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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6 左车

    原来,竹贞扎营的附近有一片沼泽地,连日细雨,积水甚多。本来的面积不甚大,如今扩展到数里的方圆。察罕脑儿是个牧场,草丛连绵,波及沼泽地里也是杂草丛生,覆盖其上,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可谓一个天然的陷阱。

    竹贞的这个幕僚见海东多为骑兵,便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这片沼泽地,提议不妨将计就计。由竹贞亲打帅旗,做为诱饵,诈败奔逃,引左车儿等陷入沼泽。

    战场对阵,形势须臾万变。先有雷帖木儿不花的将计就计,现在又有了竹贞的将计就计。当下,竹贞收拢邻近的溃卒,连带本部的亲兵、卫队等,约有一千来人,高高打起帅旗,在6千十二、左车儿等人面前晃了一晃,一声喊,穿营过寨,直往西边而去。

    6千十二眼尖,见元军帅旗下有一人,金盔亮甲,骑高头大马,有数十将校簇拥,似为上将,急问左右是谁。他麾下一将,素来骁悍,名唤曾昇的,擅用飞索,即拍马上前,卷住一个元军的小校,拉到近前,喝问道:“前边那长须逃窜之人,是为谁也?”

    “竹贞元帅。”

    曾昇手起刀落,将那小校脑袋砍下,数百骑兵同声鼓噪:“长须金甲者便是竹贞,休叫走了竹贞。”6千十二当先冲突,舍下元军营中诸将,刀枪并举,杀出一条血路,紧追着那竹贞的帅旗不放。

    6千十二与左车儿是先后突入元军营中的。

    此时,左车儿便在6千十二部侧后方数百米外,竹贞的帅旗他也见到了,本待不欲理会,突然见乱军阵中,6千十二鼓噪突前。左车儿道:“岂有上将逃命,却故意打起帅旗,穿金盔亮甲,暴露行踪的?分明贼有诡计。”急命左右往前,想要叫回6千十二。

    奈何两军之间,看似不远,中间隔了数座营盘。稍一耽误,6千十二早已去得远了。左车儿与他同出上马贼,交情莫逆,明知敌有奸计,不可弃之不管。他随机应变,留下副手继续在元营中放火,带了百余精锐,杀散挡路的元军,急奔6千十二追去。

    他两人去不多时,雷帖木儿不花赶到。

    雷帖木儿不花才受了左车儿部下的接应,刚刚杀出元军骑兵的包围。七百多的部下,这会儿所存者不过二百出头。乱军阵里,乱马交枪,他见6、左远去,心中奇怪,问左车儿的副手:“两位元帅,为何向西而去?”

    “是去追赶贼帅竹贞。”

    雷帖木儿不花大惊失色,他说道:“吾军来前,丞相特别有交待,只求杀伤,不许恋战。一击成功,即迅远遁千里。舍鞑子的军营不顾,反而去敢追区区一个贼帅,岂不舍近求远?谬哉!谬哉!”

    “则我部该如何处之?”

    雷帖木儿不花转望左右,见元军营中到处火起,粗略一看,死伤遍地,应该基本达到了杀伤的目的。

    他兀自记得对邓舍做出的承诺,拨马远望,分辨出竹贞帅营的所在,道:“鞑子在察罕脑儿的城中尚有驻军,鏖战至今,或者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可不防。尔等随我将此旗联**竹贞的帅营,然后接应6、左两位元帅,即刻撤军。”

    说完了,他点派一二剽悍将校,一个叫王三,一个叫李四,急忙去追赶6、左,传递将令,命他们回来。自带了本部二百来人,舞旗拔刀,乱杀乱砍,乃往竹贞帅营奔去。

    话分两头,却说王三李四,他两人一则人少,二来不恋战,专拣元军的空隙杀出,因此度倒是不慢。很快追上了左车儿,左车儿道:“吾恐鞑子有诈,若设伏在前,则6元帅孤军深入,怕有不测。你两人继续追赶,把他叫回。吾随后接应。”

    王三李四领命,再往前走,已经出了元军的大营。

    没有营寨的阻隔,6千十二跑的更快,他两人追赶不及。只见得前边两彪军马越行越远,元军的步卒不时有停下来,阻挡海东骑兵。海东骑兵冲开后,接着追赶。转过两个路口,来到一大片牧场之上。忽然间,听到喊杀四起,元军帅旗兜走,6千十二部勒马不及,纷纷陷入沼泽。

    王三李四大叫一声:“苦也!”待要往前,他们就两个人,那是送死。没奈何,拨转马头,一个赶去给左车儿报急,一个回去元营给雷帖木儿不花送信。

    却说6千十二。他心知不好,中了元军的计谋。沼泽地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半截马腿陷入,难以驱使走动。他一路追赶竹贞,马甚快,骤然陷入沼泽,不少骑兵仓促无备,连人带马,下饺子似的,哗啦啦摔倒一片。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边的骑兵又撞过来,压在身上,乱做一团。

    元军也有掉入沼泽的,但他们是步卒,并且有所防备,很快就爬了出来,围绕着海东骑兵布置成了包围圈。竹贞一声令下,万箭齐。有三两勇猛的海东士卒,跳下马来,向外突围,淤泥缠住腿,走不快,接连中箭身亡。

    那孛罗的军队,或不及察罕帖木儿部善战,但是在元军中,包括南北群雄里,也是称得上字号,数一数二的雄师。

    自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起兵以来,至今七八年,先后剿灭布王三等义军,转战南北,与宋政权也屡有交锋,曾兵围亳州,迫使小明王出奔安丰。后因刘福通的反间计,答失八都鲁忧愤而死。他死后,孛罗帖木儿获得了统军权,更是雄踞冀中,屡获大胜,在彭城、丰州击败沙刘二、关先生,并且攻陷了宋政权的曹州行省。

    这一支军队,相比海东之前的对手要强悍许多。

    左车儿等的劫营,那是千里奔袭、出其不意,不管放在谁的军队中,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难免出现溃乱。竹贞虽败不慌,引了6千十二陷入沼泽。元军稳占上风,训练有素的一面很快就展现了出来。

    后边弓箭手,前边枪戈手。

    6千十二组织了一次突围,连沼泽地的边儿都没摸着,就被接连击退。他浑身上下,泥水淋淋。左肩中了一箭,血如涌泉。头回碰到掉入沼泽,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他深知必须即快改变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不然用不了多久,所率军马定然全军覆灭。

    他指挥着士卒全部下马,把坐骑推在前边,借助以为掩护,弯着腰起了再一次的冲锋。

    曾昇冲在最前,他瞄准元军的一员将校,飞索抛出,把他套住,猛地往后拉。那元军将校站立不稳,连滚带爬掉入沼泽。沼泽泥多,顿时减缓了那元军将校的去势,使得他有空抽出短剑,一手拽住飞索,将之砍断。曾昇急往上赶,想将他拽住,一阵箭雨过来,只得后退。

    骑兵不像步卒,没有带大盾牌的。他们的盾牌很小,圆形的,放在左臂上,骑在马上冲锋的时候,能挡一下敌人的箭矢、刀枪。一旦陷入包围,失去了度的优势,这点小小的盾牌,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

    而且,他们是千里奔袭,为了提高机动性,穿的全是轻甲,更不利防御。一时间,数里方圆的沼泽地中,冒着如蝗的箭矢、火铳,数百骑兵在泥泞里,挣扎反抗,死伤连连。半刻钟不到,已有近百的伤亡。

    竹贞转上高地,与亲信指点评说,时不时仰头大笑。

    6千十二看在眼中,怒在心头。他急怒交加,恨一时大意,竟落入元军陷阱,牵连同生共死的弟兄们陷入危境。他折断肩膀上的箭矢,喷出一口鲜血,叫道:“今日命丧此地,吾命不足惜。临死,也得拽了这鞑子竹贞,同下地府,以为伴当。”

    他暴喝一声,与两个亲兵合力,举起了一匹被射死的战马,遮挡在前,身先士卒,起了又一次的突围反击。他既羞且愤,浑不顾生死,实有万夫莫当之勇,矢石如雨之下,他目不交睫,噗噗噗的闷响不绝,片刻功夫,不知有多少箭矢射到了战马的身上。

    他急冲到了岸边。

    岸边元军的枪戈手,三四支长矛同时刺到。他右手托马,左臂展开,夹住了三支,不顾剩下一支刺入他的小腹。他骤然力,竟然硬生生夹断了矛头,然后拔出小腹上的长矛,顺着矛柄,拽了那刺中他的元军士卒近前,抢过长矛,反手**其颈。

    他抹去面上的血迹,用披风包裹住小腹,振臂高呼:“杀敌!杀敌!”

    陷入绝路的海东士卒,目睹他的神勇,鼓起了勇气。一个个泥泞满身,跌倒爬起,追随在他的身后,拼死突围。6千十二朝着竹贞站立的高地,奋勇掩杀。正冲杀间,托着的战马忽然猛地一沉,他转眼去看,却是另一侧托马的两个亲兵,中了元军的枪戈,不支倒地。

    6千十二索性丢下战马,拔出马刀,大步冲阵。

    元军的箭矢厉害,他砍翻了两个元军的盾牌手,夺过一面盾牌,撑在身前,飞脚踢翻了对面杀过来的一个百户,盾牌下砸,把那人砸的腿断骨折,滚倒惨呼。于是这般,6千十二大呼杀敌,叱喝奋战,每一步,必杀一人。

    将乃军之胆。

    他如此勇武,海东士卒无不搏命。如蛟龙出海,所过处,威不可当。元军节节败退,放了6千十二并数十士卒上岸。竹贞帅旗一摆,两侧杀出一队军马,横着插过来,把仍在沼泽中的海东士卒隔绝开来,分割包抄,围住了6千十二。

    曾昇见势不可为,急请6千十二暂且后退,以免后面包抄的元军上来,前后夹击,势必抵挡不住。6千十二大怒,头也不回,叱道:“鞑子到我背后的时候再说!”血染征袍,毫无退意,苦战不休。

    千钧一之际,元军阵营突然骚乱。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众人的耳中。6千十二抬头观看,见一人红衣红甲,使红缨枪,骑红丹马,带百余精骑,如虎如狼,杀入元军重围,溃阵夺旗,手下几无一合之将,转眼间,冲散了元军的外围。

    高地上的竹贞骇然惊问:“此何人也?”

    那人应声答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却是他得了王三的报讯,急忙赶来援救6千十二。

    左车儿冲突阵中,直透重围,奔近6千十二。他的部属中,适才有人阵亡,空了有战马,吩咐牵过来,拉6千十二上马。6千十二身上负伤多处,实在不耐久战。若无左车儿相援,怕真要命丧此地。

    “6元帅快走,沼泽中我军自有吾救。”

    6千十二岂肯就走?他横刀催马,分了左车儿部二三十骑兵,擒贼先擒王,依旧往竹贞冲去。不管拿不拿得下竹贞,至少他这一冲,能带走元军的注意,减轻左车儿救援陷入沼泽中骑兵的压力。

    激战到此,天光大亮。

    左车儿命部下一半杀敌,一半奔驰沼泽沿岸,接应沼泽地里的士卒们上来。随着上岸士卒的越来越多,元军的包围圈渐渐出现了空隙。曾昇的坐骑早战死了,他没有马,步行追随在左车儿的马后,救了好几个士卒出来。有人指着东边,叫道:“快看!”

    曾昇转头去看,透过重重阵地,看见一杆旗帜从远而近,飞驰到来。他松了口气,道:“雷元帅驰援到来,我军有救了。”

    便在此时,南边三声炮响。铺天盖地,杀过来了元军的援兵。当先一将,打起的旗帜,看的分明,却是从察罕脑儿城中来的。众人喜色未退,又见大敌,不由面面相觑,叫苦道:“却该如何是好?”

    左车儿斥道:“敌皆步卒,吾乃骑兵。且竹贞本部即将溃散,又有何惧?6元帅虽负重伤,死战不休。吾虽不及,亦不敢稍退。好男儿视死如归。吾闻听狭路相逢勇者胜。诸军,且虽吾往前,杀散敌阵。”

    三军应诺,旋即接踵陷阵。

    雷帖木儿不花来的匆忙,带的人马不多,多为本部。察罕脑儿城中的元军,来了少说有一千多。旗帜如林,卷带起尘烟大起。雷帖木儿不花部,皆有怯战之意。这不怪他们,从四更到现在,他们没有得到过片刻的休息,人人带伤,实在早已精疲力竭。

    先前劝说雷帖木儿不花保存实力的那个亲信裨将,再度跃马进言,勒住辔环,苦苦劝道:“6、左二帅深陷敌围。鞑子势大,我部才二百来人。元帅,不可轻战呐。

    “末将适才观元军营地,受我军突袭,又被大火焚烧,死伤者何止两三千之数。我军奔袭的任务已然完成。即便此时回军,丞相也说不的什么。元帅,您初投海东,本非心腹。若再无部曲,将奈之何?不言而喻。为日后计,请撤军罢。”

    雷帖木儿不花大怒,道:“丞相以赤诚待我,今小6将军陷入重围,我坐视不救,就算能活下来,回去了有何面目见海东英雄?大敌当前,危急存亡,岂顾生死!遑论私心!”用刀背拍落那进言裨将的手,麾军急进,一马当先。

    他驰援6千十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擅长声东击西,纵横合击。他知道眼前战局如此,与其直接去救6千十二与左车儿,不如拦截元军的援兵。只要拦截下来,使得左车儿、6千十二有了稍微缓和的余地,杀出重围,再三军并作一处,方有撤退的机会。

    他的谋划不错,怎奈细节上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6千十二将要冲到竹贞所在的高地下时,终于重伤不支,摔倒马下。此时,左车儿差不多全部救出了陷入沼泽的士卒,他红衣红甲,催马二度援救6千十二。竹贞赞道:“舍生忘死,虽陷重围,犹顾袍泽。真是一个有勇有情义的将军。”传令左右,飞马下去,齐声高喝,欲图招降之。

    左车儿置若罔闻。

    他带了曾昇,两人一马,杀到6千十二左近。曾昇带的飞索不止一条,另外取出备用的,抛出去,拽住6千十二,拖了过来。左车儿跳下马来,扶住6千十二上了坐骑。他举枪掷出,正中来招降的一个元军将校,那人惨呼坠马。左车儿飞步赶去,抢了他的坐骑,翻身跃上。

    百万军中,左车儿杀人夺马,如入无人之境。

    曾昇带了6千十二,催马远去。左车儿得到竹贞的重视,却陷入重围。竹贞亲临阵前,高声道:“阵中红甲战将听了。你孤身一人,随行不过三二骑,四面有围,虽有外援,我军的援军却也已经到了。你既无出路,何不降?某,竹贞也。怜惜你的勇武,若肯降我,定以重用。”

    左车儿置之不理。

    他没了长枪,改用马刀。元军放了6千十二,将之牢牢围住。他身边的数个随行骑兵,相继战死。元军一多,逐渐收缩包围圈,坐骑就用不上了,奔驰不成。他骑在马上,反而成了显眼的靶子。

    强弓劲弩、火铳连。

    他的兜鍪被元军射落,胸前背后,连中数箭。他披头散,咬了一缕头在嘴边,弃马不顾,步战犹酣。竹贞在高地上站着,能看的清战况的全局,又道:“你的援军被我的援军缠住了,那位负伤的将军也已经逃出包围。他们准备撤退了。没人再来援救你,你有这样的勇武,如此死了,岂不可惜?若肯降我,必以心腹待之。”

    一箭从旁边射来,系强弩所,穿透了左车儿的胸甲。

    箭势甚猛,左车儿踉跄后退几步。他挥刀砍出,把逼近的元军砍倒了两个,因失血过多,渐觉双眼模糊,他奋起精神,鼓勇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若肯降我,必以上将待之。”

    左车儿在敌阵中数进数出,将近脱力,平时挥洒如意的马刀,似有泰山之重。他眼见着敌人的长矛刺过来,无力躲闪。因有竹贞的吩咐,元军没下杀手,刺中了他拿刀的右臂。当啷一声,马刀落地。

    他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刺激自己,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这样忠诚、勇武、讲情义的人,着实罕见。竹贞肃然起敬,从马上下来,拱手道:“将军若肯降,某必荐与大帅。竹贞愿与将军并肩而立,共为袍泽。”

    左车儿依靠坐骑,席地而坐。

    他勉强抓住了马刀,重新握在手中,挣开双眼,轻蔑地看了看竹贞,转顾环绕周遭的元军士兵。他想起了邓舍曾经告诉过他们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唯义所在,死不足惜。

    头顶蓝天白云,身陷十面埋伏。他身上的红甲,已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染红。他将盔甲解开,露出满身的伤疤。竹贞招降的声音渐渐远去,元军喊杀的叫嚷,也渐渐渺然不闻。

    过往的岁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一一抚摸着身上的疤痕,造反、从军、杀敌。丰州逃亡,永平起兵,当邓舍的亲兵队长,双城外,夜袭高丽军营。历历在目,直到今日的数冲敌阵,两救6千十二。这一身伤疤,就是他二十年人生的回忆。短短一生,轰轰烈烈。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遂横刀自刎。

    ——

    1,曹州行省。

    至正十七年,三月,宋政权的盛文郁克曹州(今山东菏泽),设曹州行省,任平章。(宋政权的益都行省,也是在这一年的三月设置的。)红巾北伐的西路军,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部,就是盛文郁的部属。答失八都鲁曾攻打过曹州,不过战败了。

    至正十八年,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攻曹州。“参政匡福统苗军自西门入,孛罗帖木儿自北门入,克复曹州,擒杀伪官武宰相、仇知院,获印、金牌等物。”

    曹州行省失陷不久,至正十八年十二月,宋政权设了辽阳行省。

    盛文郁是韩山童、刘福通起义的事诸人之一,曾与杜遵道一起,任宋政权的丞相,位置尚在刘福通之上。不过后来刘福通夺权,杀了杜遵道,盛文郁大约也因此被排挤出了政权的中枢,驻军在曹州。

    曹州行省的地位很重要,是联系山东与汴梁的枢纽,曹州失陷,汴梁便与山东断绝了呼应。

67 战后

    左车儿自刎而死,竹贞厚葬之。

    雷帖木儿不花与6千十二杀出重围,奔往高州。滦河边上有元军的守军,他们突袭元营前就丢下了浮桥,所以来时的那条路他们不能走,选择了第二套方案,改往北行,长驱数百里,走上都,转尖山寨,然后返回高州。

    陷入沼泽的海东士卒多失去了坐骑,行军度很慢。竹贞派了骑兵后边追赶掩杀,等他们千辛万苦抵达高州的时候,两千余骑兵只剩下了四百多人。

    这是近一年来,海东军队最惨重的一次损失。用近两千的骑兵,拼掉了敌人不过三千多的步卒。这买卖谁都看的出来,大大的赔本。军前,邓舍与洪继勋还雄心万丈,想着就算不能大胜,至少抢些牧场的马匹回来。

    当雷帖木儿不花簪全失,披头散地把这战况报给邓舍,邓舍几乎不敢相信。

    对他来说,损失了近两千的骑兵还可以承受,左车儿的战死实在不能接受。他与左车儿相识十来年了,从小时两个人就认识。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大,关系很好。要不然,左车儿也不会曾经担任他的亲兵队长。这个职位,最早可是由赵过担任的。非亲信心腹不能任之。

    左车儿能知道自己的不足,担任邓舍亲兵队长的时候,遇到战阵,凡有不明白的地方,必然追根究底,打破沙锅问到底,勤而好学。邓舍与他,不但有小之谊,并且有师生之情。假日时日,左车儿是必然当以大用的。殊不料战没此役。

    邓舍心痛不已,等不及雷帖木儿不花禀告完毕,他以手按胸,退入后堂。雷帖木儿不花与卧床而来的6千十二隐约听见传来啜泣之声。

    洪继勋等也在场。洪继勋成为海东谋主以来,出谋划策万无一失,第一次出现失误,他握紧了双手,在堂上站了片刻。诸将眼巴巴地看着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洪继勋默然,转入后堂,拜倒在地,道:“此战之败,皆臣之罪,愿受主公责罚。”

    他不是不敢认错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错误估计了元军的实力,便绝不会推诿掩饰。

    “非先生之罪,亦为我之错也。”

    邓舍挥手,叫洪继勋退下。

    他两天一夜,没出堂门,滴水不进,粒米不食。左车儿的死,使得他从接连的胜利中清醒过来。他由悲愤而自责,由自责而反省,由反省而醒悟。临战之前,军议会上,左车儿曾一力反对。邓舍自问:为什么当时没听进他的意见呢?

    到底什么迷惑他了视线,混淆他了的判断?

    他犹自记得,给诸将讲过骄傲的公鸡的故事。这才有多少时日?诸将没忘了这个故事,他却早已把这个故事忘记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几场的胜利,就沾沾自喜。在辽东没有对手,就以为全天下的英雄都不过如此。

    “坐井观天。”

    邓舍恶狠狠给自己下了一个评语。他提起毛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夜郎自大。左车儿,左车儿。没有人看见的堂内,邓舍食不下咽,泣不成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曾经朝夕相对,屡屡并肩作战的挚友,就此转眼消逝,人世间再无他的影踪,从此再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的伤痛,怎能不使人悲肠百断?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今夜高州的月色,清冷依旧。白云如絮,凉风吹动木叶,飒飒作响。后半夜的时候,落了一阵急雨。梧桐更兼细雨,雨打梧桐,点点滴滴。时疏时密,淅淅沥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月落日升,院中的树木悄然拉长了身影。

    雨水停了。地上的水洼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凉,淡淡地看那被晒暖的风,又淡淡地看那被听凉的云。水涨水落,云起云散。黄昏时分,邓舍拉开了堂门。他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堂外院中,洪继勋领头,跪了一地的诸军将校。

    6千十二重伤未愈,强撑着支持到现在。他抢到诸将之前,叩头不止,砰砰砰撞在地上,溅起来水花四射。他两眼通红,口中大呼道:“末将请命,即为先锋,再征察罕脑儿。末将万死不辞。”

    “起来罢。”邓舍亲手把他扶起来,轻轻地在他臂膀上拍了两拍。

    洪继勋认错归认错,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瞧了眼邓舍阴沉的面色,极力劝解道:“王不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主公之痛,臣感同身受。唯请主公不要因此而致怒。此战我虽损失惨重,杀伤敌人也有数千之众。不能称之为败,可为惨胜。

    “臣之罪,臣愿领责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请主公万毋因过怒而伤身。”

    邓舍良久无言。他解下佩剑,丢在一边,叫毕千牛道:“取我马刀来。”

    短剑,通常是显赫的将领们佩戴的,往往剑柄、剑鞘上镶嵌有宝石、金银,是地位的象征。马刀则不然,质朴朴实,不务装饰,是为两军交战时所用。洪继勋等面色一紧,以为邓舍要兴师复仇。

    却见邓舍接过毕千牛取来的马刀,佩戴身上,环顾诸将,神色坚毅地说道:“传我将令,自今而后,三军上下,无论谁人,皆不许佩戴短剑。此战,非我之耻,实为海东之耻。望诸将深刻铭记,知耻而后勇。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洪继勋伏地应诺,诸将皆道:“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邓舍尽管悲愤、自责,却也明白洪继勋说的对。一错不可再错。他连夜集合城内城外的诸将,召开军议,总结此战的得失。得到了三点教训。

    第一,此战太过轻敌。第二,不够重视情报。虽探知了敌人的虚实,敌人营地周边的地形却没有详细了解。如果6千十二与左车儿能提前知晓元军营地边儿上有处沼泽的话,肯定不会上当。第三,随着辽东、海东的战事结束,海东将要面对新的敌人。新的敌人实力更加强悍,类似千里奔袭的举动,以后千万需得慎重考虑。绝不能冒险大意。

    开完军议的次日,邓舍感了风寒,一病不起。

    他在病中,不忘6千十二的伤势。吩咐毕千牛给6千十二送去了上好的伤药,以及长白老参等滋补之物。并且把给自己看病的大夫派去给6千十二治伤。知道的,听说这件事的,都以为6千十二真是太得邓舍的宠信了,竟以败军之将尚得如此的殊遇。大多称赞邓舍仁厚,顾恋旧情。

    唯有识者寥寥数人,私下里议论,说6千十二是死定了。并举出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以为佐证。

    当然了,到底邓舍心中是怎么想的。究竟是纯粹的关怀6千十二,抑或是想要迫使他战死。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真的猜出。诸将所能看到的,邓舍病后第三天,布了一篇文告,榜谕海东,追封左车儿为行枢密院副枢,追赠骠骑卫上将军号。

    行枢密院副枢是从二品,与左车儿本来的翼元帅之官职,品级相当。但是一在行省,一在地方,地位的重要性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元朝的武散官共分三十四阶,骠骑卫上将军是其中之一,为正二品。

    要说邓舍区区一行省之主官,没权力封赠属僚。但惨胜过后,急需振奋士气,所以顾不了太多。不过他在布文告的同时,也提前遣派了信使往去安丰,请求小明王核准,算是走一个程序上的过场。

    左车儿有一个族弟,本名左十三,年纪不大,十五六岁。——他两人是在永平起兵后碰上的。左这个姓氏很少见,一叙辈分,果然是同族。左十三现在军中,担任百户。

    邓舍收养了他作为义子。改邓姓,赐名,唤作邓承志,意思继承左车儿的志向。左车儿这个名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邓舍在布的文告中,也给他起了个大名,取文天祥《正气歌》中的两句:“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叫做左烈存。

    这本来是件小事,却不料在军中产生了久远的影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海东行省的官员竟然因此掀起了一场改名的风潮。比如6千十二、6千五这类的不雅名字,统统主动改掉,又如雷帖木儿不花、方米罕这类的蒙古名字,也更是积极改变。

    这风潮展到最后,甚而有人上表,大胆请邓舍改名的。举的理由光明正大,“未闻一品之贵,有以舍为名。主公固不拘小节,然为行省未来的考虑,当择有意义的字,以为美名,传天下”。

    这是后话,不必多提。

    邓舍一病,半月不起。军政大事悉数委于洪继勋。有不忿察罕脑儿之战,积极请战的,全被洪继勋拒绝。这一日,上都传来军报,察罕脑儿、宜兴州、兴和的元军开始逐渐撤退了。尖山寨等地也有详实的军报送来。

    根据可靠情报,察罕脑儿一战,元军竹贞部阵亡两千三百,伤者一千余。之所以死的比伤的多,是因为左车儿、6千十二在元营中大肆放火的缘故。火伤不比其它,特别大面积的火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必死无疑。

    邓舍部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胜,孛罗军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败了。经此一战,双方不约而同重新估计对方的实力。孛罗帖木儿权衡利弊,正如邓舍早先的判断,放弃了攻打上都的念头。

    并且姚好古联系上了蔚州的杨诚。杨诚与邓舍没交情,他不在乎辽东、上都的生死,但眼见元军的主力为平定阳翟王的叛乱接连北上。腹里空虚。如此天赐的良机,自然不肯轻松放过。他颇是借机扩大了些地盘。

    蔚州离大同不远,逼近京畿,威胁远比上都、辽东要大。孛罗不能坐视不管,干脆回师,转攻蔚州。

    杨诚出身山东,借宋政权的三路北伐,方才在河北有了块立足之地。他原本占据飞狐、灵丘等处,虽得蔚州,时日尚短,地盘既小,兵微将寡,不是孛罗的对手。

    以前,孛罗帖木儿的注意力或在山西,或在漠南,没空理会他。如今全师南下,大军临境,杨诚几无还手之力,不数日间,蔚州城就宣告失守。孛罗紧追不舍,追至飞狐县的东关,杨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带了数百亲信弃军远遁,听闻去了山东。余部尽降。

    这一场战事,前后经过不足半个月。

    邓舍闻讯孛罗帖木儿撤军的次日,病好了。

    孛罗既然撤军,察罕脑儿就可以不必再管。打了一场恶战,总得有些收获。应雷帖木儿不花的主动请求,邓舍调集三军,以其为主帅,陈牌子为副帅,进驻上都,并请程思忠带本部,立即赶来高州,另行委以重任。

    上都军总计近两万人,老卒有一万上下,半数是雷帖木儿不花的部属,半数是程思忠的部属。雷帖木儿不花熟悉上都的虚实,他一反水,投靠邓舍,程思忠无可奈何,拱手交出了上都的军权,日夜赶赴高州。并按照邓舍的军令,他分出本部骑兵五百人,付与雷帖木儿不花,算是补充其在察罕脑儿一战中的损失。

    不久,邓舍正式设立开平翼元帅府。开平,即上都的本名。

    雷帖木儿不花为翼元帅,屯驻上都。陈牌子为副帅,屯驻尖山寨。陈牌子原来所担任的海阳翼元帅之职务,转李锐担任之。李锐也是上马贼的老人,曾为文华国的麾下,立过许多功劳,本为陈牌子的副手。陈牌子一走,他升官理所应当。

    至于左车儿金州翼元帅之职务,授给了邓承志。邓承志年幼,没经验,暂时不必到任,由左车儿原本的副手代理职责。

    至此,鏖战辽东、海东年余,邓舍终于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政权基础。

    政治上,有姚好古、吴鹤年,重用辽东士族,以汉人为核心,团结了一大批的高丽旧官、士子。

    挟持丽王以令海东。高丽南部地区,尽管还没有全部平定,汉阳府虽然放弃了拥立新王的打算,却依旧坚持不降。但是东线的丽军主力已经尽数投降,南高丽自此不再有成建制的军队,失去了有组织、有规模的反抗基础,大势所趋,掌控海东全境只是早晚的事儿。

    文化上,大力推行化丽入汉,鼓励高丽人寻找汉人的祖宗,自居为汉人之后。兴办学校,推广汉话。

    经济上,尽量的轻徭薄赋。各地设立民屯,开垦荒地。重视通商。推广合作社、代销店,大力展基层的民生建设。随着局面的展,并且稍微修改了一下原先藏富于民的政策,改为休养生息,保障百姓生存、能看到希望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大了聚敛财富的力度。

    军事上,形成了以五衙精锐为核心,以各地翼元帅府为羽翼的军队结构。坚持精兵政策,区分开了野战军与戍卫军的不同任务。野战军为一线,甲等军,训练与补给都从重从优;戍卫军为二线,乙等军。

    这两个军种之外,又有屯田军,为丙等军,亦军亦农,直属行省管辖,闲时负责供应军队的粮饷,急时亦可上阵杀敌,以为后备的兵源。

    这样,在保证地方安定的基础上,同时有足够的机动兵力可以用于作战。并且达到了军队自给的目的,减轻了地方的负担。同时,在军队士卒的民族比例上,确保了野战军以汉人为主,女真人为辅;戍卫军以丽人为主,汉人为辅。保证了最精锐力量的忠诚。

    同时,坚持镇抚司下到百户的原则,加强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给每一个士卒,不分汉、丽、女真,不间断地灌输汉人的光荣,军队的使命,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振兴民族,重现汉唐的荣光为己任。凝聚了军队的战斗力。

    在水军方面,也大致有了一定的规模。

    设立了三个水军翼元帅府,对倭寇、高丽降军的改编,将近尾声。淘汰小船的同时,各地的造船千户所日夜赶工,赶制大、中型海船,并及江河水船。抽调大批的汉人士卒,改为水军,操练不止。一步步地会把倭人、丽人排除掉,用不了多久,水军的主力也必然会如野战军一样,为汉人所掌握。

    只等海东战事告一段落,平壤初级军校就会开学。盖州、辽阳的中、高级军校,开学的日子也便在不远的将来。

    邓舍在禁止将校与地方儒生来往的同时,却又不遗余力地办军校,教他们文化,看似相悖,实则不然。军校教的,都是邓舍想要将校们知道的。所谓: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路线对了,就不怕有知识。知识越多越有利。

    除了这几个硬件、软件的建设,纵观现在海东、辽东的战略布局层次,也是非常成功的,完全实现了邓舍、洪继勋等人的意图。

    北部,纳哈出求和。可以预测,随着孛罗的撤军,邓舍提出的几点要求,纳哈出肯定无条件地接受。自此,辽东便稳固了北境,邓舍下一步的举措,就要再高州城防体系建成之后,再依据辽阳、广宁一线建筑起来一条坚固的防线。

    依靠这两条防线,把漠南、漠北的胡人彻底地隔绝在外。

    邓舍用赤诚,凭借个人的魅力,收服了雷帖木儿不花,上都就此兵不刃血地被收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成为了辽东楔入漠南的一个桥头堡。上都一日在辽东的手中,就可以保证辽东在与漠南、腹里元军的交战中,保持主动的态势。

    并借助上都的政治地位,进一步扩大了他在中原的影响。

    当年,韩林儿、刘福通起事,写了一篇讨伐蒙元的檄文,有这么几句:“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富夸塞北”,讲的就是上都一带。蒙元把江南的财富都运去了塞北,可见对上都的重视。

    辽西方面,屯重兵在武平、惠和,扼住了世家宝的咽喉,等于控制住了辽西走廊的出入口。

    世家宝屡经大败,没有实力北上了。此消彼长,邓舍却可以随时南下,威胁大都。自然,为了整体的利益考量,他不会盲目地现在就用兵辽西,然而,辽西战局的主动权却也是不容置疑的,的确因李邺的惠和一战,处在了辽东的掌控之下。

    邓舍病好,留下洪继勋继续主持构建高州防线的事宜,带了主力返回平壤。

    他回到平壤没几天,程思忠到了。邓舍毫不客气,先给了他一个行枢密院副枢的高职,然后慢慢地尽数收其兵权,或选精锐补充入五衙,或淘汰弱者下放到军屯。不久,又转程思忠入军屯司,改任同知,成了河光秀的直辖属下。

    程思忠与雷帖木儿不花不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并且是主动投靠,察罕脑儿一战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可以用。程思忠却没有甚么突出的才干,空一勇夫,这样的人,邓舍不缺。且邓舍今时不比往日,早已地位稳固,实力强横,也完全没必要对一个平常人物虚与委蛇,该强硬的地方就得强硬。

    时光荏苒,步入五月。

    这一日,正逢夏至,风和日丽。

    邓舍见持续数月的海东、辽东战事,逐渐平息,忽然心有所感,引文武百官出城踏青,登山郊游。平壤城外半里有座兔山,乃箕子墓所在,邓舍初平平壤时,来过一次,此番为二度前来吊古。

    平壤府安排的有专人,负责箕子墓的日常看管。

    时当春末夏至,漫山郁郁葱葱。一丛丛的杜鹃花盛开其中。远望山川,景色秀丽。时有清风,拂面微凉。

    左车儿战死快有一个月了,邓舍兀自不能忘怀。他抚摸着箕子墓边的树木,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我记得去年来时,这墓边的树木还没有今日这般的茁壮,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领着百官,拜倒箕子墓前,又叹道:“箕子,本殷商贵族。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自此远望中国,离家万里,穷其一生,再也不能返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每逢佳节,孤身异乡,情何以堪?说不得月夜徘徊,吟诵愁肠。”

    姚好古博通诗文,道:“殷亡后。箕子过朝歌,见宫室毁坏荒凉,遍地野生麦黍,心甚伤之,言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遂做诗歌。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朝歌殷商的遗民听见,无不动容涕泣。诚如主公所言,恋旧思乡之情,跃然纸上。”

    邓舍不由伤神,吟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诸将听着耳熟,“长歌”几句,似乎邓舍之前就曾经在一次夜宴上吟诵过。为何这会儿又忽然感叹不已?难道只是因为吊古箕子墓,触物伤情么?姚好古心中一动,欲待说话,听见山下马蹄骤响,冲上来一个信使。

    “报,山东急报: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主公”者,非邓舍,韩林儿也。

    ——

    1,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予又将死也,吾是以泣。’”

    2,杨诚。

    至正十九年,二月,“贼杨诚由飞狐、灵丘犯蔚州,据之。”

    至正二十年,三月,“孛罗帖木儿攻蔚州贼杨诚,追至飞狐县东关,诚弃军遁,降其溃卒。”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察罕帖木儿降东平田丰、棣州俞宝、东昌杨诚、济南刘珪,围益都陈猱头。”

    由此似可推出,杨诚蔚州兵败后,遁去了山东。

    东昌是田丰的地盘,由此又似可推出,杨诚或本为田丰的部曲,又或此时投靠了田丰。

    田丰是在至正十七年七月造反的,红巾的三路北伐是在当年的六月前后。至正十八年二月,“田丰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

    3,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狡童:指纣王。

    4,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二十年,明太祖议迎韩林儿至金陵,不果。”

1 凯旋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好香可以馥体,素琴可以娱耳。抚爱殷勤,出于非望。非丰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辗转反侧。海东一别,至今年余。岁月易迁,山川间隔。自去秋以来,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长门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见天无日。昨诵《乐府》,见有言曰:‘侧侧力力,念君无极。’临纸伤怀,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这封信笺此刻就平铺在厚重的红木案几上。

    邓舍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三遍。

    信笺的质地为高丽白纸,系棉、茧造成,色白如绫,柔韧如帛。写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渗入纸中,字体秀丽,墨可爱,别有韵味。且这纸由檀香熏过,暗香扑鼻,缭绕满室。读罢之后,虽不说口齿噙芳,却也是手有余香。

    此信正是山东王夫人送来的。

    邓舍早先得了李生的密报,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选拣了几样贵重礼物,遣人赍送过去,以为祝贺。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镜、宝钗、好香、素琴”四样,即为他送诸般礼物中的几种。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说:承您回答给我美好的音信,又赠送给我各样的礼物。明镜我可以用来鉴照容颜,宝钗我可以装点姿容,好香我可以用来熏染身体,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时候自娱自乐。您对我殷勤的眷顾,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别丰厚,谁肯为我设想周全到这样的地步?

    这几句的内容不太难懂。邓舍怎么着也是读过不少书了,尽可看的明白。只是,“侧侧力力,念君无极”八个字,就有些难懂,不好理解了。“念君无极”还好说,想念您到了无穷的程度,也就是说无比地想念您。但是,“侧侧力力”什么意思?莫非也是转辗反侧的意思么?

    这会儿正当午后。五月底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没什么风,院中的绿树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拉长了树影。院中也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邓舍想了半晌,没有头绪。忽然听见一脚步声,轻而快捷,却是毕千牛前来禀告:“姚先生求见。”

    “噢?快请。”邓舍忙收起信笺,正襟危坐,请姚好古进来。

    不多时,姚好古走将进来。但见他衣冠整齐,装束的一丝不苟,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他一路走来甚急,气喘吁吁的,见过邓舍,来不及叙话,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边儿案几上的扇子猛摇一通。邓舍笑道:“七月流火。这才五月,先生就这样热了么?……,来人,取两瓶舍儿别来,与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气息调匀,喜上眉梢地说道:“臣有一桩好消息,呈报主公。”

    “何事?”

    “杨将军已入汉阳府,汉阳府的丽人降了。”

    邓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实了么?”

    “一点儿不假。汉阳府的丽人宗室、重臣亲笔署名,半个时辰前,降书并及捷报才送到行省。臣当时正在御史台,得知之后,审阅无错,立即就赶来呈报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两封文书,递给邓舍。

    邓舍展开观看,可不就是汉阳府丽人的降书并及赵过的捷报!

    说来话长,随着沈阳战事与察罕脑儿战事的先后结束,辽东可以说大致上已经平定,不必再为外患分心。邓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开了对南高丽的总攻,同时着手收拾汉阳府的丽人。

    半个月前,丽军主力服从了王祺劝降诏书的谕示,全军投降。文华国与李和尚因而得以腾出手来,合兵一处,风卷残云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丽郡县一鼓荡平,凡有顽抗,无不剿灭。数万大军6续抵达了王京地区。

    随后,杨万虎部的前锋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挥舞枪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汉阳府。——杨万虎回平壤向邓舍报捷后,休息了没几天,便又重返前线了。

    汉阳府中,丽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战的将军一个也无,临时征召了万余的民夫,强拉入军,仓促应战。杨万虎三战三捷,却因他的军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暂时顿兵城下,一边等赵过的主力,一边向汉阳府宣告了海东的最后通牒。

    邓舍的措辞很强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们如果拒绝投降,那么就是乱臣贼子,有不轨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并用他们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为威胁。简而言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荣华富贵。如果反抗,必尽数屠之。

    此通牒乃洪继勋的手笔,居高临下,毫不客气,杀伐之气,跃然欲出。

    汉阳府的丽人重臣,或为宗室,或为鼎食钟鸣的两班世家出身。自幼锦衣玉食,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当初王京破,他们夸夸其谈,一个赛过一个。如今兵临城下,何止彷徨无计,简直要相对涕泣了。

    先有两个宗室改变了主意。他两个在初时是最积极拥立新主的,现在却立即变成了最积极支持投降的。有人开了这个口子,底下的事儿就顺理成章的,汉阳府的高丽群臣无不“马是瞻”。

    偶有坚贞不屈,坚决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头投进了大海中,压根起不了半点的涟漪,根本无人理会。杨万虎围城三日,不等赵过主力开到,汉阳府降。满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数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数,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门两侧,迎海东军入。城内街道两边,百姓摆出香案,以示顺从。

    杨万虎遵赵过之命,虽严肃军纪,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对待出降的高丽大臣们,却难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贵臣,今成亡国之人,命悬他人之手。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们尽献珠宝。杨万虎来者不拒,一日间,得珠宝数十箱,价值千万。尽管如此,高丽的降臣们稍有触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杨万虎左右有奇怪的,谏言道:“将军如此敛财,难道就不怕主公知晓么?何况既然得了高丽降臣的贿赂,缘何依旧鞭笞不休?”

    杨万虎答道:“我海东方屡经战事,府库空虚。丽人自献钱来,吾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宽厚,必然也不会收。白白便宜了丽人。所得钱财,待返回平壤,吾自会悉数交与主公,又何惧主公知晓?至于责罚丽人,不示之以威,何显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坏人,吾自为之。”

    左右肃然起敬。殊不料杨万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心思。

    汉阳府降,自杀以殉国者,三人。

    邓舍看完了汉阳府的降书与赵过的捷报,欢喜之余,不免为王祺感到一点凄凉。高丽立国数百年,一向礼重两班,优待士子,临到国破,肯自杀以徇的,却只有寥寥三人。即便连带上次破王京自杀以殉国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叹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惜可叹。”不禁想起了潘诚的幕僚潘贤二,摇了摇头,道,“书生,书生!”

    姚好古道:“凡国将亡,人心必离。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贪生惧死,常在国破之际。此亦主公顺天应命。天命在,则国家兴;天命失,则国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高丽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贞的事实摆在眼前,姚好古没甚么可以争辩的。说实话,他也看不起那些高丽降臣。但是邓舍所说的话中,隐隐有鄙视读书人节操的意思,他身为儒生,却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两语,把高丽大臣们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这固然是为狡辩,可是他对天命做出的进一步引申,——以百姓为天命的观点,却是深得邓舍之心,邓舍深以为然。他哈哈大笑,点了姚好古两下,不再多说。

    先前,东线的丽军主力投降,导致高丽自此失去了有组织的军事反抗之基础。如今汉阳府投降,又等于导致高丽接着失去了有组织的政治反抗之基础。没有了这两个基础,南高丽便再无半分的反抗之力。连续好几个月的海东战役,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

    汉阳府投降不久,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庆尚诸道也相继投降。邓舍召回了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人,改任庆千兴为主帅,以李和尚为辅,负责接管南高丽诸城的城防,对其原有的城防军,就地整编,弱者遣散回乡,择其较为精悍的,逐渐换驻海东。所有南高丽的城池,包括王京、汉阳府在内,全部推倒城墙。投石机、劲弩等杀伤力强的军用器械,悉数收归行省。若仍有执迷不悟、胆敢逆抗的郡县,统统剿灭。

    并派出早就选好备下的近百辽东官员,同时赶赴南高丽,一则查点各郡县的户册、图籍,统一做出记录,呈报行省;二来就地留任,为下一步的南官北调做准备。

    另外,因长野四郎之死,壹歧岛的松浦党最近反扑甚烈。海东水师按照预定计划,全线收缩,重点布防江华岛,日夜巡弋不止。松浦党观其势大,戒备森严,不敢孤军深入,转而大肆侵扰南高丽沿海,很是占据了一些州县。

    针对这种情况,邓舍采取了防御为主的对策。

    一方面,他命令庆千兴、李和尚伺机予以剿灭,务必把他们驱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县的居民退入内6,清空沿海地带,让出三十里宽的一道无人区,坚壁清野。当然了,无人区不代表放弃,倭人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不予理会,他们若敢在无人区建筑壁垒,海东则定然会立即予以打击。

    同时,邓舍特准沿海州县的城墙,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视情况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势来看,他答应给藤次郎的耽罗等岛,暂时是肯定没办法实现的,只有待壹歧岛松浦党的反扑稍微平息之后,才能付诸行动。做为补偿,邓舍厚厚赏赐了藤次郎,并先拨给他了两个别的小岛,允许他自征倭人,开垦种植,以为领地。

    腾次郎现为江华水军翼元帅,管辖船只百数,水军数千,地位显赫,深得邓舍之重用。海东文武对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丽,南高丽的土著们对他更是恭恭敬敬,视若天人,不敢仰视。南高丽的贵人、富家,他驱使如奴仆。他一个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过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满意。对邓舍的安排自无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

    “即便他有不满,又能如何?”姚好古笑道,“从他杀长野四郎的那天起,壹歧岛上的松浦党便开始视他为仇。我水师吞并了长野四郎并诸多股倭寇,实力尚且不足与松浦党正面交锋。何况他呢?如果没有主公的庇护,他怕连个落脚的岛屿都没有!臣尝闻言,倭人之性情,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诚然不欺。”

    “文左丞、赵副枢、杨同佥等今日凯旋。先生可与我同出城迎之。”数月用兵,功成一朝。半个多月来,邓舍头一次露出了自内心的笑容。

    姚好古也不禁为之欢喜、振奋,躬身一揖,道:“敢不奉命?”

    两人携手而出,带了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风驰电掣,远出城外。等不多时,远远见旗帜蔽天,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得胜雄师,万余人列成整整齐齐的方阵,穿着红色的战袍,漫野遍赤,奏着凯歌,士气高昂,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文华国等征战多月,精神却都非常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诸将驱马疾驰,急奔至近前,纷纷翻身跃下。由文华国带头,数十将校拜倒在地。邓舍亲手扶起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笑道:“诸位征战有功,为我海东开疆拓土。今日凯旋,举省同庆。诸君征战连月,辛苦了,堪谓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他远出城外三十里相迎,见面不及问战事,先道辛苦,话语殷勤,文华国等感激涕零,顿道:“微末小功,何敢劳主公远迎?末将等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邓舍牵了文华国的坐骑,请他上马,拉了赵过、杨万虎,一众人并肩而行,徐徐返回城中。

    城中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行走在欢庆百姓的人潮人海中,邓舍与文华国等人谈谈说说,谈及战事,壮烈处心怀激荡,惨烈处黯然神伤,或言及大胜,欣喜欢悦。

    文华国等也不免问及辽东局势,邓舍道:“诸位凯旋回城,时间刚好。辽东已然平定。陈同知前数日送来文书,说辽阳省府亦已然修缮建好,便打算在这几天,省治就要迁过去。有了你们的大胜之威,迁省治更是喜上加喜也。”

    姚好古凑趣,道:“不但喜上加喜,诸公的凯旋,而且也给咱的迁省治,送了一个好大的开门红。”

    众人齐声大笑。当夜,邓舍宴请诸将,尽欢而散。

    临到散席,邓舍有几分酒了,忽然想起几天前王夫人的那封书信,拉住姚好古,问道:“敢问先生,侧侧力力,何所意也?”

    姚好古也醉了,他不假思索,道:“‘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此北朝鲜卑时之民歌也,名之曰《地驱乐歌辞》。‘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极言相思之情。‘侧侧力力’,拟声也,形容叹息。”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何所意也?”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拟形也。女子枕郎之左臂,而随郎之转侧而翻转。是言男女欢好之状也。”说到此处,姚好古不由疑惑,问道,“此民歌,主公从何得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邓舍很惊讶,原来‘侧侧力力’后边还有两句,居然是这样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道:“昨夜读书,见有此句,不解其意,故有所问。”

    从没见邓舍看过《乐府》之类的书,姚好古对他的回答,当然也不会相信。他意味深长,道:“丞相,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过多,思梦过盛,很容易引起身体不好的。”

    “先生请回。我需要冷静一下。”

    ——

    1,既惠令音,兼赐诸物。

    借用前才女文字,分别出自《又报秦嘉书》、《贻王肃书》、《答元微之书》等。

2 燕王

    给同学们推荐本书:天下节度,讲一个五代穿越的故事。写的很好看也,虽然字数少了点。。

    ——

    迁省治是个很浩大的工程。

    海东行省的流内官,也就是有品级的官员并不很多,左右司、行枢密院、行御史台等各部加在一起也就是数十个人。但是吏员很多。单只行枢密院,就有吏员近百。左右司与行御史台更不必多说,左右司掌两省政务,管理数百州县、几百万的人口,吏员尤其特多。

    而且邓舍为了笼络海东丽人士子之心,设立的又有清华馆参事、迎宾馆参议等等甚多的闲散官职,这一块儿官员的数字也不是个小数目。

    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有官吏数百。并且他们大多都有家眷,按一户五口之家,便有两三千人。虽说辽阳本来就是蒙元辽阳行省的治所,各级衙门一应俱全,不必再从新建筑。然而,这么多人的住宿,就不好安排。

    好在关铎当初在辽阳的时候,占了许多原本辽阳官宦、富家的宅子,他麾下的谋臣、将校们,每个人都分的有。如今,他们或者死在辽阳乱中,或者投降之后分驻各地。

    邓舍一声令下,把他们的宅子全部征用,以为官舍。由左右司出面,统一统计调度,按照官舍面积之大小,赐给行省各级的官员。——,不是送,是赐。官员任职,居官的时候,宅子供其居住。官员离职,去官的时候,宅子收归行省。

    这看似小气,实则已算宽厚。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另外,现今驻扎在平壤、负有戍卫省会之职的几支精锐军队,自然也是要随着省治的迁移而转去辽阳的。而辽阳本来的驻军,则一部分对调平壤。合在一起,将近两万人的对调,也不是轻松就可以办到的。

    哪支军队先行,哪支军队后行,行军路线的划定,沿路粮草之补给,营寨的互相调换,这些倒也罢了。最为繁琐的是:辽阳对调的军队,原本归陈虎管辖,如今转入平壤系统,归文华国统属。上下级军官编制需要改变。行枢密院为此忙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五日之后,左右司、行枢密院才算把各项事宜基本搞定。

    第六天,行省五品以下的官员并及各部的吏员先行,第八天,三品以下的官员做为第二批,随同调防的军队,跟着出。第九天,邓舍、姚好古等,携三品以上的高官要员,并带着王祺等人,以及千余扈卫,最后出。

    自入平壤以来,除了前阵子奔袭高州、救援上都之外,邓舍甚少出城。上一次出军,也是日夜兼程。他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能从容不迫地近距离观看行省风情了。

    这一年是个闰年,脚打后脑勺地忙过这一阵,时光已经步入了闰五月。天气炎热,他们又没甚么急事,一行人路上行的不快。见沿路麦田,麦子多已快熟,沉甸甸的麦穗迎着风起伏不定,放目金黄一片。

    “小满三候麦秋至,麦到芒种谷到秋。腹里南北此时大约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这东北的麦子,却是晚熟。……,朴提举,你管民屯,今年的麦子收成如何应当心中有数,较之去年怎样?”

    朴提举者,前高丽西京副留守朴献忠也。

    他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兼任民屯提举司提举。依照官制,都事是从七品,民屯提举司提举是从五品。两者相比,提举为高。所以邓舍称呼他提举,而不叫他都事。

    朴献忠道:“丞相重视农垦,各地州县安抚得宜。且有江浙、山东,乃至辽西的流民络绎不绝迁入我行省之内,劳动力充足。并且乡村合作社蓬勃展。有丞相的种种良政支持,今年较之去年,截止上个月底,统计各州县报上来的数目,已经多开垦出了良田数万顷。虽然有些才开垦出的田地还没来得及下种,但是今年的收成肯定要比去年好。

    “只不过因为丞相年前曾经承诺平壤等地减赋十三,所以就目前的估计来看,今年行省的赋收大约却不会有太多的增长,应与去年持平。

    “不过随着田地开垦数目的增加,并及原先的荒田也都开始重新耕种,等到明年,即便保持今年的赋税标准,即便不计算新得的南高丽之地的赋税收入,行省的赋收也定然会有一个极大的上涨。民屯司对此有过一个预测,涨幅应在三成左右。”

    姚好古笑道:“南高丽膏腴之地,论土地之肥沃,要比海东强的太多。如果再加上南高丽的赋税,明年行省的赋收翻上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

    朴献忠适才提到了合作社,夸之为良政。引起了姚好古的同感,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臣往日公务之余,曾有多次下到乡野。主公所创办之合作社的制度,实在古今少有的良政。臣所到处,上至地方官员、下到寻常百姓,无不对主公钦服不已。

    “兵法云:‘以众击寡。’又云:‘分而击之。’合作社集一社之力,把有限的人力、物资集中一处,并设置行之有效的管理体制,从而使得全社上下可以互通有无,协力同心,一年之内,多恳良田数万顷。主公这是把兵法放在了政务的治理上呀。

    “不但如此。并且让百姓明白了‘今日助人,日后人必助之’的道理,乐于助人,救它人之急,如救自家之火。实有敦睦风俗,教化百姓之功。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邓舍笑了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正如先生之言,这合作社重组织管理,若无行省与地方的上下一心,政策再好也难有收效。朴大人,你平日的督办协调,种种操劳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好生做。我不会忘记的。”

    朴献忠闻听此言,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他以降官之身,居行省之内,眼见连高丽王都成了邓舍的俘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海东行省即将要开始施行南官北调的政策,他亦有所耳闻。谁都可以看的出来,这定然是邓舍要开始大刀阔斧裁汰前高丽旧官的一个前奏。联系到他自己的身份,在这鼎革之际,要说他没有点惶恐、对未来的不安,显然是不可能的。虽不至茶饭不思,却也是常常夜半惊醒,深为之忧。

    此时骤然闻听邓舍此言,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然而分量很重,他怎能不欢喜激动?顿时减轻了他的忧虑担心。顾不得骑在马上,他翻身下来,跪倒路边,连连叩,道:“丞相的英明,世所罕见。蒙丞相不弃,卑臣尽管愚钝,不堪大用,亦愿任丞相驱使,必竭尽全能,以效犬马之劳。”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侍从把他扶起,笑道:“朴提举何必行此大礼?你的忠心耿耿,我都知道。

    “年前洪彦博来我平壤,数次遣人约见提举。提举闭门不纳,言道:‘今阁下为丽王出使海东,是为公事。你我虽有昔日的情分,却是私交。吾虽浅薄,未尝有闻为大臣者,因私而废公者也。相见不如不见。’竟终不与之见面。

    “我听说之后,很高兴。不是为你不见洪彦博而高兴,而是为你知道不可因私废公而高兴。当日我就对姚先生说过,你有古大臣之风。哈哈,快起来吧。”

    朴献忠从地上爬起来。他刚才叩头的时候,把帽子碰歪了,因为太激动的关系,他没有觉,就这么歪着帽子坐回了马上。左右随从看见,很多偷笑的。邓舍勒马过去,亲手为他扶正,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听说你有三个儿子,长子现为我宿卫,次子与三子呢?”

    “臣有三子二女。次子在婆娑路昌城府,现任知事。幼子年未弱冠,随卑臣在家读书。”

    “昌城府?”

    “是。这本来是卑臣的长子的差事,后来,奉丞相之命,卑臣之长子被选入宿卫。当时丞相有个命令,凡入质子营的各色人等,原有居官的,可改由其弟任之。是以,臣的次子就接任了昌城府知事一职。”

    邓舍点了点头,道:“朴提举家学渊源,素为海东名门。料来令郎的才干也是非常好的。任一个小小的昌城府知事,太过屈才。我行省打算近日再调一批官员,放任南方。我记得朴提举不是平壤本地人,是南方人吧?”

    “是。卑臣籍贯全罗道。”

    “甚好。我有意调你次子去全罗道,擢为地方知州,如何?”

    先前,朴献忠为邓舍南官北调的政策忧心忡忡,现在得了邓舍的亲口称赞,自然心情别有不同。何况南方富饶,知州又是一地的父母官,相比知事,那是大大的升官了。他当然不会反对,喜不自胜,连连谢恩。

    反过来,放在邓舍这边说。

    他之所以会忽有此举,也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思已久。派去南高丽的第一批官员,多为汉人。担负监督之责尚可,治理地方还是非得丽人不行。选择南调丽官的条件有两个,先要可靠,其次要有经验。而且大批的官员调动,是需要非常谨慎的。在成批的调动之前,还必须得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带头,以免引起被调动官员们不必要的猜测、慌乱。

    朴献忠原为西京副留守,北地的高丽旧官之中,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级的。有他的次子带头,就可以稍微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定下此事,邓舍接着与朴献忠、姚好古闲聊了几句,转开话题,不觉说到了王祺的身上。

    迁省治之前,有人提议把王祺留在平壤,好借助他的名号安稳汉阳府及南方的新得之地。邓舍不放心,没同意。还是决定带王祺一起去辽阳。数日前,总统高丽驻军府与总理高丽王宫府已经宣告正式成立。一如之前的计议,文华国任总统,河光秀任总理。邓舍留了文华国在平壤,带了河光秀随身同行。

    说曹操,曹操到。邓舍几人正说话间,河光秀拍着马,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因为沈阳细作的事儿,河光秀返回平壤之后,邓舍单独召见,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一顿。河光秀为犯下的错误感到了深深的愧恨,他简直痛不欲生,跪在邓舍的脚下,把头都磕破了。当夜回府,就把投靠他来的乡人、并及招徕的文士,全部赶了出去。

    他本来以为,这次怕难逃重责,谁知次日行省的宣使来到他家,却向他宣读了邓舍任命他为总理的命令,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激动的涕泪滂沱,又深为能得到邓舍依旧的信任而高兴。

    只不过,他既然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邓舍虽既往不咎,不责罚他,他却不能不自己责罚自己,不然实在于心难安。因此他把唇上的胡须,减少了大半的厚度,咬牙切齿地对天誓,誓要将功赎罪。

    否则,绝不加须。

    要知,他是个阉人。阉人是什么?残缺的男人。可以说,他居朝为官,带兵打仗,处身赳赳武夫之间,唯一的自尊便在那几缕假胡须上了,似乎那便可以证明他亦有尊严。他肯下这样的誓言,对别人来说,或为笑言;对他来讲,不啻毒誓了。

    河光秀绕过朴献忠,凑到邓舍的马边:“主公。”

    “嗯?”

    他神秘兮兮的,瞥了下朴献忠、姚好古等人,小声道:“臣有密事禀告。”

    “姚先生、朴提举皆我心腹之人,无事不可与之。何来密事?”

    邓舍皱了眉头,瞧了瞧河光秀稀稀疏疏的胡须。河光秀的这副尊荣,落在姚好古等人眼中,难免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定语,邓舍却不然,他忽然感到了一点怜悯,放缓了语调,道:“且讲来。”

    “是。”

    河光秀嘴上称是,却仍不肯多说。他轻蔑地瞄了朴献忠一眼。姚好古当然称得上“无事不可与之”六个字,诚为邓舍心腹。可你朴献忠算什么东西?朴献忠识趣,带住马头,放慢了度,落在后边。

    河光秀这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那王祺与洪彦博几人,接连数日,不断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臣从王祺的一个贴身太监处打探得知,原来洪彦博想要借我迁移省治的机会,极力撺掇王祺伺机逃跑。该如何处置,请主公示下。”

    洪彦博对王祺赤胆忠心,会提出此议,也不足为怪。邓舍不以为意,道:“且不必理会,随他密议。他几个文臣,没一兵一卒,即便闹翻了天,又有何用?即日起,调王祺的车架入我中军营中。选派精锐,日夜看守便是。若其果有异动,河总理,我给你先斩后奏之权。除了王祺,余者尽可杀之。”

    邓舍正缺少借口,杀几个王祺的近臣。洪彦博等如果真敢带着王祺逃跑,他不介意杀几个人的。

    姚好古道:“主公对王祺并及前高丽的降者大臣,太过宽厚。洪彦博屡次三番,为王祺出谋划策,试探我海东的态度,其欲复国的念头,一直不死。假以时日,虽难成大患,放任不管的话,怕亦不免会有小忧。主公也早就该杀几个人,立立威了。”

    邓舍称是,表示赞同。

    不过这件事虽然重要,却非当务之急。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朴献忠快点追上来。相比王祺与洪彦博的那点小动静,北官南调与南官北调这两件事儿,才是他现在最为重视的。

    朴献忠熟悉南方的官场。邓舍打算趁行路的时间,再接着刚才的话题,好好对此询问一番,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做到略知大概,也好为随后的南官北调打下基础,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完成。

    他这么急着想要完成这两件事,是有原因的。因为南高丽不能得到尽快的安定,海东就不能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需知时不我待。而今朱元璋已经在议论迎小明王入金陵了,分明是邓舍挟持丽王以令高丽的翻版。并且李察罕又秣马厉兵,随时可能进入山东。面对这样的局势,海东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他牢牢记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忽然,队伍的前列一阵骚乱。数骑穿过人群,飞马奔至近前,翻身跃下,拜倒在地,高声道:“安丰主公圣旨,前日传入辽阳。晋丞相之职,封为燕王。”

    ——

    1,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自唐以来,朝廷对京官通常就不免费提供住房。

    元时,“名臣叫宋本出生在大都,自进士及第后,从翰林修撰累升至礼部尚书,原有的私宅因家贫被父亲卖掉了,本人‘历仕通显,犹僦屋以居’”。僦:租赁。

3 麦熟

    邓舍在辽阳即燕王位,建百司官属。

    洪继勋、姚好古、文华国、陈虎等奉表请邓舍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邓舍从之。

    乃立辽阳分省、朝鲜分省、南韩分省。

    其中,辽阳分省辖辽东之地,西至高州,北至辽沈,南至金复盖诸州,东至鸭绿江岸,分省治所在辽阳。朝鲜分省辖平壤、北界之地,西至鸭绿江,北至关北,南达大海,东至慈悲岭沿线,所辖基本为汉唐时的旧地,分省治所为平壤。

    慈悲岭以南,至全罗、庆尚诸道设南韩分省,所辖基本为三韩旧地,分省治所在汉城,——即前高丽的汉阳府,邓舍改其名为汉城。

    之所以没把南韩分省的治所放在前高丽的王京开城府,是因为考虑到开城府做为南高丽的都城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前高丽的官宦、豪门势力根深蒂固,不利新政权的立足。所以选择了影响较小的汉阳府。且汉阳府在开城府的南边,位处南韩分省的中心地带,把治所设在这里,对全罗、庆尚等南部诸道也能起到一个更好的控制作用。

    以陈虎为辽阳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为朝鲜分省平章政事,赵过为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此三人在海东行省的任职不变。南韩分省名义上依旧为高丽的属地,奉王祺为高丽王。

    允许三分省再各自分别设立左右司,规格较之海东行省低一级,受行省左右司直辖管理。各分省的驻军则依旧统由行枢密院管辖。换句话说,各分省有一定的政治决策权,但是没有军队决策权。军队的调动、军官的任免仍然由行枢密院控制。

    现在,邓舍实际直接控制的地区,从辽阳分省的高州直到南韩分省的全罗诸岛,东西数千里,南北亦有数百里,所辖州县城池数百。各地的风土人情多不相同。

    特别是辽东与南韩,山川阻隔,间距千里。两地的语言不通、人种不同,施政的重点也不尽然相同,只靠海东行省一套的班子来进行统一的管理,很有难度。必须因地制宜。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的确到了该进一步细分行政区划的时候了。刚好赶上小明王晋封邓舍为燕王的圣旨来,可谓瓜熟蒂落。

    顺便通过此举,也等于顺理成章地把南高丽彻底吞并。

    还有人提议,把海东行省的左右司分开,仿照中书省的规模,改作左司与右司。邓舍认为此举太过逾制,且无必要,因此没有采纳。

    这一做了燕王,日后在正式的场合,邓舍便不能称“我”了。或称“孤家”,或云“本王”。身份地位大不相同。如果说行省左丞相还是臣子的话,燕王就隐然有画土分疆的意味了。并且两周古国中,燕虽不及秦、晋等国,却也是一个显赫的大国,着实尊贵非常。

    何况历代以来,能受到朝廷册封,得到皇帝认可的异姓王少之又少。汉唐以下,均有定制:非国姓不得封王。这要是在太平年代,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虽处在乱世,宋政权所正式晋封的王,截止目前为止,邓舍却也是唯一的一个。

    ——,山东的田丰、王士诚,一个自号花马王,一个自号扫地王,虽亦称王,但一则未得安丰的承认,二来与其说他们是王,不如说更像是诨号,带有浓重的草莽气息。岂有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尊贵王者,竟然有以“花马”、“扫地”为号的?空引得识者笑而已。

    且说邓舍一边不客气地即上王位,一边吩咐姚好古写了一封谢恩表,故作谦逊,表示惶恐,遣人走山东,送去安丰。并带了重礼,送与刘福通、刘福通的弟弟刘十九(上次他曾代表安丰出使平壤)、沙刘二等人。

    忙过诸般杂事,忽忽已经到了闰五月底。

    要说起来,邓舍得以晋封燕王,实为喜事。现今却有一桩难处,横在了他的眼前。这一日,他重拿出小明王的圣旨,颠来倒去地看。

    圣旨的末尾有这么几句:“年余之间,你横扫辽东,灭高丽一国,武功之盛,古亦罕闻。晋封燕王,实至名归。辽东,燕之旧地;蓟城,燕之旧都。今日封你为燕王,固然是你应得的荣誉。但是若无蓟城,却难免有名无实。

    “你的勇武,朕素有耳闻,常常听刘平章等人提及,他们对你无不赞不绝口。你对朝廷的忠心,朕也是历历在目。现在辽东与高丽已经平定了,你为什么不趁着席卷海东的余威,振奋你勇往无前的斗志,提三军虎贲,跃十万铁骑,一鼓作气,南下腹里,占取蓟城?

    “设若功成,不但你燕王的称号从此名副其实,且鞑子的两都悉由君破。这是何等的光荣啊!必能彪炳千古,永耀青史,为后人传诵。朕的意思就是这样,你怎么看呢?王其勉之!”

    蓟城,即大都的古称。战国时期,是为燕国的都城。小明王的意思很明白,要求邓舍兵南下,攻打大都。

    攻打大都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叫自寻死路。不过,这虽然是小明王的一厢情愿,却也难免地再度勾起了邓舍的别样心思。他召集群臣,议事堂上。把小明王的圣旨出示给诸人观看,他却先不说自己的想法,问诸臣,道:“主公晋我燕王之号,想以此为激励,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诸位以为如何?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尽管讲来。”

    “此事决不可为。”

    陈虎昂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跨步出班,他不屑一顾地道:“安丰朝廷,明以为小明王为主,实际军政诸事皆出刘太保之手。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此必为刘太保的提议。昔年,汴梁最盛时,三路北伐尚且不得竟其功,况且如今只有我海东一路呢?我海东若动,果如其言,攻打大都的话,必成众矢之的。李察罕、孛罗帖木儿拥军数十万,岂会坐视不理?

    “月前,察罕脑儿一战,主公对孛罗所部的战力,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我海东即便倾尽全力,怕也至多与他旗鼓相当。何况鞑子尚有李察罕?察罕帖木儿兵威甚狠,声势犹在孛罗之上。我军如果轻举妄动,海东必陷入不测的险境。

    “是以,臣以为,此事决不可为。”

    姚好古与陈虎意见一致,附和了两句。

    他长期随侍邓舍左右,比陈虎更了解邓舍的心思,话锋一转,说道:“自察罕脑儿一战至今,已然两月有余。三分省既定,朝鲜与南韩的官员、驻军之互调,亦进行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政权基本稳定。前数日,洪大人送了文书到来,言道经过紧张的修建、日夜的赶工,高州的防线亦然基本宣告功成,将近竣工。他不日即将回省。

    “上个月,沈阳纳哈出更已无条件接受了主公的条款,愿向我海东纳贡。

    “可以说,赖主公英明,文武一心,我海东而今是外无边患,内无可忧。正值六月麦熟之际,恰逢主公晋封燕王。臣以为,攻略大都之议固不可取,却也不妨趁此机会,议论议论我海东下一步,该怎样举措。”

    “先生以为,该怎样举措?”

    “臣见识浅薄,不敢先言。请陈大人言之。”

    陈虎当仁不让,他对姚好古还是有一点尊敬的,先客气了两句,道:“姚大人言之有理,正与臣之见不谋而合。我海东养精蓄锐两个多月,单就臣之所部而言。将士无不求战,欲提三尺青锋,为主公再拓疆土。”

    “拓何处疆土?”

    “远交近攻。臣以为,到收拾沈阳的时候了。”

    “沈阳?”

    “纳哈出自恃名门之后,骄恣凌人。臣尝闻听,他虽服软,平素的言辞之中,对主公却仍有许多的不敬之辞。胡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阳距我不过数十里,实为腹心大患。不平沈阳,假以时日,给了纳哈出喘息的余地,定然会有变生肘腋的危险。故此,臣以为,我军当再接再厉,彻底把他剿灭!”

    邓舍不置可否,问其他诸臣,道:“你们呢?看法如何?”

    杨行健出列道:“臣以为,陈大人所言甚是。沈阳不平,则我腹心不稳。”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列说道:“臣以为,我海东之患,不在沈阳,而在辽西。”

    众人转头去看,说话的却是刘世泽。上次邓舍召集军议,议论是否该援救上都的时候,杨行健与刘世泽、刘世民兄弟,一个支持,两个反对,他们就已经有过一次针锋相对的辩论。这一回,又是意见不一。

    杨行健问道:“刘大人何出此言?辽西远在数百里外,沈阳近在咫尺,为何沈阳之患反不及辽西?吾也愚痴,愿闻其详。”

    “纳哈出,三败之将,早已胆丧气落,数万军马而今只余数千。我海东雄师十万,若要灭他,如反掌观纹耳,不费吹灰之力。而辽西世家宝,他虽才有惠和之败,但是大宁比邻腹里,大都等地对他的支援源源不绝,我军若置之不理,任其充实,岂不养虎为患么?

    “沈阳之地,不过一城。辽西之地,方圆数百里。谁的威胁会更大,一目了然。且沈阳与我新立和约,盟约不及旬月,我海东怎能即幡然生变?不合诚信之道。故此,吾以为沈阳之患不及辽西之患。”

    “哈哈!刘大人之言,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之处?”

    杨行健却不理他,径向邓舍行了一礼,说道:“臣只听说过,先易后难,先弱后强。未尝有闻反而舍易就难,击强避弱的。昔人亦有言,刻足以适屦。按照鞋的大小来削自己的脚,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刘大人所言者,便是如此。”

    邓舍高踞王座,听他们激烈辩论。

    若非他对杨行健、刘家兄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曾有宿怨了。不止这两次军议,几乎每一回的议事,他们的意见总不相和,总要争吵不休。杨行健说东,刘家兄弟就非要说西,而且还不是随口乱说,彼此都有各自的道理。两方又都是读书人,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嘲弄挖苦,火药味极浓。

    杨行健一个“刻足适屦”,把刘世泽气的满面通红。他兄弟刘世民同仇敌忾,应声而道:“刻足适屦,总胜过屦贱踊贵。杨大人先取沈阳的高论与自断我海东之足有何不同?人走路,需得有两条腿。辽东、高丽即为我海东之两腿也。不灭辽西,则辽东不平。辽东不彻底平定,我海东即少了一条腿,踉跄走路,何能行远?”

    他伏地,向邓舍说道:“沈阳,皮肤之癣;辽西,我之大患。若先定辽西,则我进可逼大都,退可守惠和,进退自若。

    “若先定沈阳,洪公尝有言曰:是我自居群狼之前也。沈阳以北,尽皆蒙古部落,我军不占沈阳,他们自以为有沈阳的缓冲,一盘散沙。我军若占了沈阳,除去激他们团结一致对外,别无丝毫的好处。后患无穷。

    “臣之见如此,如何决断,唯请主公定夺。”

    杨行健大摇其头,道:“否也,否也。沈阳以北的蒙古部落,壮丁早被纳哈出征用一空,剩下些老弱病残,我有何惧?辽西则不然。诚如刘大人所言,得辽西,我军便可进逼大都。然而,进逼大都容易,退守惠和怕就难了。”

    “为何?”

    “数月前,有一次军议,也曾稍微谈及辽西的形势。吾记得姚公当时曾有言道,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适才陈大人也言道刘太保三路北伐失利之事。当其时也,汴梁最盛,三路北伐,军马何止十万?耀武扬威,其势汹汹,投鞭黄河,为之断流,最终却竟然失利。缘其何也?无它,‘木秀于林’之故也。

    “设若我军攻占辽西,南下大都,旬日可至。则我立成鞑子的头等大敌。设若李察罕与孛罗倾军来战,我奈之何?刘大人,请问你计将安出?……,是所以,吾说进逼大都易,退守惠和难。前鉴不远,岂可覆辙?”

    他们两方,一个说“洪公言道”,一个讲“姚公言道”。邓舍心中一动,往姚好古脸上看了看。姚好古神色不动,待杨行健、刘世泽的辩论告一段落,徐徐言道:“臣以为,打辽西,不可取。我军方得海东,正该韬光养晦,实不可强作出头之鸟。”

    “然则,姚先生是同意打沈阳了?”

    “打沈阳,臣以为似乎亦不可取。”

    “为何?”

    “陈大人刚才提到远交近攻。此诚不二之真理也。但是近攻的方向,却不能放在沈阳。打沈阳的弊处,刘大人讲的很清楚了。尤其刘大人所引述之洪公讲过的那句话,臣非常赞同。我海东绝不能驱走一虎,引来群狼。

    “以臣之见,对付沈阳,用不着兴师动众,两个办法就足够了。一方面继续要求他每年贡献,耗其财力;一方面常用游军骚扰之,防其坐大。如此二途,双管齐下,纳哈出纵为猛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改做我海东的看门之猫。至于辽西,也可以按照这个办法,一样对付。

    “世家宝的实力稍有恢复,我惠和、武平的军马便可以寻其一战。一来借机练兵,二者有沈阳每年的贡献,足可支持辽西作战。不需花费我海东半文一两,达成锻炼新卒之目的。何乐不为?”

    打沈阳与打辽西都不行,那么,姚好古看中了哪里呢?

    他说出了两个字:“山东。”

    正合邓舍之意。

    山东富庶、人多,矿产丰富,并且处在腹里的边缘,早为红巾占据。从近期来讲,争夺山东,在蒙元的眼中,不过是红巾的内讧,不会引起他们太大的注意。往远里看,察罕摩拳擦掌,有意山东已久,若被他抢先一步得到山东,就等于关闭了海东出海、进入中原的道路。西有孛罗,南有察罕,海东顿时处在了两路强敌的夹攻之下,其势必危。

    要想化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别无它策。

    陈虎的性格尽管阴戾,为人却不固执。他思忖片刻,承认了姚好古眼光见识的独到,干脆地放弃了打沈阳的想法,改而同意支持。

    但是,就有个难题出来了。山东与辽阳,同为宋政权的臣子,无缘无故地,怎么先下手为强?王士诚、田丰肯定不会主动欢迎邓舍去的。所谓名正则言顺,若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实在难以动手。

    陈虎道:“李察罕在山西练兵日久,早闻他有攻山东的意图。何不等他动手,然后我军以援助的名义,进入山东?”

    邓舍摇了摇头,道:“察罕虽有攻山东之意,但是,他何时为攻,咱不知道。是其一也。他不准备充足,是绝对不会展开攻势的。咱那时去援助,是击其强也。就算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是其二也。

    “山东有田丰、王士诚,他们是主,即便到时咱去援助,也只能是客军。海运粮草不便,军队的粮饷给养皆需得仰仗他们,或会受制于人,掌握不了主动。与其如此,不如不去。是其三也。

    “故此,如果等到察罕展开攻势,咱再下手的话,为时晚矣。”

    邓舍琢磨这个事儿,想了很多天了。各方面面面俱到。群臣诸人皆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杨行健沉吟道:“此时若入山东,察罕准备未妥当,措手不及,是我之一利。田丰、王士诚彼此不服,互相攻伐,是我之二利。辽东麦熟将即,军粮充足;军队休养两月,皆有战意,是我之三利。有此三利,必可获胜。唯一可忧,不管察罕准备妥当与否,我海东都不可不防。唯一可虑,……,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

    是呀,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邓舍可是才受了燕王的封号,转过脸就去打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群臣默然,皆陷入思考。该找个什么借口呢?

    姚好古微微一笑,道:“臣有一策。”

    ——

    1,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龙凤四年,朱元璋置中书分省于杭州。中书分省实际上就是行中书分省。十二年(1366年),罢分省,置江浙等处行中书省。

4 倭乱

    姚好古不慌不忙,把他的计策讲出。邓舍顿时转忧为喜,两日后,洪继勋从高州返回,三人接连密议了两天。第三天,邓舍赍书,急召屯驻平壤的陈良、藤光秀等平壤水军翼元帅府诸将,星夜兼程,赶至辽阳。

    邓舍面授机宜,陈良、藤光秀了然会心。

    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因为近数月来邓舍收编倭人的缘故,平静了很多。但是,便在邓舍与陈良、藤光秀见过面后不久,登州、蓬莱、福山、文登等地却突然再度闹起了倭患。

    登州等地的守将促不及备,虽不至于像去年辽左的金复州一样,被倭人夺城占邑,沿海的村县却也因之损失惨重。并且,这一次的倭寇来袭与往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倭寇明显地具有更强的组织性、纪律性,使用的武器也不但有冷兵器,火炮、火铳之类较为先进的火器竟然也有。

    登州往西,是莱州。两地距离不远,相隔百余里。

    莱州也濒海,毛贵曾在此地设立三百六十处屯田,山东的军粮半数依赖于此。倭人对登州的侵扰,不可避免地震动了莱州。刚刚麦熟不久,莱州收获的粮食尚且没来得及全部运走,万一被倭人抢去,势必威胁到部队粮饷的供给。这就是大事件了。

    好在山东也不是没有海船。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便是海路。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当即下令,调了数十艘大小海船驰援沿海。奈何有海船不代表就有水师,临时草草装备起来的海船,怎会是久经训练、凶残成性的倭寇之对手?

    这一场生在渤海海峡的海战,只持续了七八天,就像是它突如其来的生一样,又突然地结束了。

    山东全军覆灭,数十艘海船只余下了四五艘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回了莱州湾,固守不出。倭寇获得了胜利,趾高气昂,变本加厉地扩大了对山东沿海的袭击。由最初的两三天一次,展到一天两三次,并且慢慢地开始向莱州湾推进。

    王士诚一筹莫展。

    除了连连催促沿海莱州各地加快往内6转移粮储之外,他别无半点对策。可是,就算他顺利地把粮储全部转入内地,又怎样呢?他岂会不知,这只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屯田在莱州,倭寇就是个严重的威胁。对付过今年,明年怎么办?

    就不说明年,有倭寇侵扰边海,下半年的秋种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起于草莽,不读诗文,经过历年沙场征伐的磨练,有些将才不假,帅才就勉强。遑论运筹帷幄、临机应变的才干?却是丝毫也无。

    要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既有名分大义、又人强马壮的情况下,——他有小毛平章在手,且吞并了赵君用所部的大半人马,并且有与续继祖的联盟,却至今连田丰都搞不定。非但搞不定,还隐隐有处在下风的态势。

    他连着好些天没睡好觉,连日召集文武,商议对策。他的幕府中,有两个幕僚最得重用。

    一个叫姬宗周,本蒙元故官,后来降了毛贵,其为人颇有谋略,现镇守莱州诸路。

    一个叫田家烈,东平人氏。

    元初,山东有三大汉人世侯,东平严实是为其一。他对读书人很礼遇,在他的求贤若渴下,东平学风名重一时,人才辈出为诸路之冠。延续至今,依然文风荟萃,多有名家。

    田家烈生长在环境中,自然少不了饱读诗书。三坟五典无所不知、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尤其他特别喜好杂学,兵家、纵横、阴阳家等的学术,也是极其通晓的。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考过一次蒙元的科举,落了榜。

    至正十八年,田丰陷东平路,得田家烈,本想留为己用。却被毛贵闻听其才,要了过来,收入幕府,待之甚厚,视如左膀右臂。现今官居益都行省右丞。其人个子不高,身短不满五尺,一副紫棠面皮,满口东平土话。

    他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说道:“却也蹊跷!倭人连着几个月不见来,忽然一来,便声势惊天动地。吾观登州的军报,今番来袭的倭寇怕不下一两千人,大小战船四五十。自沿海有倭乱以来,未曾见过此般声势的。”

    天气炎热,堂内虽有冰块镇冷,室外的热风一吹,依然热浪熏人。

    田家烈汗流浃背。他素来不拘小节,当着王士诚众人的面,撩起袍子,露出黑黝黝的肚皮,溜达到冰块前头,对着扇了两扇。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搔了搔肚皮,又是一阵摇头,道:“却也蹊跷!”

    王士诚转头,去看姬宗周,问道:“知礼,你怎么看?”

    知礼,是姬宗周的字。王士诚身为主公,不叫姬宗周的名字,称呼他的字,表示尊重亲密。姬宗周也很热,汗水浸湿了衣服。但他人如其字,“宗周知礼”,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他沉吟片刻,道:“臣年前听说过一个消息,海东小邓丞相,……,噢,不,现在燕王殿下了,他于去年年底前后,招抚了一批倭寇,几个月前,他所招抚的倭寇中,有一批叛乱,又被他剿灭。以臣看来,倭寇之所以几个月没动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燕王招抚倭寇,所以我山东上半年就不见有倭寇侵扰。燕王剿灭了一批叛乱的倭寇,或者没能将之一网打尽,有漏网之鱼,而他们又不敢侵扰海东,故此便再度来犯我山东。”

    “这么说来,这次的倭寇来袭倒是与海东很有关系了?”王士诚大为不满,道,“城门着了火,殃及到护城河,真是岂有此理!”

    他日常与田家烈、姬宗周等宿儒名士接触,常听他们文绉绉说话,难免受到影响。有文化的人,总容易得到人的尊敬,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故此,他也常常会讲两句道听途说的典故、成语,以示文雅。

    只是,他到底没读过什么书,往往事与愿违,讲的典故或者辞不达意,或者似是而非。田家烈、姬宗周见惯不怪,早已习以为常。

    田家烈对着冰块,兀自嫌热,捞出一块冰来,放在脸上。冰块融化,顺着他的下巴、胡须,冰水淌的他满身都是。两边侍候的婢女们瞧在眼中,不由窃笑不已。田家烈不以为意,随手把融化的冰块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两口,剩余的部分,仍旧丢回冰盆。

    他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好容易把咬下来的冰块咽下,只觉肺腑一片清凉,大呼痛快。

    要说田家烈万般皆好,只有这一点不好,太过粗俗,不讲究礼节。相比姬宗周,简直是两种人。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知礼守节,平素不苟言笑,处事稳重,有大臣的风范。

    王士诚一直对他的这点毛病不甚喜欢,却也无可奈何,招了招手,吩咐婢女送上毛巾,给他擦拭手脸。

    田家烈摊开手,任由侍女跪在他的面前,帮他擦拭。他个子低,侍女不用起身,也够得着。

    他说道:“姬公所言,甚有道理。吾也听说了,燕王殿下在江华岛、平壤、金复州连设三处水军翼元帅府。号称战舰千艘,水卒五万。倭寇没胆子去侵扰海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燕王有那么强大的水师,却怎么没能把叛乱的倭寇尽数剿灭?

    “而且从他剿灭叛乱的倭寇至今,好几个月了。那倭寇纵有漏网之鱼,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又活跃起来?又为什么不早不晚,非到现在,才又突然来侵扰我山东沿海?这一点,却使吾迷惑不解。姬公,你又何高见?”

    “六月麦熟。倭寇此来,应该是为了抢掠粮食。往年不也是如此么?每到六七月,倭乱总是会更严重一点。”

    王士诚越听越心烦意乱。

    他召集田家烈、姬宗周来,却不是为了听他们分析倭寇来袭的原因的。他站起身来,直接干脆地问道:“知礼,你镇抚莱州诸地。就以今年倭乱的形势,如果倭寇全力以赴抄掠莱州,你有几分击退他们的把握?”

    “倭寇之利,在娴熟水战。若论野战,他们不占上风,绝非我益都的对手。臣有十分的把握击退他们。”

    “剿灭呢?”

    “倭寇狡诈,从不深入内6太远,稍有风吹草动,即逃回海上。想要在野战中将其彻底消灭,几不可能。”

    王士诚转目田家烈,田家烈点头便是赞同姬宗周的判断。王士诚越烦躁不堪:“只能退,不能剿。又有何用?”

    也难怪他焦躁。

    要知,倭寇的危害不止在会影响屯田,山东沿海多有渔民、盐场,不能把倭寇彻底剿灭,就会影响到渔民出海、盐场劳作。长此以往,势必会激起百姓不满为轻;没了渔盐之利,定然会影响到益都的赋税收入为重。

    田家烈绕是智谋满腹,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着想出了三四个对策,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倭患,至多暂解燃眉之急。

    姬宗周等了会儿,见田家烈再没什么说的了,这才慢吞吞地说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

    “快快讲来。”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海东燕王兵马雄壮,水师强盛。与主公更曾有袍泽之谊。臣以为,主公不妨遣一使者,赍书往去求援。”

    “燕王?”

    “然也。臣闻燕王此人,宽厚仁义。上个月,为救上都之急,他应雷帖木儿不花之请,不惜以千金之躯,亲提三军,长驱数百里,与孛罗决战察罕脑儿。

    “时有谋臣劝谏,以为孛罗势大,不可轻战。燕王却言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上都与吾海东,生本同根,是为一家。今若因惧敌势大便坐视不救,何为人耶?卿言虽善,吾所不取。’

    “其仁义至此!主公若能果如臣言,肯遣使往去求援,则臣料燕王必不致令主公徒劳往返。

    “如此,倭寇之乱可解。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主公亦可借机与之交好,得一强援。东平田丰,与我多有摩擦,常有觊觎益都的企图。主公若能得海东的援助,我若有急,彼来救之,对日后的展也是有好处的。”

    王士诚闻言大喜。

    他对邓舍还是很有好感的。邓舍曾经救过他的夫人、并安全送至益都不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邓舍并没有因此就以恩人自居,反而表现的非常谦虚有礼。逢年过节,每每有厚重的礼物送来。

    姬宗周赞誉他“宽厚仁义”,王士诚深以为然。他问田家烈,道:“怀柔,你以为如何?”怀柔,是田家烈的字。

    田家烈低着头,沉思多时,道:“借兵燕王?”他却先不说是否可行,而是接着姬宗周的话,转而继续评点邓舍为人,说道,“姬公讲燕王仁义,以臣看来,却不见得。”

    “燕王之仁,海东传诵。驰援上都,天下与闻。怀柔何出此言?”

    “请问主公,燕王驰援上都不假,今日上都却是花落谁家?燕王,关铎之旧将,请问主公,关铎死在谁手?潘诚,昔日亦曾为燕王的上官,请问主公,潘诚今日何在?囊者辽东群雄并起,而今只剩燕王一家。请问主公,真仁厚的人,能在短短的年余间,便做到这等的地步么?

    “‘其仁义至此’?以吾看来,不过又一个大耳贼。”

    王士诚若有所思,姬宗周保持沉默,一言不。

    “然则,怀柔是以为借兵燕王,实不可行了?”

    “却也不是。臣以为,向燕王借兵,应付眼下之急,还是可以的。然而,主公千万不可大意,需得谨慎提防,绝不能给燕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我益都绝不能这边打走了倭寇,那边迎来了猛虎。”

    王士诚道:“如何提防?”

    “三策可矣。送以重礼,免落其口实。供给粮饷,明借兵之数。调重兵屯沿岸,限制其出入内6,以防变生不测。”

    要是海东愿意来,山东会重重的酬谢,并且主动担负起供应粮饷的责任。要是不愿意来,也就算了,不勉强。以此来明白地告诉海东,山东就是借兵的,会付出相应的报酬,纯粹是买卖关系。如此一来,就先把道理拿在了手中。

    占据了道理,还不够。如果海东答应了,山东需得明确借兵的数目,以免其来援军马太多,不易控制,并且需得限制其军马的出入范围,屯驻重兵在沿海,严防戒备。

    王士诚连连点头,道:“怀柔此计,真万全之策。”

    再问姬宗周,姬宗周等人自无异议。王士诚即吩咐婢女展开笔墨,请田家烈来写借兵文。田家烈倚马千言,一蹴而就,给王士诚念了一遍,解释一遍。王士诚极其满意,当即选了两个能言善道之人,即日赍书,往海东去了。

    却说求援信送至海东。

    不消说,邓舍自然欢喜。那倭寇无缘无故的,突然侵扰山东,岂会无因?此正为姚好古之谋也。而今计策得售,邓舍却偏偏要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磨蹭两天,方才应诺,返了书信送给益都。不日点起兵马,即以刘杨为先锋,扬帆渡海。

    私下里,邓舍狠狠夸了一通姚好古,赐以重赏。

    此一回,便叫做:海东姚好古,出奇策,谋略过海。益都田家烈,献妙计,未雨绸缪。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底孰高孰低,一时间,却不好分说。这边暂且按下。

    却说那日,王士诚军议完毕,有个侍候的婢女,转出堂外,穿门过院,径自来到后边,摸入一座楼阁之中。楼阁上,二楼的卧室里,一个女子正在揽镜自照。但见她生的眉细目挺,俊俏清熟,却不是王夫人是谁?

    ——

    1,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

    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倭人寇蓬州,守将刘暹击败之。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郡县,至是海隅遂安。”

    侵扰山东的倭寇,与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一带的倭寇不同。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的倭寇大多办事半商半寇,而侵扰山东的倭寇就纯以抄掠为主了。

    “把他们看做是在朝鲜半岛活动的倭寇原班人马向山东方面移动,大概不会错误。从以后作为明初倭寇出现的日本人与朝鲜的倭寇都是同一批日本人这一点来考虑,也可以很容易想象到山东倭寇的实体。”

    换而言之,侵扰山东的倭寇与侵扰高丽的倭寇都是相同的一班人马。

    2,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就是海路。

    “毛贵得海船由海道长驱,破益都。”

    观毛贵陷山东的行军路线,亦是先沿海而内地,由胶州,然后克益都,得济南,则他用海船走海路下山东,应该不差。

5 借兵

    那婢女把自堂上听来的种种,一一转述出来。

    王夫人吃了一惊,似喜又忧,放下镜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镜子,轻柔摩挲。过了好半晌,她轻轻问那婢女,道:“你看,这镜子好看么?”那婢女道:“好看。”王夫人不由一笑,道:“你却也晓得好看!下去吧,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那婢女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行不多远,她听见室内传出一阵琴声。那婢女虽不解音律,却也听的出来,琴声中带着犹豫,似乎彷徨。幽幽的琴音时断时续,就像谁人独立月夜、风露中宵,仿佛有什么事情难以下定决心似的。

    那婢女微微顿足,倾耳细听。

    楼阁外,艳阳高照,树木葱翠。满院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时有风来,隐有暖香;卷动木叶,柳暗花明。如此多时,琴音不再低涩难辨,渐渐地明亮畅快起来,又恍如凤飞翱翔,盘旋梧桐。两鸟对鸣,欢快舒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王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并不知晓邓舍的计谋。她所犹豫不决的,只是听闻倭寇势大,深怕邓舍不知深浅、贸然来了,会吃下大亏。有心传信海东,叫邓舍不要来。可是转念一想,邓舍不来,益都又对倭寇毫无办法。

    她到底是王氏夫人。要她与邓舍私通款曲,她有胆量。但要叫她不顾一切,舍家弃夫,纯为邓舍考量,却也甚是为难。

    退一万步讲,她即便不去考虑王士诚,也总得为她的兄弟续继祖考虑。续继祖同王士诚的关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士诚搞不定倭寇,续继祖也会受到牵累。因此,她虽担忧邓舍,但要叫她去阻止邓舍来,实在犹豫难决。

    此时做下决定。

    她轻咬嘴唇,暗自想道:“设若倭寇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凶悍,又抑或邓郎果然兵马强壮,再假使夫君肯信守诺言,给邓郎以补偿,我对这件事,便也就只当不知。如若不然,说不得,定不能叫邓郎吃亏。”

    这桩心事放下。权且丢下烦忧。

    她离开琴案,重又拿起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容颜。镜中人眉眼含春,嘴角带笑。真没料到,与邓舍分别才不足一年,他竟然便在辽东做下了这般轰轰烈烈的了不起成就。当年的百夫长,今日的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好生神气。”

    她把镜子放在几上,屈膝裣衽,悄声细语,说道:“奴家水儿,万福燕王殿下。”水儿却是她的闺名,唤做水奴。大约觉得有趣,她咯咯轻笑着万福再三。

    便在这时,室外蓦然传来阵窸窣声响,吓了她一跳,慌忙转身,见一只猫儿奔窜而去。她与罗官奴一样,喜好养猫。这只猫是王士诚千辛万苦从大都给她寻来的,乃西域异种,价值不菲。她向来喜爱的,见原来是它,啐了一口,走将过去,把门掩上。

    被那猫儿一闹,她没了玩闹的心思,来到床边,斜倚躺下。

    她眼波流转,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忽然叹了口气,道:“燕王。扫地王。”悠悠叹息。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从辽东回来?她微微懊悔。早知今日,当时何必一再请求邓舍联系王士诚。

    窗外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过。

    王夫人不免自叹自怜。上天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没有抓住。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该有多好!“再给一次机会?”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王士诚求援海东,邓舍,……邓舍会不会来?

    “他若来了,就是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王夫人颓然失神。即便邓舍心中有她又能怎样?难不成,还去学那戏中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柳梢头对月传情,后花园私定终身?罢了,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

    却十分的不甘!

    王士诚对她极好,锦衣玉食,凡有所要,无有不依。然而男人好色,此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王士诚也不例外,他占据山东半壁,不知养了多少娇妾美婢,倒是不常来她房中住宿。

    连着四五晚,王夫人独守空房。

    第六日晚,王士诚醉醺醺来了,二话不说,踉踉跄跄的当头就往床上栽倒。

    王夫人已然睡了,险些被他撞在胸口,惊呼一声,忙翻身避开。她用的床褥竹席,都用香熏过的。王士诚满口满身的酒臭,扑鼻而来。她嫌弃厌恶,拽了拽席子,没好气地道:“多日不见你来,吃了酒倒来。不知奴家最不喜酒味的么?”

    “你却不知,今日俺不是与别人吃酒。海东小邓的人马来了。那贼厮鸟,好大的酒量。俺差点不是对手。亏得有老田助阵,方才勉强把他杀翻。”

    王士诚醉眼迷离,不忘掉个书袋,道,“真是棋逢对手,好一个将遇良才。”

    王夫人心头一跳,撑起半身,脱口而问:“海东人马来了?”

    “咦?你没听见俺说话么?不是才与你说过。哎呀呀,你且听俺道来。今晚宴席,那贼厮鸟,面善心里猴儿。看似个闷嘴葫芦,殊不知有备而来。腌臜泼才,好生海量!俺先与他连碰了三大碗,他面不改色。俺却也不蠢,当即晓得遇到了对手。你却不知,说时迟那时快,……”

    “来的谁人?”

    “来的谁人?你又没听俺说话么?俺说多少遍了,来了那贼厮鸟,……”

    王夫人从没说过脏话,当下顾不得,追问道:“那贼厮鸟是谁?”

    “那贼厮鸟是谁?……”王士诚酒劲冲头,猛地想不起来。他睁大了眼,往帷幕顶上看,呆了片刻,反应过来,道,“叫做甚么刘杨的。这贼厮鸟也难怪海量,极其膘肥体壮。肚子那么大,能不海量么?你却不知,说来好笑。他与老田拼酒,两个人站在一处,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哇哈哈,笑煞俺也。对了,这叫什么来着?娘子。……,相什么成什么的。”

    “相映成趣。”

    “对,对,对。娘子真乃女秀才也。”王士诚爬起来,装模作样作了个揖,道,“娘子学富十大车,女儿不让汉子,为夫钦佩。”所谓“学富十大车”,学富五车也。所谓“女儿不让汉子”,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夫人听闻来的不是邓舍,没了兴致,懒得与他纠正,恹恹地歪倒一边。

    时值六月,虽已半夜,天气依然燥热。王夫人没穿太多,带个水红的肚兜,只用软巾虚虚搭在腹上。她身量苗条,肤色虽有些微黑,然而细润柔滑。这会儿,她侧身而卧,露出半截的肩膀,展着两条光生生的秀腿,从王士诚的角度正可瞧见她的椒乳,不大,翘立着,一手刚好握住。

    王士诚兴致勃,仗着酒勇,欲待近前。

    王夫人伸手把他推开,蹙起娥眉,道:“日来蹴鞠,扭了腰。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自顾下了床,换了侍婢过来,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王夫人把那床上的床褥凉席,悉数换了一遍,又用邓舍送她的好香,熏染室内,把昨夜王士诚留下的气息驱散了一干二净。

    前方沙场交战,消息时入后院。

    随着每日传来消息的不同,王夫人的心情阴晴不定。海东水师的确强盛,但是倭寇的实力也相当的强横。刘杨依照益都的要求,总计率了四十艘战舰,一千三百名水卒。连日来,与倭寇大小十余战,胜负参半。

    他们交战的战场大半在远海,常常一场战斗,绕好几个大大的圈子。益都的海船度慢,压根儿跟不上。有时候,海东获胜,拉几条倭寇的船只返航。有时候,倭寇获胜,每逢此时,海东返航的船只便会少上几条。

    人在挂念某件事之时,时间就会过的飞快。

    不知不觉,又是四五天过去。这天,王士诚又来了王夫人的室内。他这回没喝酒,面色不甚好看,给王夫人带来了两颗珍珠,递过来,道:“海东水师的缴获,刘杨赠送给俺。娘子且先收着,改日寻个巧匠,也好打个饰。”

    王夫人接过来,见那两颗珍珠又大又圆,莹白可爱。一看便知,是很难得的珍贵精品。她放入匣中,偷觑王士诚的神情,问道:“这样好的走盘珠,却是少见。怎么?海东水师又获大胜了么?”

    “倭寇狡猾,始终不肯恋战。昨天,海东水师布下了个包围圈,费劲心思终于引了他们进来。眼看获胜在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倭寇来了外援。两下激斗,从中午鏖战至晚。倭寇的船沉了七八艘,海东水师也自损三四。”

    “倭寇来了外援?”

    “料是从壹歧岛、对马岛上来的。倭寇中有个松浦党,非常了得。”王士诚近日听刘杨介绍了不少倭寇的情况,对其有了些许了解。给王夫人细细解释一回。

    王夫人心寒胆战,道:“倭寇竟如此的势大,该如何是好?海东水师的损失可惨重么?”

    “俺也为正为此事忧心。这才交战没多少时日,海东水师加在一起,已经接连损失了十数条战船。除了抢出一条,拉回港口,其它的尽数沉没海中。俺两三日前,亲去莱州,看了抢出的那条。船头、船尾,整条船身,都破损不堪。这艘船,是海东水师带来的最大一艘。船上水卒两百余人,死伤殆尽。最惨的是,那战死的水卒,因在水中泡的久了,一个个面目全非。”

    王夫人芳心大乱,只道:“却该如何是好?”

    王士诚以为她关心自己,说道:“娘子不必忧虑。倭寇虽猛,海东水师尽可抵挡得住。倭寇有支援,海东却也并非只有这么几条船只。今日下午,俺召开军议。老姬建议俺不妨再向海东求援,请小邓多派些战船过来就是。”

    “燕王肯答应么?夫君不是说,他已经损失十几条战舰了?”

    “俺把益都的海船,抵了几条大的与他。且按照先前的议定,赔偿给他的有钱钞。一艘船若干钞,阵亡一个士卒若干钞,伤一个士卒若干钞。他若真不愿意,至不济,再多与些钱钞。他海东地广人稀,年前给俺提过,想买些益都丁壮。俺未曾答应。最多,现在也答应与他。”

    王士诚说到这里,看了王夫人眼,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宽慰道:“娘子只管放开胸怀。小邓仁厚,老姬讲了,‘必不致令俺徒劳往返也’。”他心中有事,强打精神,略略抚慰了王夫人两句。

    外边侍卫来报,姬宗周与刘杨夤夜联袂而来,有事求见。

    “这么晚,姬大人还来求见夫君,且与刘将军一起。哎呀,莫不是海东水师,又,又,……,又出了岔子?”

    “水师无事。下午军议过后,俺吩咐老姬先去探探老刘的口风。他两人定为此而来。娘子请歇息,不必等候为夫。”王士诚一去,夜半方回,只见他忧容尽去,喜笑颜开。王夫人没睡着,问道:“怎样?”

    “大事定矣!老刘这厮,起初尚且不肯松口。待俺把一箱银子往他面前一放,说是还他那两颗珍珠的人情,他便不扮作一脸的大公无私了,立刻改变口风,愿意随俺的使者,一起回去辽阳。不需他给咱说好话,只要稍微地把倭寇讲的弱一点,此事便成了八分也。”

    王士诚兴冲冲,欲待上床。

    王夫人道:“日来荡秋千,伤了肩。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腰伤才愈,肩伤又来。王夫人自顾出房,心道:“贪贿欺主,谎报军情,是为不忠。此等人真可杀也。”

    尽管对王士诚给海东开出的补偿条件,王夫人很满意,似乎邓舍并不吃亏。但是刘杨这种人,吃里扒外,着实令人可恼。她气愤愤,半夜没睡着觉。次日一早,写了封书信,吩咐婢女,把任忠厚叫来。

    任忠厚,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送王夫人去山东,沿路皆由他负责护送的。来到山东,任忠厚兼职邓舍使节的身份,一直没走。此次王士诚借兵海东,能这么快就与邓舍搭上线,他在其中立下的功劳不小。

    王夫人把信交给他,叮嘱道:“你家主公派来的那姓刘将军,不是好人。这封信,你仔细转交给你家主公,不得有失。”

    任忠厚恭恭敬敬地应命,保证拣选得力人手,必将信件尽快呈给邓舍。然而,邓舍终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封信,因为六天后,他就应王士诚的再度求援之请,亲自率军,来到了山东。

    当日夜间,王士诚携王夫人,宴请邓舍。

6 争势

    王士诚借兵海东。邓舍贵为燕王,何必亲自前来?

    他固然处心积虑、想要谋夺山东。但是,轻举妄动的话,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反而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前功尽弃么?他临行前,姚好古、洪继勋都曾有劝谏。洪继勋更自告奋勇,愿意为马前驱,打先锋。待他打开了山东的局面,邓舍再来不迟。

    邓舍没同意。

    他有他的考虑。海东目前等于陷入了僵局,北边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区,西边是腹里,这两个方向都不可动。想要展,只有向东或者向南。总不能向东过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东。得山东,则辽东活。不得山东,则辽东顶多苟安一时。

    为何说辽东顶多苟安一时呢?辽东人少,经济不达。若等南边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独大之时,则辽东万万非其对手。

    由此,山东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

    邓舍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或者先派洪继勋、或者先遣姚好古过去打个前站。但是,洪继勋性格过刚,姚好古不太擅断。过刚,则易折。不太擅断,则易坐失事机。至于陈虎、文华国。陈虎太厉,要说文华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文华国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拢地方士族。

    是以,邓舍想来想去,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

    那么,他得有借口呀。怎么才能不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呢?刚好小明王的圣旨在他手边,他灵机一动,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为燕王,并且要求海东出军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两个:一则,晋封燕王,天大的荣耀。邓舍感恩不尽,决意要亲赴安丰,面陛谢恩,以示忠诚。二来,攻打大都,只凭海东一路,怕是难为。顺便见见田丰、小毛平章,也好商议此事,共襄大举。

    计议已定。遂以文华国镇朝鲜,张歹儿辅之;以赵过镇南韩,庆千兴辅之;以陈虎镇辽东,关世容辅之。洪继勋掌军,姚好古辅之;并以姚好古管政,吴鹤年辅之。

    邓舍自带军马,亲抵益都。当晚,应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诚、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员悉数出席作陪。邓舍此来益都,随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罗国器、王宗哲、杨行健等人,武有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军刘杨等将校,亦有受到邀请,随从出席。

    邓舍是北伐军出身,王士诚也参加过北伐,两人看似有些渊源,勉强算为一脉。但是,那时候邓舍不过一个百户,王士诚早已便是元帅。他两人其实没什么交际,互相并不认识。彼此闻名已久,这却是头一回真正见面。

    王士诚看邓舍: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虽年未弱冠,但是大约因常年征战沙场、饱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并不显得年幼,唇上、颔下皆蓄有短髭,颇是成熟大气。

    “久闻燕王盛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见。本王有礼。”王士诚撩衣行礼。

    邓舍疾步上前,与王士诚对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义之孤军,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为主报仇。忠贞勇武,天下传扬。我虽寡闻,对大王的赤胆忠心,却也是极其的敬佩。岂敢受大王之礼?”

    邓舍看王士诚:年过三旬,身材魁梧。燕颔虎颈,豹头环眼。说话处声如洪雷,行动间虎虎生风。真一条好大汉也。

    两人叙礼毕,再叙往日渊源。邓舍言辞恳切,以后生晚辈自居,恭敬有礼。王士诚大悦,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为上万户冯长舅部。当时吾为元帅。燕王在马军,吾在步军。可惜,不能早识燕王。”

    他本意想说同在北伐军的时候,邓舍与他并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识,为之惋惜。但是,“吾为元帅”云云,落入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自矜骄傲的意味。佟生养、杨万虎等将校俱面现不忿。

    邓舍神色不变,笑道:“吾亦觉与大王相见恨晚。”

    王士诚哈哈大笑,扯着邓舍的手,诸人入席。

    席间,樽俎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王、邓两人频频举杯,融融相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士诚道:“前不久,倭寇来犯,屡次三番侵扰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谢,这杯酒,请燕王饮。”

    邓舍端杯未及饮,听见阶下有人高声说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邓舍抬眼去看,见说话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诚介绍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语?我洗耳恭听。”

    田家烈昂挺胸,朗声道:“益都、辽东隔海相望。侵扰我益都的贼寇,日后必然也会侵扰辽东。今日燕王助我益都。来日辽东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他端起杯子,道,“愿以此酒为誓,请燕王饮。”一饮而尽。

    阶下又有一人,起身说道:“主公且慢饮酒,吾亦有一言说。”

    王士诚、田家烈等转目观瞧,见说话之人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却是海东杨行健。田家烈不认识他,问道:“公有何言?”

    杨行健道:“今扰益都之寇,系我海东手下败将。我家主公之所以会应益都之请,不辞千里,漂洋过海地来帮助益都,并非因为担忧以后倭寇或许也会来侵扰我海东,完全出于仁义,拔刀相助。即便日后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来侵扰我海东了,我海东战舰千艘,水卒五万,也足以独立破贼。

    “田公的好意,我海东心领。敬谢不敏。古有汉书下酒,今闻田公豪言,亦足相佐,当浮一大白。请主公饮。”

    “公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田家烈大摇其头。

    “错在何处?”

    田家烈却不先说,观望一番杨行健的官袍,然后问他的姓名,道:“敢问公尊姓大名?现任海东何职?”

    “某,杨行健。现任海东行省检校所检校官。”

    “检校者,主治文书。杨公既为检校官,职责当在检校诸曹文书。检校官,从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闻,从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决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且,诚如杨公所言,贵省水师鼎盛,或不忧倭寇之患。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吾也有曾有闻,贵省之北,有纳哈出,名门之后,虎将嫡裔,雄踞沈阳,三战而贵省不能胜之。贵省之南,有世家宝,辽西名将,数侵贵省之疆,而贵省徒然自守而已。贵省之西,有孛罗帖木儿,察罕脑儿一战,请问杨公,贵省与之孰胜孰负?

    “我益都,水师虽不及贵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兖之军,世称精锐。齐鲁之地,人杰地灵。吾斗胆,再请问杨公,倘若海东果真有急,难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杨行健晒然,笑道:“纳哈出困守孤城,数万军马至今残存不满数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样。世家宝数扰我边,寸步不能进,虚名无实,不值一提。孛罗虽悍,察罕脑儿一战,我海东亦大破其军,未几,他即胆落逃遁。

    “贵省的青、兖之军,诚然精锐。我海东五衙亦威名远播。齐鲁之地,固然人杰地灵,但是乱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贵为燕王,掩有旧燕之地,设论人才,较之齐鲁,不稍逊也。

    “田公言道:‘检校不足论重事’。更是荒唐,引人笑。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家主公尝言:‘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况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肃然起敬,道:“杨公虽居卑职,竟怀大志。哎呀,海东的人才有如此之多么?以吾之见,杨公之才,足堪大任。”

    杨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宽厚,待人以诚,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手下文武济济。遑论海东,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其中出类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者,何止百十。像吾这样的小人物,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行健忝居检校,已然滥竽充数,常怀惭愧,何敢更望尊职?”

    他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争先。

    邓舍举着酒杯,笑容不变,到此时,方才接口说道:“海东、益都本为一家。两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东也常有闻听。今得田公‘唇齿相助’的提议,实我所愿也。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他转身对王士诚道,“此酒,愿与大王共饮。以誓盟好。”

    王士诚早听的不耐烦。

    他不及邓舍敏锐,不明白田、杨突然爆争执的原因,对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实,导火索就是他。爆争执的原因便是他刚才的一句话。他适才感谢邓舍,说“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话是不错,显得低人一头。

    田家烈自然不乐,当即言,要为王士诚挽回失言,与海东争平等的地位。杨行健岂会如他所愿?逐条辩驳。

    说白了,他们两人不是在争地位,而是在争夺声势。形势比人强,占据了势,便占据了上风。对益都而言,有助应付海东的援军。对海东而言,有助扩大海东的影响,制造有利海东的舆论。

    ——,邓舍来救援益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出自仁厚,仗义相助。这叫人一听,感觉多好。

    田家烈牙尖嘴利,挡不住事实雄据。他毕竟多有智谋,当下不与之纠缠,末了虚晃一枪,看似赞誉海东人才多,实则挑拨离间。言外之意,杨行健有这样的才干,却怎么只做了个小小的检校官?若换个心胸狭窄的人,没准儿便会因此心生不满。

    两个人旗鼓相当,辩论的结果不分胜负。

    邓舍与王士诚对饮,互相落座。邓舍见席上的气氛有些僵硬,话题一转,不说公务,但讲私谊。三言两语,不知怎的说到丰州一战。王士诚叹道:“当初攻打丰州,吾曾坚决反对。奈何主公连下圣旨催促,不打不行。最后结果怎样?几乎全军覆灭!”

    忆及当时战况,最险的时候,王士诚差点不能逃脱,被孛罗擒获。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爵,又满饮一杯,道:“自吾从军,从没有遇到过那样危险的局面呀!……,说及此战,亏得燕王。要不然,吾连娘子都不能保全。……,娘子,且来与燕王上酒,谢救命之恩。”

    王夫人陪侍在王士诚的左侧,邓舍在王士诚的右侧。两人相隔不远。她将近一年没见过邓舍了,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强自镇定,但她的那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邓舍的身上偷送过几多回了。

    席上的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邓舍一人。

    王士诚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起身,捧着酒款款来到邓舍席前,屈膝跪下,为燕王添酒。

    邓舍许久不曾见她,见她变化不大,穿了条曳地长裙,轻绾髻,横插宝簪,依然楚楚动人。若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的容光焕,较之年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韵味。

    王夫人挽袖斟酒,手臂**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依稀相识,似即为邓舍送她的几样好香中的一种。邓舍赴宴以来,一直不曾看她,这会儿近距离的接触,不由想起了王夫人给他写的那些信件。

    封封言辞大胆,字字情热如火。

    写信的主人如今便在眼前,她的夫君就在一侧。纵无私情,难怀坦荡。更何况,王夫人临别前,还曾经在双城与邓舍送过一吻,留衣定情。当此情景,人何以堪。仁厚如邓舍,也不觉微微尴尬。

    他接过王夫人奉上的酒杯,道:“数月不见,娘子可好?当日丰州,点滴所为,不敢称恩。娘子快快请起,我不敢受此大礼。”

    王夫人怀抱了个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她俏目流转,回应邓舍的问候,说道:“妾身好。燕王殿下可好?”

    “还好。”

    邓舍饮下杯中酒。王士诚道:“须饮三杯。”邓舍无奈,只得任由王夫人二度满上。再饮。王夫人道:“天热酒寒,请燕王慢饮。”邓舍道:“有劳娘子关怀。”举杯向前,王夫人给他三度满上。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轻相触。王夫人提酒的手臂微微一抖,洒到案上了少许。邓舍挥手抹去。王夫人敛眉低觑,见他把第三杯喝完,有心再斟第四杯,知道于礼不合。

    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把酒壶递给侍女,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刚好邓舍上前一步,做出虚虚一扶的样子。两人的脚尖在案几下碰在一处。王夫人心头一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她两颊飞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邓舍一眼,提起裙角,露出半点弓鞋,俏生生地去了。

    邓舍回身入座,忽然听见阶下传来一阵冷笑。他心中有鬼,难免心虚,心想:“遮莫被人看出勾当?”急忙转目,往笑人处看去。

7 论雄

    邓舍急观看处,见笑之人,又是田家烈。

    不等邓舍开口,杨行健挺身问道:“田公缘何笑?”田家烈道:“吾适才想起一事,故此笑。”杨行健问道:“何事?”田家烈向邓舍拱了拱手,道:“请问燕王殿下,您今次亲至益都,是为何来?”

    邓舍不解其意,不愿贸然作答,以目示意罗国器。罗国器坐在他的下,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亲至益都,所为者三。一则,助贵省剿倭;二来,往去安丰,面陛谢恩;三者,尚且有一桩大事要与贵主商议。”

    “什么大事?”

    “酒宴非谈话场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往去安丰,面陛谢恩。请问燕王,准备何时动身?”罗国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从益都到安丰,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6路,不知燕王打算选择哪条路走?”

    “海路难行,选6路。”

    “海路有张士诚为阻,诚然难行。然而,6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选择6路,吾深为之忧。怕难以通行。”

    罗国器正色道:“圣上封我家主公为燕王,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家主公纵然披腹心,输肝胆,不足报也。何况面陛谢恩,人臣本分。虽赴汤蹈火,不敢辞也。别说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挡我家主公的忠诚。”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胆忠肝,实吾辈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倘有不测,悔之晚矣。这道路的选择,还是要谨慎点好。请问燕王,打算选择哪条6路往去安丰呢?”

    罗国器道:“东平、济宁现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济宁,经宿州,至安丰。”田丞相,即田丰,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济宁以南,安丰以北,目前处在安丰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则,请问燕王欲待何时动身?”

    两个人你问我答,绕了一圈,又转回开始的问题上。田家烈步步紧逼,罗国器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田公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况,我家主公与贵主尚且有要事商议。田公何其急也!”

    “什么要事?”

    “有关主公圣旨,此地非议事场所。”

    兜了一个小圈子之后,两个人又兜了一个大圈子。田家烈等于什么也没问出来,罗国器也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他。王士诚咳嗽声,道:“燕王初至,车马劳顿,远来辛苦。且先休息几天,不须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虽不解之前田家烈与杨行健为何争执,但对此时田家烈逼问邓舍何时会走却不奇怪。因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对他提及,疑惑邓舍为何亲身前来,怀疑其中有诈。

    田家烈微微冷笑,转而再问,道:“请问燕王,此来助我益都剿倭,共带战舰多少?人马几何?”

    邓舍答道:“谨按贵省要求,战舰五十。”田家烈问道:“不知水卒多少?”邓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问道:“上次刘将军部来了战舰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为何战舰五十,水卒却有三千?”邓舍答道:“倭人势大。上次来的多为小船,这次吾所带来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颔,道:“如此,吾再敢请问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应当很有把握了?”

    邓舍道:“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我海东必然会全力以赴。”田家烈追问道:“胜算几何?”邓舍道:“七八之数。”田家烈道:“十日之内,可否功成?”邓舍道:“尽量争取。”田家烈道:“何为尽量争取?”

    时,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从疑问渐渐变化为诘问,又渐渐地近乎质问。邓舍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田家烈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左边席位上起来一位将军。

    叱声极其响亮。

    众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邓舍与田家烈对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唬了一惊,纷纷转眼观瞧。更吓得好几个胆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惊胆跳,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劈劈啪啪”,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骨瘦如柴,穿着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将丛中,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气度,便如渊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并非旁人,却正是海东杨万虎。

    王士诚失色惊叹,道:“真壮士也!”问邓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东上将杨万虎。”

    杨万虎嗔目戟指,指着田家烈,骂道:“竖儒!我家主公不辞千里,远涉大海,亲提三军,所为何来?亏你问的出口!要非你益都报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贵!会轻身冒险,来到你这益都的地方?

    “你以为我家主公是为何来?上报天恩,谋国为民,兄弟义气。这就是我家主公为何要轻身冒险,来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夹缠不清。三岁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礼节!不为人子!”

    田家烈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王士诚羡慕地称赞道:“好男儿!”

    杨万虎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铁,须如猬毛磔,翻起一双怪眼,怒道:“哪里的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当着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益都无人么?”嘡啷一声,拔出半截宝剑。

    “汝是谁?”

    “某,益都泰安元帅陈猱头是也。”

    杨万虎更不答话,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来相斗。”陈猱头宝剑出鞘,一脚踢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两侧,海东佟生养、郭从龙、刘杨等,益都刘珪、王达儿、高延世等,亦纷纷起身,摸刀拔剑,眼见一场混战将起。

    海东与益都都是基业草创不久,诸将野性未驯,一言不和,即逞强斗勇,实属家常便饭,并不奇怪。王夫人并及诸侍女、歌舞姬,无不花容失色。邓舍与王士诚同声喝斥,一个道:“休得放肆!”一个说:“莫要惊动贵客。”

    杨万虎当即收刃,转身回去席上。陈猱头兀自愤恨恨,不肯罢休。邓舍笑道:“泰安陈将军,人号石敢当。我闻名已久,今日终得见真容。将军,勇士也,既见勇士,不可无酒。来,来,来,我敬将军一杯。”

    陈猱头这才收起宝剑,**鞘中,与邓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余诸将也随之自安其位。王士诚再三目视杨万虎,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邓舍道:“何如大王麾下?陈元帅勇猛绝伦,堪为虎将。”

    王士诚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们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歌舞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

    王士诚问道:“适才,贵省的罗参政讲到,燕王此来,尚有一桩大事要与吾商议?不知何事?愿闻其详。”邓舍有些为难,道:“此事关系到主公圣旨。酒宴上人多口杂,在这里说,怕不机密。”

    王士诚睥睨堂下,道:“来参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亲信。何来人多口杂,怕不机密一说?燕王请讲。”

    邓舍踌躇片刻,勉为其难,说道:“非为它事,主公命我图谋大都。”王士诚正在饮酒,一口没咽下去,险些喷了出来。他抓住邓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问道:“图,……,图谋大都?”

    “正是。”

    王士诚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瞅邓舍,似乎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邓舍面沉如水,波澜不兴。王士诚放开手,往后退了点,靠在榻上,他道:“那么,燕王你是怎样想的?对主公的这道命令怎么看?”

    “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王士诚半晌无言。良久,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大王以为李察罕何许人也?”

    “虽为鞑虏,诚然当世枭雄。”

    “孛罗帖木儿,何许人也?”

    “亦不失英雄。”

    “图谋大都,大王以为不可,所忧者无非就是这两个人。大王想听听我对他们两人的看法么?”

    “请说。”

    “孛罗帖木儿承其父恩荫,方才得以统领三军。他的部下皆为他父亲的旧部。若无他的父亲,他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与他交过战,对他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其人虽有勇悍,不过一个武夫罢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马赤军户出身,非为蒙古,乃是回回。能谋善断,骁勇善战。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东征西战,南北群雄多数灭与他手。他与孛罗帖木儿不同,大王认为他是当世的枭雄,我非常赞同。

    “但是,他却有致命的一点,大王可知道是什么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与李察罕同时起兵,战功远不及李察罕,地位却远在其上,何也?答失八都鲁出身蒙古姗竹带氏功臣世家故也。用鞑子的话来讲,他是‘国人’,李察罕却并非‘国人’。

    “因此,李察罕战功再多,也永远比不上答失八都鲁。”

    王士诚点头称是,道:“对,对。燕王分析的不错。但是,吾有一点不解。李察罕尽管出身不高,然而答失八都鲁已死,北地诸军,没有比他更强盛的了。他不但拥有晋冀的半壁,且染指陕西,占有河南,声威显赫,一时无两。

    “鞑子皇帝对他也是十分的重用。去年八月,察罕取我汴梁,鞑子论其功,拜为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便宜行事,且赐御衣、七宝腰带,以旌其功。

    “而孛罗帖木儿现在也只不过才任了一个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罢了,地位远不及察罕。察罕的出身,又怎么就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了呢?”

    邓舍笑了笑,道:“诚如大王所言。察罕以非‘国人’的身份,占据多半的北地江山。所谓功高震主,该当如何?他的出身,怎么就不是他的致命弱点呢?一时虽盛,如架火上。”

    王士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邓舍又道:“不止如此。我敢断言,至多一年之内,察罕与孛罗必生内乱。”

    “何出此言?”王士诚

    “察罕非为‘国人’,功高震主,此其一也。孛罗资历不足,无法与察罕相比,却也竟然能任职河南行省平章,与察罕平起平坐。察罕必然对此心中不满,或有怨言。此其二也。

    “察罕与孛罗,他两人所辖的地方犬牙交错,南北相邻。孛罗有鞑子皇帝偏袒,岂会不垂涎察罕地广?而晋冀富庶的所在,亦多在察罕的手中,便如肥肉,孛罗岂会不争?此其三也。

    “如此,鞑子朝廷害怕察罕势大,不可压制。孛罗嫉察罕有数省之地,生觊觎之心。察罕怨鞑子朝廷不公,不满孛罗与之平起平坐。有此三条,不出一年,此二人必有内讧。”

    王士诚听的入神,脑袋快凑到他的席面上了,犹自不觉,道:“此二人若有内讧,与我何利?”

    “他两人内讧之日,便是我攻取大都之时。我的见解就是这样,不知大王以为如何?”邓舍按着案几,神色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王士诚偏离了自己的位子,露出左侧的王夫人,王夫人妙目悄转,恰好看到了他这一副英武的姿态,心神俱醉。

    王士诚听的兴起,张口就要许诺,表示同意,话未出口,瞧见下的田家烈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轻言许诺。他虽心中纳闷,还是改变了答复,说道:“且待孛罗与察罕真的乱起,然后再议不迟。”

    邓舍默然,道:“若等其乱,然后再议,怕就晚了。”

    “为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王士诚不知该如何回答,田家烈插话道:“酒宴非谈话场所。燕王殿下,且容留待日后再议。”刚才海东不想谈此事,这才一转眼,没多大功夫,就变成益都不想谈论此事了。邓舍一笑,不再多言。

    当晚直到夜深,宴席方散。

8 群英

    王士诚、续继祖等亲把邓舍一行人送至住处,这才分别回府。田家烈、姬宗周随着王士诚一道,王士诚问田家烈道:“方才席上,你为何对吾使眼色,不叫吾答应燕王?燕王对孛罗与察罕将有内讧的分析,你以为不对么?”

    田家烈道:“不是。”

    王士诚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大都,乃鞑子的京城。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尚且不能成功,况且今日?此好高骛远者是也。燕王言辞虽然蛊惑,实在不值得相信。吾料他不过借此拖延时日,不肯就走罢了。”

    虽然受了杨万虎一顿责骂,田家烈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固执己见,说道:“燕王此次亲提军马前来,必然有诈。吾观他席上讲话,言辞闪烁。主公不可不防。需得日夜督促,催他定倭乱,并严加看守,及早请他往去安丰。”

    王士诚怫然不乐,又问姬宗周道:“知礼,你以为呢?”

    “彼若有诈,杨行健岂会与田公辩论不休?彼若有诈,杨万虎岂会与陈元帅刀兵相见?彼若有诈,燕王岂会与主公论天下英雄?”

    王士诚以为然,挥了挥手,道:“燕王仁义,名不虚传。吾今日席上与他多有叙谈,凡吾所问,他必有回答。着实难得的诚实君子。”田家烈拽住王士诚的马辔,还要谏言。王士诚妥协地退了半步,道:“日夜督促,催海东定倭乱,你可以去办。但是燕王远来为的助我益都,人需知恩回报,请他早走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主公!”

    王士诚又不耐烦起来,他学着姬宗周的语调,反问田家烈道:“彼若有诈,岂会轻骑见吾?”自以为学的不错,甚有文气,哈哈一笑,绕开田家烈,打马一鞭,由侍卫们前呼后拥着,纵马远去。

    ……

    王士诚把邓舍安排在了迎宾馆内,与其同时,邓舍与罗国器等也在谈论王士诚。

    罗国器问道:“主公以为,王士诚是一个怎样的人?”

    邓舍来山东前,根据通政司李生收集的情报,对王士诚做过研究。他道:“正如先前的判断。士诚为人粗略,有勇武,好勇士。粗鄙少文,仰慕文雅。闻言辄喜,胸无定谋。待人以诚,御下以宽,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为何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士诚居益都快有一年了,一直不曾见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的志向不在开疆,而在守成。今日闻听我说攻打大都,他却闻言意动,竟至眉飞色舞。是以,我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为何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今日宴席。有两件小事,不知诸公注意到了没有。其一,田家烈与杨公辩论,士诚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隐忍未,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杨将军与陈猱头刀兵相见,士诚阻拦,陈猱头悻悻然有不情愿的神色。令行做不到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诸人拜服。“主公高见。”

    杨行健道:“那么,请问主公。益都人物如何?”

    “田家烈貌不惊人,口若悬河,敏而有捷,善辩能谋。姬宗周相貌堂堂,终其宴席,一言不,虚怀若谷。续继祖敞胸露怀,豁拳猜枚,从头到尾与诸位拼酒不止,对田家烈与杨公以及我与士诚的对话丝毫兴趣也无。是个莽夫,不足重视。

    “陈猱头有壮气。杨将军面斥田家烈,他闻言而怒,厉气作色,是员虎将。”

    杨行健听完,不由拊掌欢喜,道:“主公有这样的眼光,看人如此的准确。王士诚碌碌之辈,与主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益都是我山东的囊中物了!”

    多半年来,罗国器屡任大事,又是出使浙东,又是参与政务,他本来性格就谨慎,现在愈的深沉。他道:“却不可轻视。席上田家烈屡次挑起话题询问主公来意,又一再追问主公何时会走。他定然看出了些许的虚实。主公,此人乃王士诚的谋主,万万不可大意。”

    “罗公有何对策?”

    “事宜缓不宜急。过急,只能更加地激田家烈的怀疑。当缓而行之。”

    “怎样缓行?”

    “一方面,继续依照原定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实行下一步行动。另一方面,吩咐李生,要求他仔细打探,务必探明田家烈的动静,以免他在背后向王士诚搬弄口舌,坏了主公的大事。同时,走一走通政司已经买通的关系,争取对王士诚的判断施加影响。”

    邓舍点头称是,道:“既如此,便遣人暗中与李生会面,把罗公的提议转告给他,叫他见机行事。

    “至于其它,诸位,便按照原定计划,依计行事。罗公,交好地方由你负责。王公,杨公,交好鞑子旧官,由你负责。任忠厚,你久在山东,当与李生一明一暗,配合罗公、王公行事。阿虎,你是山东人,从龙,你也曾在山东待过,交好益都武将,由你们负责。

    “另外剿倭事宜,刘将军,你即刻赶回莱州水师驻地,与扮作倭寇的陈良、藤光秀继续商量着来办。三两日内,给我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出来。要鼓舞鼓舞益都的士气,坚定一下他们对咱的信心。”

    诸人凛然应命。

    佟生养没分到任务,他问道:“俺呢?”

    邓舍一笑,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随我吃酒饮宴。”吃酒饮宴之余,兼与毕千牛一道负责贴身扈卫。

    邓舍军中山东人不少。

    罗国器出身尼山书院,杨万虎本山东土著,后来因犯事,被流放东北。郭从龙河北人,当年河北战乱,他称了流民,一路流离向东,曾在山东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到了辽东,又辗转去了平壤。

    他们三个人各有所长。罗国器与山东士子相熟,他的老师、同学遍布山东各地。杨万虎、郭从龙骁勇,战功卓越,武将们比的就是勇武,他两人刚好合适。并且,设若有急,就凭他两个,千军万马也能护着邓舍杀出一条血路。

    昔日山东,毛贵掌权的时候,他任用了很多蒙元的旧官。姬宗周就是其中之一。

    王宗哲有蒙元状元郎的身份,连中三元,与姬宗周等这些旧官交往起来,事半功倍。但是他的才干有些不足,所以需得有人相衬。杨行健出身书香门第,不仅饱读圣人书,而且丹青是为一绝,诗词皆能,又有辩才,能观大局,人不迂腐,是一个很好的副手。

    任忠厚、李生两人,自不必多说。

    邓舍带来的山东,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两人,一个潘贤二;一个赵忠。潘贤二即原来潘诚的幕僚,一条“牛车阵”的毒计,轻松松断送潘诚的性命。他投降邓舍后,邓舍犹豫过杀不杀过,——这人心思太毒了。洪继勋劝他说:“方才乱世,唯才是举。”因此收为己用。

    姚好古、洪继勋都在海东,各有重任,走脱不得。邓舍身边不能没有个谋士,潘贤二毒辣阴狠,擅用奇计,正合适用在此时。

    赵忠,即赵帖木儿。前阵子,海东掀起了改名潮,赵帖木儿非常积极,不落人后,把他的蒙古名字改成了汉名,唤作赵忠。陈虎与纳哈出一战,赵忠“夜观天象”,歪打正着,提前猜出纳哈出将来攻袭。唬的陈虎一愣一愣,以之为能,战后大力称赞,向邓舍推荐。

    邓舍自然不会相信他什么“夜观天象”,但是赵忠有两个常人不及的长处。

    一则,他学过蒙古萨满,会断天气,而且他也的确在天气方面有着特别的敏锐,十有八准。把他带在左右,能够准确地掌握天气的变化,阴晴雾雨,随时了然在胸,或许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二则,他擅察言观色,会钻营投机。邓舍不待见他,他还能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糊弄住陈虎,使其主动帮他说好话。这看似没什么了不起的,实则不然。眼光、胆量、下决心的勇气、说话时候的表情与语气,随机应变的才能,缺一不可。

    纵观邓舍带来山东的这些人,或者博学,或者机智,或者稳重,或者勇敢,无一不是一时之选,堪称海东群英。即便就连那赵忠,亦不可或缺,足供门下驱使。所谓成事者,人也。只有选择对了合适的人,然后才有机会成就大事。这便是:善用人者能成事,能成事者善用人。

    从次日起,海东众人各尽其责地开始分头行动。

    邓舍反倒没有什么事儿,因为他的目标太大,太过引人注意。他每天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应应这个人的邀,赴赴那个人的宴。隔三差五,回请一下王士诚并及益都文武。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没多久,便与益都上下掌有实权的要员们全都混了个脸熟。

    他仁厚、诚实、慷慨。最重要的,他是燕王,坐拥两省,身后有十万虎贲、千里之地、百万之民,地位尊荣、名声显赫。给益都的要员们留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印象。很多人私下里称赞:“前途不可限量。”

    三天后,海东水师获得大胜。

    刘杨主动出击,大败藤光秀,击沉倭人战舰三艘,俘获两艘,斩百余级。当然了,所斩的级自然并非海东水军的脑袋,而是藤光秀随船携带来的。

    海东与南高丽的战事刚刚结束,丽军的主力投降前,被俘虏过许多。本来说过些时日,择其弱者编为屯田军的。因现下水师急需人头,文华国奉暂掌军事的洪继勋之命,悄悄地砍了一批,交给陈良、藤光秀,配合做戏。包括前几次刘杨胜利的斩获,也都是这么来的。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欢喜的很。

    他对田家烈道:“燕王亲自坐镇,果然不同凡响。你还担忧他会有诈!海东击沉的倭船总是真的吧?海东砍来的倭寇级总是真的的吧?只要这两样是真的,只要海东能尽快把倭寇剿灭。他纵有诈,又有何惧?”

    田家烈嘿然不语。

    但凡有才智的人,大多坚持己见。田家烈也是如此,既然说不动王士诚,干脆就自己行动。三言两语,与王士诚禀告过近日公务,他拜辞出府,往左右招了招手。有一人趋步近前,垂手侍立,听他说话。

    “这两天,燕王有何异动?”

    “回老爷,小人与田三、刘四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在迎宾馆外监视不休。并不见燕王有任何异动。除了每日赴宴,他哪儿也没去过。大王送他了两班女乐,他每每赴宴回去,必听歌观舞,直到拂晓才停。”

    田家烈摸着胡须,勾头寻思片刻,道:“日日赴宴,夜夜笙歌?哼哼,你且去转告田三、刘四,多调些人手,加大监视力度。记住,小心从事,不可松懈。如有异动,立即报吾知晓。”

    “是。”

    交代过那长随,他往两边看了看。此时时当正午,天气炎热,街上少有人行。他见没人注意,自上了轿子,转去回家。

    走不多远,一阵马蹄声从后边传来。山东是蒙元马匹的主要供应地之一,牧场多,家中有马的豪门大户不少,当街驰马并不奇怪。只是大中午头的,谁家子弟会肯冒着烈日出来?田家烈透过轿窗,往后张了一张,见那马上骑士却不是豪门子弟,而是陈猱头。

    “陈元帅?你这是往哪里去?”

    陈猱头只带了两三侍卫,瞧见田家烈的轿子,忙勒住坐骑,随轿缓行,答道:“海东杨万虎、郭从龙,邀请我益都诸将往郊外打猎,比试箭术。俺本来今日便要回去泰安的,受了他的邀请,不得不走一遭去。”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群武夫聚集一处,较量武艺是很正常的。何况杨万虎、郭从龙远从海东而来,与益都诸将许多都是早有彼此闻名,一直不得相见,寻个时间,约了往去野外打猎比武,也实属人之常情。

    田家烈笑道:“早先席上,杨万虎那厮甚是嚣张。陈元帅乃我益都名将,需得好好折折他的锐气,休叫以为我益都无人。”

    陈猱头道:“不需右丞嘱咐,俺自晓得该怎般做。”拍了拍悬在马上的弓囊,他道,“右丞可曾记得?大王曾赐给俺过一幅好弓。俺带来了,定叫那厮晓得厉害。”

    “如此甚好。但有一点,不可伤了和气。”

    陈猱头应了,催马自去。

    田家烈目送他走的远了,拍拍轿子,接着往前走。他在益都的作用,就好比海东的洪继勋加上姚好古,益都军政诸事,十之七八出自其手。平时公务繁忙,几无半刻闲暇。就像欧阳修的“三上”一样,马上、枕上、厕上,随时随地争分夺秒地处理事务。顾不上轿内闷热,他翻出两本沧州送来的军报。

    王士诚现有的地盘基本因袭毛贵,东、南临大海,西到高唐州,最北边的便为清州与沧州。

    清州、沧州属河间路,今河北地。当年毛贵参与北伐,选的行军路线即出河间、走直沽,趋大都。这两个州离直沽不远,只有一百多里地,离大都也不太远,三四百里。可谓山东的最前线了。驻有重兵。常有与元军小规模的摩擦,不过,今番的这两封军报却并非因元军而来,而是为了花马王田丰。

    这田丰与王士诚,虽然互相不和,各自的辖区交界处时不时就会爆一场摩擦,但说到底,那都是内部矛盾,在面对蒙元的时候,却还是可以做到同仇敌忾的。毕竟,他们的地盘离大都太近,对面就是察罕帖木儿,不得不在内部的争斗中依然保持着一致对外的团结。

    并且,田丰与王士诚不同。

    王士诚自得益都来,少有开疆拓土。田丰锐意进取,与周边的元军交战不断。三个月前,更接连攻取保定路及冀宁路的一部。冀宁路,即今太原一带,他的触角已经深入了山西。而保定路,即今河北保定一带,与河间路接壤。

    要说田丰的地盘,最南边只到顺德路,与保定路之间还隔着一个真定路。真定路现在元军的手中。那么,他是怎么攻打的保定路呢?向王士诚借道,走毛贵北伐的旧路线,取道河间路。

    他去攻打保定路,不管成功不成功,都能减轻河间路独自面对大都的压力。王士诚自然不会反对,乐观其成。沧州的军报,讲的便是田丰攻下保定路后的一些动向。他隐隐竟有从山西撤军,回抄真定路,转攻广平路的意图。

    田家烈陷入沉思。

    当初田丰之所以不去直接攻打接临顺德路的真定路,反而借道河间,千里迢迢先取保定路的原因,田家烈是清楚的。正因为顺德路北有真定路,南邻广平路,处在元军的两线包围之中,展不开手脚。

    故此,他不惜示好王士诚,以处在内地的济宁、东昌等路军马转而长途奔袭保定。如今,他攻陷保定路,顿时可与顺德遥相呼应,同时打开了处在元军包围中的不利局面。甚而,更断绝了真定路的后援,反用保定路与顺德路把它给包围住了。

    田家烈恍然大悟,连着拍了几下脑袋。他直到此时,才终于把田丰的意图彻底看清楚了。

    原本在田丰打下保定路后,悍然出军山西,进占冀宁路一部的时候,田家烈就觉得奇怪。冀宁路北有孛罗、南有察罕,他进占的地方,正是孛罗与察罕各自地盘交界的地方。难道他当时就不怕惹了孛罗与察罕,引火上身么?

    他当然怕。

    所以,他攻取冀宁路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插足山西,而是虚晃一枪,故意如此,意图在吸引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将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吸引走后,他才好杀个回马枪。他真正想占据的,不是别处,正是真定路与广平路。

    真好计谋也!

    田家烈不禁为之拍手叫绝。

    大开大合、纵横驰骋,奇正兼备、千里转进。好大手笔。田家烈手舞足蹈地叫好毕,再度陷入沉思。如果田丰回抄真定、改攻广平顺利的话,他的地盘就连成一片了。下一步,他会有何行动呢?

    不管他有何行动,此消彼长。长此以往,王士诚在山东可就要慢慢地处在劣势了。譬如两马相争,捷足先登。摇摇晃晃的轿子里,田家烈心忧且急,当此乱世,元失其鹿,正英雄用武之时,本应激扬奋。岂可坐守益都,不思进取?

    他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生再劝王士诚。怎么着,也得轰轰烈烈一场,才不枉了这鼎革之际,生逢其时。

    轿子突然停下来了。

    田家烈从沉思中惊醒,闻见外边喧哗吵闹,问道:“怎么?”

    “前边有官人过街,衙役清道,不许人行。”

    “哪个衙门的官人?好大架子!”田家烈不满,他堂堂右丞,还得给别人让道?拉开轿帘,他就要怒。随从们答道:“似是海东贵客。”海东来人出行,益都遣派专人衙役,负责清道护送。此为王士诚昨天才下的命令,以示礼遇。田家烈一怔,道:“海东贵客?”

    他皱着眉头,探出去观瞧。见数十衙役前头开道,三两轿子随后缓行。迎宾馆的配轿有鲜明的特征,田家烈分明认得,三乘轿子里倒有两乘不是迎宾馆的。特别中间一乘,看起来非常眼熟。

    他眨巴两下眼,想起来了,似乎是益都豪门刘家的。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在益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户。

    田家烈心想:“刘家何时与海东相熟?”指使随从过去询问。

    没多时,随从回报:“海东来的贵客里,有一位罗大人,与刘家的公子曾做过同窗。又有一位佟将军,也是女真人。昨天,罗大人拜访了刘家公子。刘家公子今日回拜,遇见了佟将军,言谈甚欢。

    “因刘家已经多时没见过辽东的族人了,故此,刘家公子请佟将军去他府上一叙,见见家中长辈。那后边一乘轿子,坐的便是佟将军;中间那乘是刘家公子;前边那乘是引路的。”

    “噢!”

    原来是族人相认。田家烈没有多想,缩回轿中。待佟生养与刘家公子过去,轿夫们抬起轿子,他继续前行。翻着沧州的军报,他打算从头再看一遍,没看几行,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些许不安。

    “怪哉!却也蹊跷。”

    他略微呆了一呆,那不安即稍纵即逝,寻不来原因。到底心思全在田丰身上,他摇头失笑,不再去想,很快,沉浸入了对军报的分析之中。

    ——

    1,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

    “刘国杰,字国宝,益都人。女真族,本姓乌古伦,后改姓刘。由军卒升至益都新军千户,先后随张弘范、伯颜攻宋。后为汉军都元帅,……,又任湖广左丞,……,成宗时,加湖广平章。”

9 颜氏

    罗国器、佟生养成功交往上了刘家。

    兵荒马乱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人嫌朋友多。何况佟生养有着海东的背景,乃为燕王的义弟。刘家对他非常热情,宾至如归,刘家的公子与他谈的兴起,差一点八拜为交。倒不是佟生养不愿意,罗国器委婉拒绝了。

    他提醒佟生养:“低调,低调。”如果结拜成兄弟,一旦传出去,肯定引起益都不必要的怀疑。并且佟生养贵为燕王义弟,他结拜个兄弟,与燕王算什么关系?从佟生养成为燕王义弟时起,他就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了,需得时刻注意。不能给燕王惹来麻烦。

    罗国器这边挺顺利,王宗哲与杨行健那里也按部就班。

    杨行健与田家烈当宴争辩,不落下风。出席宴席的皆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杨行健“能言善辩”的名声就传开了。尽管这引起了一些人的敌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校官竟敢与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礼,简直岂有此理!但对姬宗周这类的蒙元旧官来说,他们却不在乎。

    到底他们是降官,与益都的亲密远未到休戚相关的地步。甚至,听闻田家烈吃瘪,他们有些人居然还会有幸灾乐祸的心思。田家烈没有功名,往日小民,今高踞头上,纵然当面唯唯诺诺,背地里不服气的人多有。

    因此,杨行健很受他们的欢迎。加上王宗哲连中三元、状元郎的身份,举世罕见,百年难遇。连中三元,往常只在书中闻,今日真人在眼前。多难得。即便王宗哲没什么大的才学,能与他一见,好虚名的文人们免不了觉得自己也身价倍增,至少多了个谈资,方便日后吹嘘。

    有好事者,后来统计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来益都后的短短数日内,益都文人的诗词产量直线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诗文问世。可谓轰动一时。

    内容五花八门,有《与状元郎会饮亭中,云淡天高,遂赋此诗》,有《海东王治书侍御史,至正状元,连中三元,时有盛会,满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赋此诗》,等等。无一例外,所有的诗篇中必然有那么一句、或者几句点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直到多年以后,还有曾参与过盛会、见过王宗哲的人给子弟们讲起这段“百年难逢的盛会雅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罗国器与王宗哲等人,每每清晨出门,夜深方回。这一日,罗国器却提前回来了。他满面喜色,转进书房,邓舍正在看书。瞧见他如此高兴,邓舍问道:“怎么?碰上什么事儿了,如此欣喜。”

    罗国器道:“臣有一桩好事,要禀告主公。”

    “说来。”

    “不知主公可知兖国复圣公?”

    “孔门三千,最贤颜渊。”邓舍看的书恰好正是《论语》,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赞扬颜渊的话,“‘贤哉回也。’罗公说的可是颜回么?”颜渊,唐时,尊之为兖公;宋时,加封为兖国公;元时,文宗年间,又尊之为兖国复圣公。

    “正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颜子之后,现在何处?”

    “不知。”

    “颜子本鲁国曲阜人,其后人分南北两宗。北宗颜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间,按照地域分为十二户。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户,又称翰博府。现今大宗户的族长名叫颜之美,系颜子五十六代孙。”

    邓舍莫名其妙,道:“然则,又如何?”

    “颜之美曾任伪元益都学正,其子女兄弟有相从而来的。后来,颜之美调任庐州府教授,因为道路迢远,只带了两子随行。其弟颜之希,随他一起来的益都,却没随他一起走,反而落户本地。臣方才从刘家出来,便在刘家,见到了这位颜之希。”

    “颜之希?颜子苗裔?”

    “是。”

    “好啊,哈哈,好啊。”邓舍放下《论语》,起身转了两圈,连道了两个“好”字。

    要说那颜之美,由益都学正转庐州府教授,不算有权势,且还是任官蒙元。并且听罗国器话里意思,他的弟弟颜之希更是个白身。看似没什么地位,但是,奈不住他们的身份。颜子苗裔,谁不知道颜渊?复圣后人,听了就让人肃然起敬。况且颜之美是主奉北宗颜氏祭祀的,又与另外十一户大不相同,高出了一截。士子们中间很有声望。

    说白了,忽必烈为什么祭祀孔庙,历朝历代为什么对孔子、颜渊加封不断?为什么孔子的后人能得以封为衍圣公,世代承袭?并没有别的原因,纯粹对文化传承的尊敬。衍圣公,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文化的符号。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颜渊第一。

    “颜子苗裔。”邓舍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连道了两声好。

    他道:“颜子苗裔,我需得登门拜访。”随即又摇头否定,道,“不妥,不妥。贸然登门,似乎有些冒失。……,嗯,这么着,罗公,咱从海东来时,我记得专门带了不少的字画古籍。你去挑些出来,先替我送给他,……,送给复圣后人。然后,我再登门拜访。”

    罗国器笑道:“却也难送。”

    “为何?”

    “臣已代主公向颜之希表达了想要登门拜访、与之一见的愿望。”

    “他怎么说?”

    “求之不得。”

    “约了何时?”

    “只等主公有空,他说随时恭候。”

    邓舍现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上午相约,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罗国器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去的越早,诚意越浓。两人相顾一笑。待到下午,邓舍收拾了一下,拣了几件书画礼物,即与罗国器一道,出门往去颜府。

    颜家有名望,但并不富裕。

    颜之希的家中,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闻听邓舍来到,颜之希亲迎出门。他约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容貌清雅,鼻梁很高,额头上几道浅细的皱纹,颔下三缕长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拜见燕王殿下。”

    邓舍抢步上前,扶他起来,道:“老先生休声美誉,天下所闻,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见,非常荣幸。今日我们只论长幼,不分尊卑。快快请起,不须多礼。”到底颜之希白身。他话音尽管客气,却没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礼。

    众人分宾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颜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当六月,正值花开。满树的槐花,洁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积绿树叶间,地上落的也有,满院暗香缭绕。许多的蜂蝶绕树飞舞,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邓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老先生隐居此间,诚然桃花源也。”

    “陋巷蜗居,岂敢桃源之誉?”

    “不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即便蜗居,也为名室。何必过谦呢?”

    舞文弄墨、掉了两句书袋。颜之希对邓舍的观感就大不一样,心想:“听闻他本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个不错的初次印象。殷勤让客,请邓舍入正堂叙话。邓舍拱手,请他先行。

    颜家的前后进有侧门相通,侧门是个月亮门,斜对正堂。临入堂前,邓舍瞥见后院里似有个花园,繁花锦绣,有三两个少年在那里玩耍。他也没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内,分别落座。自有小厮奉上茶水。

    “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辞劳苦,渡海远来。在下无以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益都、海东,本为一家。益都遭倭,海东来救,理所应当。老先生太客气了。”邓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润,余味悠长,赞道,“当真好茶。”

    他对茶没什么讲究,也就能分出个好喝、不好喝。罗国器比他懂,细细品了两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请看,这碗茶水,汤色清明,饮入口中,轻灵鲜爽,有冰雪的凛冽之气。……,颜先生,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当是用的雪水?”

    “正是年前,在下从梅花上收来的春雪,埋在地下,才开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瓮。燕王大驾光临,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请燕王不要嫌弃。”

    三人叙话多时。

    颜之希既有意逢迎,邓舍又存心与之交好,加上罗国器左右逢源,竟是宾主皆欢。颜之希叹道:“名下无虚!燕王礼贤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来,常听友朋提起燕王,无不称赞,都说燕王仁厚,名不虚传!”

    “贵省小毛平章年少聪慧,扫地王宽仁爱士。我这点名声,又怎么敢在贤士们面前提起?过誉过誉,实不敢当。”

    颜之希道:“古人云:白如新,倾盖如故。在下与燕王虽然初次见面,但燕王的风度,实令在下心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交浅言深,是为忠也。老先生请说。”

    “小毛平章聪慧不假,惜其年少。扫地王宽仁爱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数年。扫地王来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扫地王两度张榜求贤,邀益都才学之士,以为辅弼,却从未曾来过在下的家中。年少国疑,爱士而不入穷巷。吾不知其可也。”

    邓舍微微一笑,道:“扫地王日理万机、政务繁重,一时没空来老先生这里,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惊讶。颜之希还真是交浅言深,他猜不透其话中意思。突然来这么一句,隐有对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却是因他不了解颜之希。

    其实不止颜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员,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惧。自古山东四战之地。以山东的地形而论,一面临海,好比个扇形,底窄而面宽,三面皆有受敌的可能。虽然西有泰山却无重岗复岭之险,东有大海而无深险奥固之都,且方圆不大,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击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凡战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然而凡割据山东者,却罕有成事的。何也?后人评价说:山东以自守则易弱而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诚哉斯言。

    放下眼下说,如果王士诚积极进取倒也罢了,他偏不然,坐拥数路之地,不思进取,坐观田丰在前开疆拓土,他在后边悠哉乐哉,毫无雄心壮志,不客气的说,守户之犬耳。有眼光见识的人,怎能不为此心忧?

    就颜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儿打过来了,山东重归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过来了,山东就真的能从此太平无事了么?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谁手,孰能知晓?除了那些铁了心忠诚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学的人,当此之时,谁不观望?欲择明主。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他两人的名声,南北儒林中谁人不知?尤其刘基,早先视红巾为寇,恨不食其肉,寝其皮,便在去年,还不遗余力地辅佐石抹宜孙,试图为蒙元平定江南。而今,却不也应了朱元璋的召,与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颜之希的兄长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两兄弟分处敌国。且益都红巾,多粗鄙无文,他能在此种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生活多年,就说明他不是个迂腐、不识时务的人。海东邓舍,不到一年的时候,平定辽东、掩有海东,年未弱冠,名声鹊起。知兵善战,能施仁政,有仁厚的美誉。欲则明主?这不就是现成的一位明主么?

    且,颜之希上午才与罗国器见面,下午邓舍就来拜访,若不心诚,何至于此?自邓舍来到,其实他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在对谈的过程中,他现邓舍的确仁厚,一如风评。——,连日来,他从很多的地方,不同人的口中,都曾听到过对邓舍有类似的评价。

    故此,他终于下了决心,以言挑之,欲试邓舍之志。邓舍避而不答。

    罗国器打圆场,道:“在下听刘家公子说,老先生的书法冠绝齐鲁,愿以见。”想看看颜之希的墨宝。

    颜之希谦虚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堂外忽然传来阵清脆的笑容,便如铃铛也似,悦耳动听。邓舍等人闻言转,见是个俊俏少年,年约十六七,头戴儒巾,身着阔服。

    但见这少年进了堂内,一双眼往邓舍身上转了转,虽见生人,不以为意,径直跑到颜之希的边儿上,拽着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须得为我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对视一眼,罗国器笑道:“敢是尊侄?果然人才俊逸。”颜之希苦笑道:“却叫燕王看了笑话。”原来这少年却并非男儿,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为侄女。是颜之希兄长颜之美的女儿,现住他家。

    邓舍再转目去看,果然不错。见那少年虽戴儒巾,难掩清秀;身着阔服,更显纤腰。可不正是一个女儿身。

    颜之希道:“家兄在外,因此把家眷交给了在下,代为照看。”他吩咐那少女,道,“座上贵客,这一位是海东燕王,这一位是海东罗参政。阿容,休得顽皮,快来拜见。”

    那少女倒也听话,却不肯万福,学着男子模样,撩起前襟,跪拜在地,道:“颜家淑容,见过燕王殿下,罗参政。”

    她模样俏丽,又学男子礼节,举止言行,别有风味。邓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动。他不托大,起身回了一礼,道:“颜小姐复圣苗裔,我不过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礼?惭愧惭愧。”

    颜之希无可奈何,道:“此女生时,颇有异像,满室芳香。因此最得家中老人宠爱,娇生惯养,自小顽劣不堪。好好女儿家,偏学打扮男装。燕王殿下毋要见怪。”

    “岂敢,岂敢。”

    罗国器笑道:“巾帼不让须眉,正该如此。”他笑问颜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为你做主?”

    颜淑容却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里,抬起腿来,拍去适才行礼时沾在衣服上的灰尘。她从后花园来,衣上沾有落花,初时没觉,此时看见,一并摘去,不肯丢在地上,取出鲛帕,细细包裹了住。

    她举止自然,落落大方,把鲛帕重放入袖中,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开罢脆梨香。适才我在花园梨树下,与貂蝉、西施饮酒流觞,投壶赋诗。谁知莫家哥哥好生淘气,拿石子丢我。待去打他,又跑的远了,所以来央叔叔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面面相觑。貂蝉、西施?莫家哥哥?

    颜之希解释道:“貂蝉、西施,乃在下这侄女给她的两个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名门,家兄任伪元益都学正的时候,莫子有曾拜家兄为师,与鄙侄女早就相熟的。”

    貂蝉、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给侍女起这样的名字实在有趣。

    邓舍不由失笑。他从没见过这样淘气的女儿,心想:“若有四个侍女,另两个岂不是要叫昭君、玉环了么?”欲待相问,未免唐突,忍下不说。罗国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蝉与西施,可有昭君与玉环么?”

    他们初次见面,远未到熟悉的地步。罗国器虽然代主问,少不了显得冒昧,换了别的女子定然不会回答。颜淑容却有什么说什么,大大方方,并不害羞,一本正经地答道:“可惜没有那么多的侍女。”

    邓舍笑出声来。

    颜之希忙道:“吾与燕王正谈要事,你不要在此捣乱。女儿家学什么男子饮酒投壶,流觞赋诗?快些回你房中去罢。”

    颜淑容长长一揖,唱诺出去,临走,不忘对邓舍与罗国器道别:“两位贵客请坐,不劳相送。”甚有礼貌,小大人似的。

    邓舍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渐消失不见,犹自再三顾视。

    颜之希咳嗽声,道:“此女平时太过娇惯,今日冲撞贵客,实令在下惶恐。”罗国器笑道:“真挚无邪,天然可爱。与人言行,一片本色。古之所谓‘赤子’者是也,何来冲撞一说?燕王,您说对么?”

    “噢?对,对。”

    邓舍回过神来,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绚烂如雪。

    ——

    1,颜之美。

    “颜之美,字宗德,历天成县教谕,益都路学正,庐州府教授,山阳县主薄,文林郎,东明县尹,主奉祀事。”

    2,小姐。

    元人称谓,“富户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结婚女子,称为小姐。”

10 得贤

    有颜淑容这一打岔,颜之希话意点到,见邓舍无意深谈,也不再多说,就势转变话题。

    罗国器取出邓舍带来的礼物,交给颜之希。辽东虽偏远之地,人文不盛,但海东很有些书画珍品的。邓舍拣选带来的这几副,皆堪称精妙。其中一幅,是元初赵孟頫的楷书,倒也凑趣,内容写的《爱莲说》,正合了邓舍夸赞颜之希隐士桃源之意。

    颜之希对邓舍感谢不已。

    他亲手将之悬挂墙上。邓舍来前,特地补了补课,对这几副书画的妙处颇能领会。宾主三人负手悠闲,品茗赏画。你一言,我一语,鉴赏清玩。颜之希雅擅书法,罗国器免不了旧话重提,又请他出示墨宝。颜之希稍作谦逊,亦不扭捏,却没有去取旧作,而是泼墨挥毫,现场临写了一幅。

    写完了,做为回礼,送给邓舍。

    邓舍看时,只见他用的隶书,字体庄重,雄阔严整,写了八个字:“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这句话出自《史记?赵世家》。邓舍读史,读《史记》,对此是知道的。他看了颜之希一眼,笑道:“承蒙厚意,老先生金石良言。我必铭刻肺腑。”

    颜之希道:“在下年近五旬,三岁识字,五岁开蒙,至今读书何止万卷!虽行路不及万里,见识不算浅薄。纵观古今,罕见少年显贵如燕王者。今海内汹汹,英雄四起,元失其鹿,天下共逐。燕王勉之!”

    他甩了下袖子,二度拜倒在地。

    邓舍慌忙要去扶他,道:“老先生怎么忽然又行此大礼?”

    颜之希不肯起来,坚持跪倒,俯拜地,说道:“方才在下所言,燕王虽避而不答,然而在下句句出自肺腑。上午闻罗参政言道,燕王欲与在下一见。在下德薄能鲜,何敢劳燕王大驾?之所以没有拒绝,厚颜答应,是因为考虑到燕王现今在益都为客。

    “在下若主动求见燕王,必惹人疑。反过来,燕王不以在下卑鄙,亲临寒舍,却可显出礼贤下士的胸怀,且不惹人疑。吾也不才,愿为燕王马骨。”

    颜之希乃颜子苗裔,他要去主动求见邓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定然生疑。邓舍这才来益都几天?名声居然就有这么大了?连颜子苗裔,都主动求见。怎能不引人猜忌?而要换了邓舍来拜访颜之希,就好说了,就像是去了曲阜,主动拜访衍圣公一样。很正常。

    并且向益都士子们展现了礼贤下士的风范,以燕王的尊贵亲自登门拜访白身。“愿为燕王马骨”,他愿意做邓舍的马骨,千金买马骨,借此作态拉拢益都士子之心。

    这是颜之希的一片苦心。同时如果说刚才他谈论小毛平章与王士诚,是试探邓舍的志向的话,难么,等邓舍来拜访,也就可以说他是在试探邓舍的诚。看到底想不想别人风传的那样。试探的结果,他很满意。

    仁厚、文雅、知礼。

    若能得此明君为主,夫复何求?

    邓舍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的一番深意。从来都是他去拉拢贤士,没有过有名气的贤士主动来帮忙,何况还是在异国境内。初次碰见,他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见扶不起来颜之希,索性陪他跪倒,与之对拜。

    他一跪,罗国器也得跪。堂上三人,跪成个三角。

    邓舍道:“我有何德何能,劳动老先生良苦用心。诚惶诚恐!我来拜访老先生,本来出自至诚,没有奢求过其它。我尽管行伍出身,平时也有读书。复圣公高雅的品德,令人高山仰止。老先生是复圣公的嫡裔,有着与先人一样的节操,志美行厉,如圭如璋。我仰慕很长时间了。

    “我来拜访老先生,没有奢求过其它,只求与老先生一见,心愿便足了。骤然得到老先生的深情厚意,我实在为之深深的感动。老先生请起来吧,让我们坐下来说话。有什么可以教我的,我愿意认真地倾听。”

    邓舍这番话诚挚感人。

    三人起身,又分别落座。经过这个小插曲,彼此再看对方,感觉又不相同,亲近了许多。

    颜之希道:“在下没有什么才学,不敢当燕王请教二字。但是,在下听说,‘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又听说,‘士有偏短,岂可废乎?’又听说,‘凡破家灭国,非无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见用耳。’

    “但凡国家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忠贞的臣子与聪明智慧的人物,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信用罢了。现在元主的社稷将要失去,不是因为他没有人才可用,而是因为他的无道,所以天下的人才都与其离心离德了。

    “天下的人才并非都是尽善尽美的,人无完人。若因为某个人才有一点的毛病,就废弃不用,是无法得到可用的人才的。所以说,纵然有才能的人有些缺点和短处,却不能因此废而不用。

    “如果能够任用天下有智慧的人,用正确的方法驾御他们,就无所不可,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即便浅薄如在下,您也能够诚恳地待之以礼,如果您可以把您的态度保持下去,就肯定能招揽来不为元主所用的天下人才,并且容忍他们的缺点,以道御之,那么,最终必将达成无所不可的效果。在下没有什么才学,可以向您讲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颜之希讲的看似套话,行之则难。

    邓舍再起身来,端端正正向颜之希行了一礼,道:“我一定会像老先生说的这样,更加努力地去做。”

    “在下有句冒昧的话,想请问燕王。”

    “老先生请说。”

    “千金之子,不下垂堂。您有着尊贵的身份,却冒着危险来到益都。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燕王或许别有所图?”

    邓舍心头一跳,道:“我来益都,纯为助剿倭寇。老先生何以言我别有所图?我不明白。”

    颜之希笑了笑,道:“燕王骗得了士诚,却骗不了在下。”

    罗国器道:“老先生何处此言?我家主公来益都,不是为了助益都剿倭,又能是为什么?……。”

    邓舍哈哈一笑,打断了罗国器的话,道:“老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咱们也不必隐瞒。正如老先生所说,我的确另有一事要做。稍过些时日,待道路打探清楚,我即会动身前去安丰,面陛谢恩。”

    “燕王当在下三岁孩童么?此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邓舍愕然,抚掌,说道:“老先生真有慧眼!面陛谢恩确为明修栈道,实际我另有所图。实不相瞒,主公命我攻取大都,我自忖单以我海东之力,怕不足够。故此,来益都,顺便与扫地王商议,若能两路出军,把握就会大一些。”

    说到这里,邓舍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此事诚为机密,今日告之老先生,且不可与外人言。以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颜之希放声大笑,道:“燕王,燕王!你欲图谋山东,如今街头巷尾,妇孺皆知。还用的着如此隐瞒么?”

    邓舍大惊失色。罗国器猛然起身,开口就要叫侍立堂外的毕千牛进来。邓舍回手摸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需留不得此人!”

    他与颜之希见面才不足半天,颜之希再交浅言深,短时间内也难以化解邓舍的戒备。若是因颜之希的一拜以及单纯凭他话中投靠的意思,邓舍就对他开诚布公的话,邓舍也就不是邓舍了。

    见邓舍仓急拔剑,颜之希倒是不慌不忙。他冷笑道:“一言不合,即拔剑相向。请问燕王,您的礼贤下士就是这样的么?”

    邓舍久经大事,方才只不过是促不及备,片刻功夫即镇定下来。他转惊为笑,佯笑道:“老先生的话,吓煞人也!何必以此相戏?”

    嘡啷一声,拔出短剑。他握住剑柄,左手托刃,感慨地说道:“此剑,乃主公封我为燕王时,赐与我的。天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每念及此,我不免心神动荡。有所失礼,请老先生原谅。”示意罗国器坐下,不必叫毕千牛进来。

    他临机应变,甚是迅捷。

    颜之希大大佩服,道:“在下以赤心待燕王,燕王为何不肯以赤心待吾?在下适才所言,只是试探燕王而已。‘妇孺皆知’云云,不过戏言。燕王若果欲成大事,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如若在下猜错了,只当没说过便是。”

    邓舍把短剑收回鞘中,正色道:“面陛谢恩、议取大都,要说这两桩事也算不得假,我确实打算去做的。此为公事。老先生对我以诚相待,我自然也实言相告,我来益都,确实为的还有一件私事。”

    “何事?”

    “我海东接壤腹里。孛罗屯军大同,是我的劲敌。山东接壤晋冀,察罕亦可谓山东的大敌。我来益都的私事,便是想要与扫地王签订盟约,设若孛罗攻我,益都相助;设若察罕攻益都,海东相助。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所以没有向老先生说及。老先生不要生气。”

    颜之希叹道:“曹操,世之奸雄也。刘备,皆称仁义也。燕王有刘备之仁,又有曹操之奸。三分天下,燕王已经有两分了。”他端茶送客,“在下言尽于此。既然不能得到燕王的信任,也就算了。”

    他瞅了眼邓舍握住剑柄的手,放下茶碗,道:“是了,燕王既不信吾,想必也不会留吾活命。便请燕王杀了在下吧。”引颈就戮。

    邓舍默然。

    他念头急转,与颜之希见面来,每一句话、颜之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飞快地在他脑中重又过了一遍。他暗想道:“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且听他说一说。若然有诈,再杀了不晚。”

    他起身整衣,吩咐罗国器出去堂外,与毕千牛把守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他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不成。非我欺瞒老先生,实在事关重大,不敢大意。请问老先生,从哪里看出来我来益都,另有所图的呢?”

    颜之希道:“兵者,诡道也。燕王熟读兵书,心思沉稳。不因为别人的示好便轻易讲出真话,成大事的人应该如此。

    “所谓旁观者清。燕王自入益都,虽然除了赴扫地王等人的宴席之外,一直闭门不出,有人拜访,亦不相见,并且派遣前哨,打探往去安丰的道路,好像真的只是借道山东、面圣谢恩似的。但是,您的臣子们,却常有外出。尽管注意了避人耳目,奈何您臣子们拜访的,在下多有相识,上至伪元旧官,下到地方豪门,拉拢士子,博取民心。

    “如此,则燕王所图,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此事除了先生,还有别的人看出来么?”

    “燕王真以为益都无人么?有识之士,无不尽知。”

    邓舍故作惊容,说道:“该如何是好?老先生教我。”颜之希笑道:“燕王现在承认了?”邓舍道:“还请不吝赐教。”直到此时,他仍旧只含糊承认,不肯亲口直言说出“欲图谋山东”这几个字来。

    颜之希又是钦佩,又是惊诧,心想:“沉稳谨慎,更为难得。”不再追问,说道:“要想化解,也不难。两个办法就够了。”

    “愿闻其详。”

    “一则,燕王当常与士诚见面。二者,买其重臣,以为美言。士诚其人,与燕王不同。他优柔寡断,闻言而喜,燕王若能以言语动之,则必可得其信任。纵有识者与之谏言,士诚也定然不会采用他们献上的计策。”其实,凡有识之士,谁看不出来王士诚并非有为的主公?因此,就算他们看出来了邓舍欲图谋山东,会不会与王士诚去说,实在也是两可之间。

    颜之希接着说道:“买其重臣。

    “益都贵人里,不少伪元降官,与士诚并不齐心。且士诚不思进取,贵人中与他貌合神离、离心离德的很多。这些人都在等待明主。燕王可选其有权势的,收买拉拢。有他们为燕王美言,亦可以迷惑士诚。并对日后行事大有帮助。

    “燕王带来益都的臣子们,在下见过三个,罗参政、王侍御史、杨检校,皆为人杰,料来别的几个也不会有稍逊。主明臣能,燕王若肯再用在下的两策以为裨益。则所图之事必成。

    “即便不成,引起了士诚的警觉。依在下看来,燕王在益都也是有惊无险。何也?燕王后有海东,而士诚前有劲敌,他没有坚毅的勇气,肯定不敢伤害您,至多礼送出境。

    “且,益都久未有战乱,城防不严,临海又只有数十里。万一有变,百十忠勇之士,便能护送您离开。有海东的水师巡弋沿海,随时可为接应。”

    至此,邓舍才算放下了戒备。颜之希的分析,与他来前的判断完全一样。他喜道:“有老先生两策,吾事成矣。”颜之希三度拜倒,道:“吾也无能,空有祖上的美荫,与益都有才学之士大部分都相识。愿为主公摇旗呐喊,奔走招贤。”

    邓舍大喜。

    由颜之希出面,拉拢士子、豪门,当然要比由罗国器等人出面方便太多,势必会加快计划施行的度。他真心实意地把颜之希扶起来,道:“事若果成,老先生当居功。”

    邓舍叫回罗国器,三人关上堂门,细细谋划一回。直到天近薄暮,眼看时辰不早,邓舍才告辞离去。一番会谈,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心满意足。

    次日,颜之希早早起来,精神焕,准备开始行动,还没出门,有人给他送来了两个少女,并及一个纸条。他展开一看,见纸条上写着:“昨日拜访,不知老先生侄女亦在府上。未及备下礼物,甚是失礼。今当补上。此两婢送与贵侄女,一名玉环,一名昭君。”

    ——

    1,无其实,敢处其名乎?

    赵武灵王继位后,愤图强,想做一位实实在在的霸主。可在五国互贺称王的时候,唯独他不参加。武灵王认为:无王之实,何必居此虚名呢?并通告国人,依然称自己为“君”。他是一位扎扎实实打基业的君主,后来他胡服骑射,强国富民,确实有一番作为。

11 三友

    会面时,邓舍险些拔剑杀了颜之希。会面后,又记挂颜之希的侄女,给她送来两个侍女。这反差太过强烈,颜之希抬头看天,搔无言。

    他对此会有何看法,是否会因此对邓舍更多了一些了解,不得而知。但是,他投靠邓舍却是货真价实的。命小厮收下侍女,交给后院的颜淑容后,他即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朋访友,四处奔波。

    益都士子里,有三个人最有声望。人称“三友”。

    一个叫做鞠胜,一个叫做国用安,一个叫做李溢。鞠胜与国用安乃益都本地人。李溢则算个外来户,利津人,不过寄寓益都已有多年。国用安与李溢的家族,皆世宦书香人家,累世有清名。鞠胜与他两人不同。

    鞠家本为盐商,家世豪富。他少年游侠,年十五,学骑射,有小成。年二十,折节读书。红巾入山东,毛贵与王士诚先后杀了不少的富家,益都豪门十损七八,鞠家之所以能免于难,全赖姬宗周。姬宗周任蒙元官时,与鞠家有来往。鞠胜走通了他的门路,主动献上半数家产,并及他家原有的沿海盐场,从而得以保全性命。

    从他的阅历就可以看出,他与益都红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并且,在益都三友中,他与颜之希的关系最好,相交甚深。因此,颜之希先就去找的他。

    颜之希到的鞠府。不等开口,鞠胜劈头盖脸,就先嚷道:“颜兄!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门乱走。不知祸事临门了么?”颜之希诧异莫名,问道:“以柔,何出此言?”以柔,是鞠胜的字。

    鞠胜冷笑道:“昨日,海东燕王去见你。你们两个从下午谈到薄暮,都说了些什么?”

    邓舍昨天去颜府,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罗国器、毕千牛等数人轻骑随从。这才过了一夜,鞠胜怎么就知晓了?颜之希大为奇怪,问道:“昨天燕王去我家,并未声张。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俗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你与燕王闭门深谈,都讲了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鞠胜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目光灼灼,如见烈日。他有个习惯,每逢欢笑、抑或怒的时候,眉毛都会往上扬起,眼睛再一睁大,越衬得逼人耀眼,不可直视。

    颜之希微一闭眼,不与他对视,调笑道:“大眼儿,目光灼灼,宛如贼子。”端正神色,正容说道,“吾此来正为此事要与你商量。且入室内,然后密谈。”

    两人牵手入得室内。

    鞠胜打了侍婢出去,吩咐看紧门户,无论谁人,一概不得妄入。布置妥当,他与颜之希分别落座,说道:“古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兄长有何要事,需要密谈?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之希却不先说,追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燕王昨天去了我家?”

    “从你家小厮口中听说。”

    “我家小厮?”颜之希一怔,继而大怒。

    鞠胜细细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原来,鞠、颜两人交好,他两家的奴仆也多相识。却是今晨颜家的小厮外出买菜,路遇鞠家的小厮,两人说了会儿话。颜家小厮卖嘴,把燕王来访的事儿当作荣耀,吹嘘给了鞠家小厮。鞠家小厮回来,又转述给了鞠胜。故此,鞠胜才会知道的这么快。

    颜之希坐不住,霍然起身,道:“以柔,你且先等片刻。待吾回去,稍后即来。”

    鞠胜似乎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事儿,并不拦阻。颜之希心急火燎,嫌走路太慢,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借了鞠家的一头走骡,赶将回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返回鞠府。鞠胜问道:“怎样?”

    颜之希轻描淡写,道:“多嘴的东西,留不得。杖毙了。”

    鞠胜一笑,道:“无妄之灾,即为此乎?却也好,有我家小厮相陪,黄泉路上他两个倒不寂寞。”便在颜之希来前,鞠胜也已将他家的那个小厮给杀了。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要放在战乱前,无辜杀仆或许还会有人管,现在有谁去管?

    颜家与鞠家的两个小厮,一个多嘴,一个卖舌,因为日常仅有的这点可怜消遣,先后被杀。别说在益都,便是在这他这两家中,也只不过顶多引起了一点的涟漪。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彻底地忘记。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颜、鞠两人相对一笑。颜之希道:“常听人赞扬你敏慧,当真不假。既然你已经毙了你家的小厮,想必对吾今日前来的用意,定然早已清楚。是何意也?一言而决!”

    鞠胜长身而起,慷慨说道:“益都贼寇,沐猴而冠。士诚,僭越称王,妄自尊大。号称扫地,仿佛匪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坐拥青兖膏腴之地,得山东渔盐之利,毫无振奋作之气,苟安一时,不思寸进。

    “主既如此,遑论臣子?昔日田垄村夫,今日赫然朱紫。何足云乎?益都人民,无不彷徨。人心思变,是天欲亡之。

    “顺道者昌,逆德者亡。方今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闻燕王在海东,起初虽多有抄掠,辽东豪室多有破门者,然而自洪、姚诸公上位秉政以来,燕王颇能从善如流,改弦易张,优容士子,善待富家。与益都的恶政截然不同。

    “士子者,国之腹心。富家者,国之基础。优容士子,即礼乐兴;善待富家,则尊卑定。燕王,诚明主也。”

    他盯着颜之希,扬眉耀目,不可一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若欲效张松故事,则吾愿为孟达。”张松故事,讲的即西汉末年张松献益州与刘备一事。同谋者两人,一为法正,一为孟达。

    颜之希与他最为相熟,平素谈话,多有交心,晓得他负有大志,也了解他的性格,极有胆气。此时听他慨然应诺,颜之希却故作劝解,说道:“以柔,此事甚危,若不成,你我性命难保。千万深思,切莫仓促。要不,你再想想?”

    “干大事岂可惜身!瞻前顾后,非丈夫所为。事成,共富贵。事不成,共入鼎镬。如此而已!兄长不必多言。”鞠胜少时游侠,如今虽年近四十,侠气不改当年,模样意气风,言辞慷慨激烈。

    颜之希大喜,说道:“以柔,真伟丈夫也!哈哈,与有肝胆人共事,快哉快哉!……,只是,你我两人尚且不足。要成此事,非得有守谦、邦杰参与不可。”

    守谦、邦杰,分别是李溢与国用安的字。

    鞠胜道:“守谦少言而精明,邦杰多疑且迟缓。要说动他两人,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是不可能的。兄长与燕王有过会面,不知燕王是何意思?”

    “燕王心意,吾已尽知。大事自有燕王为之,你我等辈只需在关键的时刻,鼓唇摇舌、推波助澜,为燕王鼓吹声势,便算大功一件。至于燕王打算如何行事,他谋夺益都的计策是这样的,……,如此如此。”

    颜之希把邓舍的计策,有所保留地转述给鞠胜。鞠胜拍案叫绝,道:“妙计,妙计!真妙计也!”

    他却不知,颜之希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邓舍的真正计策。

    有关怎样谋夺山东,洪继勋、姚好古总共给邓舍上过三套方案。经过连续多日的议论、推演,邓舍选用了最优的一套。而他告诉颜之希的,却正是被淘汰计划中的一个。颜之希道:“事关重大,需得机密。燕王此计,出吾口、入你耳,万不可轻泄。”

    鞠胜怫然不乐,道:“兄长却把吾看成什么人了?你我相知,何必相疑?”

    颜之希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以柔,你觉得守谦与邦杰那里,咱们该如何与之分说?”

    鞠胜沉吟片刻,说道:“国邦杰胆弱,与他不可直言,且先不必理会,待时机到了,再拉他入伙不迟。李守谦嘴严,且有担当,可与谋之。如此,有你我四人,凭借兄长的名声,并及我三人的些微薄名,到时候振臂一呼,事必和谐。”

    “以柔所言,正合吾意。”

    他两人密议停当,当天下午,即联袂去寻李溢。

    李溢话少,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然”、“喏。”在听了鞠胜转述的、又打了三成折扣的邓舍取益都之淘汰计策后,他当即取出笔来,痛痛快快地在生死状上签下了名字,交付颜之希收好。

    “今日之生死状,必明日之功劳簿!”颜之希信心十足地这样说道。

    三人击掌大笑。

    不到一天的时间,颜之希即成功拉了三友中的两人入伙。事情进展之顺利与迅捷,甚至大出了他本人的预料。只能说,多亏了王士诚。或者说,邓舍选对了盟友。要没有毛贵、王士诚曾对豪门大户的杀戮,也不会有邓舍的见缝插针,趁隙而入。

    颜之希与鞠胜、李溢盟誓已定,相别而去。

    奔波了一天,颜之希虽然精神兀自亢奋,不觉得累,但是身体吃不消了。看月上柳梢,时至黄昏,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李溢家离他家不近,相隔了四五条街道。这时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路边的店铺热热闹闹。

    穿过两条小巷,他转上一条宽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喧哗,急忙掉头去看。

    见路人分开,三四骑招摇过市。当先一人,年岁不甚大,盔甲鲜明,衣袍灿烂,神采焕,顾盼自雄。只见他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搭放马前。两三个锦衣绣甲的伴当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有人轻声询问:“好生跋扈!谁家少年?”

    有认识的回答道:“并非城中少年,他乃大王手下出名的骁将,名唤高延世。年岁不大,已为千户。”行人纷纷赞叹。

    颜之希微微一笑,心想:“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虽然骁勇,终究过眼云烟。可惜,可惜。”也不知他这感叹是为高延世而,抑或为王士诚而。他自转回去家去不提。

    却说高延世。

    他本河间路景州人。至正十八年,毛贵陷清州、沧州,路经景州。他那时才十五六岁,胆力过人,名闻乡里。毛贵听说了,征来军中,任为牌子头。不数年间,屡立功劳,到王士诚入益都时,就已经是千户了。

    王士诚擒杀赵君用。

    他又立下大功,单人独骑,独当一面,连斩数员赵君用麾下的悍将。事后论功,仅次陈猱头,位居第二。要说至少该升一级,换个万户坐坐。奈何他年少得志,脾气不好,飞扬跋扈,不知收敛。

    毛贵在时,他就仗着毛贵之宠,顶撞过王士诚,不受喜欢。王士诚勉强给他了个副万户,没多久,又寻个错处,依旧降为千户。眼见陈猱头因此战的功劳,由万户跃居元帅,分镇一方。甚至功劳第三的王达儿,也被拔擢为元帅,分出镇守高唐。他却原地踏步,也无可奈何。

    前两日,杨万虎约益都诸将出猎,他也在其中。

    当时诸将一方为主,一方为客,都存了不相让、比比高下的念头。陈猱头提议,不妨赌个公道,看谁的猎物多,取前三名。失败者凑份子请客吃酒,宴席上获胜者高踞位。杨万虎、郭从龙爽快答应。

    比试的结果,郭从龙与高延世平列第一。陈猱头第二,杨万虎第三。

    杨万虎乃步将,他步射极准,百百中,骑射自然另当别论,不能同高延世、陈猱头这些骑军将校们相比。拿个第三,非常不错了。至于郭从龙,他自幼习武,步战亦精,马战亦擅。拿句套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高丽战后,邓舍论功行赏,郭从龙获高丽王,大功。连带他立的别的功劳合并一起,按奇功论,拔擢三级,现任千户职位。

    郭从龙与高延世既并列第一,取前三名也就变成了取四名。武人本分,愿赌服输,约定请客的日子便在今天。陈猱头走去泰安,王达儿返回高唐,有职司的将校们各有军务,虽都留下了份子钱,显然没办法赴宴了。实际有空来的,不过七八个。

    入夜不久,高延世等人来到。地方花柳陌,名叫红粉楼。

    高延世留了伴当在外,翻身下来,随手抛了缰绳与一人,任由系马垂柳边,独自意气登高楼。临入楼前,他回一望。夜空澄澈,不见云彩,远远处一弯新月,城头上数点明星。

    ——

    1,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

    “元代奴婢没有人身自由,他们归主人所有,‘与钱物同’。他们被主人任意买卖和赠送,生命毫无保障。主人杀死无罪奴婢,罚杖五十七。反之,奴婢杀主,一律斩。主人犯了死罪,还可以用奴婢抵命。奴婢的婚配也由主人掌握。主人奸污奴妻,无罪;反之,奴奸主妻,处绞。

    “奴婢的这种低贱身份和悲惨处境是元代封建社会中奴隶制因素的集中表现。而这种奴隶制因素则是蒙古早期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成分与汉族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残余的混合物。”

    “在元代,蒙古中上层之家,每户占有十几个或几十个奴婢是平常的事。显贵之家,奴婢数百上千。色目人的奴婢、汉人勋臣大官家的奴婢,也为数不少。富贵人家蓄使一些奴婢,在当时成了一种社会风尚。”

12 细作

    高延世等人上了楼里,小厮接住,迎入雅间之内。

    杨万虎、郭从龙等人也是刚刚来到,急忙起身,两厢行礼。

    当初赌约定好的,获胜者高踞上座。陈猱头不在,也就是郭、高、杨三人居。高延世到前,郭从龙与杨万虎就谦让过了,说:“客不压主。赌约不过是博大家一乐,无须当真,当以年高位尊者,请居上位。”因人未到齐,没有讲定,所以主座暂且空着。

    这时,高延世与诸人见礼罢,两只眼往主座看了看,当仁不让,昂阔步,走将过去,先取下宝剑、弓矢,放到一侧,随后解开盔甲,径自落座。杨万虎瞅了郭从龙一眼,两个人一般念头,均想:“这厮却是轻狂。”

    郭从龙偷眼瞧看左右,见好几个益都将校面现不快。

    众人谈谈说说,没多久,络绎又来了两三人,满满堂堂坐满一席。一个红面的将官起身笑道:“陈元帅、王元帅诸人军务缠身,来不了。有闲暇的也就咱几个,人已到齐,这便开宴?”

    他叫刘果,是济南平章刘珪的族弟,现任益都万户。

    刘珪乃毛贵的旧人,那日欢迎邓舍的宴席上也有出席,本为元帅,后来王士诚入益都,为了拉拢他,给了他一个平章的位置,名义上与小毛平章平起平坐,并把济南交给了他,委以重任,有些实权。

    现在益都的情况很复杂。毛贵一死,群龙无,没人能够有足够的威望压服余者,独揽大权。总的来说,分田丰与王士诚两大派。往细里说,两大派又分许多的山头。

    王士诚这一派,因他有为主报仇的功劳,并且实力最强,故此众人尊他为。王士诚、续继祖以下,又有济南刘珪等多股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与刘珪一样多为毛贵旧将,当年随着毛贵一起下山东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相反,田丰那一派多为后来投奔的。比如田丰本人,原为蒙元的镇守黄河义兵万户。另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也皆为义兵万户的出身。或尊田丰为主,或与之结盟。基本都是本地人。

    刘果有这层身份在,弟以兄荣,隐约以主持人自居。他话音落地,众人都说好。自有旁边伺候的干净丫鬟,去通传吩咐。一盘盘、一壶壶的好菜美酒,热腾腾、香喷喷流水也似的被端送上来。

    此地名叫红粉楼,顾名思义,是益都地方有名的一处秦楼楚馆所在。又有十数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进来相陪。诸将多为熟客,都有相好。刘果替杨万虎、郭从龙选了两个好的,推到身边。

    在场诸人皆带兵的将校,姑娘们谁敢不小心伺候?特别热情。素手箸菜,朱唇送酒,莺莺燕燕,翠翠红红。酒过三巡,处处融融恰恰,气氛逐渐热烈。

    刘果道:“杨将军、郭将军,远在两三个月前,俺便闻听过你们的大名。弄翻高丽,生擒其王。哎呀,天大的功劳呀。海东有你们两位,一虎一龙,大涨了我皇宋的志气,连带俺益都与有荣焉。

    “对两位的威名,俺钦慕已久。借此机会,奉酒一杯,请满饮。”

    杨万虎、郭从龙早得了邓舍的吩咐,不可张扬,需得谦虚。杨万虎道:“将军好话,夸的太过了,折煞俺也。日前宴上,俺心直口快,多有得罪。承蒙诸位哥哥不怪,这盏酒,应当你我众人共饮,权作俺的赔罪。”

    郭从龙也说:“诸位不知,那天回去,俺家主公好生把俺俩训斥一顿。险些挨了军棍。亏的来时没带棍子,仓促间,贵省迎宾馆里也找不来合用的器具,这才侥幸免了一顿苦揍。诸位将军,幸勿怪责。……,请,请同饮此杯。”

    他说的有趣,众人都笑。

    刘果正要说话,高延世插嘴道:“两位哥哥英雄本色,些许抵牾早已过去。且前日射猎,两位已经道过歉了。男儿大丈夫,怎能婆婆妈妈?却不腌臜!你我意气相投,何必多言。请,俺先干为敬。”

    他端起酒杯,嫌不畅快,丢在一边,换了大碗,一叠声催相陪的粉头斟满。举起来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往下淌,他伸手抹去,侧起碗,朝众人亮了一亮。

    刘果微微皱眉,虽嫌他无礼,强自按下,道:“既如此,诸位,便饮起吧?”众人饮了此杯。杨万虎道:“高小郎快言快语,‘意气相投’四个字说的好,正合了俺的意思。诸位,好事成双,来,来,再饮一杯。”

    诸人无有不允,再饮一杯。

    两杯酒下肚,刘果心想:“礼尚往来,他敬咱两杯,少不得咱也要回他两碗。且,他海东人多势众,步卒强、水师也强,不能不应承巴结。益都外有强敌,说不的,今天借他水师,明日又借他步卒。”

    他放下酒杯,教粉头斟上,正待说话,见高延世掣着酒碗,转出席外,走到郭从龙边儿上,道:“哥哥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前日骑射,咱俩同得第一,该共饮一碗。哥哥意下如何?”

    郭从龙瞅了杨万虎眼,杨万虎微微点头。

    郭从龙站起身来,笑道:“他乡遇故知。俺虽年长,比不上将军少年英俊。却有一事告诉将军。那天,贵省欢迎俺家主公的宴席上,咱俩席位相邻。宴席散后,俺家主公曾相询与我,问席上‘少年将军者,谁人也?’对将军赞不绝口,夸将军:‘豪迈不羁,真英武之士也。’”

    此事不假。那日宴后,邓舍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邓舍年岁不大,对年少者尤为注意。高延世又确实才俊,引动他夸奖几句实属寻常。

    高延世哈哈一笑,意态自满,与郭从龙共饮一杯。

    射猎比武的结果,郭从龙第一,杨万虎第三。他开了这个头儿,对杨万虎不能不理。刘果捧起酒杯,顺势说道:“两位河北状元饮过,且请山东探花郎,也饮一杯。”

    有人起哄,道:“杨将军非但探花,且为地主。一杯不够,三杯,三杯!”

    杨万虎海量,沙场血海里淌出来的人会怕喝酒?他学高延世,小杯换了大碗,连干三大碗。诸将拍手喝彩。

    刘果不失时机地拉拢关系,殷勤问道:“听说杨将军是东平人氏?”杨万虎道:“不错。”刘果道:“难得来次益都,不顺道回家看看么?”

    一句话勾起了杨万虎的心事,他是个孝子,自己荣华富贵,家中老人寒酸受苦,每念及此,往往泪流。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呵呵笑道:“俺家主公特地派了有人,往去东平、并及郭将军老家,接俺们的父母家人过来。掐算时日,也就这几天便会返回了。”

    邓舍对细节方面很注意,这次来益都,不仅为图谋山东,也为接山东籍贯文武的家人。不止杨万虎、郭从龙,罗国器等人的家眷也都有人去接,随后送去海东,集中安置辽阳、平壤等地。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一来,可得诸将感激,同时变相控制诸将。二则,也免得将来火拼时候,他们的家眷万一落入益都手中,不利稳定。三者,迷惑王士诚,叫他以为邓舍没在益都长待的意思。要不然,何必接了诸将的家眷送去海东这么麻烦?

    高延世喝的兴起。他也好久没见过老乡,加上郭从龙武艺出众,箭术高强,不由惺惺相惜。他也不管刘果与杨万虎叙话,自顾自拉着郭从龙吆五喝六,划拳不止。

    郭从龙曾经当街殴打海东吏员,由此便可以看出,他不算个脾气温和的人,很自负。不过,他的自负与高延世又有不同。

    高延世毕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劳越大,就越适才自傲。郭从龙不然。自邓舍把他丢上前线,他真刀实枪地血战过几场之后,性格反而渐渐变得收敛了。打南高丽时,他起初归方米罕管,被编为前锋,杨万虎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攻坚战多数都是他们这支部队打的。

    方米罕间接地受他牵连,由百户降为九夫长。战后,一个十人队,只剩下了六个人,伤亡率多过百分之五十。眼见短短的数月间,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同袍战死沙场,如果说对郭从龙没有产生什么感触,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虽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度,一跃成为千户长,却丝毫没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后来受了重伤,痊愈后,邓舍亲自下令,把他调到了身边,又亲自抽时间教他了一段时间的兵法。邓舍为人深沉内敛,耳提面命之下,对他性格的变化也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话说到这里,对怎么用郭从龙,邓舍是有慎重考虑的。

    此人武艺娴熟,却没有领兵打仗的基础,且有棱角。有棱角,就可能会不服从命令;没基础,就是个莽夫,充其量做个悍卒,派不上不用。那么,怎么用他呢?分三步走,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战争的残酷,磨去他的桀骜不驯。随后,拔擢千户。千户这个职位,接触到一些战术的层次,大致上依然以冲锋陷阵为主。一边打仗,一边教他读书识字、学习兵法,在实践中学习理论会进步很快。最后,视其锻炼的成果,如果好的话,加以重用;要不是这块料,没多大进步,也就是当个勇将使用罢了。

    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不是只有一个勇就行的。

    他既有这样一个转变,对高延世就有些看不惯。但隐隐又有一点亲切。除了排除老乡的因素,他似乎在高延世的身上看到了几个月自己的一点影子。

    郭从龙与高延世划拳拼酒,两人嗓门都大,开始郭从龙还比较注意,兴致上来,简直声震屋瓦。高延世更夸张,捋起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上,冲锋陷阵的架势都快要拿出来了。可怜雅间内的粉头们,何尝见过这样的悍将豁拳,还是一次就见了俩,一个个吓得受惊的兔子似的,心惊肉跳。

    诸将倒是习以为常,包括刘果在内,并不在意。他与杨万虎拉了挺长时间的家常,自觉亲切许多,以为火候差不多了,拉了拉交椅,离杨万虎近了点。他两人中间夹了个粉头,说话不甚方便。那粉头识趣,搬着小马札,往远处挪了挪。

    刘果提出了他最感兴趣的问题,低声说道:“杨将军,昨天俺听说,那天在宴席上,燕王殿下向俺家主公提议,想要合兵一处,攻打大都?”

    杨万虎心想:“消息传得好快。”口中答道:“将军听谁人说的?俺不知晓。”刘果笑道:“杨将军还要隐瞒?益都军中好多人都知道了。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真说不清楚。俺是听大王的一个幕僚讲起的。”

    “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杨万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邓舍对王士诚的评语。连幕僚都管不住,如此机密的军事传的人人皆知,实在不知所谓。他暗自摇头,好在邓舍并非真的要攻打大都,而且这消息传开,说不定对海东还会有所帮助。且不去理会,暂先记下,回去转告邓舍便是。

    杨万虎骁悍归骁悍,不能说他没心眼,要是个直肠子,邓舍也不会派他与郭从龙担负交接益都诸将的重任。他却不回答,反而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刘老哥,你不要为难俺。此系军机,咱怎敢随便厮说。”

    等于婉转地告诉了刘果有这回事儿。刘果的一张红脸,变的更红了,又朝杨万虎边儿上拉了拉椅子,说道:“不知俺家主公怎样说的?可答应了么?”

    杨万虎诧异,道:“你不是从恁家主公幕僚处得来的消息么?你家主公答应没,你怎会不知,反来问俺?好没道理。”

    刘果有些尴尬,讪讪地道:“那幕僚地位不高,也是风闻,具体的情况不清楚。”杨万虎道:“说实话,俺也不知。”瞅了瞅刘果,用个小小的计谋,旁敲侧击,道,“不知恁们军中,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益都城内的元帅以上,大多皆知。像俺这一级别的,知道的不多。”

    杨万虎一听即知,刘果沾了他族兄刘珪的光。他又问道:“要是你家主公应允,刘将军,你觉得行么?”刘果却也老实,道:“自寻死路。”杨万虎作出不乐的神色,道:“不信俺海东的战力么?”

    刘果道:“并非不信海东战力。只是晋冀的鞑子势大,单凭你我两家,怕力不能支。若是,……”

    “若是怎样?”

    “我益都的军马,分作两支。内有俺家主公,外有花马王。花马王田丞相麾下有精卒数万,若是燕王殿下能说的动他,咱们三家联手,或许有一搏之力。”

    两人正在说话,那边有人叫道:“老刘,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来快活,偏拉着杨将军窃窃私语,嘀嘀咕咕,说些甚么?”刘果道:“前日射猎,杨将军得了一头好鹿,说与俺分些。正在要债哩。”

    诸将知他说笑,不免捧场欢笑。又有人应声道:“俺有个笑话,正好应景。”诸将皆道:“且说来,且说来。”

    那人道:“话说,有一家人索债者甚多。椅凳俱满,更有坐门槛上的。主人私下里对坐门槛的那人说:‘足下明天早点来。’那人猜测他是想要先还他的债,乃大喜,帮着主人家说话,驱散了要债众人。

    “次早黎明,坐门槛的那人就又来了,问主人家:‘昨天你叫我早来,什么意思?’伸出手,等那主人家给他钱。”说到这儿,这人卖个关子,问道,“诸位猜猜,那主人家怎么回答他的?”

    诸将道:“定然不是还钱。”

    “那主人家回答说:‘昨日有劳您坐在门槛上,甚是不安。今日叫你早来,可先占把交椅。’”

    诸将哄然,笑倒一片。高延世酒有些多了,笑的东倒西歪,站不稳当,摔倒在地。益都诸人有看见的,却不去管,笑的更是大声。还是郭从龙把他扶起,放入座中。众人喧闹饮酒,快到天亮,方才各自散去。

    也有刘果等几个没走,扯了相好的粉头,自去大被同眠。高延世醉的不省人事,亏得带有伴当,护送抬走。杨万虎与郭从龙结伴,谢绝了刘果留宿的邀请,迎着西沉的弯月,回去迎宾馆中。

    他两个又醉又困,却不肯直接去休息,拿凉水冲了头,清醒了些,候到天亮,晋见邓舍。

    邓舍起的早,正与一人说话。见他两人进来,教坐下稍等。与邓舍说话那人,小厮仆从的打扮,杨万虎与郭从龙没见过,甚是面生。听邓舍与他对谈几句,说的似乎是有关一些监视、提防某人的保密事宜。

    邓舍询问的甚详,吩咐得甚细,末了道:“你回去告诉李知事,不但颜之希、鞠胜、李溢要接着严密监视,并且凡颜之希接触过的人,也要调查清楚,分别监视。李知事在益都不是展了不少人手么?拣可靠的,全派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半刻不得懈怠。”

    那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问道:“万一现有异常,该怎么处理?”

    邓舍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那人心中了然,行了个礼,转身去了。邓舍向杨万虎、郭从龙简单地解释:“通政司的人。李知事才安**迎宾馆中的。日后若在馆中见到他,你们只当不认识就行了,毋要露出马脚。”

    杨万虎、郭从龙应命。当下,两人把与益都诸将宴席上的经过,生的诸事,每个人的态度,源源本本对邓舍讲述一遍。邓舍道声辛苦,好言慰劳。他们在室内说话,且先不提。

    同一时间,奉命去见李生的那通政司手下,扮作买菜的模样,大摇大摆出了迎宾馆。他走没多时,迎宾馆侧对面的一处客栈上,下来了两个人,往前后看了看,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田家烈的府上而去。

13 再谏

    迎宾馆外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去往田家烈府上。这两个人,正是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细作。领头的叫刘三,另外那个是他的副手。

    两个人沿冷清清街道,快步疾走,很快来到田府。田家烈有吩咐,凡刘三等人来,不须通报,可直接进见。门房引了他们,交给二道门的仆人,转过三层院落,来到书房。田家烈与邓舍一样,也正在见客。

    刘三等了会儿,书房门打开,出来个武官装束的人,走过他的身边,传来一股浓浓的酒味。又出来个人,对他俩招了招手,道:“大人叫你们进来。”刘三不敢怠慢,引了副手入得房内。

    房内光线甚暗,隐约瞧见田家烈坐在桌边。他两个人跪拜行礼。

    田家烈很忙,没耐心等他们行完礼。他比较务实,对这些繁琐礼节本也就不感兴趣,摆了摆手,道:“起来罢。这两日情况如何?”大约太过劳累的原因,嗓音有点沙哑。

    “燕王没什么异常。杨万虎、郭从龙两人却有些不对,昨天入夜赴宴,今晨黎明才回。据馆中的暗线禀报,他两人一回去,顾不上休息、盥洗,直接便去见了燕王。有些奇怪。”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么?”

    刘三微微一愣,心道:“原来已经知道。”猛地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武官,顿时恍然大悟。他接着说道:“罗国器、王宗哲等人,好像也有些不对。与杨万虎等一样,他们也是日日出门,很忙碌的样子。只是小人因人手不足,可惜没法儿跟踪,不知道他们每日都去了哪里。”

    “日日出门?”

    “是。每天清晨出门,入夜方回。”

    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有三班人,其它两班也曾给他提及过类似的情况。他扶着案几,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走了几步,沉思多时,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位辛苦了,且先回去,睡个好觉。再接再厉。记住,轮值的时候,绝对不可松懈。”叫侍立旁边的幕僚,“取两锭银子,赏。”

    刘三两人跪地谢恩,佝偻着身子,退出书房,自去了。

    书房内,那幕僚道:“大人,此事?”

    “却也蹊跷!”田家烈左手放在身后,右手拈着颔下的胡须,兜来转去,费心思量,道,“罗国器在尼山书院读过书,益都有几个他的师长、同窗倒不奇怪,但是,却也用不着天天出门访客吧?王宗哲,状元郎,……,连中三元。杨万虎,东平人。……,郭从龙,河北人。哎哟!”他突然痛叫一声,却是想得入神,不小心拽断了两根细须。

    他大概才起床不久,衣衫不整,敞着怀,只穿了个短裤,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拔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备轿!备轿!我要去见主公。”匆匆换了衣服,登上轿子,一溜烟往扫地王府奔去。

    到的扫地王府,张士诚犹酣睡未醒。

    田家烈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终于见张士诚散着头,披一件锦缎丝绸的袍子,懒洋洋走将出来。他拿眼瞧了瞧田家烈,两手按腰,活动了两下,问道:“怀柔,一大早的就来见俺,有何事也?”

    “臣有要事禀告。”

    “说吧。”

    田家烈将刘三所讲一一道出。王士诚打了个哈欠,道:“俺听说罗国器、杨万虎几个本山东人,离家多年,好容易回来一次,见见亲朋好友有甚奇怪?少小离家,……,怎么说来着?”

    “少小离家老大回。……,主公,这是两码事儿。燕王手下海东群臣,文有姚、洪,武有文、陈,此外吴鹤年、方补真、赵过、庆千兴等等,也都有不小的名声。燕王此次来,说要顺路面圣谢恩,为何不带姚、洪、赵过等人,偏偏只带了罗国器、杨万虎几个呢?”

    “前几天,燕王不是派人去接罗国器、杨万虎等的家眷了么?就像你说的,他好不容易来趟山东,带几个山东籍贯的臣子,一来熟悉地方,可做向导;二来,也能顺便慰其思乡之情,有何不对?俺早对你说过,燕王乃诚实君子,仁义宽厚。你偏不信!”

    “主公!”

    田家烈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提起王士诚的耳朵,几乎凑上了他的脸,提高音调,差不多在喊了:“罗国器、杨万虎是山东人,燕王体谅臣子,带了他们随行,顺道慰藉其思乡之情,就算说的通。请问主公,王宗哲呢?燕王为何带王宗哲来呢?

    “王宗哲?”

    “鞑子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那天宴席上,他随着燕王出席,主公您见过的。……,一口不南不北的腔调,收拾的挺干净,差不多四五十岁。”王士诚才醒,脑袋有点昏沉,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干脆不去再想,问道:“怎么了?他有何不对?”

    “连日来,这厮与罗国器天天访友拜客,……。”

    “有何不对?”

    “罗国器、王宗哲日日交接我益都士子,甚至行省高官;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则天天交往我益都地方豪杰,乃及军中诸将。主公!你说,这有何不对?”田家烈恨铁不成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请主公,斩燕王!”

    王士诚吓了一跳,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怀柔,何出此言?”

    “臣还是那句话:燕王必有异心。主公试想,他要没有异心,为何来咱益都,带的臣子多为山东人?是为交好地方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说去面圣谢恩,却借口打探道路迟迟不动?是其意不在酒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一边放任臣子交往地方,一边他本人却闭门不出?反差如此则之大,是故作姿态,以免引起主公的怀疑也。

    “故此,臣请主公斩燕王。主公若仍旧置之不理,随其施为,臣敢断言,不出旬月,益都则必属他人矣!”

    田家烈的分析井井有条,言之有据。细细品味,甚有道理。王士诚既惊且疑,兀自不敢相信,问道:“有这么严重么?”

    田家烈咚咚咚,以头撞地,叫道:“臣言尽此!臣言尽此!主公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肯听从的话,请斩臣,悬臣之头悬在城门,抉臣之眼挂在树梢!”

    他仓急焦灼之下,急不择言,引用了伍子胥的典故。伍子胥因谏言激怒夫差,被逼自刎,临死前,对门客说:“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

    王士诚虽不知此典故的出处,但是田家烈话语中焦急、不安、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却也是听出来了。

    他弯腰扶起田家烈,道:“田公请起。不必焦躁。凡事皆有的商量,何需如此急切?便如田公所言,燕王果有异志,他现在我益都城中,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快请起身,你我细细商议。”

    田家烈稳下了心神,又给王士诚仔仔细细剖析了一番邓舍自来山东之后的种种可疑之处。

    王士诚渐渐接受了他的推测,奋力拍打案几,气冲冲道:“险些中了小贼奸计!怀柔,多亏你了。不必多说,你即拿俺兵符,往去城外营中调兵,俺邀那小贼下午过来。到时候,掷杯为号,给他来个人头落地!”

    田家烈大喜,领了兵符,急冲冲地去了。

    他前脚出门,姬宗周后门进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姬宗周让开道路,看他火烧眉毛似的飞跑远去,心中纳闷,进的室内,又瞧见王士诚负着手,绕室乱走,一副气愤愤的样子。他心中一动,猜出要有大事生,却先只当不知。

    姬宗周官居莱州总管,本该镇守莱州诸道。只因沿海倭患,他兼任押粮官,负责供应海东水师的粮草,近些日子,常来往益都、莱州两地。——,莱州本有粮储,前阵子多数运来益都,故此运粮必须从益都走。

    他来见王士诚,便是为了粮运之事,慢腾腾行了拜见,道:“海东水师,……”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王士诚恶狠狠打断:“怎么?海东水师又要粮饷了?”

    “自前日至今,海东水师与倭寇交战数次,水卒伤亡不少。上次运去莱州的抚恤有些不足,……。”

    “不足便不足!从今天开始,半锭钱钞也无。”王士诚恶狠狠,道,“不但没有钱钞粮饷,俺还要有一件大礼要送与海东。”

    “什么大礼?”

    “小贼的人头!”

    “小贼?可是燕王?”

    “正是!”

    “主公?燕王?”姬宗周料有大事,没想到竟然是王士诚对邓舍动了杀心,他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问道,“却是为何?”

    “说来话长,你有所不知。适才老田来见俺,如此如此,燕王有异心,欲图谋山东!俺已经决定,要先下手为强,把他给斩了。”

    “斩,……,斩了?”

    “燕王小贼,枉俺还夸他仁厚、诚实君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姬宗周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请问主公,这几天你见燕王了么?”

    “昨天还见。”

    “自燕王来到益都以来,主公见过他几次?”

    “差不多一两天就见一回。”

    “一两天见一回。……,主公,燕王若有异心,他会一两天就来见你一次么?”

    王士诚正在火头上,闻言呆了呆,道:“你是说?”

    “臣只见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

    “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你且细细讲来。”

    “请问主公,燕王带了多少人来益都?”

    “亲兵五百。”

    “主公请想,燕王若有异心,他岂会只带五百人来益都?我益都城内城外,驻军何止万人!燕王若真有异心,区区五百人能起什么作用?是以,臣未曾见燕王有异。燕王以赤城待主公,主公却以猜忌对燕王。杀燕王容易,天下人会因此怎么评价主公呢?这是要陷主公于不义呀!

    “且,花马王狼子野心,早有觊觎我益都之意。燕王若死,海东的十万虎贲是又必然与我为敌。就不说远的,单就沿海的海东水师,主公有应付的办法么?一个倭寇,就扰的莱州各地不安,设若再加上海东水师,我益都该如何应对?前有田丰虎视眈眈,后有海东哀军复仇,臣恐怕燕王死日,亦即我益都陪葬之时。是以,臣只见杀燕王之弊。”

    “对呀,燕王只有五百人,他能起什么乱?”王士诚霍地站起身,却又犹豫起来,道,“但是,怀柔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燕王若无异心,为何放任臣子交往我益都地方?”

    “主公,若交好地方便是有异心,则臣亦有异心。试问我行省上下,就连罗公在内,谁会不注意交好地方?人际来往,有什么大惊奇怪的?何况,臣听主公方才言道,罗国器等人交往的大多地方士子。俗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些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交往的再多,又有何用?

    “臣料燕王此举,不外乎邀名、招才罢了。辽东人文不盛,而我齐鲁乃圣人故乡,他借此机会,想要招揽些人才为其所用,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士诚恍然大悟,以手拍额,追悔不及,连声道:“哎呀,哎呀!险些坏了大事,险些坏了大事!知礼,亏得有你,亏得有你!”一叠声命门外的侍卫,“带俺的令符,去把田大人追回来。”

    他负着手,走了两步,想起姬宗周刚才所说的“只见其弊,不见其异”,真要杀了燕王,怕不立刻会招来海东的报复!念头及此,王士诚又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恨恨骂道:“老匹夫!险些陷俺死地。”和颜悦色,对姬宗周道:“知礼,你适才讲你为何而来?”

    “臣是为海东水师伤亡士卒的抚恤而来。”

    “从厚、从优!钱钞不够,自往行省左右司领取便是!”

    不多时,王士诚遣去追田家烈的侍卫带着兵符回来,田家烈气急败坏,追在后边,撞门抢入,嚷叫道:“主公!缘何又突然变了主意?”王士诚笑容顿收,哼了哼,一句话不理他,拂袖而出。

    “这?这?”

    田家烈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姬宗周端端正正冲他行了个礼,迈着四方步,随之而出,自顾去左右司要钱去也。阳光洒入室内,交椅、案几沉静无声,拉出长长的影子,与田家烈矮小的身形相映成趣。

    ……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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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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