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杀放
姚好古的补充:
“洪大人着眼多在军政,经济、文化上似还有一点可商榷的余地。臣以为,南高丽富庶,而北高丽较为贫困。主公可以允许南北高丽商贾自由往来。依我对山东、江浙等地的通商惯例,凡北地急需之物资,一概给以减税。加强百货的流通。使南高丽的百货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
“收南边盐场、铁矿等,转移到我海东之手,由行省左右司来插手控制。使得南高丽的财富,也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此其一。
“文化上,诚如洪大人所言,我们要大办学校,提倡汉话。不但如此,对南高丽民间之办学,我们更要严格控制。不经许可,禁止私办书院,包括村学、社学、家塾、义塾等等,只要涉及教育的,全部要纳入我海东的掌控之中。争取做到凡求学之士子,开蒙之学童,都来我海东所办的学校。
“高丽伪主王祺,其祖本为我辽东王氏。这一点,可以在条款中开篇点出。用他的口气,表示承认,追溯祖先,以示归根。高丽人的姓氏,本有许多来自我中国。例如高丽吴姓之祖,本为汉时乐浪郡的太守吴凤;孟姓之祖,本为孟子四十世孙;诸、葛之祖,本孔明二十世孙。林、柳、车、卢等等诸姓,也全是来自中国。
“主公可以借王祺承认其祖本为汉人的机会,在高丽民间掀起一股追本溯源之风。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叫他们以为汉人之后为荣,叫他们以为汉人为荣。从而,使得他们自自觉地化丽为汉。此其二。
“在条款中重点指出,蒙人、色目人,实为汉人、丽人之共敌,渲染铺陈蒙古人、色目人对高丽造成的危害。使得汉阳府等地的亲元党人没有立足之地。
“并且,高丽依附蒙古已久,自忠定王以下,历代之王后皆蒙古公主,历代由蒙元而仕高丽的亦有不少。南高丽的王京、汉阳及繁华风流的名城大邑,多有蒙古人、色目人。他们倚仗蒙元之势,虽然近年来稍有收敛,但是九成以上,富甲一方。可以没收他们的家产,动员南高丽的百姓将之诛绝。转移高丽人的视线。此其三。
“其四,可以加强通政司,专门设立一个南高丽衙门,往南高丽广布密谍。百姓人等有检举揭图谋不轨的,给以重赏。有所犯事之人等,抄家灭门。如此恩威并举。霹雳手段方显出慈悲心肠。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此举一开,举报者必然不绝于道。主公得提醒通政司,不可滥杀,必须把这个抄家灭门的数目控制在一个适当的比例内,不要太多,以免过犹不及,反而引起丽人的反感。
“凡所抄没的家产,半给揭之人,半收归官有。
“至于抄没的土地,南高丽豪富人家,所有的田地往往越郡过县,并及上述第三条中,所没收的那些蒙人、色目富人家的土地,不妨何在一处,三分给当地之无地的百姓,三分官有屯田,三分给汉人。汉人可从北地、辽东等处迁入。
“其五,以王祺的名义,选南高丽百官子弟入侍。凡五品以上,必须遣其嫡长子入平壤,无子者,兄弟并兄弟之子亦可,无子无兄弟者,其宗亲亦可。扩大质子营的规模。这样,一方面既可以加强控制,另一方面又能汉化这些官员的子弟,收为我用。”
姚好古的这五策,已经不止是条款的内容了,还包括了一些日后可行的施政方针。
邓舍听了,觉得很好。姚好古考虑的面面俱到,没有甚么值得修正的地方。又让王老德、行枢密院的那几个官员说了一下个人的看法。他们或者搞谍报,或者了解南高丽的军事力量,能在可行性上给一点意见。
洪继勋也加入讨论。
几个人细细商议了一回,先把条款草拟定下。有关日后施政方针这一块儿的,邓舍叫姚好古另起一个条呈,下到左右司,让他们补充完善,等搞定了东线丽军的主力,平定了汉阳等地之后,再具体落实。
南高丽的施政重点、应对策略,就此由以军事为主,转入了以政治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阶段。行枢密院的几个官员见他们带来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下边没他们甚么事儿了,跪拜告辞,自退下不提。
堂外日头高升,快到中午。三月中旬的天,很温热,混着花香、绿意,空气中就带着慵懒的味道。
邓舍站起身来,从位子上离开,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他笑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天气一暖和,反不如天冷的时候叫人精神。这春夏秋冬四季,我还是喜欢冬天。春天失之于柔,夏天失之于艳,秋天萧瑟。
“唯有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纯然一色。倘若晴日,看红妆素裹,则又分外妖娆。哈哈。两位先生呢?四季之中,你们喜欢哪一个?”
洪继勋道:“臣喜夏日。绿叶成荫,七月流火。譬如燎原,其熊熊也,焰可吞天。”
姚好古道:“臣喜秋日。秋季虽然萧瑟,胜在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岂不快哉?”
邓舍一笑。洪、姚两人的性格,也恰如他们所喜好的季节,一个如夏,锋芒毕露;一个如秋,深沉内敛。他瞧了瞧王老德,道:“王大人,你呢?夏、秋、冬都有了,你莫不是喜欢春天?也来说说看。”
邓舍三人引经据典,文绉绉的,王老德听不大明白。他摸了摸头,说道:“臣喜欢秋天。”
“噢?却是为何?”
王老德道:“臣从军前,在老家务农。每到秋天是最忙的时候,一年的收成就全在那几天。收成好的年景,一眼看不到边的黄浪,那麦子的香味儿,闻着都是叫人高兴的。下一年,能少饿些肚子。”
他回答的出点,与洪、姚截然不同。
洪继勋嘿然。
姚好古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春华秋实,民之大事,国家之本。王大人居高位,不忘出身。对答淳朴,乃系民生。相比臣的‘引诗情到碧霄’,两者立意之高下立判。臣实在羞愧。”
邓舍哈哈一笑,道:“姚先生饱读诗书,风流骚客,与王大人的感受不一样也是自然。”
以洪、姚的才智,岂会听不出邓舍问他们喜欢四季中哪一个的意思?隐约有试探他们志趣、爱好的成分在内。料来,与他们刚才针对南高丽之形势,提出不同的见解有关。因此,姚好古回答的不算错,离题万里的是王老德,他没听出邓舍的本意。
邓舍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短短的放松过后,接着转回公务,问王老德,道:“你来见我,可有何事?说罢。”
“臣来求见主公,是想问那几个奸细怎么处理?臣已把将要调动海东军队入辽东,解围辽阳,攻打沈阳的假消息,故意散布给他们知道了。也许用不了几天,纳哈出就会知晓。这几个奸细,没什么用处了。”
邓舍慢慢收敛了笑容。
王老德查出的结果,很出人意料。军情泄露的出处,竟然是河光秀的府上。前些日子,有几个河光秀的老乡来投他,纳哈出的间谍便是其中的一个。
河光秀,他身有残疾,尽管胡子粘的越来越厚,小妾也接连娶了好几个,到底难逃这一缺陷的阴影,平素好说大话,尤其在他的老乡们面前,更是大言炎炎,常把知道的一些军政大事,当作吹牛的资本。
这次的机密泄露,就是因为他一次酒后失言。
更严重的是,河光秀已经举荐了他的这个老乡,试图加入新建的都镇抚司衙门。而且行枢密院也已经通过了审核,好在还没有给任命。
王老德顺藤摸瓜,又通过河光秀府上的这个间谍,现了另外两三个有嫌疑的人。城南有个胭脂铺,大约是他们的联络站,专门负责汇合情报,送去沈阳。王老德没有打草惊蛇,奉邓舍之命,故意传递了假消息过去。他来求见邓舍,就是报告此事的,想问一下接下来该怎样处置。
邓舍道:“多等几日。等确定假消息已经送去沈阳了,再将其秘密抓捕,不要惊动旁人。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变为我们的间谍。如果能的话,就将他们纳入通政司,归你直辖。不能的话,杀了就是。”
化对方的间谍为己用,是为几种用间方法中的一种,叫做“反间计”。反间计又有两种,一种是收买敌人的间谍,另一种便是如邓舍这般故意泄露假情报,然后将计就计。
王老德道:“是。”
间谍好处理,河光秀怎么处置?
他泄露的是军情,砍头都不为过。只是,一来他现在没在平壤,还跟着文华国正在前线打仗。二来他追随邓舍已久,资格老,也立过不少的大功,忠心耿耿。平定南高丽后,治理地方很需要他这种人。
最重要的是,邓舍不想杀他。
河光秀虽泄露军情,实为无心之失,且侥幸没造成大的损失。去年的东牟山一战,面对势大的元军,河光秀浴血冲锋,给了邓舍很深的印象。他胆子一向很小,贪生怕死,当初投降邓舍的时候,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可言,如今能因为忠诚而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洪继勋看出了邓舍的心思,猜出了他的为难犹豫。
河光秀素来对他极为尊敬,尽管他瞧不起河光秀,念在他们有些许高丽乡谊的情分上,还是施以援手,顺水推舟地说道:“臣适才的条呈上,不是建议主公设置一个总统府么?总统府管军事。主公何不再设置一个总理府?总理南高丽王宫内外事宜。
“这总理一职,臣以为,可调河光秀担任之。这样一来,既免去了他的统军权,撤掉了他行枢密院同佥的职务,训诫斥责,做为惩罚,又可以其监督丽王,为主公之耳目。如何?”
“处罚未免过轻。前车后辙,如群臣何?”
姚好古不同意。
河光秀犯下这样大的过错,不严加处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儿,如果以后还有臣子犯下类似的错误,该怎么处理?他道:“为人主者,应该不因喜好而用人,也不因厌恶而贬斥人。国家制度,自有法规。河光秀,按军法当斩。”
邓舍心知,姚好古说的对。
他犹豫不决,道:“当日,我出丰州,东行数百里,后有佛家奴探马赤紧追不舍。前去上都,路途迢迢。半路上,在一个站赤中,遇到了一股青军。河光秀因此降我,献上永平虚实,做为内应,助我拿下永平,得军万人。
“我出永平,与张居敬夜战辽西,河光秀再立下奇功。若无他扬尘破敌之奇策,当日一战,胜负难说。我遂入高丽,有双城,南高丽兴师来犯,文将军率主力出西山口,双城所剩多为丽军。河光秀激战城头,不曾稍退。若无他舍生忘死,督促丽军,我军能否坚守双城直到洪先生引来援军,两可之间。
“河光秀自降我,屡建功劳,至今尚在前线作战。而今,我海东的局面渐入佳境,正到了功臣宿将享受些富贵的时候。杀之不忍。”
姚好古坚持己见,道:“越是功高,越当斩之。以儆效尤,才能使功臣宿将生凛然之惕。”
洪继勋道:“主公仁厚,臣子之福。杀或不杀,不赖众谋,主公一人决断即可,何须问及别人?”
要是姚好古不再坚持,听凭邓舍决断,不管邓舍杀不杀河光秀,或许洪继勋都不会再说情了。姚好古这么一坚持,顿时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但是姚好古说的在理,他又没什么可辩驳的。因此,轻巧巧一句话,淡化争执。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请邓舍自断,却先称赞邓舍仁厚,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邓舍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事不急。这样吧,等南高丽战事结束,河光秀回来了,再做处置。好么?”他瞧瞧天色,笑道,“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几位,饿坏了吧?”
他招呼堂外的毕千牛:“送上饭来。两位先生都在,今天可以多加几盘菜。来壶好酒。王大人查办细作的差事办的不错,我记得你好吃肉,吩咐膳房,拿手好菜炒出来,专来一大碗肉,给王大人吃。”
毕千牛应了,自前去通传。
52 视察
饭后,姚好古与王老德各去忙各的了。洪继勋陪着邓舍,往城外大校场而去。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办,讲武学堂按期竣工了。因为赵过引军在外,校舍的建筑由左右司与行枢密院联合负责,他们邀请邓舍前去视察。
邓舍等人皆便装轻骑,按辔徐行,出了市区,行十数里远,但见大校场边儿上拔地而起、矗立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学校。校园依山对水,比邻军营。往远处看,都是青绿的农田,无数的麦穗随风波动,望不到边际。
高丽山多地少,许多山上也多有开垦出来的梯田,一层层环绕着山体。邓舍勒住坐骑,极目远望,入眼皆绿。景色甚美。春风拂面,他不觉心旷神怡。
他问随行的左右司官员,道:“这校舍周边的农田,可已经买下了么?”
“方圆百亩,已经全部买下了。最外围的封锁线也已经建好。校舍外墙及护校河,近日内就准备开工建造、挖掘。”
买下校舍周边的农田,为的是封闭校舍。军校算是重地了,外人不能随意接近。建筑校舍外墙与挖掘护校河,同样为的更好封闭校舍。此外,还另有一个用处:外墙的建筑与护校河的挖掘,会按照正规城墙与护城河的比例,加以适当的缩小。讲课到攻守城池的时候,可以拿来现场模拟。
校舍在大校场的西边。众人继续前行,经过大校场的时候,里边传出喊杀震天。
大校场的外围的农田,也早已被买下了许多,建有围墙,列为军事禁地。邓舍差不多每十来天,不管再忙,都会来这里看看的。五衙诸军在前线激战,此时留在后方的多为地方驻守部队。此时在大校场中操练的,便是其中的三个千人队。
虽然为驻守部队,不及野战部队的精锐,但是气势依然很足。
邓舍来了兴趣,绕了一圈,来到入口。入口的大门紧闭,门外设置有拒马等物。围墙外挖的有壕沟,墙头上,竖立的都有锐利的箭头。四角有高高的瞭望楼,挟弓带箭的哨兵们巡视其上。戒备森严。
邓舍等还没靠近,哨兵就大声叫了起来。他们都穿的是便衣,哨兵瞧不出他们的身份。门内跑出两队的士卒,全幅披挂,手执长枪。
毕千牛举起邓舍的令牌,大声道:“丞相大人到!还不开门?”带队的士卒百夫长上来,检查过令牌,急忙吩咐士卒搬走拒马,放下吊桥,小跑着来到邓舍马前,行了军礼,转身在前引路,引导一行人入了大校场。
左右司的文官儿,大部分没进过大校场。入了大门,转过内墙,迎面一阵喧哗几乎把他们从马上掀下来。
在远处听与在近处听,这士卒们的操练与喊杀声截然不同。远处听着声音很大,近处就是震耳欲聋。近三千人,或者分成队列,演习阵法。或者骑马奔驰,操练骑射。左手边,数百士卒操着木刀木枪,正混战一处。右手边,骑兵奔腾,跨越障碍。抬眼看,上千的士卒组成方阵,由数十个教官分别教习,一步一喝,正在练习技击、杀人之术。
大校场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除了这些,还有负重的、跑步的、攀高的,许许多多。北边角落里,有一队士卒的操练课目,引起了左右司官员们的注意。
只见大约有三四百人,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列,保持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五个百户模样的军官,穿行在队列之中,时不时踢这个一脚,板那个一下。不知他们已经站了多久,隔得虽然较远,也看的见不少人大汗淋漓。
这三月正午的阳光,还是比较热的。
“主公,那些人却是在作甚?”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失?在罚站么?”
邓舍笑了笑。
毕千牛代为回答,他道:“他们也是在操练。这叫站军姿。保持立正的姿势,……”
“什么是立正?”
“……,一种站立的姿势。”
“噢。”
“站军姿,就是保持立正的姿势,一次站足两个时辰。多用在新卒的操练上。如果士卒犯了过失,有时候也会用站军姿来惩罚他们。大将军,俺记得有一个最长的,站了五个多时辰吧?”
“郭从龙。他入新军操练的第一天,就打了战友。”
站军姿是由邓舍提倡并推行的。
士卒学会了站军姿,先整个部队的军容就出来了,其次可以锤炼士卒的意志、磨练他们的毅力,打造出铁一般的纪律,加强他们服从命令的意识。特别新卒,第一天就操练站军姿,能立刻让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百姓,是军人了。
“战友”这个称呼,也是邓舍提出来并大力推行的。
要说形容士卒间的感情,有“同袍”等许多的现成词,但是这些词远没有“战友”二字通俗易懂,既形象,又涵义深刻,有助加深士卒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就不用邓舍推行,自他提出来起,这个词儿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军中。
左右司的文官儿没站过军姿,听毕千牛说的郑重其事,好似多有重要性,多难站似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想:“不就站着不动么?有何难处。五个时辰就多了?站上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邓舍、洪继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两人对视一笑,也不与多说。
有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左右司文官儿,回去后突奇想,想要试试看自己能站多久。
他不会立正的姿势,就模仿白天所见士卒们站立的样子,一动不动,没过一刻钟他就双腿软,又疼又涩,咬牙切齿地坚持了两刻多钟,险些晕倒在月亮底下。第二天上衙门,路上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这才明白新军的日常训练科目,站两个时辰的军姿有多要命。
此为后话了,不必多提。
邓舍等人看了多时,见大校场外进来了几个百人队,抬着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晓得是炮营的士卒们来了。诸般军种里,要论操练时声势之最盛,非炮营莫属。一炮而出,声如震雷。炮弹落地、尘烟滚滚。
大校场里专门开辟了一块地方,周围用墙壁围住,免得打扰外边其它军种的操练。他们的操练也最危险,若不用墙壁围住,如果有士卒误入其投石机、火炮的射程,必造成严重的后果。
邓舍打仗惯了的,每有攻城、野战,矢石如雨,万军冲阵,炮声惊天动地。这样的景象很久没见了。日前夜宴,他与杨万虎说他常梦回吹角连营,这话一点儿没有虚假,在后方久了,难免心痒痒的。
故此,他倒是想再去瞧瞧炮营的操练,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转过头,瞧见那几个左右司的文官儿们已经被大校场的喊杀声吵的面色惶惶,很不自安了。邓舍体贴下属,遗憾地往炮营阵地看了看,也就罢了。
众人拨马转走,顺原路出了大校场,仍往讲武学堂去。
讲武学堂距离大校场,相隔不过三四里,没多久即到了。
学堂占地极广,因为还没开始正式招生,校内没人,暂由平壤驻军负责戍卫。驻扎了半个千户所。坐镇的是个副千户。他闻讯赶出,迎上来,行枢密院的人说明来意,他不敢怠慢,有心陪着邓舍一起,可惜职责所在,没法离开。
邓舍遇到郭从龙的那天,当街斩了一个擅离职守的老卒,给军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海东军纪森严不假,邓舍管的都是将校们,士卒管的不多,亲自越级下令处斩一个小卒,却是从没有过的。侧面反应出邓舍对此的深恶痛绝。从那以后,不管军官、士卒,无不凛然。
这副千户能暂时代为戍卫学校,在平壤驻军中也算的上有字号的一个了。他见过几次邓舍,不过都是随着别的将校们一起,没有单独见过,好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却又受职责限制,不能亲近。
他眼巴巴地看着邓舍等人,驰入校内。
他的一个亲兵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十三哥,您在看什么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军中将校们的亲兵,多为宗族亲戚、抑或同乡相识,这副千户又出了名的好脾气,他的亲兵们平素并不太怕他的,说话聊天比较随意。副千户瞪了一眼,踹他一脚,道:“滚你的蛋!……,去,告诉弟兄们,丞相大人来了。叫他们都给老子提点精神,莫丢了咱千户所的面子。”
“好嘞,您就放心吧。”
每个层面的人都有每个层面的故事,一层层故事的交织便形成了社会。副千户的小心思,邓舍猜得出来,因为他也是从底层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却没空去想这些,因为他的目光,完全地被这学校吸引住了。
整个的校区座北朝南,分作三个块儿。
按照五行的理论,北边属水,因而北边是水军军官区,南边属火,火性烈,因而南边是骑兵军官区,中间为土,因而中间是步卒军官区。
每一大区,又或多或少地分了几个小区。水军军官区内,有江河水军区,有海军区。骑兵军官区内,有轻骑兵区,有重骑兵区,有斥候区。步卒军官区,有步卒区,有火器区,有工程兵区。等等,分得很细。
专业的科目,在本区内上。思想政治课之类的,各个兵种在步卒区内统一的上。
整个校区的主干道有四条,一条由南而北,贯穿整个学校。三条由东而西,连接东西大道,贯穿三个不同的军官区。由这四条主干道,又分出许多的辅道,分别通往各个教学课堂,以及公众休闲、运动区域。
校园的规划,有邓舍的参与,基本按照他的构思建设完成的。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栽植了一行行的垂杨绿柳,都是从附近山上,或者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成年树木。行走其下,绿荫遮凉。
骑兵军官校区中间,有片树林,呈放射的火焰形,有寓意的,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亦暗合了南边属火之意。步卒校区中间,有座土山,厚重质朴,山上有亭,为校区的最高处,招揽八方之风,也有寓意,兵法云:“其疾如风、不动如山”,也暗合中间为土之意。
水军军官区中间,有个人工湖。所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象征大海的广阔,表现水军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也暗合北边属水之意。这一林、一山、一水,刚好坐落在校区的中轴线上,遥相呼应。
绿荫、花丛锦绣,风起水纹,林木沙沙。远观山亭,耸立蓝天之下,层层校舍之间。
邓舍很满意,称赞负责建筑的官员,说道:“偌大的工程,一个月就建好了。好,甚好,好极了!倘若我海东上下的官员都能如此勤勉,办事都有这样的效率,何愁大事不成呢?……,洪先生,你看怎样?”
“大气磅礴,英武逼人。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大气磅礴是校区布置,英武逼人是建筑风格。校舍建筑的风格整体简洁明快。大多粗线条,没有细腻的小家子气。大开大合,大刀阔斧,有风景一衬,却又不显得太过粗犷,恰到好处。总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印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要知风水景色,人们身处其中,耳闻目濡,对情操、性格的培养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各区的教学区除了授课的课堂,另外有沙盘室,辽东、海东、南高丽等地的地形沙盘,都备下的有。辽东、海东的较完善,南高丽的有缺少。到底军中没几个人去过南高丽,只通过地图是造不出来详细的沙盘的。
这些都是通政司与行枢密院联手的功劳。
学校没开学,沙盘还没摆出来。要说起来,这平壤军校的沙盘,在几个军校中还是最不完备的。毕竟,它只是个初级学堂。最完备的沙盘,在行枢密院,是为顶级机密,地位不到的,根本看不到。次之,准备放在辽阳的高级军校;再次之,放在盖州的中级军校。
不同校区,放的沙盘侧重点也不同。步卒、骑兵的侧重点相似,水军校区的重点在海道、水域。
邓舍等人过了沙盘室,再往前是重库。
重库,也即是图书馆。藏有各种兵书,并及文史类的一些著作,有文言的原版,也有翻译成时语的版本。海东军中的军官们,多不识字,但是也有认识字、读过书的,这个重库就是为他们中喜好读书之人准备的。
重库再往前,是荣誉室。
按照兵种的不同,简要介绍海东军队的展过程,陈列一些将校们的赠品。比如步卒区,目前就收到了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等人的礼物,全为战场的缴获。
张歹儿送的是一面当日夺取双城时,抢到的李成桂部的一面军旗。杨万虎送的是辽东之战时,从元军手中得到的一柄元帝所赐的短剑。郭从龙的最出众,杨万虎给他从王京带回来的,刚送给军校不久,是高丽王的胡琴。
日后,等有学员毕业,凡在军中有立下大功的,他们的名字及所立的功劳,还会有专门的榜单,铭刻在石头上,给后来的学员观看。
挨着教学区的,是休息区。
分棋室、食堂、宿舍。
棋室名为棋室,不止可以下棋。一些室内的运动都可以在这儿进行。有两层高,分了十数个场地。这象棋、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会下围棋的军官估计不多,象棋比较容易,可以培养出来他们的兴趣,对修身养性也有帮助。
食堂也有两层高。
军校的伙食很好,营养足够。上文化课的时候,保质保量。只不过,目前,低级军校主要面对的阶层是十夫长。教习科目的重点在技击、骑射、结阵演习上。八个月的学习时间,至少有六个月都是在学这些。
学习这些实战科目的期间,为了进一步磨练他们的意志,根据教学大纲的安排,饭不会管饱。饿着他们的肚子,同时加几倍的高强度操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以想象,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学员叫苦连天,如入炼狱。
好在军官大多数务农出身,从军前就很辛劳、艰苦,体格、忍耐力的底子应该还不错。如果有出身城邑居民的,大约会难熬一点。
食堂后边,来到宿舍区。
四个人一间宿舍。应邓舍的要求,宿舍的生活用品,统一放。邓舍特别强调,必须规定每样生活用品的放置位置,不能有稍许的偏移。被褥的叠放,须得有标准的规格,不打折扣的执行。这与站军姿一样,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习惯,把纪律这两个字融入到他们的骨头里。
最后边,是小校场。
实战科目在此学习。闲暇了,也可以在这里组织活动。骑兵军官区的小校场较大,步卒、骑兵两个军官区的小校场都设置有许多的障碍,分别用在不同的科目上。水军的小校场上,放的有船。水军的操练不一定非在水中,划地为船,也是一种方法。
邓舍等人细细看了一遍,兜转出校。他忽然想起来关世容妄测上意的事儿来,他回过头,指着门口,道:“便在门内,树一块戒石,写上: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
校门口两侧,有一幅对联,来自小明王北伐军的旗号。上联写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下联写道: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间,校门上斗大的写着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八个字,是邓舍亲笔题写。字不算好,银钩铁划,却自有一股雄迈之气,扑面而来。
现在校内虽然还没有学员,但止此一联、八字,已然足使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神往遥想日后之景象。邓舍的雄心壮志,海东的蓬勃锐气,充塞沛然,激荡众人的胸怀。好比朝阳之东升,光芒万丈。
邓舍扬起马鞭,欢畅而笑,顾盼左右,说道:“昔,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今日,我立此学校,待明日,定然叫天下英雄,尽出此门。”
阳光下,他光彩夺目,意气风,睥睨之态,竟至令人不敢直视。
数里外,一支操练完毕,离开大校场,列队归去军营的部队,大声地唱起了军歌,声音豪壮,音调慷慨,隔着多远,传入众人耳中。
听见他们在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好男儿,净胡尘。当视死,忽如归!死兮死兮,魂兮归来,魂亦守家邦。我中华之魂不死,壮哉!我勇武之中华。
“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
53 画眉
从军校出来,邓舍没有多做停留,回到城中,已经暮色深重。但见华灯初上,万家炊烟,他与洪继勋等人各自回府。
如果按照惯例,他肯定会邀请洪继勋等人一起去他府上的,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与臣子们加深感情的机会。只是,他今天晚上有事儿,所以没办法请他们共进晚餐。吴鹤年和罗李郎夫妇,上午来了平壤,约好晚上见面的。
早些时日,他答应罗官奴抽空带她去双城看看,公务繁忙,一直没得机会。刚好,吴鹤年要来汇报双城近段的一些情况,他便吩咐叫带上罗李郎夫妻一起来了。
罗官奴毕竟年龄小,才十四五岁,说不想亲人,那是假的。从知道她父母要来时起,就欢天喜地,高兴的不得了。一遍遍地数日子,一天天的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就差竖个倒计时的牌子了。
她早早等在后院门内,远远瞧见邓舍回来,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不等邓舍下马,抓着他的衣襟,仰头问道:“相公爹爹,奴奴的爹娘来了么?”
邓舍骗腿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毕千牛。
这会儿,月亮上了天边。深蓝的夜空,星光点点。夜风暖暖,满院花香,熏人欲醉。邓舍心情很好,瞧罗官奴眨着大眼睛,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哈哈一笑,抹了她细腻稚嫩的脸蛋一把,说道:“等的着急了?”看了看天色,“还得一会儿呢,约的亥时初刻。且先去用饭。”
罗官奴有点失望:“呀,那麽晚?”她撅着嘴闷闷不乐,揪着邓舍的袖子,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趋。
邓舍喜她可爱,从不掩饰心思,也不恼怒,反手抓住她的小手,牵住了,一边走,一边温言解释道:“你父母亲上午才到的,总得安顿下来。我下午又有事儿,怕回来的晚了,叫他白白等候。因而,定在了亥时初刻。你若嫌时间短,今晚叫你母亲不必走了,留下来陪你就是。”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几曾对你说过假话?”
“好也!最好的就是相公爹爹了。”
罗官奴转闷为喜,欢呼雀跃,扯了邓舍,飞快地奔入用饭的正堂。堂内早红烛高燃,案几上有几样菜,用青瓷碗罩着。她请邓舍坐下,献宝似的掀开青瓷碗,露出下边的菜色,挺一挺胸膛,带着请功的骄傲,说道:“爹爹,你看。今晚的菜,可都是奴奴亲手炒的。”
她的父亲罗李郎,原本在双城也是富庶的士绅,家中殷实,就这么个女儿,待如珍宝。女红之类的,肯定要学;下厨做饭却是从没有过的。她自跟了邓舍以来,邓舍待她宠爱有加,却也没曾想过叫她做这些事情。
前不久,李阿关下了一次庖厨,素手调玉羹,暗香沁翠瓷,做了一碗剪云斫鱼羹。邓舍吃的赞不绝口,被罗官奴听在耳中,记在心中。她央了两个会做些饭食的侍女,偷学了好几天,受了厨房的煤烟熏染,不知画成过多少次的花猫脸,浪费过多少的食材,终于大功告成,今晚上早早做好,请邓舍品尝。
她小小年纪,正贪玩的时候,肯下这么大的心思,倒不是为了争宠,她也压根儿想不到去争宠,就是看那天邓舍吃的高兴,称赞夸奖李阿关,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想从邓舍脸上再看到一次因她而高兴。
她天真烂漫,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虽有隐约的体会,却朦胧不清晰。自然不晓得,这正为嫉妒的表现。
案几上的几样菜色,放的久了,难免生凉。要是李阿关在,肯定会当着邓舍的面,殷勤热好。若换了李闺秀,定会不声不响地提前热好。罗官奴却没想到这点,她蹲在邓舍的脚边,眼巴巴地看着,等他下筷。
边儿上几个伺候的侍女,有机灵的,要过来端走,想去热一热。邓舍微微挥手,制止了她。高丽三餐,多为米饭。他就着冷米,吃着冷菜,连声称道:“好吃,好吃。”拍了拍罗官奴的头,含笑夸她,“我家有女初长成。”
想那罗官奴学厨多日,头回做出成品的菜来,好吃不好吃,不言而喻,至多当的上“能吃”二字。“不难吃”,怕都是过誉的称赞了。邓舍偏生吃的津津有味。他也的确饿了,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
侍女们捂嘴偷笑。
罗官奴心花怒放,喜气洋洋,说道:“饱了么?爹爹。要不饱时,奴奴再去给您做去。”她伸出葱葱手指,比了个数字,“奴奴总共学会了六样菜!”指了指案几上,“这才四种,还有两样菜,今儿没做呢!”
邓舍有吩咐,每日家常用饭,至多四菜一汤,不得奢侈,需得保持勤俭作风。他推开案几,站起身来,抚着肚子转了几步,消消食,说道:“饱了,饱了。那两样菜,等明日你再给我做来,好么?”
罗官奴重重点头,庄严承诺,道:“好!”
邓舍瞥见了偷笑的侍女,他也自觉得好笑,多少日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菜了。他想起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一个典故来,昨天才听讲课的先生说过的。当下,他复述出来。众女不识愁滋味,娇笑连连。有个侍女学着典故里的口吻,问道:“不知老爷腹内又是装了何物呢?”
“你们说呢?”
一侍女应声而道:“英雄志气。”
邓舍摇了摇头。
另一侍女俏声回答:“天下苍生。”
邓舍依旧以为不太恰当。
罗官奴转了转乌黑明亮的眼珠,思考了一下,答道:“圣人绝学。”
她与外界接触的不多,甚少出后院的二门。而邓舍凡在内院,除接见臣僚,多数时间用在了读书上,并且对待请来授课的先生们,十分恭敬。罗官奴的娘家也算书香门第,因而她对邓舍好学不倦的印象比较深刻,有此一说。
邓舍正待说话,听见堂外有人笑道:“官奴妹妹可说的错了。”香风袭人,环佩叮当,走进来一个妇人。
却不是李阿关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件曳地绣花的轻薄罗裙,上边淡黄色的薄绸衫子,露出两截羊脂玉般的手臂,衫子的两襟敞开,露出一抹红色的抹胸。她本就丰腴,又把抹胸扎的甚紧,越衬得胸前两团丰腻饱满,挤出来的部分形成一个深深的肉沟,——邓舍曾在这儿,寻找过到许多的快乐。
她大约才洗浴过,行走间,遍体生香若兰,满是散着芬芳甘美的气息。
她深知她的劣势在年岁,她的优势也在年岁,所以从来不像罗官奴、李闺秀那样多梳低髻。一向来,她总是挽束头,高盘成髻,如层层叠云,这通常是贵妇人的妆扮,甚是庄重高雅,雍容华贵。与罗官奴的青涩,李闺秀的俏丽大不相同。
她巧笑媚兮地走近邓舍身侧。
邓舍注意到,她别出心裁地在额前、眉间、脸颊都贴上了许多的小珍珠做为装饰,这叫做“珍珠花钿妆”。细碎的珍珠,在烛光下散出柔润的光,与她柔腻滑软的肌肤映衬,更加显出她玉质柔肌,端得态媚容冶。
罗官奴羡慕地往她胸前溜了一眼,问道:“姐姐为何说奴说的错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你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娘子,相公老爷的腹中,自然满是一腔的柔情蜜意了。”李阿关斜了身子,挑对着邓舍的椅子坐下,轻轻拉了拉罗裙,似乎不经意,露出来一点弓鞋的鞋尖。
她问邓舍:“老爷,奴家猜对了么?”
她当然没猜对。
邓舍不是煞风景的人,笑着点了点头。罗官奴信以为真,羞的满面通红,心头窃喜。她蓦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匆匆说道:“爹爹,你别动,等奴奴一会儿。奴奴有东西,要拿给爹爹你看。”忙忙地跑出去了。
邓舍看她去的远了,才收回目光。他坐回座椅,打量李阿关,对这个女人,他不像对罗官奴,没甚么感情,纯粹是受她身体的吸引。而且,李阿关会打扮,每天换着样的妆束,总能使他眼前一亮。
邓舍招了招手,示意她坐的往前点,吩咐侍女举起蜡烛,观赏她面上的珍珠妆,笑道:“都是你那日下厨的原因,阿奴不知何时学了几样菜,非要做给我吃。她自幼娇生惯养的,也实在难为她了。”
“只要讨得老爷的欢喜,一点难为算的什么呢?再说了,老爷日日在外边操劳,辛苦的都是国家大事,奴家们为老爷做顿饭菜,又值得甚么呢?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阿奴妹妹也是体贴老爷,一片心意。”
李阿关款款叙答,还真是很有些罗官奴姐姐的模样。
她颇有心计,早现后院邓舍的几个侍妾中,最得宠的便是罗官奴,素来对她曲意巴结,小意奉承。在邓舍的面前,她更从不搬弄是非,没说过罗官奴一句的坏话。端着蜡烛的侍女怕热着她,离得稍远,她却不在意,主动接过蜡烛,凑到脸边,好叫邓舍看的清楚。
莹莹的烛光里,她眼波流转,情意绵绵望着邓舍,几欲流出水来。
邓舍初未觉,慢慢觉察。李阿关往前一挪椅子,两人差不多挨住了。邓舍嗅着她身上馥郁的香味,入目她丰盈的胸脯,时不时肌体碰触,李阿关的一双玉臂又腻又滑,柔软似绵。说了不多会儿的话,他不觉情动。
却记得罗官奴说,请他在这儿等着,一时离不开,去不了李阿关的房中,强自忍着。
他已有多日没去过李阿关的房中,他忍得住,李阿关忍不住。女子以色事人,何谓专宠?宠不宠的关键,就在**。她放下蜡烛,叫侍女退下,亲去掩了门,转过身来,掩口轻笑,道:“老爷,阿奴有东西给你看,奴家也有东西给你看。”
“何物?”
李阿关拉起罗裙,坐在邓舍的腿上,引了他的手,来往她体下去摸。李阿关身材丰腴,柔若无骨,邓舍的手顺着一滑,沿着她的大腿探到深处,不由惊笑。原来,她却没穿亵衣,裙子底下,光洁溜溜。再往深处摸,她菊瓣里,竟插了一小截的狐尾。难怪她方才侧身而坐,坐的那般别扭,真不知她怎么走进来的。
李阿关扭动身体,腻声道:“老爷喜欢么?”
她如此小意奉承,奇技淫巧。邓舍情难自禁,叫她起身,吩咐转过去,撩开她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品赏。李阿关将裙子缠在腰上,露出两片**,伏在地上,扭着头,媚眼如丝地看着邓舍,晃动臀部。那狐尾随着她的晃动,颤颤巍巍。
美中不足,可惜狐尾太短。
李阿关道:“奴家房内,有长的。老爷想看么?”邓舍按捺不住,摘下她臀间的狐尾,在她的臀上打了两下,李阿关娇声颤气,婉转呻吟,以手自摸,央道:“老爷,老爷,求你行行好,且且奴家吧。”
且的古字,在甲骨文中,意思就是那话儿。邓舍笑骂一声,心想:“好一个狐媚子。”腾的起身,便要与她入房。便在此时,罗官奴推门进来。
她骤然见这**的一幕,目瞪口呆:“阿关姐,……,姐,爹爹?”
邓舍不免走神,立刻泄气。
他与李阿关、罗官奴不是没有过大被同眠,但他怜惜罗官奴,向来斜风细雨,不曾狂风暴雨,更没有这般荒唐过。李阿关若无其事,爬起来,放下裙子,捡起邓舍丢下的狐尾,对罗官奴笑了一笑,回身冲邓舍一福,笑道:“不打扰老爷看阿奴妹妹带来的物事了。”
她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地去了。
罗官奴回过神,刚才那一幕给她刺激太大,李阿关的媚态,连她也吃受不住。她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两颊飞红,腿软身酥,浑身无力。邓舍扶住她,搀到座上,碰了碰她的额头,滚热烫。
邓舍已经镇定下来,调笑道:“昨夜雨疏风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阿奴,瞧你平日活蹦乱跳,怎的却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
罗官奴羞嗔,不依地叫道:“爹爹!”把头埋入他的怀中,好半晌缓不过劲儿来。邓舍体贴她,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分散她的注意力,问道:“你说要拿东西给我看,是甚么?东西在哪儿呢?”
果不其然,一句话转走了她的注意力。罗官奴抬起头,含羞带盼,点了点自己的眉尖。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却是她初次学会了画眉,此正是女为悦己者容。
54 夜谈
吴鹤年、罗李郎夫妇按时到来,拜谒堂上。
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行了大礼。邓舍一一扶起。罗李郎夫妇还带来了罗官奴的两个表姐妹,乃她以前的玩伴,亦随着怯生生地见了礼。早在他们来前,罗官奴就已经避回室内,待两下见礼已毕,邓舍打了她的母亲及玩伴下去,陪她说话。
“两位远来辛苦,路上还好走么?”
“双城来平壤的大道,主公才修过的,平坦宽敞,马车走的甚快。一路上,春风暖暖,莺莺燕燕,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时有青山,多见碧水。实不敢欺瞒主公,卑臣等此来,不似长途赶路,倒仿佛游山玩水了。”
吴鹤年说话,就是不一样。
邓舍听了,甚觉爽利。他入主海东以来,办过许多的大事,最引以为荣的,却是大修道路,对它的重视性尚在办学校、搞汉化之上。不管从政治、经济,抑或军事的角度出,道路修好了,都有益处。
吴鹤年接着说道:“罗大人在来的路上,诗情勃,写了不少的诗篇。卑臣有幸,做了第一个的读者,哎呀,那真是字字珠玑。读了之后,令人满口余香。”他一派啧啧称羡的作态。
罗李郎拘谨地道:“吴大人谬赞了。小小篇章,不入方家法眼。”
吴鹤年作色不乐,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向邓舍保证,道:“卑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的夸大之辞。主公要不信,大可以亲自读一读。主公博览群书,见识远过卑臣,或许,主公还可以给罗大人你一点指点。哈哈。”
罗李郎因了罗官奴的关系,在海东群臣的眼中,官位虽不高,地位不低。就连洪继勋,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毕竟,邓舍至今没有立正妻,而后院中罗官奴的得宠人所共知,需得给罗李郎三分面子。
邓舍一笑,说道:“指点称不上。罗大人回去了,且把诗篇送来,容我拜读。”
“是,是。”
别人给面子是别人的事儿,罗李郎本性谨小慎微,从不因与邓舍的关系而自矜骄人,也从没借邓舍的权势徇过私情。特别在邓舍的面前,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失礼、做错的地方。说句心里话,邓舍对他平日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问过辛苦,可以转入正题了。
邓舍道:“双城近月怎样?各项施政还都顺利?春耕秋种,今春的耕种情况如何?地方上,棉花推广了么?”双城是邓舍的兴起之地,根基所在,必须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他把吴鹤年与罗李郎放在哪里,迟迟没有调来平壤的主要原因。非有能臣、亲信坐镇不可。
吴鹤年道:“承主公之恩,年来风调雨顺,各项施政都非常的顺利。今春耕种,较之去年,仅双城一地,就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主公创办的合作社制度,实在是良政,给百姓们很大的帮助。
“依主公之命,种子、耕牛,劳动力缺乏的地方,或由衙门调济,或由合作社自协助。百姓们很高兴,感恩戴德。有些地方,甚至已经供起了主公的生祠。日夜香火不断。
“至于棉花一物,因为主公要求,需得百姓自愿。故此,推广的范围不是太大。不过也有了可喜的进展。就以种植的面积而推论,待秋日收成,至少足可供双城一地所用,不必向外地购买。主公的题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卑臣等是全力执行的。”
吴鹤年吧唧两下嘴,满面钦佩,回味无穷似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就说出了丰富的内涵,并且充满鼓舞人心的斗志,提纲挈领,纲举目张。卑臣等品味再三,……”他轻轻地了拍一下案几,“实在为之拍案叫绝。”看了看罗李郎,“要论高屋建瓴,眼光之远卓,罗大人,咱们骑着马也赶不上主公呀,嚯嚯,你说是么?”
罗李郎道:“是,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罗李郎性子拘束,不如吴鹤年放的开。这阿谀拍马,一个人独唱总不如两个人互动,受拍者表现的越舒服,拍马者才能越有劲。罗李郎既不大力配合,邓舍又不好此调,听了也只不过微微一笑。何况那八个字并非他的明,未免有些受之有愧。他举手让茶。
吴鹤年却不以为意,兀自兴高采烈。
“适才你说今年较之往年,到目前为止,已经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
吴鹤年连连点头,他记性好,将准确的数字说了出来,总计多开垦出来三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亩。他道:“双城周近多山,多开垦出来的农田中,梯田占了五分之一。原本是树林、森林的,占了五分之三。
“从山上及森林里砍伐下来的林木,一则,东边海湾的造船千户所,需要木头甚多。二来,城中民居搭建、城外屯田军营地的建筑,也都需要很多的木头。三者,与别的地方交通贸易,增加衙门的收入,换来钱财,又可更好的展经济,建设地方。
“还有五分之一,来自毁于兵火的荒田,或者一直没得到开的、人烟稀少的旷野地带。”
“放火烧山,伐木成田。需要人手不少吧?”
吴鹤年就等着邓舍问呢,这是他施政多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政绩。尽管他曾有公文呈给邓舍,但是,由人转呈,哪里比得上当面汇报?他谦虚地道:“开垦田地所需的人手,其实也不算多。前后总共动用了一万三千二百四十二人次,小半为双城屯田军,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及从北边迁徙而来的女真部族。
“遵奉主公六四的标准,凡所流民开垦出来的田地,六分归自己,四分归衙门。卑臣来前,大体上也都已经分好了。”
“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一万三千多人次,……,召来的流民与迁至的女真有八千人么?”
“八千九百二十四人。流民有三千八百人,大多从南高丽等地来。余下的皆为女真。”
这流民能长途跋涉来到关北,多为丁壮,少有拖家带口的,也就是说,半年多来,不算女真人,双城多了三千来个壮劳力。分给田地,他们定居下来,平素务农,事若有急,招之即来,便是三千来个现成的兵源。看起来不多,海东、辽东大小城邑上百,要是加在一处,数字可就不小了。——尽管不一定每个城邑,都能做的像双城这么好。
至于流民从哪儿召?
类似双城这些靠近南高丽的,可以从南高丽招。类似甲山这些靠近沈阳的,可以从沈阳等地招。类似义州、惠和,这些靠近辽西的,可以从辽西招,也可以从塞外招。类似辽左金、复州这些靠近山东的,可以从山东招。
类似平壤这些近海的,洪继勋与张士诚的使者签了有条约,他们主动往这儿送。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四面出击,或明或暗,双管齐下。用优惠的政策,像海绵吸水一样,把邻国没有田地、流离失所的流民乃至大地主、小地主的雇农、佃户们,统统吸引过来,壮大充实海东、辽东的人力。
关北贫瘠、天气条件恶劣,吴鹤年能在短短的多半年里,召来数千之多的流民,成绩非常不错。
邓舍好好地夸奖他了几句,说道:“旬月内,行省的省治便要迁到辽阳。我召你们来,一个问问双城的近况,一个想征求你们的意见,如果把你们调来省府的话,在双城总管府里,谁比较合适接任你们的工作?”
“旬月内就要迁省治到辽阳?……,辽阳不是还在打仗么?”
辽阳还在打仗不假。
但是行省的行枢密院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只要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一到,以及海东即将增援辽阳的假消息传出去,纳哈出必然撤军。而上都的军马,目前已经进入了辽东地界,没有了潘诚在中间的阻拦,三五日内,其前锋就可抵达辽、沈。
也就是说,至迟半个月内,辽东的战事便可以基本停息。
对行枢密院的这个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不过,他没有给吴鹤年做详细的解释,只是笑了一笑,说道:“这个问题,你们不用担忧。战事很快就能停下来。”
“是。主公兵威所向,无不披靡。卑臣等忠字当头,人人踊跃向前。”
不管什么事儿,吴鹤年总能扯到“忠”上。他一个文官儿,打仗踊跃向前?这马屁拍的,那是见缝插针,一波又一波。
邓舍失笑。
他本待不理,看天色已晚,任吴鹤年这么扯下去,太耽搁谈论正事的时间。他说道:“吴大人,你在双城辛苦了,劳苦功高。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我素来赏罚分明,就算你不‘忠字当头’,该赏你的,一样会赏。哈哈。”
含而不露地轻轻点了吴鹤年一下,言外之意:不需如此逢迎。
吴鹤年道:“卑臣之言,句句自肺腑。如果说,忠诚也是一种错,主公,您就让卑臣错到底吧。”
邓舍与罗李郎愕然相对,吴鹤年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邓舍放声大笑,罗李郎想笑、不敢笑,忍得满面通红。邓舍点着吴鹤年,半晌想出一句评价,说道:“哈哈,哈哈。吴总管,尔真乃妙人也。”
他既然奉承已经成了习惯,就随他去吧。
邓舍笑了一阵,不再去管他,转回正题,说道:“接任双城总管府总管的人选已经有了,打算从行省左右司里,派一个人过去。主要是辅佐官儿,需得熟悉当地情况,为人公正可靠,要在地方上有些威望,不能没有办事能力。谁比较合适?”
邓舍口中的辅佐官儿,指的是“同知”。总管府总管以下,地位最高的便是同知。同知,同知,同知总管府事,是为总管的副手。吴鹤年沉吟片刻,请罗李郎先说。
这是一个做人情的好机会。较之别的寻常府县,双城总管府定然总会得到邓舍的更多注意。双城总管府的辅佐官儿,只要有政绩,升官儿的度也总会比别的寻常府县官员要快一点。他虽居上位,不与罗李郎去抢。
罗李郎逊让再三,推脱不掉,方才说道:“双城总管府判官朴献忠,华美深密,处世清介,虽为丽人,忠诚可靠。他本为商贾,新近讨了双城名儒家中的女儿做了妻子,在地方有些名望。似可为之。”
“朴献忠?”邓舍有点印象。
当初打下平壤,投降的官儿里也有个叫朴献忠的,是平壤的西京副留守,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只不过,此朴献忠非彼朴献忠。两个人同名同姓。李成桂的夫人与钱士德勾结,阴谋作乱,平乱过程里,双城的这个朴献忠立有功劳。
开始他因高丽人的身份被关入狱中,不但没有半分的埋怨之词,反而鼓励狱友振作,说大浪淘沙,越是乱,才能越显出谁忠谁奸,口口声声以成为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第一“忠犬”为毕生奋斗的目标。
他在狱中的言论,后来传入了邓舍的耳中,当即就把他释放,从不记名的吏员,一下子拔擢为记名的领官。
他这个人,商贾出身,通晓俗务,既忠诚,并且有办事的能力,得到了邓舍的认同,更重要的一点,同时他还是吴鹤年的心腹,因此他的这个官儿当的真是春风得意,升迁很快,一路高升,已经成为了总管府的判官,掌管刑狱,仅比同知低了一级。
“吴大人,你看呢?朴献忠此人,合适么?”
吴鹤年不动声色地瞧了罗李郎一眼,暗中翘出大拇指,心想:“会做人。”兜了一圈儿,人情又送了回来。
他故作思索,慢腾腾说道:“朴献忠,……。对这个人,卑臣还是有所了解的。能力有,也不贪财。卑臣在双城开垦荒山、伐林成田,招徕流民、推广棉花,各项的施政措施,都得到了他的不少帮助。他甚有功焉。要说起来,他现为总管府判官,仅比同知低了一级,并且他为双城土著,是个高丽人,若是提拔他的话,倒也顺理成章。”
海东地方府县的正副官,向来正职为汉人,副职为高丽抑或渤海、女真人。邓舍点了点头,就此决定,道:“既如此,那便由他来任吧。”
三人饮茶叙话。
接下来,邓舍细细问了双城民生、展的各个方面,说起女真人,吴鹤年道:“张将军有封信,托卑臣给主公送来。”
邓舍接过来,展开一看,大多写的关北军事、屯田等的一些情况,包括安抚、羁縻女真人的进展,总的来说,展势头一切良好。由关北派过鸭绿江去的那数千女真骑兵,因辽阳被围,仍归张歹儿遥控指挥。
多日来,他们与沈阳的元军有过数次小规模的交锋,或胜或败,胜多负少,一直活动在沈阳的周遭,对牵制元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近的一次获胜,成功地劫了元军的粮道,缴获了数百石的粮食,近千头的牛羊,给了元军不小的打击。
谈谈说说,将近夜半。
邓舍端汤送客,吴鹤年与罗李郎起身告辞。罗夫人及罗官奴的表姐妹自留下陪伴罗官奴,不需多提。邓舍送他二人出门,吴鹤年吞吞吐吐:“有件事,卑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现在双城。就平时来说,他话不多,与同僚官员、地方士绅们基本没有交往,常常闭门不出。卑臣念在他人生地疏,特地派了几个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这个,这个,平时都挺好的。就是前几天,便在卑臣来前,他突然接到了一封平壤的来信,……。”
吴鹤年杂七杂八,绕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他的关键。
他说了半截,不再往下说,拿眼偷觑邓舍。
李敦儒是个烫手山芋,邓舍把他丢到双城,却没任他双城的官儿,依旧挂的行省左右司的官衔。该怎么对待、安置,吴鹤年大费脑筋。
不管不问,只当没这个人?不合适。管的太多,问的太多?也不合适。吴鹤年想了很久,索性折中,一方面给了李敦儒一个“帮助”校对文字的差事,不让他闲着,隔三差五地去走动走动。一方面以伺候他的起居为名,派去了几个仆役、婢女,行监督之实。平壤给他去信,还能有谁?李阿关。这事儿不可不向邓舍汇报。
这件事,邓舍是知道的。
李阿关有个女儿,现在随着李敦儒在双城。她也许是因为想念女儿,也许是出于别的考虑,想把她女儿接回来,曾经给邓舍提过。邓舍并非不近人情的人,没有反对,当时就同意了。她写给李敦儒的信,讲的便为此事。
邓舍身为行省丞相,管辖两省之地,日日操劳军国大事尚嫌时间不够,恨不得分身两用,哪里有空斤斤计较后院之事?别说他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道:“此类小事,以后不必多讲。你说到李敦儒,我行省新得江华岛,高丽人在此经营日久,非得有显官坐镇不可,左右司决定把李敦儒派去。你回去后,可以先给他说说,提前准备。”
吴鹤年诺诺答应。新任的双城总管府总管及同知的委任书还没到,他与罗李郎需得先回去办交接,然后才能调回省府。
快到府门,邓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头一看,吴鹤年涕泣满面。他不由大奇,问道:“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卑臣久未见主公,日思夜想。骤然得见,谈不及须臾,骤然拜辞。想起下次见主公,又得旬月之后,临别依依,情不自禁,遂至涕泣。”
邓舍送他们出了府门,吴鹤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犹自一步三回,恋恋不舍。邓舍看他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转身回去。
其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他在院中转了几圈,吟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徐徐迈步,入了李阿关的房中。
是夜,平壤丞相府春风度过玉门关,辽东上都军千里夜行过广宁。沈阳城外,女真军奔袭粮道,大呼呐喊战正酣。
55 三退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统军元帅名叫雷帖木儿不花。
正如赵帖木儿一样,他虽然起了一个蒙古名字,其实是个汉人,辽东人氏,小名九四。此人年岁不大,三十出头,本为关铎嫡系,为上都留守程思忠的副手,在军中向有才俊之名,文武双全,很有些名气。
关铎死后,程思忠曾有个念头,想效仿王士诚、续继祖为毛贵报仇的故事,提军杀回辽阳。劝住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正是雷帖木儿不花。
雷帖木儿不花通过各方面的消息渠道,对邓舍有所了解。他深深地知道,敌强我弱,连关铎都不是邓舍的对手,即便潘诚、沙刘二不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凭上都的万余人马,真要杀回去,怕连填邓舍的牙缝儿都不够。
故此,辽东战火不止,上都军一直坐观遥望。
短短的大半年里,在辽东的这块大舞台上,多少风流俊杰,先后或者兵败奔溃,声势浩大如搠思监、囊加歹,十万人全军覆灭。或者战没退走,地位显赫如潘诚、沙刘二,一个身异处,一个转走安丰。
而上都军却不但能做到毫无损,并且借机充实,万余人展到近乎两万。雷帖木儿不花功不可没。这个人,还是很有些见识眼光的。
随着搠思监的败走,沙刘二的离去,辽东的乱局渐渐平定。尘埃落定,形势走向分明。别说雷帖木儿不花,到了现在,即使程思忠也能看的出来,日后辽东的王者,必为掩有两省之地的邓舍,非他莫属。
上都孤城在外,关铎一败,外无强援。眼下虽安,实际危若累卵。他们非常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姚好古一与他们联系,他们立刻就捐弃前嫌,忘了关铎之仇,给以积极的回应。
纳哈出兵困辽阳,姚好古请他们出军相助。
雷帖木儿不花认为,辽阳的窘困是暂时的,纳哈出攻得再急,局势再危险,只要有邓舍在南高丽、在海东的基础在,辽阳就是有惊无险。哪怕再退一步来说,假设纳哈出得手,辽阳城丢了,待南高丽战事稍歇,邓舍卷土重来,重新夺回辽阳也并非难事,最多,多费一番周折而已。
河北来的情报,说孛罗帖木儿蠢蠢欲动。自丰州获胜以来,他时时有北望之意。
上都,乃元朝的龙兴之地,漠北重镇,有极大的政治意义,且具有一定的军事意义。如果元军占领了上都,就可以连通漠南,提挈漠北,与腹里河北等地连成一片,进,可为进攻辽东的前站,退,亦可做悍蔽塞外的门户。
以孛罗帖木儿的实力,他要是真的有意北上,上都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人情、人情,有来有往才叫人情。辽阳求援,雷帖木儿不花就提议,他们应该去援助。这样,万一上都有事,也好请邓舍支援。
至于邓舍到时候会不会来支援,雷帖木儿不花只反问了程思忠一个问题:“上都有着这么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邓舍会看不出来么?他会不识轻重么?他不但会看的出来,他没准儿还会因此而生觊觎之心。可是有一点,他鞭长莫及。只要有纳哈出与世家宝在,他就抽不出手来插手上都,只能望洋兴叹。
“咱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既利用他的觊觎之心,来保证上都的安全与展,文雅点说,这叫借东风之势,粗鄙点说,咱们要扯起海东做大旗,狐假虎威。同时又挥我军地头蛇的优势,不给他插手的机会。”
要达成雷帖木儿不花的这个目标,最关键的因素,不在上都,也不在海东,而在纳哈出、世家宝的身上。
简而言之,需要保持辽东各方的均势。一方面,要保证邓舍占据上风,另一方面,更要保证纳哈出、世家宝不致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既使得邓舍有余力帮助上都,又使得他受辽东元军的牵制,无暇插手上都。
由此原则出,也就基本定下了雷帖木儿不花驰援辽阳的作战目标:不求杀伤,不是击溃,更不是歼灭,击退纳哈出,解围辽阳即可。
有句话说: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当雷帖木儿不花的军队横穿过辽东大地,出现在辽阳城外、逼近纳哈出右翼大营的时候,他却忽然现,他似乎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果。他了解了己方,却远远未能了解敌人。
纳哈出的右翼,布下了内外十八层连营。看起来声张势大,临敌对阵,却一矢未,不战而退,根本不给雷帖木儿不花故意放水的机会,转瞬间,接连溃退了三座营寨。
——要知道,此时天近三更,上都军刚抵达城外,不仅营寨未扎,甚至还没与城中联系上呢。
元军溃败的度,简直令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惊讶的无以复加。如果非要找一个词语来形容,“望风而遁”,实在是最佳的诠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让雷帖木儿不花怀疑,这场面到底是因他的上都军到来而造成的,还是因为邓舍的海东援军大部队到了。
他从上都只带来了五千人马。纳哈出单只右翼就有八千余人。
他驱马登高,四下远望。整个的战场上,一层层的营寨接连被溃卒踢翻的篝火、扔掉的火把点燃,火势连绵不绝,黑烟腾腾,火光冲天。视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不顾一切奔溃逃窜的元军。到处人惊马嘶,放眼辙乱旗靡,元军的阵地乱糟糟一片。
这边看,成百上千的步卒,哭爹喊娘,丢掉手中的兵器,为了能跑的更快一点,解去身上的盔甲。那边看,一股股的骑兵,拼了命地打马,浑不顾前边是谁,马蹄奔腾,掀起烟尘滚滚。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右翼的十八座连营,接连通透。
到的最后,前边营寨未乱,后边的营寨已经打开辕门,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或往前冲,或往后跑,有的从辕门出,有的翻过营墙。他们便如一股洪流,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奔涌向了中军大寨。偶尔有军官试图阻止,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激起一点涟漪,很快消失无踪。
上都军的一个军官策马上来,倒抽一口冷气,道:“鞑子夜惊炸营了。”他问雷帖木儿不花,“元帅,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眼见溃退的元军即将要冲入他们的中军大营。仓促无备之下,八千多人一起冲,十座中军大营也能被他们冲垮了。辽阳城中的陈虎不是傻子,他绝对会趁机出城反攻的。元军“大溃”、乃至“全军覆灭”的局面,基本已经确定,不可扭转。这虽非雷帖木儿不花的本意,但他总不能调转枪头,去协助元军攻打海东吧?
这一场胜利来的太快,快到他莫名其妙。他百思不得其解,苦笑一声,道:“传令,三军急进。右翼向右兜转,包住鞑子的南面,鞑子有朝这个方向逃窜的,格杀勿论。左翼网开一面,对往沈阳方向逃窜去的鞑子,悉数放开道路,不必阻拦,防止其走投无路、临死反扑。中军突入,不求杀伤,唯以驱逐为务。”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士卒,多为老卒,训练有素。雷帖木儿不花的命令一下,各部、各营即有条不紊地投入了作战。
辽阳城中,鼓角齐鸣,三声炮响,陈虎一马当先,亲率四千精锐,手执火把,横端枪戈,如下山的猛虎,直扑向纳哈出的中军大寨。纳哈出从睡梦中惊醒,他匆忙整束起铠甲,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没穿着鞋,跳着脚冲出帅帐,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右翼为何乱了?谁人冲的营?谁人冲的营?郭勒,郭勒呢?”
郭勒是右翼统帅。
侍卫同样的仓皇,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回答道:“不知所踪。”
“乃剌吾呢?”
乃剌吾是左翼统帅。
“海东的女真骑兵也突然来袭。乃剌吾将军正在左翼与之奋战。”
“女真骑兵在左翼,右翼来的谁人?”
“似为上都军马。”
上都来援辽阳,纳哈出对此有所耳闻。他专门派的有斥候,早已探查明白,上都军只来了数千人。区区数千人,长途跋涉,初来乍到,就能冲的动他右翼近万人的营寨?纳哈出不可思议,暴跳如雷:“去把郭勒寻来,他怎么带的军?……”
“我军连日攻打辽阳不克,困顿城下。海东的女真骑兵,旬月内,连着劫了我军四次粮道。军中乏粮,军心惶惶。且潘诚兵败身亡。世家宝久攻惠和不下,损兵折将,关世容既灭潘诚,回师辽西,他越不是对手,前日退回了大宁。辽东三路军马,如今只剩下了我军一路。士气更加不振。
“军中有传闻,海东红贼已经平定了南高丽,不日大军即将北上。也许,右翼的士卒们把上都军马误认为了是海东的援军。——,相爷您也知道,上都的红贼与海东的红贼同出一脉,打的旗帜相差不大。”
“哇呀呀!气煞某也。来人,本相要亲去右翼。”
纳哈出从侍卫的手上抢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待要奔出,又回头恶狠狠下达命令:“郭勒!”点了两三个人,“你们,去把郭勒找着,就地处斩,把他的级悬上高杆,通传三军,以儆效尤。”
他虽然急怒,脑子清楚。右翼炸营,已经快冲到中军了,要约束住溃卒非常不易,非有大的震慑不可。郭勒的脑袋,自然就是震慑右翼诸营的最好选择。
那几个侍卫应诺而去。他引了数百亲卫,纵马奔驰,没行出多远,突然听见辽阳城中炮声阵阵。众人抬眼观看,见辽阳城门大开,一杆大旗斜出城门,火把映衬,旗帜红底黑字,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陈”字。
陈虎挟弓腾马,领了数千虎贲,滚滚腾腾,喊杀震天,径自往纳哈出的中军撞来。
纳哈出催马的动作不由为之一滞。中军有他坐镇,暂时来说,秩序较之两翼好上许多。前营有两个将校打马迎出,欲图截住陈虎。陈虎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若流星,那两个将校左边一人应弦而倒。右边那人转马要走。陈虎不急不忙,将夹在手指间的第二支箭搭上弓弦,轻轻一放,那人翻身栽倒。
陈虎两箭射死两人,手上的第三支箭,射落了元军前营的军旗。这时,他距离出营元卒的最前一排,尚且有将近百步之远。百步穿杨,三三中,箭术之妙,简直神乎其神。
元军之前营,士卒人等无不心胆俱裂。右翼的元军溃卒,冲到了中军的营外。左翼的海东女真骑兵,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前边捉了乃剌吾!”
千营万寨火势漫,海东士气冲霄汉。夜满辽阳千嶂暗,齐声唤,四面八方红旗乱。元军之前营、元军之中军、元军之数万之众,遂再无斗志,纷纷丢盔弃甲,掉头就跑。右翼冲乱了中军,左翼放弃了抵抗。三军合流,如落入网中的大鱼,左右挣扎,奔窜狂呼,竟不反顾。
陈虎麾军急击,纳哈出兵败如山倒。
他慌不择路,东奔西突,天亮时候,逃入了东牟山附近的一处芦苇荡中。此时东方红日初升,一行人马蹄仓促,惊飞起满河的野鸭。他转顾左右,所从者不过数十人,星星点点,散布芦苇丛中。那芦苇足有半人多高,遍布水湾,茂密如林。
纳哈出悲从中来。这一仗,败的太过稀里糊涂。
他既羞且愤,抽出短剑,欲要自刎。边儿上一人,眼疾手快,伸手将他短剑夺下,滚下马来,拽着他的马鞍,叫道:“相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兵家胜负,实属寻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纳哈出的兜鍪,在逃命的路上不知何时丢掉了。
他披头散,满面血污,勒马河畔,仰天长叹,道:“可一、可二,不可三。某数月间,连败给邓逆三次。两次征召而来的十万蒙古男儿,伤亡殆尽,如今只剩下了你们。某更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秦末汉初西楚霸王穷途末路时曾经说过的话,他援引过来,用在这会儿还真是十分的贴切。
此正为:沈阳两召蒙古军,邓舍三败纳哈出。
第一次,纳哈出围城辽阳,邓舍围魏救赵,先败高家奴,救出毛居敬。然后,毛居敬回师救援,许人献策,以地道、火攻大破纳哈出。第二次,囊加歹、搠思监兴兵来犯,纳哈出起而响应。陈虎、庆千兴指挥如意,赵帖木儿策反乾讨虏军,二败纳哈出。这一次,海东女真骑兵断其粮道,上都军千里驰援,海东又三败纳哈出。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邓舍会展的这么快,第一次不管辽阳,舍关铎而奇袭盖州,与高家奴里应外合,邓舍或许会命丧他手。
如果第二次,他早一点判断出邓舍的实力占据上风,不理会囊加歹、搠思监的命令,按兵不动,保存实力,留到今日,趁其征伐南高丽的机会,用养精蓄锐之师,尽起十万之众,奇袭猛攻辽阳,也或许,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至少,不会在海东女真骑兵断绝其粮道的时候,不会出现缺乏足够的机动力量,无力彻底将之驱逐,最终导致军心不稳的情况。
可惜,正如雷帖木儿不花只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果一样。事后诸葛亮好当,先见之明难有。纳哈出追悔莫及。
更气人的是,他三次大败,没有一次是直接与邓舍交手的。纳哈出百般滋味缠绵肠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恨恨痛骂道:“邓逆个土贼!”远处杀声渐近,众人拥着他,拨马转走,仓皇径奔沈阳城。
三天后,纳哈出收拢残军,数万众只余下了八千人。
六天后,西边传来了一个消息,更叫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56 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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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朝阳东升,徘徊在尸山血海、狼藉沆瀣的战场之上,雷帖木儿不花不由叹道:“时也?命也?”
辽阳一战,纳哈出的数万元军,回去的只有数千。从今往后,莫说上都还有指望借助其来平衡辽东态势的意图,只怕沈阳自保也难。可以说,雷帖木儿不花火中取栗的如意算盘,还没有得以正式的实施,便已经宣告夭折。
他哭笑不得。
这不能说是他的失算。堂堂数万大军,站着不动任人砍头,也得杀好几天,谁又能想的到,就这么忽然一下子灰飞湮灭了?而起因,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数千的上都军误认为了海东的援军大部队。
雷帖木儿不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时也?命也?运也!”
他找不来答案,只能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到气运上。或许,海东气运正旺,这是真的,没有人可以肯定的知道。然而,很快的,雷帖木儿不花就能现,上都与沈阳的气运不太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几天后,随着雷帖木儿不花到达平壤,一封来自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到了邓舍的面前。
海东与纳哈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知了:奉元帝之命,屯驻大同的孛罗帖木儿亲率三军,兴师动众,兵上都,其前锋已经抵达了兴和。
兴和,位处大同与上都之间。距离上都约有五百里,距离大同也约有五百里,同时距离大都也差不多是五百里,正处在大三角的中心。
战略地位较为重要。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在此地“胡服骑射”。北魏初年,北魏道武帝为防御来自北部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柔然之侵扰,在山西、河北、内蒙古的边境一带设置了六个军镇,兴和附近的柔玄镇是为其一。北魏正光四年,六镇兵民揭竿起义。起义失败后,六镇故地成了一片废墟。
昔日的军事重镇,今日又成了鏖兵的所在。
平壤迎宾馆内,雷帖木儿不花坐立不安,他懊悔不迭。
兴和到上都有五百里,看起来很远,可是漠南的地势基本一马平川,河流也很稀少,基本没有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重地。且兴和一带,皆处于蒙元的势力范围之内,不存在人为的阻拦,如果孛罗帖木儿纵军疾驰的话,用不了十天,就能从兴和杀到上都城下。
上都城中虽然还有一万余的军马,老卒却不多,多半为招募不久的新卒。程思忠勇而少谋,没有雷帖木儿不花的辅佐,就凭他,能不能抵挡的住孛罗帖木儿?答案不言而喻。若无外援,上都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儿。
想到这里,雷帖木儿不花不觉又有些侥幸。
尽管驰援辽阳的结果大违了他的本意,——纳哈出受到了重创。可不管怎么说,天大的一份人情,他送给邓舍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时过境迁,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现在再也没有甚么平衡辽东的念头,也没了狐假虎威的奢想,不再以纵横、权谋家自居,改行做了说客,连着求见邓舍了两次,一门心思想要说动邓舍,只求他赶快调回精锐,援助上都。
邓舍召集文武群臣,商议此事。
众人意见不一,有赞成支援的,说道:“孛罗帖木儿乃鞑子的悍将。去年的丰州一战,他歼灭关铎部数万。主公的义父也没在此战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可以称之为我海东的生死大敌,与我海东结有生死之仇。今番,他又来取上都,上都若失,则我辽东门户大开。
“因此臣以为,无论于公于私,我军皆当援之。”
有反对的,说道:“臣闻听,孛罗帖木儿在大同,奉鞑子皇帝之旨,设大都督兵农司,兼领其职,下置十道分司,专督屯种,已有一年。所得收成,除输送大都所用,多半留在军中,供其自需。山西富庶之地,其年前之收获必然甚多。
“收获多,则粮足。粮足,则有士气。有士气,则有斗志。兼且他挟年前丰州大胜之余威,怕更加气贯长虹。对比我军,连年征战不休,辽东战局方定,至今南高丽战事未休。以我之疲卒,仓促应战其精锐,臣以为,胜算小而败算大。
“兵法云:将不可因怒兴兵。主公不可不审察之、慎思之。”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一个问题,不同的角度出,得出的结论就不一样。邓舍闭着眼睛,斜靠在软榻上坐着,一手支头,一手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把手,听着群臣互相激烈地辩论。他不怕他们辩论,相反的,他们辩论的越激烈,他越高兴。
因为,兼听则明。只有他们辩论地激烈了,争论地深入了,敌我的优劣才能被分析的透彻。才有助于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赞成支援的一方,有一人出列驳斥反对者提出的论据。他说道:“孛罗帖木儿有大都督兵农司,我海东亦有屯田军。若以比粮足,而论士气之高低。请问刘大人,大同之粮,岂有我海东之丰?此其一。
“孛罗帖木儿部固然年前丰州获胜,士气甚高。
“但我海东,年余来,先取辽阳,近得王京。主公帅旗指向,连克重镇;我军铁蹄到处,所向披靡。高丽之伪主王祺,今成我阶下之囚;蒙元之国王囊加歹,早成了明日黄花。纳哈出空有北地蒙古十万部落,三战三败,咫尺天涯,不能南下一步。我军虽然久战,士气亦然前所未有的旺盛。此其二。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未听闻过正该鼓气之时,偏生大步后退。臣也不才,伏唯请主公明断。”
说话这人年约四十,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原名杨柁,新近改了一个名字,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唤作杨行健,字自强。他本为辽东汉人,耕读传家,是邓舍新得不久的一个才俊,现任行省检校所检校官一职。
“杨大人此言谬哉!”
他话音才落,反对支援上都的一方,即立刻有人高声反驳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我平壤距离兴和,远近何止千里,距离上都,亦有千里之遥。杨大人通方之士,向有才俊之名,难道没有读过《汉书?韩安国传》么?
“‘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
“兴和至上都沿线的城池多为鞑子占据,我军若纵向鱼贯前行,则有受迎击或腰击之患;横向数道并出,则有被隔绝或抄袭之忧。疾则粮乏,人马走的太快,粮草定然跟不上。徐则后利,人马走的太慢,就会丧失战机。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兵法云:遗人获也。汉武帝不从韩安国之言,故有马邑之败。臣故曰不该援。”
反对这人名叫刘世泽,也是邓舍新得的辽东士子,与适才的那位“刘大人”是兄弟。“刘大人”名叫刘世民,两人都来自盖州,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刘世泽为弟,现任行省架阁库的管勾。刘世民为兄,与杨行健一样,亦然任职检校所,做的检校官。
刘世泽所说的反对意见,后半截悉数引自《汉书?韩安国传》。“遗人获也”的意思,就是说主动送士卒给敌人俘获。
“此为死读书也。《汉书?韩安国传》所述,乃论汉与匈奴的关系。当其时也,匈奴骑兵占据上风。尽管如此,若非因汉军的一个亭尉被俘而向匈奴供出了汉军的全盘伏击计划,导致汉军马邑设伏遭到失败的话,只怕匈奴的单于也难以逃脱。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之局面,实则迥异与彼,与那时的情形截然不同。我军跋涉千里,孛罗帖木儿何尝不是?彼汉之马邑,匈奴为主,汉为客军。今之上都,程思忠为主,我军与孛罗帖木儿皆为客军。此其一也。
“孛罗帖木儿有沿线鞑子所占据的城池可为呼应,我军亦有惠和、武平等地的城池做为后援。假若有不测的军情,则惠和、武平乃至辽东的驻军,随时可为接应。怎么会有受到腰击之患以及隔绝、抄袭的危险呢?此其二也。
“如今,世家宝已退,纳哈出也败,有辽阳做为支撑,用广宁以为中转,我辽左、海东之粮储,一路畅通无阻,更随时可以运往前线。并且,武平等地也有不少的存粮。又怎么会有‘疾则粮乏’的忧患呢?此其三也。
“上都有程思忠的万余人马,孛罗帖木儿长途奔袭,定然难以胜。程思忠坚守城池的越久,我军越可得利。何来‘徐则后利’之说?真不知刘大人是为何竟出此言!此其四也。
“兵法云:凡战,智也。斗,勇也。今当大敌,正该殚精竭虑,鼓勇向前。刘大人不思效股肱之力,反而未战先言退。臣不知其可也。伏唯请主公明断。”
刘世泽伏地顿,说道:“臣虽书生,亦可为主公提三尺剑,杀敌阵前。此匹夫之勇也。臣既蒙主公不以臣卑鄙,拔擢田亩之间,荣登行省之堂。身受君禄,沐浴君恩,岂敢不尽忠竭能?兵者,凶器也,动则置生死之地,不可不察。谋国应以老成,岂可因为逞一时之勇气,而致三军入险地?
“直抒己见,不避君怒。此臣之勇也。
“臣闻,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况千里耶?南高丽战事未息,即调精锐北上。臣又闻,兵法云: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士卒身强力壮者先到,疲弱者滞后掉队,这种做法只会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能够到位。”
刘世民也出列跪倒。兄弟两人叩不起。
持正反两方意见的,其实不止他们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争执得更加热烈,只是他们多为粗人,说不出类似的抨击话语,——杨行健“不知其可”四个字,杀伤力很大的。因此,看似反而不如文官儿们吵的厉害。
邓舍睁开了眼睛,从软榻上下来,亲手扶起了刘氏兄弟。
他笑道:“你们双方讲的各有道理。就事论事,何必如此?‘老成谋国’,正该如此。杨大人‘鼓勇向前’,我亦深以为然。”他转望姚好古与洪继勋,他们两个人一直没参与讨论,保持沉默。他问道:“该‘老成谋国’,抑或‘鼓勇向前’,两位先生,是何见解?”
姚好古肃手,请洪继勋先讲。
“杨大人,两位刘大人,包括诸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最关键的一点,你们却没看出来。”洪继勋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他白衣飘飘,朝邓舍拱手一揖,请求道:“臣请主公,示辽东地图,与臣等观看。”
邓舍拍了拍手,侍卫们取来地图,悬挂墙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走近图前。他倒提扇柄,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请看,诸公也请看。此为上都,此为兴和,此为辽阳,此为我行省最西边的惠和、武平。请问诸位,上都距离惠和,有多远?”
“不足五百里。”
“再请问诸位,孛罗帖木儿由兴和至上都,只需数日。他若从上都来惠和,又需要几日?”
这个问题好回答,有雷帖木儿不花的现成例子在。从上都到辽阳,雷帖木儿不花总共走了十来天,这还是他为避开沿途有元军驻守的城池,而绕走远路的结果。有人回答道:“五六日内。”
“又再请问诸位。设若我军不援上都,程思忠可守得住么?”
“守不住。”
“又再再请问诸位。设若孛罗帖木儿夺取了上都,以之为跳板,转而进攻惠和。惠和南有世家宝,北临孛罗帖木儿,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但是我军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援助之。”
“然也。我军当然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往援。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以孛罗帖木儿军势之盛,粮草之丰,士卒之精悍,勇将之如云。我军与之交战,胜算有几?”
“五五之分。”
“然也。是我海东才驱北地纳哈出之狼,又迎来西边孛罗帖木儿之虎。自此,西线不宁,战事不止。是我海东千辛万苦才有的大好局面,不及休养生息,必将再度陷入兵火连绵。而今,北边的纳哈出虽败仍存,又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南边的南高丽至今尚且未曾全部平定。他们会不会因此蠢蠢欲动呢?如果会,将奈之何?”
“西线,我大可与之交战,防御边境。北边,我大可趁势急进,彻底剿灭纳哈出。南边,我大可挟持丽王,以令地方,徐徐安稳之。待纳哈出灭,南高丽定,然后卷全辽、海东之力,寻孛罗帖木儿决战。”
洪继勋不置可否,道:“又再再再请问诸位,北边灭掉纳哈出,我辽东就要直接面对漠南、漠北的诸蒙古部落。蒙古,非我族类,视我如仇,北边的战火会因我海东消灭了纳哈出便就此停止么?
“西边战火不止,有如此的强敌虎视眈眈,窥视一侧。我海东又怎有余力、精力来‘徐徐安稳’南高丽?”
“这,……”
洪继勋晒然一笑,转对邓舍,道:“以臣之见,救上都,即保辽东。弃上都,即弃辽东。至于诸公所忧者,不外乎道远、粮草、兵疲。适才杨大人说,可以惠和、武平做后援,以为接应。又说,可以广宁为中转,运辽左之粮储。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先生以为呢?”
“臣不以为然。粮秣转运,道远则浪费的多。千里负担馈饷,率十余钟致一石。五百里减半,运一石粮食,道途浪费、用给民夫的消耗,至少就需要数十倍于此。孛罗帖木儿亲提大军,往攻上都,我军要去救援,非三万人不可。
“三万人的军粮,需得多少?我海东去年一年的收获,多半已经用在了南高丽的战事,所剩的粮草委实难以维持数万人的远征。就不说兵疲,只说这一条,就不可行。故此,臣不以为然。”
他既点出了救援上都的重要性,又不支持派军前往。有点儿自相矛盾。
邓舍正准备接下来继续询问。堂外毕千牛进来,禀告雷帖木儿不花又来求见了。邓舍道:“何其急也。”摆了摆手,示意先不要叫他进来。
军议讨论到现在还没有得出结论,放他进来也于事无补。毕千牛待要出去,邓舍又将他叫回,沉吟片刻,道:“告诉他,我正商议军情。请他稍安勿躁,暂且多等片刻。稍后,我即可给他答复。”
毕千牛自应命而出。
“先生言战,又不支持往援。究竟何意?请说分明。”
57 高州
洪继勋却不先说,而是打了一个譬喻。
他说道:“譬如蛇、鹤相搏。蛇匍匐于地,曲颈昂,蓄势待,欲动而不动,似守而如攻。即便如鹤,可以乘风翱翔,看似攻守自如,它也不敢贸然出击。兵法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蛇,就是这样的呀。
“今,孛罗帖木儿提精骑,驰骋漠南,左有丰州等处呼应,右有辽西以为策应,后有大都、大同为依,转瞬千里之地,如入无人之境。他,就好比是鹤。我军若要胜之,我军若要救援上都,唯有一策,便是如蛇。”
“如何为之?”
洪继勋转回班次,端起案几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遥遥点向地图,说出了两个地名:“高州、遮盖山。”
“高州?遮盖山?”
堂上诸臣交头接耳,有疑惑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恍然大悟的,有会心一笑的。
高州与遮盖山,即今日的赤峰一带。
赤峰,位处辽阳行省与中书省的交界地带,西北是大兴安岭的南麓,西南由燕山山脉环绕,东南是由喜老图山脉形成的天然屏障,潢河贯其东西,土河纵穿南北。其地三面皆山,两河汇聚成的水系遍布全境,可谓山环水绕,唯有东北一面紧靠辽河平原。
“高州、遮盖山沿线,邻近武平、惠和,本有鞑子探马赤军驻守。年前囊加歹一败,牵连此地,目前的驻军不足三千。其地距离上都约有四百余里,沿途道路通畅,没有山川关隘的阻碍。轻骑驰行,五日可达。
“我军若得此地,则盘蛇之势形矣。”
洪继勋放下茶碗,睥睨群臣,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为什么说得了此地,盘蛇之势就形成了呢?诸位且看:高州遥观上都,横连兴和。孛罗帖木儿若屯军不动,则我亦屯军不动,坐观即可。孛罗帖木儿若敢悍然攻袭上都,则我可横绝而出,抄其后路。如此一来,我军既避开了与他的正面作战,又似守而如攻,后制人,这不就是如蛇一样的善守善攻了么?
“兴和与上都之间,有一块地方,名叫察罕脑儿。鞑子在此设有宣慰司,是蒙元北部最大的牧场之一。昔日关铎路过,曾攻打、掳走军马甚多,剩下的依然不少。更妙的是,便在去年七月,鞑子皇帝应奇氏之请,将这块地方拨给了资政院,成为了奇氏的私产。
“孛罗帖木儿只要敢动,我军就可以出高州,奔袭察罕脑儿,断绝他的后路。同时,趁机掳掠牧场中的骏马及当地的牧民。察罕脑儿遭到兵火,奇氏必然会给孛罗帖木儿造成压力。我军双管其下,孛罗帖木儿能坚持多久?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军断绝其后路不成,有高州在手,我军可以抄纳哈出的粮道,难道就不可以抄孛罗帖木儿的粮道么?我军的运粮难,就变成了他的运粮难。此其一。
“我军若长途驰援上都,则我为疲兵。我军若屯驻高州,则孛罗帖木儿远袭上都,他就变为了疲兵。主客之势顿异。此其二。只要打下高州,主动权便处在了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军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么?
“以上两条是近利,打下了高州,最主要的是对我海东有远利及中利。”洪继勋整了整衣冠,朝邓舍拜倒,道,“臣筹思已久,本待南高丽平定,再向主公提出此议。既然适逢上都求援,也不妨将此议提前。”
邓舍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他往下分析。
“前辽时,辽之上京与中京均在高州、遮盖山附近。这一带地方有‘千里松林’的美誉,其境内、周围草木茂密、山野葱茏,良田万顷,土地肥沃。不但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也有极大的经济意义。此远利之一也。
“由高州向南,有两条大道可直通大都。打下高州,借助其周围山势的环绕,筑造壁垒,建筑工事,可以助我海东夺取眼下的战场主动权为轻。等到战事稍微平定,还可以在高州的基础上,便在高州与遮盖山之间,筑土成墙,打造新城,助我海东夺取将来的战场主动权为重。
“臣敢断言,只要高州一下,新城一成,漠南、腹里与我海东的攻守之势,必然就会改变。我海东就占据了上风。
“且由高州向南,又有三条大道通往辽东各地。
“其中一条,经辽阳、连山直达双城。有现成的道路、驿站,我海东只需要稍加修葺,便可投入使用。辽阳,是我海东的省治,双城,更为我海东兴起的基础。三地连成一线,加上辽阳通往辽左、辽阳通往平壤的辐射道路,可谓以点引线,以线牵面,可攻可守。
“如何说可攻可守?我军得了高州,日后若无战事,有高州屏障在前,譬如盾,可守。若有战事,倾两省之力,汇聚一点,有高州冲击在前,譬如矛,可攻。这就叫做可攻可守。辽东、海东,整个的也就会由此而浑然一体,进退自如了。此其远利之二也。
“由远利之二可见,高州、遮盖山一带,实为我辽东之门户。打下了高州,就等于守住了我辽东的门户,同时也就等于打开了腹里的门户,也等于打开了漠南的门户。高州的东北面接连平原,上都有事,我军数日可到;上都无事,我军也一样数日可到。此其中利之一。”
堂上的皆为行省重臣,洪继勋**裸不掩饰对上都的觊觎之心。什么是“上都无事,一样数日可到”?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打下了高州,上都就处在了辽东的势力范围之内,随时能够染指。
包括杨行健、刘世民等人,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觊觎而感到惊奇。因为在场的诸臣人人心知肚明,上都的地位很重要。就冲它的政治意义,也不能任其长久地处在掌握之外。
只是不知,如果这番话叫候在堂外的雷帖木儿不花听见了,他会生何感想?还会不会这么急迫地求海东援助?也许,即便他听见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小势力在乱世之中的无奈。早早晚晚,他们不是被元军消灭,便是被辽东吞并。形势比人强。
“打下了高州,我军就可以不必再忧虑塞上、漠南、腹里的鞑子,能够集中全力平定南高丽。攘外必先安内,内部既安,接着便可攘外。是先定纳哈出,抑或先灭世家宝,到时候,自可视时局的变化再做出决定。此其中利之二。”
“好,好,好!”
邓舍霍然起身,连道了三声好,他疾步走到地图前,找到高州与遮盖山的位置,点了两点,细细观看多时,转过头来,问道:“洪先生的高论,着实振聋聩。诸位以为如何?……,姚先生,你以为如何?”
姚好古自甘不如。洪继勋把救援上都、攻占高州的重要性说的淋漓尽致,他没有太多可补充的地方。
他道:“洪大人崇论宏议,实在巧奇中,别出心裁,令人不由拍案叫绝。臣深表赞同。且附洪大人的骥尾,臣有两点小小的见识,说出来,请主公参酌,请诸公议论。”
他非常的谦虚,向邓舍行个礼,冲众人抱抱拳,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臣以为,上都当援。除了洪大人及诸公讲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雷帖木儿不花千里驰援,来救我辽阳。不管他的出点是什么,情谊做出来了,且上都与我结有盟约。如今上都有事,我海东若坐视不救,奈天下英雄何?不救上都,是为无信。
“程思忠部与我海东,本来源出一脉。军中老卒,彼此多有相识。尤其关平章的旧部,辽阳的降军,比如许人、李靖诸将,更与他们多有朋友乡党。不去救他,奈军中老卒何?他们会怎么想呢?此为不仁。
“上都军与主公,虽然现在彼此互不相属,毕竟同殿称臣,不去救他,奈安丰朝廷、山东行省何?他们又会怎么想呢?是为不忠、不义。综上所述,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再大,上都是一定要去救援的。我海东绝不能落下不忠、不义、不仁、无信的恶名。”
安丰朝廷会怎么想倒也罢了,山东的看法至关重要。军中老卒的议论更加重要。宣示天下海东有信,讲诚信,让别人一提起来,翘大拇指,自肺腑地称赞,夸奖海东说到做到,使人觉得诚实可靠,这一点最为重要。
邓舍喟然叹道:“知我者,姚先生也。”
洪继勋虽与姚好古的判断相同,都认为必须救援上都,不可置之不理。但是,洪继勋的出点以功利为主,姚好古的出点则较为侧重名声。他两人的性格不同,产生这种认识上的区别也是必然的。
姚好古逊让两句,接着说道:“救援上都既然是必须的,那么怎么救援?臣非常赞同洪大人的建议,应该舍上都、取高州。此为敲山震虎之计。
“正如洪大人所言,高州、遮盖山挨近武平、惠和,驻军不过数千。我军如果决议攻打高州的话,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人马。但只辽东现有的军队就已经足够了。
“关世容围剿潘诚成功,得潘诚部降军近两万人。其中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卒有一万余人。日前,主公已经传令,命陈虎、关世容负责将之整编。受潘诚裹挟的壮丁悉数放还归乡。老卒里淘汰弱者,往屯田;留取菁华,重新建军。以二者存一的标准,可得五千人。
“加上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并及闾阳等地的驻军合计近万人,辽左等地的屯田军万余,关键时刻都可以用的上。有此三万多的兵力,不需调南高丽的精锐北上,攻克高州,便早已绰绰有余了。
“洪大人的建议,可谓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已经非常完善了。不过,臣还有一个提议。早些时日,臣奉主公之命,与上都程思忠及蔚州的杨诚联络。上都自不必待说。那蔚州的杨诚,臣也已经和他联络上了。
“蔚州,在大都与大同之间,处在兴和之后。尽管杨诚的势力不算太大,并且他才得蔚州没多久,但是,到底算钉在孛罗帖木儿后路上的一个钉子。我军打高州的同时,是否可以派个信使对他晓以利害,从而促使他出军,也能助我海东一臂之力,缓解我军稍许的压力?
“臣的两点小小见识,便是如此。是否得当,能否施行,还请主公决断。”
群臣悦服。
邓舍大喜,道:“是否得当?我看很得当。能否施行?我看能施行。请我决断?诸公若无异议,便按两位先生之策,就此定下。如何?”
群臣自然再没有半分异议,一致通过。
“请雷元帅进来罢。”
雷帖木儿不花进来,伏地叩,行过大礼。
邓舍殷勤让座,将群臣商议的意见转告他知。雷帖木儿不花一听,当即明白,邓舍的整套救援方案,名义上是救上都,实则为海东打算。既得了名,又得了利,真是名利两全。他的计划若能得到的顺利实施,即便击退了孛罗帖木儿,恐怕上都也难以再逃出他的控制了。
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提出用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马做为前锋,以为攻打高州等地的先驱。这不明明就是让雷帖木儿不花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的么?可他还能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雷帖木儿不花空有“智囊”之誉,机关算计,挡不住邓舍的势力强横。
当然了,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他完全可以拒绝邓舍的要求,独自引军回去,更甚而,他可以说动程思忠投降元军。但是这可能么?更不可能。邓舍对上都再有觊觎,他毕竟是自己人。雷帖木儿不花也许说不出民族大义之类的慷慨激昂话语,但是邓舍与孛罗帖木儿两方谁远谁近,他还是清清楚楚、是非分明的。
宁与族人,不与鞑虏。
况且,他从辽阳一路来到平壤,沿途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与昔日关铎在辽阳的时候截然不同。较之上都,两者的相差更不可以道里计。
他这个人,是很有些雄心壮志,想要做出番事业的,目睹如此景象,又见海东文武济济,很有一番新兴的气象,不由地就收起了最初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改而想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自保,眼见上都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或许,投靠海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情愿,干脆地接受了邓舍的方案。
——
1,攘外必先安内。
宋初,赵普给宋太宗上的折子中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2,赤峰。
赤峰的面积很大,是仅次呼伦贝尔市的世界第二大城市。占地面积九万多平方公里,相当韩国的国土面积。呼伦贝尔市的总面积有二十六万多平方公里,相当山东与江苏两省的总和。
58 刘杨
“攻打高州,意义重大。我欲亲自带军前往,诸位以为如何?”
邓舍很久没有上过沙场,终于忍耐不住。洪继勋把高州的重要性剖析的明明白白,能否成功地占据它不仅关系到救援上都的成败,更关系到辽东日后的展。
邓舍能从一个百夫长坐到两省长官,虽有时势的成分在内,大多却也都是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的,事必躬亲早养成了习惯。尽管随着地盘的扩张,他渐渐地已经无法做到事必躬亲,学会了适当地放权给臣子们,但是如此大事,假之于诸将之手,他委实不能放心。
上阵杀敌也是一种乐趣。
与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意图,给以巧妙的还击。诱使敌人一步步上了自己的圈套,围剿之、歼灭之。俘获敌人的主将,使其匍匐脚下。拔掉敌人的军旗,缴获为战利品。夺走敌人的土地、得到归降的军民。这样的成就感,言语无法形容。
尤其在敌人又是异族、本民族在他们的统治下已经忍辱偷生许多年的时候,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蹂躏昔日的强者,重现大汉的荣光,翻身做主人,更能叫人有一种自然而生的自豪感与扬眉吐气的骄傲。
当这种自豪与骄傲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产生一种责任感。
责任感不是与生就来的。有基础,谈理想是值得尊敬的。没有基础,谈理想是令人笑的。有了实力讲责任令人敬仰;没有实力去讲责任,只能是空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什么需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因为降大任,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邓舍如今的心态,就正在逐渐地向这个方向改变。
他在军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海东更是形同诸侯。他可以听从别人的意见,但凡是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阻止。
洪继勋不一言,只是请求随他一起上阵。
姚好古老成持重,明知不会起甚么作用,依然尽力劝解道:“主公贵为海东之主,千金之躯。当避免涉足险地。兵者,凶事也。且将来的高州一战,若无变局,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主公何必亲力亲为?择一大将统军,厮杀在前,主公运筹帷幄,调度在后。事若有急,也可权变。岂不是会更好一点么?”
“文华国、陈虎、赵过、关世容、张歹儿诸将,或领兵在外,或坐镇一方。此次攻打高州,事关重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非我亲去不可。”邓舍亲自前往,还有一个好处,——能够显出他对上都的重视。为了援救盟友,连主帅都亲自上阵。这话要传出去,对名声大有好处。
“而今,辽阳战事才息,士卒们需要抚恤、犒劳、赏赐,辽阳城被毁坏的部分,需要修葺。南高丽方面,主公虽已定下挟丽王以令地方的策略,具体的实施还没有正式开展。倭人那里,刘杨近日才又传信来,说长野四郎等大破南高丽水师,声势益张,越骄纵,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千头万绪,都需得主公统调。主公若轻离平壤,各项工作势必陷入停顿,该如何是好?”
“辽阳方面,我已命陈虎全权负责办理。南高丽方面,与丽王签署盟约以及总统府与总理府的设立,种种细节可交给你来办理。”
邓舍应洪继勋之请带他去前线,把处理南高丽的事儿交给与高丽没什么关系的姚好古,并非他的突奇想。即便前线没战事,他也早已决定要把此事交给姚好古来办理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点小小的权术运用。
上次的整顿海东吏治,便是洪继勋主要负责的。这一次整顿南高丽,新增两个衙门,不可能一个总统文华国,总理河光秀两个人就够了,势必要充实许多的官员。主官可由邓舍亲点,辅官并及吏员怎么办?几十个人,邓舍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挑选,人的精力有限,只能由几个负责人讨论好了、选择报上来,然后圈点,批准或者否定。
他们报上来的人选,如果得到通过,必然会对他们感恩戴德。所以,不能把所有的事儿,全交给一个人办。平衡,是上位者控制属下的不二良策。分给不同的人去办,既平衡了,也让他们也都参与权力了,照顾到了他们各自的利益。
有恒产乃有恒心,有利益乃有凝聚。
“这是我的海东”,与在“这是我的海东”之基础上,表示“这是我们的海东”,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姚好古不熟悉高丽的情况,所以得给他配一个熟悉高丽情况的。邓舍道:“左右司员外郎罗李郎,是为双城土著,对高丽的情况较为了解。可为你的副手。具体的操作,你们可依定好的框架,磋商进行即可。”
吴鹤年忙着交接,前几天他就走了。罗官奴想念父母,不舍得他们,邓舍特别开恩,允许罗李郎夫妇可以多停留几天,刚好没走。
姚好古无奈接命。
“至于倭人,……。”邓舍从堂上走下来,按剑踱步,视线投注门外。堂外碧空万里,一览无云。三月春风,满院花开。鸟语花香中,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在给刘杨的回信上,我已经吩咐他该怎么办了。”
暖风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高丽的南海岸,风暖宜人。刘杨站在岛边的一处高地上,放目远望,碧海蓝天。一**的潮水,还而复来的拍打着他脚下的礁石,出啪啪的声响,连绵不断。海鸟穿越风浪,洁白的海浪,一朵朵绽放如花。
“当年,我听说大将军在双城边,初建造船千户所,择地海湾之时,曾经过感叹:千年已降,沧海桑田,不变者,唯有此礁石也。上个月,我军与南高丽水军交战,有一艘船是洪彦博出使平壤时坐过的,又听说他在出使过回王京的路上,也曾经过类似的感叹。
“一般感叹,两样情怀。世事的阴阳造化,莫过于此。”
刘杨沉默了半晌,忽然大感慨。他是个粗人,猛地文绉绉说话,引得亲兵们很不适应,面面相觑。
他身边一人,名叫陈良的,是邓舍派过来的信使,略识些文字,懂些诗词,笑道:“好,说的真好。面对一样的礁石,主公看到的是时不我待;洪彦博看到的却是日薄西山。料不到刘将军不仅勇猛善战,还情怀细腻,出口成章。‘一般感叹,两样情怀。’分明化自易安居士的一处相思,两处闲愁。刘将军真是文武双全。”
刘杨憨厚一笑,道:“俺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说过书,会几诗词的。”他老老实实,说的很坦诚。
陈良来前,听邓舍仔细介绍过刘杨,熟知他的以往经历。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大奇,忍不住问道:“刘将军从军前,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做过牢头的么?几时学会过说书的手艺?”
“不瞒先生,说书是本将家传的祖业。因俺嫌它没甚出息,少时又疲赖,不肯好好认字,所以寻了门路,才改行做了牢头。做牢头没多久,犯了过失,受上官配去开矿。耐不住开矿的苦日子,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做起了没本钱买卖。
“后来,我大宋王师北伐,经过俺在的山头,索性即随着许人许将军,投了军。因会些水性,大将军又把俺从步卒,拨入了水军。”
“噢,……。”陈良恍然大悟,赞道,“人不可貌相,刘将军的阅历实在丰富。”
刘杨的阅历何止丰富,他是干一行爱一行。凡所他从事过的职业,无不精通。
做过牢头,他就精擅刑讯逼供,之前与佛家奴一战,他奉命拷打佛家奴的信使,得出重要情报,立过功劳。
当过矿工,他就通晓挖矿之术,更早之前盖州一战,要非有他挖下的地道,邓舍获胜不会那么迅捷。
做过没本钱买卖,他便无师自通,会了搏击杀人,不但会步战,更擅长骑战。他人胖大,骑着匹瘦马,冲锋战场,不落人后。历经多次战斗,屡屡显露名声。
他家挨近河边,从小熟悉水性,不止在江河之中,如今放在海里,依旧好汉一条。他祖传说书,不认识几个字,靠记忆死记硬背,居然能将几大套书背的滚瓜烂熟,并且对书中引用的诗词歌赋可以做到灵活运用。
做人能到这一步,了不起。
陈良翘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地赞不绝口。刘杨不过分谦让,也没显得因此而自矜,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他说道:“这算得甚么?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了不起的。”
陈良本福建人。因为地理关系的缘故,邓舍麾下现在多为北人,他是寥寥无几的几个南人之一。
要说文采风流,自宋南渡以来,天下十分,南方至少独占七成。设论民丰富庶,福建、浙东一带,更是富甲中国,海上贸易极为繁盛。陈良出身小吏的家庭,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小习海事。
他眼见天下大乱。远的不说,只说福建行省,既有泉州波斯人之乱的愈演愈烈,又有忠于元朝的福建行省参政陈友定与天完的陈友谅,以及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等日日攻伐不休。他再接着子从父业,继续去当小吏,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与其朝不保夕,何如逍遥自在?因此之下,陈良索性寻了个大海商,当了一个管事。年前,邓舍与方国珍、张士诚签下了通商协议,来往海商甚多,陈良的东家便为其中之一。
海东目前管海道贸易的是陈哲,——原军中商队的头目。他与陈良一番交谈,现此人见识甚广,最重要的,他熟悉海事,当即推荐给了邓舍。邓舍求贤若渴,正缺乏熟悉海事的人才,真如瞌睡了送来个枕头,殷勤挽留,打动了陈良,就此留下,暂在邓舍幕府作了一个幕僚。
经过一段的试用,邓舍现他做事沉着稳重,不乏冲劲。这大约与他常年从事海上贸易有关。可堪大用。故此,与刘杨的来往信件,便悉数交由他来接送传达。
陈良与刘杨迎风对海,谈谈笑笑。
说不多时。远远的奔过来一个亲兵,与刘杨附耳两句。刘杨甩了甩衣袖,道:“长野君、次郎君等人,都已经来了,正候在帅府。主公吩咐要好生招待他们。先生,咱们这便去罢?若是到的晚了,怕显不出诚意。”
陈良含笑点头,两人并肩而下。
走到半截腰,陈良忽然说了一句:“主公之策,你觉得行么?”
刘杨走路向来目不斜视。他正襟危行,边走边答道:“主公怀柔,从来仁至义尽。”
他二人穿的都是便服,下的高地,与随行的亲兵们纷纷翻身上马,快马一鞭,奔行甚。很快,到了岛屿的中心。这座岛屿不大,是水军元帅府临时的停驻地,征用了原来岛上居民的房子,以为帅府。
邓舍与倭人盟约,待获胜后,全罗道及耽罗等岛归倭人。
长野四郎自得了松浦党本部的支援以来,几次大破高丽水军,已经在南部海域稳占了优势。他有些等不及,连续多次请邓舍实践承诺,王京之兵,即刻展开对全罗道的攻势。同时,他也已经开始派遣部属,攻略全罗道,连着克了好几座县城了。来自壹歧、肥前等岛的倭人步卒,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南高丽的6地。
刘杨虽极力约束,但是长野四郎骄纵忘形,逐渐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了。简单一句话:南高丽海域的局势,将近失控状态。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邓舍同意了长野四郎的要求,吩咐刘杨好好与之协商。今日,刘杨请长野四郎、藤次郎等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
除了他们两人,其它各小股的倭寇头目,大约十来人,也都一起来了。长野四郎与藤次郎,各带了五艘战舰,其它的倭寇头目或者自带战舰,或者乘坐他两人之船,大大小小的舰艇计有十三四艘。
岛屿太小,可供停泊的港口不多,船只悉数停靠一处。
高高的桅杆,林立的云帆。云集港口。即使在岛屿中心,也能遥遥看见。刘杨往港口看了眼,稍微停了下,不急不躁地把缰绳交给随从,跳下马来,留了众亲兵候在外边,只与陈良两人,缓步进入大堂。
“长野君,……,次郎君。众位将军。”
刘杨面面俱到,与堂上众人一一行礼、问好,他看了一圈,微微疑惑,问道:“次郎君,怎么不见你的弟弟藤光秀?咦,菊三郎也没来。”
藤次郎道:“光秀与三郎,前几天去了耽罗岛,勘查地形,为以后的进攻做准备,尚且没有回来。因此不曾来。”
“噢!耽罗岛?……,是得好好勘查。岛上鞑子的守将宗氏,据闻很是骁悍,又有水军。尽管不多,还是不可大意。小心些,也是对的。长野君,你的弟弟也没有来?上次俺与五郎拼酒大败,本还想着今日要寻他报仇哩。”
五郎,就是长野四郎的弟弟。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俺这个弟弟,别的能耐没有,要比酒量,不是俺吹牛,十个你刘将军也不是对手!哈哈。”
刘杨连连称是,朴实的脸上露出钦服的神色。
“他却不是没来,现在港口船上呢。俺今次带来的船只有些多,水卒、步卒也多,海上男儿多脾气暴烈,没个守着不行。所以,就没带他进来。刘将军要想找他拼酒,事情商议完了,再叫他来不迟。”
“也是,也是。”
刘杨站的位置离堂门口不远,背对阳光,面向众人。温暖、清澈的阳光射进来,映照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加上长野四郎、腾次郎,总共十三个倭寇头目,有些头目带的有亲随,又有二十来人。堂外,另有他们带来的亲兵侍卫百数十人。
刘杨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转到堂上的案几家具。红木的座椅,沐浴在阳光中,懒洋洋的,温和而又安适。案几上摆放的茶碗,有的喝了点,有的没有动。掀开的茶盖放在一边,暖暖的茶水袅袅生烟。
飞过的海鸟鸣叫了声,清脆悦耳。
刘杨恍如梦中惊醒似的,自嘲一笑,道:“天一热,就困。众位快快请坐。……,这茶还不错吧?我家主公专派人送来的,特意用来今日招待诸位将军。……,这一位陈良陈先生,是主公的使者,诸位将军有何想法,可尽管对他讲来。咱们细细商议。陈先生,要不你先说两句?”
众人落座。
长野四郎道:“俺等的想法,早给你家主公说过。你家主公要有心无力,派不出兵马的话,俺们也并非不能体谅。全罗诸道,俺等自取便是。事情明摆着的,这还有什么值得商议的?陈秀才,你说是么?”
陈良点了点头,道:“不错。”
藤次郎闻声而起,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抽出短刀,揉身扑上。长野四郎没反应过来,连中三刀。堂中二三十个倭人,紧随着有十来他这一派系的人亦腾身而起,分别扑向不同的目标。一时间,偷袭方的短刃接二连三**受袭方的体内,“噗、噗、噗”的声响不绝于耳。
长野四郎大叫一声:“你!尔等,……,鼠辈敢尔!”
他力气很大,挣扎着要反抗,藤次郎勉强按住,又戳了两刀。
长野四郎痛呼惨叫。
刘杨充耳不闻,跨步上前,拽住他的髻,陈良从旁协助,按住他的手脚。三人使力,长野四郎动弹不得。刘杨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沿着他的脖子,狠狠划下,转了一圈,割下了他的头颅。
他一死,他那一派系的倭寇头目们顿时没了斗志。识趣的,跪地投降;顽抗的,尽数杀死。
又有几个两边派系都不属于的,骤见此变,不觉骇怕惊惧,面如土色,双股战栗,几乎吓的魂不附体。刘杨提了长野四郎的级,半个身子被血水浸染。他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温声向那几人说道:“奉大将军命,诛长野四郎。与你们无关,不必害怕。”
仁至义尽,既然不能控制,只好图穷匕见。
堂外,刘杨的亲兵队长执着血淋淋一柄长刀,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一百精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所带之亲兵,已然尽数伏诛。”
又一阵奔跑声,在藤次郎的口中去了耽罗岛的菊三郎,满身血污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四百军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船上所带之人马,已然悉数伏诛。其船只,尽入我军控制。”
藤光秀丢下短刀,狠狠踹了长野四郎的尸体一脚,出了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他抱拳大声禀道:“报将军,舍弟藤次郎并及平壤水军各部,数日前便已经悄然埋伏在了长野四郎主力所在之港口。预定今夜伏袭,末将请长野四郎并起党羽之级,即赶去参战。敌明我暗,兼且彼群龙无,只要出示他们的级其部属观看,此战必胜。”
刘杨颔,递了级给他。藤次郎又割下其它几个死掉倭寇头目的脑袋,脱去袍子,随便卷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搭,大步地去了。
“陈先生辛苦,手上染了血迹。来人,备清水,请陈先生洗手。”刘杨憨厚一笑,“长野四郎一死,壹歧岛的松浦党必然来犯,以及长野四郎已经占据的全罗道上多个县城里的倭卒,该如何应对,还得与诸位将军商议,……,众位请坐。
“对了,主公送来的这些好茶,味道还不错吧?喜欢了多喝点,临走了带些。主公的一片心意,不可浪费,望诸位好生体察。且请,且请……。”
他憨厚淳朴的话语,娓娓传入春风之中,飘荡远去。
春风徐徐,掠过高处。碧波万顷,小岛如螺。
——
1,陈友定。
一名有定,字安国。福州福清县人,他祖父时,迁至清流明溪。
“世农业,为人沈勇,喜游侠,乡人畏服之。”
“幼孤,佣于橘州富室罗氏。虽病头疮,其状魁岸,有志略。即采樵为戏,辄设队伍。罗翁奇之,将以为婿。其妻不悦,呼为‘疮头郎。’因失鹅而奔宿于邻舍王氏之门,其家梦虎踞门,得友定,大异之,乞于罗翁,妻以女。俾习商贩,辄折其赀,大困,充明溪驿卒。”
他由驿卒起,接连以战功升任明溪寨巡检、清流县主簿、县尹、延平路总管等官职。
1359年11月,“陈友谅兵陷杉关,友定力战,友谅兵乃退”。陈友谅派去打杉关的将领即为邓克明,陈友定击败了他,并“获其将邓益”,立下了大功。“元拜友定行省参政。”
明朝的解缙评价说:元末诸雄,独陈友定始终尽节为无愧。
他的儿子名叫陈宗海,“工骑射,亦喜礼文士”。
朱元璋征伐福建时,汤和奉命招降,“友定力拒之,曰:‘吾为元守土官,可以土地易富贵耶!’”陈宗海劝说他,不妨投降,“以存宗祧”,“叩谏不听,遣出守将乐”。他磕着头请求陈友定,为了保全血脉,不如且降,陈友定不听,把他派出去守将乐。
陈宗海说:“父亲要做忠臣,儿子不能做义士么?”
明军破城,擒获了陈友定,“械系送京师”。陈宗海闻讯,“自将乐来归,遂并执之。”
“友定至京师,帝将释之,授以原官,曰:‘不降,伏‘铜马’(古炮烙刑也)。’友定对曰:‘事败身亡,惟有死耳,尚何言!’友定伏之,并其子诛之,命瘗其尸。”
父子二人,虽然出身很低,而且效忠的是元朝,但是视死如归,一个不以土地易富贵,一个主动从父而死,相比反复再三的狡诈之徒,值得尊敬。
只可惜,他们虽然尽忠,却是尽错了忠,没有明白民族大义之所在。自以为尽忠报国,实则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受到了时代局限性的限制,毕竟在当时虽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到底没有现代民族观念的形成。
可恨,又叫人惋惜。
陈友定是从明溪开始起家的,宋末,文天祥路过明溪,留下了两诗。其中一写道:“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妖虏,惭愧明溪圣七娘。”
59 盟约
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刘杨云淡风轻地一举灭掉长野四郎等人。他憨厚朴实的笑容,如今再落入众倭人的眼里,观感自然大不相同。众人不寒而栗。“心狠手辣”,“笑面虎”,“口蜜腹剑”。一个个的形容词,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们的脑中。
在一滩滩的血水与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之间,刘杨端起茶碗,殷勤劝客。
针对壹歧岛上松浦党本部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他慢条斯理地提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众人陪着笑,没有一个敢反对的。即便偶尔有稍微犹豫一下的,被刘杨的目光一扫过,也立刻痛快答应。半刻钟的功夫,全票通过。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有三条。
先,为更好地提高己军之战斗力,需进一步地提高军队之凝聚力。奉邓舍之命,对现有之战船,不分派系,不论海东抑或倭人,立即开始统一之整编。整编未完成前,各部的头目不许离开。
这项工作,由刘杨亲自负责。
又分三步走。第一步,陈良带来了许多的空白告身,凡愿意主动接受整编的,当场给以任命。藤次郎升任水军翼元帅,藤光秀、菊三郎皆为万户。在平定长野四郎“叛乱”中,立有功劳的几个倭人头目,亦分别给以万户、千户、副千户等的官职。
中间派系的倭人头目,视其实力的大小,或任之为千户,或任之为百户。原长野四郎派系之倭人头目,凡投降者,统统既往不咎,亦按照其实力之大小,给以不同的任命。原则上,他们的旧部依然交由他们本人统带。
第二步,刘杨向各部倭寇的头目要来了代表其本人的印信,并通过印信及他们的书面命令,召集各部倭寇的中层头目即刻赶来此岛。目的有二,一则告之他们长野四郎欲作乱而未遂,二则,同时也给他们以告身任命。
第三步,仿平壤水军之编制,成立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下设三个万户府,每万户府下又设三个千户所。每千户所分别拨给船只三十到五十艘不等。编造正式的船只、水卒花名册,送交行枢密院备案。
历经多次海战,倭人虽然胜多负少,损失却也不小。目前还有大小船只总计六百四十余艘,水卒、水手五千四百余人。每个千户所有船三十到五十艘,整个的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加在一起,所辖船只四百艘上下,剩余的二百四十艘左右,交给平壤水军。
交给平壤水军的船,包括了大部分的大、中型战舰。原本长野四郎一系的舰艇,大船及大部分的中型战舰归平壤水军,小船及少部分的中型战舰,给腾次郎等有功众人,以为奖赏。
这样一来,海东的水军就得到了极大的扩充。一个平壤水军翼元帅府,一个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
除此之外,缴获得来的丽军船只,连带投降、俘虏的丽军水卒,依照处理长野四郎一系船只的例子,八成的大、中战舰收归行枢密院,余下的做为赏赐,分给众倭人。收归行枢密院的部分有近百艘,成立江华水军翼元帅府。
杂七杂八,三个翼元帅府,有船近九百艘,水卒、水手近万人。看起来很多,其实从水卒、水手与船只的数目比例上就可以看的出来,水军下辖的船只里,大部分都是小船。真正的艨艟斗舰并不多。
养一艘船,耗资很大。
只平常的港口维护、船只的日常保养、水卒与水手的粮饷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投入,很重的负担。因而,邓舍就根本没有打算养这么多的船。尤其是小船。这是南高丽水军不行,小船才可以在海战上起一些作用。真要放在中国的战场上,这几百艘的小船完全就是炮灰。
就不说别的,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区区的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故此,邓舍打算等一段时间,待将倭人水军彻底消化之后,接下来会继续整编的下一步,——裁军。即:淘汰无用的小船,去其臃肿,选其精锐,大范围地打破旧有之编制,重新编练成军。自然,这是后话了,现在不能急。需得慢慢来。
三个翼元帅府,江华水军之翼元帅由腾次郎担任,倭人新附水军之翼元帅由刘杨担任,平壤水军之翼元帅由邓舍兼任。菊三郎与藤光秀两个人,连同其本部,一个拨入了江华水军,一个拨入了平壤水军。
陈良因立下了大功,亦拨入平壤水军,任镇抚一职。
这是整编的整个过程。
在完成整编的同时,为对付松浦党本部,其次,确立应战的策略。简而言之十六个字:“舍弃南岸,牢守江华;防御为主,进攻为辅”。
高丽南部的全罗等道,目前还没有投降邓舍,大部分地区依然处在高丽人的控制下,与海东没有关系。海东的防御重点在江华岛。必须保证江华岛、王京一带海域的安全,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如果倭人不来报复海东,反而去趁机攻略高丽南部怎么办?
南高丽水军元气大伤,肯定挡不住他们的攻势。从长远考虑,也不能坐山观虎斗、置之不理,适当地要做出一些主动的进攻,甚至协助南高丽水军也可以。全罗等道,也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至于长野四郎已经在全罗道上建立的据点,暂时可以不作理会。
这十六个字的战术方针,就牵涉到了三个翼元帅府的驻防地点问题。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调往辽西,驻防金州、复州。江华水军翼元帅府,顾名思义,并平壤水军翼元帅府的一部,共同驻防江华岛。平壤水军翼元帅府,驻防平壤,并分出一部驻防双城。
同时,并在辽西、双城、江华岛沿岸加强步卒的防御能力。海战若失利,可由步卒做第二道防线。
再次,平壤与江浙有通商,海上商道不可不防。海东没有足够的实力,去确保整条商道的安全。可以派遣使者,往去台州、浙西,请方国珍、张士诚帮忙。这牵涉到他们本身的利益,只要走通了关系,料来难度不大。
不能纯粹的被动防御。再再次,由腾次郎等人出面,联络对马岛的大名宗氏,试试看能否分化倭人,争取得到宗氏的帮助,以对抗松浦党。
腾次郎在这次的事变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不但消灭了长野四郎,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同时得到了不少原属长野四郎的舰艇,扩充了实力,又升任江华岛水军翼元帅,近百搜的高丽降船如今也暂归他指挥。而且邓舍原先答应给他的耽罗等岛屿,依然给他。
他与长野四郎不同。
长野四郎后边有松浦党本部的支持,带有一些的倭国官方背景;他却没有什么后台,纯天然的倭寇。相比之下,他远不及长野四郎危险。
邓舍不怕属下有野心,用人之际,唯才是举。但是属下的野心,必须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腾次郎的野心,就属于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的东西,邓舍都有,并且可以给他。长野四郎的野心,则便属于不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全罗道,且隐约有觊觎庆尚道、乃至高丽南部全境的意思,严重威胁到了海东的基本利益。邓舍有,却不能给他。
两者之间的矛盾,没有本分可缓和的余地。
要说起来,刘杨的设伏能够成功,带有侥幸,也带有必然的成分。此次长野四郎应约赴会,带了数艘大船、数百水卒,随身数十的亲兵,且留下他的弟弟在船上等待,可见他也是有所防备的。
只不过,一则刘杨平素的表现,太过憨厚淳朴,淳朴到长野四郎有些看不起他的地步。长野四郎却也不想想,刘杨做没本钱买卖出身的,兵荒马乱中,由盗贼而从军,一路走过来,不仅毫无伤,且已经高升到元帅的位置,其本质能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淳朴么?
可惜,也许因他对刘杨的经历不太了解的缘故,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因此纵有所备,警惕依然不足。
二来,南高丽水军虽然处在下风,仍有一定的战斗力。海东在南高丽东线的作战,还没有停止。辽东的战事又刚刚平定。可以说,海东行省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再来应付一场大的战役了。杀掉长野四郎,后果可想而知。他不认为邓舍有这个胆量,敢冒着势必迎来松浦党反扑的危险,“行此下策”。
结合以上的两个方面,就导致了他的轻视心态。叫刘杨抓了空子,一举斩成功。
刘杨的告捷军报,三日后到了平壤。
邓舍已经率军前往高州,捷报呈给了暂时总揽全局的姚好古。
姚好古略略看了几眼,提起笔来,写了寥寥几个字,以为批示。吩咐僚属抄写一份,原件转给行枢密院存档,论功行赏;抄写的一份则八百里加急呈送给邓舍观看,也好稍微地能起到一点宽慰其心、振奋士气的作用。
他这几天都在忙着与王祺谈判。
这高丽,名义上来说是王氏的天下,实则百余年来,或者权臣当朝,或者受蒙元驱使,其历朝之国王早就失去了独立与自主性,换而言之,早就习惯了当傀儡。更何况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王祺若真的有骨气,也不会走到投降这一步,甘受面缚的屈辱。因此总体上来说,他的态度还算配合。
姚好古设身处地,做出一副非常体谅的样子,说道:“今已丧国,不从,则宗庙难保。从,则宗祧是寄,礼乐其亨。从了,你依然是高丽王,依我家主公的脾气,断不会使你受到侮辱,以至祖宗蒙羞。你依然可以延续宗祧,何乐而不为呢?”
为人做事,重一个“名”。
姚好古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了王祺一个下台阶。——之所以他肯接受这些不平等的盟约,并非为了保住自己之性命,更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延续宗祧”。很有点忍辱负重,委屈己身以顾全大局的意思了。
王祺深以为然。
至于对废鲁国大长公主,另立惠妃李氏为后,他更没有半点的抵触心理,甚至有求之不得的欢喜。洋洋洒洒的几十条盟约里边,这一条,他是最积极,最配合的。
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乃至朝堂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远的不说,就说王祺。他虽然趁中国大乱,有自立的想法,也的确做了一些脱离蒙元的试探措施,但是朝野上下亲元派的实力依然很强大。鲁国大长公主依然很跋扈。
他能立李氏为惠妃,还是因为鲁国大长公主一直没有产子,以此为借口,才得到了鲁国大长公主的同意。若非如此,他连立个妃子的权力都没有。由此可见亦蒙元公主之权势。他的忍气吞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王至今无子,我家主公深以为忧。除提议大王立惠妃为后,另为大王特地选了官宦人家的女子数人,充实后宫。我家主公对大王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大王意下如何?”
邓舍为他选的官宦人家的女子,皆为汉人。所谓官宦人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官儿,官职最高的一个也不过才从五品。选汉人女子入后宫,立为妃子,所为者不过有二:一则,表示汉丽一家。二来,后宫里不能没有汉人,就算他是傀儡,也得防着他真要生个儿子怎么办。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够彻底地化丽为汉。
这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王祺唯唯诺诺,道:“丞相恩情,如此关怀爱护,实在令小王诚惶诚恐。”他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抬头看了姚好古一眼,问道,“只是不知,那胡元之大长公主,被废了之后,丞相打算怎样处置?”
“大长公主?废了她之后,她便不再是你高丽的王后,如何处置她,乃我海东内事,大王不必知道。”姚好古一团春风,和和气气,话里的意思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祺不敢多问,连连点头,道:“是,是。”
他提出这个问题,是有他的私心的。他主要想通过此问题,探知出海东对蒙元的态度,究竟不共戴天,抑或可能会虚与委蛇。两种态度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后果。对外界来讲,关系海东今后的展;对内部来讲,关系海东会如何对待高丽亲元派的势力。
王祺关心的自然并非高丽亲元派的死活,说白了,没有人心甘情愿做傀儡。若能把海东的态度搞清楚,也许他就有机会从中上下其手。
比如说,如果海东对蒙元持不共戴天的态度,对高丽内部的亲元派坚决打击的话,势必激起外部的强压以及地方的反弹。如此一来,他是否有机会借助利用?有没有暗地里款通蒙元,拉拢地方,进而复国的可能呢?
姚好古何许人也?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怎样处置鲁国大长公主是我海东的内事,天子无私事,大王宫掖内外的等等诸事,也皆为我海东之国事。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大王千万莫要因一时的冲动,做出千古恨事。真到了那时候,即便以我主公之仁厚,怕也保不住你。无能为力。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
他连着两句反问,吓得王祺冷汗淋淋,道:“晓得,晓得。小王晓得。”
“那就好。”
怎么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姚好古虽然不肯对他讲,其实海东早有打算。
皇帝的姊妹称之为长公主,皇帝的女儿称之为公主,大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皇帝的姑姑。鲁国大长公主名叫宝塔失里,按辈分来讲,她即为当今元帝之姑姑。这其实也是蒙元嫁公主与高丽王的一个惯例。
除了第一个当蒙元驸马的忠烈王娶的是忽必烈的幼女,其它下嫁高丽王的蒙元公主们,多为当时元帝的长辈,元帝下诏,常称之为皇姑。不过对高丽国王,却不以皇姑丈称之,而以驸马国王称之。
宝塔失里的父亲是魏王阿木哥,乃顺宗之子,与仁宗、武宗是兄弟。她有姐妹三人,分别先后嫁给了三个高丽王。魏王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她在蒙元宗室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最重的是,有她姐妹三人先后为后,她在高丽的势力确实不小。
怎样处置她,必须慎之又慎。杀,显然不可能。送回蒙元朝廷,也不可能。
邓舍专拨了一处院子,给她居住。尽管废了她的后位,平时的起居规格,却依旧按长公主的待遇。优礼之。一方面利用她,再借助奇氏及她家族的关系,可以缓和与蒙元的冲突,关键时刻,似乎可作为一个筹码。另一方面,运用她姐妹三人在高丽的影响力,可以拉拢一部分南高丽的官员,同时得到一部分地方的支持。
姚好古算了算日子,道:“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立惠妃为后,并及迎立新妃的事儿,便放在那天来办罢。具体细节,不必大王操劳,我家主公吩咐了,由海东全权负责就是。大王放心,定然给你办的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哈哈。”
“丞相的厚意,小王委实感恩不尽。无以为报。”
怎么会没有回报呢?把高丽的土地老老实实送给海东,这就是最好的回报。姚好古取出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王祺,说道:“汉阳府那边,有些人不识天意,意图逆流而行,竟至拥戴新王。其不轨之心,抗拒我王师之意,昭然若揭。
“天无二日。设如其拥立新王,则置大王何地?我家主公为大王计,此事决不可姑息。需得雷霆万钧,迅将其妄念击破。这一份文书,你且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即日便传檄南高丽,以示大王之正统,同时以示我海东拥护大王之决心。”
王祺接住,大致看了一下。
这文书,乃姚好古亲自起草的,文字通晓畅白,语气严厉威慑。篇幅不长,数百字而已,但是很有力度。以王祺的语气,明白表明了他正统的身份,严辞斥责了汉阳群臣的不忠,如果他们敢冒大不韪,拥立新王,便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最后有几句话这么说的:“若其徘徊歧路,执迷不悟。则孤必聚三千里义勇,亲驾六师,讨贼伐逆。诚告彼辈,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及州郡义士忠臣,凡所勤王之师,有功必赏。布告海东,咸使闻之。”
王祺心中苦笑,面皮上丝毫不敢流露,恭恭敬敬地把文书还给姚好古,恭声道:“大人写的太好了,小王别无异议。”
“这废后立妃与这一封布告汉阳的文书只是盟约其中的一项内容。其它的内容,本官都也已经对你说过了。你有异议么?”
“没有。”
“那么,还要再看看盟约的条款么?”
王祺吞吞吐吐,识趣地说道:“不用了。”
姚好古咳嗽声,使个眼色,边儿上的两个左右司官员即捧来早就备下的盟约与高丽王的王印,当着王祺的面儿,姚好古亲自将大印盖上盟约。一式两份,将其中一份交给了王祺。盖好了,那两个官员自捧着王印退下一边。
王祺拿眼偷觑了那王印好几眼,不敢出声。他身后站出来一个臣子,长须飘飘,却是洪彦博。
要说起来,洪彦博诚为忠臣。王祺被俘的时候,他本来出使未回,后来在路上听说了,有人劝他去汉阳,他没同意,说道:“为人臣子,当尽忠王事。今,我王在平壤,吾为何要去汉阳?”遂投平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刚才王祺问海东将如何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其实便是他的主意。忍辱负重,不忘复国之念。
王祺到底是俘虏,尽管有邓舍的吩咐,要求看管他的官员们好生对待,可没几个海东的文武看的起他。最早的时候,连个看门的小官儿,都敢蔑视侮辱。洪彦博为此很与姚好古交涉过几回,经过姚好古的整顿,如今的情况稍有好转,算是为王祺争到了一点稍好的待遇。
他冲姚好古行个礼,道:“姚大人。我高丽与贵国的盟约已经谈妥,这王印,难道不该归还我王么?哪里有一国之主,却连王印都没有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怕对贵国、贵主上的名望会很不好。汉阳群臣,说不定也会以此为借口,很难服众。”
他这番话中,隐约有点威胁的意思,姚好古微微皱了眉头。捧着王印的一个左右司官员横眉竖眼,斥道:“大胆!”
“这王印,早晚会还你们的。但是并非今日。待总统府与总理府正式成立,王印可由总统府管之。”
“不知总统府的总统,与总理府的总理,贵国想由谁人担任?”
“尚在商榷之中。”姚好古淡淡地答道。
洪彦博说了两个随着王祺来到平壤的高丽大臣的名字,说道:“以吾之见,他两位大人德高望重,足可任之。”
“为何?”
“想必贵国定欲以贵行省之人任之。无论是谁,不知姚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只要不是我丽朝的重臣,怕都依然不足以服众,空给汉阳群臣为叛逆的托辞。是以,吾认为,非吾提出的这两位大人,不可担此重任。”
姚好古面色不渝。
洪彦博接连两次的暗中威胁,使得他很不高兴。对高丽君臣,他一向客客气气,不代表他没脾气。给面子了,王祺是高丽国主;不给面子,他算甚么东西?不能一味迁就,既然他们不识好歹,该脾气的时候,就需得横眉冷对。
姚好古说道:“该由谁担任,自有我家主公决定。洪大人,手不要伸的太长了。本官得提醒你一下,请你牢牢记住: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不要说。军政大事,自有我家主公为之,你与贵主只管安享富贵就行了。”
他拂袖而起,掉头就走,走了两步,转回头,把起先交给王祺的那一份盟约,猛地抢了过来。他冷冷看了看王祺与洪彦博,哼了声,道:“我主公虽仁,并非无威。各位,好自为之。”
他突然变脸,王祺惊骇不已,面色刷白,两股栗栗,欲待解释,姚好古丝毫没听的兴趣,撩起前襟,大踏步地出了堂门。捧印的官员并另外几个参与谈判的海东官员,紧随其后,一行人扬长而去。
——
1,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国珍拥巨舰千余,据海道,阻绝粮运,元人始困。”他有“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战船千艘,渔船无数”。朱元璋称他:“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巨舰千余”或许有些夸大,但几百艘,他总是有的。当然也不会全是“巨舰”,但大型的战船数目,估计也不会少,要不然他也做不到“威行海上”。
“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料来也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连带水手在内,几万水军他肯定还是有的。
后来,朱元璋平定浙东,方国珍知道不是对手,他也不想投降。“国珍实欲泛海,以风不顺,不得已,归命。”他打算泛海远走,因为风向不顺,不得已向汤和投降,“凡得其部卒九千二百人,水军一万四千三百人,官吏六百五十人,马一百九十匹,海舟四百二十艘,粮一十五万一千九百石。”
除了随他投降的一万多水军,他的次子又“献三郡海船水手数万”。
2,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掌握生死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
“宫掖之中,公主手操生杀予夺大权,严明果敢,内外震慑,国王及其它嫔妃都不得不仰其鼻息,屈节事之。”
兹举几例:
忠烈王对忽必烈幼女齐国长公主之所言所行,往往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而公主对王则动辄以杖迎击之,且诟且击。
忠宣王妃蓟国公主妒忌赵妃专宠,上书元太后告状,元廷立即遣使干预,执赵妃以归,迫使忠宣王退位。忠惠王以佯醉得戏其父遗妃庆华公主,数月后,元廷遣使执返忠惠王。
并且,朝会、宴席、巡幸、狩猎、接见使臣,公主无不参与,而且常坐在国王的上位。官吏任免,公主可任意为之,不必得国王同意。国王的决策,公主可推翻。德宁公主在忠穆王、忠定王时,以母后身份临朝专政。
以上可见,高丽王名义为国王,很多时候实则无异傀儡。
3,鲁国大长公主。
她的祖母是个汉人,她的父亲阿木哥实为顺宗长子,但因为非蒙古人所出,所以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后来,英宗被弑,有人想拥立他为皇帝,被泰定帝囚禁在大都,不久就死了。
他的长子阿鲁为西靖王,出镇陕西。
次子孛罗帖木儿袭封魏王,至正十三年为小明王部属所杀。
“魏王孛罗帖木儿讨贼,屯于汝宁。塔不台来供军饷,王嗜酒不为备。一夕,贼劫王,为所执。塔不台驰骑夺王,亦被获。比明,见贼酋,王拜而乞活,塔不台以足蹴王曰:‘犹欲生乎?’贼复屈其拜,塔不台诟之,且与缚者角,贼支解之。”
60 山河
邓舍纵马奔驰,宽阔的原野上边,远近山林郁郁。
奔腾的骏马践踏在草地上,带起黑色的泥土,和熙的暖风迎面吹来,他索性敞开了衣襟,任暖风吹打在他的胸膛。在平壤的深宅大院中待的久了,投身广阔无边的自然世界里边,将那繁琐的政务抛到脑后,这一刻只有度和风声,他着实感觉到十分的舒畅。
这已是他来到高州的第四天了。
便在昨天,他攻下了高州城。整个攻城的过程几乎没费什么吹灰之力,简直乏善可陈。根本没用的着他带的主力上阵,只凭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先锋,就成功地取得了胜利。守城元军的斗志低落的叫人吃惊,雷帖木儿不花两次冲锋过后,昔日赫赫有名的探马赤军便就此投降了。
高州的蒙元守军总计二千四百余人,战后保存有战斗力的还有两千三百多人,阵亡的不足三十。而攻城的雷帖木儿不花部,战后统计出来的士卒伤亡数目更少的可怜,伤者连同阵亡者,加在一处,连十五个人都不到。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摧枯拉朽。
胜利得来的如此轻易,即便邓舍明知必胜的,也不由为之吃惊。
他却没有想到,邓舍这个名字如今在海东、在辽东早已响彻四方。年余来,他大败囊加歹,三退纳哈出,阵斩张居敬,生擒高丽王。大宋海东行省的红旗所到之处,元军无不望风披靡。他早就今非昔比,名符其实的强兵悍将,百胜雄师的代名词,显赫无比海东王。
早先时候,他对攻打城池很感兴趣。尤其破城之后,以胜利者的身份来接替前任各项管理城池、百姓的工作,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多有成就感。
如今,他破城破的手软,要换了辽阳、平壤这类的名城大邑或许还会好点,像高州这种下等州,别说攻破一个,即便连着攻下几十个,他也实在早就提不起什么兴致,根本没什么成就感了,早就习以为常。
故此,他把接管城池、整编降军、安抚百姓的工作全部扔给了洪继勋。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带了雷帖木儿不花及诸将,出城骑马,美其名曰“踏青”。顺便也好勘探一下周边的地形,为下一步的行动打下基础。
雷帖木儿不花从后边赶上了他。
雷帖木儿不花的坐骑产自蒙古,是铁蹄马的一种,擅长走山道,要论度远不及邓舍的坐骑。他羡慕地说道:“如果末将没有看错的话,丞相所乘,当为西域名驹?”
所谓香车宝马。一匹好马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但是财富的象征,更是权势的象征。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吕布投靠董卓,不就是因董卓送了赤兔马给他?后来,赤兔马落入曹操的手中,曹操又把它送给关羽,不一样也是为了拉拢关羽么?尽管关羽没理会他,走的时候还不忘挂印封金,以示其高节,可这赤兔马,他却为什么不肯还给曹操,反而痛痛快快地占为己有?由此也可见,一匹好马在武将心目中的地位了。
也因此,难怪雷帖木儿不花如此的艳羡。
邓舍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青草的芳香与远处河流的清凉水意混在一起,夹杂泥土的气息,他回看了看高州,再眺目远望,感慨地说道:“乘烈马,驰骋草原间。操弓矢,用刀剑砍下胡人的头。扬威异域,使得我族人的威风,传遍海角天涯。人生的快事,难道说还有更甚于此的么?”
“丞相雄心壮志,末将等膺服不已。”
邓舍哈哈一笑,转目观看,瞧见了雷帖木儿不花羡慕的神色,他心中一动,举起马鞭敲了敲坐骑的辔头,说道:“雷元帅眼光不错。我的这匹照夜白的确来自西域。年前,纳哈出的使者张德裕给我送来的。”
蒙古马的个头普遍不高,邓舍的这匹照夜白较之雷帖木儿不花的铁蹄马,足足高出一头。高头大马。
雷帖木儿不花得仰着头看邓舍,伸出手往马身上摸了一摸,赞不绝口,道:“《相马经》云:‘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丞相的这匹照夜白,马头既方,双目且明,背脊强劲,腹部扩张,四腿修长,真可谓罕见的良驹。不愧‘天马’的称号。”
“咦?雷元帅对相马之术,看来颇有了解呀。”
“末将辽东人,自曾祖父起,世代为鞑子牧马。及末将年长,略识文字,又稍读过些书,对相马之道,不敢说精通,略知一二。”
邓舍点了点头,扬起马鞭,凌空甩了个鞭花,啪的一声脆响。他朝前边指了指,说道:“哪里有个山谷,咱们去瞧瞧。”
雷帖木儿不花意犹未尽,紧随在邓舍的马后,一双眼不由自主,总往这照夜白的身上落去。邓舍偶尔回头看见,却只当不知,与诸将指点山河,分析地势,时不时提出些问题,如果在这里遭遇敌人,或者敌攻我守,或者我攻敌守,该如何应对?怎么战胜敌人?
随行诸将尽皆老于行伍的,或许理论不太擅长,但是实战的经验都很丰富。一个个争先言,抢着回答。
一个侍卫突然大叫:“兔子!”
“哪里?”
顺着侍卫指的方向,邓舍张弓搭箭,箭头随着波浪起伏的草丛,调整瞄准,一箭射出,正中那白兔的身上。他挟弓打马,疾驰过去,一弯腰,将之提了起来,随手向后一丢,毕千牛催马赶上,伸手接住。
“晚上熬了汤,诸位见者有份,每人一碗。”
邓舍的上任亲兵队长左车儿,现任金州翼元帅府翼元帅的,邓舍此行把他调了过来,随行左右。他正奔行在毕千牛的旁边,应声问道:“只喝汤?肉不叫吃么?”
“***。肉当然老子吃了。”
众人齐声大笑。
他们很久没听邓舍说过脏话,没见邓舍这样高兴过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
好消息一件件传来。军校竣工,随时可以开学。吴鹤年经营关北,收效甚好。刘杨成功灭了长野四郎,海东水军势力大涨。姚好古与王祺顺利达成盟约,布告汉阳的文书已经传遍海东。南高丽东线的丽军开始一批批的投降,南高丽的战事眼看就要结束。
虽说还有沈阳与辽西两个外敌,但是南高丽一灭,纳哈出与世家宝也就不足为忧了。至多半年,稍微的休养生息一阵后,便可依据先前制定的策略,先取纳哈出,再战世家宝。然后,只要等他在高州沿线布下一道坚固的壁垒,整个的海东、辽东,可以说就真正的自成一统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山东的李生近日多次送回加急情报,河南的察罕帖木儿连月来大规模调动军队,派往山东的细作一拨接着一拨,看起来他很快就要开始大举进攻山东。等到那个时候,辽东、海东既然一统,精兵十万、悍将如云。而山东内讧不休,势必难以抵挡察罕的锋锐。他要不要强龙过海,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么?
他怎能不高兴?
更有着辽阔的原野,开阔人的心胸。一时间,他雄心万丈,带着诸将奔近山谷,远远兜了一圈,绕上高地,俯瞰平原。他道:“洪先生盛赞此地,称之为辽东的门户。所言丝毫不虚。诸位且看,这块平原处在两山之间,左右山势连绵,左边逶迤直到辽西,右边深入漠南。潢河与土河横贯整个平原,土地肥沃。
“原来的高州城太小,只等击退孛罗帖木儿,我海东便可以在此另外择地建城。另外左右筑造军镇,以为壁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就此形成了。
“漠南的鞑子若来,它绕不开山的西麓,我军在上,它在下。漠南鞑子多为骑兵,它必须仰攻,先就处了下风,难以功成。且有上都为我之前哨,进退由我。何止防守,我若有意,用惠和御辽西,然后出精骑,应上都,卷袭漠南亦非难事。
“现在辽西不在我们的手中,世家宝如果来犯,莫说他连惠和、武平并及大凌河等处的险要都突破不了,即便他往腹里继续寻求援兵,也不要紧。我有高州在后,可做惠和的坚实后盾。哪怕他雄兵十万,也绝难抵住我的纵深防御。且,大宁距离惠和不过百里,我若有意,用高州御漠南,然后举两省之兵,倾其一城之地。朝夕至,要想得辽西,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正可谓:自此辽、海成一统,春夏秋冬在其中。有朝一日虎啸时,百万雄师过大江。”
邓舍意气风,慷慨激烈。他追忆往昔,不由失笑,顾盼左右,点了点左车儿等宿将老人,问道:“诸君,当日逃亡的路上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么?”他倒不是自矜,但短短的年余内做下这么大的一番事业,一点的骄傲、自豪还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的。
左车儿等在马上躬身答道:“末将等昔日只求三餐之饱,护一命之周全,实在不意今日居然有朱紫之贵,竟至能坐拥万夫。此皆大将军之威,此皆大将军之能。所谓附骥尾者,说的即为末将等人了。真是太荣幸了。”
“哈哈。”
邓舍越地高兴,睥睨山川,他踏马高峰,说道:“诸君也不必谦虚,没有你们,我也难有今日的成就。只要诸君精诚团结,万众一心,我海东明日的风物,必然更是不可限量。使河如带,山岳若厉。今与诸君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这是邓舍第二次与诸将盟约了。
第一次,在打辽西的路上,他曾与佟生养等女真将校们过一次盟誓,效果极佳。汉人将校们有听说的,一些看不起女真人的,私底下很有些牢骚。毕千牛、左车儿等以及通政司的王老德给邓舍汇报过几次,所以他借着今天的机会,与老部下们也来了这么一出。
诸将心动神驰,无不热血沸腾,抽出刀剑,有的敲打胸前的铠甲,有的敲打臂膀上的圆盾,齐声叫道:“使河如带,山岳若厉。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展旗,回城。”
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打开旗帜,这会儿毕千牛展开邓舍的帅旗,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打开刘福通写给北伐军的旗联。但见正中间帅旗招展,斗大一个邓字。两侧红旗黑字,迎风飒飒,分别写着:“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邓舍指着这两幅旗联,说道:“去年丰州一战,我军的这副旗联被孛罗帖木儿抢走了。今天,我军再与他会猎漠南,我特意又把这幅旗联打了出来。来日与孛罗帖木儿对战,你们,谁愿意带着这幅旗联,去把他的帅旗给我抢过来?并把它插到他的帅营里边?”
包括雷帖木儿不花在内,诸将踊跃争抢。
邓舍从侍卫手中接过旗联,亲手交给了雷帖木儿不花,说道:“雷元帅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在我辽东军中声名显赫。这旗联,便给你。”他抽出短剑,举起来,对着蓝天,道,“八个字送给雷元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誓不辱丞相之命。”
邓舍拉拢人心确实很有一套,春风细雨的,才没几天功夫,就差不多把雷帖木儿不花给彻底收服了。话说回来,良臣择明君,就辽东地面上来说,比邓舍更“明”的,还真是一个也没。习惯了关铎的虚伪,突然碰到邓舍这样赤诚待人的,雷帖木儿不花转变的心甘情愿,自也在情理之中。
邓舍扬鞭驰马,当先奔出。数十将校大呼小叫,驱马紧随。一望无际的平原草地,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影,在阳光下,带着无限的朝气,渐渐远去,融入了天地一色。
回到城中,已经入夜。
雷帖木儿不花的营地在城外,他与邓舍等分手不久,刚到帐中,还没来得及换下装束,帐外有人来报:“丞相的侍卫,为将军送来天马一匹。”雷帖木儿不花急忙出帐一看,可不正是照夜白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丞相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报死乎?”
——
1,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曹操有匹马叫绝影,大约也是大宛马。他攻打张绣失利,险些丧命,能逃出生天,全靠了绝影。绝影连中三箭,依然能奔跑疾驰,最后被流矢“伤颊及足”。曹昂再献马给曹操,曹操才能得免一死。
后来,曹操将绝影与典韦、曹昂、曹安民一起祭祀。
2,同指山河。
汉初大封功臣,誓词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即为:有功者授给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着山河为誓。
61 求和
人间四月芳菲尽。
不知不觉,三月的暖春悄悄溜走,辽东已经进入了四月。四月的天空澄澈如镜,这中国的北疆天高气爽。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细雨,把城里城外清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是蔚蓝的,大地是碧绿的,处在群山环绕之中的高州城,就如一颗剔透的明珠,再看不出半分才经过一场战斗的模样。
海东的后续部队,从辽东各地络绎赶来,城中根本住不下,城外的大营里也早已住满了士卒。没有警戒任务的二线部队,——比如辽左等地来的屯田军之类,由军官们带领着,或者修葺增高高州的城墙,或者在高州沿线一带选择合适的地点筑造临时的堡垒。
日夜不停。白天喧哗阵阵,夜晚火光朝天。
如果恰好逢上天气晴朗的日子,数十里开外,就可以远远地看到高州城头、以及左右的层峦叠嶂之中,茂密的树林间,到处插满了海东的军旗。——虽然实际上,插军旗的地方多数只有几个士卒看管。
但声势非常惊人。
这是邓舍故意为之的。他放出去的风声,号称带了“十五万”大军。不过相比孛罗帖木儿,他的这番吹嘘尽管带了极大的水分,仍旧不免大大逊色。要知,那孛罗帖木儿可是号称三十万雄师。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水分?就像是孛罗帖木儿至今没探出来他的真假一样,他也一样没能查明孛罗的虚实。
“顶天了,五万人。”
例行的每日军议上,左车儿伸出一个巴掌,这样说道。
他转着头瞧了瞧周围诸将的神色,接着分析道:“去年孛罗打丰州,号称多少人?也是三十万!其实有多少?怕连五六万都不到吧?再说了,这都多少天了?咱打下高州都八天了。他在兴和那块儿足足已经待了十几天,按兵不动。他要真有三十万人,会等到现在?他有十万人,都不会等到现在!
“且,大都左近,因为漕运不通,能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越来越少,这几年都在闹粮荒,自保不及。数万人的粮饷是个极大的数目,既然大都指望不上,孛罗便只有从山西输送。兴和距离大同数百里,他带的人马如果过五万人,单只路上的损耗他就受不了。”
“因此,……”左车儿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顶天了,五万人。”
对他的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
左车儿做为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的前任亲兵长,不但资历老,勇敢善战,并且擅于学习。自从外放以来,他从千夫长到万户,再到如今的翼元帅,一步一个脚印,都做的有模有样,成长的很迅,屡经阵仗,多次立下功勋。是邓舍重点培养的一个对象。
邓舍赞赏地看了看他,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带了多少人并不重要,麻烦的是,他龟缩在兴和,不进、不退,竟然好似有了些打持久战的意思。这就有些棘手了。”
左车儿说道:“我海东年后至今,几乎无日不战。对这个情况,孛罗帖木儿不会不知道。相反,这大半年来,他却没打过什么仗,养精蓄锐,兵精粮足。如今他驻军不动,肯定是要想与我军比一比耐力。说不定他以为我军早已疲惫,不战而就能把我军拖垮。”
在当初商讨是否该支援上都的军议上,刘世民、刘世泽兄弟两人就曾对此做过很深入的讨论。他们的意见与左车儿的分析基本上一样。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他要指望以此来拖垮我军,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军打南高丽,动用的都是海东的粮储。辽左的屯田所得,却是基本没动。加上辽东各城的储备,供应我三万人马的所需,绰绰有余。这一层,我倒是并不忧虑。
“只是,上都那边,程思忠连日来了数次急报。说上都周围漠南的鞑子,蠢蠢欲动。并且上都的存粮没有多少,现在他又不敢随意出城哨粮,至多还可以坚持半个月。如果孛罗一直按兵不动?……,雷元帅,你熟悉上都内情,把你知道的给诸将讲一讲罢。”
“程元帅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上都军的老卒大多被末将带走了,剩下在城中的,多数皆为新卒。如果粮食出现问题,上都我军必然军心不稳,没准儿会产生内乱。”
雷帖木儿不花面带忧色,欲言又止。邓舍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
“末将以为,既然孛罗按兵不动,我军又粮草甚丰,不如遣一支军马,给上都送去一些。也好借此安抚上都的军心。”
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高州到上都有几百里地,沿途多有鞑子的守军。我以一支孤军押送粮草招摇过境,岂不是羊入虎口?雷元帅,你这是关心则乱。此策,实不可行。上都缺粮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咱们需得另想办法。
“……,不过,先遣些人马打出救援的旗号赶赴上都,以安抚其军心,倒还是可以的。”
他不动声色地瞅了雷帖木儿不花一眼,笑道:“这项任务便由雷元帅担任如何?”
雷帖木儿不花道:“正因为末将熟悉上都的内情,所以末将不能接受这项任务。”
“噢?为何?”
“末将若是去了,那么以后丞相与上都彼此的军报来往,就再没有互相熟悉的人可以传达。并且事若有急,丞相的身边更不能没有了解上都虚实的人出谋划策。因此,末将随丞相在外,更胜过回去上都。”
邓舍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不再试探,从帐中诸将中挑出了一个将校,拨与五百人,令其星夜奔赴上都。同时给程思忠传去邓舍的请求,要求他务必安抚好军心,团结内部,坚守住城池。至于外部的敌人,则请他大可放心,自有海东应付。
正商讨间,有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洪继勋。但见他眉眼带笑,似是碰见了什么喜事也似。——,因为邓舍把城中政务与军中杂务,并及增高城墙、修筑堡垒等诸般事务全部一股脑儿地交给了他,故此他没有参加军议。
他手中拈了两份军文,微微朝诸将拱了拱手,对邓舍兴冲冲地说道:“主公,好事也!臣适才接连得了两份军文,一份从辽阳来,一份从上都来。主公且请猜猜看,讲的都是何事?”
他没头没脑的,忽然来了这么两句。邓舍微微一愣,他的思路还在程思忠与孛罗的身上,自然先想到了上都。他说道:“一份从上都来?好事?可是程元帅城中乏粮的情况,得到了好转么?”
“非也。”
甚少见洪继勋卖关子,邓舍顿时来了兴趣。上都还能有好事?不是乏粮的窘状得到了好转,就必然是漠南的元军出现了变化。他问道:“然则,可是漠南鞑子有变?漠南没有坐镇一方、有足够威望的鞑子统帅,莫非,……,鞑子出现了内乱?”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
洪继勋展开上都传来的军文,呈给邓舍。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拍案大喜,又将军文递给了雷帖木儿不花,环顾诸将,说道:“岭北的鞑子阳翟王拥众数万,裹挟当地的几个宗王,起兵反了。”
这阳翟王,堂中诸将都有耳闻。
此人乃窝阔台大汗第七子灭里大王之后,世镇北藩,是蒙古的一个宗王,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中原内乱以来,岭北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本来元帝去年就曾下诏,命他们起兵南下,帮助剿灭红巾的。却叫阳翟王以为有机可趁,“肆为异图”。
岭北的居民,尽为蒙古部落,保持着游牧的风俗,散则为民,聚则成军。因此,他短短的时日,便聚集起了数万的军队。其实,阳翟王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竖起了反旗,只因为上都孤城深入,在漠南、漠北的消息并不灵通,故此最近才刚得知。
雷帖木儿不花倒抽一口冷气,霍然起身,仓皇间险些把案几上的茶碗撞掉,他急声说道:“漠南、漠北的重镇,没有强过上都的。阳翟王反,他由岭北而入漠南,要想进入腹里,先攻打的定然便是上都。这,这,……,何喜之有?”
“阳翟王或许会如雷元帅所言,先攻打上都。但是试问雷元帅,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屯军兴和的孛罗该如何自处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这?”
是呀,一边是红巾,一边是造反的阳翟王。面对如此的形势,孛罗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是会眼睁睁看着上都落入阳翟王的手中,抑或是会立即起兵,抢在阳翟王攻打上都之前,先把上都攻克占据呢?
如果从军事角度来看,当然是前者为上。坐山观虎斗。先等红巾与阳翟王拼出个胜负,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但是,元帝会给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么?即便给了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孛罗有胆量冒这个风险么?
阳翟王可与红巾不同,他是窝阔台的后裔,当之无愧的黄金家族,在漠南、漠北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坐视他攻下上都,漠南、漠北的蒙古部民会不会转而支持他呢?哪怕这个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孛罗也绝对没有胆子来承担如此严重之后果与责任。
即使从他自身的利益出,他也不会做出这个选项的。北有阳翟王,南有红巾,侧有辽东,大都与他的部队夹在中间,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雷帖木儿不花恍然大悟。
左车儿也同时猜出了洪继勋与邓舍不忧反喜的原因,他说道:“难怪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说不定,他比咱们更早得知的消息。这会儿他屯军兴和,迟迟不动,是不是就有这个因素在内呢?”
“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孛罗之所以迟迟不动,绝对就是因为阳翟王。甚至,他此次突然兵攻打上都,弄不好也是因为这个阳翟王!”
“洪先生的意思是说?”
“阳翟王起兵作乱,这是何等的大事?上都程元帅部情报不灵,大都则不然,它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得知。
“那么,正如雷元帅适才所讲,阳翟王要想南下腹里,肯定要先攻取上都,以免去后顾之忧。吾料鞑主无非有两条应对之策。一则,即刻遣大都军马北上,压迫阳翟王不得出岭北半步。二则,遣一上将,抢先一步展开对上都之攻势,断其后路。待夺取上都之后,再联合大都军马,从而两路合攻,一举将之剿灭。”
洪继勋转过头,对邓舍说道:“为了证实臣的判断,臣已经遣派快马,急往兴和西部打探去了。只要现有元军大部队北上的迹象,那么,臣的判断就敢说确实无误了。
“……,不管怎么说,孛罗的真实意图,他为什么突然进攻上都,又为什么战也不战,退又不退,尾两端,观望不定,我军现在才算是一清二楚了。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尚请主公早下决定。”
邓舍为了显示稳重与老成,近日正式蓄起了胡须。他抚摸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胡髭,从欢喜中慢慢平静下来。
他道:“以目前的局势来论,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也无非就是两策。要么我军先动,先制人;要么等孛罗先动,我军后制人。”
洪继勋原先提出的战术是等孛罗先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他们判断错了孛罗攻打上都的真实意图,现在现战局出现了变化,有意料之外的情况生,随后的战术部署自然也应该随着做出调整。
先制人与后制人两者各有利弊。
后制人较为稳妥,不足之处是耗费粮草太多。高州还好说,上都坚持不了太久。先制人有些急进,有利的地方是只要获得一场大胜,孛罗顾忌阳翟王的声势,势必就会放弃上都。毕竟他的主要目标,不是上都,而是阳翟王。为了上都损兵折将过多,不利平乱。
邓舍分析孛罗的心态,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比阳翟王,对鞑子皇帝、对孛罗来说,上都军的损害反而是小的。我军若选出数千精锐,奔袭兴和,只要取得一场胜利,给孛罗以较大的杀伤,示之以威,使得他明白继续攻打上都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儿。这场仗就算是打完了。上都也就太平无事了。唯一的问题,我军要是奔袭,有几分的胜算?”
左车儿、雷帖木儿不花诸将分别言。
有的认为胜算大,有的认为胜算小。认为胜算小的,又参加过早先军议的行枢密院官员,重新搬出来刘世民、刘世泽兄弟当时的谏言。认为胜算大,也参加过那次军议的将校,则搬出来杨行健等人的言论。两厢里辩论不休,争吵一团。
邓舍闭目深思多时,心中有了定论。
他却不先说,制止了诸将的争论,问洪继勋道:“先生说有两件好事,另一件是什么?”
“辽阳军报:纳哈出遣使求和。”
——
1,顺帝。
这时的元帝名叫妥欢帖睦尔,庙号是惠宗,顺帝这个号,是朱元璋送给他的。因为朱元璋认为他灭国前夕,不背城一战而舍弃大都,逃窜漠北,是顺天应命。其实,顺帝不但在逃窜漠北上是顺应了天命,其它还有很多次类似的举动。
比如阳翟王造反,派了个使者质问顺帝,说:“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何不以传国玺授我,我来做帝位!”顺帝回答道:“天命有在,汝欲为则为之。”意思就是说:“看天命吧,你想做,就来试试看。”很不愠不火,颇有风度。
在这之前,“关先生破上都东向,有劝顺帝出奔,帝大言:‘无妨,自有福来,何奔之有?’”在这之后,“明将入京师,有劝顺帝留守,帝但观天文,搔无言,继而出奔。”
顺帝出奔到上都,有一天,“有狐数头入行殿,直至御座下。御史大夫阿剌不沙见上,极言亡国之兆。上曰:‘天意如此,朕将奈何?’”
历数元朝诸帝,短短数十年,有十几个皇帝。元朝的帝位之争是非常激烈的,最短的在位只有一个月,大多数二三十岁就崩了,最小的才六岁,还有一个只有八岁。或因宫廷政变、或因军事兵败而死的,就有三个皇帝。
只有世祖忽必烈与顺帝两个人在位的时间最长,甚至,顺帝还过了忽必烈。
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顺帝在位三十六年。中间的那几个元朝皇帝的在位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总共三十八年。
顺帝不嗜酒,好书画,能观天文。他小时候被流放到高丽,13岁登基做皇帝。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杀一品大臣数百人。他有鲁班天子的称号,曾凿地道去看天魔舞。他信奉佛教,喜欢欢喜禅,却也设置经筵,听汉人的儒生讲解经典。他有着可以查证的蒙古血统,但当时传闻,他是宋朝皇室的后裔。
他登基之初,有权臣伯颜;到了后期,有军阀内战,皇太子争权,但是他的帝位却一直坐的稳稳当当。他是元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他又是北元的第一位皇帝,竟以亡国之君,依旧面南称孤,得以善终。朱元璋说他顺应天命,诚哉斯言。
62 二议
洪继勋话音未落,大堂上“哗”的一声就热闹了起来。
纳哈出偏居北地,比邻辽阳,实在是辽东的心腹大患。他对辽东造成的威胁,事实上比辽西还要大。邓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说辽西还在辽东门外的话,那么纳哈出就货真价实的是卧榻之侧。
这真是才听倭人定,又闻沈阳平。
邓舍喜不自胜,意外之喜,喜上加喜,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掌上轻轻一击,畅声大笑。
诸将中一人拜倒,高声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纳哈出既肯服输,则我辽东就后顾无忧了。可以专心用兵高州。孛罗虽强,能强的过我后顾无忧的百战雄师么?上都的战事,指日可定了!”
众人看时,说话的乃6千十二。邓舍为了增强部队的机动能力,把他的骑兵也调了过来,一并参与此次支援上都的作战。他的脑子倒还算机灵,能立刻就从纳哈出的求和,联系到眼下的战事。
邓舍笑道:“小6将军所言,深得我心。”
他高兴之余,不免想知道详情,抚摸着胡髭,与诸将笑了会儿,迫不及待地问洪继勋道:“辽阳的军报上除了讲纳哈出求和,还说了些甚么?有没有提到他求和的条款?使者何人?消息送到平壤了么?姚先生知不知道?”
洪继勋道:“军报上说:纳哈出派出求和的使者还是张德裕,总共提出了三个和谈的条件。陈大人因事关重大,没来得及往平壤送信,直接转呈到主公这里了。”
“张德裕?”邓舍点了点头。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张德裕,此人可谓纳哈出的文胆,位高权重,乃是心腹。由他为求和的使者,纳哈出的诚意看来还是可以相信的。他问道:“三个条件?都是甚么?”
“第一,沈阳乃是与辽阳和谈,不是与我海东行省和谈。和谈的条约要秘密,不能公开。”
按道理说,纳哈出是蒙元辽东行省的左丞相,他要和谈的话,对应的应该是海东行省。但是蒙元朝廷与安丰朝廷是敌对的关系,所以,纳哈出只肯与辽阳和谈,不肯与海东行省和谈。等于不承认海东行省的存在。
“第二,辽阳与沈阳各退兵十里,中间地带设置为无人区,两边都不设防。自和约签订日起,互遣使者长驻对方城中。一方面互通消息,一方面做为人质。因此,这个使者必须是亲近人。纳哈出愿意把他的次子遣派去辽阳。”
诸将中,左车儿冷笑一声,道:“各退十里?纳哈出的算盘打的也忒精了点。他残兵败将,有何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第三,北地产马,纳哈出愿开放与辽阳的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并献上骏马三百匹,以及皮草、钱钞若干。”
较之内地,辽东算是贫瘠的,但是与沈阳以北相比,辽东又算是富庶的。纳哈出愿意开放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看似辽阳占了便宜,但即便他不开放贸易,辽阳也大可以从别的地方得来马匹。
比如倭人藤次郎垂涎已久的耽罗岛,上边就有牧场,养有军马数万。只要打下来,还用的着在乎他肯不肯开放贸易?至于他“献上骏马三百匹”,更是不值一提。
“皮草、钱钞若干”,皮草要来何用?元朝的钱钞贬值的厉害,民间交易许多宁愿以货易货,都不肯收元朝的钱钞。并且像安丰朝廷等的一些割据势力,也都早已经开始自己行货币,在他们的占领区,元朝的钱钞越没有地位。送一万贯的钱钞还不如送一百两的白银实惠。
反过来,与辽阳开通贸易,沈阳以北的地区却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益。别的不说,就辽东、海东的粮食、铁器、盐茶,就能极大地充实他们的实力。当然,邓舍肯定不会同意贸易这些东西,然而商路一开,挡不住人走私。弊大于利。
听了这一条,不但左车儿,堂上诸将全都鼓噪起来。
有的叫道:“欺人太甚。”有的嚷嚷:“这哪是他来求和?简直是咱去求和。”有的拔出腰刀,往空中虚劈几下:“这等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的东西,何必理会?待救了上都,顺便回师,把他给彻底灭了就是。”
“洪先生以为如何?”
“臣闻听纳哈出以前常称关铎为土贼,如今又常称主公为土贼。狂妄自大,诚哉斯言。不过以臣之见,他却也不会竟不识好歹至此。他为什么早不求和,晚不求和,偏偏这个时候来求和?——要知道,前番的辽沈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
“先生是说?”
“臣以为,他求和之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他前番的大败,而是因为我军顺利夺取了高州。一方面,高州一入我军之手,我军就关闭了辽东的大门。纳哈出岂能不忧?所以他突然遣派使者,来与我求和。
“另一方面,我军为救援上都,而与孛罗帖木儿对峙。孛罗军盛。他又怕万一在与我辽阳求和的过程吃亏太大,最后反而孛罗获胜,他得不偿失。故此,他才又漫天要价,看似不识好歹,实则借此拖延。”
6千十二道:“他怕吃亏,想要拖延,又何必急着与咱和谈?等咱与孛罗分出胜负,他再做是否和谈的决定,不是更好么?”
“孛罗军盛,我军亦百胜强军。孛罗胜了,对他自然有利。如果我军胜了呢?有高州关住辽东的大门,我军外无强敌,下一个对付的会是谁?傻子也看的出来,不是世家宝,就是纳哈出。到那个时候,他再来与咱和谈?有用么?故此,他不能不未雨绸缪。
“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种种的顾虑,所以举棋不定。连带他这份求和的条约,也就如此古怪、不通情理了。”
洪继勋抽丝剥茧,通过条约的内容结合当下的时局,把纳哈出的顾虑、内心中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分析了出来。众人听了,都觉得甚有道理。有人问道:“可是,他的这份条约如此欺人,难道他就不怕激起我军的愤怒,先把他给收拾了么?”
洪继勋乜视了眼说话的将校,他解释的不耐烦了,似笑不笑,说道:“本官适才不是讲了么?我军目前之重点在孛罗,怎么先去收拾他?”
他朝邓舍一揖,道:“纳哈出名将之后,帐下并非没有人才,估计对我军的意图,他们早就分析的明明白白,料定了我军不会舍孛罗、先取沈阳。因而,他才有底气送给辽阳这么一份无礼的条约。
“以臣之见,主公不必动怒。他来求和,咱就去与他谈便是了。只待我军救下上都,击败孛罗,他的这份条约,不用咱说,他自己也就定然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
邓舍没有动怒。他笑了笑,道:“纳哈出,奸诈之辈。鼠两端,投机取巧,……”他摇了摇头,“看似聪慧,实际上小聪明,我所不取也。
“……,告诉陈虎,答应与他和谈。他提出的第一条先不做讨论,第二条我军不退,沈阳退,空出的无人区,两边可以都不设防。我海东不送质子,沈阳送,他的次子不行,要嫡长子。第三条,开放贸易可以,但他必须每年奉我海东骏马三千匹。不要钱钞,白银与铜钱皆可,每年万两。
“除了这三条,再加上我行省的三条。
“第一,凡居住在沈阳以及沈阳以北的汉人、丽人、女真人,必须在三个月内,全部迁入海东。第二,不但他要送质子,凡其军中千户以上、文官五品以上者,皆需送质子一人,入我质子营。这个不要求必须是嫡长子,只要不是庶出的就行。第三,要求纳哈出选精骑三千,即日赶赴南高丽,拨与文华国统一指挥。”
纳哈出漫天要价,邓舍就地还钱。他提出的和谈条件,要比纳哈出提出的更加苛刻无礼百倍。
诸将大声叫好,管他甚么太师国王木华黎之后,管他甚么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管他甚么曾拥十万铁骑,声威显赫,手下败将的待遇就该如此。洪继勋与他相视一笑,道:“谨遵主公之命。”
纳哈出求和,虽然从实际利益上看,不如当初灭掉关铎,也比不上在南高丽的开疆扩土,但是从精神层面上讲,却使人非常的愉悦。
纳哈出乃木华黎之后裔,木华黎何许人也?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得成吉思汗的亲口赞誉:“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成吉思汗对他信任、重要的程度,甚至到“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的地步。木华黎有如此的权势地位,威名赫赫,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当时的金人称呼他为“权皇帝”。
如今昔日的强胡之后,蒙元“权皇帝”之后,纳哈出却向海东主动屈膝,何等的荣耀。——,多年前,朱元璋曾经擒获过纳哈出,放了不杀,还不就是看在木华黎的威名上么?更何况,朱元璋擒获他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万户,有兵不过数千。而现在他可是辽阳行省的左丞相,最盛时拥兵十万。意义截然不同。
捉了高丽王,威凌纳哈出。
邓舍杀伐决断,扬眉吐气。不过,他与洪继勋皆心中知晓,他提出的那几样条款,纳哈出眼下定然是不会接受的。要想他无条件地全盘接受,关键还在上都的战局,看到底海东与孛罗帖木儿谁胜谁负。
邓舍转回话题,说出了做下的决定,道:“上都乏粮,难以长久支持。纳哈出求和,至少暂时我后顾无忧。既然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我军就主动出击。”
左车儿本来兴冲冲的,闻言愕然。
对孛罗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是进攻、抑或防守?包括最初的该不该救援上都,诸将一直存在争议。尽管有洪继勋“先夺取高州,然后待势而定”的奇策,算是基本定下了“以守为攻”的策略,但随着战局的展与形势的变化,诸将的争议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战局的变化一个是上都的乏粮,一个是孛罗近期对部队做出的一些调动。原先的主战派,在两军对峙的这些日子里,三两天头的求见邓舍,坚决请战。
而当初反对救援上都的,此时虽然不至于再提议放弃上都、返回平壤,但是却无一例外的全部转入了坚持以守为攻,反对主动进攻的阵营。左车儿没有参加在平壤召开的战前军议,他却也是支持这种意见的。
在适才知晓阳翟王作乱之后,邓舍提出了对孛罗到底应该“先制人”或“后制人”,其实就是对这两种意见的一个总结。而就在这两种意见多日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洪继勋送来的两份军报,却有意无意的更进一步地促进了战局的展,明显地加重了主攻一方的筹码。
邓舍权衡利弊,最终做出了选择主动出击的决定。
“主动出击?
“大将军,虽然因纳哈出的求和,我军的后方得到了稳定。但是连日来,探马回报,孛罗帖木儿先以一部偏师移屯至兴和东边的宜兴州,呼应大宁;后接连用兵控制滦河沿线的渡口。我军若现在出击,则前有滦河之阻,后有宜兴州威胁侧翼,倘有不测,后果堪忧!”
宜兴州在大宁与兴和之间,相距两地各有一二百里。滦河则在高州与上都、察罕脑儿与兴和之间,时当四月,雨水渐渐充足,河水也随之而涨,不易通过。
“孛罗帖木儿虽有地利,但是正如你此前的分析,他至多有兵卒五万人,如果他凝聚成团,我军不易为之。可他现在偏偏主动分兵,我军为何不能捉住这个机会,避实就虚,以我之强,击敌之弱?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突然攻打上都,并非是为了上都本身,而是因为阳翟王的作乱。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军只要在局部取得一场大胜,剿灭孛罗一部,给其以沉重的打击,他定然就会收起攻打上都的念头,则彼退军之日,近在眼前。何乐不为?
“且上都乏粮,也委实耽搁不起了。”
堂中诸将本来势均力敌的两种意见,经过邓舍的言,多数开始支持主动出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驳斥左车儿,附和邓舍,表示赞同。
左车儿力争不止,无奈势单力薄。
邓舍笑道:“左元帅何其固执。”
左车儿在他身边当亲兵长的时候,从来附耳听命,少有表过个人见解。外放出去了一段时间,实践经验丰富了,也敢反驳邓舍了。话虽如此,邓舍却没生气,这是好事儿,说明左车儿学会了独立思考。
他没把左车儿的反对当回事儿,转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臣以为,我军当先制人。”
——
1,得成吉思汗亲口赞誉。
“岁丙寅,太祖即皇帝位,命木华黎、博尔术为左右万户。从容谓曰:‘国内平定,汝等之力居多。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汝等切宜体此,勿替初心。’”
木华黎“承制得专封拜”,对攻金的一切事宜,不需奏请,可以**。当时的金朝人,把他称为“权皇帝”,就是代理皇帝的意思。
63 战前
“依眼下的局势,鞑子又是屯驻宜兴州,又是布防滦河,我军若依旧不动,臣以为,待鞑子布置已定,则我军必后制于人矣。兵法云:兵无常势。战局变化了,我军的策略也就必须随着变化。故此,我军必须主动出击。
“我军若主动出击的话,则宜兴州的鞑子不可不防。因为它对我军的侧翼造成了极大的威胁。那么,怎么化解?尖山寨正与宜兴州相对,两地相距约二百余里,隔滦河而相望,中间再无别的险要阻碍。
“我军可一偏师,急袭之,夺取之。则利处有二:一则打开与上都的通道,且护住我军的右翼;二来虎视宜兴州,护住我军的后阵。我军主力若出击不利,则宜兴州的鞑子必会蠢蠢欲动,有尖山寨的接应,可威胁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尖山寨,在高州与上都之间,位处滦河的东侧。以寨为名的,多为军事防御工程。它也不例外,且带有站赤的性质。
“善。”
邓舍颔,转目诸将。
急袭尖山寨、接应主力,要想很好地完成这两项任务,非有勇有谋、敢战而能守者不可为之,他道:“陈将军,即率尔部,明日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不必带太多的辎重,随身携带十五日的干粮。限你五日内传回捷报。”
尖山寨距离高州也有一二百里,路途不近,好在路上平坦,没什么阻碍,不过即便如此,也至少需要三四天的行军才能抵达。根据雷帖木儿不花等的情报,尖山寨的鞑子驻军不多,七八百人,并且大部分都不是正规官军,而是青军,即地主武装,战斗力并不太强。
陈牌子现任海阳翼元帅府翼元帅,本驻扎在关北,顶头上司为张歹儿。邓舍新近调了他过来,一并参加此战。他带了两千来人,打一个战斗力不强的尖山寨自然不在话下。因此,邓舍命他五日内传回捷报,并不过分。
陈牌子躬身接令:“诺。末将誓不辱命。”
洪继勋折扇在手中敲了两敲,接着说道:“孛罗帖木儿的探马,虽不敢进入我高州的防御范围内,但是散布在周边,游弋在我左近日夜观察我军动向的着实不少。一旦我军有所动静,孛罗必然立刻知晓。
“因此,在我主力出击之前,尚需得一支奇兵,佯装主力部队,吸引走他的视线。如此,才能做到出其不备,先制人。”
“善。”
邓舍颔,从诸将中挑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命带五百人马、打出救援旗号赶赴上都的那个将校。邓舍道:“五百人改成一千五百人。你可与陈将军一起动身,路上多打旗帜,务必做出主力的架势。”
邓舍在历次的作战中,虚张声势过很多回,部下们对此皆熟门熟路。一千五百人加上陈牌子的近两千人,总共三千多人。多的不敢说,装出一两万人的声势还是轻轻松松的。
“待陈将军打下尖山寨后,尔部可继续向前佯动。安抚上都军心的任务依然不变。”
那将校躬身接令,道:“诺。末将誓不辱命。”
堂外的风吹进来,凉爽宜人,卷动诸将的披风以及兜鍪上的红缨,纷飞翩翩舞,飒飒作响。安丰朝廷如前宋一样尚赤,以火为德。诸将的披风、包括挂在刀剑柄上的垂布,并及插在堂外院中的旗帜也全是红色的。
这会儿,才雨停不久。天是青色的,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万绿丛中一点红,越映衬的这红色耀眼夺目。
唯独洪继勋一袭白衣,白衣飘飘,他在堂上踱了两步,道:“一路偏师,断后接应。一路奇兵,佯动招摇。有此两路,则我主力可放心大胆地出击了。以数千之精锐,强渡滦河,奔袭察罕脑儿。”
这是海东早就制定好的战略计划。
不管先制人,抑或后制人,打兴和肯定不行,那是孛罗的主力所在。打宜兴州也不行,那里左有兴和,右有大宁,后有大都,海东若用一支孤军前去扑袭,与自寻死路没甚么区别。只有打察罕脑儿。
雷帖木儿不花迈步出列,先请战,道:“末将愿以本部为前锋,誓不辱丞相之命,必将我军之旗联**鞑子之帅营。”
数日前,他得了邓舍赠给的一副旗联,当时就誓必要将之**孛罗的帅营。虽然孛罗帖木儿肯定不在察罕脑儿,但据情报,察罕脑儿的守将名叫竹贞,乃是孛罗的左膀右臂,能把帅旗**他的营中,也算是稍报前仇了。故而,他有此一言。
竹贞,蒙古人。至正十八年,刘福通打汴梁,当时汴梁的守将就是竹贞。他见刘福通势大,不战而逃,弃城远遁。汴梁遂为宋政权的都城,直到去年被察罕攻破。邓舍、雷帖木儿不花等当年虽未曾经历过汴梁一战,可因为同属皇宋臣子的关系,对竹贞并不陌生。
“竹贞虽有汴梁之遁,然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勇气。他久经沙场,我后来听闻,年前的丰州一战,攻破东胜州的就是竹贞。王士诚、续继祖先后在他的手下吃过败仗。此人诚为骁悍,不可轻视。
“察罕脑儿现有他驻军近万。单雷元帅一部怕力不能支,且长途奔袭,在快。雷元帅,尔部有步、骑五千,你此去只带骑兵可矣。”
雷帖木儿不花部的骑兵只有七八百人,显然不够。邓舍沉吟片刻,点了点6千十二与左车儿,道:“以雷元帅为右翼。小6元帅,左元帅,你两人一为左翼,一位后阵,也只带本部骑兵。三天后,等往上都佯动的部队吸引走鞑子的视线之后,你们即悄悄出。
“尔部可随身携带十日的干粮,偃旗息鼓,星夜兼程,限三日内,必须渡过滦河,六日内,传回捷报。”
6千十二部的骑兵有九百人,左车儿部的骑兵有八百人。三部骑兵加在一处,有两千四五百人。这也是邓舍目前能拿出来的大部分骑兵力量了。
或许与竹贞决战不够。但是竹贞部多为步卒,并且察罕脑儿城小,城内驻扎不下,多数驻扎在城外,临时构建的营垒,防护能力并不太强,用这两千多的精锐骑兵做一次突袭足够了。
雷帖木儿不花三人躬身接令,道:“诺。末将等誓不辱命。”
“三位需得牢记,此战不求攻城略地,唯一的目标:多杀伤。你们孤军深入,切记不可恋战。若竹贞防御森严,则一击不中,即须远遁千里。或另寻战机,或即返回高州,不要拘泥,视情况而定。还记得洪先生讲过的蛇、鹤之喻么?我高州是蛇,你们这一回,要做次鹤。”
尽管左车儿坚决反对主动出击,但是邓舍将令一下,他无条件地服从。他提出个疑问,道:“滦河沿线的渡口,皆布有鞑子的重兵,我部若要突袭,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我部又尽是骑兵,稍有耽搁,即无法快机动。请问主公,该如何是好?”
邓舍一笑,道:“强渡滦河虽难,但有雷元帅相助,则滦河纵为天堑,我军亦可轻松渡过。”
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不解邓舍之意。邓舍吩咐他过来,与他耳语两句,他顿时恍然大悟,钦佩不已,拜倒在地,口呼,道:“有此奇策,何愁滦河不过?主公运筹帷幄,末将等决胜千里。”
邓舍的计策很简单。简单,往往代表着出其不意,令人不备。
雷帖木儿不花是辽东人,其部下多为辽东土著。从关铎打下上都日起,他就一直屯驻在上都,也有很多的上都土著加入他的部队。从中选出几个熟悉滦河水情的并不难。而搞清楚了滦河水情的变化,过河也就不难了。
先选出水深的地方,标注出来。然后结合情报,再从中选出元军防御最薄弱的地带。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根据往年滦河的水位变化,确定出所选择位置现在的水势之深浅、两岸之广狭,提前打造好浮桥。第三步,赶制皮囊,每个骑兵给一个。
这三步之中,第一步与第二步是最重要的。第三步,只不过是一项候补的措施。
人马渡河,通常都是临到河边再选择渡河的方式。水浅的,可以徒步。水深的,则依据河水的深度、两岸的远近临时搭建浮桥。水浅的地方好过,敌人的防御力量也肯定最强。所以,要想急袭而过,就不能选择水浅的地方,只能选择水深的地方。
水越深,敌人的防御就会越松懈。刚好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中,有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提前造好浮桥,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当时就强渡过去。这个战例在古代也是有用过的。宋太祖伐南唐,就是采用了预制浮梁的策略,方才顺利地强渡长江,保证了宋军的主力能够迅地直指金陵。
邓舍早先读史,对这一段记忆深刻。就化用在了此时。只要准备充足,连长江这样的天险都可以渡过,何况区区一条滦河?
邓舍一声令下,高州城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次日五更,陈牌子等先出城。大张旗鼓,队伍拉出十数里。旗帜密布,远远看去,上至邓舍的帅旗,下到雷帖木儿不花、左车儿等各营的营旗,尽数皆有,在风中招摇不定。专有百十骑兵纵马来回奔驰左右,并有数百步卒夹杂在部队之中,用大车驾着鼓风机,掀起漫天的灰尘。声势惊人,俨然主力的规模。
陈牌子出城不久,城中明显地加强了防守,开始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同时放出了数十股侦骑,三人一组,三组一队,扫荡高州周遭的敌人斥候。扫荡的范围渐渐扩大,两天后,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一个元军的探马。
便在这三天中,邓舍组织人手,赶制了数千的皮囊,——辽东什么都缺,就是牛羊皮不缺。高州附近,本来就有大片的牧场,又临近山区,城中居民,或为原来的牧户,或为猎户,谁家没个一张两张的皮子?
雷帖木儿不花也寻来了好几个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士卒,在匠营的帮助下,成功造好了浮桥。并把浮桥分作数段,方便骑兵携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天,入夜,两千余骑兵用软布裹住马蹄,悄无声息地出了高州城。
——
1,竹贞。
至正十八年,五月,刘福通攻汴梁。“汴梁守将竹贞弃城遁,福通等遂入城,乃自安丰迎其伪主居之以为都。”
现在河南信阳固始的祝姓,为竹贞之后。
清朝宣统年间,《龙江女学文范》的编纂者固始人祝宗梁为该书写的自序,言道:“余家先世系出蒙古。方有元之季,竹真公以胜国遗臣,砌姓曰祝氏,遂家于固始,为中州士族。”
64 渡河
有元一代,十分重视站赤、驿道的建设。尤其两都地区,更一直是驿站建设的重点。
大都与上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从上都延伸出来的,又有三条驿道,向北能直达和林;向西进入岭北行省,转而向北,亦可抵达和林。和林是蒙古国时期的都城,现为岭北行省的治所,地位很重要。
由上都向东则可到辽阳行省的大宁,由大宁经广宁等地最终能达辽阳。尖山寨便是在这条向东的驿道之上。不但陈牌子走的这条路,雷帖木儿不花等奔袭察罕脑儿的骑兵,前半截走的也是这条驿道。
雷帖木儿不花等部经过松州站赤,然后转而向西南,走上了另外一条官道。虽因战乱的关系,道路已经有些年头没人整修了,杂草丛生,但是并不妨碍骑兵行军。
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早已成材,树干粗大,遮天蔽日,非常荫凉。漠南、塞外一带,人烟稀少,除了需要注意不被元军的探马现之外,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但行军的度很快,并且无有日晒之苦。
不多日,他们即渡过了滦河的一条支流,——这条支流的水不深,用皮囊就可以过去了。很快抵达到了滦河东岸,进入到了预定渡河的位置。
他们选择的是百里内水位最深的一段,正如邓舍的判断,对岸元军的防御十分松懈。雷帖木儿不花等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先停在了东岸十里外,一直等到入夜才悄悄地来到了河边。
遥遥看见,对岸的元军生起了篝火,大约每隔七八里便有一堆。夜色下,这连绵不绝的篝火,仿佛一条蜿蜒的火蛇。篝火边儿上,搭建的有简单的帐篷,偶尔见到有元军士卒探出头来,观望一番。凉风习习,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动静。
雷帖木儿不花伏在岸边,细细观看。没多久,6千十二与左车儿分别从左右过来,三人趴在一处,小声说话。
“左边那堆篝火,看守的鞑子不多。十来个人。”6千十二说道。
左车儿道:“右边也是,一个十人队的样子。”他问雷帖木儿不花,“这里呢?有多少鞑子?”
雷帖木儿不花伸出了五个指头:“五十人。”
“左边十人,右边十人,中间五十人。鞑子的布置看来是三堆篝火安排一个百人队。……,”6千十二略想了片刻,提议道,“总共才七十个人,不难对付。咱们先派两个百人队悄悄地过去,干掉他们,然后主力过河。”
雷帖木儿不花比较谨慎,道:“你们看,篝火边儿堆的有马、狼粪,还有水盆。鞑子的报警方式肯定是白天燃狼烟,晚上熄篝火。”
他抬起头,往对岸的远处看了看,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吟着做出判断,说道:“区区百十人,是守不住河的。我敢断言,远则四五十里,近则三二十里,这周边定然埋伏的有他们的大部队。只要沿岸戍卒的信号一放出去,随时可以杀到。所以,咱们派过去的先锋,一定得千万谨慎,不可给鞑子灭了篝火的机会。”
左车儿点头称是。
每堆篝火间还有定时的互相联络。三人耐心等待,算清楚了他们互相联络的时间,每半个时辰一次。联络的方式是敲几声锣。半个时辰足够用了。左车儿选出了两百个老卒,分作三队,借助皮囊渡到了对岸,同时动手。
这两百人没选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因为他的部下平时操练的皆是骑术,甚少学习步卒战法。
左车儿等的海东骑兵,却是连步卒战法也有操练的。毕竟骑兵接战,不可能总在马上。这也是邓舍的一点先见之明。果然,现在就用上了。两百个人尽量压低身形,把身体掩藏在水中,顺利浮过了对岸。有两个人不小心短刀碰住了盔甲,出点声响,但随即被淙淙的水流声掩盖,没有暴露。
短兵相接、以多击少,且是偷袭。两百个老卒几乎连个挂彩的都没,猫着腰进了敌人的帐篷,轻轻松松解决掉了守河的元军。
他们在操练的时候,学习过用哪种方式可以在杀人的时候使得对方不出来声音,在俘虏的身上试验过多次,平时的战中也曾有使用。故此,没有手生的。这几十个元军连一个出声的也没,全部死的悄无声响。
雷帖木儿不花是老行伍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深知偷袭能做到这一步,实在很不简单,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做的好!不愧精锐。”
最难的解决掉了,下边就轻松简单。由几个老卒拉着浮桥架设在对岸,两千余的骑兵人衔枚、马衔铃,一个个分别下马,扯着坐骑,络绎过河。先渡河的两百个老卒早布好了警戒,有专人计算时辰,到点了,敲几下锣,保持与其它篝火的联络。
总共有两座浮桥。其中一座出现了点误差,桥身太长了,稍微费了番周折。还好没耽误使用。也幸好是长了,短的话就没办法了,只能废弃不用。不管怎么说,两千多人井然有序,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渡河完毕。
左车儿留下了十个人,吩咐他们继续按时敲锣,等快天亮的时候再离开。给他们每人留下了两匹快马,方便他们追赶队伍。
——
1,上都到大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
这四条道路,其实只有一条是名副其实的驿道,唤作望云道。其它三条有两条专供皇帝每年到上都巡幸,分别称作东道和西道,去时走东道,返回走西道。
东道禁止常人行走。
西道在蒙古国时期是两都之间的主要驿道,望云道开通后,它的重要性下降,削减了许多的站赤,除了供皇帝返回大都外,主要用来运输物资。
第四条道路专供监察官员和军队使用。由大都出,经宜兴州,沿滦河西北上行,至上都东凉亭。
2,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
“元朝政府规定,在道路两旁在栽种树木。‘自大都随路州县城郭周围并河渠两岸、急递铺道店侧畔,各随地宜,官民栽植榆柳槐树。’……,栽树的目的除了提供木材外,也是为了交通。马可?波罗提到了世祖植树的意义:‘由是行人易识道途。此事有裨于行人,且使行人愉快。’”
至于各代的中原王朝,更是早有此俗,“单襄公述周制以告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意思就是说:栽树成列,以标明道路并及里程,途中设驿站馆舍,接待过往的官员,这是周朝就有的制度。
“鄙食”。鄙:周制五百家为一鄙,又说“都之所居曰鄙。都鄙距国五百里,……。”食,馆舍的意思。
65 激战
过了滦河,离察罕脑儿就很近了,不足百里,可以说已经进入了孛罗军的势力范围。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敢再走官道,折将下来,在早就找好的向导带领下,昼伏夜行,改走小路。次日深夜,出现在了竹贞的营外。
经过接连数日的急行军,人马皆疲,立刻动攻击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士卒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战马没有冲击力,骑兵的威力就等于减少了大半。
三人召集各营将校,开了一个短促的军议,一致决定休息两个时辰,五更动突袭。整个的奔袭行动,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顺利。然而,还没等提心在口的左车儿等人真正的放下心来,转折突然生了。
四更三刻,放哨的海东士卒遭遇元军的夜不收。
雷帖木儿不花等驻军的位置,乃是一片树林。藤蔓丛生,林子的外沿长满了低矮的灌木。灌木的里边是放哨的海东士卒,灌木的外边是巡逻的元军夜不收。海东士卒有三个人,元军夜不收有十个。十三个人面对面,措不及手,面上的表情或惊讶、或迷惘、或骇然、或莫名其妙。
反应快的夜不收转马就走,马蹄刚刚抬起,一个海东士卒张弓搭箭,那夜不收应弦而落,重重跌倒地上,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就像是木偶猛地被线拉动,又仿佛银瓶乍破水浆迸。剩下的十来个目瞪口呆的敌我双方,同时反应过来。半数的夜不收往后走,半数的夜不收往前扑。三个海东士卒,一个奔走呼叫援手,两个跃过灌木,避开冲过来的敌人,搭箭往逃走的几个夜不收身上射去。
左车儿就席地睡在左近,他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抽出马刀,翻身上马,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奔出了数十米之远。完全不用大脑的支配,经年累月的戎马生涯,这一切早成了他的本能动作。敌人的一支流矢冲他而来,将到面门,关键时刻,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挥刀格开。
“怎么了?”
“遇敌!遇敌!”
“叫雷元帅、6元帅!”左车儿彻底清醒过来,瞧见那几个逃走的夜不收渐渐去远。数十个惊醒的骑兵策马去追。无奈有藤蔓与灌木丛遮挡,不能直接奔出,还得绕道,耽误了时间,眼看追赶不及。
“强弩呢?射。”
七八支弩矢,劲射出去。有带火铳的,也纷纷点燃了引线,“砰、砰”连声,硝烟四起。夜的林中,由静而动,乱做一团。人叫马嘶、箭矢不绝、白烟弥漫。终究距离过远,只射落了两三个靠后的。逃得快的那两个夜不收,转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6千十二气急败坏地驱马奔至:“谁人放的哨?到了眼前才现!”
三个哨兵,包括呼叫援手的一人,后来他又转回去,三人悉数已经战死。元军的十个夜不收,除掉逃走的两人,死了六个,俘虏两个。雷帖木儿不花也驱马奔了过来,问清楚了情况,他当机立断,道:“既然已经暴露,传令各营,立即上马,展开进攻。”
趁6千十二集合各营的空当,他与左车儿抓紧时间拷问俘虏,粗略得知了竹贞营地的虚实。
与他们早先得到的情报相差不大。竹贞部共有八千多人,其中九成皆为步卒,骑兵只有数百。
“鞑子的夜不收虽然逃走了两个,但是我军随后就能杀到。竹贞定然没有足够的时间集中兵力,做出防御。他的骑兵太少,不是我军的对手。并且,他的夜不收逃走的快,也定然没有确知我军的具体数目。眼下之计,只有将计就计,分兵两路。一路为虚,一路为实。
“虚的一路,由本将为之。率本部七百人,先击其右翼,吸引他的注意力。实的一路,由你二位来做。小6元帅,你率尔部九百人,稍后出,待其骑兵并步卒之防御之重点为我部吸引住之后,等我信号出,即趁虚而入,迅地展开对其左翼的攻势。
“左元帅,你部八百人押后徐行,不必管本将。设若小6元帅的攻击遇到阻力,你补充入其中,加强攻势。设若小6元帅突袭成功,你随机应变,可押后接应,亦可加入突袭。务必有一条,保障接应的同时,做到马踏连营。”
他们远途奔袭,不可没有主将。左车儿与6千十二的资历远不及雷帖木儿不花,因此,尽管雷帖木儿不花部人马最少,邓舍依然指派他做了主将。左车儿与6千十二抱拳接令。
他下达完命令,勒住缰绳,**的照夜白原地转了两圈,抬起两条前腿,仰头长嘶。他神情凛然,与左车儿、6千十二对视一眼,微一抱拳,短短地说道:“千里奔袭,功成或败,在此一举。两位元帅,本将先行一步。”
他纵马奔出,往左右伸出手来,叱道:“旗来!”
两个亲兵递上邓舍送给他的那副旗联,他一手执一个,风卷红旗,携七百骑兵,趁夜色呼啸着冲出了林子。临战仓促,不可不鼓舞士气。雷帖木儿不花掣旗侧身,高声问紧紧追随他的骑兵们:“你们,还记得丞相教的歌儿么?”
“然。”
“怎么唱的?”他运足丹田之气,起了个头,“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红旗招展,风卷动了林木,起伏宛如波浪。数百人乘风疾驰,数千条马腿奔腾路上,刀剑拍打铠甲。他们同声放歌,嘹亮的歌声几乎压倒了这洪流奔涌的声响,惊飞起宿鸟,响彻夜空。他们唱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秦始皇,汉武帝,雄兵百万净胡尘。秦将蒙恬汉卫青,宣赫威名今古扬。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君请听,胡人歌:不敢南下而牧马,不敢弯弓而怨言。”
雷帖木儿不花将两旗并在一手,抽出马刀,随着节奏击打前鞍。他的骑术甚佳,不用掌控缰绳,奔驰的稳稳当当。他读过些书,比士卒们更能体会歌词的涵义,他本想鼓舞士卒的士气,几句的歌词倒先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慷慨激昂,接口唱道:“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数百骑兵一起拔出马刀,单手控缰,敲击前鞍,齐声咏叹反复:“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夺其祁连山,使其六畜不蕃息;夺其焉支山,使其妇女无颜色。君不见,卢龙塞,白狼山,魏武冒雨过大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君不见,晋祖逖,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不复中原誓不还。”
竹贞的营寨已经近在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扬刀大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不复中原誓不还!”
他的左右亲从声嘶力竭,近乎吼叫,涨红了脸:“虎豹骑也真虎豹,虎豹骑也真虎豹!”一遍遍地重复。这七个字,伴着马蹄奔驰的声音,非常有鼓动性。引动七百人热血沸腾。恍惚间,他们似乎置身在了千年之前,生在大凌河边白狼山下的那一场惨烈战中。
不出雷帖木儿不花的推测,竹贞果然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
仓皇迎上来的元军骑兵们从来没见过唱着歌来打仗的敌人,那如滚雷也似的歌声,那一往无前的冲击,即便听不懂汉话的,也不由为之骇然胆怯。两军接近,雷帖木儿不花挥刀劈砍,坐骑的冲势不减,瞬间撞入敌阵十数米。
一个元军的军官挺枪刺来,雷帖木儿不花闪身避开,马刀送出,顺着他盔甲的缝隙,**其中,拔出来的时候却被格住了。
两人都骑着马,侧马交过。雷帖木儿不花索性松开手,丢掉马刀,卷起旗杆,横着一扫,把他打落马下。那人来不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被随后冲来的无数马蹄践踏身上,叫了半声,气绝死去。
雷帖木儿不花带的七百人,全是上都军的老卒。竹贞派出来的元军骑兵却并非精锐。
孛罗帖木儿的部队,本是地方武装出身的,与察罕帖木儿所部相仿,不比鼎盛时期的探马赤军,并不以骑兵为主。他当然会把精锐的留在自己的身边。因而,单纯比较骑兵,雷帖木儿不花稳占上风。
接连三次冲阵,元军的四五百骑兵伤亡近百,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不到半个时辰的接战,雷帖木儿不花部的七百骑兵也阵亡二三十。他高高举起旗帜,兜马回走,带着剩下的人远远转了个圈子,重新把坐骑的度提上最快,再接再厉,径往竹贞的步卒营垒冲去。
奔到近前,他抬眼观看,心中咯噔一跳。
方才激战时,他就注意到竹贞的营垒没有点燃火把,漆黑一片。此时却忽然燃起了火堆。腾腾的火焰跳起来老高,映亮了营外数里。五六座火炮、十来座投石机、强弓劲弩,火铳投枪,便在营内一字排开。
如果强攻,必然面临矢石如雨,损失会很大。但是如果不强攻,竹贞中军四千多人,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的大型军械,就调不过来他的注意力,势必会给6千十二的行动造成麻烦。
他脑中念头急转。他的一个亲信拍马上来,急促地说道:“元帅,借我军与彼骑兵交战的时间,鞑子已然有了准备。我军若此时强攻,伤亡太大。这点骑兵基本就是我军的仅有了。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与程思忠各有嫡系,程思忠骑兵较多,雷帖木儿不花步卒为多。这七百人,也的确差不多就是他仅有的嫡系精锐了。雷帖木儿不花斩钉截铁,道:“不必多说。你即带百人,护住我的后阵,防备鞑子骑兵绕回来。今日之战,不胜则亡。”
“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打马一鞭,卷带主力,迎着元军的炮火、矢石,改变了一下方位,挑选火炮射程不及的位置,逆流冲锋。往复数次。夜色渐渐消退,元军的火力越来越猛。雷帖木儿不花记不得是第几次冲击了,只记得他至少改变了四次攻击的方位,有两次,他差点突入营内。
他抹了下汗水凛凛的脸,又一次默数。元军的火炮增加到了二十多门,投石机三十来座。强弓劲弩、火铳标枪,更是遍布了营垒的右翼。
东方拂晓,天要亮了。
天一亮,6千十二与左车儿部的行踪就要暴露在元军的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清楚,再也没法拖延。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七百骑兵,截止目前阵亡近三百人,接近一半。他终于伸起了手:“放信号!”
鸣镝、火箭,冲天飞起。
他往边儿看了眼,养精蓄锐多时的元军骑兵散成一条弧线,静静地包抄逼近上来。经过小半夜的激战,即使他的部下很多都是一人两马,也快要吃不消了。雷帖木儿不花紧紧握住手中的旗联,双腿**,催动照夜白,回高呼:“虎豹骑也真虎豹!”
不顾敌人骑兵的包围,他再一次向元军的营垒起了冲锋。既为了协助6千十二,也为了他们自己的活命。6千十二若不能冲营成功,凭他这伤亡惨重的几百人,就算现在就走,也绝对逃不出元军的追击。
6千十二没让他失望。
雷帖木儿不花不顾生死的冲锋,彻底迷惑住了竹贞。饶他久经战阵,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他断定这是海东骑兵在孤注一掷。深入敌后,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被现了,干脆就搏一把。因此,不但元军的大型防守器械多数调去了右翼,就连他本人也亲自去了右翼临阵指挥。
左翼的防线极其空虚,丝毫无备。6千十二简直势如破竹,两次冲阵就宣告成功。
九百海东骑兵,如虎如豹,恶狠狠扑入元军营内,左冲右突,火箭乱射,临时点起的火把到处扔掷。左车儿见大势已定,分出两百人,过去接应雷帖木儿不花,留下两百人备用,亲率余下的四百人,随之冲入。
甘宁百骑尚且能劫的魏营鸡飞狗跳,何况6、左两部一千多的骑兵。驰骋起来威势极大。元军的左翼鬼哭狼嚎,士卒自相扰乱,没头苍蝇似的,东逃西窜。火箭与火把点燃了帐幕,熊熊的火焰冒出滚滚的浓烟。缺少竹贞的坐镇,左翼很快陷入了溃乱。
左翼的溃乱带动中军的不稳,中军的不稳连动右翼的骚动。前营的动乱接连后营的惊惶。一不可收拾。
却说那竹贞,晓得中了雷帖木儿不花的计谋。他急忙弃下右翼,赶往左翼,连斩了数个逃窜的军官,欲待组织防御,奈何乱势已成,百般弹压不住。近万步卒抵不住一千骑兵,徒呼奈何。
便在此时,转出一人,却是他得力的幕僚,说了三言两语。竹贞顿时闻言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