁诸路,原为田丰所有,现在也悉归察罕。如此一来,走济宁可通汴梁,走高唐可通冀宁。冀宁、汴梁,皆可谓察罕的根本之地,有他的重兵布防。济南一旦有事,他的援兵随时可到。我军想要重夺回济南,怕就十分困难了。”
“不但如此。济宁、东平诸路,现在察罕的手中,便等同断绝了我军南下江淮的道路。济南又也落入他的手中,便又等于断绝了我西入晋冀的道路。这就仿佛察罕在我益都的周围布下了一道铁幕。叫我四出无门。”
这才大战刚罢,洪继勋的思路便转向了下一步的展计划,他不只考虑了益都的安全,考虑更多的,是该如何打破僵局,化防守为进攻。
姬宗周顺着他的话锋往下说道:“却也好在陈猱头严守泰安,未曾有失。泰安在济南的南边,相距不远,也算我山东的一处要地。有泰安在,对济南、济宁好歹有些牵制的作用。不致使得我军完全丧失主动。”
察罕本来在东南一带,也是攻陷了些许的城池。这次撤军,他把益都以西的军队全部收缩了回去,但是沿济南一线,有好几个已经夺下的城池却没有丢弃。像兖州、滕州、费县。这几个地方,他皆留有精锐镇戍。
兖州、滕州等地,都在山东的南部,与北边的济南连成一线,成为个半弧,深入到山东半岛之内。泰安,也正在这条线上,便处于济南与兖州的中间。若把济南比作察罕**益都的钉子,那么,泰安便好似益都**“元军铁幕”中的一个钉子。因此,姬宗周才会说泰安没丢,对济南、济宁还算好歹有些牵制。不致使得益都完全丧失主动。
邓舍笑了笑,说道:“自我红巾起事以来,南北英雄与察罕交手者甚多,有几个能做到全身而退的?更别说,能与察罕交锋数月,却势均力敌,一直不落下风,最终使得他灰溜溜主动撤军的?我海东今与察罕一战,虽然没能完胜,能有这样的战绩,却也足令天下震动了!诸位,察罕撤军,是一件喜事,何必愁眉不展?
“……,不过,姬公说的也对,泰安陈大帅,此战立功极大,大涨了我海东的威风。我已传下帅令,教文平章分兵一部,即日接防泰安。并已经遣人拿我的亲笔书信,去往泰安,请了陈大帅尽早率部前来益都。本王,要亲自为他设宴庆功!”
洪继勋等都道:“主公英明,是该如此。”
这些人没一个笨的,听邓舍忽然把话题扯到陈猱头的身上,就知道他现在不愿多谈益都面临的困境。也是,好不容易战事停歇,海东全军损失惨重,正该想方设法鼓舞士气的时候,怎能再去自找没趣、净想些叫人垂头丧气的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现在到“弛”的时候了。
诸人按照邓舍的意思,纷纷改换话题,暂时不再去谈此战的得失。章渝凑趣,问道:“微臣斗胆,请问主公,‘设宴庆功’,却只是请了陈元帅一人么?”
邓舍哈哈大笑,道:“自然不是。泰安陈大帅、泰山高、李诸将。赵过、张歹儿、刘杨、郭从龙等人。还有文平章,凡此战有功者,皆请!”问洪继勋,“文平章、阿过、张歹儿诸军,现在何处了?”
“文平章、赵左丞两人,送了察罕出境之后,已经率军返回了。遵主公吩咐,他们在长白山口留下了一彪军马,并也已经分遣一部前往泰安接防。其主力,大约两日后便能来到益都。张元帅部联合李将军一部,正在清扫益都沿边诸县城,大约也至多两三日,即可归来。”
元军在益都城外围了两个月,周边的县城里,很有些僵而未死的地主豪绅之流,肯定会受到影响。张歹儿与李和尚,追击了察罕一段距离后,就改而去做这事儿了。邓舍给的命令:斩尽杀绝。
一来,益都现在是前线,必须要保证地方安稳。这类死性不改、忠诚蒙元的地方势力,必须要借助此次机会,彻底地给以铲除,绝不能留情。
再则,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说实话,益都城中也很是有些府库空虚。伤亡的士卒要给抚恤,立功的将士要给奖赏。从海东调钱,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察罕走的时候,又把周边县城的府库都席卷一空。钱从何处来?收拾一批有身家的土豪劣绅,也不失一个很好的办法。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刘杨的水军,现在何处?”
“一部分在文登,多半在莱州港口。奉主公之命,刘杨上午送来的军报,带了有四五百人,正兼程赶来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就能来到。”
说起莱州,邓舍想起一事,他问道:“卖我莱州的那厮,可曾找着了么?”
关保陷东南,之所以能很快地攻克莱州,全因为屯田军中有一人为其内应。城陷之后,许多不愿投降的屯田军因此被屠。邓舍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非常恼怒。当时就传令张歹儿,搜天索地,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为什么他叫张歹儿去做这个事情呢?因为张歹儿克复莱州后,抓了不少的元军俘虏,其中有地方青军,也有少部分投降的屯田军。
洪继勋道:“张元帅在俘虏中检索了两遍,未曾见有此人。驻莱州地方的军队,也在地方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查,依然没有此人的行踪,料来,或许已经随关保撤走了。”
邓舍面如寒霜,怒气勃勃地说道:“这厮卖我东南,陷益都入险境,甘投鞑虏,害我数千将士遭受屠戮。实可为海东之耻。是我汉人的耻辱。这次虽叫他逃过一遭,早晚本王必令他生不如死!”问洪继勋,“他在海东可有家眷么?”
洪继勋早已调查清楚,说道:“此人本为关铎旧部,家不在辽东。因此,在海东没有亲眷。却有一个弟弟,现在沈阳纳哈出的手下,似乎还做了个小官。他把这层关系掩护的很隐秘,原先臣等并不知晓,这也是刚刚才查出来的。”顿了顿,又道:“以此推测,料来他卖城投虏,或许与他的弟弟应该脱不了干系。”猜了个**不离十。
邓舍冷笑道:“纳哈出?他弟弟的名字可知晓么?”
“知晓。”
“即传我令,着陈虎赍书与沈阳,叫纳哈出把他的弟弟交出来。五马分尸,传海东,示众各城。以为后来者戒!”有道是“祸起萧墙”,内部的叛乱往往是最需要让人警惕的,故此得严惩不贷。
罗李郎等左右司的官员,这时来到。侍卫进来通报。
邓舍吩咐传见。诸人走入,拜倒在地,却是为的诸般战后事宜。益都城墙多处受毁,需得及时修缮。城中居民不少死在战中,也需得及早给以抚恤。城外的农田,很多也遭到了破坏,乡下的百姓们不少流离失所,该怎么安排?鏖战两个月,终于战事结束,又眼看春节快到,是不是还得需要安排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很多繁杂的事情。
邓舍听了会儿,笑道:“城墙修缮,可交给李和尚、毕千牛负责。你们征派些民夫就可以了。百姓抚恤、城外农田等事,本即为左右司的分内管辖,下去拟个章程,给我看看就行了。
“有两个要点:先,抚恤要从厚。其次,农田、房舍受毁的,地方上如果钱不够,可从军中抽钱,一定要让百姓满意就是。至于庆贺新禧,此事单只地方不够,待文平章诸位来到,尔等可与军中商议,务必要做到军民联欢。咱们也可借此来鼓舞一下民心、士气,对否?哈哈。”
三言两语,把种种的琐事交代过去。
邓舍站起身来,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老贼撤军,倒是没有把留在城外的营寨付之一炬。想鏖战紧时,我军数次突围皆不得过,可见他对安营扎寨,必有所擅长的地方。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匹夫虽为我敌,他的长处,咱们也不能不看在眼里。我以为,不如趁现在有空,诸位,咱们一起去看看?……。傅将军,你说好么?”
傅友德列席旁听,一直没说话,此时见邓舍相询,点头说道:“殿下说的不错。老贼对安营扎寨的确是有一手,前日俺与李将军携手突围,用尽了千般手段,却居然还是百战而不能破。现在他既然撤走,留下的营寨,咱们当然不能不去观瞧。若下次交手,也好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带了诸人,又召来几个留守的军中将校,一并策骑出城。时当下午,云散日出。城门内外,到处打扫战场的士卒、民夫。风也停了,冬日的阳光沐浴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舒服。
走过遍布石坑、散满箭矢的中间地带,邓舍笑道:“当日傅将军与李和尚突围,点火夜战,那虽处乱军阵中,却大呼酣战、丝毫没有畏惧的英姿,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恍如便在昨日,真是历历在目。哈哈。”行至一处坑洼,邓舍停下坐骑,用马鞭指点,说道:“傅将军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若我记得没错,便是在这个地方吧?”
傅友德道:“殿下好记性,正是在此处。”
随在邓舍边儿上的诸人,有些没有见到傅友德阵斩萧白朗的场面,邓舍对傅友德说道:“且与诸将讲讲,你当时如何地阵斩萧白朗?”
傅友德其实话不多,不是喜好自吹自擂的人,简简单单地把过程讲了一遍。他说道:“当时四面皆有鞑子,俺驱骑杀到此处,遇到了萧白朗。萧白朗欲刺俺坐骑,俺先以军旗挥其面,避过他的枪戈,继而,赶马与其并行,伸手把他夹了过来,随后抽刀斫其颈。如此,便阵斩了萧白朗。”
“临危不惧,斩敌上将。万军阵中,数进数出。傅将军勇武不让前人,真我之关、张、赵也。”邓舍由衷赞颂。
傅友德面色不变,说道:“微末寸功,不敢当殿下称赞。”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眼。邓舍用赵”来比拟傅友德,傅友德没有表示反对,虽然还是恭恭敬敬地称邓舍为“殿下”,似乎客气的语言,但他的心意却也可由此略见一二。洪继勋心道:“友德心已向此,只要再稍微略加推力,主公便可又得一良将。”
邓舍与众人出城二十里,来至察罕立营处。
遍观前后营垒,历左右诸军,见绵延数十里的元军营中,虽然人马尽去,但遗留下来的种种规章,依然井然有序。便如司马懿入诸葛亮营时的感触也似,邓舍不觉恍然自失,立在察罕的帅帐前,喟然叹息,良久,方才说道:“元人有察罕,真可谓北国之长城。”即令人把察罕的扎营模式,一一绘制下来,直到暮色深重,才返回城中。
入得府中,迎面一股香气,邓舍抬头去看,却见王夫人俏生生立在院中树下,手拈梅瓣,正等候多时。洪继勋诸人相顾一笑,都道:“主公连日操劳战事,未尝多与娘子叙话。臣等不敢多加打扰,就此告退。”
50 梅香
百余年前,只因胡家祖上曾于西湖边,灵隐寺前斩杀过一条聆听佛音的赤炎蟐蟒,孽债因此而生。
孤苦少年胡灵峰,这是一个性格倔强,绝不服输的孩子。‘蛇形血印’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他的人生道路。面对未知的,强大而又诡异的,非一己之力可以抗拒的赤蟐,胡灵峰没有屈服,也不会就此认命。
——
王夫人迎接上来,丢掉梅瓣,撩起裙裾,下拜恭贺,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邓舍伸手把她扶起,笑道:“自家人,还用得着这般客套?”王夫人满面欢喜之色,喜笑颜开地说道:“殿下送阿志出城、往去济南赴援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家中为父子,出则为君臣’。臣妾与殿下,不也正是如此么?闺房之中,是为夫妻。闺房之外,是为主臣。
“臣妾这一拜,不是为奴的夫君,却是为海东的主公。察罕凶名甚盛,卷带千万众,长驱直入来犯我益都。当其时也,南北惊动。天下英雄,莫不以为益都危险了。主公临危不苟,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如有神助。才不过两个月,就打得察罕落花流水,叫他不得不灰溜溜地西逃遁走。
“主公的威名,想必也早已随着察罕的撤走,响彻北国江南了。君有这样的威名,臣妾以蒲柳之姿,承蒙不弃,居然可以忝陪枕席,也真是十分的倍感荣耀。而我海东的百姓,亦可因此重新安居乐业、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念想及此,奴家心中的欢喜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故此,臣妾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阿水,却也不知,你也好生伶牙俐齿。”伸出手指,在王夫人鼻子上点了一下。王夫人娇笑不依,说道:“玲珑心窍因君开。自闻听察罕败走的消息后,臣妾实在为殿下欢喜。所谓‘情深而意切’。这些话,怎能为伶牙俐齿?实为奴家有感而。”
俗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王夫人适才的一番话,确实是经过了精心地准备,但她的欢呼雀跃之情,倒也的确不假。有道是:“夫贵妻荣”。邓舍通过此战,不仅击退了强敌,并且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必然也会因此而名声大噪。连带王夫人的地位,也定然水涨船高。
她怎能会不欢喜?
便在邓舍回府前,王夫人还在房中想了很多。不可避免的,也肯定会想到王士诚。若再拿王士诚来与邓舍比较,简直云泥之别。更加鉴证了她选择的正确。试问,如果现在还是王士诚在益都,察罕来袭,他能挡得住么?就以王夫人女流之辈的眼光来看,也是悬乎。
别说“地位水涨船高”。只怕真要如此的话,王士诚一旦兵败,她连求做个民家妇也是难为!相比之下,更不由连呼“幸事”。她怎能会不欢喜!邓舍与她说笑片刻,有下人来禀,晚膳备好了。
两个人自入厅中,饮食用膳不提。
饭罢。邓舍转顾厅外,见连日阴沉的天空,一时云散。院中三两老树,枝桠横生,托出一弯寒月,悬挂在瓦蓝的夜空。远远望去,宛如玻璃琉璃也似。邓舍这些时日甚少有放松的时候,此时因见月光清好,远近楼阁如罩轻纱,景色甚是喜人,观之可爱,不由动了游兴,笑道:“娘子,先前洪先生说的不错,我近日军机繁忙,已有多日未曾与你好好地说过话。难得天晴,今夜月色皎洁,你可有意秉烛夜游么?”
王夫人当然愿意。
当下,出了厅外。邓舍吩咐下人远远地避开,不必跟从。两人携手秉烛,提着灯笼,踏着月色,嗅满院梅香,慢慢地走了会儿。不知不觉来到后院。后院中有专门的园林,假山竹林、梅苑水池,景物更是清丽非常。
王夫人穿的薄,不耐寒意,打了个冷颤。邓舍把大氅解下,为她披上,说道:“夜深寒重。娘子若冷了,不如咱们便就回房?”
因了邓舍的吩咐,园中四周都没有人,静悄悄的。月夜出游,两人同行,携手秉烛,是难得增进感情的机会。王夫人哪里会肯轻轻地放过?她说道:“奴家却不怕冷。只是殿下风寒未愈,要不咱们回房也好。”
邓舍听出来她话中依恋、不肯就走的意思,笑了笑,转过头来,去看她。
只见她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只穿了条窄腰修身的浅紫长裙,红色的大氅拖在地上,越衬托出摇曳生姿的莲步。长裙的袖子很长,露出半截的葱葱尖指,大约是感受到了邓舍的目光,王夫人含羞似冷地勾下了头。端得楚楚动人。真可谓“雾为襟袖玉为冠,半似羞人半忍寒”。
邓舍挑起她的下巴,笑道:“‘月下观美人,愈增三分色。’古人的这句话,诚不我欺。”
他们正走到几株梅树之下。远听水声淙淙,近闻幽梅吐芬,一时间,月助梅香,梅添秀色。邓舍身处其中,直觉得恍似画里一般。王夫人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两颊飞红,不敢与邓舍对视,偏转螓,说道:“夫君!”如娇似嗔。
最是那一低头的风情,像是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顺着王夫人的衣襟,邓舍晃眼间,似乎看到了她那胸前的两团瑞雪,忽然心生促狭,一手依旧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提起灯笼来映了一映。
王夫人的肤色并不算白皙,有些黧黑,但这会儿处在溶溶的月色之中,分外不同,被红色的烛光一映,更是滑腻可人。邓舍食指大动,笑道:“真秀色可餐。”探入其襟内,摸了满手软香。
他如今渐渐自居有文武之才的,免不了触景生情,搜肠刮肚,记起了两句诗来,吟道:“胸前瑞雪灯相照,眼底、眼底,……。”下半句却是“眼底桃花酒半醒”,与眼前之景不太相对。王夫人接口续道:“眼底梅香正关情。”以梅香自比,含蓄地表露出了她对邓舍的深情恋意。若再结合上半句,便更有一点玉体横陈,任君采撷的意思了。
要说邓舍的后院之中,姿色出众的侍妾着实不少,但能与王夫人相似,聪慧伶俐的,却是一个也无。至多,高丽的那几个公主,略微堪与比较。但那几个公主的姿色,比之王夫人,却又相差不如。
早先,邓舍本来对王夫人的脾性有些看不惯。但谁知,自从了邓舍后,也许因为把邓舍看作了赖以依靠的夫君,不再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外人,她往日曾有的那些自私、小心眼的脾气竟是悉数收敛,一次也没再表现出来过。绣楼求欢,媚态横生。出入庖厨,素手调羹。出门见客,落落大方。竟然好似“出的厅堂,下的庖厨,上的绣房”。
到底同床相寝,日夜相对,邓舍对她的观感,也就随之有了点改变。
其实,乱世之中,人命如蚁。就连男子汉、大丈夫,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怕也难免会不顾一切,只为求生心切,何况王夫人一介弱质女流?况又从小娇生惯养。这么一想,她虽曾在丰州兵败后,有过种种自私自利、不顾别人的表现,但似乎也就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和原谅了。
接了王夫人的话,邓舍有心调笑,说道:“阿水之才,真就仿佛我家的谢道韫。却不知娘子所说‘眼底关情’,关的甚么情?”
“自然是对殿下的爱恋深情。”
“我少时读书,却曾记得温八叉有一阕《菩萨蛮》,中间有言道:‘春梦正关情’。娘子眼底关情,可也是缘由春梦么?”与察罕的对垒,令邓舍殚心竭虑,如今烽烟战罢,一朝云散,难得清闲,趁好月之夜,牵佳人之手,游赏苑林,谈笑风生,以词相戏。对像邓舍这样有着雄图壮志之心的人来说,权作放松之余,不失为一桩风流雅事。
邓舍提灯笼的手,没有袖子掩盖,一直露在风中。王夫人不舍得,接过灯笼,插在梅树上边,然后将之捧起,握了握,问道:“冷么?”邓舍笑道:“若能再得软香一把,便纵然再冷上些,也是无妨。”
王夫人往左右看了看,除了他两人,并无别的人在。她眼波横转,撩开衣襟,显露出半边酥胸,低声说道:“奴家便连这身子,也全是归王爷所有的。只要殿下不厌,莫说软香一把,即便要奴做更羞人的勾当,但也随意。只求殿下欢喜就好。”
寒风一吹,冻得她瑟瑟抖,显露在外的雪肤上起了一层冷栗,胸前的两团肉,好似新剥开的鸡头肉也似,虽不甚大,胜在坚挺,上头两点鲜红的小樱桃,颤颤微微,轻轻晃动。邓舍心中一动,把手伸了进入,细细把玩,手感软滑,仿佛塞上酥初凝。月光的映照下,又有疏朗的梅影横斜其上,更添三分的兴致。
王夫人半袒酥胸,邓舍月下玩美。风虽凛冽,却只能更助长欲焰。邓舍玩儿了多时,问道:“你适才说你身子都是我的,可知我喜欢你哪儿么?”
王夫人多日没和邓
舍同床,受不住他的挑逗,情火上来,一双眼水汪汪,能滴出水来,腻声说道:“奴家不知。”邓舍笑道:“最喜欢你这两团肉,还有你那一双手。”王夫人的手很好看,纤指葱葱,自取了上来,放在乳下,往上托住了,问道:“好看么?”邓舍笑道:“**葱指,妙不可言。”王夫人顺势抓住了邓舍,用力往乳上捏了一捏,曲声相求,说道:“殿下,咱们回去房中好么?”
邓舍却不肯,道:“良辰美景,岂能荒废?先来梅边,月下品箫。如何?”
王夫人自无不允,半掩罗裙,伏下身形,顾不得地上落叶土脏,只管屈膝跪在了邓舍的腿前,好像拿甚么宝物似的,把他那物事小心翼翼地取出,二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弄拨弦,吞入口中,有滋有味,舔舐品咂,进进出出的同时,还不忘仰起脸,给邓舍绽放出一个讨好似的笑颜。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哥哥续继祖,在莱州一战,因轻敌冒进,遭了关保的埋伏。阵亡乱军阵中。此事,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两天都在想,是不是给你哥哥一个名义呢?要不要奏请朝廷,给他追封一下?”
王夫人口中一顿。
续继祖的阵亡,使得她在益都愈加孤立无助。听到消息后,一个人曾经哭了好几次。这时见邓舍说起,脸上却不敢半点的哀戚之色,短暂地失神之后,她依然地强展笑容,继续卖力吞吃,一边呜呜囔囔地说道:“全,……,呜呜,全凭殿下作主。”
“也好。”
不知怎的,从续继祖,邓舍突然想到了王士诚,又从王士诚想到了李敦儒,再从李敦儒想到了李阿关。又从李阿关,想起了在海东时,历次与她**的情景。两个多月没见,倒是颇有些想念。脑中想着李阿关,身下感受着王夫人,邓舍愈情难自禁。王夫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加快了动作,问道:“殿下,舒,……,呜呜,舒服么?”
邓舍哈哈一笑,教其放口,略整了衣服,横腰把她抱起,说道:“正是渐入佳境。只是有一点不好,不得尝你的妙处。走也,留些余味,且先回去房中再说。”灯笼也不要了,抱着王夫人径往寝室而去。
王夫人敏感,猜出他好端端的,忽然想要回房,肯定是想起了些甚么,问道:“殿下,可是嫌奴家不够滋味么?”邓舍摇了摇头,笑道:“非也。”
王夫人猜的不错,他果然是因为李阿关,又想起了罗官奴、李闺秀等女。又因罗官奴、李闺秀等女,想起了洪继勋。为何想到洪继勋?却又是因为从他被小明王封为燕王后,洪继勋、姚好古诸人,前后曾有多次谏言,以“乾坤”为比拟,劝他早立王妃。
洪继勋的意见:海东既然以辽东、高丽为根基,王妃便该从高丽贵族、或者辽东名门之中选择。比如高丽的那几个公主,抑或罗官奴也行。邓舍不愿选高丽公主,以为她们非为本族。洪继勋退而求其次,改而支持罗官奴。罗姓在高丽虽然算不上显要,但毕竟罗李郎在双城一带也是有些名气的,兼且是勋臣故旧,若选为王妃,也可借此向海东示不忘患难。
邓舍不置可否。
姚好古的意见,则与洪继勋截然不同。他以为:海东虽然是以辽东、高丽为根基,但是主体是为汉人。并且方今元失其鹿,群雄逐之,有见识与抱负的人不应该囿守偏远一地,理当放眼天下。所以,王妃的人选最好不要从辽东、高丽挑出,上策莫过于选择一个割据的诸侯联姻,结为秦晋之好,可为助力。至不济,也应当从中原的豪强士绅中挑选,以此来收揽人心。
早些时候,邓舍入益都,准备动手与王士诚开战前,为免得伤及诸臣的家眷,把杨万虎、郭从龙等的亲人都先后去了海东。其中包括有颜淑容。
姚好古知道后,甚至为此专门写信与邓舍,将之做为一个人选提了出来。认为很合适。亚圣的后裔,尤其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际,很有政治意义。兵争纷乱之时,姚好古还把这做为一件要事,远隔山水,郑而重之地写成信笺,呈交递送邓舍观览。由此亦然可见,海东群臣对立王妃的事宜是何等的重视。
姚好古与洪继勋两人,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各有不少的人支持。方补真、王宗哲等等,这些人支持姚好古。河光秀、朴献忠等等,这些人支持洪继勋。因为见这两种意见僵持不下,故此,邓舍对姚好古的提议,依旧也是一样的不置可否。
就在今天下午出城观看察罕营地的时候,洪继勋还又说及此事。邓舍随口问了下姬宗周、章渝诸人的意见,姬宗周吞吞吐吐,章渝倒是敢大胆直言,表示姚好古的提议似乎比较可取。惹得洪继勋满脸不高兴。
实际上,邓舍对他们的心思都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洪继勋是双城人,他在海东的羽翼势力,也多是以高丽人、辽东人为主。选个王妃,不是寻常事。乾坤、乾坤。王妃的地位就相比如“坤”。如果是由高丽人、或者辽东人来做王妃的话,洪继勋的地位可以想象,定然更加稳固。
而姚好古并非辽东人氏,他是随红巾北伐来到辽东的。他当然不愿意有个海东、或者辽东人来做王妃。
姬宗周、章渝的心意,也便如姚好古一样。姚好古推选颜淑容,颜淑容是山东人。颜之希更与他们投靠邓舍的时间相差不多,又同在益都,平常也早有认识,天然上便较为亲近。故此,他们当然支持姚好古的意见。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却也是姚好古的聪明之处,人未到,就先得到了姬宗周、章渝诸益都派系官员的好感。
不过,虽然他们争论的厉害,尽管邓舍一直以来都没有做出决定,实际上,邓舍胸中早有筹算。只不过在等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把这些事暂时逐出脑海,邓舍抱住王夫人,来入卧室,将她放在床上,随手取下大氅,叫来两个侍女帮手,一并把她的长裙剥下。把她摆了个姿势,也不令侍女退出,吩咐在侧伺候,自就开始提抢上阵。
窗外月明,满室春光。锦衾寒,玉肤腻,王夫人蹙眉娇喘,伏在床上,转过头来,低声问道:“深浅合意无?”
邓舍心情不错,调虐笑道:“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半晌,犹如深堕泥中,猛然意思上来,想看王夫人娇羞神态,又道:“我忽然诗兴大,欲要吟诗一。”王夫人道:“奴家恭听。”邓舍放声吟诵,说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脱身出来,教王夫人,“且开口来。”
王夫人忙转过身,便跪在邓舍的面前,轻开檀口,用素手相捧,又把那物事含在口中,啧啧吮吸,不多时,邓舍虎躯一震,令她吃了满口。
王夫人媚眼如丝,用香舌盛住,吐出来,给邓舍看了,然后又咽下去,方才含羞笑道:“奴家今日才知,果然粒粒皆辛苦。可怜奴奴都要禁不住了呢。”边儿上服侍的两个侍女,俏脸绯红。
见邓舍额头出了汗水,王夫人又极其乖巧地叫侍女们去取了床边的丝巾,亲手帮他抹去。一转眼,又看见那物事上还留了些许的脏污,王夫人再曲下身来,用嘴吮吸干净,这才伺候邓舍躺下。
次日一早,邓舍醒来,不觉风寒已愈。
51 酬功
次日,邓舍一早醒来,神清气爽。拉开挂在床边的水晶帘,看见窗外阳光灿烂,投入室内,案几皆明。
因昨夜太过劳累,王夫人还没睡醒。邓舍却不想惊动她,也并不急着下床,托着头,先欣赏了会儿佳人酣睡的美姿。但见其玉腕枕香腮,鬓乱脸酡红,大约夜来炭火太旺,有些嫌热,只用锦被掩住了半个身子,两条俏生生的光腿与半弯恰可供人一握的细乳,都显露在外,嘴角边兀自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男女之事,又叫巫山**,便好比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夜**过后,再来看这王夫人,果与平时不同,虽是在梦中,鸳鸯锦下玉体横,别有一番妩媚诱人的风情滋味。
邓舍直看得多时,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侍女们听见动静,忙进来伺候洗漱穿衣。
昨夜颠龙倒凤,那王夫人尤且敏感,容易动情,水深火热、意乱神迷的时候总是情难自控,或**连连、或哀求饶过,种种样样,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尽管现在服侍邓舍起床的侍女们并非当时留在室内的两人,却也都有听闻。
她们既能为邓舍的侍女,年岁都不甚大,正在容易羞涩、好奇的时候。一边儿伺候邓舍穿衣,一边儿都是脸颊羞的通红,头也不敢抬一下,却又克制不住好奇,时不时往床上的王夫人身上,飞快地溜上一眼。自以为邓舍没有注意,却不料他早把这些小动作悉数看在眼中。
邓舍心中好笑,故作不知。他府中用来伺候的侍女并不太多,只有五六十人。较之王士诚在时,可以说是大大不如。
王士诚好美色,单只姬妾就有数十人之多,婢女就更可想而知,少说也得数百。邓舍入主益都后,专门命人把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选拣年轻貌美、或有一技之长的,留下了部分自用,其它的悉数赏赐与了立有功劳的文武诸臣。
姬妾、侍女本就没什么地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就连盛世如唐宋,斯文士子之间,还尚且以转赠姬妾为雅事。何况乱世年间?并且,如今在别人看来,邓舍也算“英雄”一流了。美色佳人,若放在怜香惜玉的人眼中,也许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应该好好宠爱。但是,就“英雄”们看来,她们只不过是可用来收揽人心的一种物事罢了。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如果多情了,还怎么能称之为“英雄”?即便如都不应该在乎。何况些许的胭脂女色?若太过在乎,反为不好。也正因此,邓舍毫不吝啬、拿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赏赐功臣的举动,非但没得到批评,更增加了“仁厚爱人”的名声。
至于那些被当作物品赏赐出去的女子们,会否得到如意的生活,也就只有听天由命罢了。成王败寇。她们原先的主人王士诚尚且兵败失踪,除了曾经负责搜索过他的士卒们之外,早已无人关心。何况好比附属物品的她们?能保有一命就算不错了。
话说回来,王夫人起初对邓舍有的还是好感与爱慕,而现在却渐渐地更多成为了依附与讨好。甚至便在昨夜,在听到邓舍说及续继祖之死的时候,还一丝半点的戚色不敢流露,非但如此,更卖力刻意地巴结求欢。原因何在?也正在于此。
又有李阿关,本来自居高高在上,不把邓舍放在眼中,后来却主动舍弃结的夫君,心甘情愿地献媚与他,低三下四,花样百出地讨好,便如奴仆也似,除了贪慕邓舍的权势之外,也却正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此。因为,只有依附了强者,才能保证她的荣华富贵。
而就邓舍来言,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他对此还有些反感、自责。就比如李阿关与王夫人,觉得自己是夺人妻子,很不好,担忧会听到儒生文人的流言讽刺,觉得不安。但是,时日一久,却也早已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人的变化总在潜移默化间。
现如今,李阿关之辈献媚与他,他不但毫无内疚,享受得更是心安理得。伺候的舒服了,便赏赐些珠宝绫罗。如果厌烦了,弃之不理就是。就好比用财物豢养个玩物,何乐不为?又或者真要有不识进退、惹得他十分厌烦的,也不打不骂,便干脆像把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赏给功臣一样,也索性赐与臣下。一举两得,还能再传扬下他的“宽仁”之名。
何乐不为?
当然了,也许拿李阿关与王夫人来相提并论,有些不太合适。到底王夫人对邓舍是有好感在先,而且邓舍现在对她,也似因她的讨好与秀慧,而较之比对李阿关更为恩宠。不过,这只是浅层次的。从根本而言,他对待她们两人的态度,其实并无大的不同。便如两件器物,一个少见点,一个寻常点。喜欢少见的,人之常情。但是,器物到底只是器物。
实际上,真要把邓舍的后院诸女,拿来相互比较的话。邓舍对王夫人的态度,别说与对罗官奴的态度相比,乃至连对李闺秀都有不如。
罗官奴年幼,没有心机,天真可爱。邓舍与她相对的时候,总感到非常的轻松自在。李闺秀人如其名,大家闺秀的出身,惨遭战火之乱,沦为陪寝的姬妾。起初在辽阳,关铎教她来侍寝邓舍时,邓舍对她本不太在意,甚至还有点警惕。但随着了解她的身世之凄惨后,又在现她并没有做甚么密报之类的事,警惕之心一去,难免异样之情顿起。
李闺秀从小锦衣玉食,没做过什么粗活,身体爱惜的好,肤色尤为莹白,远望之便如冰雪。因为遭逢惨变,受到打击,性格内向,平素呆呆的,便好像一个木头人也似。
即使在伺候邓舍的时候,她也好像丝毫不解风情。邓舍叫她做什么,她便一声不响地去做什么。有时流露出来点情绪的变化,比如夜晚梦中,却也总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便好像一只遇到虎狼的小兔一样。
看似无趣,但是若配上她的身世,再衬以其姿容,以及她平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却往往能给邓舍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非关爱意,亦非好感,强为之名,似可称之为“怜”。这种“怜”,又与“怜香惜玉不同。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也只有“我见犹怜”差为相似。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柔软的角落,邓舍也不例外。或许,他对李闺秀的异样感觉,此一种“怜”,便是出自“柔软”。
又或者,只不过是因为他下意识中,对自己平素所为一些事情,诸如同意洪继勋走私高丽女、默许李邺诸将大肆杀俘等等,有些隐隐的愧疚,故而想要通过善待李闺秀来以求良心的安稳罢了。至于究竟真实为何?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莫说外人,便是他自己,怕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邓舍又看了看王夫人的睡态,暂将儿女情事压下心头。任由侍女帮他穿好衣服,盥洗过后,略略吃了些许早饭,即来到前院。
早有侍卫来报,洪继勋诸人等候多时了。
大战才罢,有许多事情需要及时整理处理。昨日堂上议论,邓舍与洪继勋诸人只是对此战的得失略微地做了下分析,并将城中善后、抚恤百姓的任务交代给了左右司罗李郎、益都知府颜之希而已。
相比民事,军事更为重要。
洪继勋身为海东右丞,虽非行枢密院的长官,然而一向以来,他既为海东谋主之一,实际负有行枢密院之责。诚然,他没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可是参赞军机,却从来无有不与的。战前谋划,战中应对,战后总结,自他投奔邓舍始,就一直如此,也可算为惯例了。
因为今天议论军事,是邓舍昨天堂上议论散后就决定的。故此,除了洪继勋,还有李和尚、毕千牛、鞠胜等人也来了。
另外,又有姬宗周、章渝等人亦在。
他两个人,姬宗周为益都分省右丞,章渝为益都左右司员外郎。姬宗周倒也罢了,章渝本没资格参会。但是激战才罢,强敌方退,邓舍为稳住益都系降官之心,因此特别恩准,也允许了他们一并前来。
邓舍鸣鼓坐堂,诸人络绎进来。
洪继勋为,十数人跪拜在地,行主臣相见的大礼。邓舍笑道:“诸位皆我心腹,何必多礼?都起来罢!”说及正事前,先问洪继勋,“昨天咱们观看察罕的营地,我吩咐命人将之细细描画下来。可办好了么?”
“察罕营地太大,连绵数十里。并且其所扎建的营寨,因地制宜,故此营式多有不同。臣虽已经调了多人参与描绘,但是急切不得,没有三两天,估计却是难以绘制完成的。请主公放心,待绘制成后,必先请主公观看。然后依照主公的吩咐,再与诸军及平壤各地的军校,以为参考。”
邓舍点了点头,环顾诸人,说道:“连日来与鞑子交战,诸公多有辛苦。文以谋智,武以英勇。我都看在了眼里。察罕之所以战而无功,最终不得不撤军退走,实际全赖诸位之力。古人云:‘刑以惩恶,赏以酬功’。今天,召集诸位来,就是为商议战后的‘酬功’之事。”
顿了顿,他又说道:“因为赵过、佟生养、张歹儿、陈猱头诸人还没入城,所以,今天咱们大家,也其实就是先议个草案出来。诸位,你们都是从头到尾经历过此战的,此番酬功的章程该是如何?有何提议,不妨畅所欲言。”
赵过为益都左丞,兼任的又有海东行枢密院副枢之职,佟生养现为益都分院的同知,张歹儿为海东行院的同佥,陈猱头为益都分院的副枢。他们几个才是货真价实的枢密院长官,该掌有论功行赏的建议之权。
那么,邓舍为什么不肯等到他们入城之后再议?原因有二。
一则因为如果尽早地能把酬功之章程拿出来,可以起到鼓舞士气、安抚军心的作用,二来,也有点平衡的意思。
赵过、佟生养、张歹儿、陈猱头都是带兵打仗、亲自参与此役的将领,若叫他们自己来论功行赏,难免会有所偏失,肯定会对本部的将校有大力的推荐。将校争功,本非奇事,司空见惯的。
真要等到那个时候,看他们争的脸红脖子粗,未免不是太好。而他们这几个人,又确有大功劳的。若他们把争论交给邓舍裁决,现正在收揽、用人之机,诸将又派系不同,各有山头,邓舍自问,也委实难以裁处。比如陈猱头的降军系,佟生养的女真人,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被他们的部下视之以为“厚此薄彼”。
因而,就有了今天的提前议论。趁诸将未曾入城,先把整体的框架立下。框架一旦立下,就算诸将再去争功,只要出不了章程规定的范围,也就同样出不了邓舍的掌握控制。即使诸将对章程不满,最多不满意参与规定章程的诸臣,却绝不会埋怨到邓舍的身上。此亦可为权术运用的一种。
另一方面,对参与制定章程的诸臣而言,他们中间并非没有聪明人,对邓舍的用意或可猜出一二。不过即便猜了出来,又能如何?正如邓舍方才所言:“诸位皆为心腹。”不是邓舍重视的人,也难以参与此会。换而言之,这也是对他们在海东地位的一个肯定。求之不得。
洪继勋瞅了诸人眼,当仁不让,步出班列,先说道:“自主公起兵以来,我海东所经历之大小战事,不下百数。但是,历数辽西、双城、辽阳、南韩诸役,实未有惨烈竟如今益都之战者。
“此战,先有赵左丞、李和尚、陈猱头、高延世诸位,或御敌于城外,或坚守于要隘。后有文平章、张歹儿、刘杨诸位,或驰援自海东,或海运以粮饷。慷慨激烈如高延世,可歌可泣如陈猱头,长途奇袭如郭从龙,遇坚而愈勇如张歹儿。又有出谋划策如微臣,舍生取义如刘世泽,临危不惧如杨行健,协防城内如颜之希。诚可谓:文忠而将勇。”
“出谋划策如微臣”,也就只有洪继勋,才能说的出这种话。刘世泽,乃泰安知府刘世民的哥哥,是为莱州知府。关保破莱州,他不肯弃城而走,与城偕亡。这个消息,是邓舍等人才知道不久的。
颜之希,是为益都知府。察罕兵围益都,邓舍多次带臣子登城,颜之希却一次也没有陪伴在侧。并非因邓舍忘了带他,而是因为他肩负安抚城内的职责,实在走不开身。益都能得保全,他功不可没。今日军议本也要请他来的,又因忙于城内的善后,所以没有时间前来。
洪继勋接着说道:“不止文武齐心。三军之将士,在此战中亦无不尽出死力。郭从龙军中有柳三,小小的百户,多次来往文登、益都送信。冒以冰雪,数百里地,三天竟至。既至城外,又视数万元军的包围如若无物,轻骑出入,面色徐徐,不为之变。勇壮可嘉!料来其余诸军之中,也定然多有此类勇武的壮士。
“臣闻:‘不以位卑而忽其功,不为爵高而忽其过。功虽小而必赏,过虽微而必责。是明主之所为也。’此战中,总的伤亡数目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来,只益都与张歹儿两军,便伤亡近万。由此可见,总的伤亡定然不小。
“故此,综上所述,臣以为,主公若想要名符其实的酬功,章程之原则可以三条为上。先,酬赏需重。不重,则无以抚恤此战之惨烈。其次,酬赏需平。不平,则无以彰显文武之忠贞。其三,酬赏需广。不广,则无以凝聚士卒之军心。
“若能做到这三条,则我海东此战尽管惨胜,主公初入中原,明智有为、奖罚得当的名声却必能因之而传诵南北,稍加推动,必可由此一举而尽得四海猛士之心并及天下智者之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即此意也。”
洪继勋果然不同凡响,头一个言,不但顺着邓舍的话语,总结出了章程的三原则,更进一步地挥,点明了此次酬功的重要性,扩充了其中的政治意义。
邓舍初入中原。虽然他在辽东威名卓著,到底隔了个渤海,又因为各地战火阻隔的缘由,海东与内地的消息并不畅通,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江南、北国的有识之士,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经此益都一战,他的名声才算传入北国、江南。打走察罕,可见军功。但是欲待要逐鹿中原,只有军功却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得对天下人表现出来“明主”风范。怎么表现?接下来的酬功之举,正是个绝好的机会。
邓舍颔,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问姬宗周等人,道,“你们看呢?”诸人皆说:“洪先生高瞻远瞩,议论深刻。正该如此。”
“先生,你说酬赏之原则应有三条。从重、从平、从广。前后两条,我皆明白。从平,如何从平?”
洪继勋答道:“从平,又有两个意思。今此战中,立功的文武皆有。不可只重战功。内若不安,外何以御敌?类如刘世泽、杨行健等人,或慷慨而就义,或督城而资战,他们的功劳应该更值得重视。
“此之为文武需平。是其一也。
“臣观主公往日的酬赏,对待立有功劳的臣下,多加官以为赏。以前,我海东行省初建,百废待兴,空缺的官职甚多,酬之为官,倒也确实应该,不以为过。但现在,有实权的官职多数皆已授出,且此番立功的文武,多数也早已位居高位。如文平章,此番率领援军、救我益都,功实为诸将之。然而,他已经是朝鲜分省的平章了,若按照以前的惯例,实在封无可封。臣以为,主公封赏功臣的惯例,似乎也到了该改变之时。
“前贤有言:‘官以任能,爵以酬功。’这次酬功,官爵需平,是其二也。”
文华国现为朝鲜分省的平章,诚如洪继勋所言,邓舍还真是没法再升任他的官职了。何止是文华国,还有张歹儿,现为元帅,总镇关北之地,就军权而论,在朝鲜地面上,仅次过文华国,暂时来讲,也是升无可升。其实,别说升无可升,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有些官职,特别显职,就算可以升的,最好也是不升为好。为何?“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
那么,该怎么办?赏赐爵位。
只是,却有一桩难处。邓舍犹豫说道:“先生所言,虽为正理。主公却没与我封爵之权。”瞧了瞧堂下诸人,像突然想起了解决的办法似的,又喜道,“是了,咱们权且先讨论出一个该奖赏的名单来,然后我奏与朝廷,请主公裁决便是。甚好!甚好!便如此作为罢。哈哈。”
洪继勋怫然不乐,亢声说道:“主公此言差矣!”
邓舍愕然,说道:“赏爵之议,乃先生的提议。我遵照先生的意见,做出这样的决定。先生却怎么又不以为然,说不对?何出此言?”
“臣的赏爵之议,是请主公为功臣赏爵,却并不是请安丰为功臣赏爵!”洪继勋此言一出,堂中诸人无不色变。
邓舍高坐堂上,观看诸人的神色,佯笑道:“安丰为朝廷所在,加官进爵,本自朝廷出。先生之言,我殊为不解!”
“礼乐征伐,也本自该为朝廷出。察罕取田丰之济宁诸路,复攻我海东益都等地,却为何不见安丰有征伐动作?岂有征伐不管不问,由我三军将士浴血奋战,酬劳功勋却出自安丰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
洪继勋站起身,转对堂上,目光炯炯,逼视诸臣,问道:“试请问诸公,此战,你们是为安丰打的?抑或为海东打的?”
52 继勋
洪继勋站起身,转对堂上,目光炯炯,逼视诸臣,问道:“试请问诸公,此战,你们是为安丰打的?抑或为海东打的?”
李和尚、毕千牛等武将,应声而道:“自然为主公而打。”
洪继勋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突然,姬宗周、章渝等文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章渝抬起脚,想要跨列出班说话。姬宗周用袖子掩住手,不动声色地把他又拽了回去。章渝微微转头,姬宗周故作不知,只往堂上去看。堂上邓舍安坐不动,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鞠胜大步出列,一拱手,像是回答洪继勋,又像是对邓舍说道:“李、毕两位将军所言甚是。此战,我益都当然是在主公的指挥之下,方才获胜。”洪继勋问诸人为谁而打,鞠胜却回答说是在邓舍的指挥下方才获胜。轻巧巧一句话,便把洪继勋的本意带走。
邓舍哈哈一笑,顺着他的话风,点了点他,说道:“此战能胜,多赖诸位之功。佥院怎能把功劳都归功与本王?却有拍马屁的嫌疑。”也是避实就虚,故作不解洪继勋之意,将之一笔带过。
他接着又对诸人说道:“洪先生的两个‘酬功需平’,深得我心。诸位,这封赏爵位、‘官爵需平’,咱们暂且先按下不说。只说‘文武需平’。你们都有什么意见?有看法尽管提出来!”
鞠胜道:“洪先生提出‘从重’、‘从平’、‘从广’三条,的确是非常重要之原则。但是,是不是还应该再加上一条?”
“噢?加一条什么?”
“封赏不可太高。”
虽然鞠胜的话里意思对洪继勋的意见表示赞同,说甚么“洪继勋提出的三条原则很重要”,但洪继勋才说的封赏应该“从重”,他就来一个“封赏不可太高”,实际上就是在对“从重”一条表示委婉地反对。
邓舍问道:“为何?”
“此次立功的文武、将士必然很多。臣以为,主公固然应该要重重地赏赐他们。可是这一次大封功臣,也是主公入中原以来的第一次封赏。在此战中,察罕虽退,实力未损。可以预想,日后的战事必然还会有很多。如果此次封赏的起点太高,再接下去的封赏该怎么办?
“主公令臣等定章程。臣以为,这个章程,不仅应该只定这一次该怎么封赏,更应该定下以后该怎么封赏。所以,臣以为此次封赏不可太高。”
鞠胜的意见也挺对。他其实这就是在向邓舍提议,借此次酬功的机会,干脆把海东封赏功臣的制度也确定下来。海东原本也有封赏的制度,但只局限在军中,只是按照军功的大小给以相应的赏赐。严格来说,那只能叫军法,不能叫封赏制度。没有明确的典章、公文规定。
这个提议正说中邓舍的心意,他大喜,夸奖鞠胜,说道:“好一个鞠大眼!说的好。……。那么,这个制度,你觉得该怎么规定?应该以什么做准绳?有没有可供参考的前朝典范?”
“方今战乱,重战功。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秦、汉之爵,列侯、关内侯以下,计分四等二十级。八级以下为民爵,八级以上为官爵。凡临战,士卒斩敌一级,即可赐爵一级。而军官则按照其所属部队的斩数目,二百人作战,斩敌人级三十三以上为满功,各级军官亦即可赐爵一级。臣以为,秦汉封爵的制度,若放在太平盛世或许无用,但用在当下,却是最合适不过。”
邓舍说道:“秦汉封爵?”
“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这句话并不全对,对了半截。隋唐的武功也很盛。但是隋唐的封爵制度,大致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封赏的。这几等爵位早已约定俗成,历朝历代都肯定是只能由朝廷封赏的。鞠胜之所以只说秦汉,不说隋唐,就是因为要仿照隋唐的话,封赏功臣为“公侯伯子男”,定然绕不过安丰。海东难免有僭越的嫌疑。
但是,如果按秦汉的封爵,自秦汉已降,基本没人用过的,略微地改头换面,大可就奉行无事。就像是邓舍在海东行省之下,又设辽阳、朝鲜、南韩、益都分省一样。分省是什么?其实也就是行省。但是换个名号,就能马马虎虎地说得过去。只要不旗帜鲜明地去挑战朝廷的权威,偏居一隅的安丰就算对此不满,正值用人之际,却也无可奈何,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其实,不但邓舍是这么做的,包括江南的朱元璋,“分省”之号,他也有用过的,曾经设置过“江南分省”。
邓舍沉吟未决,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对鞠胜刮目相看,他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洪继勋想的更深入一点,他说道:“鞠佥院的意见,臣基本同意。唯有一点。秦汉封爵,有四级二十等,未免有些稍多。以臣之见,不如芟繁从简,汉武曾化二十级爵位为十一级,以为特授之武功爵,专授军功。
“臣以为,主公似可考虑。”
邓舍想了会儿,却先不置可否,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问道:“秦汉的军爵制度,依你们两位的意见,似乎不错。但是我却有个疑问,为何后世历朝,不见有用之者?其中是否有什么弊端?”
“秦及西汉初,皆以攻城掠地多少,取敌级若干,杀、俘敌人官员级别之高低作为记功的标准,分等授爵。其本意,是专为奖励军功。然,景帝之后,天下渐渐承平,授爵也因此而逐渐地开始流之轻、滥,常作为布恩以及筹措朝廷收入的手段,其奖励军功的本意也因此而逐渐地失去。爵位可用钱来买,自然失去了荣耀,从而导致无人重视。
“武帝为鼓励将士与匈奴作战,再次重赏军功。推出了十一级的武功爵。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却也因为可以买卖,而且易得高爵。故此,与军功授爵的本意实则也是颇有背离。
“至东汉,则又恢复了二十等爵制。然而,东汉的爵位只限于将帅,普通的士卒,无由问津。即使获得低等的爵位,也无实惠。故此,其对军队的吸引力其实并不算大。有人评论说道:‘古者爵行之时,民赐爵则喜,夺爵则惧。故可以夺爵而法也。今爵事废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夺之,民亦不惧,赐之,民亦不喜。是空设文书而无用也。’
“东汉末年,除原本的列侯、关内侯外,又增设许多虚封的侯爵。然而,亦因其不食租,毫无价值,受封者不得实惠,是以将士对此也是兴趣不大。综上而论,秦汉之封爵,本意不错,只是在使用的过程中,没有能做到公道分明。因此,延续数百年后,渐泯然无闻。”
“本意不错,用之不当。”
“正是。今以臣观之,秦汉之爵本无错,主公自大可用之。唯在用的过程里,还是臣的那句话:‘需要从平’。《商君书》中有言道:‘夫民力尽而爵随之,功立而赏随之,人君能使其民信于此如明日月,则兵无敌矣。’
“只要赏赐封爵纯以军法而论,不掺人主好恶的私情,则对于鼓励军功,凝聚士气,必然大有好处。”
“先生适才言道,东汉末年封爵,只有空名,没有实惠。是何意也?”
“东汉末年之封爵,便如曹魏之封爵。曹操废二十等爵、武功爵,定爵位九等,计有王、公、侯诸等。此外,又创立有名号侯、关中侯等诸般侯爵。名号侯者,以国内州县之名为侯爵之号。但是,却空有其名,无有封地、食邑。看似彰显了其荣,一旦轻、滥,则必泯然众人。恍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臣称之为‘只有空名,没有实惠’。”
“怎么给实惠?”
“秦之二十等爵,按爵级可获得田宅、奴仆、租税、官职、免除徭役,乃至恕免本人与亲属的罪罚等诸般之待遇。以民爵而论:士卒斩敌一级,赏爵一级,免除全家的徭役、赋税。士卒斩敌军官一人,赏爵一级,赐田一顷,宅九亩,庶子一人。平时,每个月,庶子需要在主人家中服劳役六天。战时,庶子随主出征服务。是可谓等级森严,封赏分明。
“有功则赏,不但有荣名,更有可得的实惠。以此行军,何敌不破?”“庶子”,就是等同农奴之类的。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主公之前对军中立功将士的封赏,虽未用秦汉之军爵制度,其实却本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凡立功之将士,主公多有将南韩、朝鲜的土地赏赐与之,不但酬劳了功勋,更有助王化地方。天下有识之士,所见略同。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资。臣深表钦服。”
真是难得。洪继勋从来不拍马屁的人,破天荒居然也随手给邓舍戴了个高帽子。猛地一下,邓舍倒是很有些不适应。他笑了笑,又问道:“民爵可按此赏,官爵又该如何赏赐?”
“秦制,七级以下为民,七级以上为官。公大夫是为第七级爵,也是最低的官爵。自此级爵位以上,可与县令抗礼。七级公大夫,八级公乘。公乘者,非临战,可得以乘坐公车。九级五大夫,得爵五大夫者,可食邑三百户。至二十级列侯,金印紫绶,上通天子,食邑多则可至万户。”
民爵与官爵的分界线还是很清晰的。民爵所得的利益多与日常生活有关,在经济上更多一点。官爵不但在经济上有实惠,在政治方面也有很高的优待。
邓舍现在控制的地盘,只有数省之地。若按照这个赏赐法,第九级就可食邑三百户,十个五大夫,就是三千户的食邑。若封赏过多,恐怕会大大不利行省财政的收入。他问道:“先生适才所言,以为秦爵二十等稍多。若以武帝十一级的武功爵来封赏,又该如何?”
“大致也是如此。可分高爵与低爵。高爵即为官爵,低爵即为民爵。
“士卒、百姓、吏员可得民字版爵,不可得官爵。唯将校、官员,才可授官爵。无论民爵与官爵,凡得爵位,即可获得相应的实惠奖励。功尤大者,不分官、民,可荫其一子。‘天有十日,人分十等。’不以出身论人之高低,单以军功为赏。虽爵位低等,有功则升。纵爵位高等,有过则罚。
“主公若能如此施为,则强秦之兵,必可又现今日。”
洪继勋的整体构想,通过这么几句话上,简单地勾勒出来。
仿照秦制,把爵位分作两大块。民爵给民,官爵给官。立了功劳,即授予爵位。犯了过失,即可夺爵。夺去爵位后,相应的好处当然也要随之收回。奖罚严明,则必三军齐力,百姓同心。换而言之,他是要用这套爵制,把海东彻底地凝聚起来,打造成一个战争机器。
邓舍还没说话,一边的李和尚听出了一个疑问,问道:“先生不是说,武功爵只授予军功?士卒可得爵位,那是自然。但是,百姓、吏员如何可得民爵?”
“先秦汉时,亦有制度。民献粟若干,可得爵位一级。”百姓献上一定的粮食,也可以得到爵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粮饷的重要性不用多提。这姑且也可算为军功。李和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先生之见甚好。”邓舍沉思多时,做出了决定,说道,“不过我有两个提议。说出来,请诸位商量。先,汉武帝的十一级武功爵,名称太古,若照搬在今日,将士必有多不解其意者。不知其意,则必以之为怪。以之为怪,则必失其庄严。所以,各级爵位的名称需要改一下。另外,也不要总体地用‘武功爵’这个名称,……,称之为‘军衔’即可。”
“军衔?”
“便如官、爵之分。百户、千户为官,十一等为衔。如此可好?”邓舍谨慎,若用“武功爵”的名称,还是有僭越的意思。用“军衔”来称之,则便可解释为是军制改革。这就完全是军中事宜,与封爵无关了。
诸人立即明白了邓舍的心意,都点头同意。
“其次,不同爵位的相关封赏。民爵,可按秦制。给田、给宅、免其徭役。但是用爵位免罪、以及赐与庶子两条,我看就免了吧。可在地方上再多给点经济优待便是。比如,我海东本有制度,家有从军者,去代销店购买物事,可予以优惠。合作社组织春耕,也应以其为主,多给帮助。若得爵位,再多点优惠就行了。
“至于官爵,食邑可以给。最低也不必从三百户起,三十户就足够了,最高不可多过千户。每户折钱若干,按月与俸禄一起放。我记得,前朝宋时,实封的采邑,每户折钱二十五文。现在战时,需将士效死,这个数目有点少,如今的钱制,也与宋时多有不同。你们再商议一下,酌情增加吧。如何?”
洪继勋等没有异议,应声接命。
“我便补充这两条。你们回头拟个条陈,拿与我看。”邓舍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忽然想起一事,他本来是想先议论“文武需平”的,但因为鞠胜的打岔,却把官爵先给议论了,笑道,“说是先议文武需平,鞠大眼,被你这一打岔,却把官爵给先议了。诸位,咱们言归正传。
“‘文武需平’,你们有何看法?”
官爵制度虽然重要,但那是长远之事。要论眼前,还是‘文武需平’最为重要,牵涉到诸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不但邓舍感兴趣,诸人也是精神一振。洪继勋道:“既然名之为‘平’。当然应以‘平’为重。何谓‘平’?五五之分,可为平。臣以为,此次封赏,文武各半,是为最好。”
此战中,文臣的功劳的确不小。有协助武将作战的、有督运粮草过海的。邓舍能坚持到察罕撤军,他们功不可没。但是,洪继勋是站在文臣的角度出的,李和尚等人顿时大为不满。
毕千牛曾任过邓舍的亲兵队长,人比较稳重,有不满,却不肯先出头。
李和尚管他三七二十一,当即跳出,道:“文武各半,说的轻巧!洪大人,此战我海东军中阵亡以数万计,文官虽有些功劳,怎能相比?主公,臣以为,三七分最好。”武将还没争功,文武之间先争上功了。
洪继勋嗤笑,道:“若无运筹帷幄,何来决胜千里?”
“数万将士的浴血奋战,就无关轻重么?”
“吾所谓‘五五之分’,本指的就是官爵之赏赐。关士卒奋战何事?军士浴血,自有民爵可赏。又且,文武相平,放能显出主公的重儒敬文,对招徕四海俊杰,必有大用。主公,非五五不可。”
“若按五五,如何分之?”
“文官之五,又可分为海东、山东。山东是为主战场,可得其三。海东是为补给,可得其二。山东又应以益都为主,因益都坐镇枢纽,是最重要之处。海东又应以平壤为主,因平壤督运粮饷,亦为转运补给的最重要之处。”
“武官之五,如何分之?”
“若无山东诸军的死战不退,则援军虽到,必无用也。是以,武官之五,也应当以山东诸军为重,可得其三。援军可得其二。
“山东诸军里,陈将军坚守泰安,力保我重镇不失。高延世、李子繁据险泰山,两千人战至只余五百,惨烈之状,令人不忍闻。益都御敌郭、刘诸将,皆有显功,尤为重中之重。因此,山东三分,两分又该归功泰安、泰山、益都三地。”
邓舍眼皮一跳,抬头看了洪继勋一眼。洪继勋神色庄重,又道:“再有援军两分。张歹儿赴援益都,对逼走察罕立有大功,其军虽少,似亦可独得一分。另外一分,文平章所部与水师刘杨可共得之。”
“‘益都御敌郭、刘诸将’?”李和尚诧异说道,“李,当为俺。毕,当为老毕。郭,当为郭从龙。刘,是谁?”
“刘果。”
“刘果有何功劳?他是刘珪的什么来着?族弟对吧?刘珪济南之乱,害我军大败。刘果虽助守益都,寸功未立。他凭什么也得赏赐?”不但李和尚茫然不解,毕千牛等也是莫名其妙。
洪继勋面色不动,徐徐说道:“此战,山东旧军损失惨重。察罕才退,不可不防其生乱。故此,吾以为刘果虽无大功,好比马骨,赏之,可抚山东旧军之心。”向邓舍拜了拜,说道,“此为臣之愚意,是否可行。全凭主公裁断。”
邓舍只是笑,不给以评价,道:“先生文武分功的依据,言之有理。不过,老李的意见也不为错。估计此战的伤亡,怕不下数万。赏赐若薄,怕难免失先生‘酬功从平’之意。这样吧,文四武六。
“察罕来势汹汹,我山东诸军固然劳苦功高,海东援军却也是战功卓著。正如先生言道,如张歹儿,率部急行数百里,破敌伏、援益都,功劳甚大。文平章分兵两路,虚实结合,败华山之贼,会赵过之军,也是功劳极大的。单以将校受赏,似也不可独重山东。
“老李,你是为兼任有行枢密院院之官,具体该怎么酬赏,待各军把功劳簿递上后,你可配合文平章,拟出个名单与我。可好?”
“臣遵命。”
“就先这样吧!”不知为何,邓舍忽然像是有了心事,本该细细讨论的事宜,三两句交代出去,也不等诸人告退,自顾自起身,入了后堂。
洪继勋等分别散去。毕千牛却没走。他的身份较之诸人不同,与邓舍更亲密点。现虽任一衙的长官,与邓舍私处时,仍然好比当日担任亲兵队长。他追着邓舍,也来到后堂,见邓舍正在来回踱步,如有所思。
他问道:“主公,在想什么?”
邓舍默然不语。
毕千牛猜道:“可为姬他瞧了瞧邓舍的面色,说道,“先前,洪先生问及臣等此战为谁而打的时候。臣也注意到了,姬宗周、章渝两人颇有些小动作。鞠胜又主动把洪先生的话引走。
“主公可是在为此而担忧山东降臣的心意么?”
姬宗周明智有余,为人圆滑。他之所以拽住章渝,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邓舍的心意罢了。不知道洪继勋所说的,到底是邓舍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不肯贸然言,不足为怪。
而鞠胜把话题转走,不是因为反对。他如果反对,依他的脾气,肯定当场便与洪继勋争辩。故此,他应该只是认为,现在提出此议有些嫌早。对姬宗周、鞠胜等人的性格,邓舍了如指掌,他并没有因此而担忧。
那么,就邓舍来说,他是赞同洪继勋、抑或赞同鞠胜的看法呢?洪继勋之前并没与他商议,但从他后来的应变之中,其实也可以看的出来,他是赞同鞠胜的。虽然他对安丰朝廷一直以来,就没什么臣服之心,不过现如今才立足益都,外有强敌,也是认为此时就提出自立,未免太早。
只不过,这些话不可对外人而言。所以,尽管毕千牛是为亲信、心腹,邓舍听了他的疑问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
“那主公是在想什么?”
邓舍在想洪继勋的分功之论。如果说,洪继勋提议文武各半还可以理解,那么,在他后边的话中,却宁愿冒得罪海东援军的危险,把功劳隐隐地大多归功与山东,就有点突兀了。邓舍喃喃说道:“刘果。刘果。”
到底洪继勋的意见,是从公出,抑或掺有私利?邓舍既掌高位日久,高处不胜寒,不可避免的,也就对臣下的风吹草动不由自主地更多了点怀疑与警惕。
第七卷1 封赏
议事会散后,洪继勋、姬宗周等分别出了王府。
虽说自察罕围城以来,他们朝夕陪伴在邓舍的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之间可算较为熟悉的了。
但是一来洪继勋自恃海东旧臣,功劳高著,眼高过顶,并不太看得起姬宗周这些降官。二者也正如邓舍的评价,姬宗周此人“明智有余”,说白了,就是太过圆滑,太“识时务”,很认得清楚自己的位置,为了避免引起邓舍的猜疑,因此对洪继勋也是有些敬而远之。
所以,他们的交情其实泛泛。
出了王府,姬宗周恭谨地给洪继勋行了一礼,说道:“今日议事,先生提出以汉武的‘武功爵’做为封赏的依据,实在动中肯綮,正合用在当下。尝闻人称赞先生为海东诸葛,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下官钦佩不已。”
姬宗周有三四十岁了,洪继勋才二十多岁。要按年龄计算,洪继勋与姬宗周的子侄辈差不多。但看眼下,这两个人,偏偏却年龄大的执礼甚恭,年岁小的毫不在乎,态度与年龄刚好反了过来。
洪继勋草草拱手,姑且算回了一礼,说道:“为人臣者,当为主上排忧解难。此是为本官的分内之事,何劳姬大人称赞?”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中午了,本官还有些事。姬大人,先行一步了。”
姬宗周、章渝等人弯腰弓身,送他上了轿子,齐声道:“先生慢行。”洪继勋拉开轿帘,微微对他们点了点头,拍了拍板子,轿夫自四平八稳地将之抬起,迈步开行。诸人直看他去远,方才各自散去。
洪继勋才来益都时,没地方住,本住在邓舍府中。时间短倒是无妨,时间长定然不便。后来,得城中名流刘家献上了一套大宅子,邓舍命颜之希用官钱买了,特地送与他暂住。刘家,即与佟生养交好的那户女真人家。其家有子刘名将,在邓舍入益都时立有功劳,现也在左右司中任职。
邓舍对洪继勋的恩宠不可谓不厚。
海东文武的家宅,的确也有邓舍赏赐的,比如文华国、陈虎、姚好古等人在平壤、辽阳、汉阳府等地的宅院。但是,唯独洪继勋一个,双城赏他一处,平壤赏他一处,辽阳赏他一处,现又在益都赏他一处。固然,一处宅子对邓舍来说不算什么,对洪继勋来说,也不算什么,但这表示的是一种重视和礼遇。已经不单有君臣之谊,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但赏赐宅子,邓舍更曾接连多次把双城、平壤、南韩等地的良田膏腴之处,大量地赏赐与之。累积下来,少说万亩都有了。良田千顷。虽然说,较之元廷动辄赏赐寺庙、臣下数万亩、几十万亩的大手笔,这个数目似乎远远不如。但是单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却也是头一份。邓舍本来就对赏赐臣下田地保持有高度的克制,排在第二的文华国,以邓舍叔叔之亲、朝鲜分省平章之贵的身份,总共也不过才得赏赐良田数千亩罢了。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乃至随时随地的财货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而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辽东、朝鲜、南韩等分省的地方官送来的贡物也是越来越多,不乏精品;又有方国珍、张士诚等送来的交好礼物,以及从原高丽王宫、关铎府库、益都库藏中抄来的书画珠宝,其中更是多有珍贵。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价值几何,只要洪继勋看见,但凡流露出喜欢神色的,邓舍亦然绝不吝啬,一概慷慨予之。
在这方面,文、陈是武将,暂且不与相比。
姚好古,深得邓舍器重,倚之为左膀右臂,先任行省御史中丞,现掌南韩分省大权,已经可与文、陈并坐,要论其地位之高,在文臣中,可以说仅仅处在洪继勋之下。但是若将两人拿来比较,他却也是望尘莫及。
总而言之,洪继勋现今在海东,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姬宗周等人为何对他会如此的恭敬,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了。只不过,世上的事总是没有绝对。洪继勋权势如此,有人敬畏他,自然也就会有人看不惯他。
便在邓舍上次赐他田地时,方补真就曾提出过异议,谏言说道:“方今海东根基初肇,既久经战火,民生凋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公应以俭朴节约为尚,不可开奢侈浪费之源,故此赏赐臣下,不宜过重。”要求邓舍收回成命,不要再赏赐洪继勋田亩了。
邓舍答道:“昔我永平起事,若无洪先生,便无得双城。无得双城,便无得朝鲜。无得朝鲜,便无得辽东。无得辽东,何有今日?先生与我海东,功莫大焉!岂可与寻常臣子相论?非有重赏,不显其功。不显其功,则必伤天下士子之意。”出于种种的考虑,不但坚持原意,更又把本来准备赏赐的田地亩数翻了一番,最后还又把方补真斥责了一顿。
洪继勋府中,也有能人。听了这件事后,有个门客建议洪继勋不如主动请辞,举出的理由是:“月有盈亏,过满则溢。圣人‘中庸之道’是为此也。执其两端,而用其中。这才是为人臣子的道理。”
洪继勋不以为然。他当面没说甚么,私下里与亲信提及,斥之为:“腐儒之言!”他认为,“韩非子说:明主治国,明赏,则民劝功;严刑,则民亲法。主公赐我良田、宅第,是明赏之举。该我所得的赏赐,为何推辞?如果我推辞了,不就违背了‘明赏、严刑’的本意么?为一己私利,为了所谓‘中庸’,为了明哲保身,就违背行省的制度,我所不取也。”
没几天,他就寻个借口,把那门客给赶走了。
坐在轿中,洪继勋思及往事,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他把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抛开,下意识地用折扇敲打着腿,开始回忆适才在王府与邓舍对谈的情景。
邓舍赞同用“武功爵”为封赏的依据,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随后在说到具体的封赏名额时,邓舍却似乎对“文武各半”有点不认可,并好像对“应以山东为主,以海东为次”的论功条件也有点意见。更指定了文华国与李和尚为议功的领,把他隔绝在了外边。
对洪继勋来说,这是很少见的。
他喃喃自语地说道:“不得议功也就罢了。但,‘应以山东为主,以海东为次’的论功条件,主公到底怎么想的呢?”他所用的轿夫,原本都是给王士诚抬轿的旧人,邓舍特地赏与给他的。轿子也是王士诚曾用过的。坐着也舒适,走起来更稳稳当当。不知不觉,已经回入府中。
他对姬宗周说他有事,这话不假。才入府中,便有下人小跑着过来,待轿子停下,搬来踏板,一边伺候他下轿,一边禀道:“好叫老爷得知,刘将军几位大人,早一个时辰就来了。正在堂上等着呢。”
“刘将军几位大人?”洪继勋呆了下,问道,“都有谁?”
“刘果刘将军,还有陈史诸位千户、百户老爷。”
陈史,这几个千户、百户都是山东降军的军官。有出身益都旧军的,也有后来从外地调来的。察罕围城时,他们都在城中。因为刘果是他们中间官职最高的一个,因而,向来以刘果为马是瞻。
洪继勋皱了皱眉头,说道:“告诉刘果,打这些人都走。留下他一个就行了。”却不先去堂上会客,转去后院,换了身家常衣服,然后这才来入正堂翟、史诸人已经走了,偌大的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侍女候在外边,刘果一人坐在其中。
看见洪继勋来到,刘果忙不迭地站起来,三两步迎上,撩起袍子,便要跪拜行礼。
还没等跪下,洪继勋已经大踏步地从他身边走过,瞧也不瞧一眼,随手摆了摆,说道:“不必多礼了。……,坐。”自管自坐下,吩咐堂外侍女,“看茶。”打开折扇,又合拢住,抬眼瞧了刘果一下,“你怎么还不坐?坐下,坐下。……,以后你再来见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不要带甚么陈史之流。我这是宰执府,不是你的千户宅!”
刘果**刚挨着座椅,赶忙又站起来,垂了手,恭声应道:“是。”等了片刻,见洪继勋没别的话说,才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扯出个笑容,带点阿谀,说道,“先生真乃我海东的柱国之臣,大清早的出门,现在才回来。劳累!劳累!主公也真是的,就不能给先生一天半日的休息?”
他是个粗人,马屁拍的没什么水平,太过明显,也很粗俗。洪继勋笑了笑,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懒得理会,没有接腔。待侍女捧上茶水,端住抿了口,说道:“你来求见我,是担忧这次的封赏酬功吧?”
刘果何止担忧这次的封赏酬功,他更担忧的是他日后的身家性命。刘珪之乱,连累杨万虎兵败,丢了重镇济南。虽然刘珪战没军中,但他与刘珪是同族的关系,谁知道邓舍会不会迁怒于他?
前阵子,好容易通过刘名将,巴结上了洪继勋。他端得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短短数天,拜见洪继勋了就不下四五次。只送的礼物就快把他积蓄多年的家产淘净了。终于在昨天,洪继勋总算松了口,答应帮他活动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即将到来的酬功中,替他争取点好处。
刘果在益都到底有几年了,还算称得上耳目通灵的。今天一早,听说邓舍召了洪继勋等人去府上议事,他当即猜到,必然与论功有关,所以当即约了陈史诸人,跑来打探消息。——翟、史几个,则是通过刘果,与洪继勋扯上线的。
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陪笑对洪继勋说道:“小人的这点心思,真是一点儿也逃不过先生的法眼。不过实话说,先生,对这次封赏,小人有自知之明,真还没什么过分的奢想。只是不知,今天议事,主公的心思?”
洪继勋正色道:“主公的心思,岂是你我为臣子者可以猜测的?”
小人失言,请先生毋怪。”
洪继勋语气放缓,话音一转,说道:“主公怎么想的,本官是不知道,也不想去猜。不过,在议事会上,本官也重点提出了‘如若酬功,当以益都诸将为重’。刘将军,你在守城中都立下了什么功劳,你自己最清楚。回去之后,不妨再好好想想。估计议功之事,很快就会提上日程。你做好准备便行了。记住,本官不会替你说好话,主公明察秋毫、奖罚严明,总也不致使你受委屈就是了。”
“还有别的事儿么?”
刘果连椅子还没坐热乎,茶水更半口没喝,听见洪继勋这么一说,急忙又站立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日理万机,小人不敢多做打扰。能得先生一见,已是意外之喜。也没别的事了,这就告退。”
洪继勋微微点了点头,端茶送客,也不起身,只叫下人引了他出去。堂外日上中天,正是午饭时分。
刘果走了不久,又有两人来到堂上。一个年有四旬,一个三十来岁。这两个人,一个叫李兰,一个叫洪继荫。前者是洪继勋原先在朝鲜交好的友朋,后者则与洪继勋是为本族,如今皆充任洪府幕僚的角色。
洪继勋与他两人,或为朋友,或为同族,交情非比寻常,早已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
相比之下,洪继荫与洪继勋更为亲近点。他瞧了瞧刘果留在案几上的茶碗,笑道:“这刘果,来的倒是勤快!他这是将咱们洪府,当作他签押画道的衙门了么?三天两头的来跑。……,是了,十二郎,你应承他的事儿成了么?俺见他方才出去,满面喜色。”注意到洪继勋神色不对,愕然,问道,“怎么?事有不谐?”
“岂止不谐!”
洪继勋示意他两人落座,把议事会的经过简要讲了一遍,说道:“以吾看来,主公虽没明言拒绝与我,但究其本意,还是对海东诸将情有独钟。甚至,咱们先前商议出来的几个说法,还没等我提出来,主公就匆匆退去了堂后。两位,指望借助山东降将来助长咱们的羽翼,好与姚好古分庭抗礼的打算,似难为之!”
邓舍担忧与警惕的,一点儿不错。
洪继勋之所以会在上午的议事中,突兀地提出以“酬功当山东为重”,其出点,正是为一己之私利。要知道,他虽在海东的地位甚高,与海东诸将的交情却基本全无。海东诸将,有文华国、有陈虎、有赵过,掌握重兵的全是上马贼老人。若说洪继勋是从龙旧人,那么这些将领的资历却比他更老,更与邓舍的关系非常亲近,谁又会把他放在眼里?
即便如张歹儿、杨万虎这些后起之秀、半路从军的,实际上,也是不怎么太过把他当回事儿。
例如张歹儿,当初女真人叛变,洪继勋为解双城之围,曾不经过邓舍,调动各地军马来援。张歹儿虽然以大局为重,接受了他的调令,却同时给邓舍写去了一封信。写信什么意思?说明他本不肯听从洪继勋的调派,只是为双城安稳,不得已而为之。要论效忠的对象,要论海东唯一的权威,还是只有邓舍。他们对洪继勋,尊敬是有,也就仅此而已了。
洪继勋的志向在治国平天下。海东诸将是否服气他,抑或他在海东诸将中有没有权威,他本来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只要邓舍信任他、重用他,就行了。但是,事情的转变从姚好古的到来开始。
姚好古奉关铎之令,去双城夺权的时候,就与洪继勋颇有摩擦。他们两个人的性格,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可谓格格不入。洪继勋本就对他没好感。姚好古呢?说实话,也很不喜欢洪继勋的傲气。只不过,姚好古深沉,深知为臣之道,面子上倒是还能与洪继勋马马虎虎。
他能与洪继勋马马虎虎,不代表洪继勋也能与他马马虎虎。眼看邓舍对姚好古的重用,一天多过一天。洪继勋能没想法么?以前是没有竞争对手,大权独揽,何等风光!现在突然出现个劲敌,何况这劲敌还是降人的身份。
洪继勋为海东鞍前马后、出谋划策的时候,姚好古在哪儿?他凭什么分享本该属洪继勋一人的权力?姚好古有没有才干?确实有!邓舍做为一国之主,该不该大力重用人才?确实该!然而,道理虽然如此,真要放在了个人的身上,洪继勋却难免还是有些不平衡。
如果只是有些不平衡也就罢了。
但是,便在邓舍入益都之前,为调赵过随行,却竟然就又把姚好古派了出去,接过赵过的原先任职,居然便当上了南韩分省的平章!
这可是个大大的实缺。海东现今有四分省之地,辽东、朝鲜贫瘠,益都新得,最富庶的就是南韩。看似姚好古远离了中枢,就任了地方,但只要他在这块富庶之地上作出点功绩,就以邓舍之前对他的重视来看,绝对不会把他就此留在南韩,铁定还会调回行省的。
而一旦他再被调回行省,有实干的功绩在,还能够仅仅是只任一个御史中丞么?十有**,不是拔擢为宰执,就是执掌行枢密院。
为什么洪继勋认为姚好古有可能会被调入行枢密院?南韩也算新得之地,姚好古就任时,有些山岭野外,还有不少高丽的叛军。沿海岸边,又时常有倭寇骚扰。这些麻烦,也算是兵事了。姚好古如果能将之一一解决,加上他早先在关铎军中曾有过的军事经历,调任行院也实属寻常。
宰执与行院,可就与御史台不同了。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很重要,宰执与行院却更重要。宰执管一省之决策,行院管军旅之事宜。不管姚好古得到哪个职位,对洪继勋来讲,绝对就是一个威胁。他怎能不为此提前筹备、未雨绸缪?他仔细分析了他与姚好古的不同,得出结论:各有优势。
他的优势,先,在资历比姚好古老;其次,借助几次整顿吏治,在朝鲜的势力也明显强过姚好古。
但是姚好古既然就任了南韩分省的平章,绝对不会不趁此机会,提拔亲信、安插心腹。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洪继勋的第二个优势,其实等同已被姚好古化解。洪继勋在朝鲜的势力大,姚好古在南韩的支持多,不相上下。那么,洪继勋的第一个优势呢?
姚好古的资历定然不如他,但姚好古却也有一个地方,是洪继勋不能相比的。
那就是,关铎覆灭之后,投降海东的辽阳红巾不少。如许人、李靖、胡忠,甚至刘杨等人,全是辽阳系红巾的出身,与姚好古一样。尽管在此类将校中,有些如刘杨诸人的,与姚好古的来往并不多,然而,却还是很有些以姚好古为其靠山也好、为其党也好的。毕竟,姚好古在辽阳系红巾中,口碑甚好,大多数的人都非常佩服的。
姚好古在军中有支持者。洪继勋每想到此,都甚为不安。与李兰、洪继荫等密谋了多次,他最终决定,也要开始下手,在军中安插一些心腹。刚好,刘果通过刘名将,辗转搭上了他的线。洪继勋也就因此顺水推舟,打算借此次封赏,先把刘果等益都派系的降将拉拢过来。
对刘果,他其实是看不上的。但是,海东诸将他又拉拢不来,没奈何。姑且先用着,待时机成熟,再以此来跳板,若能把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拉拢住,他认为,也许在与姚好古的争权中,大概就能多点把握了。他要的不是军权,而是要有军中的人为他说话。
李兰说道:“主公对海东诸将情有独钟,也是可以理解。这次援军,有文平章亲自率领,若是赏得薄了,未免说不过去。大人无须为此忧虑。以在下之见,只要咱们这回能把刘果的事儿给办成了,其实也就算成功。为何?这等同是在给山东诸将一个信号。先能得其好感,也就足够了。”
“话是如此说。若主公一力反对?”
洪继荫道:“如今益都之战暂告一段落。俺听说,那姚好古在南韩做的风生水起,还曾与孛罗写过一封信。好像察罕的撤军也与此有些干系。说不定,殿下很快就会把他调回行省。
“他更先前提议请立颜淑容为王妃,已经示好给了山东的官员们。十二郎,形势如此,就算主公反对,咱们也定要须得在他回到行省前,务必把此事办妥。要不然,这益都地方,怕可就要没咱的立锥之地了。”
洪继勋沉吟不语,许久,叹了口气,说道:“争权夺利,实我所不欲也。奈何姚好古看似谦虚谨让,实则锋芒毕露,逼人太甚。我已退无可退。为展我心中抱负,襄助主公做出一番成就,说不得,也只有如此了!”
2 华国
身居高位者,不管其性格如何,仁厚如刘备、枭雄如曹操、英杰如孙权,对手底下臣子们的态度却有一样是完全相同的。那即是:猜疑与提防。
曹操的多疑自不必多说了。刘备临死,还给诸葛亮来过一手“榻前托孤”。而承父兄之余烈的孙权虽有“任才尚计”的美誉,同时却也又有“性多嫌忌,果于杀戮”的后人之评。有道是:高处不胜寒。此乃为人之常情。
尤其乱世年间,强者为王。
就不说前朝,只拿当下来讲。最鲜明的例子,陈友谅是怎么上位的?先杀倪文俊,再弑徐寿辉。徐寿辉倒也罢了,一直以来,多没有实权,类同傀儡的角色。倪文俊可不同。陈友谅初投军时,就是投的倪文俊。在曾经的天完政权里,此人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握有绝对的实权,也曾经在南方呼风唤雨,兵锋到处,无不披靡。到头来,却与徐寿辉一样,先后都成了陈友谅上位的踏脚石。
有此前车之鉴,身为上位者,怎能还不小心?更而且,通过汪河、孟友德等几个外来的使者,邓舍更也分别进一步了解到了江都与金陵的一些内部斗争。
汪河与孟友德当然不会自卖己赖,但是他两家有仇,挡不住互相揭短。他们自来益都,有段日子了,平时除了进见邓舍,也常常受到海东诸臣的邀请,互相之间有过很多的应酬来往。酒酣耳热之际,为了拉拢海东,彰显己国之强,少不了会抨击一下敌国的政治。
那陈友谅为排除异己,在接连弑主之后,又跟着连杀了多位不服气他的地方重将。这些,邓舍早有耳闻,暂且不提。
只说朱元璋,他本来只是濠州郭子兴麾下的一员将校,名声不显。即使在郭子兴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濠州红巾系中,也是排名较为靠下的。要不是因为原本排名在其上的诸将,比如郭子兴的儿子与郭子兴的小舅子,一个接一个地在攻打金陵前后“离奇”的阵亡,他凭什么能有今日的权势?要知道,在濠州红巾的系统中,若比资历,他甚至连汤和也不如。早在他投郭子兴之前,汤和便已经是滁州红巾的千户了。
计朱元璋之从军,自至正十二年始。先为郭子兴亲兵,后得配郭子兴义女马氏。这一年中,他虽掌过兵事,打过几场仗,却实际上没有军权,指挥的军队都是郭子兴给他的。直到次年五月,他主动提出归乡募兵,得七百余人,六月还至濠州,以所得壮丁献与郭子兴。郭子兴令他将之,任为镇抚。这才算是开始有了自己的部曲。
这是起步。又到次年,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引费聚数骑,深入虎**,降青军三千,算是扩充。当月,没过几天,又以花云夜袭横涧山,大败了另一股青军,降缪大亨,再得两万人。至此,军声方才大振。而他这两次的招降青军之举动,少则三千,多则两万,如果单凭借他的七百人部曲,能做到么?要没有濠州郭子兴的势力、威望,绝对难以成功。
也就是说,直到至正十四年,他已拥军两万余,但是在濠州系统中,却依然算不得甚么出众的角色。甚也便在当年十月,郭子兴因担忧他的势力渐大,将其的文案抽调走了数人。文案者,实际便是智囊。并“是后四方征讨总兵之事”,也不再令朱元璋参与,把他给隔绝了出去。对此两件事,朱元璋有何反应?也是无可奈何。默认而已。
又次年,至正十五年。郭子兴病卒。诸将推选主帅,郭子兴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次之郭子兴的小舅子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不过排名第三,时任左副元帅。又直到金陵之战,郭、张二帅相继“战死”,朱元璋才算坐实了都元帅之位,正儿八经地成为了滁州系的主帅。
可是即便如此,郭、张系的老人中,还是有一部分对朱元璋很不服气。为者就是邵荣。这些秘闻,都是邓舍前阵子听孟友德说起的。当时听了,他倒是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却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综合比较陈友谅与朱元璋的家过程,邓舍现了一个共同之处:全都是以下克上,充满了阴谋与斗争。
只不过,一个更加明显,**裸不加掩盖。一个更加小心,似乎走的更多是隐秘曲线。当然了,这与他们不同的性格有关,也应该与他两人所面对的不同环境与条件有关。毕竟对陈友谅来说,他要想掌握大权,就必须搞掉倪文俊与徐寿辉。而对朱元璋来说,却因郭子兴的早死,而不再存在有这个障碍。联想到从后世听闻的“小明王之死”,邓舍不禁做出了一个猜测,他想道:“若是郭子兴死的晚一点?”
将心比心,猜测的结果只有一个。郭子兴勇悍善战,而性悻直不能容物,他就算死的晚一点,也早晚是必死无疑。
遍数现今天下各处的割据势力,最出名者,无非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三人。而就只这三个人中,就有两个是以下克上而达起家的。
张士诚较之陈、朱,似乎稍好一点。但是,这却不能就说他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只能说他的运气不错,从起事开始就是领,兄弟也多。有亲兄弟、有结拜兄弟,对手下的控制不错。
然而尽管如此,张士诚却也不是没有过内斗杀人的经历。
他初起事时,不算唯一的脑。还有一人,名叫李华甫,时任泰州判。张士诚只不过是脑中的一个,论其地位,大约还不如李华甫。李华甫的名声比他大,泰州判的官职就是被元廷地方招安得来的。而张士诚,那会儿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泰安盐场纲司牙侩。
可是,便在他们起事不久,张士诚与结拜兄弟等十有八人,便火拼了李华甫,共杀之,尽得其众。如果严格来讲,这就算不是克上,也是平级夺权。而且当时,张士诚还没有多少地盘。已经如此!
现在海东有四省之地,精兵十万,不管放在哪儿,都绝对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蛋糕。
见过洪继勋在议事会上突然奇怪的表现之后,邓舍怎能不因此而暗生警惕!在与毕千牛谈了几句后,他将之打出去,独自转入书房,闭门沉思。他想的不止有洪继勋,由此引出去,他考虑了更多。
洪继勋的权势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他主动给予的。他原本的考虑,洪继勋是个文臣,只要不掌兵权,就算势力再大,料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然而,就洪继勋在议事会上的表现来看,分明却已经开始在觊觎军中。
他喃喃地说道:“我却忘了人心难料,欲壑难平。”
他又从洪继勋想到了别人。洪继勋是如此,位列文臣之,权倾海东全省,平时所得的赏赐且厚,犹且还不满足。那么,海东诸将呢?相比洪继勋的觊觎军权,海东诸将可是已经掌有了军权。尤其文、陈诸人,心腹、亲信极多,在军中威望甚高,如果他们中有一个,忽然不满足了呢?
说实话,有关诸将军权的事儿,邓舍绝非现在才有考虑到的,其实从海东地盘日渐扩大以来,早就便是他的一个隐忧了。
只不过之前,他迭遇大敌,全幅精力都放在了战事上,无暇多想罢了。如今击退了察罕,暂时可保益都安稳。益都又与海东隔了一道海,他孤悬海外,难免就会因洪继勋的异常反应,把从前的隐忧一并勾引出来了。
陈虎镇守辽阳,先灭潘诚之乱,后逼得纳哈出不能南下一步。文华国治理平壤,坐守中枢要地,又曾总领三军,攻取南韩。不论资历、又或功勋,他们两个人,都是没的说。今番元军来袭,更又一个独挡孛罗,力保辽东无事;另一个亲率军驰援益都,退走察罕。再又分别皆立下大功。
邓舍轻声自问:“‘官以任能,爵以酬功。’就算官,我不能再给他们升。爵,我该怎么赏呢?辽阳、平壤。辽阳、平壤。”
不错,文、陈是邓舍义父的结拜弟兄,也算他的义叔了。可是,那朱元璋与郭天叙还是一家人呢!突然之间,邓舍寒意侵上身来,才击退了强敌察罕的喜悦,不知不觉间已然不翼而飞。
他负手独处,孤行室内,看窗外寒冬冷日,听冰凉的风声四起。过了很久,他才推门出室,吩咐侍卫召来了益都通政司的知事李生。仍在书房之内,两人密谈甚久,直到夜色深重,李生方才告退而去。
……
次日傍晚,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等人先后回城。
邓舍一如旧例,依旧约了洪继勋、李和尚、姬宗周等城中要员,亲自至城外迎接。文、赵两人是一起到的,随行的还有邓承志、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胡忠诸将,以及杨行健等人。邓舍出城三十里,手搭凉棚,遥望归师,只见军容整齐、旗帜如林。
他笑问洪继勋,说道:“先生观我此军如何?”
“臣早闻听文平章治军甚严,也曾在平壤亲眼见过文平章治军的手段。虽才经大战,又是长途跋涉地来到,却旗帜不乱、队伍整齐。果然名不虚传。文平章治军,实有名将之风。不同凡响。”
“哈哈。我海东有良将如此,天下虽大,何处去不得?”见归师渐近,邓舍教毕千牛取出提前备下的案几、美酒与杯盏,先一一放好。
停了会儿,他像是临时想到,随口说起似的,又对洪继勋说了一句,说道:“昨天议事,先生提出‘论功当以山东为重’。我仔细了想一下,山东诸将皆本士诚旧人,新附未久,即遭此恶战,损失不小,是该要好好地抚慰一下。这样吧,我会写两封亲笔信,督促陈猱头与高延世诸将也尽快来到益都。至于该怎样封赏为好,到时候,不妨再细细商议。如何?”
“主公英明。”洪继勋心头一跳,抬眼瞧了瞧邓舍,口中回答,心中想道,“昨天匆匆散会,今日却又主动提起?奇怪,却是为何!”
昨天会后,他与李兰、洪继荫商量,本又准备了一大兜的说辞,打算另找个时间,再向邓舍进言,务必要将之说服。却没料到,邓舍不等他再提及,就忽然主动改变了口风,一时间,反而无言以对。
数万人马行军,掀起了很大的烟尘。文华国诸将早接到了传报,纷纷催马急行,越过军队,赶来相见。
邓舍本在马上骑着,瞧见一行人风驰电掣地驰骋过来,知道必是文华国等人。他转顾左右,笑道:“今我益都围解,察罕之所以无功而退,功劳全在海东援军。诸位,功臣来了,咱们且下马相迎?”不等左右答话,他带头一偏腿,跃下马来,丢掉缰绳,步行向前。
他以人主之尊,先迎文华国诸将城外三十里,待等其来到,又下马步行前迎,这份敬重的礼节,给的太大了。洪继勋、李和尚、毕千牛诸人都是心中一动,姬宗周叹道:“主公折节下士,世所罕见!”
诸人也忙各自下马,后边追上。
文华国策马奔行,来到邓舍近前,翻身滚落马鞍,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扑通一声,先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主公!主公!”邓舍措手不及,吓了一跳,慌忙去搀扶他,说道:“阿叔,你这是怎么了!咱们叔侄多月未见,今日相见,本为好事。你为何痛哭流涕?”
文华国身重体沉,拗着力气不肯起来,挣开了邓舍的手臂,“通通通”,可着劲儿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嚎哭,叫道:“***鞑子,入他娘的老匹夫察罕!主公,鞑子兵围益都两个月,你都不知道,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担惊受怕!俺就想,被困在益都里的,咋不就是俺哩?张歹儿那王八犊子!……。”
“张歹儿?”
“就是为了等他的关北军,俺才来益都的这么晚。还有刘杨,面善心里猴的狗东西!俺叫他准备海船,直拖延了大半个月,才勉强凑齐。还有,吴鹤年这老王八,人样虾蛆,呆里撒奸。俺叫他负责粮秣补给,总归就是使唤不动,直用了一个多月,才勉强给俺备齐。主公!这些***,都是脑袋欠砍!他们都不知道,俺这俩月,简直度日如年!要不是姚先生一再来信劝阻,俺怕不早就只引了平壤军,杀来救援主公了!
“主公!主公!”
文华国嗓门粗,哭得惊天动地。地上尘土多,他又狠命地磕头,把脸上糊弄的一块块黑。直看得洪继勋诸人哭笑不得。
他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等人,好像这些人多不忠心似的,实则是没有理由的。关北离平壤远,道路难走,张歹儿临走前,总还得把地方军事安排一下,他能及时赶到平壤,已经是千赶万赶了。
刘杨征集海船,海船好征集,水手不好征集。大半个月就能备下可运输数万人的船只,算是很好的了。
吴鹤年筹措粮秣,这就更不用说了,不但要筹措,还得从各地运输到平壤集中,冰天雪地的,难度更大。也就是吴鹤年了,换个别人,寻常庸才,不够干练的,别说一个多月,两三个月也不一定就能筹好。
文华国的这些抱怨、痛骂,不过是在表示他对邓舍的忠诚而已。看似毫不讲理,越不讲理,效果越好。邓舍失声大笑,他一个人扶不动他,把李和尚、毕千牛叫来,三个人用力,这才算把文华国搀起来。
文华国泪眼花花,抽着鼻涕,抹了把脸,细细地打量邓舍神色,看没几眼,怒从心头起,不由分说,伸手把毕千牛揪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两个大耳刮子。
毕千牛现如今堂堂都指挥使的身份,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莫名其妙地被文华国揍了两巴掌,半声不敢出,懵然不知其解。邓舍大惊,见文华国打了两巴掌似不过瘾,把腿也抬起来了,忙拽住了他,叫道:“阿叔!你这却又是为何?莫非,千牛哪里得罪你了?”
文华国戟指大骂,点着毕千牛的鼻子,叫道:“当日,主公从平壤来益都。你是主公的侍卫队长,俺亲口与你交代,要把主公照顾好!俺且问你,为何比起当日,主公消瘦了这么多?不错,俺听说你升任都指挥使了,莫不是,当了个狗屁官儿,就不把主公当回事儿了么?就把俺给你的交代,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毕千牛有委屈说不出,站直了身子,低着头,诺诺唯唯。
邓舍明白了原委,不由一笑,说道:“阿叔,不必动怒。这却不怪千牛。是前些日子,我自己不太注意,略染了些风寒。如今早已好了。”看文华国脸上太脏,亲用袖子,帮他擦拭干净,笑道,“阿叔年岁不小了,如今且又执掌有一省之权,麾下数万之众,怎么却还像个孩子。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面前,嚎啕大哭,成何体统?”
“一省之权,数万之众,又怎能与主公相比?”文华国转过头,铜铃大的眼,瞪立在身后的诸将,恶狠狠地道,“俺见着主公,心中欢喜,情不自禁。你们谁觉得好笑?老子把你眼给抠出来!”诸将噤若寒蝉。
文华国又将脸转回,拉了邓舍的手,左看右看,大笑起来,说道:“主公,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说。”
“只管说来。”
“你是俺的主公,却也是俺的舍哥儿。舍哥儿,两个月不见,俺怎么看你这个头又像是长高了呢?”
邓舍愕然,又不禁失笑,他虽年少,个子却早长成,怎会俩月不见又有长高?他说道:“阿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是因你太过想念,故而有此错觉吧?”邓舍早先预备的有酬劳、贺功之辞,受文华国这一打产,顿时不好再说出来,显得见外,改而叙说别后相思之情。
正说间,赵过牵马来到。
原来,却是邓舍下马步行的时候,文华国、赵过等人都看见了。文华国、佟生养没有下马,只是快马加鞭,提快了奔行的度。而赵过却不敢托大,也改为牵马步行,直走到这会儿,才来到相见的地点。
李和尚、毕千牛端来酒案,邓舍与诸将分别斟上,一饮而尽。数万的援军自有人招呼,引去筑营、宿住。文华国等人,则随了邓舍迤逦回入城中。城中早备下酒宴,更请了傅友德也有出席,夜宴庆功。
3 宴起
出席宴会的,若以主宾而论,则是以邓舍为主,海东援军为客,益都群臣相陪。至于赵过、郭从龙,介处于半主半客之间。毕竟他两人一方面自始至终都参与了益都之战,另一方面,也算救援了益都。除此之外,不但又有傅友德与会,汪河、孟友德等外来之使者也有份出席。
文有洪继勋、姬宗周、罗李郎、颜之希、杨行健、章渝、鞠胜、刘名将诸人,武有文华国、赵过、佟生养、邓承志、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胡忠等人。——,张歹儿的入城时间,较之文华国晚了会儿,虽然邓舍没有再亲自出迎与他,不过好歹也算赶上了这场夜宴的庆功。
另外,刘果等一些益都派系的军官,也均有赴宴。
这是邓舍为了表示不分厚薄,特地叫人去通知他们前来的。只不过,因为士诚旧部中,官职最高的陈猱头、高延世诸将还没有回来,留守城中的这些人官职平均较低,军职最高的刘果,才只不过是个在战前方才提拔为的副万户,比之文、赵诸将远远不如,所以大部分都是位处末席。
夜宴的地点,正是王府里的宴宾堂。
早先,王士诚在时,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在王府中别开辟出了一大块的苑林,取名唤作“梁园”。这个宴宾堂,便是正处在梁园的正中。
左右有竹林、梅苑相拥,虽然深冬,郁郁葱葱、暗香浮动;前后有奇石、清泉相望,尽管夜色,水明石秀,陶情宜人。环绕着会堂,周遭更且打起了无数的火把、灯笼,只映照得远远近近亮如白昼。
火光与灯光下,上百的王府卫士,擐甲执戈,或站岗守卫,或来回巡逻。这些卫士,都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一个个皆堪称虎狼之士,无不久经沙场。便算是不动,往那儿一站,就能给人一股冷到骨子里的森然杀气。
这道防线,以宴宾堂为中心,向外散出,直布到梁园的外围。再朝外,自另有王府中其它的卫士负责保卫。
梁园的门外,又站了有不少的诸将之亲兵、以及文臣的随从。王府早给他们规定了活动的范围,没有邓舍的王命,任何人不得出圈子一步,违者格杀勿论。其实,按道理讲,文臣的随从倒也罢了,诸将的亲兵是没资格带武器进入王府的。他们能候在梁园之外,这还是邓舍的格外开恩,给了文华国、赵过、佟生养、张歹儿等寥寥几人特权的缘故。
即便如此,也给他们限定了数目。
比如文华国,可以带入王府的亲兵最多,达到二十人之数。赵过次之,能带十五人。佟生养与张歹儿再次之,可带十人。杨万虎、郭从龙等功劳较大的,也分别得到允许,可以带两到十人之间的亲兵。这也可算是邓舍给他们的一种特别的恩宠吧。
宴会刚刚开始。
便在那梁园的层层布防之中,在充满英武阳刚的卫士警惕戒备之下,宴宾堂门内门外,一队队的淡妆娥眉,高捧着古香古色的杯盏、酒器,进进出出;一行行的下人仆役,低端着热气腾腾的美肴、佳馔,川流不息。
从宴宾堂门而入:门外的火光就已经够明亮了,堂内更加的光彩耀人。
足可容纳一两百人的大厅上,地上全都铺着西域来的羊毛细毯,厚而绵软,色泽绚丽。大厅的两侧,一根根高大的红木柱子,支撑着弧形的穹顶。穹顶之下,有一道道的横梁横穿而过。便在横梁上,悬挂了有数十成百的宫灯,或用青铜而铸,或用丝织而成,有的点燃了香薰红烛,有的直接放上装饰所用的明珠、珍宝。雕梁画栋、珠光宝气。
单要是宫灯的光亮,还不足映得堂内这般辉煌。前后左右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还放置有极多的灯盘;堂上每一个案几的旁边,也都有放置铜制的蜡台。灯盘与蜡台,皆形态百异。有的如美人模样,有的似童子拜佛,还有的形如蟠龙,又有些仿佛梅兰争芳。置身其中,便好似游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尤其灯光点点,越增加了梦境般的不真实。
邓舍高踞上座,左文右武。
堂上与堂门,并不是直接相连的,留了有一段不小的空间。这空间和左右柱子后的过道连接在一起,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把宴客的地方环绕其内。侍女、下人的端酒奉菜,便是从柱子后走动的。而堂门与堂上的中间,则是留给了乐师、歌姬与舞女。
邓舍顾盼左右,见文皆英俊,看将星灿烂。今夜的这次宴会虽是在益都举办,但海东的菁华,可以说至少有一多半都位列参与了。
邓舍看的多时,以目示意,转头瞧了眼立在身后的侍卫,意思是在问人都到齐了没?那侍卫快步走近,躬身道:“回殿下,都齐了。”
堂上很喧哗,文臣还好,恪守礼节,即便交谈,也多是小声叙话。武将们就不同了,李和尚等守益都的将校与海东援军的诸将很久没见了,又才经过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鏖战,都很兴奋。亲近的,比如李和尚与杨万虎,彼此叙及别情、笑言不断。疏远的,比如刘果与胡忠,本没什么话可说的,却因座次邻的较近,也是说起战事,高谈阔论。乱糟糟一片。
邓舍端杯酒,站起身,咳嗽了声,说道:“诸位。”
他是主公,一话,堂内逐渐安静了下来,诸人的目光纷纷投注在他的身上。赵过、姬宗周带头,“哗”的一声,数十人也是同时起立。邓舍微笑着看了他们会儿,说道:“今番益都战,实为我海东从没经历过的考验。战事非常惨烈,延续了两个月之久。最危险的时候,益都城几乎不保。全赖诸公之力,方才转危为安。
“特别海东援军。文平章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组织起了数万人的援军,隆冬腊月,横渡瀚海。大小激战十数次,终至能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颓,救益都于水火。不但救了益都,更保全了我益都之全省,没有陷落敌手。行军之劳苦矣!战功也高卓矣!”
邓舍看了看文华国,又看了看洪继勋,再看了看刘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固然,正如我方才之所说,我军之所以能逼退察罕,自然不止有援军之力。若没有益都诸将的舍生忘死、固守孤城,纵然我援军再盛,怕也等不来破敌之时。李、毕两位都指挥使,刘果刘将军,也都有立下不小的功劳。还有,辽阳陈平章、南韩姚平章,他两人今夜虽不在此,但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却也是功不可没。
“诸公,还是那句话,‘全赖诸公之力,此战方才转危为安’。今夜宴会,一来,为文平章、赵左丞诸位功臣们接风洗尘;二则,也是为在座诸位能齐心协力,击退察罕而庆功!”
邓舍一番话出来,堂上诸人神色各异。
姬宗周想道:“夸了在座诸位,又单独夸援军与文平章。夸了援军与文平章,又重点夸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夸了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又附带夸奖没来的陈、姚。夸过了陈、姚,又兜回来,重新夸在座诸位。
“……,主公这到底是在夸谁?”
他瞥了洪继勋一眼,又想道:“不管在夸的是谁,总之,老洪力挺山东诸将的打算,看似已被主公瞧破,而且很不以为然。怕是要落空了。”又抬眼偷觑了一下邓舍,悄悄地弯了点腰,把站姿放得更加恭谨。
洪继勋本正一边拿着(一路看小说网,)折扇,轻轻拍打腿侧,一边听邓舍说话。听完了,他手中折扇微微顿了顿,转眼招了招右边的文华国,心中想道:“主公这番话,前后夸在座诸位,又重点夸文老土,这倒不奇怪。反正在昨日议事上,主公就已经表现出对我力挺山东诸将的不太赞同。
“问题是,却为何又特别点出了陈八与姓姚的那厮?‘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嘿嘿。姓姚的功劳端得不小。俺们这一大票人,千方百计才把察罕打退,姓姚的稳坐南韩不动,就‘计退了孛罗’。
“主公到底是何意思?”
陈虎在邓三的结义兄弟中,排行第八,所以,洪继勋私下里往往称其为“陈八”。而“文老土”自然就是文华国了。文华国总一副暴户的姿态,喜好披金戴银,恨不得把全幅的家当都挂在身上,言谈举止也总甚是粗鲁,不脱乡土本色。是以,洪继勋对他有此迹近轻蔑的称呼。
他在看文华国时,文华国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冲他呲牙一笑,心中想道:“老姚倒是好运气,人没来,主公还惦记着他。真叫人替他喜欢。只不过,刘果那***,有什么资格能与李和尚、毕千牛并列?
“……,只可惜了陈猱头与高延世到现在没回来益都,这两个人,在山东诸将中倒也还算得上一条好汉。且看日后,要有时间,说不得,俺老文需得寻了他们来,摆上宴席,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正寻思间,他觉得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了,随手一揉,见是个灰粒,远远弹走一遍,暗中想道:“却是见着舍哥儿时,哭的有些忘情。入城赴宴,又太紧促。这***脸,没能洗干净。……,呸呸,‘***脸’?这不骂了老子自己了!他娘的,老文你真是少根弦。”
文武诸臣,各有心思。可是,即使包括文华国,身居高位日久,或许尚且谈不上养气深沉,至少也是稍有城府了。脑中念头急转,脸面上,没一个露出分毫的异样。全都屏气凝神,继续听邓舍说话。
邓舍把杯子举起,神色一正,语调转入低沉,说道:“此番大战,虽赖诸公之力,我海东侥幸惨胜。但是,却也损失惨重。便在宴会前,本王拿到了有关在此战中伤亡士卒、受损百姓的粗略统计。
“益都军、华山营、济南军并及海东援军各部,只阵亡的士卒人数,就有一万多人,将近两万。这还是没有算上泰安军与泰山营的损失,也没有算上伤员的数目。又只益都周边,受战火波及,或者死伤、或者被察罕掳走的百姓,又就有不下万人。此一战!给我海东的打击,实在不可谓不大!
“……,伤亡的将校、士卒,都是我海东的忠勇之士。受苦受难的民间百姓,也都是我海东的赤子忠良。洪先生曾经说过:三军将士,国之爪牙也。姚公亦然曾有言道:兵戈不休,而我民又有何罪!
“诸位,本王提议,咱们这第一杯酒,应当敬与为保境安邦,而不惜牺牲的伤亡将士们。”
诸人齐齐应诺,都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自有侍女再来斟满。邓舍又把杯子举起,接着说道:“第二杯酒,为因此战而受难、流离的百姓。这一杯,不是敬酒,不是他们为流离失所而饮,而是为本王未能保境安民的愧疚而饮!饮下此杯,本王与诸公誓约,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的仇恨,早晚必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数十人同口齐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臣等与主公誓言,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之仇,早晚必报!”
“且饮此杯。”
诸人又或掩袖、又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后,邓舍第三度把酒杯举起。他转顾诸臣,面色稍和,笑道:“第一杯酒,敬的勇士。第二杯酒,牢记此恨。这第三杯酒,诸位,你们说,该有个怎样的名堂、为什么而喝?”
姬宗周想道:“缅怀过亡者,铭记过深仇。此次夜宴,既然以庆功为名,第三杯酒,自然该敬功臣。”他低敛眉,不由猜测。“再从主公适才夸奖功臣的话中可以听出,虽没说出此战谁的功,似乎却非文平章不可。”做出了推断,“这第三杯酒,定然是敬文平章。”
他虽猜出了一个答案,却保持低调的作风,不肯露头回答。
两个月来,颜之希一直在忙于安抚城中。这回的夜宴,是他最近时间里,头次参与的大规模群臣聚会。因为休息不足,他此时的气色很不好,面容憔悴,向来保养的又黑又亮的胡须,也变得有些干枯与蓬乱。
昨日的议事会,他尽管没有参与,傍晚迎接文华国,他却是有去。他强忍困倦,心中想道:“今天文平章来到,主公亲迎出三十里,更步行相接。礼节之重,着实罕见。这第三杯酒,自当为敬给文平章无异。”
想到了这儿,他不由又想起见到文华国后,文华国的那些表现。他位置较为靠后,斜斜往前瞄了眼,看了看文华国,又心中想道:“文平章看似粗人,傍晚的那一出,却表现得端是了得!
“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的面前,嚎啕大哭,像是情感外露。但他身为一军主帅,久掌军权,岂会不知为将者,应该以威为重?当着诸将的面,他不顾身份,嚎啕如乡野民夫,却实则为打消主公的疑忌。
“他这一哭,指挥数万精锐,意气风、转战数百里、逼退察罕的威风顿然全失,救援益都的功劳也顿时全失。
“高明,真是高明!
“不但如此,他还又先后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此三人者,皆主公之心腹。张歹儿坐镇关北重地,刘杨执掌平壤水军,吴鹤年把持民生经济。看起来,文华国是在对他们表示不满。
“然而,换个角度去想,张、刘、吴三人,本来就是主公放在朝鲜以分文平章之权的。文凭在对他们越是不满,主公对他,反而不就是会越放心了么?因为他骂得越狠,越表示朝鲜分省并非一块铁板。
“主公困守益都两月,与平壤几近消息隔绝。文平章既来,又引千军万马,声势一时无两。虽察罕之退,非他一人之功,但就益都全省视之,却多以救星来看。此正主稍疑、臣稍强的微妙之际,稍不留意,后果就不堪设想。殊不料,文平章却奇招迭出,先自堕威风、再痛骂重臣,不过小小的两招,就轻巧巧化解去了主公对他的猜疑。
“更又且,他当时在话中又穿插了姚好古,说姚好古多次阻拦他提前渡海。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地说这些干什么?可不就是为了向主公暗示,此次海东援军之所以能顺利地渡海救驾,非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姚好古也有大功。摆明了此是为分功之举。
“……,文平章,文平章。久闻他在平壤似粗有细,管一省之地,虽大而化之,却从没有过错处,并且有慧眼识人的美誉。俺原先还以为,这无非是些阿谀奉承之徒的溜须拍马之词。以他今日的举动观来,果有其不同常人之处。
“只是不知,这个方法,到底是他自己想出的?抑或别人谏言的?”
文华国也是一脸的洋洋得意,尽管低着头,近处的人、比如赵过,却也能把他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更见他嘴唇蠕动,细细听来,似乎在说些甚么:“此战,……,臣之功虽大,主要还是主公指挥如神,……。”等等的言语。
以赵过的稳重,也不由啼笑皆非。他这却是不等邓舍敬酒,便先在排练谦虚之辞了。邓舍离文华国也不远,一样隐隐听到了些,他微微一笑,往文华国看了看,笑道:“阿叔劳苦功高,自不用多讲。但这第三杯酒,我却不是敬与阿叔的。”
端着酒杯,邓舍走下堂上,来到洪继勋的身前,双手捧杯,神色端重,言辞诚恳,说道:“察罕围城月余,攻战不下数十。若无先生殚精极虑,与本王谋划计策,益都城池能否守住,实在两可之间。无先生,便无益都。无益都,便无本王。无本王,谈何海东?先生之功,实为居。此杯酒,请先生饮。”
4 宴中
邓舍的第三杯酒,不敬文华国,却敬洪继勋。
这个举动,不但出乎了姬宗周、颜之希等人的意料,更也叫洪继勋没有想到。本来很安静的堂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姬宗周不动声色地瞟了洪继勋一眼,见烛光跳跃,映在他的脸上,阴影与光亮变幻交错。
洪继勋没有接邓舍手中的酒杯,他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朗声说道:“坚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
“当察罕之来时,其势也汹汹,山东震动、益都惊恐。要没有主公身处险地而镇定自如,临危不惧且指挥如意,即便有十个臣,怕也难挡察罕一击。论此战之功,臣岂敢与主公相提并论?又且,益都此战,臣不过出了三两的计谋,要论败敌取胜,临阵杀人,却还全是诸将的功劳。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这一杯酒,臣愿敬与主公,并及诸将。”
“先生何必多辞?
“昔日,汉高定鼎,封赏功臣,以张良万户,萧何八千户,其虽文臣,功皆居诸将之。诸将都很不满,自以为披坚执锐、攻城略地、劳苦异常,偏为何功居张、萧之下?张良倒也罢了,可算运筹帷幄;萧何又有何功?竟能为功臣之!乃寻汉高说理。汉高又言道:
“‘诸君知猎乎?知猎狗乎?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踪指示,功人也。’
“今以我海东论之,今以此战论之,则先生临机决策、决胜千里,可谓我之子房。姚公镇海东,保我之后方,供给馈饷,不绝于道,可谓我之萧何。文平章连数万之军,大败察罕,全我齐境,可谓我之韩信。你们三个人,是为此战的‘功人’。至于赵、佟、张、刘、李、毕、杨、郭诸将,‘能得走兽’,虽立些功劳,‘功狗’罢了。
“这杯酒,非先生饮不可。
“又,自永平起兵以来,先生与我相助大矣!人皆见之。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双城的地图,则我无辽东。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平定高丽的计策,则我无海东。这一次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先生坚持固守益都的谏言,则我也不会保有齐地。先生之功大矣!先生之功全矣!海东谁能相比?
“因此,这杯酒,不止为敬先生此战的功劳,更为敬先生一直以来的功高劳苦!”邓舍话语诚挚,情深意切,说完了,又转过身,问堂上诸人,道,“诸君,你们来说,这杯酒,洪先生该不该喝?”
数十人的堂上,又从窃窃私语、转入安静无声。赵过先出席,跪拜地上,将酒杯高举过头,说道:“诚如主公所言,洪先生功高过人,此杯酒,非先生饮不可!下官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文华国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往邓舍与洪继勋的面上看了又看,也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也随即跟着跨步出位。
他不比赵过,官职与洪继勋相差不大,算是平级,因此没有跪拜,只走到洪继勋面前,也是把酒杯端起,伸手拍了拍洪继勋的肩膀,大笑道:“洪先生,俺也斗胆,与主公共劝。就请你把这杯酒喝了吧!”
他们两个一带头,文如姬宗周、颜之希、章渝、罗李郎,武如张歹儿、邓承志、郭从龙,也纷纷都是或者端酒,或者跪拜,皆高声说道:“臣等亦然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偌大一个堂上,跪倒一片,只邓舍、洪继勋、文华国寥寥数人站立其中,犹如鹤立鸡群。红烛高烧,堂外夜色渐深。有风从北而来,卷动竹林、梅树,时有幽香袭入,连带寒意冷冽,刺骨冰凉。
刘果坐的位子,距离堂门不是太远,他穿的也不甚厚,被风一吹,险些打出个冷颤。不过身上虽冷,他心中却是欢喜,跪在地上,想道:“知道主公看重洪先生。却不料,竟看重到这等的程度!”
邓舍面带笑容,看也不看跪下的众人,只注视洪继勋。洪继勋默然片刻,端起酒,说道:“既如此,主公厚爱,臣虽惶恐,不敢再让。”一饮而尽。
“哈哈!”
邓舍也陪着把杯中酒饮下,右手拿着酒杯,左手往下一甩,倒抓住了袍袖,向诸臣示意,说道:“先生杯酒既饮,诸君,起来吧。……,三杯酒罢,夜宴开始!”吩咐管事,“教堂下的歌舞唱起来、跳起来!……,诸位,这些歌姬舞女,可都是原先专从高丽带来的。统统经过精心的调教,技艺非凡!寒冬过后,必有阳春。此战中,大家都辛苦了。今夜,不醉不散!”
乐声起,歌舞作。诸人皆起身归席,轰然应诺。
邓舍拉住洪继勋的手,笑道:“今夜不醉不散,可不只是说诸将,先生也要如此!……,刚才只敬了先生,没顾上别人。两个月的鏖战,不分文武,都很辛苦。来,来,先生与文平章一起且陪我,再去与诸公敬酒!”
不等洪继勋答话,他把酒杯交给侍女,一手扯了洪继勋,一手扯了文华国,先来到左边席位,给诸将端酒。文华国之下,头一个就是赵过。
邓舍与他不必多说些什么,只教酒杯斟满,连着敬了两杯,笑道:“好事成双。阿过,你守华山,与王保保激战月余,以少敌众,力保防线不失,避免了王保保与察罕连军一处,对我益都功莫大焉。
“……,长白山一战,见战不利,又敢于果断决策,间道撤军,提前与文平章会师,不但保全了我数千百战余生的精锐不致覆灭,更又壮大了援军的声势,一方面使得长白山防线更加安稳,一方面又对益都的察罕造成威胁。察罕之所以如此快的就主动撤退,此中也是有你的功劳。
“种种用兵的手段,可圈可点!我心甚慰。不过,如今察罕虽退,战事却不能算就此停歇。可以预见的将来,必有更加惨烈的激战。两句话送给你: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需得再接再厉!”
赵过恭声应道:“是。”
邓舍点了点头,叫他坐下,自又去给下边诸人敬酒,走没几步,转过头,又像是临时想起似的,随口说道:“阿水近日学会了做一种新粥,据说来自咱们的老家。我尝了几次,以前虽没听说过,但还真是颇有你我小时候经常喝的那种羹汤的味道。待会儿席散了,你不必急着走。我已经吩咐阿水,多做点,好拿来醒酒。你也留下来尝尝。”
“是。”
交代过赵过,下一个敬酒的对象本该是佟生养。按说,他的军职较之张歹儿还是有所稍低,但因与邓舍有义兄弟的关系,所以座次反而在张歹儿之前。不过,邓舍来到他的席前,却没有停步,只微笑说道:“你我兄弟,自家人,端酒不端酒,反显得见外。‘先公而后私。’待会儿你也留下来,等席散了,我另外备的有家宴,咱们再好好痛饮!可好?”
佟生养自无不允。不但答应,还很高兴。长白山一战,他获遭败绩,本就正忐忑不安,唯恐邓舍当着群臣的面训斥他。邓舍虽没给他端酒,但却肯留下他参与家宴,他的不安顿时为之一空,放松了许多。恭恭敬敬地站着,目送邓舍往下一个席位。
再往下,就是张歹儿了。
邓舍先不急着给他(更新最快)敬酒,带着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多时,放声大笑,说道:“当日我赐你铁枪,红脸儿,却不料你竟有今日之功!仅仅以数千健儿,五百里长驱,先取莱州,再破敌围,而后驰援益都。除了势如破竹之外,真没有别的词儿可用来形容你。……,满饮此杯!”
张歹儿谦虚不敢,对文华国笑了笑,再向洪继勋微微颔,仰起脖子,一口饮尽。
邓舍以主公之尊,给臣下端酒,礼遇非常。能受此礼遇的臣子,自然不会有太多。接下来,诸将大多只得到了温言抚慰,受到敬酒待遇的,只又有郭从龙等几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将校。只不过,却也都是一杯到底。没有人能像赵过,竟然能得到敬酒两杯的殊遇。
转了一圈,来到使者席位。邓舍先与汪河、孟友德叙谈几句,话锋一转,点名傅友德,笑道:“傅将军,坚守益都之战,你为本王出力不少。先是有地道战,后又有突围袭敌。更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要单论战功,比较勇武,尚在李、毕之上。”从侍女手中取了酒壶,亲自把酒杯斟满,道,“我敬的最多的,是阿过,两杯酒。你,三杯饮净!”
汪河、孟友德都是脸色一变。
汪河转过脸,神色古怪,瞧了孟友德,又瞧傅友德。孟友德干笑两声,说道:“在下等本是奉主公之命,来晋见大王的。适逢察罕犯境,我两国同仇敌忾,虽聊助有些许的绵薄之力,怎敢当大王这般的礼重?实不敢当之。……,傅大人,还不快向大王致谢?酒,就免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非饮此酒,不足以表本王之心意。”
“如此,便只饮一杯。”
“也不行。为何本王要敬傅将军三杯?却是有名堂的。”
“愿闻其详。”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家主公,虽为两国。但是察罕,彼鞑虏之种,是为我汉人之共敌。这头一杯,敬的不是傅将军,敬的是我汉人英雄!”
这顶大帽子一扣下去,孟友德连道不敢,却还是力辞,不肯叫傅友德去饮。文华国恼了,哼道:“我家主公敬傅将军是英雄好汉,你却在这边如此推推拖拖,十分的不够爽利,是不识抬举?还是嫌俺这酒不好?”
没奈何,孟友德只得松口,却还是坚持,道:“只此一杯。”傅友德起身,端起头一杯,一饮而尽。文华国问道:“却不知主公第二杯酒为何而敬?”
邓舍笑道:“傅将军助我海东守城,全我益都一地。这第二杯酒,是为益都百姓而敬。”孟友德呆了呆,说道:“保全益都不失,全赖大王与海东俊彦之力。在下等不过是个外来的使者,何敢贪功?”
要说,别国的主公亲来敬酒,这传出去,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脸面,是件好事,助长了西汉的威风。孟友德却为何一再托辞?不是因为其它,正是缘由邓舍近段时日以来,对傅友德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亲近。
他与傅友德同住一处,对邓舍有意拉拢傅友德的举止岂会不知?如若傅友德果真被邓舍拉拢了过去,那眼下的敬酒就不是给西汉脸面,而是耻辱。使者派出去,就相当主公的代言人。没把任务完成,反而被外国给拉拢了过去。这算什么事儿?是在向全天下表明,陈友谅不如邓舍么?
洪继勋说道:“功劳者,有利百姓为功、辛苦办事为劳。现今益都城中,坊间百姓早已传遍了傅将军地道破敌、临阵斩将的事迹。可谓对我益都,有功、且有劳。孟使,何必苦苦推辞?傅将军,请!”
“这,……,万万不行!傅大人,……。”
文华国又焦躁起来,叫道:“我家主公自敬酒与老傅,又不是给你。你作甚一再从中搅和?岂有此理!”
边儿上的汪河,嘿然笑道:“文平章言之有理。”
他不是没有看出邓舍的用意,只是朱元璋与陈友谅不和,而朱元璋又与邓舍同为宋臣,他自然对此乐见其成。轻巧巧一句话,煽风点火。孟友德情急上来,伸手去掩案几上的酒杯。没等他掩住,傅友德已端了起来,道:“洪大人之赞,愧不敢当。殿下的厚意,不敢推辞。”又是一饮而尽。
“傅大人,你!”
邓舍冲孟友德笑了笑,第三杯酒亲手端起,递与傅友德。孟友德忍住怒气,问道:“敢问大王,这第三杯酒,却又是为何。”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这第三杯酒,倒没什么好说的。纯为我想敬与将军。请饮。”
什么是“纯我想敬将军”?**裸的招揽!孟友德面色大变,眼睁睁看着傅友德接过酒杯,听他说道:“殿下厚意,不敢推辞。”再又一饮而尽。
邓舍击退察罕,虽不算大胜,但须知察罕自起兵以来,罕有败绩。海东能在这一场长达两个月的鏖战中,把他逼退,已经堪为了不起的成就了。其间,邓舍的临危不苟,海东群臣的文谋将勇,都给傅友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为重要的,他通过这段时间,耳闻目濡,了解到了邓舍仁厚爱人,但凡用人,必不计亲疏,有才就重用的宽阔胸怀。
傅友德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早先在李喜喜的帐中,锋锐为诸军冠。李喜喜败后,辗转明玉珍、陈友谅麾下,却一直不得重用。本就郁郁寡欢。如今,既见到海东的势力,又了解了邓舍的为人,为荣华富贵也好,为实现抱负也好,他对邓舍的招揽当然求之不得,不会对此表示拒绝。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邓舍有意再三挑拨他与孟友德的关系,包括不避孟友德之面,对他一再示好。这其实也是断绝他后路的做法。傅友德本来就不得陈友谅的重用,出使了一次益都,却别样得到邓舍的青睐。试想,即便他拒绝了邓舍,待返回江都,孟友德会不向陈友谅密报么?陈友谅得知后,又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要说傅友德犹豫过没有?倒是还真犹豫过。有过两次。先前是犹豫海东会不会胜,察罕退走后,他又犹豫他留在江都的家眷。
他从军很长时间了,虽没娶正室,姬妾还是很有一些的。得他宠爱的也有。他要是投了海东,姬妾们肯定只有留在西汉。陈友谅的性格,睚眦必报,一怒之下,十有**会把她们悉数砍头,要不就配给披甲者为奴。偶尔一想,还真有些不舍。但是话说回来,妻子岂应关大计?功名只有马上得!为了功名与雄心,这些,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开宴至今,邓舍酬劳了功臣,收服了傅友德。若说前者还是带有些勾心斗角的意思,后者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他见傅友德饮下第三杯酒,大喜过望,丢了洪继勋、文华国,探过席位,抓住傅友德的手,笑道:“我与将军相识的时日虽浅,但是我却可断言:将军绝非池中物!走,与我回去主席,咱们再把臂痛饮,不亦快哉!”
傅友德当然不是池中物。自来到这个时代,傅友德更是邓舍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历经两个月的水磨功夫,千方百计,百般示好,连离间计都用出来了,终得良将相投。他高兴的不得了。
也许,此举会引起陈友谅的不满。但是“远交近攻”,陈友谅离海东的地盘远得很,他再恼怒,暂时也是鞭长莫及。并且,邓舍更可以大胆地断定,只要中间有朱元璋在,只要朱元璋与陈友谅的战事不停,别说拉拢走一个傅友德,即使连孟友德也留下,又能怎样?陈友谅也是一个堪称雄杰的人物,有着雄图大略,为大局考虑,为合纵连横,面对日渐强盛的朱元璋,为得到海东的联合,也只有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真到了那个时候,海东该怎么做,是否与他联合,自然再视局势而论就是。
换而言之,邓舍留下傅友德,看似得罪了陈友谅,其实与大局无妨。
同时,再从另一方面考虑,邓舍这么做,其实也是对朱元璋的一种示好。汪河等人为何来益都?还不就为的向海东示好,以图结盟?邓舍留下了傅友德,等同变相拒绝了陈友谅。整个过程,汪河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他回去,给朱元璋一说,朱元璋对海东的印象,自然便有不同。
那么,就目前来说,邓舍虽有此用意,究竟是否真心想要与朱元璋交好?并不重要。现在需要的,就是给朱元璋一个好印象就行了。到底陈友谅离海东虽远,朱元璋的地盘却离益都不远,而且更要紧的,他的地盘离察罕也不远。在面对强敌察罕的时候,能多得一份助力,当然比少得一份为好。又而且,示好朱元璋,实际上还与张士诚有关。张士诚也临近益都,只不过,这牵涉到了日后的外交,现下倒是还不需多言。
拉拢一个傅友德,既得良将,又关系日后的合纵盟友。一举多得。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抬眼去看。
5 明珠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
抬眼去看,却见是孟友德怒极,带了赴宴的西汉使团要退席而走。邻座的几个海东臣子挽留不住,纷纷抬眼望主座看来。
邓舍只当不见,只管与傅友德推杯换盏。傅友德倒是面有不安,说道:“殿下,不如由臣出面,去与孟大人说几句话?若是因为臣下的原因,导致汉王与殿下交恶。臣实在于心不安。”
邓舍说道:“国之兴盛,全在人才。若以明珠相喻,人才就是国家的明珠。既得将军相投,是楚地之明珠归于我也。是为:‘虽楚有才,晋实用之。’即使或会因此而导致汉王怒,我又有何惧之?”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较之陈友谅可能会出现的怒,他更看重傅友德的相投。只要能得到傅友德的相投,即使会因此而导致陈友谅的怒,他也在所不惜。
傅友德越不安,说道:“殿下,……。”邓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将军请放宽了心,且来饮酒!”
文华国捋了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之上,叫嚷道:“老傅!俺早在来益都前,便已从露布上看到了你地道战破敌、阵斩萧白朗的事迹。端得是够勇悍!俺老文向来就佩服有胆有识的英雄好汉。与你相见,相见恨晚!
“……,殿下现在饮酒越来越斯文,好生没趣。俺看你也是个不识字的老实人,咱俩对脾气!以后就是自家兄弟。感情有没有,全在杯中见,且来与俺大战三百回合!”换了杯盏,摆上海碗,亲捧了酒坛子,将之倒满。拉住傅友德,非要与他拇战。
傅友德推辞不得,没奈何,只好先把孟友德与陈友谅抛置之脑后,放开了怀抱,提点起精神,与文华国两个人开始吆五喝六。邓舍笑吟吟看了会儿,堂门外进来个卫士军官,转到近前,附耳低语,说道:“伪汉使孟友德带了使团诸人,现正在院门口,要求离开。请问殿下,放与不放?”
邓舍微微颔,那军官转头就走。邓舍又把他叫回,低声吩咐道:“备下几件礼物,替我送与孟友德。并且使团上下,都要打点一番。再去告诉迎宾馆的人,如果孟友德要回江都,尽量多挽留几天。转告李生,本王先前交代给他的那件事儿,可以去做了。抓紧时间,要尽快办妥。””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邓舍与傅友德所言“不惧陈友谅怒”云云,固然是他胸有成竹,的确不怕陈友谅恼怒,但是其中却也不是没有故示不在乎、以此来感动傅友德的意思。真要落到实处,毕竟海东理亏,也不能表现的太过分。送些礼物,表示抚慰,就算不起什么作用,至少聊胜于无。
至于他后半句里交代李生去办的那件事,却是又与傅友德有关。
傅友德在小孤山驻地有家眷,他可以为了功名抱负而不在乎,邓舍却不能不表示一下关心。多挽留孟友德住几日之用意,便在不让陈友谅过早地知道此事。如此,李生的通政司就有时间潜入汉国,看看能否找个机会,把傅友德的家眷带来益都。如果成功,当然能更好地笼络住傅友德,让他最短的时间内,死心塌地归属海东。即使失败,最起码邓舍有心,想到这一层了,也不失为笼络。
那军官应命而出。
堂上席间的气氛,因为邓舍敬酒的举动,渐入酣境。
武臣席上的叫声尤高。许多的将校都与文华国一样,将杯盏换了大碗,一口喝下去,顺嘴直流,大呼痛快。而文华国与傅友德已经分别连喝了三四碗,依然划拳不住。
邓舍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两口,目光转动,看向右边的文臣席位。
他今天举行的这场夜宴,名为庆功,说是给海东援军接风洗尘,其实通过他方才种种的举止,有心人多看的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最先的祝酒辞,包括后来与诸将敬酒的顺次,乃至敬酒给洪继勋时,暗示赵过、姬宗周以下全场跪拜奉酒,分明都在隐隐约约地暗示着甚么。
也许大部分的武将性子比较直率,看不出此中的内涵。但是文臣们,一个比一个脑子活络,比如洪继勋、姬宗周、颜之希等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即便包括谨小慎微如罗李郎,也早已看出了其间的蹊跷。
因此,相比武臣席的热闹,文臣席位就安静了许多。尽管也有人在划拳猜枚,多数都心不在焉。
邓舍看向他们时,正见到章渝离席,凑近了颜之希,不知在说些甚么。而颜之希明显的精神不振,哈欠连连,敷衍似的边听边点头。
在他两人的上,罗李郎举杯呆,姬宗周保持微笑,扭着头,好像注意力全在堂下歌舞。又在他两人的下,杨行健正襟危坐,刘名将则跑到了对面的武将席,与佟生养几个混在一起,却是在喧闹着打通关。
以及其它的十数个行省与地方的官员,也都是神色各异。但是,他们却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目光与视线,时不时地都会有意无意溜向右侧最上的席位。右侧最上,洪继勋面无表情,正在自斟自饮。
邓舍举起酒杯,微笑道:“诸位,为何这般安静?我刚才可就讲了,今夜不醉不散。……,姬公,歌舞好看么?我记得初来益都时,王士诚却也曾给本王炫耀过他的舞姬。和他那会儿比起来,孰高孰低?”
姬宗周忙起身,恭敬说道:“主公高雅,王府里的歌舞姬,全是来自高丽。高丽舞女,天下闻名。士诚旧人,当然远远不如。郑玉有诗云:‘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鲜。’果然言下无虚!臣今日大开眼界。”
郑玉,字子美,徽州人。至正十四年,曾被元廷除为翰林侍制,不过因当时天下已乱,他称病,没有到任。徽州本为文学鼎盛之地,文风昌盛,此人在当时也是颇有声名的,从其读书的人甚多,以至“所居至不能容”,连他家都住不下了。为此还专门办了个书院,可见门生之众。
邓舍笑道:“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徽州的人文鼎盛,我却是久有神往。不过治国安邦,却绝非单纯文人可为。姬公治理莱州,屯田地连年丰收。比之郑子美,虽诗名不及,才干上却更胜一筹。”
他本来正说着舞女,却顺着姬宗周的话,陡然把话题转到了这方面。姬宗周莫名其妙,心想:“‘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却是好句,只不知谁人所写?”不敢问,只谦虚地说道:“主公称赞,臣不敢当。不过治国安邦,倒是确如主公所言,并非文人可为之事。”
邓舍问洪继勋,说道:“洪先生以为然否?”洪继勋点了点头,道:“主公所言甚是。‘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圣人云:知行合一。些许的诗名文采,确与国家之事上是毫无用处的。”
海东文臣多有干才,但是若论文学,还得以杨行健为上。他有家学,能诗擅画,听过洪继勋的话,有点不以为然,插口说道:“文学之士,虽无大用,然而先生之言未免过矣。至少,赋诗作画,能稍微地陶冶情操。”
“歌舞弦乐,亦能陶冶情操。文学之士,固然对寻常百姓而言,是为可仰慕其风流。但是对人主而言,对殿下而言,不过便好比堂下的歌舞之姬。蓄养之,聊助声色罢了。”洪继勋瞅了杨行健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行健还欲待反驳,邓舍笑了笑,打断了他们的这一番小小争执,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说起来,如今虽然退走强敌,今夜庆功,我其实并不高兴。”杨行健道:“请问主公,为何烦忧?”
“看我海东行省上下,虽然人才济济。但是要论治世的干才,却实在不多,也不过只有洪、姚两位先生,以及诸位罢了。我刚才同傅将军讲,人才就好比明珠。我海东的明珠,委实太少。每念及此事,难免烦忧。”
杨行健开解说道:“此事有何烦忧?主公宽仁爱人,只要继续这样下去,天下高明之士,自然会络绎来投。”
“话虽如此说,我海东不比江南,人才本就少。尤其辽东苦寒之地,更是向来文风不盛。今虽得山东,是为圣人桑梓,但是我海东所有的地方,又不过只是齐鲁的四分。纵我望眼欲穿,怕也是难得贤才!”
杨行健道:“主公爱才,人所共知。眼下的形势,……。”
邓舍拈着杯子,突然又把杨行健的话打断,说道:“洪先生。”杨行健愕然,住口不说。洪继勋应道:“臣在。”邓舍说道:“早在平壤的时候,没来益都之前,我就多次曾经听你提及,说起你有一个族弟?”
“是。”
“名叫洪继荫?”
“是。”
“很有才干?”
“……。”
“还有一个叫李兰的门客。我记得,在取下南高丽之后,你有过推荐他出任汉阳府的知府?当时因南高丽才得未久,地方上需有重将屯驻,故此我没答允。可对么?”
“是。”
汉阳府原为高丽的陪都之一,是南高丽最大的一个府县。要论其繁华的程度,比平壤还要更甚。地位非常重要。当时,文华国与赵过才得南高丽不久,洪继勋就推荐李兰出任此职。邓舍以“地方上需重将屯驻”的原因给以婉拒。当然了,他之所以拒绝,实际上是为了抑制洪继勋势力的展。其实,直到如今为止,洪继勋在南韩也还是丝毫插不进手的。
不过出于种种的考虑,邓舍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他笑道:“大战才罢,我山东地方上百废待兴。特别莱州、泰安等地,非有真才干者,不能接手。先生,可愿割爱?我有意请你的族弟与李兰出山,就任这两个地方的知府。依你看来,可行么?”
邓舍此言一出,洪继勋沉吟不语,姬宗周诸人皆是一愣。
姬宗周想道:“主公为何突然提出此议?奇怪,奇怪。莱州知府刘世泽战没军中,是该要找个人去接任。但是,泰安知府刘世民却是好好的。主公为何无缘无故要将之换任?莫非是不满刘世民在此战中的表现?
“陈猱头的军报中,对刘世民的评价的确不如杨万虎对杨行健的评价,可他也没犯下甚么错处呀。而且,就算如此,换地方知府非为小事。李兰、洪继荫两人,至今未曾在行省任过一官半职,有何资格才出山就任职如此高位?……,难道,主公是在示好老洪么?”
洪继勋也拿捏不住邓舍的意思,他轻轻拍打折扇,一边措辞,一边说道:“莱州是为屯田要地,兼且为益都与海东的中转枢纽。而泰安临前线,位置也是为极其的要紧。此两地,非有经验、有资历,并且允文允武的人物不能坐镇。臣的族弟洪继荫与门客李兰,虽然有点小小的才能,但是,……。”
“小小的才能?先生何必谦逊!我虽与他两人没有见过,但是他们若只是有些小小的才能,怕先生也不会推荐李兰为汉阳府知府。怎么?先生是不忍割爱?哈哈。”
“绝非因此。”
“又或者是嫌知府之位太低,不足以挥洪、李二人的才干么?”
“臣惶恐,绝无此意。”
“那么,为何推辞?”
“臣所怕者,所任非人。如果耽误了主公的大事?臣万死难赎。”
“只要先生肯允他两人出任,耽误不耽误国事,自与先生无关。有本王负责。”
“刘世泽战没军中,莱州知府空缺。但是,泰安知府刘世民?”
“刘世民在此战中表现不错,论功当赏。我已决定拔擢他入行省,公文不日就会下达。”
邓舍与洪继勋的对话,渐渐吸引住了大部分坐在前排的文臣。刘世民、刘世泽兄弟都是海东旧臣,姬宗周对他们不算熟悉,杨行健却是很了解。
他想道:“早就听说,两刘兄弟与老洪走的很近。主公提出准备要把刘世民调入行省,又有意任老洪的族弟、门客接任刘氏兄弟的原职。用意何在?是在示好洪继勋么?但主公刚才的祝酒辞里,特别敬酒的时候,分明却对老洪表现了不满。……,难道,是俺理解错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暗道:“待席散,却需得将此事立即写入信中,送与姚公知晓。”
洪继勋沉默片刻,说道:“主公既已决定,臣当然没有异议。”邓舍大喜,转头瞧了瞧傅友德,傅友德与文华国还在拼酒,又把头转回来,笑对文臣,说道:“我海东,又得明珠两颗。可喜可贺。诸位,且饮此杯。”
6 传记
接下去的夜宴乏善可陈,因为文华国等远来初到的缘故,不到二更天,宴席就散了。
邓舍送诸臣出门,在梁园的门口,还一时兴起,与文华国、赵过两人的亲兵们说了几句话。他两人的亲兵多数都是老卒,文华国的亲兵队长更也是上马贼的出身,算是老兄弟了。邓舍与他们都是早就认识的。
燕王殿下过来叙话,那些亲兵们,尤其文华国的亲兵队长顿时就自觉身份与众不同了。一个个激动非常。甚至在出王府的时候,走着路都全是一副腆胸叠肚的样子,还拿着挑剔的目光,一个劲儿地去看其它诸将、特别是文臣们的侍卫与随从,整个的一个瞧不起和高高在上,脸上就差写上“瞧见没?老子是从龙元勋”几个字了。
邓舍看着好笑,但是了解他们的心情,却也不足以奇,只是再三叮嘱,要他们平时务必多加注意,扈卫好文华国与赵过的安全。
文华国、张歹儿诸将现今虽然皆身居高位,却不脱军人的本色,主动提出归营住宿。邓舍没有多做挽留,对文华国说道:“城外驻军数万,不能没有重将镇守。我待会儿的家宴,就不请阿叔参加了。毕竟军务才是最为要紧。军令要严,没有我的命令,城外各营,不管将校、抑或兵卒,一个人也不许入城。违令者,斩杀毋论!”
文华国笑道:“主公尽管放心。有俺在,绝对不会闹出半点乱子。”邓舍点了点头,又笑道:“阿水熬的汤,我刚才已经专门吩咐了人,盛了一些,快马送去阿叔在城外的帅帐了。也请阿叔尝一尝,看看味道如何。”直把文华国等人送出府外,看他们远走,这才转回。
武将们先走,文臣都是坐轿子,走的晚。
邓舍又在门口见着了洪继勋,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手,见他穿的单薄,命侍卫取来大氅,亲手与他披上,笑道:“先生一身,干系我海东全省。方今察罕才退,俗云:‘下雪不冷化雪冷’,最近一段时日,需要去做的事情很多,想来定然会更加忙碌。天冷寒沉,先生可千万要注意身子。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莫要累坏了。”抬头看看天色,“夜色深重,快要二更,我也就不再多送先生了,路上慢行。”
洪继勋道:“是。请主公留步,臣等告退。”顿了顿,又说道,“有关洪、李两人,等臣回去后,自会把主公的意思转告与他们。只是不知,主公明天有没有时间?如果有的话,也好命他两人前来跪拜谢恩。”
“不必了。明天我打算出城巡视营中,看一看将士们。……,这样吧,大约过个两三日,泰安陈大帅与刘世民便能回来益都。等到那个时候,再叫洪继荫与李兰过来,做个交接,顺便直接前去上任就行了。”
洪继勋自无意见,答应了,行个礼,自与姬宗周等人乘轿回去不提。
邓舍的家宴没请几个人,无非赵过、佟生养、邓承志等寥寥数位而已。另外,还有罗李郎。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有四五个人。没在梁园里办,地点放到了后院书房。侍女、下人也一个没用,伺候服侍的全是邓舍的姬妾。案几上摆放三四样小菜,王夫人素手调羹,邓舍亲自温酒。
人虽少,其乐融融,相比刚才的宴客厅热闹喧哗,别有一番情趣。
邓舍一边热酒,一边与赵过等人说话,看窗外夜深、听风声萧瑟,觉院中寒意、而室内温暖如春,忽然间,心生感触,喟然叹息,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的这诗,我从小就喜欢。可惜的是,却一直以来没有机会行此雅事。
“想当年,自十来岁起,我便随父上阵,先是呼啸黄河两岸,后又跟随义父参加红巾。征战沙场、不得稍歇,忽忽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呼啸黄河两岸之时,我年岁尚小,暂不多讲。单只参加红巾后,历数我所曾参与的战事,大小何止百数!而今想来,尚且历历在目。
“……,阿过,咱俩在一起的日子最久,你可还记得,四年前,咱们投红巾不久,在陕州打的那场仗么?”
“臣、臣记得。当时的对手也是察罕。本来在陕州的驻军并非咱们这一支。因为察罕围城日紧,故此刘太保临时调动我部前去增援。不过军马才动身不久,即、即听说灵宝已丢,为察罕所拔。灵宝是为陕州的后翼,灵宝一丢,陕州军因而军无斗志,弃城西遁。我、我部虽数百里急援,却也没能将之救下。后来,察罕在平6,追上了陕州军,以铁骑蹙之。
“刚好,我部也赶到了。臣记得当时带兵的指挥是冯、冯长舅,那会儿他还不是副万户,应该是个千户,当、当机立断,趁察罕与陕州军战事胶着的机、机会,率领我军,又从察罕的侧翼对其动了进攻。一番激战,从中午打到夜半。杀死的鞑子无数,我军死伤的兄弟也是无数。”
邓舍放下酒壶,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左边的胸膛,上边有个显眼的疤痕,长达数寸。红烛高烧之下,看着很是可怕。佟生养、邓承志与罗李郎之前都没有见过,眼中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邓舍说道:“这道疤,便是在那场战事中留下的。四年前,我还小。力气没长成。战场上遇见了个鞑子的勇士,那厮用的一柄大刀。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一刀,便砍飞了我的长枪,顺着劈下来,直把我的铠甲也劈成了两半。”
他往疤痕上比了一比:“再多砍入一指,我这条命就算交代了。……,阿过,全亏了你,奋不顾身,跳上那厮的坐骑,——,是用咬的吧?哈哈,把那厮的耳朵都给咬下来了。给我时间,让我缓了口气,弃枪换刀,合你我二人之力,才总算将那厮杀了。说起来,你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
佟生养等人都是笑。邓承志道:“叔叔,却不曾想,你小时候还有这样的事?把那鞑子的耳朵给咬掉了?哈哈。”
赵过难得的带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当、当年臣也小。那鞑子浑身上下都包着铠甲,像个铁皮人似的。臣、臣无从下手。情势也紧急。一急起来,顾不了许多,一口便咬下去了。但之所以最后能杀了那厮的功劳,却还是全在主公的身上。是主公临危不惧,虽然负伤,越勇武。要、要不然,怕臣的小命也就要交代在当时了。”
室内虽暖和,邓舍解开衣服,却还是有些冷意。
王夫人伸出手来,帮他重新把衣服穿好,说道:“却是一向来,没有听过殿下提及,原来与叔叔还有过这样一段故事。叔叔,你对殿下既有救命之恩,妾身便给你端杯酒,也好为殿下谢一谢你,可好么?”
赵过忙起身,拘谨地说道:“臣何德何能,不敢劳娘子端酒。遍数往昔战事,要说起来,还是主公救臣的次数更多。”他尽管推辞,王夫人不肯答应,自管自斟了杯酒,端捧与他。
邓舍笑道:“今天家宴,不论主臣。阿过,这是你嫂子的心意,便饮了吧。”
赵过推辞不得,无奈,只好惶恐不安地把酒喝下。
邓舍又悠然说道:“不瞒你们说,近些日子里,我常常夜半醒来,思及往事,恍然一梦。想当初,战场厮杀,朝不保夕。现如今,坐拥数省。当初察罕兵威之盛,我数股联军与敌,犹且不是对手。到现在,我孤军奋战,居然能勉强与之平局。……,阿过,当日厮杀疆场的时候,你却有没有想过,咱们竟也能有今日!”
赵过道:“主公龙凤之姿,自幼便不同凡响。臣、臣小时候就知道,主公绝非池中之物。今天的局面,臣、臣以前是没有想过的。不过细细想来,以主公的雄才,能崛起自草莽,起坐有数省,却也是意料中事。”
“哈哈。好你个赵过,也学会阿谀拍马了!”
笑了一阵,邓舍又给赵过等人把杯子填满,不再回忆往事,殷勤劝酒。
下酒菜不多,却皆出自王夫人之手。色香味俱全,令人观之,不忍下筷。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佟生养等本就在夜宴上饮酒不少,便有了四五分的酒意。酒劲涌上来,不免嫌热。邓舍离开席位,踱步到窗前,拉开了点缝隙。冷风吹进来,顿时精神一振。
他转过身子,与佟生养说道:“阿佟,却有件事儿,我得先给你透露个风声。此番与察罕对战,你部女真骑兵固然立功不少,但是长白山之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待来日论功,怕少不了我需得在诸将的面前,斥责你几句。你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可不要说我不顾兄弟情谊。”
这就是邓舍用人的手腕了。
佟生养有长白山之败,不给点处罚,说不过去。用兵之道,最忌讳的就是用人唯亲、奖罚不明。但是,却有一点:如果佟生养是寻常的汉人将校,邓舍处罚也就处罚了。毕竟,佟生养所部都是女真骑兵,乃为异族。纵有结义兄弟的恩情在,处罚之前,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既顾全了情分,照顾到了女真人的情绪,又不致影响军纪。
佟生养面带羞惭,放下筷箸,出席跪拜,说道:“哥哥信得过俺,叫俺带的女真人,堪为全军第一精锐的骑兵。却在长白山,被关保占了便宜。有负哥哥的厚望与重托。俺自知罪责深重,但请哥哥从重责罚。”
邓舍一笑,扶了他起来,说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的军报,我都看了。要说长白山之败,你部以少击众,虽然落败,过错却也并不算太多。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战败一次不要紧,重要的,你要从中吸引教训,搞清楚,到底哪一点做的不好?吃一堑,长一智。这样就行了。”
淳淳教诲。
又从此话题中延伸开来,帮佟生养分析长白山一战中的利弊。说的兴起,更搬动座椅、案几,摆成地形图。以佟生养为关保,重现当日元军突围的阵势;并由他本人来当佟生养,指挥女真骑兵,截击对垒。
赵过与邓承志也分别参与其中。
邓舍调整了佟生养原本的战术布局,将队伍向外边拉出了十数里地,避开了山路崎岖的地面,更好地挥了骑兵的优势。并在开战之初,就调遣精锐,抢占住了上风口。如此,则又避开了当后来起风时,导致全军被沙尘迷眼的情况。佟生养当时落败,虽然有寡不敌众的因素,但其实一个地利、一个天时,才是最为决定性的原因。
邓舍总结说道:“阿佟,若论冲锋陷阵,你的确是一把好手。即便是我,要与你相比,怕也自愧不如。但是,冲锋陷阵的再好,也不过只是个将才。你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不知书。以后,待闲暇时候,需得多识些字,多看点书。你要记住:为将者,不可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卷纸,递给佟生养,说道,“这是我昨天从从《宋史》中,抄下来的《王审琦传》。你不妨拿回去看看。”
佟生养恭敬接过,道:“是。”
他不知王审琦何许人也,罗李郎饱读经史,《宋史》虽才编成了不过十来年,他却也曾有读过的,知道王审琦此人。
王审琦,乃为宋太祖布衣时,所结交的“义社十兄弟”之一。其先辽西人,后徙家洛阳。严格意义上讲,佟生养关北人,也算隶属辽东,他两人算是老乡。王审琦善骑射,这一点也与佟生养相似。
他与佟生养不同的地方,性子纯谨,且能文能武,史家赞其为:“重厚有方略”。并且在“义社十兄弟”中,他也算是较为荣华富贵的一个。不但他本人得有宋太祖的恩宠,而且他的九个儿子,也皆得任高官,并有多人得尚公主,可谓显赫一时,时人称之为“九院王氏”。家声连绵数百年不坠,实为“京师甲族”。直到南宋,还曾出过一位宰相。
邓舍之所以会选拣此人的传记交给佟生养去看,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这为人主上者,摘选史书传记给臣子们看。前朝历代不乏其例。有很多话不适合明言,选一个历史上合适的例子,拿过来给对方一看,对方只要聪明,自然心领神会。便不需要再多讲些甚么,全都有了。
邓舍家宴,先不急不忙,与赵过叙旧日交情,再把亲手抄录的传记交给佟生养。诸般铺垫之下,他自觉火候已到,可以转入正题了,瞧了罗李郎一眼,缓缓说出了一番话来。
7 有喜
邓舍瞧了罗李郎一眼,说道:“今天家宴,一来为阿过、阿佟、承志接风,二来,其实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们。便在前天,我接到了海东家里的来信,……。你们猜,信上写了甚么?”
“臣等不知。”
“却是官奴有了身孕,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赵过等人闻言之下,先是愣了愣,继而纷纷露出欢喜的神色,接连起身,跪拜在地,高呼说道:“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佟生养与罗李郎的位置较为靠近。他喜笑颜开,重重地锤了罗李郎一下,带有不满,埋怨道:“老罗,你的口风倒是甚紧!刚才夜宴上,俺却也找你喝过几杯酒,你就不肯把这事儿先告诉与俺?”埋怨完了,却现,罗李郎竟也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色。佟生养不免奇怪,问道:“怎么?”
邓舍笑了笑,接口说道:“阿佟,此事却须怪不得罗郎中。最近左右司太忙,我也一直没有空闲,所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罗郎中。不但罗郎中,现今益都城中,包括洪先生在内,也还没人知道此事。你们是最先晓得的。趁着家宴的机会,说出来,高兴高兴!”
别说洪继勋、罗李郎,实际上,就连王夫人也是才知道此事。佟生养说罗李郎口风紧,口风最紧的却是邓舍。他之所以直到现在,才肯将此事讲出,原因有两个。一则,正如他所言,这两天的确太忙。二来,却是与随报喜家信而来的另一封信有关。
另一封信是吴鹤年写的。
自文华国驰援海东以来,朝鲜的军政事务就暂时交由了吴鹤年掌管。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邓舍留在平壤的家眷,更是吴鹤年照顾的重中之重。
要说起来,得知罗官奴有喜,中间还有个小插曲。
罗官奴年幼,对怀孕没经验,前期的妊娠反应也不明显,又还是个孩子,整天贪玩,丝毫没有察觉。
还是前阵子,有一次,她与李阿关的女儿提及了一下(早在李敦儒死在益都之前,李阿关就已经把女儿接到了平壤),李阿关的女儿和她年岁相仿,两个人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在缺少同龄人的邓舍后院之中,却是难得少有的玩伴,早已好似闺中密友,无话不说。毕竟怀孕两个多月了,身体上肯定有变化。罗官奴便把这种变化,当作一件怪事,很纳闷地告诉了李阿关的女儿。李阿关的女儿也不懂,无意中,又转而告诉了李阿关。李阿关有经验,听了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找来了吴鹤年。
再通过吴鹤年,请来了大夫,经过检查,是个喜脉。
吴鹤年却也机灵,人有心计,用现在的话讲,很有政治敏感度,深知此事关系重大。那姚好古与洪继勋为劝说邓舍立妃,各执己见,立场鲜明,曾经屡次三番的上书谏言,他虽没参与其间,对此却早有听闻。牵涉到了辽东、海东官场的明争暗斗。如果在这个时候,罗官奴怀孕的事儿被有心人得知,影响可想而知。因此,他当即下了封口令。并请李闺秀写了一封报喜信,连带他自己的一封信,连日送来了益都。
也就是说,罗官奴有喜之事,到目前为止,除了李阿关等人之外,也只有邓舍、吴鹤年,以及今夜参加家宴的几个人知道。
吴鹤年在信中,贺喜之余,并且很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担忧。不过,他很明智,通篇信中,丝毫没有提及“立妃”,更半点没有涉及到有关洪、姚之争的内容,只是在信末写道:
“方今益都才胜,娘子更有身孕,是双喜临与我海东。臣在平壤,虽深居简出,少与同僚来往,然而平素议事、相会,闲暇的时候,也常常听到有人高谈阔论,言及‘乾坤阴阳’云云。双喜临门,固为好事。若教有心人闻之,难免另生波折。主公的心意,臣不敢猜测。但是出于忠诚,却又不能不把这些事情如实地告诉您。该如何处理,伏唯请主公决断。”
计算罗官奴怀孕的日子,应该是在益都战事开始之前,但是,好巧不巧,偏偏在察罕撤退后,这件事才被知晓。对邓舍来说,当然是双喜临门。但是,对有心人来说,说不定就会在这上边做些文章。
吴鹤年的顾虑很对。也因此,邓舍自从前天得悉喜讯以来,便一直在反复考虑。直到此时,考虑成熟了,方才借家宴的时机,告诉了赵过等人。
王夫人神色瞬息百变,邓舍转头去看她,她扮出一幅笑颜,万福行礼,说道:“妾身也恭喜殿下。早先在双城,妾身却也曾有见过官奴妹妹的。当时就看了出来,官奴妹妹生有宜男之相。”捂嘴一笑,眼波如水,仿佛欢喜非常,又说道,“妾身就先预祝殿下,生得贵子。”
“哈哈。那就承你吉言?……,阿过,你们还跪着干什么?都快起来!”
赵过诸人起身,齐齐端起酒杯,表示庆贺。邓舍与他们碰了一杯,一饮而尽,转眼又瞧了瞧罗李郎,似乎漫不经意,说道:“明天,我就打算把这件喜事告诉洪先生等人。……,罗郎中,听说前两天,洪先生邀你去他府上了?你们两人把酒对饮,直到夜半才散,可有此事么?”
“前两天?是了,洪大人是有请微臣去他府上,不过他邀请的却并非只有微臣一个人。还有颜之希、姬宗周诸位大人。也并非为饮酒而邀请的臣等。实为公事。”
“噢?什么公事?”
“主公前数日,不是命臣等要好生抚恤因此战而受到损失的百姓么?这件事的牵扯面太广,要做好,非得分省、益都地方与分省左右司配合不可。因此,洪大人就牵了个头,将姬大人、颜大人与微臣都召集了在一起。确实是直说到夜半,才把各方面的头绪都捋清。”
邓舍道:“原来如此。那抚恤诸事,安排的怎样了?”
“城内百姓,大多已经开始安置落实。周边县、乡里的百姓,至多到明后天,也将要准备开始着手。”
邓舍点了点头,忽然又把话题转开,说道:“官奴还小,一个人在平壤,往常还好,现今有了身孕,怕是免不得会有些想念亲人。我打算过几天就把她接来益都,到时候,给你几天休沐的假期。你们见个面。你看行么?
“……,对了,顺路把你的夫人也接来吧,路上也好有个照看。我知道你府上地方小,也不必再为你夫人另寻地方居住,待她与官奴来到益都之后,便一起住在我这后院里边,也就行了。好么?”
罗李郎唯唯诺诺。
佟生养心中想道:“却也蹊跷!从今儿傍晚迎俺们入城起,直到适才()夜宴席上,又到现在,主公看起来,怎么似乎都有点古怪的样子?接俺们入城时,出城三十里不说,还更步行相迎文平章。夜宴上,又分明暗示赵过、姬宗周以下,全部跪拜奉酒以敬洪继勋。这现在说起了娘子有孕的喜事,又东拉西扯,说到洪继勋的身上作甚去?
“……,噫!文平章、洪继勋,此战击退察罕,我海东获得前所未有的大胜。……,娘子有喜。前天便知道了有喜,却直到今天才说。”佟生养倒抽一口冷气,隐隐明白几分,想道,“莫非是因为?”
他装着给众人倒酒,拿眼去瞧邓舍,见邓舍不动声色。偷觑赵过,见赵过呆个脸,便像个泥塑的菩萨,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转过脸,瞄了瞄罗李郎,罗李郎看似镇定,而其实从邓舍话题转入洪继勋起,他放在案下的手就捏紧了衣襟,更脸色白。
只有邓承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手握着酒杯,一手不停地叨菜,边吃还边称赞:“好吃!好吃!”下酒菜,都是王夫人亲手做的。她巧笑嫣然,说道:“志哥儿,这一个多月来,你都随军征战在外。风餐露宿。想来定是十分辛苦的了。吃着好吃,你就多吃点。若不够,再去给你做。”
“多谢干娘。……,父王,您也吃呀。尝尝这个,真是好吃!”
佟生养倒了一圈酒,坐回本位,越是寻思,越是不安,越是观察,越只觉得室内的气氛忽然间,变得微妙难言。他如坐针毡。邓舍却好似浑然不觉,接口邓承志,笑语晏晏,谈了几件闲事。
罗李郎终于忍耐不住,说道:“臣,臣,……。”
“说是家宴,何必称臣。罗郎中,你这是怎么了?看你面色有些白。……,”邓舍好像才注意到罗李郎的异样,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罗李郎仓急之下,再度出席跪拜,袖子带倒了案几上的杯盏,“哐啷啷”响成一片。他却也顾不得太多,连连叩头,话语颤抖,说道:“臣自知罪责深重。臣、臣,臣实不该……,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作甚!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如此?到底怎么了?你不该?你不该做甚么?是有什么事儿么?你快快起来,不要这样。咱们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说清楚就行了。……,快起来,快起来。”
邓舍和颜悦色,罗李郎不敢起身。
他俯在地,说道:“前两天,洪大人邀臣去他府上,臣实不该应许。但是当时,臣所想者,只是为了抚恤善后等诸般事宜。不敢隐瞒主公,娘子有喜的事,若非主公今夜言及,臣真的还是不知道。臣、臣,……,主公,臣自知罪责深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罗郎中、罗郎中,叫我说你什么才好!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你起来罢!要说起来,是我的不对。官奴有喜这件事,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的。你到底是官奴的父亲,与别人不同。”
“你到底是官奴的父亲,与别人不同。”
这句话落入罗李郎的耳中,无异黄钟大吕,震的他心神俱裂。洪、姚之争,支持立罗官奴为王妃的,可不是别人,正是洪继勋。便在得知罗官奴有喜的关头,他却跑到洪继勋的府上,所为者何?不错,当时他是还不知道罗官奴有孕,当时也的确是为了公事,然而,这些重要么?
他不比佟生养,人虽谨小慎微,不是笨人。早在夜宴席上,就现了邓舍对洪继勋的态度有些许的不对。再联系到眼下,忽然得知罗官奴有喜,并更由此扩展,追溯至洪继勋与姚好古的“立妃”之争。罗李郎心中明白,他陷入了一个大大的漩涡。
他汗如浆出,惶声急道:“主公!主公!”有心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慌不择言,他冲口而出,说道:“主公!臣斗胆,臣实在从没想过立小女,不,立官奴,……。”话一出口,就觉不对,罗官奴虽为他的女儿,现为邓舍的姬妾,名字却早已就不是他所能叫的了,反手狠狠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臣失言。不是官奴。……。”“啪”,又给自己了一巴掌,急的满脸通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有关立王妃之事,臣不敢欺瞒主公,臣自知人微位卑,实在从来未曾想过。主公!主公!”
脑袋直往地上磕。
“立王妃?罗郎中,你怎么想到这儿去了?说好了今天是家宴,之所以把你也请来,就是因为官奴有孕,你毕竟是他的父亲,不可不叫你知道。这却与立王妃有何关系?”
佟生养、邓承志看着罗李郎的窘急之样,面面相觑。想要劝解,不知该说些甚么。
赵过咳嗽了一声,徐徐说道:“罗、罗大人,主公并无它意。你、你何需如此?娘子有喜,是件大喜事。你快起来吧。坐下来,好好说话。”
罗李郎便如找着了救星似的,拽住了赵过的袍子,惶急地说道:“赵大人,咱俩相识甚早,你是知道下官的。下官、下官,……,这立妃之事,下官真的是从没有想过!……,主公,微臣、微臣,微臣罪该万死。”他只觉得百口难辩,翻来覆去,也只好一句“罪该万死”。
他伸手拽的力气太大,赵过一不留神,竟然险些被他从座椅上拉下去,奋力将之挣脱,稳了稳身形,依然面沉如水,不慌不忙地说道:“立、立妃之事,主公今夜虽然并没有议论的意思,但是你既然说到,从、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没有想过便行了。把话说开,不就可以了么?
“罗大人,快请起来吧。这是家宴,你、你总跪在地上,成何体统?”
“罗大人”三个字,赵过咬字甚重。
佟生养灵机一动,却忽然由此想到了别处,他暗中想道:“罗大人?罗郎中!自今夜家宴始起,主公便一直以‘罗郎中’来称呼老罗,说是家宴,却又以官职相称。……,其中意思,耐人寻味。是在提醒老罗,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儿么?”
罗李郎福至心灵,却从赵过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好似溺水的人捞住了救命稻草,连声说道:“是,是!赵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愚昧,下官愚昧。……,主公,微臣明天就去与洪大人讲,有关立妃此事,臣从没想过。”仰着头,又是惶恐,又是乞求,问邓舍,“这样做,可好么?”
邓舍还没说话,王夫人俏声道:“罗郎中,你这是何苦呢?主公本无此意,看你把头都磕的红了。快起来吧。”却是地上铺的有地毯,罗李郎磕头的时候,用力虽大,倒也不曾伤着皮毛。
邓舍一笑,道:“阿水说的对,我本无此意。”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有没有想法,想不想去与洪先生说,却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不过,以我看来,现在你没头没绪的,毫无缘由,突然跑去与洪先生说这些事儿,也没甚么必要。你先起来吧。今夜,咱们只饮酒叙情,不说公务。”
——
1,干娘。
“赵氏干娘,高皇义父之妻也。”高皇,即朱元璋。朱元璋的义父是耿再辰。
8 布局
家宴直到很晚才散,除了赵过坚决要求要回城外营中住之外,佟生养与邓承志都留在了王府里过夜。至于罗李郎,他在益都有住宅,论亲疏远近,也远不及佟生养、邓承志与邓舍的关系,所以邓舍也就没有刻意地留他,甚至连送也没有送,只是吩咐了侍卫,将之扈卫回府就是。
夜很深了。
占地宽广的王府内,大多地方都已经熄了灯火,至少不多的楼阁上,还有些许的烛光。冷风从房舍与房舍之间的缝隙中穿行而过,就像是一条冰寒的小蛇似的,寒冷刺骨。星光黯淡,前后十几重的院落中,种的有不少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被风一吹,时不时便会出阵呜咽的声响。
安排过佟生养与邓承志的住处,邓舍与王夫人回到房中。他却丝毫也没有睡意,在床上躺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而起,拒绝了王夫人的陪伴,叫来两个侍女,前边打起灯笼,转入院中,踏月散步。
虽然在夜宴、以及家宴上,邓舍都看似谈笑风生,实则这两天来,他的心情都不算太好,有点沉重。
洪继勋那天在议事会上的表现,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间。越琢磨,他越觉得问题严重。当时,洪继勋主要提出了两个意见,一个是在定基调方面,提出此次酬功应以山东派系的文武官员为主,一个是在具体落实方面,隐隐约约透露出了想为陈猱头、高延世、刘果争取功劳的意思。
很明显,洪继勋这是想要插手山东,想要在山东安插羽翼。
说实话,邓舍并不怕臣下揽权,也不怕臣下结党。他很明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党派。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也就必然就会存在斗争。他前世曾经听到过一句话,说的非常正确,八个字,就足以将这种情况概括:“党外无派,千奇百怪。”所以,他对此还是很能理解的。
甚至,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臣子结党,对上位者来说,其实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权衡之道,历来就是帝王心术。分化、瓦解,才是掌握权力的不二法宝。臣子们如果真的都抱成一团,反而不见得是件好事。
也正因此,邓舍虽然对臣子们的结党成派,实际上早有察觉,但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越过限度,他就只当不知道。那么,他的限度是什么?还是他在前世,又听说过另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对这一句话,他深信不疑。他的底限,就是军队。
海东各军的来源很杂,连带屯田军在内,现有的十数万人马,大部分都是来源自降军。高丽降军、关铎降军、潘诚降军。乃至水师,底子也多是投降的倭人。要论正宗的嫡系,严格来讲,只有寥寥不多。
虽然,经过一系列的改编与整合,降军与嫡系的区别已经渐渐不大了。现今得以掌控军权的,也全是邓舍的亲信与心腹。看起来,军队的忠诚度,也好像早就没一点问题了。但是洪继勋的表现,却给他敲响了警钟。
洪继勋想往山东安插羽翼,暂且不讲。只说他想往军中伸手,他是只打算向山东军中伸手,抑或是也向海东军中伸手了?若是前者,他是已经向山东军中伸过手了,抑或是才准备开始伸手?若是后者,他会不会已经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了?如果已经存在势力了,势力有多大?
说白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邓舍所忧虑的,就是洪继勋在军中,现在究竟有没有存在势力。而今,海东的军队,大致分有四块儿,南韩、朝鲜、辽东、益都。细分之下,又可分为八块儿。
南韩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汉阳府,一部分驻扎在南边沿海,带军的将校各不相同。
朝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平壤,一部分驻扎在关北,与南韩一样,名义上归平壤文华国总统,关北的张歹儿实则也有监督平壤的权力。辽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辽阳,一部分驻扎在辽西。由辽阳的陈虎总统,但是辽西的庆千兴、李邺却也有相应的独立性。
而益都的军队,才经过大战,目前集中驻扎在益都与泰安两块儿。不算文华国的援军,握有军权的,一个是赵过,名义上的总统,一个是陈猱头,镇守在地方上的重将。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邓舍的这种驻军之安排,其实本就带有互相牵制的意思。如果换个说法来讲,比如,朝鲜的文华国与张歹儿,实际上就是一个主帅、次帅,并且这两个人,一个是邓舍的叔叔,上马贼的老人,一个是邓舍亲手提拔起来的,与上马贼没什么关系。再如,辽东的陈虎与庆千兴,也是如此。一个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高丽的降军。
——,庆千兴本该随文华国驰援海东,但是,便在文华国出之前,辽西方面又生了一场战事,世家宝作势对前线展开了进攻。为防止孛罗与之配合,所以庆千兴就又回去了辽西坐镇。虽然世家宝的进攻很快就被击退了,而孛罗也在不久后即撤军退回了大同,不过他既然没赶上来海东的机会,也就干脆没再动了。
再比如益都,也是同样如此。一个赵过,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陈猱头,山东降军。
这样的安排,按说该是比较可靠的。
但是,既然就连洪继勋这样的文臣之,都已经开始不满足现有的权势与地位,有了向军中插手的心思;那么,掌控一地军权的地方重将,生杀予夺养成了习惯,会不会也同样的不满足现状,有想要更上一层的想法?如果有,会不会和洪继勋一拍即合?
邓舍思来想去,在院子中走了很久,风很冷,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喃喃自语,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想道:“不管地方重将如何,现在洪继勋的麻烦,需得尽快解决。只是,也不知李生几时才能把调查出来的结果送来报与我知。如果洪继勋在海东军中已有了势力,该怎么处理才好?山东倒是好说,他想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打回去。刘果、刘果。他既然在那天的议事会上,特别提出了刘果,甚至把刘果与李和尚、毕千牛相提并论,待来日论功,我就好好地把这刘果安排一下。顺便也好借此,给他和山东的文武们一个警告。
“……,话说回来,如今在益都,洪继勋的权势也的确有些太大。未免一枝独秀。今天夜宴上,我把洪继荫与李兰要了过来,他虽然答应了,却明显的表现出有不满。这个人,就是性子太傲。如今察罕已退,也该好好地整顿一下山东。也许,应该找个人来分分他的权了?找谁才好?
“颜之希?不行。资历太浅。罗李郎?不行,此人资历虽然够了,却太过胆小怕事,没有担当。姬宗周?也不行。这个人明智有余,不足以担大任。阿过?也不行。他的性子虽然越来越持重,但是长处却不在政务上。鞠胜、李溢、刘名将、国用安、章渝?全都不行。
“益都地方上,还真是没有谁能与洪继勋相抗衡。看来,只有尽快地从其它地方上提拔了。可是,提拔谁才好呢?
“洪继勋有资历,有才干,寻常人物,在他面前(手机阅读根本无足轻重。姚好古倒是不错,但他在南韩,一时怕走不开。”邓舍在院中停下脚步,沉吟片刻,想起了一个人,“吴鹤年。”
吴鹤年有资历、有干才,人虽圆滑,给邓舍的感觉,却很有点绵里藏针。自然,这个绵里藏针不是对邓舍绵里藏针,而是对别人。
从他前后在双城总管府、行省左右司中所任职做事的情形来看,其人还是很有点手腕,有点用人能耐的。尤其他本在蒙元任官,浮沉宦海二十多年,可谓官场老油条了,熟悉人情世故,且能拿捏得住僚属,若将其调来益都,分权之余,在尽快消化这块儿新得之地上,也是会很有帮助。
“只是,若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平壤的政务,该交由谁去接管?”
邓舍有两个选择,或者直接从行省左右司、又或者直接从朝鲜地方上拔擢一人,抑或者从别的部门、别的地方选取一人。
他想道:“树挪死,人挪活。上策自然非后者莫属。吴鹤年若来益都,猛一下,还不能就把他拔擢的位置太高,必须先得有个过渡。怎么过渡?不如就先任他为益都知府。至于颜之希,索性就把他对调,调去行省左右司,依旧如吴鹤年,并且兼管朝鲜分省政务。”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先,山东地方的官员,大多还是毛贵、王士诚时所任用的。虽然为了顾全稳定,暂时来说,不能大刀阔斧地进行任免,但是,局部的调整还是没问题的。邓舍早就有心,想要把其中的一部分对调去海东。颜之希,乃是为他的嫡系,先把颜之希调走,可以减轻随后的阻力。
其次,吴鹤年在行省左右司、以及朝鲜等地经营多时,势力不小。如果直接从左右司或者朝鲜地方拔擢官员接任的话,难免还会处在吴鹤年的掌控之中。既决定要把吴鹤年调来益都,邓舍自然就不会再把行省左右司留给他遥控指挥。而若把颜之希调过去,自然就不一样了。他在左右司、在平壤都没有根基,要想坐稳位子,非得依赖邓舍支持不可。
两全其美。
月渐西沉,邓舍依然困意全无,他在院子中走来走去,直把考虑的几件事反复思考成熟,这才作罢。
他想道:“两件事。一来,给刘果调个好地方;二则,将颜之希调走,把吴鹤年调来。有此两个对策,加上在今天夜宴上,我表现出来的对洪继荫与李兰的态度,只要洪继勋聪明,大约也就知道我的想法了。
“……,又则有关海东军中诸派的坐大问题,以及洪继勋是否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此事虽然重要,却不能急躁。同时,通过对文叔与阿过的试探,暂时间似乎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并且大战才过,一时间,确实也不好下手,只有静待李生的调查结果送来,然后再从长计议。”
回过眼,他注意到那两个侍女早冻得嘴唇乌青,灯笼中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早就换过了一根。他对下人们向来是很体恤的,此时想出了解决洪继勋麻烦的办法,更是心情舒畅许多,微微一笑,说道:“把你们冻坏了。冷了怎么不说?走,回屋里去。”
那两个侍女牙齿打架,看邓舍去的方向,却不是王夫人住处,一人壮起胆子,问道:“殿、殿、殿下,不是去娘子房里么?”
“前几天,田丰不是给我送来了两个美女?说是色目人。我还没有见过。阿水已经睡熟,便不去打扰她了。且去瞧瞧,是怎样的色目美女。”
察罕在的时候,田丰尾两端。察罕一撤,他立马就改变了态度。尤其在高唐州又吃了察罕一次亏后,他更是前倨后恭,接连给邓舍写了好几封信。前不久,更专程派了使者,山长水远地,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两个色目女子,就是礼物中的一部分。
邓舍当时忙,没空接待他的使者,打了姬宗周去见的面。姬宗周回来报告,田丰不外乎示好、希望继续结盟之意。
对此,益都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为顾全大局,不妨捐弃前嫌,接受田丰的示好。毕竟,田丰在棣州、河间府还有些地盘,军马不多,也还有数千,能替益都抵挡一下来自大都与河北方面的压力。
另一种意见却截然相反,以为有仇不报非君子,察罕围困益都的时候,田丰既然不肯来援,就没必要再给他好脸色。他不仁,益都何必要义?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至于借助他为益都的屏障云云,他就那么点人马,就算继续与他结盟了,能起到甚么作用?吃到嘴里的,才是实惠。
支持前一种意见的人又提出,田丰人马虽少,但他是山东本地人,在地方上还是很有影响的,不能说全无用处。并且,他到底与海东同为安丰的臣子,若真把他吞并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支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不以为然,李和尚是支持此派意见的主力,他口无遮拦,当时没说什么,私下里却对邓舍说,田丰是安丰的臣子,王士诚就不是了么?
虽然说,我海东之所以搞掉王士诚,是因为他挟持小毛平章以自重,是不守臣道,是不忠,我海东应的是小毛平章之要求。但是,当察罕来袭的时候,田丰坐视不救,难道就没有观望投敌的嫌疑么?抓住这个说法,料来就算把他搞定,安丰也没什么话可说。大丈夫行事,怎能前瞻后顾?
并且,拿下棣州与河间府,益都的防线就能前推一两百里。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山东就再无第二家,海东名正言顺,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何乐而不为?
这两种意见都有道理。邓舍却不急着做出决定。
他考虑的,不但只有单纯的战术,更有整体的战略布局。棣州与河间府的意义,不是夺下来,就能把益都防线前推一两百里、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这么简单。才打走了察罕,如果再把田丰消灭,会给大都、给察罕、给孛罗、以及给安丰、给江南群雄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会不会令元廷觉得海东锋芒太锐?会不会令察罕与孛罗觉得海东虽经鏖战,其实元气未损,因此给他们造成压力?如果给他们造成压力,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又会不会令安丰觉得海东太过桀骜?固然,安丰对海东没什么办法,但是如果导致小明王忍无可忍,直斥海东,对海东的名声会不会不太好?
尽管邓舍从没有过臣服安丰的想法,到底海东还没到可以自立的时候。朱元璋在金陵展的不错,可不也还是恭恭敬敬地依旧奉小明王为主公么?海东的情况与朱元璋差不多,看似势大,实则危机四伏。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如今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实力,早已经就算不上大树了,但是,打着他们的旗号,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压力,能够壮大一些声势。要知道,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才过去不久,想当年,数十万宋军多路并进,一人呼,百万人应,卷动半壁北国,威势何等之盛!他在北地民间、白莲教、红巾军中,威望还是不低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斟酌。
邓舍心中想道:“击退了察罕,算是外部稍微稳定。等再把洪继勋的麻烦解决掉,把内部也稳定下来。随后,再考虑田丰的事儿吧。”一边想,一边来到了那两个色目美女所住的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