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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 私见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王夫人心念电转,佯装笑颜,款款说道:“燕王坐拥海东,若杀了他,妾恐怕海东会来寻夫君报仇。到时候,夫君前有田丰,后有海东,腹背受敌,或会陷入不测,则益都难保。妾深忧夫君,故此以为不能杀燕王。”

    王士诚大为赞叹,说道:“娘子,女秀才,一点儿不假!老姬也是这么说的。如此如此。要非有他,俺可不就差点受了老匹夫的蛊惑!铸就大错!……,老田那厮尚且自诩才智,却连娘子的见识都不如。来日见他,瞧他羞也不羞。”

    王士诚本性并非记仇的人,虽说骂田家烈的很凶,实际并没有因此就真的恼怒了他,嬉笑道:“娘子,真为夫的贤内助也。”

    王夫人巧言辨饰,轻轻带过此节,转开话题,说及来意,道:“妾有多日未曾出门,昨夜做梦,梦见了菩萨。忽然想起年前曾去文殊庙许过愿,待到夏日,要再去一回,求乞夫君下半年运程顺利。如今夏至已过,却不正到了还愿的时候?夫君明日有空么?要不陪妾一起前去?”

    王士诚心中欢喜,道:“难为娘子有心。明天?……,明天还真不行。娘子忘了?明日逢三,是俺面见群臣议事的日子。要不,改天可好?”

    “还愿这样的事情,还能改天么?妾等得及,菩萨等不及!夫君既然有事,自去忙。不去了就是。”王夫人故作不乐。

    她薄怒的模样,撅起小嘴儿,又俊又俏,平添三分美色。王士诚不免心荡神漾,放下身段,费了好大劲儿,许下几个愿,直到允她明日自己去,王夫人才转怒为喜,俏生生点了王士诚一下,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王士诚越不堪,涎着脸皮,便要来抱她。王夫人轻巧巧躲开去,道:“明日拜佛,需得诚意。不如妾去叫了侍婢,过来陪侍夫君吧。”

    王夫人回到自己的房中,两腿软,过了半晌,胸口还砰砰直跳,半个时辰后,写了封书信交给任忠厚,吩咐转给邓舍。

    次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焚香净身,沐浴更衣,略略用了些饭食,即由两三个侍婢、七八个家人相随,前往城外文殊庙而去。

    王士诚与续继祖都是白莲教徒。白莲教源自南宋,主要教义承袭佛教净土宗,专修往生阿弥陀佛净土法门,起初不脱佛教窠臼。至元代,渐渐演变为民间宗教组织,一部分改信了弥勒佛,有专门的白莲忏堂,信仰的是“弥勒降生,明王下世”。

    按说,王夫人不该去文殊庙还愿。但她女流之辈,且又不是白莲教的信徒,王士诚不去管她,任由其为,也不奇怪。

    且说王夫人来到寺中,早有庙里方丈提前得知消息,引了大小和尚们恭恭敬敬迎接在外。

    这文殊庙占地不小,进来是个院子,栽种了几棵大树,郁郁葱葱。左手边,一行侧殿,供奉的十八罗汉。右手边,又一行侧殿,供奉的护法金刚。正中央的正殿,除了文殊菩萨,供奉的还有老子、孔子。

    当时有个全真教,创建自金朝初年。祖师爷王重阳,他有个提倡,叫做“三教合一”,所谓三教,即道、佛、儒。同时,王重阳是陕西人,他收了七个徒弟,号称全真七子,则全是山东人,因此,这全真教在山东、陕西的势力最大。山东曲阜又是孔子乡里。故此,山东的寺庙里同时也供奉老子、孔子,并不奇怪。

    但见那方丈衣帽整齐,穿着袈裟,高唱佛号,与王夫人见过礼,亲自引路,领去正殿。

    伴着木鱼与磬声,王夫人先拈了三支香,**香炉,随后插烛也似的拜倒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喃喃,也不知许下了些甚么心愿。拜完佛,又少不了吩咐随从的侍女,取出金银,以为施舍。几大锭银子一拿出来,方丈眼睛都花了,笑眯眯赞不绝口,一个劲直夸:“娘子虔诚,世所难见。”

    王夫人道:“信女一早起身,走了半晌的山路,有些倦累,不知寺中可有雅室?想要借来一间,也好暂作休息。”

    这处文殊庙在益都颇是出名,太平岁月里,常有不少读书人来借地温书,雅室自然是有的。那方丈没口子的答应,选了最好的一间,请她入内休息,奉上茶水,本来还想要相陪,说会儿话,见王夫人轻掩檀口,打了个哈欠,那方丈识趣,自告退出去。

    一时间,不大的雅室内,只剩下了王夫人与两个侍女。王夫人爱干净,嫌那床脏,也不去躺,她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来拜佛的信男信女渐渐增多。山中的空气很清新,远处松林起伏,入眼皆绿。从王夫人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斜斜看见寺庙的大门。她目不转睛看了多时,只见人来人往,不止老年人与女子,时不时也有年轻男人出入,却始终不见她所等的人来。

    正等的有些着急,看见人流中,有三四个人缓步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邓舍,穿着便装,扮作游客的样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没骑马,左右只带了毕千牛、郭从龙数人随行。一行人进入寺中,邓舍驻足树下,往殿内殿外张了张,人很多,来来去去,非常热闹。

    邓舍瞧见寺中角落,停放了一顶轿子,挂了个灯笼,上写个王字,猜是王夫人定然已然到了。他低声吩咐两句,郭从龙引了侍卫们散入人群,他自带着毕千牛,步入正殿。邓舍不信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对三尊塑像分别拜过,毕千牛取出些许宝钞,算是充作香火钱。

    他两人随着人群,不动声色地由正殿转入供奉护法金刚的侧殿。

    邓舍仰头观望了一下,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说起来,时逢乱世,正该怒目的金刚逞英豪。咱们须得拜上一拜。”与毕千牛拜倒在地,忽闻见香风一阵,边儿上走来个小丫鬟,也装着礼佛,跪倒拜垫上,悄声说道:“燕王殿下,咱家娘子在净室等候。”

    “如何相见?”

    “净室前后有门,后门需绕到庙后。”

    寺庙中人也多,和尚也多,众目睽睽下,雅室内相见,孤男寡女的,有点不稳当。邓舍有心提出换个地方,那小丫鬟起了身,却已经去远了。邓舍犹豫片刻,到底放心不下王夫人所说的“要事”是为何事,想了想,留下毕千牛等候院中,径自往雅室走去。

    邓舍自来益都,甚少出门,来这文殊庙中的,又多为寻常百姓,因此倒不怕别人认出他是谁来。加上他稍微做了些易容,换了型,并黏了络腮胡子,王夫人能一眼认出他,那是日夜相思使然。换了别的人,就算曾经见过面,怕也不能一眼认出。

    他步出庙内,绕到后院,往两边看了看,与寺中的喧嚷不同,此处十分清静。红砖垒就的院墙,成排栽种的柳树,远处一条小溪汩汩流淌。茂密的树叶间,时不时传出一阵的蝉鸣,此起彼伏,好似相互应和。

    偶尔见一两个小沙弥或者提着水桶、或者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过。邓舍等他们走远,看左右不再有人,闪身进了后院门内。院中一排四五间雅室,只有一间开着门,门扉半掩,不用说,此必为王夫人所在。他略整衣冠,迈步走入。

    室内三个人,两个侍女分立两侧,左边那个正是与邓舍传话的小丫鬟。

    右侧窗边,金漆圆凳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便如水晶盘上走明珠,勾魂夺魄,似笑如怨,又仿佛带着点嗔怒。

    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邓舍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如饥似渴。”下意识退了半步,反手关上门,定下心神,叉手作揖,道:“作揖,娘子。”王夫人穿了条淡红长裙,环佩叮当地站起来,款侧莲足,微动玉体,双手按在腰边,屈身蹲了一蹲,道:“万福,燕王殿下。”

    邓舍拿眼往侍女们脸上瞅去,王夫人会意,一边示意她们退入侧室,一边解释说道:“此两丫鬟乃妾身娘家的家养奴,自幼伺候妾身惯了的。妾身嫁入王家,她两人又为陪嫁,梯己人,燕王不必在意。”

    梯己人就是心腹的意思。

    邓舍微微释然。那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室内很热,窗户也关上了,没一丝的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源自王夫人裙上,受其蒸氲,渐渐由淡转浓。耳听窗外蝉噪,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一个是不想说话,一个是不知从何说起。

    邓舍与王夫人许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其实来之前他犹豫过,要不要亲自前来?本想派个侍卫代替会面的。后来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礼貌,万一惹怒了王夫人,反而坏事,所以还是决定亲自赴约。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或许连邓舍本人也没有真的清楚,王夫人之前几封火辣辣的书信,其实对他的决定赴约也是起到了一点促进的作用。

    今时不比往日。或许在邓舍的心中,他依然会因王夫人以前的种种表现,对她有些排斥,但是久掌大权,杀伐决断,他的心态与往日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有时候想起王夫人,他竟不免心动。此心动非彼心动,与感情无关,纯粹“食髓知味”。

    他曾经因村民的被杀而差点与邓三闹翻,如今他却可以面不改色、一声令下斩杀成千上万的俘虏。他曾经对部属们以诚相待,尽管他如今也一样地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却早已与信任无关,只是权术、心术的一种使用。更甚至,他曾经对王夫人厌恶至极,而如今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纳李阿关。

    对掌权的阶层来说,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对万人之上的最高掌权人来讲,绝对的权力同样也必然会导致他潜移默化的改变。

    “日前宴席一别,这才没几天,娘子怎么似乎就有些清减了?可是因为近日太过闷热,胃口不好么?”

    “燕王何必明知故问?”王夫人带着点幽怨,飞了邓舍一眼,幽幽叹息,问道,“要非妾身叫任忠厚送信与燕王,讲有要事相告的话,燕王虽来益都,却是否根本就没有过打算想要与妾身相见呢?”

    “娘子厚意,我岂会不知?”

    “知道又如何?”

    “奈何我远来是客,出入不得不加倍小心。即便今日来见娘子,亦是乔装改扮,方不虞被人现。种种苦衷,尚望娘子体谅则个。”

    王夫人娇滴滴哼了声,道:“要非知晓你的难处,纵然你如今贵为燕王殿下,今日须得也饶不了你。”她自觉宽宏大量,展颜一笑,移过身子,罗裙轻荡,又是一个万福,轻笑道,“请燕王殿下上座。”

    圆凳旁边有把交椅。当时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男女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交椅只有男子可以坐的。即使夫妻对坐,女方也只有坐圆凳或者马扎儿的份儿。邓舍来到元朝十来年了,对此早就习惯,并不奇怪,微一踌躇,即走将过去,虚虚扶起了王夫人,坐入椅中。

    王夫人却不肯依邓舍,没有直接坐在圆凳上,而是先往交椅前拉了拉,这才坐下。两人对面,间隔不足一步。

    室内蒸笼似的,热气腾腾。邓舍只觉背后出了一层汗水。王夫人光洁的额头上,也是泛出点点的细汗。距离一近,邓舍就不但能闻到王夫人衣裙上的香味了,隐约似有别种暗香,混合着肉味,温甜甘美,缭绕鼻端。邓舍又非菜鸟,早就猜得出来,此必为王夫人的体香了。

    邓舍不禁再往她身上观看。

    王夫人穿的淡红丝裙,裙裾甚长,掩住弓鞋,上不及项,露出半截柔润的脖颈,胸脯略显急促地起伏,可见她难以掩饰的欣喜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绕是她性格较为大胆,在邓舍鉴赏似地注视下,脸颊不由飞红。

    也难怪邓舍失神,王夫人今天来,特地经过专门的打扮。她本来就俊俏,再一打扮,更了不得了,配上两颊的绯红,额头的细汗,愈俏丽娇艳。两句诗词浮上邓舍的心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咳嗽声,问道:“不知娘子邀我来此,是为何事?”

    王夫人本来砰砰心口直跳,被他看的浑身热,见他忽然收走目光,转而问起正题,蓦然间竟感到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失落。她轻咬碎牙,心道:“好不知趣的冤家。”口中答道:“妾身昨日,听夫君讲起了一件事,……,如此这般。”把听来的消息细细告诉邓舍。

    邓舍面色不动,赏玩丽人的心思却顿时一扫而空,胸中立刻翻起了惊涛骇浪。

    田家烈!以为已然高看了他,浑没料到还是低估了此人的才智。一缕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现。在王夫人觉以前,他及时调整好了心态,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子。我来益都,本无恶意。田右丞却是误会了。”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田家烈深得妾身夫君的信任,他既然生疑,早晚会说动妾身的夫君。万一真要给您来个鸿门宴?……,燕王,你可得千万小心。”

    王夫人一副担忧的神色,身子稍微往前倾了点,裙裾上提,露出了一双绣花弓鞋。邓舍恰好因为嫌热,腿也往前挪了挪,两个人的足尖刚好相碰。这一幕似曾相识,简直就是那日宴席上的重演。

    一点**,由脚尖到小腿,再经小腿传到大腿,许久之前在双城的某个夜晚曾经生过的事儿,不期然重回王夫人的记忆。她脸颊的绯红很快变作了潮红。

    “阿弥陀佛,……。”

    远处殿中的和尚们唱起了佛经,王夫人恍若未闻,她低声喃喃:“冤家,……”

15 纵横

    冤家虽好,寺庙非久留的场所。

    邓舍与王夫人相见,未及半个时辰便匆匆告辞。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寺外,终于不见。王夫人凭窗徘徊,留连难去。

    大凡人之相恋,不管开始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热烈,随着时光的流逝,若长时间的不见,相思难免转淡。何况王夫人对邓舍,初时只是落难弱女子对英雄的仰慕,往深里追究,至多潜意识的一种依赖。

    设若他两人双城一别之后,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的话,或许王夫人的这种仰慕与依赖,早晚会被时间与距离消磨去热情。而偏偏就在此时,邓舍来到了益都,更带着新晋燕王的荣耀。日前宴席上的一次相见,他风采更胜往日。换句话说,他留在王夫人心中旧日的印象未去,新的更引人瞩目的印象又来。

    再与王士诚一比,可谓英雄的更加英雄,草莽的越草莽。也所以因此,王夫人的一颗心,至此算是彻底牵在了邓舍的身上。从开始尚且顾及王士诚的利益,变成现在一听说邓舍要有危险,即马上不带考虑的来通知他早做准备。

    并且,其实就这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通过任忠厚转告的,却一定要亲自前来,究其本意,也不外乎有渴望私下会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固然陷入感情中的人,从来不是理智的,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她陷入之深了。

    夏日的风吹动树梢,又惊动起叶间的群蝉,一阵阵的蝉鸣如沸如羹,传入她的耳中,便如她现在的心情,扰乱不休,纷纷难已。已经不再单纯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无奈,隐约有了“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牢骚。

    她的自怨自艾,邓舍自然不知。回到迎宾馆内,他立即召来罗国器、杨行健、潘贤二、王宗哲等人,商议此事,研讨对策。

    “诚如颜之希所言,益都并非无人。因此田家烈能够现主公的意图,且如此之快,并不奇怪。只是,他能够当机立断,即刻一力劝说士诚擒杀主公,而不是采用别的应对办法,实在高明之士。”罗国器这样说道。

    他话中的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从不是自大之辈,他也从来就没指望用一招“瞒天过海”便可以将益都上下全部哄住。海东图谋山东的意图,迟早会有人现。对此他早就心中有数。如果说颜之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田家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田家烈居然如此的果决,放弃“采用别的应对方法”,单刀直入,直接劝说王士诚擒杀邓舍,委实就有点令人心惊。

    须知,邓舍身后有辽东、海东两省,与山东间隔只有一个窄窄的海峡,且制海权亦在海东的手中。要换了中人之智、抑或性格不太决断的人,断难冒着迎接海东复仇、益都由此极可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危险(益都西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田丰),当即作出擒杀邓舍的决定。

    说白了,令人心惊的不是田家烈之智,而是他果敢刚烈、破釜沉舟的决断。

    “却是小觑了他。”

    杨行健产生了与邓舍一样的感触,他沉吟片刻,问道:“事已至此,主公以为咱们该当如何?”

    “此时若走,则前功尽弃,且必然惊动士诚的警惕,以后定难以再有类似的机会。是为其一。察罕觊觎山东已久,若是叫他拔了先筹,那么我海东从此便要面临南有察罕、西邻孛罗的严峻形势。是为其二。他田家烈敢破釜沉舟,我为何就不敢与之背水一战?”

    邓舍从文殊庙回来的路上,就考虑清楚了,值此关头,万不能退后一步。他振袂而起,慷慨道:“纵然如履薄冰,诸公,亦当逆流而上。风云激荡,恰英雄奋武之时。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有一句诗,与诸位共勉: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

    山东沿海,有海东的水师数千人。益都城内城外,有邓舍精挑细选的勇士五百人。李生经营山东将近一年,通政司的触角已经深入益都的方方面面。设若真的有急,别的不说,自保的力量还是足够的。立足不败之地,邓舍怎能不自信?

    众人凛然,齐声道:“主公待臣等恩重如山,无主公,无臣等。且主公千金之躯,尚且不顾危险。臣等岂敢居后?愿为主公戮力效死!”

    “田家烈虽为士诚的智囊,依臣看来,并不足畏。”

    邓舍转目,见说话的是潘贤二。潘贤二自献主投降以来,很长时间没得重用。这次随了邓舍来到益都干此大事,对他来讲,委实难得的机会,表现的非常积极。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邓舍笑道:“噢?潘公何出此言?有何见解,愿闻其详。”

    “田家烈虽然果断刚烈,但他只是一个臣子。最终决策的人,不是他,而是士诚。士诚优柔,或许会因一时之怒而听从田家烈的建言,但只要有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以劝解,他肯定就会改变主意。

    “刚才主公言道,这一次不就是这样么?姬宗周两三句话就劝得他回心转意。并且主公又有通政司的内线,时刻可得知他的详细动向。我海东知己知彼,就算他有两个田家烈,主公又有何忧呢?”

    邓舍去见王夫人,只有毕千牛寥寥数人知晓,罗国器等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邓舍去见的,是李生早先布在扫地王府的内线。

    邓舍点了点头,摸着髭须,绕着室内转了会儿,沉思着说道:“姬宗周,……?王公,罗公,你们与他见过面,觉得此人如何?”

    王宗哲与罗国器都见过姬宗周。王宗哲道:“此人也是伪元进士出身,说起来,算是臣的后辈。他这个人,……,话不多,很干练。”罗国器接口道:“不但干练,且很明智。臣曾与之说及天下大势,他讲了一句话很有深意。”

    “什么话?”

    “主公东迁,江南群雄三足鼎立。若无海东,北地豪杰纷争早定。”

    “主公东迁”,讲的是小明王迁都安丰。不过,姬宗周这句话重点不是说小明王,而是在说朱元璋。汴梁一破,宋政权走向了衰微,同时朱元璋却接连扩地。小明王本来就对他没有多少的控制力,如今此消彼长之下,他更隐然有了自成一家的态势,与张士诚、陈友谅三家鼎足江南。

    北地豪杰,最出众的有四家。察罕、孛罗、山东、海东。察罕兵威甚凶,孛罗拥众数万。要没有海东的异军突起,单凭山东一家,绝对难以支持。他的这个判断,与真实的历史倒是十分吻合。在原本的时空中,孛罗向北、察罕向东,一个收复了上都,一个不久后即轻松攻占了山东。

    但是现在有了邓舍,有了海东,北地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姬宗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其实是在说山东不如海东,表面上看似赞誉,然而再往深层里分析,结合他昨天替邓舍说话、委婉劝住了王士诚欲杀邓舍的举动,他的这番赞誉中是否还会有着另一层的意思呢?

    邓舍若有所思。

    罗国器瞥了王宗哲一眼,往前一步,对邓舍附耳低语,道:“宗周本伪元旧官,降毛贵乃不得已之举。今毛贵死,与毛贵相比,王士诚的才干又远逊不如。臣以为,似乎可以在此人的身上做些文章。”

    罗国器原本蒙元士子的出身,细说起来,与王宗哲降官的身份相差不大,从贼是为被迫,现而今却因海东的蒸蒸日上,而从不甘愿改作了俨然以嫡系自居,反而把王宗哲看作了外来之人。

    邓舍凝神沉思,缓缓颔,道:“可以一试。此事便交你去办。切记,需得谨慎,要之务,先探清楚他究竟何意,若果然有争取的余地,然后方可拉拢。要快,但千万不可急躁。”

    “是。”

    他两人低声细语,别人听不清楚。杨行健顺着潘贤二的思路,接着说道:“我海东知己知彼,却还不够。既然田家烈有了警觉,臣以为,主公接下来的计划也应该随之做些稍微的改变。至少,加快推行的度。”

    “杨公此言不错。……,罗公,颜之希近日的活动情形如何?”

    “每日早出暮归,频繁访友。尤其与益都三友里的国用安、李溢来往密切。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你等交接益都文臣、士子,进展如何?”

    “益都的文臣、士子,大多数对臣等皆很是欢迎。特别臣往日在尼山学院的同窗,在益都的也有不少,特别有两三个交情莫逆。主公招揽他们的意思,臣只不过稍作透漏,他们即欣然接受。”

    “甚好。”邓舍环顾众人,道,“图谋山东,分为三步。第一步已经基本完成,便如杨公的提议,第二步提前展开!”叫来毕千牛,邓舍取出一件随身信物,交付与他,命令,“即送去辽阳,吩咐洪、姚两位先生,即日派出使者往去孛罗、察罕、大都等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海东展到现在,早已不能单纯的用军事来解决一切问题。欲图山东,在谋略,其次外交。兵马未动,外交先行。纵横捭阖,方可获胜。

    邓舍的命令传入海东,当天夜晚,数支扮作商人的使者队伍就出了辽阳,晓行夜宿,日夜兼程,赶赴各地。

    ——

    1,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前四句的意思是:蝉栖身高处,虽然品性高雅,却风餐露宿,难以饱腹。即便终日鸣叫,也不过徒劳无功。夜深人静,它鸣叫得累了,声响渐渐不闻,可那一树的叶子,依然只管碧绿,无情的一声不出。

16 大都

    海东派出的使者分为三路,一路往大都,求见奇氏;一路往大同,见孛罗;一路往冀宁,见察罕。察罕最远,奇氏最近。求见奇氏的使者最先抵达。使者有两个人,正使刘世民,副使罗李郎,并有十几个挑选出来的军中勇士护送。他们扮作辽东来的皮货商人,皮货皆用马带,一路上走的甚快,只用了其七八天便进入了大都的境内。

    大都,在当时又有个名字,叫做“汗八里”。“汗”,是统治者、皇帝的意思,“八里”是城。“汗八里”即皇帝之城。

    大都城市的起源,可追溯到殷商。周代,此为燕国都城蓟的所在地。秦时,蓟为广阳郡的治所。汉代起,设置幽州,以蓟为幽州刺史治所,沿用至隋,改称涿郡,到了唐朝,重又改称幽州。

    至辽代,改称燕京,是辽的五京之一。辽末,宋曾经接收过燕京及其邻近的地区。两年后,燕京落入金朝的手中。后来,金朝迁都于此,改为中都。与辽朝时期的陪都不同,至此,燕京正式得到了一国之都的政治地位。

    蒙古军兴,贞祐三年(1215),又从金朝的手里夺取了燕京。在蒙古军大军进攻的前夕,燕京曾经生大火,“延烧万余家,火五日不绝”,城市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后来,在蒙古围城中,“雄丽为古今之冠”的燕京宫殿,又因城中缺乏柴薪,被6续拆除了不少。因此,蒙古军入城后,总的来说,燕京城已经很残破了。

    初时,蒙古并没有以燕京为都城,而是建立了一个行尚书省,也叫行台,代表蒙古政权,管理“汉地”的有关事宜。行台的长官,由蒙古中央政权派出的断事官担任,经常同时有数人。断事官有很大的权力,“得专杀人,多倚势作威”,“杀人盈市”。在种种的残酷统治下,燕京城愈的破败不堪,满目荒凉,有的水井中堆积着“枯骸”。

    时人有诗云:可怜一片繁华带,空见春风长绿蒿。

    半个世纪后,忽必烈登上帝位。有不少的蒙、汉大臣认为,燕京“南控江淮,北连朔漠”,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提议不如迁都燕京。忽必烈认可了他们的意见,为了更加便于统治“汉地”,他在燕京城的旁边重新兴建起了一座城市,至元九年(1272年),命名为“大都”。

    从此,北京开始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

    忽必烈兴建大都,所动用的人力是非常惊人的。单单至元八年,有人估计,大都路“打造石材、搬运木植及一切营造等处”,就“不下一百五、六十万工”。由此,也可见最后建成的大都城会有多么的雄伟壮丽。

    刘世民世居辽东,罗李郎则世居双城,他两人从没来过大都。

    当他们沿着宽敞的官道,在六月底的一个下午,到达大都城下的时候,两个人、包括护送他们的十几个士卒,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目瞪口呆。

    大都“城方六十里,十一门”。城墙全部用夯土筑成,墙根厚有十余步,二十多米,越往上,墙体越窄,到了最顶端,厚度只剩下了三步,却也亦有数米。高耸入云。虽处战乱年间,出入城门的车马川流不息,远处观望,便如云烟。

    城墙之外,又有既宽且深的护城河,白浪拍打河沿,泛出朵朵的水花。阳光洒下来点点金斑,随波起伏。

    刘世民注意到,出入大都的行人,许多都是蒙古、色目人的打扮。这与他曾经听闻的事情倒是很相符合。大都城内最鼎盛时期,人口百万,而其中汉人所占不过三分之二。其它的三分之一,皆为异族。

    一行人渐行渐近,快到护城河边儿的时候,罗李郎忽然拉了拉刘世民。刘世民转头,问道:“怎么?”

    “掌柜的,你看哪儿。”

    顺着罗李郎的视线,刘世民看到护城河外,距离两三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地上甚是显眼。

    罗李郎道:“闻听前年,大都路起了蝗灾、水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闹了饥荒。加上海运断绝,江南的漕粮无法运达。饿死了很多人。直到去年的下半年,饥荒才稍微得了好转,却又起了瘟疫。百姓死者无算,何止一二十万。十一座城门外,都挖掘了万人坑埋葬。掌柜的,你看那小山丘,没准儿便是其一。”

    刘世民摇了摇头,喟然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护城河上有桥,数队元军士卒看守其上。刘世民等人走近,向他们出示了伪造的路引。带队的戍卒军官是个百户,蓄着蒙古式的型,长相似乎色目人。他检查过路引,拿眼瞄了瞄刘世民等,抽出腰刀,有气无力地挑了挑商队马匹上的货物,一言不,只挥了挥手,四五个早候在一侧的士卒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抢了马匹的缰绳,拽着就走。

    “这,这,……,将军老爷,这是为何?”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么?”那百户官儿倒也实诚,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带着这么多好货物,没点孝敬,叫声老爷,就想进城,却把俺们看做甚么了?看门守户的呆头鹅么?”

    罗李郎倒手探入袖子里,取出了几张的钞票。

    百户官儿瞧也不瞧一眼,嗤笑道:“些许废纸,糊弄谁呢?黑的眼,白的银,老爷俺只认真金白银。”这百户说的不差,去年饥荒,大都城内一锭钞,五十两才买八斗米,那纸钞也的确快要变成废纸了。民间买卖,在很多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以物易物的情形。

    罗李郎无奈,只得收回钞票,重取出几块碎银子,陪着笑脸塞给百户。

    百户垫了垫银子的重量,腰刀回鞘,说道:“老爷做买卖,向来明买明卖。一、二、三、……,你们总共十四匹马,这点银子只够一半入城。”他把银子揣入怀里,伸出手,晃了晃,探到罗李郎面前,“要想全数过关,另一半呢?”

    久闻色目人会做生意,没料到未入大都,便先碰上了这么一个买卖人。罗李郎三度探手,又再取出了点碎银,那百户方才满意。

    他退后半步,唱个喏,道:“世道艰难,老爷也一样过的不容易。三个月没粮,肚皮饿得咕咕叫,不讨些外快,难以果腹。有道是:靠山吃山,靠门吃门。有得罪之处,尚请多多包涵。……,老三,将这几位贵商的驮马牵过来罢,请入城。”

    刘世民与罗李郎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随行的护卫们接过元军士卒还来的驮马缰绳,走不的两步,又突然被那百户叫住。钱也给了,怎的却还不让走?刘世民心中一跳,强作镇定。

    那百户三两步赶上来,往城门处瞅了眼,说道:“城门口的老刘,***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人唤刘扒皮。想知道怎么能从他那儿过去么?……,明码标价,……,”他伸出一个指头,“这个数儿。包你过关。”

    罗李郎第四次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两银子。那百户接住,拉了刘世民附耳低语几句。临了,一拱手,道:“按老爷这办法,你要过不去,只管回来。二两银子还你,分文不少。这叫童叟无欺。”

    刘世民连连道谢,依了他教的办法,直接祭出五两雪花银,果然顺利过了城门。罗李郎叹道:“堂堂大元,门卒如贾。可笑如此,如何不亡?”只顾了回味刚才这离奇的经历,他两人一时间,连城内的人物、景色都忘记了观看。

    城中尽管才经饥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素来是天经地义的真理,况且大都集中了大批的权豪贵族,豪富者比比皆是,因此他们的皮货却是不愁卖的。寻了个路人,一番询问,得知了皮货市场的位置所在。

    刘世民道:“演戏演十分。咱们且先去皮货市场,转手些皮货,然后再找接头的人,如何?”罗李郎点头称是,道:“正该如此。”

    大都城内有两个主要的商业区,一个在城市的钟、鼓楼周围,另一个在城西的顺承门内。顺承门内,多为羊、牛、马、骆驼、驴骡等市,要买卖皮货、绸缎之类,需去钟、鼓楼。

    他们从东边崇仁门进的城,离钟、鼓楼不是太远,道路也很通畅。

    沿崇仁门街,一直往西可到鼓楼,这条路上有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都路总管府、警巡院、宝钞库、倒钞库,皆比邻鼓楼。也正因为此,街上的岗哨甚多。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选择了另一条路,走崇仁门街,第二个路口折往北行,经过孔庙、国子监,再折往西行,可到钟楼。

    路上人群熙攘,炎炎烈日,挥汗如雨。

    沿街很多的店铺都关了门,仍有开着的,看其门前的帘旗、匾牌,六成以上都是属于权豪势要之家所有的。或为权贵私产,或为寺院经营。元朝重佛,和尚们很有特权,寺院经营商业非常普遍。其所涉足的行业更是无所不包,邸店、当铺、旅店、货仓,乃至酒肆、矿炭。这种情况也不是只有大都一地才有,各地皆然。

    刘世民、罗李郎此次来大都,除了担任使者的任务外,也有查探大都民生、风土、人情的职责。

    他们混在人流里,边走边看。现开办商铺的,间或也有些与色目人又不相同的异族。他两人虽从小到大没出过辽东,却也并非对外界全无听闻,知道此类异族必为闻名已久的大食、波斯人了。

    有元一代,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外国商人,有很多来大都进行贸易活动的。马可波罗称赞大都为“商业繁盛之城”,认为“世界诸城无与能比”,其繁华的程度可见一斑。一些外商受到吸引,干脆定居在此,改由行商变成坐商,从而便在城内开办商铺,也不足为奇。

    不止有阿拉伯人与波斯人,东南亚等处的商人也有。不过,外商中最多的还得数高丽人。

    高丽人大部分为行商,坐商不多。往日太平年月,大都城中的高丽商人随处可见,可谓成群结队。最近虽因邓舍新得海东的缘故,数量少了些,但是依然不少。毕竟邓舍尽管与元政权处在敌对的状态,却不曾断绝与大都的商业来往,只是禁止了粮食、马匹等一些战略物资的流出而已。

    才走过不到半条街,刘世民就看见了三四队的高丽商人。

    听着临街商铺热闹的叫卖声,眼看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刘世民不由感慨,道:“现如今天下战乱,大都又才受饥荒,城内竟依然这样的繁荣。往日太平盛世的年间,真不知鼎盛到了何等的程度!”

    罗李郎默然。

    双城算海东关北的重镇了,与大都一比,若论繁华、人烟的稠密,怕连城外的村子都不如。别说双城,即便辽阳、平壤、高丽王京这样的名城,也是压根不能与之相比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有个护卫道:“繁荣是够繁荣的了,只是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

    “哪一点?”

    “满城膻腥。”

    罗李郎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去掩他的口,手伸出了半截,缩回来,转望左右,见无人注意,这才放下心,皱着眉,训斥那侍卫,说道:“休得胡言乱语!此话若叫别人听到,你我性命难保。”

    他话音未落,旁边跳出一人,碧睛狮鼻,又是个色目人,只听得他高声叫道:“那小哥儿适才讲的甚么些话?俺候你们早已多时。且住,且住,休要走了!”

    ——

    1,杀人盈市。

    “断事官、燕京留守石抹咸得不‘尤贪暴,杀人盈市’。他的亲属与‘势家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燕京城内拉着车子抢东西,‘不与,则杀之’。断事官不只儿‘断事一日,杀二十八人’,其中有一人已‘仗而释之’,正好有人献环刀,不只儿就‘追还所仗者,手试刀斩之’。”

    2,大都饥荒。

    是夏,“京师大饥,民殍死近百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鸱鸮百群,夜鸣至晓,连日乃止。”

    “至正十八年,京城大饥,后(奇氏)命官为粥食之。又出金银粟帛,命资正院使朴不花于京都十一门置冢,葬死者遗骼十余万,复命僧建水6大会度之。”

    时人有诗云:“城南官掘**,日见委尸积。”“沟中人啖尸,道上母抛儿。”

    3,顺承门、崇仁门。

    顺承门,即今西单南。崇仁门,即今东直门。

17 奇氏

    那街边跳出来的色目人,却不是别人,乃通政司布在大都的暗线,也正是此次刘世民来,先要见的接头人,名叫玛乐格的便是。

    这玛乐格,本在山东开酒楼的,李生常去他的店里,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就搭上了线。经过两三次的考验,现此人倒是值得信任。两个月前,李生给了他一笔钱,打了来大都,才置办下一处产业,继续老本行,接着开酒楼。

    随着刘世民、罗李郎一同来的护卫们,有两个通政司的人,曾潜入益都,与玛乐格会过面,两下本就相识。

    大街上非叙话的场所,玛乐格一边打小厮,一个名叫彼得的小色目人,领了罗李郎几个带着皮货往去钟楼的市场;一边引了刘世民等人七拐八转,径往通政司在大都的落脚地而去。说是通政司的落脚地,其实也就是他的家。

    路上提及,刘世民才知道,这完全是场偶遇。

    玛乐格本来是去钟楼市场进货的,——他自幼经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虽然如今饥荒的年月,开办在大都、用来做掩护的酒楼却红红火火,差不多每日都得出来采购食材、原料等物。

    刘世民有点疑惑,问道:“玛官人贵为东家,身娇肉贵。采办食材之类的小事儿,何必亲力亲为?交由小厮们去办,不就行了么?”

    “刘官人有所不知。虽说俺不曾在大都里待过,旧日里却也是有几个朋友、关系的。趁着每日采办食材的机会,可以顺路走动一下。顺便,也可以熟悉一下城内的街道、风物。……,哎呀,做买卖不容易呀,刘官人从漠南那么远的地方来,对此该是深有体会。”

    刘世民恍然大悟,心想:“人不可貌相。瞧他点头哈腰,似乎油滑,性子却还稳重、踏实。”

    按照预先的商量,刘世民与玛乐格应该是生意上有来往的伙伴,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需要与他当面落实敲定。他又问道:“不知玛官人的府上,都还有些什么人?见了面,刘某该怎样称呼?”

    “俺的家眷皆留在了益都,随来大都的没别人,只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

    刘世民“噢”了声,点点头,心中有数,所谓“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定然亦为通政司的密探细作。他们顶着烈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了多时,周围的环境由喧闹逐渐变得安静,也不知进入的是哪一片坊区,迎面一座三层高的酒楼。

    玛乐格介绍:“这就是小店了。”带着众人绕到楼后,有个小小的院子,他打开院门,肃手相请:“寒舍,寒舍。贵客们快快请入。”

    刘世民等进入院中一看,院落不大,房舍不多,收拾地甚为干净。两三个仆役模样的人迎接上来,接过刘世民等人的坐骑,牵去马厩。玛乐格前边引路,带着刘世民几人来到书房。端茶奉水,分宾主落座。

    玛乐格来中国很多年了,熟悉汉人的人情世故,殷殷勤勤地问过路上辛苦,与刘世民等劝茶寒暄。

    刘世民的性子算是沉稳的,可毕竟这是他头一回担负重任,有些压力,说不的几句,甚至等不及罗李郎回来,就直接把话题转入了正事,他说道:“俺这次来大都的目的,玛官人想必已经知晓?”

    “两三天前,俺接到了李知事的命令。刘官人所为何事而来,李知事没讲,俺也不想知晓。俺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接待之责。其二,协助之责。”

    “俺等此来,需要拜访一个鞑子的大官人。”

    刘世民的任务,说是密见奇氏,实则奇氏深处内宫,见之不易。上次邓舍与奇氏的私下来往,是通过洪继勋与李春富的关系,而且也并没有面见,只是把通好的意思由别人转达而已。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世民实际要见的,是搠思监与朴不花。

    辽东兵败后,搠思监回到大都,借助奇氏的势力,三个月前,重又被拜为中书省右丞相。如果说以前,他与奇氏还有些貌合神离,有着一点自己的小算盘,经此打击,早已死心塌地的成了奇氏一党。

    至于朴不花。此人少年时代就与奇氏相识,青梅竹马,后来与奇氏一起被送入元廷的宫中。远离家乡、处在深宫,两个人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好。“如胶似漆”。随着奇氏的得宠,朴不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权倾内外。较之搠思监,他更是当之无愧的后党。

    只要能见着这两个人,也就与见着奇氏没什么差别了。

    玛乐格点头,表示明白,他说道:“搠思监的手下,有个叫别里虎台的色目人,细说起来,与俺算是老乡。刘官人来前,俺就已经与他连上了线。并且,俺也听说,早先辽东一战,主公对搠思监有恩,放了他没杀。因此,就俺的估计,要想见他应该并非太难。”

    见搠思监不难,见朴不花更容易。朴不花与奇氏一样,都是高丽王京人,王京现在邓舍的统治下,想从中找出几个与朴不花有关系的人,轻轻松松。与朴不花的联系,自有通政司布在大都的其它暗线负责。

    ——,说句题外话,邓舍之所以会派了罗李郎做为刘世民的副手,便是因罗李郎有双城土著的身份,算半个高丽人,好与朴不花沟通交流。

    刘世民稍微放心,说道:“事关重大,宜早不宜迟。玛官人多多辛苦,给你两天的时间,可够接洽别里虎台,定下与搠思监相见的时间么?”

    玛乐格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给您准信。”

    第二天,玛乐格带回的消息,出乎了刘世民的意料。不但搠思监同意与他相见,并且竟然奇氏也应诺亲自出面。太叫人意外了。原来,玛乐格去见别里虎台时,朴不花刚好在搠思监府上,回去转告了奇氏,奇氏因种种的原因,对此很感兴趣,当即拍板,她要亲自面见刘世民。

    蒙元本为胡虏,带有胡风,不比汉人的朝廷,这尊卑、男女的关防本就不甚严肃。

    奇氏亲见,虽然有些叫人吃惊,但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可以说,这是个意外之喜。但是会面的时间,却也不得不因此稍作推迟,会面的地点也做了稍微的改变。——,从搠思监的府上转成了朴不花的家中。

    两日后,朴不花寻了个借口,办起家宴。玛乐格的酒楼有两样色目风味的特色菜比较出名,朴不花指定了要他的厨子过来帮忙。刘世民、罗李郎扮作厨子的下手,打杂的小厮,混入了朴府。

    朴不花大约有三十来岁,久居上位,养尊处优,挺着个大肚子,面白无须,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他派了心腹人接住刘、罗,先领入偏房。刘世民、罗李郎拿眼打量,见虽称偏房,室内装饰的极其奢华,富丽堂皇。

    领路人躬身退下,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并及一个伺候的丫鬟。

    丫鬟年岁不大,十四五岁,玉质柔肌,衣服轻细,裹着件高丽样式的绫罗纱裙,头面饰俱全,若放在外边见到,不认识的,定以为是谁家大户的小姐。只见她娇滴滴跪在地上,斟水敬茶,皆为膝行,偶尔一弯腰,露出滑嫩的酥胸,颤颤巍巍,香气熏人。

    “两位老爷请饮茶。”口音带着高丽味儿,软绵悦耳,荡入耳中,勾魂夺魄。

    刘世民瞧了眼罗李郎,两个人不约而同想道:“一个小小的女婢,便如此的佳品,朴不花的奢侈可见一斑,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果然不假。”从银盘上取下青瓷茶碗,他们轻轻抿了口,再互相对视一眼,茶水里泡的何等茶叶,他们两个一点儿也品不出来,只有一种感觉:从没喝过如此的好茶。既清且香,回味悠长。

    坐不多时,房门打开,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朴不花大步跨入室内。不等刘世民、罗李郎与他相见,沉着脸,劈头一句:“皇后娘娘驾到,还不跪下拜迎?”

    刘世民与罗李郎吓了一跳,他们本以为,奇氏不会出现的这么早,至少等他们与朴不花会谈出个结果,然后才或许有机会见上一面。实在不曾料到,**没坐稳,正主就来了。两人拜倒相迎。

    刘世民胆子大些,微微抬起头,顺着朴不花往外去看,只听得室内室外鸦雀无声,又见有两三个人缓步来入房中。左边是个老者,他见过画像,认出正是搠思监。右边是个侍女。中间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一副贵妇人的妆扮,墨颈白,肌肤晶莹细嫩,姿态娴雅,神气高贵。

    根据情报,奇氏与朴不花年岁相仿,大概相差不到两岁。观其举止态度,刘世民做出判断,心想:“此女必为奇氏。”不敢多看,叩行礼,道,“大宋海东燕王使者,拜见贵国皇后娘娘。”

    “大胆!哪里来的野人?竟然如此无礼。……,甚么大宋海东燕王?甚么贵国皇后娘娘?一个小小的红贼叛逆,也敢在娘娘面前自称燕王,分庭抗礼?来人,叉出去,打!”

    朴不花勃然大怒。他听出了刘世民的意思,大宋与贵国,分明以平等的级别自居。刘世民与罗李郎的这一拜,不是因为奇氏是皇后,而是因为海东是大宋的臣子。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是代表小明王而来的使者,也许就没有这一拜了。

    刘世民神色不变,镇定自若,道:“‘哪里来的野人’?朴不花是在侮辱贵国的皇后娘娘么?”他们从海东来,若他们是野人,那么同样海东出身的奇氏又算的什么?

    朴不花脸涨的通红。不等他飙,奇氏莞尔一笑,说道:“请问使者姓名?”

    “在下刘世民。”

    罗李郎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过与刘世民不同,他却用的是高丽话。果然,顿时吸引了奇氏的注意,一双妙目往他身上转了两圈,轻抬玉臂,道:“两位请起吧。……,这位罗大人,你的高丽话说的很好,是从高丽来的么?”

    “在下世居双城,年幼时也曾在王京住过。”罗李郎取出一封书信,恭敬递上,接着说道,“今次出使前,在下又专程往王京去了一趟。特地见了一下娘娘与朴大人在王京的族人,这封书信,便是他们写的,托在下转交与娘娘与朴大人。”

    朴不花的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才入宫时,地位卑微,没有能力把他的母亲接来;待他有了权势,高丽、辽东一带又战乱不休。故此,他的母亲一直留在王京。奇氏的家族甚大,多年前被高丽王寻个错处,几乎满门抄斩,但是有年幼者两三人,侥幸未死。

    邓舍得了王京后,特命赵过、杨万虎,将他两人的家属、族人悉数好生照管,赏给田地、甚至赐给官职。

    奇氏接过书信,展开细看,容色不变,心中着实欢喜。王祺斩了她的满门,素为她的平生大恨。此时忽然得悉族中尚有幼弟未死,不啻天大的喜事。她一目十行,匆匆看过,道:“族中幼弟承蒙你家主公照看,两位使者回去后,请向你家主公转告本宫的谢意。”

    “我家主公对娘娘仰慕已久。以为娘娘实为唐之长孙、前宋之高太后,贤良淑惠,女中尧舜。能为娘娘做些事,实在非常的幸运。娘娘的‘谢’字,实不敢当。”

    “贵使不远千里,来我大都,求见本宫,是为何事?”

    罗李郎转目,看了看室内众人。刘世民道:“不知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奇氏了然,拍了拍手,侍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只留下了搠思监、朴不花与几个亲信侍卫。奇氏坐在上,说道:“贵使请讲吧?”

    两方五个人,由试探、而挑明,进而讨价还价。一席谈判,直说到入夜才定。

    所谓谈判,各有所求的时候,不能太坚决,太坚决难免崩裂。也不能太柔和,太柔和难免吃亏。故此,就需要刚柔并济。正如海东这边,有刘世民唱黑脸,罗李郎唱红脸一样,奇氏一方,也有朴不花唱黑脸,动辄怒。相比之下,奇氏的总体态度就温柔许多。

    随着谈判的深入,刘世民与罗李郎也逐渐了解到了奇氏了真实目的,明白了她为何肯亲自出面相见的原因。

    谈判结束,踏着二更的鼓点,他两人走出朴府。夜风习习,满天星光。刘世民殊无大功告成的喜悦,他皱着眉头,道:“万没料到那奇氏,却有如此的要求。罗大人,你说主公会答应么?”

    罗李郎摇了摇头,道:“难,难。”

    两人忧心沉思,走了一段路,刘世民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又开口,冒出来一句:“罗大人,你还记得咱才到朴不花府上时,与咱们端茶送水的那个丫鬟么?”

    “怎么?”

    “称得上佳人么?”

    “绛唇皓齿,春融雪彩,真美人也。”

    “与奇氏比较呢?”

    “与奇氏比较?米粒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

    刘世民叹道:“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有令人惊讶的野心。奇氏,她不是前宋的高太后,实为今日的武则天呀!”

18 招降

    邓舍虽远处海东,对大都的宫廷争斗还是有些了解的。

    当今元帝在位已久,奇氏之子爱猷识理答腊自至正十三年被册为皇太子以来,至今已近八年,春秋日盛。

    元朝有个惯例,凡立皇太子,则皇太子必兼任中书令、枢密使。中书令,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枢密使,是枢密院的最高长官。

    尽管这两个职务,虚衔大过实职,比如枢密院,掌握实权的其实还是枢密院副使等这些副手官职,皇太子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名义上的脑,但是毕竟跻身入了朝堂中最为核心的决策权。

    至正十四年,元帝下了一道诏书:“敕: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凡奏事先启皇太子。”可以说,有了中书令与枢密使这两个官职,军国之事,皇太子便无与不闻,“皆其所临决”。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在其位,面对权力的诱惑,却就很难有人依然能做到不谋其政了。况且时值天下大乱,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眼看岌岌可危,而当今元帝顶着“鲁班天子”的美名,怠于朝政,荒于游宴,皇太子又正年轻气盛,加上奇氏野心勃勃,各方面因素结合在一起,他难免就产生了篡班夺权的想法。

    去年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看似为国分忧,勤于政事,实则呢?往深里根究,不排除他有借此展个人势力的念头。只不过,最终因“御史台上疏固留”,他没能成行。

    随即,在奇氏的撺掇与支持下,他又打上了太平的主意。

    太平时任中书省左丞相,是为元帝的近臣,位高权重。奇氏与他派了朴不花亲自出马,告诉太平,他们打算行“内禅”之事,逼迫当今元帝让位,询问太平的意见。太平受当今元帝恩重,默不作声,没做回答。奇氏又招他入宫,“举酒甚前意”,太平始终却不肯松口,坚持不肯同意,“终依违而已”。

    皇太子很生气,几个月后,寻个借口,杖杀了两个人。一个中书左丞成遵,一个参知政事赵中。因为此两人皆太平的党羽,他杀鸡儆猴。中书左丞,正二品。参知政事,从二品。二品的大员,他说杀就杀,由此也可见,他的羽翼已然初成。

    太平知势不可留,为保命起见,他称疾辞职。拜太保,养疾家中。有台臣奏言,以为如今时事艰危,太平有治国的才能,不用太可惜了,“以师保兼相职为宜”,最好能够还兼任中书左丞相的官职。然而,“帝不能从”。

    不是“不从”,而是“不能从”。连自己的近臣都保不住,当今元帝的为难困境,皇太子的咄咄逼人,亦由此也可想而知。

    那么,皇太子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没办法强迫元帝“内禅”呢?原因有三个。

    先,朝堂上忠诚元帝的臣子还有很多,如御史大夫老的沙等。老的沙是个色目人,为当今元帝的母舅,忠心耿耿。

    其次,元帝在位二十多年,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斩杀一品大臣数百,权术手腕还是很厉害的,积威犹在。一点儿的让步,不危及根本利益,他可能不予理会。若真把他给逼急了,皇太子难为对手。

    再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皇太子手上没兵权。

    他兼任枢密使不假,但是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管的是“政令”,却并不直接掌军。即便掌军,放在太平年月尚好,而今乱世,实际的军权在哪里?在地方割据军阀的手中。简而言之,在察罕与孛罗的手中。

    察罕何等人物?风头正劲。

    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元廷的半壁江山之所以能得到保全,之所以能从小明王、刘福通的手中夺回、光复,可以说差不多皆为他一人之功。有这样大的功劳,功高震主,他会把皇太子放在眼里么?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积极支持皇太子,皇太子敢接受他的支持么?有元一代,权臣乱政层出不穷,接受了他的支持,岂不自寻死路?当今元帝初年,权臣伯颜之乱,距今不过二十载,前辙犹在,绝对不能复蹈。

    而且,当时还算太平,现在宇内大乱,今时不比往日,故此更不能轻易去寻察罕的支持。试想:察罕本就风光无限,皇太子若再推波助澜,由他借助自家的影响,成一枝独秀,展到最后,这日后的域中,究竟谁家之天下,怕还真说不准。

    察罕的支持不能找。孛罗的支持难以找。

    帝王心术,不外乎平衡二字。当今元帝深谙此道。为了平衡察罕,他一直以来,对孛罗都有或明或暗的扶植。孛罗既得利益,又何必多此一举,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皇太子折腾呢?

    就在奇氏与皇太子愁没有兵权的时候,邓舍的使者来了。

    不知她怎么想的,闻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异想天开,寻思:“能不能借此机会,给皇太子弄点兵权呢?”与朴不花等人一商量,觉得大有可为,所以,她当机立断,亲见刘世民与罗李郎。

    本来,刘世民与罗李郎此次出使的目的,是希望搠思监与朴不花能说服奇氏、皇太子,运用一些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力,或者适当地偏袒察罕、或者适当地偏袒孛罗,争取挑起此两人的不合。

    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孛罗实力太强,海东怕他进攻自己,希望能得到些许喘息的时间。实则邓舍之本意,是希望察罕能因此而暂时没有余力东顾益都,从而给海东吞并山东创造出一个宽松的外部环境。是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相对的,邓舍愿意用王祺的头颅并及重礼,做为回报。

    可既然如今奇氏有了这样的念头,显然单只王祺的头颅就不能满足她了。反正察罕与孛罗皆不能为其所用,挑拨他两人不和,只要不伤筋动骨,无损元廷的实力,倒是无所谓。平衡之道嘛。说实话,即便没有邓舍的要求,元帝与皇太子也是存了有这个想法的。

    答应邓舍可以,但是奇氏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邓舍必须接受元廷的任命,从桌子底下走到桌面上来。仿张士诚旧例,拜邓舍为太尉。

    第二,命令邓舍即日与纳哈出言和,开辽阳关防,许漠南、漠北的蒙古人南下,并改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行枢密院事。

    同时,在邓舍现有地盘的基础上,辽阳行省与海东行省不变,以邓舍兼任辽阳行省左丞,以皇太子的一个亲信为辽阳行省平章政事。用奇氏在大都的族人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邓舍兼知海东行省行枢密院事。

    她的第一个条件的重点在迫使邓舍由暗转明,等于向天下宣告,他投降蒙元了。第二个条件的重点在安插羽翼、控制海东、辽东。使得皇太子可以借机掌握一些军权,壮大后党的声势。

    刘世民与罗李郎的汇报,很快就送到了益都。

    邓舍看完之后,楞了半晌,半天说出一句:“偷鸡不成蚀把米。”与纳哈出议和,包括开辽阳关防,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要他光明正大地去接受蒙元的任命,任皇太子在海东安插羽翼,根本没有可能。

    他问罗国器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奇氏会提出这么两个条件,实在出人意料。”罗国器道,“这分明是借鸡下蛋,想通过控制咱海东,来给她谋取私利。如果答应她,那咱便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处在了被动的地位,……”他摇了摇头,“臣以为,绝不可答应。”

    潘贤二跨步出列,提出了相反的意见,道:“不然。臣以为,奇氏的这两点要求,重点不在借鸡下蛋,以主公在海东的威望,就算任她来安插羽翼,放手不管,海东上下又有谁会听她的?

    “尤其我海东的军队,乃主公一手创建,别说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枢密院事,任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哪怕再把辽阳行省左丞等等的职务,也悉数交由她的人来担任,充其量不过傀儡罢了。海东的实权还是在主公的手里。

    “因此,奇氏的这两点要求,前期的重点当在迫使主公由暗转明。以臣之见,答应了她也无妨。只要主公答应,她便会挑拨察罕与孛罗内斗,对我海东实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不为?”

    杨行健连连摆手,不以为然,说道:“非也非也。潘大人只看到了利,却没看到名。

    “请问潘大人,如果主公答应了奇氏,两个后果,该怎么面对?其一,主公便成了背主降敌的小人,且这个敌人还是胡虏,与我炎黄贵胄有血海深沉,势不两立。天下的英雄,会怎么看主公呢?会怎么评价主公呢?

    “其二,咱们现在益都,主公图谋山东的根底,便是因为我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王士诚对咱们没有太大的提防。设若主公接受了奇氏的条件,我海东在益都还有立足之地么?我海东还怎么攻略山东?”

    潘贤二自知,他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及罗国器、杨行健这些人,表现的很谦虚,他说道:“名不正、言不顺。‘名’之一物,固然重要。却不可拘泥。

    “臣打一个不恰当的譬喻,周郎称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也。’被直呼为贼,曹操不可谓没有恶名。曹髦说司马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亦不可谓没有恶名。又怎样?汉家之天下,终归曹氏。曹家之天下,终归司马氏。

    “又,陈平盗嫂,人皆以为贤相。韩信**受辱,世称名将。何哉?审时度势,不拘泥虚名,知变通,识时务,此方为大丈夫,可称俊杰也。今降蒙元,则有百利;拘泥虚名,则有百害。该如何选择,杨大人高明之士,不须在下多言,定然也早已看的透彻。

    “至于攻略山东。主公大可以暂时先与奇氏虚与委蛇,继续派遣使者,与她来往谈判,拖延时间。如此,我既得起利,又免其弊。一举两得。”

    邓舍沉吟。

    杨行健饱读诗书,对名分大义看的很重。他涨的满脸通红,开口就要接着反驳。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奇氏的意思很清楚,我海东只有先答应了她的这两个条件,然后她才会帮我挑拨察罕与孛罗不和。若依潘大人所言,虚与委蛇,就等于没有把应承落在实处,奇氏得不到满足,怕不会为我海东出力。怎么能‘既得其利,又免其弊’?”

    “把她的这两个条件翻个个儿。”

    “如何翻个个儿?”

    “找个托辞,暂时不答应她的第一个要求,可以先答应她的第二个要求,许皇太子亲信、三宝奴进入海东。”

    “用什么托辞?”

    “去年皇太子意图北巡,未能成行。我海东愿调遣精锐,攻取北地,挑起事端,为皇太子创造北巡的机会。甚至,主公可以点名提出,不降元帝,慕皇太子之德,愿降皇太子。以此为托辞。

    “但是,却有一个前提,孛罗势大,我军要攻取北地,挑起事端的话,怕不是他的对手,为免得弄巧成拙,奇氏与皇太子必须先挑拨孛罗与察罕的不合,然后我海东才能出军,为皇太子造势。”

    罗国器道:“纸上谈兵容易,潘大人计策虽好,但是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并非三岁小儿,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按此行事么?”

    “主公接二连三地派遣使者往去大都,曾为奇氏送去过几份大礼,为她报了灭族之仇。辽东一战,主公又故意放走搠思监,以为示好。或许他们不会因此便相信主公的诚意,却十有**会据此判断主公尾两端。就像是张士诚,尾两端,便有了可以利用的基础。

    “并且,察罕一支独大,势力远过孛罗,对元廷来讲,压制察罕不过早晚的事儿。换而言之,主公的请求,对他们来讲,其实顺手之劳。顺手之劳,却可以换来主公的甘愿为皇太子造势,就好比人在家中坐,元宝天上来,为什么不去做?”

    潘贤二认为,平衡察罕与孛罗的事儿,蒙元朝廷早晚会做的。有没有邓舍都是一样,至多,邓舍的插手,提前推动了此事的进行。所以只要邓舍肯许诺给他们好处,他们就绝对会答应。

    但是,却有一点,罗国器问道:“难道他们就不怕白忙一场,最终主公食言,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么?”

    “纵使最终主公食言,他们白忙一场,对他们有什么损害?并且为坚其信心,主公完全可以先与之私下签订协约,设若主公最终食言,就任由他们把协约公布天下,如此一来,受到损害的不是他们,反是主公。

    “并且,他们不知晓主公攻略山东的意图,以为主公不过在求自保而已。由此推断,主公如果食言,对我海东又有什么利处?难不成主公还能趁机南下,攻打大都?主公敢这样做么?没有外压,察罕与孛罗可以不和。有了外压,察罕与孛罗还会不和?想想当年三路北伐的事儿,察罕与孛罗定然会一致对外。

    “综合以上,对他们来讲,事成,得利;不成,无损。只要主公把诚意拿出来,臣敢断言,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必然同意。”

    听起来有些道理。众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邓舍,邓舍斜倚座上,远望堂外,沉思不语。

    ——

    1,借助搠思监与朴不花挑起察罕与孛罗的内斗。

    这并非不可实现的。

    “时帝益厌政,不花乘间用事,与搠思监相为表里,四方警报、将臣功状,皆抑而不闻,内外解体。然根株盘固,气焰薰灼,内外百官趋附之者十九。又宣政院使脱欢,与之同恶相济,为国大蠹。”

    在察罕与孛罗的内斗过程中,“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

19 外交

    邓舍总共派出了三路使者。他思忖多时,先将奇氏搁置不提,转问罗国器,道:“察罕与孛罗怎样?”

    察罕与孛罗距离海东较远,离山东则稍微近了一点。出使他两人处的使团里,也有通政司的人。刘世民、罗李郎这些正使、副使,出使之后即转回了海东,通政司的人却没有随之回去,而是直接来了益都。

    故此,邓舍得知这三路出使结果的时间,相差不多。

    罗国器道:“出使孛罗处的使者,见着了孛罗。遵照主公的命令,使者向孛罗表示了我海东不会趁岭北鞑子阳翟王作乱之机,南下相侵的意思。请他放心。并愿与之结好,罢兵漠南。孛罗没多说什么,好酒好宴的款待,教他的幕僚回了封信,主公已经看过了,皆客套之辞。

    “出使察罕处的使者,没见着察罕,也没见着察罕的义子王保保。对主公的示好之意,察罕没有丝毫的表态。他派出接见我海东使团的官员,对咱们的使者也是爱答不理,甚为托大。

    “此外,根据使者的观察,晋冀一带察罕与孛罗控制区域的交界地,果然与主公及洪、姚两公所判断的一致,气氛很有些紧张。孛罗在大同城中聚集了大量的粮草,察罕在冀宁路附近屯驻了不少的精锐。

    “使者在与孛罗会谈时,亦稍微点了一下察罕,孛罗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当时在宴席上,他的几个手下却多露出不忿的神色。出使察罕的使者,也找机会提了下孛罗,对方毫不掩饰其轻蔑。

    “总而言之。不管察罕与孛罗对待咱们使者的态度如何,一山不容二虎,他两人之间,的确矛盾重重。”

    “适才潘大人所讲,可接受奇氏的条件。罗公,你怎么看?”

    “臣以为,言之有理,却不可行。”

    “为什么?”

    “想我皇宋,当年先帝与刘太尉起事,曾传檄天下,中有一句,言道:‘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宁有百年运乎?恢复宋室,在此一举’。继而,刘太尉兵分三路,北伐中原,我北伐军打出的旗帜,又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我军之战歌,又有‘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之句。

    “与胡虏不同戴天之意,尽矣!

    “且,主公在我海东亦秉承其意,设有都镇抚司,专管军卒士气。日常宣传,无不以仇视鞑虏为重中之重。每有战事,又必开忆苦大会。何为忆苦大会?放任士卒回忆过去之苦。士卒过去的苦从何而来?皆从鞑子而来。

    “因此,可以说时至如今,凡我军上下,无不以灭胡、立汉为己任。主公若此时忽然接受奇氏的招降,定然导致军心不稳。是为图小利而贻大患。

    “臣闻听,前年十月,江南朱元璋征浙东,克婺州,曾在省门前建立二大黄旗,两旁立二牌。旗上书云:‘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牌子上书云:‘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并悬一金牌,镌云:‘奉天都统中华’。又在今年正月朔日,在其府门前亲书桃符,云:‘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

    “元璋官拜行省丞相,可以代表安丰朝廷任官令;奄有淮泗、浙东的富庶之地,军权在握,可以便宜征讨杀罚。他的地位与主公相仿,不可谓不春风得意。然而,他打出的旗号,却依然还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奉天都统中华’,何谓‘奉天’?安丰朝廷是为天,灭元立汉是为天。这就是名分大义呀!

    “历代鼎革,群雄逐鹿,所追逐的,说到底,都是一个名分大义。诚如潘大人所言,‘名不正、言不顺’。若无此大义,则主公何来名正言顺?纵得小利,日后又该怎样?是自绝于海东,自绝于天下。”

    罗国器的这一番话,很出乎邓舍的意料,吃了一惊。罗国器从军,是不甘不愿的,现在却积极反对投降,坚持灭元到底。他与邓舍一样,转变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止是拥护海东政权,更进一步展为彻底断绝与蒙元的关系,把他自己看做海东的一员了。

    促使他生转变的,是因为都镇抚司日常的宣传,叫他明白了华夷之别么?

    邓舍并不这样认为。促使他生转变的根本原因,无它,两个字足以概括:“利益”。海东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利益,并且,在可以预料的不远之将来,他也定然可以从海东得到更多的利益。因此,他心甘情愿地生了转变。

    口号,只是宣传,它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起到一点的作用。但是利益,只有利益,才能保证内部长久的稳定与团结。也只有利益,才能吸引更多的外部人才。就好像滚雪球,当雪球足够大的时候,展就容易多了。

    邓舍稍许的感慨过后,很快就回过神来。

    “罗大人此言,臣以为大谬不然。……。”潘贤二又开口辩驳。邓舍轻轻拍了拍案几,将之制止。

    他说道:“罗公所言不错。降蒙元有小利,而必留大患。高丽为蒙元属国已有数十年,国内亲元党根深蒂固。今我强力压制,方可暂保无虞。若降了蒙元,假以时日,则必乱生萧墙之内。是其一。降而复叛,非君子所为。是其二。投降是绝不可能的,吾意已决,潘大人不必多说了。”

    他瞧了潘贤二一眼,心想:“有奇谋而无远虑。我辛辛苦苦创下‘仁厚’的名号,一投降,那不前功尽弃。真是岂有此理!”

    人的名,树的影。要没个好名声,王士诚能信任他么?要非“仁厚”,颜之希等能主动投靠么?海东的势力已经展到了一定的规模,邓舍现在更看重的,很大程度上来说,不是计较蝇营狗苟,而是怎样保持、并且扬光大他现有的“宽仁爱人”之美名。

    “不过,既然奇氏提出了那两个要求,暂时尚且不能与之闹翻,免得她羞恼成怒,把咱与她密使来往的事儿公之于众。”奇氏不知晓邓舍在益都,王士诚可知道。万一打草惊蛇,因此惊动了王士诚,反为不美。

    “所以,继续与她虚与委蛇还是可以的。可以接着派遣使者,与她来往商谈。拖延时间。但是有一点,务必要记住:一如既往,不可与她留下片纸只字,签署协议云云,更坚决不行。”

    邓舍吩咐毕千牛,道:“待议事后,你即把我的意思传去海东,教洪、姚两位先生按此去办。”毕千牛应是不提。

    “结合三方使者的情报。尽管奇氏指望不上了,但是察罕与孛罗两方对我使者的回应,并及他两人之间的矛盾,却与咱们先前的判断,还是完全相符的。凡事没有尽善尽美,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听说,田家烈前几天曾又再度谏言王士诚。且咱们派去探查通往安丰道路的人也快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以为,下一步的行动,咱们应当立即展开。诸位有何意见?”

    众人皆无意见。

    如果说,招揽地方、从内部瓦解王士诚,展外交、稳住察罕与孛罗,这两步是前奏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第三步,就是重头戏了。这一步要能成功,则邓舍攻略山东的计划,便至少有六成胜算了。

    “千牛,我吩咐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随行邓舍来益都的众人,各有职责。毕千牛的任务,便是保持与李生的联系。他回答道:“好叫主公得知。小人早把主公的命令转达给了李知事,李知事也已于数日前,与那人连上线了。”

    “甚好!即刻传令李生,从明日起,正式开始‘顺藤摸瓜’。”

    什么是“顺藤摸瓜”?“藤”者,杨诚是也。“瓜”者,田丰是也。田丰与王士诚,共为山东两雄。以海东一己之力,同时面对他们两人,太过吃力。上策莫过于以蔽之矛,攻彼之盾。利用田丰与王士诚的矛盾,拉拢一方、打击一方。

    只是,邓舍与田丰从没来往过,彼此没交情,没个门路,难以相见。

    刚好,杨诚兵败蔚州,退回山东。他本就是山东出去的,与田丰是为一党。田丰重又接纳了他,把他安置在了东昌。邓舍与田丰没交情,与杨诚却是有过来往的。姚好古当初曾派使者,与他结过联盟。顺藤摸瓜,意思就是顺着杨诚,摸着田丰。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

    联系上田丰后,怎么才能确保他会愿意与邓舍结盟、共同对付王士诚呢?邓舍准备了两套说辞。先,许其利。其次,助其力。

    所谓“许其利”,即承诺田丰,不需他出一兵一卒,只须稍作配合。事成之后,两家平分益都。如果他嫌分到的地盘太少,可以再做让步,给他两分,海东只要一分。所谓“助其力”,即许诺得益都后,海东愿竭尽全力,帮助他对付察罕。

    同时对他明言相告。海东对山西、河北之地毫无兴趣,没有野心。邓舍图谋益都之目的,实在淮泗、江浙。

    这两套说辞,是经过邓舍、洪继勋、姚好古等人很长时间的讨论,才精心设计出来的。可以肯定,对田丰的吸引力绝对不小,说动他的把握,当在八成以上。

    或有人云:田丰或有吞并益都之意,也许会因之心动。然而,难道他就没有顾虑,不怕事成之后,邓舍却出尔反尔么?如果他有了这么一层顾虑的话,邓舍又从何而来的信心,断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与之结盟?

    俗云:强龙不压地头蛇。田丰是地头蛇,海东再强,又能怎样?邓舍要不信守诺言,他大可以趁其立足未稳,大举进攻。海东的补给远隔海峡,他又是本土作战。试问:海东的胜算能有多少?

    故此,他根本就不会担忧邓舍出尔反尔。最少从前期来说,邓舍也不会出此昏招,只要田丰肯与之结盟,他绝对会信守诺言。

    毕千牛凛然接令。

    邓舍炯炯有神,看着众人,说道:“事成或败,在此一举。罗公、王公,交好地方士子,贿赂益都官员之事,可且做停顿。近几日内,不要外出。对外的说辞,便说我病了。”派去探路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不称病,就没有拖延不走的借口,“传令刘杨,要扩大战绩。若是田家烈再去逼问他何时能彻底剿灭倭患,现在可以给他准信了,十天之内!”

    暗中结盟田丰,无论成功与否,十天的时间足够了。若是顺利,则十天之后,便展开最后一步。若不顺利,则十天之后,即撤回海东。

    “送急报,传与辽阳。命令洪继勋、陈虎,必须把挑选出来的精锐军马,在五天内全部送到辽左沿海,进入备战状态。同时调平壤、江华岛水师,亦开始秘密向辽左集中,做好运输士卒、物资的准备。”

    堂外天色渐黯,黄昏将至。邓舍推案起身,斗志昂扬。

20 形势

    邓舍称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益都。

    谁也没有想到,先登门拜访的人,不是王士诚,也不是益都的官员,却是何必聚。邓舍久闻他的大名,李生送回海东的情报,屡次提及此人。名义上,他是受江南朱元璋的派遣,来给小毛平章烧饭的厨子,实际上隐然有朱元璋使者的身份。

    邓舍心想:“说曹操,曹操到。”昨天议事上,罗国器才谈到朱元璋,今天,他的使者就来了。

    装病第一天,邓舍没经验,有点不确定,把被褥往胸口拉了拉。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吃饭,一夜也没睡,又饿又困,脸色微微苍白,说话带着有气无力,他问毕千牛,道:“看起来怎样?像回事么?”

    毕千牛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把药给我吧。”

    邓舍端起茶碗,把毕千牛递来的药一饮而尽。没什么别的东西,药的主要成分是巴豆,用量不大,大约也就是能造成个轻微腹泻。只有巴豆还不够,邓舍伸出手,毕千牛小心地往他手指上抹了些胡椒粉。

    一切准备妥当,邓舍点了点头,提起精神,默念了两遍朱元璋的名字:“朱元璋,朱元璋。”调整好心态,说道:“请何官人进来吧。”

    何必聚早就想来见见邓舍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邓舍自来益都,除了常去扫地王府之外,通常都闭门谢客。好容易逮着他生病了,赶快上门探访。来探病,不能空手而来。他提了两样礼物,都是江浙的特产,不贵,透着亲切。转交给毕千牛。他提起前襟,步入室内。

    室内很幽暗,窗帘没拉开,穿过窗帘的缝隙,上午的阳光投射进来,形成微弱的光柱。若注意去看,可见有浮起的灰尘在光柱中飘动。没有侍女,非常安静,只有罗国器陪坐床头。邓舍倚靠在床上,面带病容,微笑着注视。

    何必聚行跪拜大礼,口中高呼,道:“小人何必聚,见过燕王殿下。”他在朱元璋哪儿没有官职,故此自称小人。

    邓舍虚虚抬起手,教毕千牛把他扶起,说道:“何官人不必多礼。我与你家主公神交已久。在海东,每每听说吴国公的大名。好贤下士,知兵善用。”打量何必聚,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何官人,好人才也。”

    何必聚的外貌不错,仪表堂堂。他从地上爬起来,毕千牛搬来椅子,请他落座。何必聚说道:“我家主公对燕王,亦然久仰大名。尤其燕王攻取高丽,擒获其王的功绩,更是叫我家主公自愧不如,赞叹不已。”

    类似的恭维话,邓舍耳朵快听出茧子来了。几乎每见着一个人,都要听一遍。他将近厌烦,早没了新鲜感。不过话说回来,却也正可由此看出,他攻取高丽、擒获王祺的事儿,给天下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最起码,南北群雄、士子百姓,对他都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既然何必聚恭维他的得意事,邓舍也少不了恭维几句朱元璋的得意事,笑道:“当年,吴国公由和州渡江,一战而取金陵。金陵,江南之重镇也。虎踞龙盘。若较之地位,莫说高丽,数遍中国,怕也没几个地方可与之相比。

    “太白曾有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有吴国公占取金陵的功绩在前,我那一点小小的事迹,又值得甚么?当不起何官人如此夸赞。惭愧惭愧。”

    何必聚听了,心中想道:“有大功而不矜,不骄不纵。尝听人评论:海东小邓,虚怀若谷,内敛深沉。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邓舍对朱元璋的称赞确实出自肺腑。管他现在掩有海东,或许在面对王士诚、甚至张士诚的时候,他不会怯。但是,朱元璋何许人也?别人不知道,他清清楚楚。头一次接触到朱元璋的手下,而不再仅仅是人口相传里的听闻。邓舍莫名地有了点荒诞、可笑的感觉。并些许的压力。

    他才穿越到元朝时,曾有过如在梦中的幻觉。许多年后的今天,当他早已习惯这一切的时候,因了何必聚突如其来的拜访,忽然再一次体会到了相似的感触。庄公梦蝶,阴差阳错。

    邓舍说了一大通的话,捂住口,装着咳嗽两声。何必聚关心地问道:“小人今早在小毛平章府上,听说燕王玉体不适,不知染了什么贵恙?要紧么?”

    “我久在海东,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没甚么大病,稍微有点热、肚泻。”

    “可请过大夫了么?”

    “馆内本有先生,昨天晚上已经看过了。小毛病,不要紧。”邓舍说着,又捂住嘴,咳嗽几声。指头上的胡椒粉嗅进他的鼻中,刺激的双眼流泪,连带着鼻涕也开始哼哼哧哧。房中熏的有檀香,倒不怕何必聚闻见胡椒的味道。

    落在何必聚的眼中,那便是邓舍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陪坐床头的罗国器忙站起身来,帮着邓舍捶背。邓舍虚弱地摇了摇手,示意不需要,咳嗽完,依旧拉起被褥,上半身靠在床头,苦笑道:“亏得我平日自诩身体好,病一来,哎呀,挡不住呀。却叫何官人看了笑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益都的天气,比起辽东来,确是潮热许多。小人才来益都时,也很不适应。”

    “噢?何官人去过辽东么?”

    “小人本籍江南,年幼时随长辈游历,却也曾去过辽东的。”何必聚叹了口气,感慨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只有辽东那样的地方,才能养的出燕王这样英武的俊杰。”

    邓舍并非辽东人,不过他自跟随关铎北伐以来,在辽东、塞外待了许多年,潜移默化,受些影响,也是有的。何必聚这话不算错。

    何必聚接着说道:“近日里,益都传有一句话,不知燕王有无听闻?”

    “什么话?”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

    这句话邓舍自然听过。因为本就是他命人故意放出去的。可称之为“造势”,也可称之为“创造舆论”,负责这项任务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赵帖木儿,如今的赵忠。

    赵忠现在是越来越会装神弄鬼了,仗着他会预报天气,一招鲜、吃遍天下,连衣服都换作了一袭道袍。山东是全真教的源地,道观很多,他没事儿就去道观溜达。邓舍给他准备了不少的活动资金,他能侃会吹,又会察言观色,并且出手大方,很交了几个道士朋友。

    元朝的宗教很达,和尚、道士,宗教势力不容小觑。最盛的时候,和尚数量可达百万。全真教在没受到元廷打击之前,更是了不得,“宫观千处,黄冠之人,天下之分之二”,一次盛会,聚集者可达数万。声焰之隆盛,可想而知。虽经过两次化胡之辩的挫折,在陕西、山东这些的根基之地,全真教的势力依然不小。

    赵忠交好道士,借助他们的嘴,向全真教的信徒们做了很多的宣传。这些宣传都是悄无声息中进行的。并且宣传的内容,也并非光明正大、大鸣大放,而皆是些似是而非的隐语。包括面很广。“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便为其中之一。

    别的还有,比如:“紫气东来”。这一句是道教的老典故了。传说老子过函谷关前,关尹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有圣人将要过关。海东,名字中就带了一个“东”,且也正好在山东的东边,把这个典故用在此处,非常合适。

    又比如:“小人当道,上大人登堂入室”。

    《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用小人,隐约代指王士诚。此小人,非彼小人也。放在此处,不是与“君子”对应的那个小人,而是与“大人”相对应的那个小人。“登”与“邓”谐音,且繁体的邓字,左边本来就是“登”字。代指邓舍。联系上一句的“紫气东来”,“登堂入室”的意思即为天命注定,益都该归邓舍。

    等等之类。

    邓舍故作不解,问道:“南来十只虎,北来一条狼?是为何意?”

    “此为市井相传之语。北来一条狼,显然就是在说燕王的军队了。夸奖您的部曲比猛虎还要勇猛。”

    邓舍笑了笑,不以为然。

    罗国器接口说道:“何官人牵强附会了。北来一条狼?要说狼,鞑子才称得上狼。最近岭北鞑子的阳翟王作乱,百姓们说的兴许是他呢。不过,就算如此,以我之见,这句话还是大大的不对。

    “即便鞑子是狼,但又怎能比得上咱汉人如虎呢?别的不提,就说你家主公。吴国公麾下人才济济,徐、常、汤、花,邓、胡、吴、郭,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盖世的英才。纵然我远在海东,也如雷贯耳。”

    徐达、常遇春、汤和、花云,邓愈、胡大海、吴家兄弟、郭家兄弟,这几人都是现今朱元璋麾下比较出名的将领。其中,邓愈自幼随其兄长起兵,十六岁掌军权,投朱元璋时才十八岁,被命为管军总管,随即升任翼元帅,也是一位少年英杰。

    罗国器道:“遥想当年吴国公攻打金陵一役,常将军是为先锋。采石矶头,一马当先,勇不可挡。我曾闻其言,自谓能以十万众横行天下,军中呼为‘常十万’。真虎将也。徐、汤、花诸将皆吴国公的旧人。我亦曾闻,花将军面如铁色,人称‘黑将军’,亦屡当先锋,骁勇绝人。”

    何必聚长叹一声,道:“燕王有所不知。花云花院判,已在数个月前战没了。”花云在江南行省的官职,是行枢密院院判。

    罗国器闻言愕然。

    邓舍吃了一惊,他记得花云是朱元璋所谓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怎么战亡的如此之早?忙追问详情。

    原来,他尽管对朱元璋很注意,千方百计搜集来有关江南行省的情报,对近期生的事儿,却是不太了解。便在上个月,陈友谅称帝前夕,率舟师攻太平。时守太平者,正是花云与朱元璋的一个养子朱文逊。

    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遂攻入城内。花云被其所擒,骂不绝口,且挣断了捆缚,夺守者刀,连斫数人,惹怒了友谅的部曲,重把他绑在舟樯上,乱箭射死。朱文逊与花云并死于难。

    邓舍连道可惜,由衷赞道:“真忠贞之勇将也!”不知怎的,不期然想到了左车儿。他心中一痛,再举手掩口,佯装咳嗽。

    罗国器问道:“陈贼犯我疆域,无故侵扰江南,此事我海东稍有所闻。不知现在战局怎样了?若我料的不差,吴国公想必已然将陈贼击退了吧?”

    何必聚点了点头,道:“我家主公以胡大海胡将军以兵捣信州,牵其后。以康茂才康指挥作书伪降,诈以内应,骗其入彀。然后亲将三军,冒雨与之鏖战龙湾。一战克敌,友谅大溃。获其将张志雄等,皆降,并缴获得巨舰百余艘。只是可惜,叫友谅乘小船走脱了。

    “我军趁胜追击,不但尽溃陈贼,并且先前陷落的太平,也已经重又被常将军收复了。”

    康茂才曾与陈友谅有旧,两人本就认识,关系不错。朱元璋用康茂才,骗的陈友谅中了他的伏兵计。陈友谅此战大败,退走采石,杀徐寿辉,自立为帝,国号大汉,已而回驻江州,以之为都城。

    何必聚道:“友谅此次来犯,与张士诚曾有相约,本欲同侵我金陵。士诚惧我家主公的威名,未敢轻动。友谅狼子野心,狂妄之辈,目空一切,今受此大败,也好叫他知晓咱大宋的天威。”

    何必聚话虽如此说,他也知晓,陈友谅尽管此战受挫,实际并未伤及元气,依然是朱元璋的一个劲敌。他既然说到了张士诚,罗国器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听益都官员讲起的一件事,随口问道:“我听说,前不久,张士诚遣其将吕珍率舟师自太湖入陈犊港,分兵三路攻打贵省的长兴,可有此事么?”

    “张士诚据东南富饶之地,军食奉足,兵多骄脆。其兄弟骄侈淫泆,懈怠政事。唯其三弟士德,颇为善战,但亦早在大前年的常州一战中,为我主公所擒。历数多年来,彼与我多有交战,胜少负多。今虽又来侵我长兴,不足为虑。小人才得知的消息,其部已经被我长兴守将耿炳文耿将军击败了,获甲仗船舰甚众。”

    有些话只能听一半。何必聚吹的挺大,陈友谅也行,张士诚也不行,好似朱元璋多风生水起似的。真要如他所言,陈友谅、张士诚还会继而连三地先后兵与之交战么?邓舍从他的话中,判断出了一件事实:虽不知此时离鄱阳湖大战还有多远,但是就目前江南的形势而论,朱元璋显然还远未到力压群雄、一枝独秀的时候,尚且陷在两线作战之中,左右受敌。

    何必聚回答过罗国器的问题,见铺垫的也差不多了,话题一转,道及了他的来意:“今我皇宋,北有殿下,南有我家主公。实不相瞒,我家主公久有与殿下结好之意。并屡次传命小人,叫小人务必把这层意思转告给殿下所知。小人本来打算下个月即过海,前去辽阳求见殿下的。却不料殿下先来了益都。殿下急公好义,仁厚宽怀,实在叫小人敬佩不已。……。”

    他刚把来意挑了一个头,话还没说完。门外侍卫进来禀告,王士诚来了。

    ——

    1,全真教。

    元好问描述全真教传播的盛况:“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两次和林化胡经之辨,道家失败,被令焚毁除老子外诸伪经书和印板,许多道观改为寺庙,罢道为僧者,成千上万,仅杭州四圣观,改为孤山寺,七八百人做了和尚。

    虽说老子化胡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但是道家化胡经之辩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却是在忽必烈等元朝统治阶层对佛教的偏袒。当时少林寺的主持雪庭福裕,是与道教辩论的主力。

    2,雪庭福裕。

    万松行秀的弟子。雪庭是他的号,福裕是法名。在元初的宗教界,他非常出名。先住燕京奉福寺,后居少林,门下弟子连绵不绝,是曹洞宗在北方的主力。

    他在做少林主持时候,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至元八年,忽必烈诏天下释子,大集于京师,雪庭福裕的弟子,居三之一。去世后,元仁宗皇庆元年春,由集贤大学士、荣禄大夫陈颢奏请皇帝,封赠福裕为大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并追封晋国公。

    元初鼎鼎大名的耶律楚材,也曾在万松行秀门下修过禅,并得到印可。

    当时与佛教有关系的名人不少。元初的另一个名人,大都的修建者刘秉忠,也是和尚出身。他原为中南堂寺僧人,名子聪,临济宗的高僧海云印简应忽必烈之召赴蒙古,途径云中时,闻他的名字,约之通行,收为弟子。后来,他被拜光禄大夫,位太保,参领中书省事。

    赵孟俯,曾师从临济宗的大和尚中峰明本学禅。

    中锋明本的弟子千岩元长,说法精妙,“四海俊杰、江淮雄藩纷纷如仰日月般地争相皈依,朝廷三遣重臣,降香褒扬,赐予‘普应妙智弘辩禅师’及‘佛慧圆鉴大元普济大禅师’之尊号,并赐金法衣。”

    中土佛教的影响并且波及到日本、高丽。

    宋末,为躲避战乱,很多高僧东渡日本。到了元朝,又有许多的日本留学僧。日本佛界的“五山十刹”,也是仿照南宋的制度创建的。高丽更不必多说,与元朝佛界的关系更深。高丽和尚慧勤,曾来中土进修,得到平山处林禅师的印可,回国后,被封为王师。

    甚至,直到明初,佛教对政治的直接影响还依然存在。朱棣的席谋士姚广孝,也是和尚出身。

    3,花云。

    “闰五月,陈友谅率舟师攻太平,守将枢密院判花云与朱文逊等以兵三千拒战,文逊死之。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

    “云被执,缚急,怒骂曰:“贼奴,尔缚吾,吾主必灭尔,斫尔为脍也!”遂奋跃,大呼而起,缚皆绝,夺守者刀,连斫五六人。贼怒,缚云于舟樯,丛射之,云至死骂贼不绝口。院判王鼎,知府许瑗,俱为友谅所执,亦抗骂不屈,皆死之。

    “云自濠州隶麾下,每战辄立奇功。因命宿卫,常在左右。至是出守太平,遂死于难,年三十九。妻郜氏,一子炜,生始三岁。战方急,郜氏会家人,抱儿拜家庙,泣谓家人曰:“城且破,吾夫必死,夫死,吾宁独生!然花氏惟此一儿,为我善护之。”云被执,郜氏赴水死。

    “文逊,吴国公养子也。瑗,饶州乐平人。鼎初为院判仪真赵忠养子,袭忠职,守太平,寻复姓王氏,至是与云并死于难。”

21 诊脉

    王士诚一来,就没办法深谈了,何必聚当即提出告辞。罗国器送他出去,好半晌不见转回。门外脚步响起,进来了五六个人。王士诚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田家烈、姬宗周,并及两个武将,还有一个邓舍不认识的中年人。

    邓舍挣扎着起来,要下床迎接。王士诚急赶上两步,把他按在床上,笑道:“燕王身体不适,何必多礼?况且,你我自家人,还用的着与俺客气?快快躺下,快快躺下。”往周围一看,他皱了眉头,“怎的也没人伺候?老孙哪儿去了?来人,去把他给俺叫来。”

    老孙,是迎宾馆的管事。

    邓舍忙叫毕千牛止住,解释道:“不怪孙管事。是我好清静,把侍女打走了。”

    王士诚哈哈一笑,道:“高丽女冠绝天下,燕王久在海东,看惯了美女,享尽艳福。对俺益都的胭脂有些瞧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邓舍来益都带了不少的高丽女,做为礼物,有送给王士诚的,也有送给姬宗周等人的。这些高丽女皆洪继勋操练出来的,个个人间绝色,能歌善舞。姬宗周等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王士诚极其满意,故而有此一说。

    邓舍一笑,道:“海东不比益都。益都物华天宝,产出甚丰。海东酷寒之地,甚为贫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王爷若是喜欢,待我回去了,再拣选好的,与王爷送来些就是。”

    “哈哈。燕王美意,却之不恭。俺提前道谢。”王士诚注意到,室内的窗帘帷幕全都掩的严严实实,料来因邓舍患病不敢见风的缘故,他先给邓舍介绍带来的众人,两个武将分别是续继祖、高延世,宴席上都见过的,分别上前向邓舍行礼。邓舍照例命毕千牛代为扶起。

    王士诚说道:“昨天晚上老孙给俺急报,说燕王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天气炎热,毛窍开泄,受暑热之邪,侵袭肺卫,热蒸肌表,兼以耗伤津气。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气虚、阴伤的症候。昨天上午,因贪口爽,多吃了两瓣冰镇西瓜,受了凉气,又有点腹泻。”

    “暑热之邪,侵袭肺卫”云云,通俗的话讲,即为热伤风,热感冒。邓舍半倚在床上,盖着被褥,室内又没开窗,很闷,他面色苍白,额头热汗出,小声小声地说话,时不时干咽几下,表示咽喉疼痛。就他外在表现的这些症状来看,确实像是热伤风。

    他往肚子上按了两下,心中疑惑:“吃了巴豆,已过了这么半晌,怎么还不见效?莫不是吃的少了?”

    便在昨夜,就巴豆的效果与用量,罗国器等人专门先试验了下。有个侍卫主动请缨,也是吃了这么多的分量,没半个时辰,连着往厕所跑了两三趟。应该没什么问题的。邓舍心想:“且再等等。”

    王士诚听不懂中医的病理,姬宗周低声对他解释了。他“噢”了声,说道:“原来是冻着了,不,热着了。”王士诚在辽东待过,知道益都的天气的确比辽东要热上一些,而且湿润的多。邓舍常年征战辽东,对益都的湿热不太适应,并不奇怪。

    田家烈从进门伊始,就不断打量观察,一会儿看看室内的摆设,一会儿瞧瞧案几上的药碗,更多的观察放在了邓舍身上。

    他这会儿插嘴说道:“馆内的大夫不过寻常先生,难称良医。这一位,……”指了指邓舍不认识的那个中年人,他继续说道,“吴钰林吴先生,乃我益都名医。医术高明。吾特地请来,为燕王诊治。也免得庸医误事。”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

    他身体好好的,病全是装出来,听田家烈语气,这吴钰林还是名医,一搭手把脉,定难隐瞒,不就全露馅了么?好在他早猜到了田家烈会来这一手,预备的有后招。他瞥了眼毕千牛,毕千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邓舍神色不动,朝田家烈拱了拱手,道声谢,说声辛苦,坦坦荡荡地伸开了手,任吴钰林上来诊脉。

    趁吴钰林诊脉的空儿,邓舍笑道:“田公刚才说,‘以免庸医误事’,却叫我想起了一个古人的笑话。”他稳坐床上,眼观八路,分明看见王士诚的神色随着吴钰林的开始诊脉,忽然变得有点不自在。邓舍心中有数,知晓王士诚来探病之前,田家烈定然不知又对他说了些甚么。

    王士诚既心不在焉,田家烈也目不转睛观看吴钰林的诊脉,他们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邓舍的话。

    室内突然变的安静,出现短暂的冷场,气氛诡异。续继祖与高延世不知王士诚与田家烈的意图,对邓舍的笑话倒是很感兴趣。不过,没等他两人询问,姬宗周徐徐开口,问道:“敢问燕王,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话?”

    “某甲,人也。初学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比武,一矢,中鼓吏,逐之处。乃从医,有所成,某日病,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姬宗周还没反应过来,高延世已经按捺不住,先笑声。继而满室笑声大作。包括田家烈、王士诚在内,无不大笑。姬宗周纵然稳重,也不由莞尔,他笑道:“如此文不成、武不就,学医反自害性命之人,却也着实世上少有。”

    邓舍怕吴钰林不舒服,带着笑,对他说道:“我因田公之言,想到了这个笑话,讲出来无非博诸位一乐。绝非影射先生。”

    吴钰林年纪有三十多岁,这个笑话把他也逗乐了,他笑道:“还请燕王殿下放心,吾学医之前,虽然也曾有学文,没甚成就,但是却绝对没有习过武的。”他诊脉已毕,退后几步,说道,“馆内先生诊治的不错,燕王的确受了暑热之邪。”

    毕千牛奉上馆内大夫开的药方,请他观看,吴钰林细细看过,道:“用药、分量大致皆对。只是这一味药,……”他提起案几上的笔,删改两处,然后交还毕千牛,道,“按此方抓药,七八日内,殿下必能痊愈。”

    田家烈兀自狐疑,道:“小小热伤风,便得七八日?”

    有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书人不止读四书五经,对医书也往往有所涉猎。田家烈虽没甚么医术,不会诊脉,基本的医书还是读过一些的。

    吴钰林道:“若止伤风,自然不须恁多时日。燕王久居辽东寒冷的地方,体质偏寒。益都既热又潮,热为阳邪,潮为阴邪,譬如在冰寒之上,阴阳相攻,且燕王又受凉,得了腹泻。另外,燕王年少,从军的早,战场上刀枪无眼,定然曾受过不少的伤。吾方才与燕王诊脉,察觉稍嫌气血有亏。几下结合起来,不得不费些功夫调养。”

    他转过头,交代邓舍:“少年之人,气血未足。燕王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了,要把气血补足,须知,药物补品只是外力,强体固本,方为根本。”

    田家烈半信半疑。

    邓舍道:“多谢先生提醒。”他喟然叹气,说道,“强体固本。说来容易,做起难。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千里地、数百万民,也不怕王爷你笑话,我委实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屡生退位让贤之心。”

    他像是有感而的样子,说道:“去年有次宴席,我问海东诸将各有何样的志向。有的说解民倒悬,有的说升官财。……,王爷,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么?”

    “不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醇酒妇人,乐在其中。”

    王士诚作色不乐,道:“燕王正值青春年少,奋有为之时,怎能作此消极颓废之念?像俺这样的老朽,还时常有雄心壮志呢!”

    他瞧了眼田家烈,意思很明白,你非要说邓舍装病,他哪儿装病了?你非要说邓舍有图谋山东之意,听见没?人家连海东都不想要了。

    邓舍道:“王爷春秋正盛,有雄心壮志,理所当然。我自幼从军,对战场杀伐却真的疲倦了。说实话,之所以坚持到如今,实因为受主公恩重,无以为报。士为知己者死。这条命,我早许给主公,不看成自己的了。所以,不得不强为振作,以报君恩。”

    邓舍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配合此时他病中的憔悴,真诚的神态,端得好一个赤胆忠心。吴钰林、高延世等,闻言动容。

    王士诚耳根子软,田家烈说一次、说两回,也难免会使得他对邓舍起些疑心。这些日子里,他颇派出了不少人,往去海东,探查邓舍以前的作为。细作们给他带回的情报五花八门,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海东百姓,皆众口一词,赞邓舍仁厚。

    又有件小事,吸引了他的兴趣。

    据说邓舍的府中,三妻四妾,上到前高丽的公主,下到伺候的侍女,养了不下数十个女子。有个受宠的姓李,更是邓舍从臣子哪儿抢过来的。拿到眼前,与邓舍“醇酒妇人”的志向一比较,王士诚深信不疑,丝毫不以为邓舍在作假。

    他叹道:“燕王忠心赤胆,可敬可佩。”

    田家烈压下怀疑,改口说道:“方才燕王说待回去后,会再挑拣些许美貌的高丽女子送与我家主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燕王殿下答允。”

    “田公请讲。”

    “圣人有言:食色性也。燕王此次带来益都的高丽女,在下有幸也分得两个,果然勾魂。若是宽裕的话,能不能请燕王也给在下再赐来两个?”

    “哈哈。些微小事,举手之劳。”

    “不知燕王何时回去?”

    邓舍算是服气田家烈了,这个问题他翻来覆去,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问起。对他的执着,邓舍也是“可敬可佩”。田家烈又道:“是了,燕王贵体染恙,调养须得七八日。然后赶赴安丰,来回又得半月有余。如此算来,少说也得一个月。哎呀,在下可真有些等不及了。”他自说自话,不给邓舍回答的机会,就主动将其启程动身、离开益都的日子定下了。

    “也许要不了一个月。”

    “怎么说?”

    “我派去淮泗探路的侍卫,今天早上刚刚回来。”

    “情形如何?”

    “不容乐观。”

    “愿闻其详。”

    “杞县、宿州一带,虽然还处在安丰的控制下,但是曹州、汴梁、洛阳等地的鞑子,防御日渐森严,每日有轻骑、探马精锐,巡弋周边百里。要想他们的防区穿过,难度极大。并且,沿海张士诚月前才与吴国公交过一战,海道的防御也很严,更难以通过。”

    “燕王殿下的意思是?”

    “往去安丰,怕难成行。”邓舍忧心忡忡。

    田家烈嘴角冷笑,道:“然则,殿下又有何打算?”

    “且从长计议。若待我病好,道路依然不通。那么,我也只好暂且将陛见谢恩的念头放下。”

    “哈哈!”

    “田公缘何笑?”

    “燕王适才所讲的笑话,实在可笑。”

    邓舍故作不解其意,不予理会。王士诚岔开话题,说道:“若是路上果真危险,去安丰一事,缓缓也好。燕王既有此心,即便难以成行,想必主公也可以体谅,且定能感到燕王耿耿的忠诚。”

    邓舍长叹一声,以手击床,道:“上次见主公,还是北伐当日,主公亲自誓师,我有缘得见天颜。至今已有数年。想念之情,无以言表。”他话锋一转,“主公恩深,我肝脑涂地,难以相报。纵然今次难以成行,主公的命令,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完成,虽死不惜!”

    王士诚奇道:“主公的命令?什么命令?”

    “当然是主公在封我为燕王的圣旨上作出的谕令,……。”邓舍亦然奇道,“王爷怎么不知么?我初来益都时,不就与你提及过了么?前两日,咱还又在一起商议。”

    “你是说?”

    邓舍捂着肚子,从床上跳起,趿上了鞋,三步并作两步,往外疾走,一边走,一边没忘了作出东倒西歪的架势:“哎哟,哎哟!突然腹痛,哎哟,……,王爷且请稍坐。得罪得罪。”门口撞上姗姗归迟的罗国器,邓舍使个眼色,丢下王士诚众人,自顾出门。

    他出门后,在门外停了下,侧耳倾听,不出他的所料,王士诚一头雾水,不等罗国器见礼,追问不休:“圣上给你家主公下了甚么谕令?”邓舍微微一笑,随即又一阵的腹疼难忍,急忙咬牙切齿地往厕奔去。

22 石出

    推荐本书:《蟐蟒血仆》,灵异神怪类。

    ——

    待邓舍出厕,王士诚等人已经走了。

    他在茅厕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拉的腿软无力。田家烈临走前不放心,还特地跑到茅厕外边,悄悄地听了半晌,声如雷动。邓舍回转室内,倒在床上,他初时还怀疑巴豆的用量少了,现如今,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弄假成真,用的却是有些多了。”

    吃巴豆,本就是为应付王士诚等人而采用的苦肉计。王士诚已走,没必要接着受罪,自有毕千牛端上提前熬好的解毒汤。管它苦也不苦,邓舍接住,仰头一气喝完。

    在罗国器与毕千牛面前,邓舍身为上位者,不想对他们抱怨。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觉得腹中略微好转,睁开眼睛,问罗国器,道:“你方才去送何必聚,送了那么久,他是不是对你讲什么了?”

    “正要与主公分说。他也没讲什么,说东道西,其实也就是一句话可以概括。吴国公愿与主公结盟。”

    朱元璋的地盘,东有张士诚,西接陈友谅,南有方国珍,北边邻近安丰朝廷。方国珍据三州之地,水师虽强,步卒较弱,可以先不予考虑。陈友谅与张士诚,一个兵狠,一个国富,皆养有军卒不下十万,是朱元璋的要大敌。对付他们两个,朱元璋已经很是吃力,若没有安丰朝廷以为他北边的屏障,可以说,他必难支撑。

    安丰朝廷为他北边的屏障,屏障的谁人呢?当然是察罕帖木儿。

    小明王、刘福通是察罕的手下败将,汴梁一败,实力已然大损。鼎盛时期,他们尚且不是察罕的对手,眼下更可想而知。好在山东现今还在宋政权的手里,从侧面上可暂保安丰朝廷的安全。因为山东比邻察罕的大本营,威胁性太大,故此山东不灭,则察罕必不会用兵安丰。

    换而言之。如果元廷没有内斗,察罕可以后顾无忧、放心大胆地用兵的话,他用兵的次序明眼人一看即知,必然先取山东、继而安丰,彻底平定河南、淮泗。张士诚与方国珍早已降元,随后,察罕有两种选择:或由西向东,出陕西,取蜀地,接着先取陈友谅,而后朱元璋。或由东向西,联手张士诚、方国珍,先取朱元璋,接着陈友谅。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朱元璋孤木难支,都必然将会岌岌可危。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汴梁被察罕攻取后不久,即很快做出遣派使者、向察罕示好的举动,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还犹豫要不要像张士诚、方国珍一样,接受元朝的官职、名义上投降蒙元之原因所在。

    也正为因此,他想与邓舍结盟。

    山东的形势大家都很清楚,毛贵一死,小毛平章年幼,压不住场子,田丰与王士诚不和,彼此常有摩擦。兄弟阋于墙而外有强敌。指望山东牵制察罕,显然不可能了。就别说察罕,他为何派何必聚去山东?还不就是为了探山东之虚实,有觊觎伺窥之意!只可惜他距离山东远了点,中间隔了个安丰朝廷,纵然明知山东不稳,却也无法插手。

    不过也由此,更让他确定了,山东早晚必然会是察罕的囊中之物。

    要想化解这个危机,只有依赖邓舍。朱元璋并非指望邓舍取山东,他也不清楚邓舍已经决定取山东,他想与邓舍结盟的出点,其实看重了邓舍在辽西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他与邓舍之间,虽因隔了安丰、元军、山东等种种的势力,路途遥远,没办法获悉其在辽东的战况详情,然而,邓舍数次大败世家宝、擒杀张居敬的战绩,因为曾报给安丰,所以他还是知晓的。

    既然邓舍在辽西战场占了上风,那么邓舍至今不取辽西的用意就很明白了,并非不能取,而是不想取。取了辽西,威胁腹内,一旦入关,离大都就没多远了,必然会将察罕与孛罗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海东在前线浴血奋战,放任江南群雄借机展,邓舍没那么伟大。

    但是,朱元璋认为,邓舍的这些顾忌都是出于他在关内、中原没有盟友的原因。

    如果能与邓舍结盟,则他也许就不会这样考虑了。毕竟,关外就那么大的地方,高丽也被他攻占了,不出关、不入中原,海东就没有什么可展的余地了。根据近年来邓舍积极进取的表现,朱元璋判断:他绝不是划土自守、没有抱负志向的人。

    那么,邓舍、朱元璋两家结盟后,有了朱元璋在中原的遥相呼应,邓舍就能够放开手,积极大胆地攻取辽西。设若果然引来了察罕、孛罗的夹攻,则朱元璋提出,他愿与山东合力,并说服安丰一道出军,攻袭察罕的侧翼,从而减轻邓舍的压力,配合他战胜元军。

    朱元璋既有这个提议,他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设若察罕果真攻取山东,给江南造成了压力,则可由邓舍出辽西,威胁大都,从而使得察罕顾此失彼。简而言之一句话,察罕打邓舍,朱元璋应之;察罕朱元璋,邓舍应之。

    邓舍听完了罗国器的转述,没直接做出回答,他敏锐地抓住了朱元璋保证里的一个奇怪问题,问道:“吴国公说设若察罕攻我海东,则他愿与山东合力,并说服安丰一道出军?”

    “是。”

    “莫非吴国公?”

    “然也。臣从何必聚话里意思中听出,吴国公已经知晓了主公来在益都,不过他以为主公来益都的目的,名为助益都剿倭,其实与王士诚结盟的。”

    邓舍在益都待了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朱元璋在益都的情报工作做的不错,下手比邓舍还早,知道此事倒不足为奇。邓舍沉吟片刻,问道:“你以为吴国公此结盟的提议怎样?”

    “虽不足信,然未雨绸缪,吴国公眼光很远啊。”

    “为何不足信?”

    “言辞蛊惑,遥相呼应云云,似乎对我海东有利。然吴国公左有陈友谅,右有张士诚,自顾不暇,又怎与咱遥相呼应?”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他虽陷两线作战,如果与安丰、山东合力,还是有与察罕一战之力的。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我到益都是为与王士诚结盟而来,自以为攥住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急于入关。则此时提出此盟约,料我定不会拒绝。不止未雨绸缪,吴国公也很会猜人心思呀。”

    “可惜。他猜错了主公来益都的真实用意。”罗国器微微一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主公,这盟约,还与他签不签了?”

    “你怎么回答何必聚的?”

    “臣模棱两可,未曾给以定言。”

    “我料三两日内,何必聚定然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你答应了他便是,就说我海东愿与吴国公签此盟约。”

    朱元璋以为邓舍来益都是为与王士诚结盟,那就让他这样以为便好。也不怪朱元璋判断错邓舍的意图,邓舍只带了三五百人来益都,即便加上沿海的海东水师也不过数千人,凭这点人马攻取山东?谁也不信。

    登6战不比6战,或许渤海海峡较窄,补给、后勤等问题可以稍微克服,但就只一个抢滩,以及抢滩后的站稳脚步,没个万把人,难上加难。更不必说毛贵、王士诚经营益都已有数年,早根深蒂固。

    “今天不容易,好歹把王士诚敷衍过去了。……,对了,千牛,那个吴钰林,可就是?”

    “不错。益都的名医总共也没几个,与田家烈有关系的更少。全靠了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提前走通了路子。”

    吴钰林是福建人,早年因父母疫病伤亡故愿学医,去年大都瘟疫流行,他曾往去行医,不久后,便折转来了益都。他自学医有成以来,江南、北地多有游历,游医的过程中,多见汉人受蒙人、色目人的残酷压迫,他本人也常受歧视,对亡国奴的体会尤为深刻。

    故此,他很仇视蒙人。因他去过的地方较多,故此眼界较为开阔,对如今的时局也比较了解。山东内部情形如此,他当然看的出王士诚迟早难逃覆灭的结局。与其让益都再被异族夺取,不如交给邓舍。

    故而,颜之希一与之说,希望他能做些配合,他当即答应。

    吴钰林算是识时务的,也有不识时务的。识时务者好言想说,待事成后,可许以重赏。真碰上不识时务的,也没关系。颜之希搞不定的,有李生接手。名医也是人,谁没个家眷亲属的?反正邓舍就准备大举行动了,也不怕先提前用点暴力、威胁的手段,做为开胃菜。

    “田家烈怕是越来等不及了,……。罗公,我入厕时,王士诚与你都说了些甚么?”

    “他一个劲儿地追问臣,圣上给主公的谕令是什么。”

    “你怎么回答?”

    “依照早先的商定,臣直言相告。把圣上命令主公图谋大都的圣旨,给他复述了一遍。”

    “他怎么反应?”

    “虽说主公之前已经多次与他提及,但是他显然一直没当回事儿,以为主公不过在故作忠诚。大约主公入厕前,在床上说的那一段话,给他了深刻的印象,他看似不再以为主公是在‘故作忠诚’,有点相信了。”

    “邓舍入厕前,在床上说的那一段话”,罗国器指的是“强为振作,以报君恩”这几句。虽然当时他没在场,但是这番话都是他们早就定下来要说的,并非邓舍一时起意。所以,他也知道。

    “有点相信就好办了。阿虎、从龙曾对我说,我欲联兵益都、进取大都的打算,益都军中的上层将领多有知晓。他们有支持,也有反对的。反对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考虑到了田丰,如果田丰能一起出军的话,则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必会改为支持。

    “现今我与田丰的暗中盟约还没结成,派去的使者刚出益都。趁我养病的空当,你等可转我命令,告之阿虎、从龙,教他们加紧对益都军中上层的游说,并可承诺,益都只要出军,田丰那边,交我海东去说服。”

    “现在就动手游说么?会不会早了点?万一田丰不愿与主公结盟呢?”

    “益都是块肥肉,不用田丰出一兵一卒,我愿与他共分。你觉得他会不愿意与我结盟么?就算他不愿与我结盟,此事已经进行大半,犹如箭在弦上,亦然不得不。”

    朱元璋的主动请求盟约,给了邓舍一个新思路。如果田丰真的拒绝了他,那么,是否可以在朱元璋身上下些功夫呢?借口海东将在辽西动战事,请他借道安丰,做出攻打汴梁的势头。只要他答应,肯佯动,定能吸引住察罕的视线,这就也与田丰出军所达成的效果相差不大了。将之好好的加以利用,或许一样有机会说动王士诚。

    当然了,这个后备的计划只是邓舍临时想到,可行与否,还需得仔细斟酌。并且不好的影响太大,一则,等于把朱元璋直接牵涉其中;二来,邓舍请朱元璋佯动的原因,是借口将要在辽西作战,也就等于把朱元璋给骗了。盟约才签,就以诈骗人,往后的交道会不好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

    罗国器、毕千牛躬身接命。

    邓舍谋夺山东的整个计划进行到现在,基本上水落石出。前期是铺垫,关键在田丰,转折为说动王士诚、联手进攻大都,借以调虎离山,趁虚而入,鹊巢鸠占。罗国器道:“从吴钰林可以看出,益都士子对主公无不翘足以望,凡有识之士,急待主公皆如赤子之望父母。民心可用至此,主公的宏图定然可得以顺利一展。”

    说的轻松,“民心可用”,靠的全是邓舍在海东殚精竭虑、历经年余的辛苦拼搏。诚如他自己所言: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以说出的场合而论,这句话虽有做戏的成分,然而又何尝不是邓舍的感慨自叹?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海东的这棵大树,已然茁壮成荫。树既成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3 五天

    看似波澜不惊的益都城内,其实早就暗潮汹涌。不止有海东人马的活动,田家烈也加紧了对邓舍的监视。他坚持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说是终于说服了王士诚也罢,抑或理解为王士诚终于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也罢,不管怎样,总之他总算取得了王士诚的默认,有了调动城中捕快的权力。

    人一多,就好办事。

    田家烈之前只凭刘三几人,便能够大致查明邓舍并及海东诸人的日常活动,如今人手再得以充实,更如虎添翼。就在邓舍养病的几天里,罗国器、佟生养等人每日的所有活动,悉数进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汇聚到他这里的情报,详细的程度令人咋舌。

    不夸张的说,甚至就连罗国器、佟生养等或许都已经忘记,又或者压根儿就没在意的一些细节小事,也全部都在捕快们呈交田家烈的调查报告上、通过文字描述的方式得以一一的重现。

    “前天上午,罗国器去了哪里?”

    “左右司。左右司里有一个官儿曾与他是同窗,并邀请了别的几个官员,以品茶的名义,他们在风味楼喝了半天的茶。”

    “前天下午,佟生养去了哪里?”

    “佟生养与刘大户家的公子不知怎的攀上了交情。前天下午,刘家公子亲接了他去刘府,说是新置办了一班女乐,请他去听。直到晚上他才回去迎宾馆。”

    “昨天上午,燕王的病情有无好转?”

    “馆内的暗探报告,似有好转。前几天他一日要入厕七八次,昨天半天,他只去了两次。昨天下午,吴钰林吴先生又去给他检查了一遍,伤风的症状基本得到了抑制。他每日用药的残渣,小人等也细细地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样。”

    “今天呢?”

    “小人来求见老爷,便是为的今天在迎宾馆外生了件蹊跷事。”

    “什么蹊跷事?”

    “王妃娘娘从海东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人,名叫任忠厚。王爷念他有护送娘娘的功劳,任了他一个小官儿,留在了王府里。对这个人,老爷有印象么?”

    “任忠厚?本官当然记得。个子挺高,因为没合适他身高的官袍,衣服穿在身上,总掩不住脚踝。人送外号:鹤立鸡群。……,他怎么了?”

    “今晨卯时三刻,他提着个小盒子,一个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迎宾馆外的一处邸店里,没多久,小人便见迎宾馆内出来了两个人。”说话的捕快头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田家烈。田家烈聚精会神,道:“接着往下说。”

    “迎宾馆内出来的那两个人,小人看的清楚,明明就是燕王的侍卫。要说他们清晨出门并不奇怪,因为他们不轮值的每日都要按照惯例跑操。蹊跷就蹊跷在,他两人不是从门口走出来的,而是从墙上翻出来的。”

    “翻出来的?”

    “是的。他们翻出来后,径直上了邸店。那邸店里虽有咱们的人,但是没法儿靠近,他们又是闭门谈话,所以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大约有半刻钟,很快燕王的那两个侍卫就回去了,……。”

    “那个小盒子呢?”

    “任忠厚转交给了燕王的侍卫。”

    “往下说。”

    “小人亲自带手下,吊住了任忠厚,……。”

    “他又去了哪里?”

    “他倒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了王府。”

    “你的意思是说,任忠厚从王府里出来,把小盒子交给燕王的侍卫之后,又直接回了王府?”

    “应该是这样。小人问过王府的门房,那任忠厚是在卯时一刻的时候出去的,计算路程,从王府到迎宾馆至少也需要走两刻钟。任忠厚到达迎宾馆的时间是卯时三刻。从此推断,他应该没时间绕路,去别的地方。”

    “怪哉!却也蹊跷。”

    田家烈凝神思索。任忠厚在王府的任职并不高,依照他的品级,他接触不到什么机密的东西。况且,王士诚耳根子软归耳根子软,却绝非蠢人,对何必聚、任忠厚这类的人,也一向甚是警惕,敬而远之。任忠厚纵然有心,怕也没机会刺探到什么军情密报。

    田家烈喃喃自语:“他直接从王府出来,又直接回来王府。……,任忠厚,任忠厚?你那小盒子里究竟放的什么东西?你大清早的溜到邸店,燕王又怎么前脚接后脚的就随即知晓?是了,莫非提前的约定?……,你们这几日监视燕王,除了这次之外,还有无见到任忠厚出现过?”

    “不曾。这是头一回。”

    “任忠厚平素在王府的表现,你可去调查过了么?”

    “王府内事,小人不敢与闻。但是,小人素好交游,也有几个朋友是在王府做事的。以前曾有听闻,任忠厚其人,人如其名,忠厚老实。在王府里从不显山露水,有些人几乎把他来自海东的背景都给忘记了。

    “小人又听闻,本来燕王才到益都时,王爷提起过要把任忠厚还给他。但是娘娘好像不太乐意,说任忠厚有护送的功劳,如果送还海东,他位卑官低,不一定会得到燕王的重视,定然比不上在王府享福,娘娘宅心仁厚,会因此内心不安。所以,此事后来也就不提了。”

    “娘娘?”

    王夫人在益都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从当日逃亡路上,她能以“若败,甘愿自杀”的话以及一些拉拢示好的举动来刺激邓舍等的士气,便可以看出,她虽没大的智慧,小的手腕还是有一些的。不时的小恩小惠,人又长的俊俏,不管在益都行省还是军中,她颇得好评,不少人以为“贤惠”。

    田家烈听了,倒也不疑有它。

    他迈着步子,在室内转悠了几圈,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越有疑心。他咬着牙,哼了声,道:“把这任忠厚列入重点监视名单,专门调一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给老爷我把他给牢牢地看住!”

    “但是王府里,小人没胆子,……。”

    “王府内不必你管,本官自会与王爷分说。哼哼,罗国器!燕王病了,你还有闲心邀人饮茶?佟生养!主子在床上躺着,你还有闲心去听歌看舞?如此明目张胆,也太过欺我益都无人!传我的命令,请罗国器的那位同窗、以及刘家的公子来我府上坐坐。”

    “是。”

    “……,木头似的杵着干嘛?现在就去办!老爷晚上就要见到他们。”那捕快头子转身就走,田家烈又把他叫住,“办的谨慎点,要隐秘,知道么?悄悄地去办,拿刀的不要。若叫别人看见,你提头来见吧。”

    ……

    案几上,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着,已经打开。邓舍瞧着里边的东西哭笑不得。

    任忠厚送来的,并非田家烈所以为的甚么“军情机密”,不过是几截老人参。王士诚探病邓舍,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王夫人。“邓郎”得病,王夫人岂会不做些表示?老人参即为她从府中搜检得来,送来请邓舍补养身子的。

    至于为何任忠厚才入邸店,迎宾馆内就能够马上做出反应。看起来仿佛提前的约定,说穿了,不值一哂。

    邸店楼高,有三层。任忠厚进去后,把窗帘拉起,往窗户口一站,迎宾馆内就能看见。邓舍派的有专人日夜守望,故此,前脚接后脚,他便能做出反应。田家烈没去实地瞧过,一时想的差了,也实属寻常。

    而那个捕快头子,一开始见到任忠厚就把这事儿往阴谋诡计上想去了,如此明显的接头暗号,却正因为太过明显、简单,所以他反而没有注意。

    “这任忠厚,也太不知轻重。”

    邓舍口中抱怨,心中明白。此事须怪不得任忠厚。王夫人叫他送东西,他能不送么?这事儿要放在往常的时日,比如邓舍初到益都时倒也无妨,只是在眼下的敏感关头,做出如此举动,未免有些不妥当。若落入有心人眼中,说不定便会因此,凭空惹来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你们去见任忠厚,可有被人现么?”

    “没有。小人出去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邸店里也没什么异样。”回答的侍卫犹豫了一下,邓舍问道:“怎么?”那侍卫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接着说道:“但是小人从邸店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好似有人暗中监视。”

    邓舍的侍卫皆为海东精锐,久经征战,经验丰富。仗打的多了,人就往往会有一点第六感。面对危险,自然而然地有所感应。听起来很玄妙,实则人人皆有的本能罢了。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有人监视很正常,……。”很早前,他就现迎宾馆外常有可疑人物走动。但是,他转过头,问佟生养:“阿佟,我记得你前天去见刘大户回来,也说过现跟踪你的人较之往日有些不同?”

    “不错。”

    “不同在哪里?”

    “跟踪的人变多了,多很多。也比以前的那些人好认。”

    “好认在哪里?”

    “精干,带着点官威。一看就是吃官家饭的。”

    “你是说?”

    “很有可能衙门里出来的。”

    “去把罗国器找来。”

    罗国器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进来。邓舍每天的饮食、近日的用药,都是先由侍卫们尝过,确定无毒,然后才送呈给他食用的。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总没大错。邓舍要来几个小碗,把药汤平均倒入,佟生养等人每个分了一个,与邓舍一起,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这药太苦了,邓舍又本就没病,熬好了又不能倒,万一露出马脚,徒然引人怀疑。不得已,邓舍坚决要求与众人分享。用药之时,谁在边儿上,谁就得替为分担。

    主公下令,臣子不能不从。佟生养这些武将,心思较为单纯,纯粹为完成命令而喝,一个个愁眉苦脸。如罗国器、王宗哲这些文臣则不然,他们心眼多点,在他们看来,与邓舍“共苦”实在求之不得,实乃大大的美差,放在日后,便是一个了不起的资历,因此喝的也要比武将们痛快。

    “劳什子的药汤,一天比一天苦!”

    邓舍难得了句牢骚,丢下药碗,连灌了好几盏茶,口中的苦味儿方才慢慢消退。他言归正传,问道,“罗公,前天你去见你的同窗,路上有没有现什么异常?”

    罗国器微微愕然,他是文臣,敏感度不及武将,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没见甚么异常。……,噢,有了,听主公这么一问,臣忽然记起来,臣与臣那同窗几个风味楼饮茶时,见有两个市井打扮的人物,跟在臣的后边,接着进了楼。”

    饮茶品茗,乃是雅事。不是说市井人物不能品茶,那风味楼还有说书的呢,但是大上午的,确实罕有市井百姓能有那么悠闲。

    “市井打扮的人物?”邓舍问道,“你好生想想,观其举止,像不像衙门出来的?”

    “……,像!一举一动,盛气凌人。”

    “衙门参与介入。”邓舍心念电转,王士诚?他霍然起身,道,“若无王士诚的支持,田家烈定调不动衙门的人。……。”罗国器道:“不至于吧。昨天王士诚还又来探访主公,态度殷勤,没见有什么不同呀。”

    “虽无不同,但至少他的态度较之以前,已经开始有了改变。当然,也许他准田家烈调衙门的人参与监视,并不能证明他已起了疑心,或者只是无奈的默认。田家烈那倔脾气,我见犹怕。

    “然而,不管到底王士诚本意如何,就凭田家烈掘地三尺的执着,再有了益都衙门的加入,短日内或没关系,时间一久,定会变生不测!大麻烦,大麻烦!……,罗公,派去见田丰的使者,有信了么?”

    “李知事回报,昨夜已到了东昌,与杨诚约好,至迟明天,便能见到田丰。五日内,可有回信送来。”

    “吩咐下去,命城内亲兵诸队,外松内紧,做好时刻应变之准备。”邓舍目光转向了墙壁上悬挂的马刀,他心中想道,“五日内。五日内。”这即将来临的五天,肯定将要成为他到益都以来,最难熬的五天了。

24 前奏

    为减轻王士诚与田家烈的疑虑,邓舍病后第四天,在平壤水师翼元帅府的配合下,刘杨大败倭人。擒杀倭寇三百余,缴获大小船只近五十艘。漏网而逃者,只有倭人的三二小船。益都沿海水域,为之一清。

    这场历时月余的剿倭战,终以海东获胜而宣告结束。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大喜。当天就要在王府中举办宴席,为凯旋的刘杨等人庆功,邓舍以病体未愈为托辞,没有出席。他不出席,刘杨等人自然也不敢出席,纷纷加以推辞。

    王士诚心情好,人一心情好,就容易体谅别人,丝毫不以为怪。

    邓舍有病不要紧,他亲自登门,把庆功宴置办的地点改在了迎宾馆,并把时间往后推迟了几天。用他的原话:“若无燕王之助,则无益都之宁。今为我益都,燕王竟染贵恙,吾深为不安。且待燕王病好,大宴庆功。”

    事实胜于雄辩。

    海东水师的大获全胜,有力地回击了田家烈的多疑。托王夫人枕头风的福,优柔寡断的王士诚再度坚定了对邓舍的信任,召了田家烈来见,训斥一番,并要收回他对捕快衙门的调动权。田家烈极力反对。

    说实话,事情展到现在,田家烈对邓舍来益都的用意也有些看不清楚了。他本以为邓舍想借口助益都剿倭,从而展其在益都的影响,再寻机走水路攻取益都。然而如今倭患已平,往去安丰的道路又不通,不出意料的话,邓舍病好之后即会回转海东了,他人一走,“借机攻取益都”等等的推断,显然就是荒唐可笑的了。

    但是,田家烈却仍然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好比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夕,他独立高楼,仰望乌云压顶。

    王士诚拗不过他的极力反对,对捕快衙门的调动权最终没有收回,但是严厉警告了他:“燕王诚实君子,不计报酬的助我益都,值此功成之际,我益都绝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否则,传出去叫天下英雄知晓,你我不为人子!你既然还是对燕王有疑心,那么你可以接着去调查,但是,若被吾知道,你做出什么有损益都体面的事来,哼哼。好自为之!”丢下他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这已经不是田家烈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了,便在前不久,王士诚就曾当着姬宗周的面,给过他类似的难堪。室内的桌椅依然拉出长长的影子,田家烈的身形亦依然短小。然而,他看似却没把这难堪放在心上,没有因此恼羞。

    天气炎热,王士诚召的又急,田家烈前襟略微松开,有些衣冠不整。他满头大汗,独自一人,呆呆地在室内站了会儿,喃喃说道:“熙攘往来,皆为利故。人间乱世,未闻有急公好义如此者!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书房内,两边墙壁上分别挂着两幅字。他的视线无意识地从上边划过,见左边上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右边上写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两句皆出自《离骚》,田家烈每公务之余,好读屈原,这两幅字本就皆出自他手。

    他的视线因陷入沉思而显得游离,往字上看了一看,随即转望室外,喃喃又重复一遍:“怪哉!却也蹊跷。”

    田家烈凝神静思。室内室外,一时悄然无声。室外艳阳高照,碧空无云,唯有三两落叶,随着微风,飘入其内,袅袅纷飞,恍如碧蝴,或落在他短小的影子上,或落在桌椅长长的影子上。

    ……

    “今我海东水师虽大获全胜,但是这两日,臣等出门,跟踪在后的益都衙门非但没见减少,反而渐有增多的趋势,变本加厉。”佟生养面带不忿,罗国器忧心忡忡,“主公欲以水师之胜来转移益都视线的打算,看来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士诚反应怎样?”

    “昨日逢三,刚好益都行省文武议事。王士诚在庭上,多次赞扬主公仁厚,夸颂我海东水师威武。观其言辞,应该是出自真心。”

    “如此,则对你们的监视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定非士诚之意,或为田家烈所指使。”

    “田家烈,士诚谋主也。有他掣肘,事或难为。”

    “田丰那边的消息很快就会来到,若田丰同意,那么动手的时间便迫在眉睫。看来得想个办法,把他这块绊脚石搬走了。”

    “计将安出?”

    幽暗的房间里,窗帘紧紧拉住,透射进来的日光,在罗国器等人的脸上、身上洒出斑驳的影痕。邓舍半卧床上,凝神静思,忽听见潘贤二道:“臣有一计。”室内十数人,齐刷刷转目去看,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

    斗转星移,漫天星光闪烁。

    夜半三更,王士诚尚且未曾入眠,扫地王府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为庆剿平倭患,今宵将歌舞达旦。王士诚带了醉意,亲自下场,拔剑起舞。续继祖、高延世在旁边为他举烛,烛影飘忽,剑寒如水。

    一场舞罢,满堂喝彩。

    姬宗周跪拜举酒,贺道:“臣读唐书,见有《秦王破阵乐》,欢庆胜利之舞也。曾于玄武门外奏演之。用马军两千人,引队入场,擂大鼓,声震百里,气壮山河!今大王之舞,不逊秦王。当起一名,以彰益都武功!”

    “此吾随意而舞。以卿之见,当起何名?”

    “剿倭功成,王有此舞。臣观大王此舞,闪转腾挪,飞越全场,起如雷霆怒,收如江海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臣不知别人,臣观罢之后,至今犹觉惊心动魄,诚昔日公孙大娘之《裴将军满堂势》,重现今日者是也!请以《满堂灭倭势》名之。”

    “《满堂灭倭势》,《满堂灭倭势》。哈哈。好,好!”

    王士诚趁着酒兴,随意而舞,没想太多。姬宗周巧言阿谀,马屁拍的震天响,拉出秦王破阵乐这样的舞蹈来比拟之。就算知道是假的,那也高兴。

    他欢喜无限,志得意满,掣剑睥睨。

    ……

    “昨日王士诚夜宴益都群臣,作剑舞,名《满堂灭倭势》。”颜之希约见鞠胜,两人密室对谈。

    “你怎么知道的?”鞠胜微微惊讶。

    “我自有消息来源。以柔,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燕王钧令,命你我推动益都文苑,要求两日内,至少向王士诚献上三十篇对《满堂灭倭势》的颂扬、歌赞之辞。文也可,诗也可。——,总算到了燕王用的着咱们的时候,以柔,这不就是立功的机会来了么?”

    鞠胜依然不解,问道:“叫咱们拍王士诚的马屁?燕王此令何意?”

    “叫咱做,咱便去做就是。燕王高瞻远瞩,他的用意,吾也不太清楚。这也不是咱们能够猜度的。且待日后,必能知晓。”

    颜之希兴奋的话语带了颤抖,等了多日,总算见邓舍有所动静了。为了坚定他的信心,邓舍允许李生对他讲了些海东的内情,他因而对海东的实力有了一个更清晰、更是深刻地认识,对邓舍必胜的信心也就因此更加地足了。

    尽管邓舍前日派人与他传话,说因随事态的展变化,早先告之他的行动计划或许会有改变,然而不管如何,只要开始行动,胜利难道还会远么?即便失败,对他来讲,也没什么损失。早在数日前,邓舍就通过关系,悄悄地把他的家眷、包括颜淑容在内,悉数转去了海东。

    或许邓舍的本意是加强对他的控制,但就颜之希而言,他反正死心塌地投靠邓舍了,对此也并不在意。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更开足马力,见过鞠胜,随后奔波城内,又接着见了国用安等人。

    这些人皆饱读诗文,泡制出些歌功颂德的东西出来,简直易如反掌。接下来的几天中,经过他们巧妙的引导,《满堂灭倭势》即顺顺利利成为了益都文人、儒林,士子间舆论的重点。甚至,渐渐地开始向下层百姓波及,不论益都何地,凡有人聚集之处,谈论最多的话题无不是王士诚的这一场剑器舞,并及由此延伸开来的“武功卓著、前程远大”等等。

    所有的人,有些是故意,有些是受了引导,总之,他们似乎全部忘记了,真正剿灭倭寇的到底是谁。

    ……

    “舆论已经造成。佟、杨、郭诸将这两日来,凡有宴请,亦皆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联手进攻大都上引。并按照主公的吩咐,隐晦许诺,若益都愿意参战,则外援之事可交我海东负责,请他们尽管放心。”

    “益都诸将有何反应?”

    “如今益都上下,对王士诚的赞颂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连带益都诸将外出,街道上也往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对他们翘大拇指。他们从没受到这样的待遇,一个个与有荣焉。老成持重的少,骄傲恣纵的多。”

    “田家烈近日有何异动?”

    “闭门不出。”

    邓舍与众人相对一笑。益都的舆论突然出现一面倒,无论先前支持不支持王士诚的,全部众口一词地颂扬歌唱,料来田家烈定然如坠云雾,摸不清头脑,搞不明状况。闭门不出,那就对了。

    邓舍拍板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按潘大人的计策,调走田家烈之事,立即着手施行。”

    掀起对王士诚称颂的益都舆论,本即为说服王士诚出军的前奏。此之谓:“先骄其志,后动其意。”潘贤二的计策是:借舆论的推动,一石二鸟,先使得田家烈莫名其妙,然后由刘杨出面,提出“大胜之后,不可没有阅师。海东水师久慕王士诚威名,希望王士诚能拨冗,与邓舍一道,亲赴海边参与检阅”。

    每逢大胜,必有检阅,此为海东惯例,益都也常常如此,这借口用的天衣无缝。王士诚很难找到拒绝的推辞。就王士诚的性格来看,他也不会推辞。但是,田家烈既然疑心邓舍有诈,那么在他摸不清状况、疑云重重的情况下,闻讯后肯定会出面阻止。阻止的原因不外乎“邓舍有病”,待邓舍病好后再说不晚。

    然后,海东方面再以邓舍的口气,奉书王士诚:先感谢田家烈的关心好意,接着痛快接受田家烈的建议,暂时就不去阅师了。不过,海东水师为助益都远道而来,艰苦奋战月余,今终获胜,不予理会的话,似乎不妥。怕会伤水师之心。所以,他打算派个人,做为代表,不日赶赴海边,代为检阅。

    王士诚听了,会有何反应?

    有了“海东水师为助益都远道而来”这一句,他铁定不会不理会,必然也会干脆与邓舍一样,派个人随行往去,代为检阅。按道理讲,他就算派人,百分百也会派个军中要员,续继祖的可能性最大,还是搬不走田家烈。

    但是没关系,邓舍虽身在益都为客,说到检阅水师,他却是当然的主。佟、杨、郭诸将,他一个不派。带来益都的臣子里,罗国器官职最高,邓舍就派他去。武将对武将,文臣对文臣。如此一来,王士诚会派谁随行,呼之欲出。

    ……

    邓舍病后第六日,遣罗国器往去海边,检阅水师。有地主之谊的益都,遣派田家烈随行而往,带锦缎、钱钞无数,以备赏赐所用。

    ……

    次日,田丰的回信传来,言简意赅,八个字:“得悉君意,愿襄共举。”

25 先抑

    田家烈离城不久,邓舍病好。王士诚重开宴席,置酒迎宾馆,益都高官、海东群英,悉数云集,盛装与会。

    邓舍没穿王袍,换着戎装,披挂整齐,铠甲明艳,左边佟生养,右边杨万虎,前有郭从龙开道,后有毕千牛扈卫,携杨行健、潘贤二、赵忠等一班文武诸臣,前呼后拥,昂然来入宴席堂前。

    此时已然入夜,堂外两侧,大红灯笼成串地挂起,映得前后一大片亮如白昼。赶来赴宴的人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放眼尽皆朱紫,入目俱为冠冕。人头簇簇,热闹非凡。王士诚早到,与续继祖等相候阶前。

    “王爷来的好早。有劳相候,恕罪恕罪。”

    “燕王为客俺为主。若不早到,怎显心诚?”

    王士诚与邓舍两厢见礼,两人身后群臣皆随之拜倒在地。王士诚锦衣玉带,装束甚为华贵。他打量了邓舍两眼,奇怪地问道:“今日宴会,是为庆贺贵省水师助我成功平定了倭患。并非军议,又非出征。燕王缘何披挂铠甲、却着戎装?”

    “正因为庆功的缘故,所以穿着戎装。”

    邓舍话里意思,王士诚听的出来,隐约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涵义在。穿着铠甲,代表益都宴请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的海东水师。王士诚肃然起敬,对拜毕,起身,一肃手,说道:“燕王请。”邓舍谦让:“王爷先请。”两人对视一笑,携手共入。

    宴席的场所,选择的乃为迎宾馆内最大的堂舍。深达一二十步,宽亦有十余步。可同时容纳上百人参宴。

    邓舍步入堂内,眼前一亮。

    堂内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地毯的上边,有许多的檀木案几,饰以金银,内部镂空,排列的整整齐齐。其上红烛高烧。十来根粗大的红漆柱子,半数在左,半数在右,相对绕着案几群形成一个椭圆。柱子的旁边,放置有高高的青铜灯架,每个灯架上,少说数十盏明灯,与案几上的红烛高低相应,越映照的室内灯火辉煌。

    每套案几之侧,皆有一个仅着轻衣纱裙的美貌侍女伏在地上,等待伺候。案几之间,并隔有足够的空隙,供人行走。

    王士诚问道:“如何?”

    邓舍虽在迎宾馆内居住多日,却从未来过此处,连连称赞,说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既壮且丽,气势恢宏。益都的富庶,名不虚传!”

    “请问燕王,海东可有类似的馆阁么?”

    “我海东偏远贫瘠,岂能与益都相比?两下相较,我海东之远逊,不可以道里计。”

    王士诚得意洋洋,卖弄道:“燕王可知我益都最大的会馆,是为何处么?”

    “定为此处了。”

    “非也。我益都最大的会馆,不在这里,而在俺的王府之中。又比此处大出足有两倍,姬宗周帮俺起的名字,唤作‘梁园’。燕王初来的时候,俺其实本就欲在梁园宴请你的。不过听了老田的劝,他说燕王此来是为公事,不适合王府私宴,故此改在了行省会堂。今燕王既然病好,改日,待你走时,俺再与梁园设宴,以为送行,好么?”

    邓舍神色不动,笑道:“王爷美意,敢不从命?”他城府深沉,对王士诚“待你走时”四字,恍如未闻,好似默认。

    杨行健想起了一个有关梁园的典故,插口说道:“唐天宝年间,李白在洛阳与杜甫相遇,又在汴梁碰上高适,三人相见恨晚,曾经相携游赏梁园。诗仙、诗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古今罕有之盛事也,如日月之相逢。或许只有孔子问道老子,可与一比。

    “今日大王与我家主公相会益都,彼此相知、情深意重之谊,也足可比拟前贤。又且大王与我家主公分别割据一方,势比诸侯,一举动间,天下震动。就此而论,似又较之他们为胜。若流传后世,亦然必为佳话。”

    李白、杜甫的大名,小孩子都知道。他俩曾游梁园之事,王士诚虽并不知晓,但是杨行健以李、杜相比他与邓舍,却是正瘙着了他的痒处。他哈哈大笑,故作风雅,文绉绉地说道:“杨公赞誉,何敢当也?”

    何止志得意满?端得春风如意。

    此次宴席专为海东庆功,诸人皆没带女眷,王夫人也没有来。邓舍与王士诚并排坐在上正面,海东、益都的臣子们分别坐在他们的左、右。一如旧例,文臣在左,武将在右。邓舍拿眼观看,见益都来的人中,大多都是在上次接风宴上见过的。文有姬宗周等,武有续继祖、刘果、高延世等。

    又等了片刻,待诸人悉数入席。王士诚先端起酒杯,做祝酒辞。

    祝酒辞没什么好说的,陈词滥调,不外乎感谢海东相助,日后海东若有需要,益都也一定会全力以赴、必不推辞。最后引用了一句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邓舍回应,表示谦虚,重申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一点举手之劳的帮忙,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他说道:“我与大王有同袍之谊,海东、益都又隔海相望,近在咫尺,守望互助,本是应该。”

    他拍了拍手,毕千牛双手捧着几样物事,弓着身子,趋步上前。邓舍指了指,接着说道:“前日辽阳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随信送来的有这几样物事。请王爷猜猜看,它们分别出自何处?辽阳把它们送来益都,又为的什么?”

    王士诚来了兴趣,仔细瞧看,总共两样东西。一柄短剑,一顶毡帽。他若有所思,点了点,转顾邓舍,惊讶地说道:“短剑、毡帽?有点眼熟!是,是,……,哎呀,这,这,……,难道是?”

    邓舍一笑,说道:“王爷猜的不错。这两样物事分别是许人、李靖送来的。本为王爷之物,瞧着眼熟本也应该。”

    原来,王士诚在辽东的时候,曾与许人、李靖并肩做过战。那短剑是缴获自敌人手中的,他喜欢李靖的勇猛,赏给了李靖。而那毡帽,更是他戴过的,前年攻陷上都,下雪天,有此军议,他见诸将中就许人没戴帽子,便送给了他,聊作御寒。

    王士诚这个人,没什么花花肠子。他送给许人、李靖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说实话,并没什么拉拢之类的心思,纯粹是出于好感以及念旧。时隔年余,居然在今天的宴席上,又见到了这两样物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实在意外之喜。

    他哈哈大笑,亲手接过来,放在案边,摸了摸毡帽,又抽出短剑,感叹道:“这短剑,俺还记得是从一个鞑子千户的手中缴获而来。那一仗,李靖李将军身先士卒,头一个破的敌阵。真是一员虎将!许多时日没见,哈哈,俺还真有些想念。李将军现在好么?”

    “许人、李靖诸将,现皆在辽西。都很好。”

    “噢?在辽西?俺听闻,辽西有贵省猛将李邺在,并有关世容坐镇其后。有这两员虎将还不够,怎么许、李两人也去了?”

    邓舍笑了笑,没有回答,只简单地说道:“关、李守则可,攻不行。大战在即,没有勇将是不行的。故此,许人、李靖,不但他两人,包括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日内,也将都会调去辽西。”

    雷帖木儿不花也是个熟人。王士诚心想:“大战在即?”顿时联想到了上次去探病邓舍,听罗国器说海东将要动手,开始进行进攻大都的战略计划。他心中一动,又欲开口相询。

    邓舍示意毕千牛退回座位,端起酒杯,笑道:“王爷,……,诸公,月余来,承蒙诸位地热情款待,受之有愧。我今已然病好,待贵省与我海东罗公检阅过水师之后,三五日内便会转回海东。如今乱世,山水相隔。一别之后,相会不知何时了。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此句,愿与诸位共勉。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酒,请与诸位共饮。”

    他这话里意思,细细品味,竟不似临别,而是诀别了。姬宗周起身,问道:“今夜是为燕王庆功的,殿下为何竟出此言?”

    “诸位也知道,我来益都,本意是想借道去安丰,陛见主公。如今道路不通,主公是见不成了。但主公圣旨上给我下达的谕令,我却不管如何,是一定要拼力完成的。图谋大都,事关重大。只我一路,或会难成。虽然如此,男儿大丈夫,生长天地间,生不能顶天立地,死也要轰轰烈烈!”

    他高高举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一手执杯,一手按剑,慷慨激烈,说道:“方今胡尘遍布中国,视我汉人便如猪狗。堂堂炎黄贵胄,受此奴仆之辱。折节屈膝,至今已近百年!但凡英雄志士,眼见身受及此,无不嗔怒愤然。

    “王爷号为‘扫地’,顾名思义,当是以靖扫天下胡尘为己任了。我海东不才,虽地方的富庶远不及益都,虽将士的勇猛或不及青、兖,但是男儿重意气,上报天恩,下救黎民的道理却还是明白的。岂敢落益都之后?且,今鞑子因岭北之乱,腹里大为空虚,报我崖山之仇,雪我百年之恨,正其时也!吾也不才,敢不奋!事若成,不误此生。事不成,冰心在玉壶!如此而已。”

    宴席才刚刚开始,堂下的歌舞还没来得及唱动跳起,邓舍突然此豪言,沉郁雄壮,闻者众人,或面面相觑,或热血沸腾。

    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皆出席跪拜,他们全部都如邓舍一样,穿着的戎装,铠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佟生养拔出短剑,刺在地上,三人齐声叫道:“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若成,则不误此生。不成,冰心在玉壶!如此而已。”

    这三位,若论勇武,别说海东,放在整个的北地也皆为少见,当之无愧的万人敌。

    虽只三人,气势惊人,欢乐盛宴顿时恍如变成了征伐的沙场,杀气凛然。尤其他们激动壮烈的神色,似乎只要邓舍一个命令,那么即使明知不可为,他们也会虽千万人吾往矣,视死如归的决绝,在高烧红烛的映照下,在罗衣侍女的陪衬下,更是给人了十分强烈的印象。

    满堂近百人,有好一会儿,没一个出声的。

    邓舍慢慢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扫地王爷在此,你们这是做什么?待回了海东,再表忠勇不迟。快请来罢!”借助整衣落座的机会,偷觑了眼王士诚,见他目瞪口呆,脸上表情复杂,有措手不及的惊讶,也有些许艳羡邓舍言出令从、海东诸将勇武忠诚的神情。

    “王爷,且请饮酒。”

    海东诸人彼此配合,表演过了这一出后,邓舍只字不再提起攻取大都的事儿。堂下歌舞起,宴席的气氛渐渐活跃。酒过三巡,王士诚像才回过神似的,问道:“燕王攻取大都,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么?”

    “早在主公圣旨到时,我便已下定了决心。”

    “奈何孛罗、察罕兵盛?”

    “我不是已给王爷分析过了么?孛罗、察罕内斗将起,自顾不暇,纵然兵盛,又有何惧?”

    “往日刘太保三路北伐,以十数万之军马,尚且落得大败的结局。今日仅凭燕王的一己之力,殿下以为有几分胜算?”

    邓舍默然,半晌,道:“单我海东,有五分胜算。今我海东兵压辽西,辽西世家宝非我对手,战胜他是轻而易举的。得了辽西后,我海东若没有援手,那么攻取腹里、进逼大都的战事也许会遇到些困难。但是,事无不可为,总要试一试,才知分晓。

    “而且,以我之推测,我海东只要肯起义师,那么北地群雄也肯定不会全都作壁上观的。只要能有一支人马助我,胜算便至少可有八成。”

    “只要能有一支人马相助?”王士诚疑惑地瞧了眼邓舍,他道,“我益都,……。”

    “哈哈。王爷不必多讲,贵省田公的意思我知道。上次宴席,他不就是坚决反对的么?王爷是个忠厚人,我不会叫你为难的。正如王爷你所说的,我助你益都,并非指望益都的回报,匪报也,永为好也。”

    王士诚微带尴尬,他讪笑两声,蓦地心头一跳,想道:“北地群雄,除了海东,现今有实力的,只有我山东两家。他不指望我益都,莫不是?”烛光跳动,歌声悠悠。他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几时?……,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26 后扬

    王士诚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没有。”

    “那殿下的‘另一路人马’从何而来?”

    “我虽未见过花马王,但是前不久,他的使者倒是先去了辽阳。”

    “田丰的使者去了辽阳?”

    “不错。花马王已经基本攻占了保定路的全境以及冀宁路的一部,他下一步欲取真定,为了保险起见,想与我海东联手。他又不知我在益都,故此遣派了使者前去辽阳。前日辽阳给我寄来的信,便是讲说的此事。”邓舍从容答道。

    王士诚的神色瞬息百变。

    田丰主动去找了海东?初闻不可相信,细思情理之中。田丰近年来用兵甚勤,先后攻取了河北、山西的许多地方,地盘虽然在逐渐的扩大,然而与察罕、孛罗的接近却也越来越近了,其面对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就越来越大。

    人有压力,要想缓解,不外乎自强、外援两策。

    如今田丰所部最北边的先锋军马已经深入到了保定路,由保定路向东,经大都路、过永平路,便是辽西。两地相距不过数百里。田丰主动去找邓舍,想要与之结盟,彼此互为外援,实在正常不过。

    王士诚佯笑道:“原来如此。然则,不知殿下打算怎样与田丰联手?”

    “各取所需。”

    “愿闻其详。”

    “花马王的意思,是想请我海东在辽西动一场战事,吸引下鞑子的视线,以此来稍微地减轻他所面对的压力。我海东本就打算进攻大都,欲取大都,必先取辽西。所以,这一点不成问题,辽阳方面已经替我答应了。

    “孛罗驻军大同,察罕屯兵晋、冀,此两人是为大都之悍蔽。为减轻我军进攻大都的压力,同时我也会要求花马王,请他扩大用兵的规模,不但要取真定路,更要把杨诚丢掉的飞狐、蔚州重新夺回。蔚州在大都、大同之间,夺取了蔚州,就能阻隔孛罗援救大都的道路。即便不济,至少也可为我海东多争取点时间。

    “如此,我海东呼应了花马王;花马王亦呼应了我海东。各取所需,便是这个意思了。”

    “殿下以为田丰会答应么?”

    “花马王锐意进取,我料他不会拒绝。”

    “哈哈。殿下没见过田丰,对吧?”

    “没有。”

    “那么,殿下肯定也不知道田丰长的模样了?”

    “不知。”

    “四个字可以形容:鹰视狼顾。这话不是俺说的,田家烈说的。燕王你也晓得,老田曾在田丰手下干过。‘狼顾’什么意思,你明白么?像狼一样,走路的时候总往后看。这种人,野心勃勃,狡诈多疑。相术上而言,此正为反噬之相。”

    对“狼顾”的解释,王士诚悉数照搬田家烈的原话。说完了,他拍拍邓舍的胳臂,以自己人的语气,诚恳地提醒道:“燕王与他打交道,可得多加小心喽。”

    邓舍佯装惊笑,道:“不意王爷却还通晓相术。”岔开话题,问王士诚,“看我相貌如何?”

    “年少有为,大富大贵。”

    “且观歌舞。”

    他越不正面回应,王士诚越心中不安。田丰与他不和,两个人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如果邓舍真的与田丰合作了,对益都必然造成强大的压力。两个强邻彼此成为盟友,益都加在中间,下场会如何?引人深思。

    堂下歌姬正唱起张弘范的一《喜春来》:“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喧满凤凰楼。”

    张弘范为元初汉人世侯张柔的第九子,曾随伯颜灭宋,崖山上刻字: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在他的名字又加了一个“宋”字,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他的这曲子,唱在此时,听入众人的耳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杨行健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张弘范,实我族之奸也。身为汉人,甘为鞑子鹰犬,灭我前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辈凡有志气者,皆羞与为伍。此等人所作的小曲儿,有甚么好唱的呢?”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表示反对,道,“越是如此,越该叫这《喜春来》多多流传。也好叫天下人、叫后世人知晓此人的嘴脸。”

    有句话邓舍没说出来。张弘范生长北地,当时的北地先属金,后归元,也难怪他堂而皇之地以灭宋为荣,因为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宋人看过。在他的另一曲子里,明白地把宋人称为了“南蛮”。对这种以蒙人自居的人,还有什么好讲的?民族大义对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曾想过的。

    邓舍瞥了眼王士诚,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灭元兴之际,虽有弘范之奸,遗臭万年。也更有文丞相这样的忠臣烈士,流芳百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譬如你我今日攻取大都,不管事成或不成,稼轩有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如此,足矣!”

    王士诚不读书,邓舍所引用的辛弃疾的两句词,他不太懂,追问意思。邓舍详细地给他解释了,又阐开来,评点一番宋末人物。文天祥的大名,妇孺皆知,王士诚喃喃道:“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品味再三,沉默不言。

    忽然,宴席上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佟生养喝得多了,坐不稳当,摔倒在地。边儿上高延世等人齐声哄笑。佟生养满脸通红,不知是醉的,抑或是恼的,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嚷道:“尔等鼠辈,笑些甚么!”

    “你骂谁?”

    “谁笑,老子骂谁!”

    高延世大叫一声,跳将起来,质问:“你说谁是鼠辈?”

    “作威作福,个个好手,说到与鞑子厮杀,无不胆怯。谁如此这般的缩头缩脑,便是谁为鼠辈。”

    “休得欺人太甚!”

    “哈哈,俺说的错了么?”佟生养乜视席上,益都诸将怒气勃。

    高延世有心辩驳,却一句话却也说不出口。为何?佟生养说的皆为实情。海东秣马厉兵,欲与大都一战,而王士诚却听从田家烈的劝阻,不肯联手与共。这脸打的,不但狠,并且准,叫人掉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丝毫无法与之争辩。

    酒喝到现在,邓舍与王士诚一直谈话,没喝多少,益都诸将在海东众人故意地哄劝下,却已都喝得差不多了。

    高延世转过身,跨步出席,对着王士诚,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叫道:“主公!海东辱人过甚。我益都兵精将勇,何曾受过如此的轻蔑?简直奇耻大辱!延世不敢自称勇武,愿请为先锋,即日为主公先下大都!”

    “哇哈哈!”

    佟生养放声大笑。他的任务完成,为避免因方才的言论,过度激起益都诸将的反感,身子晃了晃,装着醉倒,栽入了侍女的怀中,不片刻,鼾声大作。邓舍皱了眉头,斥道:“成何体统!”吩咐毕千牛与三二侍卫,将之抬出了宴席。

    “我这义弟被我宠坏了,素来放荡。骄恣妄语,有得罪之处,尚请王爷海涵。”

    王士诚干笑两声,道:“英雄本色,无妨无妨。”受人面辱,偏生作不得,再好的修养也难以做到浑然无事。何况王士诚的城府,本就称不上深沉。他沉了脸,瞧也不瞧高延世,道:“胡闹些甚么!退下!”

    “主公!”

    姬宗周缓缓起身,咳嗽了声,道:“以臣之见,高将军所言,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甚么?”王士诚大为惊讶。前几日,他探病邓舍,得悉海东欲图大都并非临时起意之后,回来与田家烈等也有过商议,基本上没人看好海东,多认为海东此举委实自寻死路。当时姬宗周也在场,并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的确令人惊奇。

    “此一时,彼一时也。臣适才听燕王与主公对谈,既有花马王之参与,那么此事,臣以为似乎便有可为的余地了。”

    姬宗周的话正说中王士诚的心事,他沉吟,道:“姬公的意思是?”

    “花马王兵多将广,占有数路之地。只要他肯参与,我军至少便可多出数万的精锐。且花马王在我益都西边,纵然事有不成,鞑子的报复反击,也定然是他当其冲。对我益都并无太大的损害。因此,臣以为,或有可为。”

    “这,……。事关重大,待田公回来,然后再做详议。”王士诚不愿在邓舍面前谈论,以免显得他益都内部好似意见不一似的,敷衍了两句,挥手叫姬宗周退回原位。

    “齐鲁之地,圣人乡里。久闻益都英俊,人才济济。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谁人出此狂言?”

    “吾,海东潘贤二。”

    “不曾闻听。”

    “我海东高明之士,如过江之鲫。类吾之才者,何止百千。我本无名之辈,庸庸碌碌。诸位不曾闻听过吾的名字,却也实属正常。”

    邓舍变色,二度斥责,喝道:“佟生养醉了,你也醉了不成?当着扫地王的面,大放些甚么厥词!岂有此理,还不给我退下。”潘贤二躬身应诺,欲待退下。事关益都士子的体面,姬宗周却不肯轻轻松松放他走开,问道:“潘先生言吾益都‘不过如此’,是何意也?愿闻高论。”

    “请问扫地王,为何对与我海东联手攻取大都一事,迟疑不决?”

    “田公有言,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气势何等雄壮,功竟不成。今鞑子察罕兵威正盛,连我汴梁亦陷入其手。俺非是不愿与贵省联手攻取大都,奈何敌强我弱,仓促出击的话,胜倒罢了,若败,该当如何?我益都不比贵省,少有天险,一马平川,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设如因此引来鞑子的大举反扑,后果堪忧。”

    “可笑!”

    “有何可笑?”

    “吾真不知贵省之主,究竟是扫地王爷,抑或田家烈!王爷以一省主官的身份,口口声声,言必称田公。‘山东两大王,益都一小王’,哈哈。此话看来倒是不假。”

    “益都一小王?”

    “两大王者,王爷与花马王是也。益都一小王者,田公家烈也。怎么?王爷没听说过这句话么?益都城中上下,早就传遍了的。”

    王士诚愕然,转顾姬宗周。姬宗周点了点头。王士诚兀自不敢相信,再去看续继祖,续继祖也点了点头。他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碗碟杯盏,叮叮当当响个不住:“此是何人,敢用此言挑拨俺主臣关系?”

    按照本先的预测,海东诸人以为王士诚纵然不至幡然作色,最少也会心有芥蒂。他此时的表现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这还是因为益都诸人对王士诚不够了解的缘故。王士诚本性不坏,他虽不喜欢田家烈的一些作风,但却从未曾有过猜忌。并且,他也从没**过权术,对厚黑二字,更完全没有过接触,因而狂怒之下,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此。也不知该说他聪明好,还是该说他忠厚好。

    不管怎的,他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山东两大王,益都一小王”,此话正是海东众人散播出去的,用意在离间田家烈与他的关系。

    潘贤二不惊不忙,接着说道:“挑拨也好,离间也罢。王爷,此事的重点不在这里。可惜田公家烈虽看出了不参战之利,却没看出其弊。吾益都无人的感叹,正是由此而。”

    宴席上,有益都一人起身问道:“不参战,有何弊?”

    “王爷雄韬武略,诸公饱读之士。有一句话,难道你们全没听说过么?”

    “什么话?”

    “山东之地,易攻难守。战则可存,避战则亡。”

    “怎么讲?”

    潘贤二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没有直接地用枯燥之道理说教,而是从历史故事入手,用来作为论据。他说道:“昔桓公九合诸侯,救燕于山戎之患,存卫于北狄之难,而成五霸之、一匡天下,何也?在其战也。汉末曹操之兴,拥青兖以为基,北击乌桓,南克袁绍,而终一统北国,挟天子以令诸侯,何也?在其战也。

    “又有秦汉之田氏,隋末之徐园郎,唐末之李道古,显赫一时,不旋踵而败,何也?在其自守也。是以山东之地,战则可存,避战则亡。自守则易弱以亡,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又有益都一人,起身道:“话虽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敌强我弱,若贸然出击,则是为以卵击石。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域。潘公所言,未免鲁莽。”

    “先生谁人也?”

    “河间章渝。”

    “吾未见敌强我弱,只见章公畏敌如虎。”

    “你!”

    “公所虑者,料来当与田公家烈所忧相同。王爷适才言道,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功竟不成。可惜,诸位只看到了刘太保失败的结果,却没有研究刘太保失败的原因。刘太保为何失败?之所以功亏一篑,不在鞑虏势强,而是因为中路军关铎部配合不当。当时,贵省毛平章的前锋逼近已至大都百里之外,关铎部却因失期未至,故此功败垂成。”

    “如果我益都答应与贵省联手,那么,贵省有何计划?”

    “今,花马王已然答应与我海东联合了。如果贵省也愿出军的话,可以与花马王兵合一道,取真定,夺蔚州;走河间,出直沽,从南边威胁大都。同时我海东的军队,先南下攻取辽西,然后出永平,走滦州,由东边而击大都。如此,则贵我两军互相应和,最终会师大都城下。

    “不久前,元军才遣派大都的戍军往去岭北平叛,大都城中现在非常的空虚,而孛罗与察罕的精锐全在河北、山西。大同的孛罗若来进攻,则有我上都的军马可为牵制。察罕若来进攻,则田丰当其冲。这是难得的机会,大丈夫扬名天下,在此一举。事弱可成,岂止扬名?这是就连刘太保都没能完成的壮举,小明王也得对王爷恭敬有加。”

    人谁不好名?邓舍“雁过留声”的话言犹在耳,潘贤二的分析看似确实可行,不愿田丰专美在前的念头愈来愈强烈,王士诚砰然心动。他犹豫道:“可是,田公言道,……。”

    “哈哈,此真‘益都一小王’也。”潘贤二不再多言,冲王士诚、邓舍行个礼,退回宴席,坐下来,自顾饮酒。

    益都又一人,不忿起身,说道:“我行省田公,天纵英才,智慧过人。我益都,……。”

    不等他说完,杨行健振衣而起,高举酒杯,意态雄豪,放声吟道:“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此为曹操《气出唱》中的开篇几句,他朝王士诚拱了拱手,提高音调,感慨万千,说道,“曹公英杰,世称枭雄。驾六龙,行四海,东到泰山!

    “伟哉!大王之《灭倭满堂势》,益都士子、百姓无不以大王为傲,视大王为今日的英雄曹公。然而,军国大事,大王却不能自决,便如三岁孺子,事事问计田公家烈,岂不可笑?徒失天下人心。

    “今,大王拥泰山而揽黄河,坐东南膏腴之地,锦衣玉食,富比江南!曹操之所兴者,赖青、兖之根本。齐鲁大地,古有齐鲁之国。春秋五霸,桓公为。齐桓公者,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如今之中原,圣上偏居安丰。膻腥胡尘,满布南北。尊王攘夷,此其时也!九合诸侯,贵我两省精诚团结。一匡天下,此大王与我家主公之功也。大王何意?一言可决!”

    自上次宴席后,杨行健善辩的名号算是在益都打响了,有人看不惯,起身说道:“杨公咄咄,何其逼人!想我齐鲁之地,……。”

    “齐鲁之地,圣人乡里。鲁有孔、孟,立我名教,礼仪传承,泱泱中华!昔古之齐国,有管仲,辅佐桓公霸业,屠戎而救燕,灭狄救邢、卫。孔子云:‘微管子,吾其披左衽矣。’壮哉!管子之功。

    “今日之中国,胡虏即昔日之戎、狄。今日之益都,大王即昔日之曹、桓。大王若肯与我海东联手,则可以齐鲁圣人之子弟,提千万燕赵之虎贲,竖尊王攘夷之雄旗,出河间而叩关腹里。

    “当其时也,大王驾驭骏马兮,乘风而行;西出泰山兮,跨越黄河!何止北地群雄,江南英杰,也必然闻讯而色舞,横眉而拔剑。天下忠义之士,定然云合而影从。南北观望之诸侯,势必唯大王为前瞻。大王一令既下,英雄伏;大王一怒之威,血流千里!如此,则大王您想做的事,还不就是称心如意,凡所欲为,孰不如志了么?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天降大任于大王也!时机若失,则不复来。唯请大王明断。”

    他根本不给益都诸人言的机会,意态狂傲,高谈阔论,与潘贤二的言前后相应,一波接着一波,恣肆如汪洋,聩如风雷,极其地鼓动人心。益都诸人,无不色变。高延世诸将,奋然挺身,踊跃争先,唯恐落后,拜倒一地,皆大呼请命,愿与海东联手,并甘之前驱。

    王士诚转望邓舍,邓舍面带微笑,不一言。

    ——

    1,自守则易弱以亡,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这句话出自明代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类似的话,前代也有。因其言洁意赅,所以干脆直接引用。

27 栈道

    王士诚一拍案几,做出了决定:“他娘的,干了!”

    他虽粗人出身,然而素来仰慕文雅,平时很注意甚少说脏话的,这会儿受邓舍、潘贤二、杨行健三人话语的刺激,热血上头,霍然起身,掂起来边儿上邓舍给的那短剑,拔剑出鞘:“不指望齐桓、曹操的霸业,至少如燕王所讲的,生当顶天立地,死要轰轰烈烈。”

    他向邓舍说道:“此战非同小可,一旦打起来,那便是我皇宋的第二次北伐。殿下的具体计划怎样?说来听听。”

    “兵分三路。”

    “怎样兵分三路?”

    “王爷您为一路,由杨诚为向导,出河间,取飞狐、蔚州。隔绝孛罗的任务交给你。花马王为一路,取真定,阻挡察罕的任务交给他。我海东一路,下辽西,走永平,取大都。王爷与花马王两位为守,我这一路为攻。只要咱们攻守配合得当,此战必胜。”

    “由杨诚为向导,本王取蔚州?如果孛罗大举进攻,怎么办?”

    “王爷能挡则挡,真挡不住,自有我部上都军南下,经察罕脑儿,配合王爷攻击孛罗的后方。以为呼应。”

    “察罕兵狠,如果田丰挡不住怎么办?”

    “花马王若挡不住,那么就需要请王爷给予相助一臂之力。”

    “如果察罕与孛罗在我军的压力下,被迫联手,同时进攻田丰与俺,该当如何?”

    “察罕与孛罗联手的可能性,以我的推测并不大。假如他们真的联手了,而王爷与花马王又落在下风的话,事如危急,我海东自然不会坐视,可以走海路,经益都,由山东的后方相援王爷与花马王。”

    “你海东又要打大都,又要吞并上都,又要援我山东,兵力可够么?”

    “虎贲十万,倾巢而出,如何不够?”

    王士诚面上阴晴不定,一边是展开战事后可能会带来的危险,一边是事若成功时,功成名就、天下传名、青史流芳的美誉。该选择哪个?他看了一眼邓舍。邓舍年未及弱冠,因克高丽、占上都的功勋,却早已威名显赫,成为了如今北地最耀眼的一颗明星。

    他心中想道:“老子东征西战,益都的士子夸俺为齐桓再世,难道会连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都不如么?”争强好胜、渴望荣誉的心一起,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海东有虎贲十万,他与田丰的兵马加在一起,虽没有这么多,但是四五万总还是有的。十五万的大军,也足可比拟当年北伐的声势了,且今时不同往日,刘福通北伐的时候,海东可没有人配合!细想起来,胜算看似的确不小。他提起短剑,**案几,问道:“不知燕王殿下,打算何时出军?”

    “王爷若有意,你我可先与花马王见个面,将整个的战略部署确定下来。然后,你我三路大军同时动!打鞑子一个措不及手。”

    “好!俺即日便遣派使者,寄书田丰。请他来益都一议。”

    三言两语,这桩大事便算就此定下。邓舍心头一松,佯喜大笑,与王士诚对击一掌,赞道:“王爷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我十分佩服。这样的大事,正该与王爷您这样果断的人商议才对呀!”

    王士诚矜持欢笑,当夜酒散,次日一早,他即与邓舍联名派出了两个使者,赶赴田丰的防区,邀其前来一叙。田丰欣然应招。

    同一时间,远在莱州沿岸的罗国器用种种的借口绊住了田家烈,等他们终于检阅海东水师完毕,转回益都复命的时候,田丰早已到了,甚至,就连如何进攻大都的整体战略部署,也基本上已然定下。

    田家烈连连跺脚,闯入王士诚府上,极力劝阻。王士诚不能从。如果说他刚开始答应邓舍,还是因一时的头脑热,现如今,连续两三天的军议,田丰与邓舍的一唱一和,早把他的决心彻底坚决。

    用田丰的话来说就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实不相瞒,燕王殿下初提此议时,在下实不曾料及大王也会同意参与。”他一副很意外吃惊的模样,肃然起敬,“昨日之大王,人称优柔,今日之大王,如此果敢。”感叹不已,“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直言不讳的批评,然后加以称赞。这叫先抑后扬。田丰与王士诚是老对手了,他越是如此,越显得话语诚恳。邓舍在一边儿眯着嘴,只笑,不说话。

    案几上放的是益都士子呈上的颂扬诗文,耳朵边听的是老对手由衷的佩服称赞。前边有功成名就的荣耀欢快招手,后边是就算失败,也是田丰当其冲,似乎对益都并无大的危险之保证。王士诚会做什么决定?不须多讲。有道是骄兵必败,他现在就处在骄兵的状态上。

    田家烈气急败坏,拽着他的衣襟极力谏阻。军议会上,没人注意的瞬间,田丰与邓舍眼神对话。王士诚踌躇满志,横戈跃马,召集三军将校,言辞壮烈,慷慨誓师。

    然而,益都文武那么多,难道就真的除了田家烈之外,便没有人看的出来此中或有玄虚么?当然不是。看出来的人,有的地位低下,说不上话。有的地位够高,却就是不肯去说。王士诚誓师校场,姬宗周深夜秉烛,月下读书,琅琅的读书声传出室外:“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他口中的夷狄,说的是蒙元么?不得而知。

    邓舍、田丰、王士诚经过认真仔细地分析、商议,确定了三方出军的先后次序并及时间。邓舍先动,待海东取下辽西、吸引住蒙元的注意力后,田丰、王士诚继而出军。田丰取真定,王士诚攻飞狐、蔚州。为壮大王士诚的实力,田丰与邓舍各拨一支军马,归其统一指挥。

    田丰拨给王士诚的,是杨诚军。邓舍拨给王士诚的,是杨万虎部。

    计议已定,田丰、邓舍各归本镇。不久,杨诚、杨万虎部分别入鲁。应王士诚的要求,这两支客军没有直接进驻益都,而是一个由南边走6路,一个从北边走海路,汇合到了河间府。

    在此期间,田家烈非常执着,几乎每日必有数谏。王士诚执意不听,到的后来,在姬宗周等的煽风点火下,更是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心,见都不肯见了。未免夜长梦多,邓舍回辽阳的次日,辽西战事就随之打响。

    这战事展开的毫无预兆,关世容、李邺、许人、李靖等使足了力气,勇猛往前,世家宝节节败退。邓舍并且扬言亲征,三天后,他的帅旗出现在了辽西前线。而便在同一时间,一艘小船横穿过渤海海峡,在海东水师或明或暗地护送下,抵达了益都沿海。

28 陈仓

    海东对辽西的进攻,初次尝试了水6并举。

    一方面,李邺等的步军以东边的义州为配合,从惠和起了主攻。另一方面,刘杨的水师亦从海上向位处辽西腹地的红罗山、瑞州总管府等地展开了攻势。并有一支别动先遣队,尽是小船,经小凌河与渤海的交汇口处,沿河逆流西上骚扰沿边,最远处深入可达百里。

    这几路胜兵强卒,彼此应和,互相配衬,给世家宝所在的大宁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海东地盘的节节扩大,世家宝的官职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现如今他已经坐到了蒙元辽阳行省的左丞相,堂堂的从一品大员,画土分疆,与纳哈出平起平坐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宝虽非所谓的养贼自重,可他独自担负着镇守辽西的重任,面对咄咄逼人的海东,地位也就自然随之显得越来越重要,升个官儿毫不奇怪。但是,元廷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早在上次惠和大败之前,世家宝就曾屡次三番地上书元廷,奏请元帝,一要增援,二要武器。然而除了点火炮、火铳,元帝却什么也不能给他。甚至连军饷,都需得他自己筹办。

    世家宝虽远在北疆,却也曾有听闻,天下战乱如此,朝中居然依旧党争不休,奇氏、皇太子为了迫使元帝禅让,与太平、老的沙等帝党的争斗已然将近白热化。而地方实力派,如察罕、孛罗辈,骄横跋扈,拥兵自重,何止“听调不听宣”,甚至即便连“调”,也隐约有了点不肯服从的意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眼不见江山难保,欲所图无非苟利。天下将倾,无一人以国为念。寇贼遍布,众朝臣唯利是图。糜烂竟然至此,尚有何话可说?

    世家宝纯良忠臣,该做的,反正都已经做了,现在对他来讲,无非十三个字罢了,“尽人事,听天命,临危一死报君王”。

    说实话,其实从惠和大败之后,世家宝对大元的江山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李邺以区区一两千人,抗击他数万的大军,小小的一座惠和城,挡住他无法前行一步。城头上林立的旗杆,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海东士卒悍不畏死、坚韧善战、凶残如狼的形象不仅摧毁了元军士卒的斗志,也同时摧毁了世家宝的信念。

    但凡常人,每遇严重的挫折,或者愈奋起,又或灰心丧气。世家宝曾经做过前者,而今他选择成为了后者。

    严格来讲,他惧怕的并非海东士卒的战斗力,他灰心丧气的是蒙元朝廷的内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也因此,此次海东的大举进攻,也基本没给他恍如止水的心田造成半分的慌乱。

    他十分的平静,即使在接连获悉前线兵败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很有点指挥若定的风度。

    “红罗山失陷了?噢,我知道了。”

    “什么?瑞云山也失陷了?好,你退下吧。”

    “兴中州没了?行,叫败卒都退回来吧。带兵将校来向我请罪?不用了,告诉他们,辛苦了,去休息吧。”

    “锦州落入了红贼之手?噢,因为红贼水6夹击,所以抵挡不住,是吧?可以理解。守城主将阵亡?哎呀,真可惜。他阵亡的原因是副将投降、卖了城给红贼?没关系,降就降了吧。”

    “李邺兵临城下?算日子他也该到了。咱的援军来了么?噢,还没有。好几天前援军不就到永平路了么?驻军不前,是吧?孛罗军呢?才出了宜兴州?还没到五指山?来人,替我给孛罗大帅写封信,就说大宁将要失守,他的援军请回吧。”

    不到八天,李邺、刘杨、义州军三路雄师汇合大宁城下。传说中,得道高僧往往会先自知晓大限将至会在何时。世家宝现在就是这幅模样。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号称五万的海东虎贲连营接帜,扎下的营头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骑兵成群结队地跃马耀武,扬威城下。世家宝连盔甲都没穿,一袭软衣,慵懒地斜靠胡床,坐在高高的城头,神色安然,观望多时,仰头看天,天高云淡。

    许久,他出了一声渺不可闻的悠然叹息,一古诗悄然入了心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左右的元军将校都是没什么学问的老粗,听不懂,面面相觑。世家宝翻来覆去将那诗句吟诵良久,忽有所感,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众人,说道:“我看到的不是红贼,我看到的是寂寞。”

    然后,他转目西方,数万的蒙元援军,一停永平路,一驻五指山外,皆按兵不动。继而,他又转目东方,一群大雁列成个人字形,穿梭在云层中,振翅高飞。它们时而变幻队形,时而敛翅低掠,飞过了一座座的城池,飞过了一座座的山峦,它们飞过了大凌河,它们飞过了小凌河。

    空气由暑热渐渐变得清凉,6地到了尽头,白花花的水浪拍打岛屿,汹涌澎湃的大海上,东一簇、西一簇,停泊聚拢了无数的艨艟斗舰。

    一艘小船,自它们之间穿行而过,灵巧、迅捷,最终在莱州湾中的浮游岛边儿停靠了下来。船上人很少,连带水手只有二十来个。有个仆役侍从打扮的中年人,弯着腰走出乌黑的船篷,手搭凉棚,朝四外照了一照。

    浮游岛面积不大,数百米方圆大小。西北两侧悬崖峭壁,东南地势平缓,距离岸边远的地方有四五十里,离最近的刁龙嘴只有十来里。刘杨平倭的时候,顺手曾把此地用为一个补给点。此时在船上远望,蓝天碧水,泛泛烟波中,岛屿便如一点翠螺,碧绿可爱。

    浮游岛之所得名,有两个说法,一则因其孤零零浮在海面,故以浮游为名,一则因其状若蜉蝣,故又称之为蜉蝣岛。

    那仆役侍从打量了左近周围片刻,扭过头朝船篷里道:“将军,约好接应的人好像还没有到,……。”话音未落,但见岛屿北边的峭壁下,转出三二船只,其中一艘较大的,打着海东水师的旗号。另外两艘则皆为小船快艇,乘风破浪,很快到的近前。

    小船的船头上参差站着三四人,三个儒生,一个穿着简单的皮甲。穿皮甲之人双目明亮,灼灼如日,夺采耀人,却不是益都三友之一的鞠胜是谁?他左边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面色沉毅,右边一个瘦高中年,弱不禁风。此两人乃三友中其它的两位,年轻人是李溢,瘦高中年为国用安。

    他们三人的前边,立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文士,海风吹动起衣襟,长袖飘飘,颇有仙气,正是颜之希。

    两厢船艇靠拢,颜之希等撩起衣袍,跳上乌篷小船。先前出来的那仆役侍从肃手立在一侧,船舱中又出来一人。年岁不大,短打妆扮,颔下蓄须,一双眼明亮深沉,虽不及鞠胜的耀人,却自有一番沉稳英武的气度,是别人比也比不上的。

    颜之希带头拜倒,口中高呼:“见过燕王殿下。”

    “诸位先生快快请起。”邓舍跨步上前,笑吟吟扶起众人,他这是初次与益都三友会面,热情而又不显的唐突的打量了三人一下,笑道,“益都三友,梅兰竹,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得偿夙愿。”

    颜之希欲待介绍,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待我来猜上一猜。”看鞠胜,赞道,“三友名为鞠胜者,字虽以柔,人实英武,目亮如日,咄咄逼人。若我料的不错,这一位,定然鞠以柔先生。”

    鞠胜一拱手,道:“燕王英雄盖世,在殿下面前,仆何敢英武二字的评语?惭愧惭愧。”

    邓舍哈哈一笑,又指着李溢,道:“利津李溢,惜字如金。饱读诗书,谦谦君子。此一位必为李溢李守谦先生。”李溢叉手作揖,道:“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邓海东。吾也不才,今能有幸见到燕王,与殿下相会海上,幸甚幸甚!”

    “益都国氏,世宦书香。累有清名,美誉共传。这位老先生,肯定就是国用安国邦杰先生了。”

    国用安惶恐不已,二度跪拜,道:“燕王威名,遍于宇内。天下士子,交口称颂。海内豪杰,奔走归之。用安,益都布衣,今能得见殿下,已属望外之求,‘清名美誉’,实不敢当。惶恐惶恐。”

    “哈哈。老先生太也多礼,快快请起来罢。诸位,海上风大,且随我入舱内一叙。”

    临入船舱,邓舍瞅了眼停在不远处的水师大船,微微皱了眉头,低声吩咐侍从两句。那侍从自去传命,叫那船只开的远点,莫要停靠左近。那船只太过显眼,若叫有心人看见,说不得会走漏了风声。

    一点儿不错,邓舍此次前来益都沿海,本微服出行。辽西那边的战事,尽管竖起的有邓字帅旗,实则不过是个幌子。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者是也。邓舍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舞起辽西之剑,其意方好落在益都。

    诸人入得船舱,分别落座。

    相比鞠胜几个,颜之希与邓舍算是熟人了。他先开口,说道:“殿下白龙鱼服,不吝危险,亲又泛舟远来,胆气之豪迈,着实令在下钦佩。”

    渤海海峡如今全是邓舍水师的天下,他泛舟而来,又有何险?不过话说回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图谋益都,邓舍加上这回,先后两次亲身入鲁,若论胆气之壮,颜之希夸的也不为错。

    邓舍微微一笑,心想:“干大事怎能惜身?”他这个想法,却与鞠胜曾经对颜之希讲过的话,一模一样。侍从们奉上茶水,邓舍殷勤劝茶,寒暄过后,言归正题,他问道:“从我上次走,至今已有半月。益都地方的情形怎样?可有没有什么变化不同?”

    “殿下的雄师,在辽西捷报频传。应田丰的催促与殿下的谕令,王士诚已然于五日前召集诸将,点齐三军,并于两日前,派遣出了先锋部队,开往河间府方向。这个消息,殿下应该已经知晓。”

    邓舍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二度重来益都,原因之所在,正因王士诚已然开始出军。

    “此次出军,王士诚本想以续继祖为帅,因了姬宗周等幕僚大臣的劝说,改而决定亲自出马。”

    姬宗周劝王士诚亲征的说辞是:北伐大都,实为数年中难得一见的盛举。如果胜利,带兵的主帅定然誉满四方,若用续继祖为帅,怕有日后功高震主之危。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此次出军并非益都一方,北地三王皆有其份,且倡者亦非益都,乃是海东,因而也无需担忧名誉受损。是胜则有利,负则无损,何如亲征?

    王士诚从善如流,闻言之下,自然蟒容大喜,当即拍板决定留续继祖镇守益都,他亲率三军,征伐前线。

    “除了留下续继祖镇守益都外,王士诚并且把田家烈也留了下来。又有高延世为益都军马巡城千户,调陈猱头充任续继祖副手。”

    田家烈为王士诚的谋主,王士诚不带他去前线打仗,反而留下来与续继祖一道坐镇益都,大约不外乎益都乃他的根本之地,续继祖无谋,只留其一人镇守,王士诚不能放心,所以也留下了田家烈,以为辅佐。

    当然了,要说这辅佐之任,姬宗周等其实也足可充任的。那么,为什么他偏偏留下田家烈呢?细究起来,其中或许也有他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意,故此干脆丢下他不带走,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在内。

    不管他的意思怎样,留下田家烈在益都,却是给邓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不怕人勇,就怕人智。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诸将勇则勇矣,皆无智谋,邓舍要取益都,他们绝非对手。如今多了一个田家烈,就有些棘手。邓舍沉吟,问道:“王士诚主力何日出城,可曾定下了么?城中留下的军马又有多少,你们可知晓么?”

    这些都是军机密事,鞠胜等人自然不知。颜之希知道。从他的家眷送去海东日起,邓舍对他就算是彻底放心了。前不久,李生已经奉命与颜之希连上了线,他此次前来面见邓舍,带的也有李生的密报。

    “根据线报,王士诚主力出城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那一天是个黄道吉日,利征战、拔营。他留下益都的军马不少,大约一万多人。”

    坚城、勇将、谋主、万余驻军。此皆为王士诚主场之利,邓舍客军的身份,远来海上,至今没在沿海占取半座的城池,他会如何施展计策,在辛辛苦苦终将王士诚调虎离山之后,奇兵取胜呢?

    这个疑问不止盘旋在颜之希的心头,益都三友也全都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邓舍尽管给颜之希说过一套智取益都的整体方案计划,但实则那套方案是早已废弃不用,早就被淘汰掉的。而且,后来邓舍也明言相告了他们,因时局的变化,方案也随之改变。改变后的方案,又会是什么?

    海鸟高飞,波浪翻涌。随着波浪,小船微微荡漾。阵阵海风扑入舱内,卷起帘幕,飒飒作响。舱内多人哑口无言,静待邓舍分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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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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