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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6 王京 Ⅲ

    先传半节,稍晚,后半节奉上。每节多写个两千、三千字,补上前几天欠的。

    ——

    南高丽的军制,分为二军、六卫、四府、别号诸班等,其中尤以二军最为精锐,居诸军之上。这二军,一个叫鹰扬军,一个叫龙虎军。前者参加过双城一战,损失大半。此次来文川的援军,便有后者的一部。

    高丽王派他们来,本指望即使不能歼灭李和尚部,至少阻挡一下海东前进的步伐。万没料到,最终竟然一矢未发,悉数葬身鱼腹。

    消息传出,王京震动。

    由文川再往前,数十里可到临津江,沿江而下,能一直抵达王京。高丽王既懊悔精锐之丧失,又惧怕海东军队朝发夕至,再也顾不得太多,一道道王旨催下去,西海诸道、京畿地区的驻军,全罗等道的水军,继二连三地开拔,赶赴东翼前线。

    “确定么?”

    “确定!”

    “哈哈,好一个李和尚,好一个水淹文川。”

    平壤帅府,邓舍欢喜得赤足从床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抢到窗边,推开窗户,早几日的大雨早就停了,雨后的空气清新宜人,潮水般涌入室内。院子里,墙角花圃,有花儿绽放。树木被洗刷地甚是干净,早春的树叶儿,不太翠绿,泛着青色,晨光下,带着点点的露水,宛若水晶。花朵与树叶交相映错,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邓舍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了陪床伴寝的罗官奴一跳,随即,她咯咯笑起来,也跟着光着脚丫,蹦下床来,跑到他的身边,帮他披衣穿鞋。

    帅府后院,这大早晨的,寻常人进不来。来报信的姚好古,他在院门口碰见了毕千牛,又由毕千牛请早起的李阿关过来转报传达。

    邓舍高兴坏了,浑不介意室内春光乍泄。他一边儿伸开手臂,任由罗官奴帮他穿衣服,一边儿向院门口叫道:“姚先生,那南高丽怎样的调兵遣将,京畿一带的兵力是否已经空虚?你快快进来,给我详细说说。”

    姚好古的心情也很好,等了多半个月,总算东线有所斩获。李和尚不负众望,成功吸引了南高丽的视线,下一步,就该重头戏上演,摩拳擦掌许多日的奔袭主力,华丽登场。

    称奔袭主力的登场为华丽,一点儿没有夸大。止从阵容上来看,万人的队伍,全部从五衙之中挑选而出,堪为精锐中的精锐。带军的主帅,定为了赵过,并从辽西调回来了庆千兴,任为副帅。步、骑二部的前锋,分别为杨万虎、佟生养。邓舍亲自为之督办粮草,才出使回来的罗国器负责保护粮道。

    后续的两万人,亦从五衙之中选出,主帅文华国,副帅河光秀。

    无论赵过,抑或文华国,坐镇一方已久,如今独当一面,当一个方面的大员、领军的统帅,没半点问题,能力绰绰有余。庆千兴与河光秀,同为高丽人,熟悉地形、了解民情,当副帅最为合适不过。杨万虎、佟生养,素以骁勇出众,足可担任前锋之重任。诚可谓精兵悍将,济济一堂。

    姚好古小步而趋,跨入堂内。

    “好叫主公知晓。南高丽我军细作之线报:高丽王近日接连调动诸道、京畿戍军,次第东上。京畿一带,腹地实已空虚。主公声东击西的计策,不但彻底实现,更因李将军引水淹城之举,提早实现。我军主力的行动,可以提前了。”

    “海路怎样?”

    “前日,主公亲下任命,拔擢刘杨为海军元帅,以藤次郎、长野四郎等为万户,藤光秀、菊三郎等为千户。聚四百船只,四千水卒,以为偏师,分路攻打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诸道。高丽的海军,大多数已经被吸引了过去。江华岛一带,也已经空虚。”

    “粮秣预备的怎样?”

    “足三万人两月之用。只要我军顺利突入南高丽腹地,则南高丽的存粮亦可为我所用。两相加在一起,支撑一场三个月以内的战事,没一点儿问题。”夺取南高丽的王京,顺利的话,至多半个月。但是攻下王京,只算局部的胜利,接下来还得平定南高丽各地。总的加在一起,根据姚好古、洪继勋等的预测,差不多三个月足够了。

    “军中士气?”

    “士气很高。赵将军、文将军两人,每日吃住军中,操练士卒不息。各部将卒,无不振奋踊跃,渴求一战。”

    邓舍大喜,不用多想,他也知道,出军的时刻来到了。

    他振衣而起,吩咐召集诸将,传下将令:“将令:命,赵过率万人主力即日出城,日夜兼程,直扑南高丽王京。命,文华国率两万后续,明日出城,亦昼伏夜行,以为赵过部的后援。命,刘杨率海军主力船只两百艘,水卒两千人,两日后,扬帆西上,待赵过军围王京,即袭夺江华岛,控制西线海路。”

    凉风习习,吹入堂内。诸将凛然,凡点到名的,皆慷慨应诺,大步而去。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晒下来,添些许暖意。院中花圃,早春的鲜花绽放耀眼,一缕芳香,缭绕满室。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当日下午,海东全境封锁,禁人出入。入夜,赵过部偃旗息鼓,不打旗号,悄没声息地离了大营,夜行百里,不两日,出了海东边境,绕过南高丽城池,昼伏夜行,沿河水,走山道,一路向南。

    高丽北寒而南暖,越往南,越暖和。平壤向南,哪怕在冬季寒冷时候,气温也多在零度以上。且雨水充沛。赵过部的行军路线,又挨近沿海。故此,虽然才二月底,沿路山岭,莫不林木密集,郁郁葱葱。

    他们得了树木的掩护,各部又化整为零,行进的颇为顺畅。

    步卒先锋官杨万虎,他所部又有一个十人队,为前部哨马。十人队的队长,不是别人,正是方米罕。他在辽东一战中,立了功劳,升为百户,前不久,因部曲失职,连带受贬,又降为了九夫长。所谓知耻而后勇,此次,前部哨探的任务,即为他主动请缨得来,为的是将功赎罪。

    这一日,他们潜行过了自入南高丽境内后,遇到的第二座城池,——遂安府。

    在此之前,他们是一路南下,由此开始,要转而向东,顺着礼成江,走江之东岸的沿路山地。前边再过了新溪、金川等几座城,就逼近京畿,接近王京了。走到这儿为止,十停地里,已经走了两停。

    方米罕摸上山路,登到高处,四下眺望。

    遂安府就在西侧数十里外,东边数十里,也有一座城池,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就是谷山府。两座城池中间,山峦连绵。北有彦真山,南有九华山,脚底下的这座,叫做道周山。山势不算险峻,然而高度不低。他们昨夜上的山,整整走了半夜,才找着适合大军行走的下山道路。

    山中住了有几户樵民,两个时辰前,刚被他的弟兄们处理掉。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先机警地握住了腰畔的长刀,然后方才回头,见是瘦猴儿。他任百户之前,瘦猴儿就追随在他的手下了,先后经历了东牟山血战、辽东之战,也是个老行伍了,两人一向配合默契。

    他低声问道:“标记做好了么?”

    “做好了。何处路险、何处路窄,山体有没有滑坡,哪里的林木多,何处有水,都已标记的清清楚楚。”前锋除了侦察敌情的职责,也有探路、开山的任务。这些做下来的标记,使用密语,给后边的杨万虎等人看的。

    “过了这座山,往前到九华山的路上,有一截平原。路上须得小心,不可暴露了行踪。”方米罕仰头望望天色,“天快亮了,就在山上休息一天。待天一黑,继续行军!”

    山上林木间,有很多的野花。

    碧绿的蔓藤缠绕树上,朵朵的花儿点缀地上的草丛。山花烂漫,它们与人工种植、供人观赏的家花不同,带着野外的清香。众人寻处隐秘的所在,布置下岗哨,其它的人纷纷解下兵器,和衣睡倒。

    他们佩戴的兵器各不相同,横七竖八地长刀、短剑,散置花丛。柔的花、硬的刀,红的映山红、刀上红艳艳的血痕,便在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中,伴随着他们疲累的鼾声,竟然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昨夜梦回处,花香满征衣。”

    平壤城中,一日一次的战时例会上,洪继勋轻摇折扇,吟诵出了这样的一句诗歌。前线打仗,不耽误后方的各项民事行政。高丽的杜鹃花很有名气,正逢花期,双城等地给邓舍送来了不少名种。罗官奴甚是喜爱,将之摆放的到处都是,即便连议事大堂之中也不例外,放上了好几盆。

    “这杜鹃花,高丽名之为金达莱。宋人杨万里有诗云: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映映山红。这映山红,亦为杜鹃之别名。主公请看,这一盆名种,花苞多,绚烂处,漫山如火。‘映山红’三个字,当之无愧。”

    人逢喜事精神爽。

    东线捷报连连,西线主力潜行顺利,洪继勋心情不错,他合上扇子,倒提了扇柄,指点堂上杜鹃。他从小耳闻目濡,对各种杜鹃烂熟于心,典故随手引来,评点恰到好处。姚好古抚掌称赞,邓舍微笑倾听。

    他意犹未尽,道:“借主公宝剑一用。”

    嘡啷一声,邓舍抽剑出鞘,递给他手。他接了过来,用剑尖挑起一瓣杜鹃,说道:“主公请看。”邓舍凑过去,抬眼观看,只见一抹亮眼的红色,倒映清澈的剑刃之上,剑柄的宝石与之相映成辉。

    “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映映山红。”

    洪继勋挽剑侧步,指向堂外:“臣闻听,南高丽国主,好音乐、喜名花,内宫花苑,种植了不少杜鹃的名种,无一不是世所罕见。待他日,功成王京,不妨将南北高丽异种,大可集中一堂。系彼国主于堂下,共赏名花于良宵。不亦快哉!”

    朝阳光芒万丈,堂内诸人豪气冲天。阳光刺亮了剑尖,夺人耳目。

37 神仙

    平壤的赏花宴,仍在继续。

    洪继勋谈性正浓,他侃侃而谈,说道:“映山红开处,满山遍野,虽然好看,可惜失之于过艳。正如刚极易折,艳不能久。要论花之绝色,还是牡丹。迎春而绽放,绚烂不可方物。姹紫嫣红,雍容华贵。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若是依旧把视线升到云层,可以发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正是郭从龙怒吼山口,力勒奔马的瞬间。

    起来,也难怪洪继勋如此的高兴,罕见的对军政之外的事情滔滔不绝。他的心情,邓舍能体会一二。他毕竟生长双城,高丽算是他的一个故乡,一旦海东拿下南高丽,对他来讲,可不正是衣锦还乡?

    他高兴,不代表别人高兴。

    平壤西北数百里外,沈阳城中。

    纳哈出头裹白布,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似的,高高翘在案几上。他抓着一柄赤金拐杖,狠命地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将军的脑袋。他咆哮如雷:“邓逆个土贼!出尔反尔,奸诈小人!那高丽洪彦博说的,可属实么?有没有去落实?”

    “海东边境封锁,末将等无法潜入。但观看辽阳各地的警戒,近日来突然森严。由此推测,洪彦博说的,应该是真。”那将军抬头,偷偷瞄了眼纳哈出头上的白布,战战兢兢地小心说道。

    十来天前,纳哈出外出打猎,一时兴起,非要到辽阳城外转一转。不料半路上遇见辽阳的守军巡逻,狭路相逢,混战了一场。纳哈出坐骑中箭,将他跌倒地上,头上的伤口及扭住了的脚,就是因此而来。

    好在双方的人马都不多,无心恋战,辽阳的守军也不认识纳哈出,这才被他侥幸逃脱。屈指算来,与邓舍部交战数回,他几乎次次负伤。这一回,还坠下马来,在将士们面前丢了人。他如此恼怒,也在情理之中。

    “张德裕!张德裕呢?”

    堂下站了数十个文武属僚,张德裕出列,没来得及说话,纳哈出就用拐杖连连敲打地面,叫道:“来人!拉下去,笞三十七。”

    蒙元的笞、杖之刑,与中国历朝不同,遵循蒙古的旧制,尾数皆为“七”,用意为“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有些平恕的意思。至于当庭杖刑,也是蒙古的旧制。别说省府这一级别,皇帝上朝,一样如此,看哪个大臣不顺眼,当场拉下去,扒了裤子痛打一顿,实属寻常。打完了,依旧上来,奏报议事。上位者习以为常,下位者也不以为侮辱。

    张德裕就在这堂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裤子,痛打一顿。痛的他叫苦连天。纳哈出问道:“你可知罪么?”

    “知罪。”

    “你有何罪?”

    “邓逆进攻高丽一事,年前随臣一起前去平壤的细作们,没有提前发现,不能使得我沈阳早做预备。落了下手。”

    “既然知罪,饶了你罢。”纳哈出怒气稍平,转顾文武,说道,“高丽王求援的书信在此,我沈阳与他有结盟之约,约定彼此相救。事已至此,你们来说,邓逆打高丽有几分胜算?我军该不该救?”

    刘探马赤出班,高声说道:“末将以为,不可不救。”

    “为何?”

    “邓逆部出军不过旬日,已经连克南高丽重镇,深入一二百里。水淹文川,高丽数万精锐葬身鱼腹。可以料想,高丽定然举国震惊,士气沮丧。我军若不相救,一来失约,有失相爷的民望。二来邓逆凶焰正高,高丽士气沮丧,恐非其对手,有亡国之忧。即便不亡,怕也会元气大伤。高丽与我,诚如三国之蜀、吴,彼弱即我弱,我弱即敌强。此消彼长,沈阳危矣。”

    诸将纷纷赞同。

    纳哈出问道:“然则,如何救之?”

    “我沈阳与双城只有鸭绿江相隔。双城,乃邓逆的起家之地,我可出一偏师,往去攻打。如此,文川等地的邓逆所部,必然回军救援。高丽之危,自然随之而解了。此为围魏救赵之计。”

    “诸将以为如何?”

    张德裕撑起血淋淋的屁股,提出反对的意见,说道:“丞相大人,俺以为不可?”

    “噢?”

    “我军若打双城,固然是为围魏救赵。可是,辽阳距离我沈阳不过数十里,陈虎会不会趁机来打我沈阳呢?臣以为,他肯定会趁机来打!丞相这几个月,虽然奉有圣旨,重新募集了许多北边部落的部民从军,但是仓促难以训练,军力不足,且粮草缺乏,难以两线作战。

    “臣以为,既然围魏救赵,不如直接就打辽阳。”

    “辽阳?辽阳城坚,陈虎勇将,并且辽阳的戒备越来越严,对我沈阳的提防日甚一日。我军打它,起不到攻其不备的作用,唯一的可能,使我陷入攻坚战的泥淖。而且,辽阳后有辽左做为依托,南有辽东以为羽翼。张大人,你提议打辽阳,到底是想要围魏救赵,还是想要弃高丽不顾?”

    刘探马赤的分析也有道理。

    纳哈出费了思量。打双城,很可能引的辽阳来攻,陷沈阳入险境。打辽阳,很可能变作攻坚战,调不走文川等地的邓舍部队,徒然再开辟一个辽东战场,对高丽的战事于事无补。该如何是好呢?

    张德裕道:“丞相大人。去打双城,需过鸭绿江。如今春暖花开,江水开化,沿岸有海东军队戍卫,过之殊为不易,此为天时不在我。过了鸭绿江,到双城的道路很不好走,地处高原,小道崎岖,这是地利不在我。

    “臣听闻,双城、关北一带,有海东名将张歹儿坐镇。此人心机深沉,颇有手腕,甚得当地民心,有女真人相助。女真人更有几句歌谣,这样唱道:‘前有甲山一赵,后有关北一张。爱我顾我,其乐滔滔。’人和,也不在我。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我军若是轻举妄动,则必陷入不测的境地。

    “而我若是出军去打辽阳,辽阳虽有辽左、辽东之助,我军亦有辽西可以呼应。邓逆回援,则围魏救赵之计成。邓逆不回援,则我可以辽西牵制辽东,同时,派遣密使,联络广宁的潘诚。潘诚,昔日的红贼伪平章,今日困顿一城,左右不得,早有怨言。如能够得到他的相助,搅乱辽东,威胁辽西。然后我军倾其全力,攻彼辽阳一城,获胜不是没有可能。

    “遍数红贼诸将,辽左的赵过、辽西的庆千兴,并及李和尚、杨万虎等人,悉数都在平壤。除了陈虎,再无第二人有足够的威望,可独当一面。辽阳一下,南入辽左一马平川,西顾辽东唾手可得。丞相,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何去何从,唯从丞相定夺。”

    纳哈出听的心头砰砰直跳,一脚踹开跪在一边儿的那个将军,撑起拐杖,站起来走了两步。

    如张德裕所言,得辽东的机会的确很大。沈阳虽与高丽有盟约,但是高丽的死活,又管他何事呢?何况,他又不是不救,假如邓舍执意不肯回军,他有什么办法?两全其美。

    他能做到行省丞相的位置,杀伐决断是必然有的,既然觉得可行,当即下令:“告诉高丽使者,本相即刻出军相救,请高丽务必多做坚持。张德裕,你今晚就出发,去广宁,说服潘诚就交给你了。许以重利,给其高官,不管可以不可以做到,不妨空头许诺给他!刘探马赤,……”

    “在。”

    “即日点兵,给你五千人,做为先锋。乃剌吾,……”

    “在。”

    “聚诸部部民,随后出城,清除辽阳城外的工事阻碍,辽左若来援军,由你对付。本相亲率主力,三天后,兵发辽阳!”

    诸将杀气腾腾,凛然遵命。纳哈出威风凛凛,挺立堂上。顺着他的视线向堂外看去,见天高云淡,院中繁花似锦,浓郁的芳香招引来蜂蝶,嗡嗡嗡的,盘旋其上。

    人说春雨贵如油,这个春天的雨水,却一场接着一场。入夜,起了一阵凉风,没两天,稀稀疏疏的雨点便再度落了起来。来自东边海岸的暖空气,遇上漠北过来的寒流,乌压压的黑云,聚集辽东的上空。

    对邓舍攻略南高丽的行动计划,陈虎一清二楚。

    他尽管一直待在辽阳,没去过平壤,但邓舍曾数次征求他的意见,并有密信与他,详细阐述了作战的全盘策略。辽东的名将、精卒大多云集海东,面对虎视眈眈的沈阳,他肩膀上的压力,顿时沉重。

    昨夜雨疏风骤,满庭绿肥红瘦。

    他与邓舍不同,即便平常在家,没有公务的时候,也从不换穿便装,至少披着软甲。这日清晨,他冒着细雨,按着宝剑,散步苑中。雨下的花香缭绕鼻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边。

    他本非怜花惜香之人,大清早的来这花苑散步,为的不过是这里安静,有助思考。他正在推演眼前的战局,蓦然听到苑外传来一阵吵闹。

    他皱了眉头,转头看去,两个亲兵奔过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神色,一副似笑不敢笑的样子,禀报道:“报将军,那厮又来了。在苑外吵闹不休,非要见将军不可。请问将军,见是不见?”

    陈虎不满而恼怒,怒容一闪而过,忍了忍,说道:“主公有过吩咐,那厮熟知沈阳内情,叫俺好生对待。……,叫他进来吧。”

    一人走了进来,穿着个文人的服饰,上长下短,有些不合身,大约在苑门口与陈虎的亲兵有过推搡,袍子的下边沾了几滴泥水。此人见到陈虎,不顾地上泥泞,拜倒在地,当头就说:“将军老爷,十万火急!”

    陈虎哼了声,没有理会。

    从大前天开始,连着三天,算上今日,已经第四天了。这人是每天必来,每次来,第一句的开场白定然都是这八个字。陈虎耳朵快起了茧子,又是无奈,又是厌烦,要非邓舍有吩咐,怕不早拉出去将他砍了。

    陈虎甚至能够猜出来这人底下会再说的话。果不其然,那人接着说道:“小人昨日夜观天象,……”

    “行了,行了。你大前天说要起风,你前天说要下雨,你昨天说今早会有雾气。没错,你全说对了。本将已经知道了。而且,不用你说,前两天阴云密布,本将也猜得出要下雨。你今天来见俺,又为预测明日天气来了?也好,也好,你且说罢,明日会是何天气?阴雨不止,对不对?”

    来人惶恐,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水。他不敢抬头看陈虎的怒气,但是鼓足勇气,坚持把话说完,他说道:“小人今日来,非为天气。”

    “那是为何?”

    “小人夜观天象,见有流星北来,至参而止。”

    “什么意思?”

    “据天象来看,主有兵事。”

    “你是说?”

    “小人不敢妄言。”

    陈虎厌烦他不假,挡不住他一再祭出天象这杆大旗,行军打仗有许多忌讳,观气、天象之说,在军中很有市场,绝大多数人对此坚信不疑。陈虎没读过书,充其量才识得几个字,被这人神乎其神的一说,恰好中了心事。

    去年,邓舍出永平,奔赴高丽的半路上,曾与张居敬有过一次交战,战情最危急的时刻,吴鹤年认出来了胜候之风,而那场鏖战,最终果然己方获胜。陈虎想到此处,不由收起怒气,花丛里走了几步,沉吟说道:“主有兵事?……,我海东正与南高丽交战,主的是这个兵事么?”

    “小人观流星来向,从北而来。海东在东边,北边,北边,……”

    辽阳之北,是沈阳。

    陈虎色变,寒着脸着盯了他两眼,沉声道:“赵帖木儿,主公虽叫俺好生待你,不可怠慢。看中的是你熟知沈阳虚实,可并不是要俺来听你装神弄鬼!你可知在我海东军中,以天象为名,搅乱军心,是何罪么?”

    赵帖木儿汗出如浆,连连叩头,颤声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虚。昨夜观看天象,的确是这个意思,求将军老爷……”

    他杀父求荣,投降邓舍,后来辽东一战,出了些功劳,将沈阳的乾讨虏军策反成功,本以为自此飞黄腾达,可得邓舍另眼相看。谁知,邓舍不喜欢他的脾性,视他为卑鄙无亲的小人,不杀已经算是开恩,遑论拔擢为官?留了他一条小命,为的只是他熟悉沈阳。

    赵帖木儿不笨,聪明人,时间久了,自然看的出来。沈阳不平,有他的活路;沈阳一平,他必死无疑。以海东如今的实力,平定沈阳迟早而已。他为了求生,能杀掉养父,可见其无耻怕死的程度。自此日日惶急,他绞尽脑汁,要想出保住性命的计策。

    他试过逃跑,陈虎看守他甚严,没机会。万般无奈,他突然想到自己跟着蒙古萨满学过本领,观风望气,略有所成。就如绝境里看到了一线光明,溺水的人摸着了一根稻禾,或许唯一的生机就在此了。

    故而,从几天前起,他便日日来见陈虎,劈头当面“小人夜观天象”。要说呢,他跟着蒙古萨满,确实学了点东西,加上他本人在某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最起码在预测天气上,十拿九稳。无奈,陈虎对此不感兴趣,连着三天,没给他好脸色看。

    赵帖木儿既绝望,又惧怕。

    他经历过战事,略通兵法,私下分析,海东与南高丽交战,沈阳不会无动于衷,有趁机出军的可能。只是,他对此不确定,也猜不出沈阳如果出军,会往哪个方向出军。恰好,昨天半夜,他瞧见一道流星由北而来,索性用为借口,干脆孤注一掷,含糊其辞的来试探一下陈虎的反应。

    他瞥见陈虎的手摸向了腰畔的短剑,顿时心神俱裂,再也顾不了太多,没口子叫道:“将军老爷!小人见那流星,……”就要改口,说出预备好的第二套说辞。

    苑门外,一骑仓急奔入,马上骑士滚落下来,冲到近前,叫道:“报将军!北城门外,见有一彪军马来到。看其旗号,乃沈阳刘探马赤。”

    陈虎倒抽一口冷气,不为的沈阳来犯,他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帖木儿。

    赵帖木儿欣喜若狂,撑在地上的双手,深深抠入泥里。他强自抑制,努力保持平静,斩钉截铁地说道:“小人见那流星,分明从北而来。小人可以断言,日内必有战事,发生在我辽阳!”

    三两花瓣,伴着细雨,飘落泥中。

    ……

    同一时间,方米罕拂去肩膀上的落叶,自山林间探出头来,前边数十里外,王京近在眼前。

    ——

    ,笞、杖之刑。

    按照中国旧例,每以“十”为一个单位。笞刑至多五十,杖刑至多一百。元朝的刑罚,笞刑加到五十七,杖刑加到一百零七。比较之下,又增多了。成宗时,刑部尚书王约上言:“国朝之制,笞杖十减为七,今之杖一百者,宜止九十七,不当又加十也。”

    笞刑:小板子打。杖刑:大板子或棍子打。

38 应变

    纳哈出会参与战局,并不奇怪,早在邓舍的预测之中。但是,广宁的潘诚,居然会投敌叛变,可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凭心而论,他承认自己对潘诚有点过分。

    他用洪继勋之计,首先,一再增兵闾阳等地,牢牢地将广宁包围其中,限制它向外发展的空间。其次,广宁缺粮,自年前至今,已经三次求粮,每一次,邓舍都是好话一箩筐,粮食半粒无,婉言给以拒绝。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实在杀人不见血。这二月天,青黄不接,潘诚困守一城,外无援助,缺粮实已危急到火烧眉毛的关头了。

    年后短短两个多月,他城中的数万百姓,半数逃走,留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一万出头的残军,困窘到了快要吃土的地步,军心浮动,不少人暗中商量,想要哗变献城。潘诚岂会不知?邓舍分明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因此,张德裕一去,他就答应投降,便在纳哈出兵围辽阳的次日,即换了旗号,破城而出,响应沈阳,攻打闾阳。

    消息传入海东,洪继勋深夜来见。

    “潘诚降敌,有臣的责任。请主公处罚。”

    洪继勋那两条收拾广宁的计策,虽然狠毒,其实并不莽撞。前后两策,彼此相承。广宁处辽东腹心,周围有邓舍的大军镇戍,要放在平常时日,潘诚断然不敢生变。即便在潘诚得悉海东开战的消息后,要非通过张德裕的讲述,了解到了战局的进展,并及海东的大致虚实,估计也没胆量轻举妄动。

    到底,沈阳的细作,那一个叫刘旦的,在此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如果把所有的因果串成一条线的话,那就是:刘旦首先从海东内部,得知海东将对高丽用兵,经过落实、确定,联络上了高丽使者,把这一情报转告他们。随后,高丽与沈阳签订盟约。海东出军,为促使沈阳参战,洪彦博二次出使沈阳,把海东战况的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纳哈出知晓。张德裕拿着这些第一手的情报,说动了潘诚。

    这些发生在幕后的交易,十分繁琐。邓舍有最大的本事,他也猜不出来。但是,凭借他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本能,他还是很快就从纳哈出迅速参战、以及潘诚投降这两件事上,发现了不寻常的诡异。

    “自我军开始东线作战,我就下令封锁了海东边境。李和尚部全军出动,展开对东线的攻势,至今不足十天,怎么纳哈出就知晓了?并且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竟敢倾城而出,且策反了潘诚。”

    邓舍凝眉,喃喃自语,道:“奇哉怪也。”

    他这么一说,洪继勋也觉得古怪了,从地上起来,寻思片刻,说道:“除非,……”

    “除非他们判断出了我海东之主力,目前绝无回援辽东之余力。”

    “他们怎会判断的出?我西线之主力,深入南高丽境内至今,或潜行山林,或伪装为高丽土匪,或伪装为渔民,驾小船走海路,或伪装东线丽军的溃卒,化整为零,至今连高丽人还未曾发现。纳哈出等人,又是怎么就认定了我军无力回援呢?”

    事有反常必为妖。

    夜色沉静,堂外的细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上,作出轻微的细响。案几上的油灯,跳跃昏黄的光芒,映照两人的脸上,忽明忽暗。邓舍沉思不语,洪继勋摇着折扇,想起了一种可能,他打个冷战,说道:“莫非?”

    “怎样?”

    “我军中,……?”

    邓舍霍然起身,洪继勋想说的,正是他所想的。他阴冷着脸,叫侍立在外的毕千牛:“传通政司的王老德来见我。即刻就去,现在就去!”

    纳哈出能这么快做出反应,断定海东暂时没有回援辽东的能力,十有**,他已经知道了海东的作战部署,晓得除了东线,更有西线的主力早已派出。那么,如此机密的情报,他从何知晓的呢?再无第二个解释,海东军中肯定出现了内奸。

    ——他与洪继勋虽推理错了过程,却猜对了结果。

    等王老德的来的空儿,洪继勋到底做大事的人,已经沉住了气,他沉默了片刻,把话题转回了当下,说道:“假如主公的猜测是对,……。请问主公,对我军下一步的行动,怎样打算?”

    纳哈出知晓了海东的全盘部署,会不会告诉高丽?如果他告诉高丽了,高丽至今没发现西线主力,会不会只是一个假象?南高丽的王京风平浪静,没有备战的样子,会不会也只是一个假象?实际早已设置下了圈套,等着赵过部自投罗网?

    此为问题之一。

    如果海东的西线主力陷入苦战,短日内不能速克王京,无法回援辽东。而纳哈出同时呢,对此了如指掌,失去了对他的震慑。在他倾尽全力地进攻之下,辽阳,究竟能否支撑得住?辽阳失守的可能性会有多大?潘诚参战,扰乱辽东内部,对此事的影响会有多大?

    此为问题之二。

    连潘诚,纳哈出都不忘策反,辽西的世家宝部,他肯定不会不去联系。如果世家宝参战,辽西没有重将坐镇,调回了庆千兴之后,现在数得上名号的,只有关世容、李邺等人。世家宝与张居敬,并称“辽西双璧”,指挥作战有一套的,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

    此为问题之三。

    邓舍久久不能决策,他问道:“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洪继勋的回答,正如他一贯的性格。

    他道:“我军西线主力,孤军深入敌后。下午军报,前锋杨万虎部昨日已经抵达王京城下,正在城外山中集结。按照时间推算,恐怕早在今日的凌晨时分,就已经展开了对王京外围山地的攻击。

    “赵过的后续部队,亦在陆续抵达中。打草已经惊蛇。譬如两人对搏,我军的拳头已经伸到了南高丽的鼻子底下,此时若是撤退,前功尽弃不说,对士气大有影响。即便后撤途中,没有南高丽军队的阻截,王京至辽阳,有千里之远,急切间,也无法投入辽东战场。

    “再退一步讲,就算我军顺利转投入了辽东战场,跋山涉水,赶到辽阳,早成强弩之末。彼沈阳敌军以逸待劳,万一围城打援,后果不堪设想。”

    他跟着邓舍养成了习惯,思考问题时,喜欢踱步。他一边儿踱步,用折扇拍打着手臂,一边儿沉思着组织语言,不注意碰到了堂边高案上的一株杜鹃,随手扶正,继续说道:“这是从我海东的角度来出发分析。换一个角度,从辽东的角度来说。

    “纳哈出会趁火打劫,主公对此,不是早就预测到了么?他动手的时间,尽管较之主公的推测,提前了一些,可依然没出掌握之中。辽阳陈虎陈将军,秣马厉兵备战多日,正到一显身手的时刻。陈将军用兵,坚且忍,凶且狠,或许大败纳哈出有些难,但坚城自守,不成一点问题。

    “不错,潘诚的投降,出乎了我军的意料。然而,凭他那万把人,残兵败将,又能翻得起甚么风浪呢?他军中乏粮,只要闾阳能坚持一段时间,其部定然自乱。

    “辽西诸将,少能独挡一面的。可我军还有辽左,辽西不支,辽左完全可以支援。最关键的,辽左后边还有我平壤。去年,主公平定辽东,是平壤在后方供应粮秣、士卒不绝,今日之情形,与当日何其像也。有主公坐镇后方,总揽全局,臣断言,辽东战事有惊无险。”

    做事情,就怕认真。

    再艰难的局面,一经分析,困难似乎就都可以解决。天无绝人之路,没有任何的困境,是解决不掉的。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说明,没有找到最好的那一条对策。至此,洪继勋的建议呼之欲出了。

    他啪的打开折扇,又将之合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每在他对某件事做出结论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这个小动作。

    他停下脚步,看向邓舍,目光中透露出坚决与决断,他说道:“综上而言,臣以为,我军西线之主力,决不可退。不但西线不可退,东线也不可退。东、西线合在一起,以雷霆万钧之力,形成一正一奇之势。

    “南高丽的兵力总共就那么多。王京若有埋伏,则西线化正为奇,东线由奇转为正,可做为主力,迅速突进。王京若无埋伏,则东线依旧为虚,西线为主力,原定计划不变,争取十日内,攻取王京!”

    他言辞激烈,说到兴奋的地方,面上泛起嫣红。邓舍却很冷静,雨声花香里,负手走了几步。居上位,不可优柔,没有决断的魄力,但是也不能决断的快。太快,难免草率。

    他有几个疑问,正待问出,王老德来了。

    正值南高丽战局的要紧关头,王老德身为通政司目前在海东的实际负责人,毕千牛找到他时,他还没有睡觉,在研究各地传来的种种情报。邓舍看了他眼,见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不知几天没睡过好觉了,有心斥责他两句,眼下的重点不在这里,终究没与他计较,放在以后再说。

    由洪继勋简单地给他说明了一下军中有内奸的情况。通政司对外有收集情报之任务,对内有保密情报之职责,王老德自知失职,羞愧的满面通红。

    “给你三天,能否查出泄密之人是谁?”

    “用不了三天。两日之内,小人若查不出来,甘愿提头来见。”海东内部知晓作战计划的没多少人,都是高层官员。范围不大,只要肯下功夫,不难查出。王老德做情报工作有一段儿时间了,积累了不少经验,奉邓舍之命,也布下了许多的密线,两天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邓舍点到为止,不再与他多说:“下去罢。”

    王老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身退下,自去办事不提。他走的急,连放在堂外的蓑衣都忘了拿,毕千牛撵着给他送去。邓舍看他去远,转过头,对洪继勋说道:“先生之言,甚有道理。但战场形势,朝夕可变。我军既然得知了潘诚降敌的消息,不可置之不理,还是须得做出一番对策的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有捷才,思路敏捷,应声答道:“对策固然需要有。但是主公,兵法云:三军之灾,毁于狐疑。越是辽东危急,越是东、西两线的我军,切切不可调回!说对策之前,臣先问主公,决战高丽的决心,不知主公是否已经下了呢?”

    邓舍道:“先生且将对策讲来。”

    “对策有三。第一,我军在关北新召有女真骑兵数千,可动用之,西渡鸭绿江,向沈阳方向前进。做为辽阳的援军,但不可仓促接战。毕竟这些女真骑兵缺少足够的训练,用之为迷惑纳哈出、当作威胁的力量足够,真要接战,不一定会有好的效果。

    “第二,我西线主力之文将军部两万人,按照预定的计划,潜行至边境一带之后,就停下来,等王京之战打响,即展开对南高丽西部边疆的攻势,做为配合。既然局势发生了变化,不如干脆打出旗号,立即展开进攻。迅速攻克高丽的几座城池之后,先增灶,再减灶。然后伪装集结,做出要往辽阳开进的架势。

    “主公方才,命令王老德必须三日内查出细作谁人。臣以为,查出来后,先不必动他,故意把文将军部伪装集结的消息告诉他,传递给纳哈出知道,以此迷惑纳哈出的判断,从而,给我辽阳以声势上的增援。

    “第三,海路刘杨部,并及我平壤水军,同时提早攻击时间。早一天控制海域,早一天攻克江华岛,我西线之主力就能早一天结束战斗,速战速决。”

    在海东精锐多数投入南高丽,平壤兵力捉襟见肘的当下,洪继勋能转眼间提出这么三条计策,兼顾了作战与支援,委实难得。不过,到底兵力不足,他三条计策中,尽管有两条都是着眼在支援辽阳,第二条实际为虚,货真价实的援军,只有第一条中的几千女真骑兵。

    细想之下,好像依旧不够稳当。邓舍转了几圈,沉吟不决。

    正在这时,姚好古来了。

    邓舍在得悉潘诚投敌之后,同时通知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洪继勋来的半晌了,他才赶到。邓舍知道,他必有原因,却不去问,把洪继勋的意见说了一遍,问他道:“洪先生一力主战,先生以为如何?”

    姚好古言简意赅:“此与高丽之战,是灭国之战。牵一发而动全局,非灭敌国,即灭我国。”

    “先生也赞成决战?”

    “不错。”

    “奈何辽东纳哈出知我底细,潘诚投敌,变生肘腋?”

    “洪先生三策之外,臣亦有一策,可以应对。”

    “快快讲来。”

    “臣适才去寻了上都来的使者。”

    上都有关铎的残部,首领程思忠。邓舍早先,给过姚好古命令,吩咐他尽快与之取得联系,不求他们来投,起码达成战略的同盟。姚好古在关铎的残部中,威望很高,不用亲自去,派了个信使,把意思给程思忠一说,程思忠正愁孤军无缘,当即同意,回派了个使者,才到平壤城中。

    “原来先生来晚,是去见上都使者了。不知与上都使者,说了些甚么?”

    “臣把潘诚投敌之事,如实告诉了他。并已经说动他,立刻回去上都,劝说程思忠出城,往沈阳运动。”

    上都红巾万许人,他们要是肯动,辽东危局就不成问题了。邓舍大喜,追问道:“那上都使者,有几分劝动程思忠的把握?”

    “上都军队,程思忠为首,雷帖木儿不花为辅。来我平壤的使者,即雷帖木儿不花的亲弟弟。有这一层关系在,臣以为,他劝动上都出军的可能,当在八成以上。”姚好古熟悉关铎残部的内情,他说有八分把握,就肯定有八分把握。

    “既如此。就按两位先生的意见,决战高丽!”

    三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或者内敛、或者外露,透过眼眸,可见相同的,是他们内心中同时被激起的斗志,万丈的豪情。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深夜,他们浑没注意,角落里,杜鹃寂寞开放,一缕暗香浮动,花睡香冷。

39 海战

    从平壤出来的信使,奔驰向海东的四面八方,各级军、政部门的全面临战状态紧急启动起来。

    西边的海中,孤岛上,刘杨登上了旗舰,这是一艘大型的车船。这种船最早出现在宋朝,又叫车轮舟,在船的两侧按上可以划水的转轮,用人力踏动转轮,推动船舶进退,受风向与流向的影响较小,比起纯粹使用风帆与木桨的船只,先进了许多。

    他所率的倭人主力,大小船只共计二百余艘,其中战船一百五十余,汲水、补给船只五十余。

    战船之中,车船有两艘,楼船有四艘,都是上下三四层,长二十余丈。其次的中型船只,如蒙冲、斗舰有数十艘,这类船只狭而长,速度较快,是海战中攻战追击的主力。小型的战船,类似蒙元的轻疾舟,前宋的走轲之类,可用于哨探巡逻,也可用于突袭、接舷战等。

    时正清晨,小雨未停。

    远望海面,碧波荡漾。细雨蒙蒙,时有海鸟低飞掠过。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咸味,令人不由精神一振。刘杨极目远眺,看见东边海天交接的地方,有一条隐约的黑线,蜿蜒起伏。那里,就是南高丽的西海岸。

    根据情报,高丽水师的主力,已经被成功地调虎离山,多数聚集在了南海岸一带,正在与倭人的偏师交战之中。留在江华岛附近的水军,战船约有百十艘,车船、楼船的数量与倭人相仿,中型船只比倭人多,小型船只较少。

    刘杨注目良久,收回了目光。

    他举起来手,轻轻往下一挥,旗舰上三声炮响,众战船起锚升帆。二百余艘船只,蒙冲、斗舰在两翼,环绕车船、楼船在中间,走轲、游艇穿插阵中,或前或后,补给船只处在最末,风帆相连,桨声相闻,浩浩荡荡,连绵十数里。

    “大将军昨日传令,叫咱等即刻展开进攻。今日天色阴沉,有雨,正是偷袭的好机会。长野君,你以为,此战有几分胜算?”

    这艘旗舰本为长野四郎的座船,他就立在刘杨的身侧。听见问话,他不急着回答,先抬眼瞧了下插在船头的红旗,海风一吹,见那红旗迎风飒飒。

    他略想了一想,说道:“高丽水师船只不少,士卒却不耐战。俺曾与他们交战不下数十次,虽然没有过这样大规模的海战,但是以往日的经验推断,只要我军能成功突入敌阵,给以巨大的杀伤,他们至多沉船两成,就会坚持不住,竞相溃退。”

    “两成?”

    “刘君未与高丽水师交过战,所以不知道。这沉船两成,他们便会溃退,还是俺保守的估计。自贵国设高丽为征东行省后,高丽就没有严格意义上水师的存在了。这么一支拼凑起来的军队,其战斗力可想而知。或许以我军的实力,歼灭他们不容易。击溃他们,轻而易举。”

    蒙元两次东征日本,高丽奉命造船千余艘,连带本来水师也被大半征用,能征善战的水卒,早消耗一空。蒙元盛时,高丽不敢发展水军,当今的高丽王即位,虽趁中原内乱,为应付倭寇攻袭,补充了一些水军的实力,依然远远不够。

    长野四郎的话,固有吹嘘其部善战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刘杨憨厚的一笑,说道:“俺没水战的经验。如此,就全拜托长野君了。”学者倭人的礼节,给他来了一个鞠躬。

    长野四郎哈哈大笑,泰然受之。他与海东是利益合作的关系,本质上对海东的人有十分的戒备。不过,单独就刘杨来说,他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他还有些轻视,根本没放在眼里。

    因为刘杨太老实了。

    打个比方,酒宴上叫喝酒,他就一定会喝到大醉为止,哪怕是在倭寇的老巢里,亦然如此。并且,他有什么说什么,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激他,从没发过火,再加上招牌式的笑容一露,这样的一个人,简直就是个无害动物,怎么会引起别人的警惕?

    “刘君尽管放心,此战,你就好好在一边儿观看,且看俺的手腕,怎样收拾的高丽水师鬼哭狼嚎,打的它狼狈鼠窜罢!”

    行船到下午,江华岛的轮廓已经可以看的清楚。

    按照预先制定的战术,船队略微停了一下,稍稍调整战船次序。三十艘蒙冲、斗舰一字排开,做为第一梯队。车船、楼船紧接其后,做为中枢、中坚。剩余的十数艘中型战船,列在左右,做为第二梯队,也是预备队。

    这就算是进入了备战状态,补给船只全部停留下来,不再往前走,分出两艘蒙冲、及十几艘走轲,负责保护。

    刘杨上了船楼,看到左边另一艘车船上,半天没露面的藤次郎也出现了。前边的蒙冲上,同时出现了藤光秀的身影。他再往右边看,菊三郎挥舞这一面大旗,正在发出旗语,指挥后边的几艘走轲加快速度,往前探查。

    阴云、碧海、白帆、红旗。

    刘杨出使对马岛前,邓舍专门请了人,给他补课。除了讲解倭国的历史,倭寇屡次对高丽的骚扰等等之外,还讲过几次历史上著名的海战。

    唐与倭国的熊津江海战,四战四胜,焚毁倭国战船四百艘,倭军余部尽降,唐军因此占领了百济全境。南宋陈家岛海岛,南宋水军李宝部以少击多,以三千水军,大破金军战船六百艘,歼敌十万,粉碎了金国吞灭南宋的战略计划。

    此时此刻,怒海滔滔,波浪如潮。

    那早已逝去的海上硝烟,似乎突然又弥漫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无数敌我船只,鏖战正酣。如雷的鼓声,震天的杀声,箭矢如蝗,火焰升腾。而最后胜利的呐喊,浴血男儿的面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在呼喊,在呐喊:中国,中国!唐宋的军旗,招展蓝天碧海。

    刘杨心动神驰,双手抓紧了护栏。

    男儿当英豪,横行大海上。不曾航海,不知道天地之广阔。不经海战,不知道乘风破浪的豪情。

    “前方接敌!”

    旗语一**向后传报。

    藤次郎号旗展动,隶属他所部的倭人水卒,发一声喊,惊天动地,刀枪举起。刘杨转目去看长野四郎。长野四郎抄起鼓槌,击响了面前的战鼓,隶属他所部的倭人水卒,随着又一声大喊,动地惊天,举起刀枪。

    刀枪林立,战旗飘扬。

    “接敌多少?”

    “两艘高丽游艇。”

    游艇,负哨探之责。高丽水师的大队,离此不远了。

    “传令藤次郎,高丽的两艘游艇,一艘不许放走。”

    “旗语询问,是否船队加速?”

    “风向如何?”

    “南风。”

    海战,阵型很重要,风向和水向更重要。南风,由南而向北吹,也就是说,要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获胜,敌我两方,谁先占据了南边的上风口,谁就占据了优势。这一点常识,刘杨还是有的,他不假思索:“全军转航,向南。”

    高丽的走轲出现在正面,那么,高丽水军的大队必在它们的后面。向南转航,然后借助风势,压迫高丽水军,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从第一排、最南边的战船开始,依次向南转向。一艘接着一艘。第一排转航完毕,第二排接着跟上。战船的阵型,由横排的一字,变化成了竖立的一字。船上的风帆,全部升了起来,大船的桅樯高十数丈,可悬挂帆幕数十,中型船只的风帆,少的也有十几个。风鼓白帆,船队全速前进。

    转航不久,江华岛的左侧,驶出来了一队敌船。

    粗略的看去,数目不多,有二三十艘。前边几艘,排列的还算整齐,后边的混乱不堪,一边航行,一边匆忙地进行调整。一看就知道,刘杨们的突袭很成功,高丽水师根本没有想到倭人会出现在这里,丝毫没做准备,仓促应战。

    这也不怪高丽人。

    以往倭寇对南高丽的侵扰,次数很多,有时候,规模也不小。可是从来没有过像这次一样,几大股势力联合,倾巢而出。就拿松浦党与藤菊党来说,谁又能想到彼此不和的他们,居然会在邓舍的穿针引线之下,联手行动?完全出乎意料。

    “来敌船只总共多少?”

    “三十四艘。两艘大船,十四艘中船。”

    “江华岛及南高丽海岸,有三个大的海港,可供战船停泊。高丽水师的其它船只,应该是在另外的两个海港里。刘君,我军该全力以赴,在高丽水师回过神之前,先把面前之敌歼灭!这叫做各个击破。”

    “长野君所言甚是。”

    藤次郎船上的旗语,也是发出了相同的建议。刘杨同意说道:“就以次郎君为前锋,先灭此敌。长野君的战船,负责两翼包围,不许一艘逃脱。预备队不动,以防止高丽水师的其它船只来援。”

    倭人的船上,配备的火器不多。只有火炮两三门,火铳数十条。分别配备在两艘车船及一些蒙冲、斗舰上边。大部分的战船,使用的武器依然是冷兵器。长矛、刀剑、弓弩、抛石机等等,还有钩镰、拍杆之类,用来钩拽、击打敌船。

    火炮等物,在野战、攻城战中,可有作用,用在海上,实际用处不大。因为起伏荡漾之间,难以瞄准,即便打中敌船,造成的损害也不大。倭人备的火炮,最主要的作用,不在作战,而在威慑。火铳,则是用来接舷战的。故此,数目不多,无伤大雅。

    随着命令的发出,整个的船队开始第二次转航。

    前半部分的藤次郎部,由南转向北,船尾划出长长的波浪,从上风口逼近高丽敌船。长野四郎部向左右扩展,形成了两个弧线。如果把整个的船队比作一只鸟,藤次郎部就是鸟头,刘杨所带的部分船只为鸟身,长野四郎部则为它的两只翅膀,

    高丽水军才驶出港口不远,就受到了倭人水军的全面打击。

    大、中型船只上边的投石机,首先发难。大块大块的石头,成一个抛物线,有的击空,落在了海面,溅起来巨大的浪花;有的击中,落在前排的高丽船身上,或者击碎甲板,或者砸倒几个丽卒。

    刘杨虽在中后方,已经可以听见丽卒们的叫喊,他们仓皇失措,到处奔跑,过了好半晌,方才有个将校出来,把他们重新组织起来,发起还击。

    高丽的战船上,也一样的缺少火炮、火铳,这会儿又在下雨,火箭发不出来。双方的船只越来越近,很快就过了投石机的射程,该强弓劲弩发挥威力。箭矢穿透雨幕,阵雨也似,一阵阵地落在彼此船只的头上。

    倭人的水军在上风口,箭矢借风力,又快又疾。高丽水军处在下风,发射出来的箭矢绵软无力,大部分还没有靠近敌船,就被风吹散了。

    倭人的走轲奋勇上前,试图穿插入高丽水军的阵中,距离一近,箭矢的破坏力更大。高丽水军撑起了牛皮,勉强抵挡。前边的几艘船只使劲一切的手段,有的往前猛撞,用船体的力量来犁沉倭人的走轲,有的向左右支应,拼了命的投射矢石,

    “刘君,且看丽军的后阵。”

    与前部的竭力作战不同,高丽水军的后阵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大致调整好了队形,十几艘蒙冲汇聚一处,微微的停顿了一下,开始向后撤退。退了没多远,忽然转变方向,向东边的缺口处疾驰而去。

    “战事才起,它就想逃?”

    刘杨转顾左右,发现腾次郎与长野四郎两部战船的火力,多被高丽水军的前阵吸引住了。他顿时醒悟,丽军后阵并非想逃,而是想要趁倭人的包围圈还没正式形成之际,冲出包围,然后再从东边迂回到南边,抢占上风口。

    “长野君?”

    长野四郎傲然一笑,令旗摆动,三四艘斗舰脱离了与丽军前阵的交锋,急往东行,他们顺风,航速比丽军快,抢先一步,补住了东边的缺口。钩镰伸出去,拽住了打前哨的一艘丽军走轲,船头猛往侧方一转,船上的倭人钩镰手同时发力,只听得“哗”一声,那丽军的走轲随之倾覆,坠入海中的丽卒稍一露头,即为倭人弓手射死。

    双方的距离十分近了。

    船上的水卒可以互相看的见对方的脸,一方胆怯地嚷叫着高丽话,一方凶悍地叫嚷着倭语。

    邓舍自与江浙通商,火药等物得到了大量的补充,支援了倭人一些。倭人的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到三名的汉卒,名义助战,其实借机学习倭人的海战经验。这些火药,便由他们负责。眼看距离已近,他们勇敢地提起一桶桶的火药,点燃引线,投掷到邻近的丽军船上。

    虽然下的有雨,但是雨不大。火箭难以发射,不代表火药不会爆炸。

    爆炸声震耳欲聋,船只都为之颤了三颤。埋在火药中的碎石等物,爆裂出来,近处的丽军水卒被炸的七零八落。火苗触着风帆,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细雨迷离,火焰涨天,烟雾弥漫,滚滚的黑烟上接阴云。

    交手两三回合,丽军的突围宣告失败。

    倭人的包围圈,渐渐形成,连接成一个大的弧形,所有的战船,都在发射弓矢,投掷火药,数十根钩镰、拍杆,这个扬起,那个落下。丽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节节败退,接连沉船,慢慢地,被压缩入了港口之内。

    二十多艘船,在海港那狭小的空间,压根儿周转不开。

    刘杨观战到此时,知道底下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了。只等再展开一次攻击,静等着丽军投降就是。战前邓舍与倭人有协议,凡有缴获,倭人六成,海东四成。这二十多艘船,海东可得**艘,小有收获。

    鏖战至今,高丽水师的别部踪影未见。

    刁斗上的瞭望哨忽然大叫起来:“北方!北方!北方有船队行来。”

    刘杨心头一紧,急忙抬头观看。

    ——

    ,熊津江海战。

    唐伐高句丽,朝鲜半岛的百济,在高句丽的支援下,多次侵犯新罗。新罗王春秋上表求救,唐高宗为孤立高句丽,并在朝鲜半岛上取得立足之地,乃出军百济。

    龙朔三年八月,倭国以援助百济为名,倾举国精锐两万七千人,进攻新罗。唐将刘仁轨所部水军,在熊津江口,与倭国水军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海战。唐水军四战四胜,倭军几乎全军覆灭。唐军占领百济全境,形成对高句丽的夹击之势。

40 决战

    依然两更,差不多一万字。

    老赵,你真棒!

    ——

    北边的船队行到近处,却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平壤来的海东水师。

    倭人海战拿手,陆战不行。高丽的水师可以交给他们对付,攻占江华岛,非得海东军队亲自出手不行。其实,就算倭人陆战也在行,邓舍也绝不会让他们登上江华岛半步的,要让他们占据了此岛,做为据点,以后就麻烦了。

    海东来船有三十余艘,皆为一两千石的大海船,总共装载了士卒一千多人。

    带队的将领与刘杨见了一面,两人虽非一个系统,但彼此相识,只是正在战时,没空叙旧多说话,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情况,一个自带队去攻打江华岛,一个率倭人水师继续与丽军交战,并巡弋沿海,负责海域安全。

    在随后的几天中。

    海东步卒顺利攻占了江华岛,倭人水军寻找到了高丽水师的另外两处驻扎地,又进行了两场激烈的海战。果如长野四郎所言,高丽水师毫无斗志,沉船不足二成,余部皆降。高丽王京沿岸,落入了海东的控制。

    倭人杀到兴头上,到底难改倭寇的本性,长野四郎的一部甚至登上了陆地,攻占了两个沿海的县城,好生劫掠了一把。

    这是后话,不需多提。

    水军的捷报一片片传往平壤,步卒的捷报,也紧随而至。

    南高丽王京,本高句丽的两座郡县,一个开城,一个松岳郡。高丽太祖的故乡在松岳,他在立国的次年,迁都至此,地跨两郡,改为开州。光宗十一年,改称皇都。成宗十四年,改称开城府。

    显宗元年,契丹来侵,开城府遭了兵火,宫阙、民居被尽数毁坏殆尽。随后,历经高丽数朝,现有的宫殿、建筑,大多为重建的。蒙元之后,高丽的国君不再称帝,统统改为王,这皇都自然也就跟着变成了王京。

    王京所辖县城甚多,先后周边十数个州县拨给直辖,号为“京畿”。所谓“畿”,指的是邻近国都的地方,“方千里为王畿”。王京的属县范围,没千里那么大,一二百里还是有的,地方不小。

    赵过部给平壤发去的几封捷报,内容就是报告的他们在与京畿地区作战过程中的几次胜利。

    王京依山而建,前后有凤鸣山、天磨山、蜈蚣山等等许多山峦,环绕周侧,西临礼成江,地势险峻、山川合拢,易守难攻。赵过部尽管出现的宛如天降神兵,毕竟不是真的天兵天将,短日内难以破城。

    因此,早在他们出发前的军议上,邓舍就已经集思广益,定下了“先去其羽翼,断其外援,孤立其城,然后三军发动,并力齐攻”的作战方案。

    就目前来看,这个方案施行的很顺利。

    王京向西,直到大海的沿边州县,已经悉数落入海东军队的手中。王京东边,海东军队也拿下了两三个县城,借助山势、河水,构建了一道防线,以之来断绝东部丽军可能会出现的援助。海东军队的主力在王京北侧。兵法云:围三阙一,王京的四面,只空出了南边。

    赵过也没完全地将城南置之不理,派去了几队骑兵,权做监视。

    海东军队水陆并进,同时发起了猛攻,高丽王京内部乱成一团。王祺几次接到探马的加急报讯,犹自不敢置信,几疑梦中。堂堂一国,边境的防线竟然如此松懈,叫敌人摸到了鼻子底下,居然还没发现!

    高丽王宫。

    王祺气得险些晕倒,他面色苍白,又惊又骇,提着宝剑,绕室疾走。每走到一个大臣的旁边,他便会停下脚步,问一句:“敌已在前,卿有何良策?”没一个大臣回答他,事到如今,能有何良策?

    他挥舞着宝剑,高声叫道:“城外州县,半数失陷。红贼铁骑,转眼便至,眼见王京危险,我朝养士数百年,至此关头,你们,你们,……”激动的连连咳嗽,急火上升,一口痰卡在了喉咙,他苍白的面色转眼憋的通红。两个随侍小太监,慌忙上前,帮他捶背顺气。

    好容易呼吸顺畅,他伸手把小太监推开。

    殿上跪着的群臣一个个面如土色、讷讷无言,胆小的至汗流浃背,两股颤栗。王祺连着追问了几遍,得不到半句的回应。惊骇到了极点,人就会歇斯底里。他的惊骇,瞬间转为怒火,握了握手中的宝剑,有一种想要抽出来,拔剑砍人的冲动。

    不是没人回答,高丽有才干的文武,不少没在王京,有的正处在东线,与李和尚对峙;有的正率领水军,与南海岸的倭寇鏖战。如张德裕之流,或者出使未回,或者才出京城,巡视各地,防止地方生乱。

    不止精干的官员多不在城中,王京的镇戍军队,也都已经有至少半数调了出去。既无勇将,又缺精卒。而敌人骤然来袭,如之奈何?

    金镛、李子春的官衔较低,这会儿见排在前边的大官儿们没有人回答王祺的问话,往前两步,高声奏道:“请我王息怒。请我王毋忧。以臣等之见,来袭的红贼人马不过万人,我城中诸军,虽然调往东线了一部分,尚有诸卫、各班,人马数万,数目远过红贼。

    “且我有坚城,彼为客军。王京城中的百姓,也都可以助战。我有此三条优势,谅彼红贼何足虑哉?它虽然来的气势汹汹,并不可怕。只要我王给臣等五千人马,趁其立足未稳,即刻出城,奔袭攻之,定能叫它有来无去!”

    王祺问策的时候,没人回答。金镛、李子春主战,立刻有人出来反对。

    “万万不可!我城中人马虽尚有数万,多半为才招募的新卒,论起战力,委实不堪一击,绝非红贼百战悍卒的对手。不出城还好,勉强够用来防御。一旦出城,与贼野战。那便是以我之短,迎敌之长,这与自蹈死路有何区别?”

    “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手机轻松阅读:wà⑹κ.cn 文字版首发

    “金大人、李大人所说的我之三条优势,倒是不错。我军之长,在有坚城。红贼之短,在为客军。我城中粮储丰盈。眼下之策,唯以坚守为上,切切不可贸然出击,自损实力。臣以为,只要我王京能坚守个旬日一月,红贼定然不战自退。”

    “为何?”

    “红贼远来,粮草补给困难,此其一。王京受困,四方勤王之师,旬月内必至,此其二。”

    又一个大臣出列奏道:“全大人之言,臣不敢苟同。”

    王祺问道:“怎么?”

    “昨天沿海传来军报。海东与倭人联手,数日前,江华岛已经被红贼攻占。我军水师大败。现在,西边海域,举目尽为海东与倭人的水师,沿海一线州县,也已经悉数落入贼手。平壤的补给船队源源不断,通过西海岸,随时可以补充我面前之敌。

    “这些情况,我王又不是不知道。请问我王,如此形势,王京该如何坚守?”

    “战,战不的。守,守不成。”

    王祺终于难耐怒气,拔剑出鞘,狠狠砍斫在大殿上的柱子上。他养尊处优惯了的,没多少力气,接连砍了几剑,就已经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大汗,也不知道是累的,抑或气的,又或者惊吓出来的。

    他提着宝剑,逼视诸臣,质问道:“又不让战,又不能守。该怎样?该怎么样?”

    大臣们彼此视线交流,刚才回答的他那人鼓起勇气,说道:“臣以为,上策,当走。”

    往年因倭寇来袭,逼近京畿,王京曾有几度戒严,危急的时候,王祺也不是没有过逃入江华岛的打算。可就这么走了?未免不甘。何况,如今江华岛已然落入了海东的手中,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了?

    “可去汉阳府。”

    汉阳,即汉城。在王京的南边。高丽显宗时,契丹人来袭,显宗就曾经难逃汉阳,升为南京,作为临时的都城与陪都,与西京平壤、东京庆州,并称为“小三京”。后来,庆州取消了京号,但汉阳一直作为陪都没有改变。

    王祺良久无言。

    诸臣大气不敢出,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殿外微雨渺渺,春风吹动林木,树叶沙沙。透过树叶,可以隐约看到,远远的竹林里,一只豢养的仙鹤,漫步池塘岸边,悠闲自若的啄了啄洁白的羽毛,曲项鸣叫。

    王祺蓦然感到了一股伤感,他的怒火、他的无奈、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就这么的,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斜风细雨,春意渐浓。

    他四顾茫然,手中的宝剑“嘡啷”坠地。他听见仙鹤了鸣叫,他闭上眼,嗅到满苑的花香。他好名花,分的出来,这是金达莱的香味,那是茶花。随风飘落的是杏花,清淡若有若无的,则为水中的君子兰。

    他努力地仰起头,不想让臣子们看到,有两滴泪水,顺着他的面孔淌下。这是他登上王位的第九个年头了,不到一年,他丢了半壁江山,而如今,连王京也难以保住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或许,他已经不会再有下一个明年。

    他喃喃自语,他忽然想到了一句唐诗,他轻声地吟诵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殿上群臣,无不面现羞惭。金镛、李子春等人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不分文官武将,咚咚咚的叩头不已。金镛昂首慨然,说道:“臣不才,得我王恩泽优渥,过蒙拔擢。今当红贼,竟无一策,实在愧对我王。请三尺剑,引五千卒,即出城为我王先锋,与贼决战,护我王出城。”

    城头炮响,如雷滚滚。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蹭了满身的泥水,浑然不顾,闯入殿中:“大王!大事不好了,北城门,北城门,北城门红贼攻势骤剧,险险欲破!”

    金镛挺身而起:“我王,请速做准备,臣这就送你出城。

    仓皇之下,“你”字都说出来了。诸臣,包括王祺在内,却都没有注意到。李子春随着跃起,抢为先锋。

    在这城破的前夕,王祺反而镇定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拾起来掉在地上宝剑,交给金镛:“带孤此剑,城中戍军,统交你指挥。……李卿,你不必去,即刻点齐内巡检并及扈卫诸军,随时准备随孤出城。”

    金镛接剑,转身待去,迎面与又一个来报信的太监撞在一处。

    他闪开两步,站的稳当。那太监跌倒地上,来不及爬起来,颤声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南城门,南城门。”

    “南城门怎样?”

    “西边海上来了一彪红贼,不知何时,围住了南城门!”

    四面城门被围,插翅难飞。众人心中明白,这是海东将要发起总攻的先兆。金镛、李子春临危不惧,向王祺一行礼,分别大踏步地出殿而去。城门既然被围,便杀出一条血路。两个人的心中,都暗下决心:报王恩的时候到了。

    “尔等诸卿,也退下去吧。各回本府,做好与孤一起出城的预备。”

    王祺平静地看着臣子们跪拜退去,他偷偷擦干了泪水,和颜悦色,对随侍的小太监说道:“去后边宫里,通知王后,就说,孤要去汉阳看看,请她快做准备。……,你们,你们要想跟孤一起去的,也尽早去准备收拾吧。”

    “大王,……”小太监哽咽不止。

    “哭甚么?汉阳好地方,山清水秀,你们肯定没去过。此间乐,何思蜀?哈哈。”

    王祺撩起衣襟,回身坐入王座。几个太监分别出去给王后、妃子们报信,宽广、幽暗的大殿上,除了他,再无旁人。

    他呆呆地坐了会儿,遥望竹林、仙鹤,静听雨声。习习的凉风,一阵阵的吹入殿内,带入花香缭绕。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往昔,过往的岁月从各个久已积满灰尘的角落里,翻腾出来。他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没有过这样悠然的时候。

    少年时,宿卫元宫;二十岁,登上王位。每日奔波操劳,夜夜连睡觉都不得安宁。到头来,换到了什么?高丽佛法甚盛,他登基之初,就仿蒙元的国师制度,封了一位和尚做王师,颇受佛法的影响。

    他没有焦点的眼神,穿透了雨幕,飘游苍穹之下,大地之上。他追忆往昔,他不觉惘然。他所争取的,他所拼搏的,他所拥有的,以及他想要拥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看来,尽然虚无缥缈,“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恍然间,他自失一笑,似乎在笑他自己,俨然如得道的高僧,竟似看透了这三千的红尘。他随手操起王座边儿的胡琴,放在翘起的腿上,拉响了琴弦。胡琴的声音,幽怨而哀伤,悠悠传出殿外,混入雨中。

    万籁俱寂,琴声凄凉。

    他这胡琴,一拉就是一整天,从早到晚。其间,接到了三次宫外的军报,第一次,金镛阵亡。第二次,李子春接替金镛的指挥不久,亦然阵亡。第三次,守军哗变,有人打开了北城门,放入了海东的军队。

    千军万马入城,乘夜而来,无边无际的火把,涌入王宫。

    宫中的侍卫、太监、宫女,逃了个一干二净。很快,一支数百人的先锋,冲入了大殿之中。火把、盔甲,血污、兴奋,与雨声花香,交融一起。成百上千的刀枪,闪烁冰冷的光芒,围了他在中央。

    他身着王袍,高座王座,他害怕么?他不知道。他的手在颤抖,胡琴的乐声,却倔强的依然在响着。或许,这是他仅剩下来的,王者的自尊了吧?

    海东军中,一条汉子跃出,穿着小卒的服色,好几个百户官,对他都恭敬有加。他挺着长戈,迎着高丽王挺身直立,喝道:“呔!兀那贼王,叫你听的清楚,今日擒你者,海东大将军麾下,走卒郭从龙是也。”

    是役,郭从龙横戈跳荡,第一个冲上王京城头。战罢取出身上所中之箭矢,箭簇重达数斤。

    ——

    ,胡琴。

    即二胡。

41 报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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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京沦陷,邓舍露布海东。

    海东、辽东的千里大地上,处处喜气洋洋。赵过、杨万虎不负众望,率精卒,深入敌后,九战九捷,生擒高丽王。自邓舍起兵以来,诸将所立的功劳,未有大过于此者。果真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平壤。

    行省的各级衙门里,匆匆忙忙的官员们进出不断。汉人与丽人,在外表上没甚么区别,但此时此刻,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却可以分明地猜测出他们的族种。

    脚步轻快、兴高采烈的,定为汉人。点头哈腰,比汉人还高兴,往昔的阿谀,而今又加了几分的,则为渤海、女真,以及一部分主动投降的高丽人,比如江东崔备这样的。强颜欢笑,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却时不时会无缘无故、郁郁叹息的,不用说,肯定是仍有良知,知道羞耻的一部分高丽降官了。

    人间百相,当此高丽国破之际,于各色人等的脸上,可谓表现的淋漓尽致。

    由行省衙门出来,缓步平壤城中。

    王京一战,打了将近十天,此时已经步入三月。树木青翠,杨柳倒垂,街道上人潮人海,每一座酒楼、茶坊,包括商铺,都是张灯结彩。这样的大捷,平壤府衙门自然不会不做庆贺,组织了一场场的集会。

    邓舍亲批,借出来军中的小校场,给其使用,计划要放十天的大戏。

    各处勾栏瓦肆,敲锣打鼓,唱歌的、卖艺的、玩儿杂耍的,热热闹闹,聚集一处。高高的搭台上,经过培训的说书先生们,绘声绘色,讲述赵过怎样怎样的料敌如神、杨万虎怎样怎样的如虎下山、方米罕怎样怎样的山口杀寇,郭从龙怎样怎样的首破王城。

    平壤为海东所有,已经将近一年。

    在这一年中,邓舍分土地、减赋税,办学校,劝农桑,修道路、开水渠,鼓励商业、发展生产,在城市里建立代销店,在乡村中建立合作社。可以这么说,他的政策,兼顾了各个阶层的利益,尤其处在底层的劳苦百姓,得利最多。日子过的要远比在高丽王治下时,好上太多。

    而且,在这一年中,邓舍不遗余力地宣扬汉、丽一家的概念,从事实出发,指出蒙元与高丽王的压迫,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这就隐隐有“阶级斗争”的意思了,以此来转移普通百姓的视线,转化矛盾的焦点。

    不过,因为他深切的知道,在当前的条件下,要想维护他的政权,就绝不能没有地主阶级及文人阶层的支持与拥护。所以,他并没有把这层意思彻底说透。

    其实,历朝历代,造反者往往会说“朝廷无道”,自居“顺应天命”。这个“朝廷无道”,表面上理解就是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可为什么民不聊生呢?造反者以顺应天命的身份,代表不聊生的百姓,与上层统治阶级进行斗争,往本质上看,隐约也有点阶级斗争的意味。争民心,说白了,就是争阶级、争阶层,争夺不同阶级、阶层的拥护与支持。

    只不过因过去经济条件不发达,再加上民智未开,故此,斗争完了,胜利了,顶多,换一批功臣元勋,拉了前朝皇帝下马,换一个新皇帝上位,换汤不换药。

    邓舍的宣传与具体的施政,一个是精神,一个是物质,两头其下,效果显著。特别平壤、双城两地,地位重要,向来是他施政的重中之重,攻取王京的消息一传出来,上街庆贺的百姓中,十成中至少有六成,是真心实意高兴的。

    南边城门外,来了一支十数骑的队伍。

    平日里,经常有类似的小队出入城门,或者是出城巡逻的,或者是巡逻回来的。可这支小队与他们相比,却截然不同。如果有懂得海东军制的人看到,他就会看的出来,这支才十几个人的小队伍里边,百户以上的军官,竟然就有七八个。

    走在最前边的那人,身量瘦小,全幅披挂,赫然是一个元帅。他身后随了两个千户。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官职最低的,大约得数随在那元帅左右的两个九夫长了。可从那元帅对待他两人随意不失亲切的神态来看,看的出来,这两个九夫长,显然为他的亲兵。

    宰相门前七品官,元帅的亲兵队长,怎么着也能比得上一个副百户了。

    一行人进了城门。

    虽说在邓舍改变军制之后,野战的部队与戍卫的军队,基本上已经分开,形成了两个系统。但是,它们两者与以耕种为主的屯田军毕竟不同,依然同属正规的编制,彼此的军服、身份标识还是完全一样的。

    门卒吓了一跳,元帅这等人,可不是说见到就能见到的。

    海东的军中,阶级之法森严。下级见到上级,不分归属,必须行礼。二十多个门卒哗啦啦跪倒一片,城门后边转出个百户,往前迎接。这百户可能有残疾,走路不太稳当,一瘸一拐,三两步迎上来,拜倒在地。

    这一路行来,经过好几个城池,类似的情况,众人见的多了。随那元帅一起的,有一个千户按照惯例上前,打算叫他们免礼起身。

    没料到,从来不理会这等小事的那个元帅,却一偏腿儿,跃下马来,虎虎生风地走到跪拜百户的面前,亲手扶了他起来,笑道:“朱十三,见着俺,还用的着这么多礼?你个鸟货!跟谁学的这些玩意儿,快快给俺起来罢。”

    那百户一直没敢抬头,听着声音熟悉,仰起脸,揉了揉眼,又惊又喜,顺着杨万虎的手劲儿,站了起来,叫道:“哥哥!怎么是你?……,哎呀,不该叫哥哥,应该叫杨元帅,杨大人了。”伸出手来,大概想锤那杨元帅两下,以表示亲热,未及肩膀,又缩了回去。

    杨元帅哈哈大笑,抓住他的手,嘲笑道:“鼎鼎大名的朱大胆,胆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拳头,给他来了两下。

    百户呵呵傻笑。

    这元帅,正是杨万虎。攻占王京,他打的先锋,南城门便是他的主攻阵地。当其时也,炮火连天,矢石如雨,他秉承一贯的作风,脱了个赤条条,亲自上阵,冲锋前线,一举破城,又立了一个首功。

    先前传回平壤的捷报,是八百里加急的一个简要告捷。杨万虎这次,带回来的是正式的报捷军文,并及各部将士的功劳簿。

    看守城门的百户,原本与他为旧相识。当初,杨万虎、陈牌子引了数百流人投奔邓舍,这个百户朱十三,正为其中的一个。后来,辽东一战中负了伤,落了个残疾。依照海东制度,凡立有大功的,战场上受了残疾,可以退伍,想去地方的,安排到地方;想回家乡的,赏赐银钱。

    朱十三,绰号朱大胆,可见其作战的勇猛。几次作战中,他立了不少功劳,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四次,非常了得。

    他的家乡在四川,回不去。他也不想去地方,当个社长、甲生、衙门的文书官吏,何如上阵杀敌来的爽利?刚好,他的腿伤不是很严重,不影响日常行走,或许不能野战,守个城门什么的,还是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他走了杨万虎、陈牌子的路子,得到邓舍的特别容情,由野战部队,调入了镇戍部队,做了一个百户。

    朱十三起初的惊喜过去,拘谨了很多,他道:“俺听司万户言,王京虽陷,南高丽的战事并未停止。元帅怎么回来了?敢不是?……,”他升起一个猜测,不敢置信,说道,“敢不是南高丽已经全部平定?”

    “南高丽少说也有千里之地,哪儿能平定的这么快呢?王京一下,周近的郡县,京畿地区,的确大多已经投降。较远的一些地方,还有负隅顽抗的。我前部军马只有万人,不足发动最后的攻势,目前全军停驻在王京一带,静等文将军的后续部队跟上。俺此次,是奉赵将军之命,回来面见主公的。”

    朱十三明白过来,了然地说道:“元帅肯定又立了大功。赵将军派您回来面见大将军,摆明了在讨大将军的喜欢,为元帅您邀功请赏。”

    凯旋归还,面见主公,上告捷报。这是一等一的美差。赵过军中猛将无数,为什么不派别人?一来杨万虎功劳最大,二来邓舍喜欢他的勇猛,的确就像朱十三所说的,有讨邓舍喜欢的意思。

    杨万虎矜持地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城中锣鼓喧天,他抬头看了眼,问道:“城中为何如此热闹?”

    “都在庆祝我军胜利攻占王京。”

    “噢?”

    “百姓们高兴坏了。从前天开始,这平壤城里,就没安静过。男男女女,成群结队的。昨儿个,俺没当值,街上一转悠,嚯,不但年轻人,好家伙,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上了街了,那嘴咧着笑的,喇叭花似的。”

    杨万虎听着,有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生而为人,不管身处何方,都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希望听到别人的赞扬。做为军人,在前线打仗,凯旋归来,举城欢庆。何等的荣誉,何等的自豪。

    朱十三凑趣,接着说道:“元帅您不知道,赵将军与您大破王京的事儿,都被编成书了。不信您往小校场去看看,专有一块儿地,就说这书。围着听的百姓,人山人海。就在昨儿,俺还在街上听见,有人拿说书先生的话夸您呢。”

    “说什么了?”

    “有的说您是星宿下凡,有的说您上一辈子,是头吊睛白额大虫。还说您出生的晚上,星移斗转,蔽日遮天。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杨万虎经过军官教导团的培训,识得了几个字,书却是一本没读过的,他摇了摇头,问道:“甚么意思?”

    “说书先生说,这句话是姜太公说的。天发杀机,星移斗转,蔽日遮天。说元帅大人您,天杀星下凡。”

    杨万虎呆了呆,左右军官们齐声大笑。他再也忍不住笑容,痛痛快快笑了几声,志得意满,翻身上马,说道:“朱大胆,好你个小子,不止胆子变得小了,说话也这般的油嘴滑舌。俺且先去面见主公,待闲了,寻你喝酒!”

    马鞭轻轻一点,绝尘而去。

    城中的主干道,中间行车马,两边走行人。车马与行人道的中间,有一条可容两马并行的窄窄过道,过道用石板铺成,两侧有砖石象征性地垒出分界限。街上行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走这条过道的。因为,这是邓舍为军情来往所设置的快道,凡在战时,不许百姓占用,官员也不成,专供有急报的信使使用。

    街道上人潮拥挤,杨万虎等人不耐等待,拨转马头,进入了这条小道。

    十几匹战马奔驰石板路上,马蹄踏出的声响,融入人声嘈杂的街道,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要非注意,没几个人能听的到。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一行人,奔过的地方,人声渐低。

    无数道目光投过来,百姓们窃窃私语。

    有机灵的,猜出了他们的身份,高声叫道:“军爷,从开城府来的么?”

    杨万虎抿着嘴,跟没听到似的,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只管催马前行。他不说话,别的军官当然也不会说话。万众瞩目之下,十几个人自觉、不自觉地拿出了最好的状态,龙精虎猛,耀武扬威。

    一个亲兵一边紧随着杨万虎奔驰,一边自马鞍上取下一面军旗,猛力一抖,丈余长的红旗迎风飒飒,对应路边的两排绿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晃眼的令人不敢直视。

    红旗上,一行黑字。

    有认字的百姓,念了出来:“王京安辽都指挥司,都指挥使杨。”

    安辽都指挥司,是杨万虎所率部队的番号。前边冠以“王京”,表示第一个攻入王京的,便是他们这支队伍。这是一项新的军队政策。邓舍许诺,凡此以后,攻克坚城、战功卓越的部队,可以将其所克城池之名,授予之,做为部队的美称。

    这个举措,能更好的给军人以荣誉感,加强军队的凝聚力。杨万虎部,首先得此殊荣。

    赵过带去打王京的一万人前部,聚集了海东各军的菁华。与杨万虎一起回来的十来个军官,并非全是安辽都指挥司的人,各军所属的都有。他们见到此景,有样学样,也跟着纷纷打出本部的旗帜。

    红巾尚赤,他们打出来的全是红旗,或高或低,有大有小。十数面旗帜,前后相接,宛如一条火龙,乘风而驰,行在喧闹、拥挤的街道上。百姓们看的目瞪口呆,顿时间,他们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远处,小校场里,一阵婉转的歌声,伴着春风,飘扬过来:“海东天,蓝蓝天。海东的百姓好喜欢。”

    歌声悠扬,回荡平壤的上空。

    ——

    ,一等、二等、三等功。

    按照宋的军法:“将校临阵被伤,有能救免者,一等赐。”“临阵或斫营,生擒贼,每一人,功二等,赐绢两匹、钱六贯”“杀贼,斩一级者,功三等,赐绢一匹、钱三贯。”

42 述志

    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

    杨万虎面见邓舍,奉上告捷文书。邓舍果然大喜,当日夜间,举办酒宴,海东文武官员,三品以上,悉数出席。

    杨万虎“都指挥使”的官衔,与万户相仿,是为三品,加翼元帅府元帅位,可升半格,从二品。前来赴宴的官员,从二品以上的,有好几个,类似姚好古、洪继勋都是正二品的高职,他本来没资格坐在前边。

    邓舍遵循双城旧例,拉了他,坐上主席,就挨近在自己的身边。对他如此礼遇,除了因他立有大功,更因他代表的赵过所部。

    洪、姚居前,群臣起立,第一杯酒,先敬邓舍。洪继勋上祝酒辞:“今我大军,奔袭千里,一鼓而破敌国之都城,擒其王,获其后。有诸将之勇,有群臣之谋。但是,功劳最大的,还是主公。要没有主公的英明神武、赏罚严明,就没有诸将的勇敢;要没有主公的运筹帷幄、兼听则明,群臣的出谋划策,便无英武之地。

    “观彼中原豪杰,彼此攻伐,看似气焰涨天,但是能如主公这样,擒获一国的国君,让他匍匐脚下的,一个也没有。今得高丽,主公之名、主公之威,必将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臣等,为主公贺。”

    洪继勋说的很中肯,没有把所有的功劳都说成是邓舍的,点出了其中有文臣武将们的出谋划策、浴血奋战。要换了个别人来说,当此大捷,绝不会如此,少不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上去,岂会止“英明神武”四个字简单概括的?这也是洪继勋的性格使然,要让他如吴鹤年这些人一样溜须拍马,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邓舍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笑道:“能得王京,我当然有功劳。”

    他很少说笑话,群臣急忙捧场,发出点笑声,笑了会儿。

    邓舍神色一正,接着说道:“此战虽胜,高丽未平。诸公,不可骄傲,更不可懈怠。只要诸位能精诚团结,这次的胜利,对我海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杯酒,大家一起饮了!你们为我贺,我也为你们贺。哈哈。”

    君臣相得,如鱼得水。

    众人饮了第一杯酒。第二杯酒,当敬主要的功臣。邓舍亲手给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斟上满杯,请他们饮了。接着第三杯酒,敬前线征战的将士,由杨万虎等几个回来的军官代表,一饮而尽。——报捷的军官们,邓舍特别放宽,也允许了他们参加酒宴。

    酒过三杯,邓舍拍了拍手。

    堂外转出一班女乐,鼓瑟吹笙,歌舞大作。数个侍卫捧了几样物事,列队上堂,一一摆在地上。

    众人只觉香气浮动,抬眼看去,却是几盆杜鹃花。一树树花朵锦簇,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红的又分深红与淡红,放在一起,姹紫嫣红。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如彩虹霞光。花芳馥郁,争奇斗艳。

    邓舍笑道:“这几盆杜鹃,赵将军特命人送来的,采自高丽王的后宫花苑之中。洪先生曾说过,待王京破日,系彼国君于座下,共赏名花于良宵。豪情壮志可嘉,文人雅趣可品。高丽王暂时送不来,洪先生,先与这几盆杜鹃,聊以助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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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千里地的高丽,只有一个王。比大熊猫还要珍稀。得一个高丽王,何止价值连城。他的王位,与中原那些自立为王的割据势力又大不相同,传承数百年了,如果说中国的皇帝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那么高丽王怎么着也算是血统高贵的蛟子蛟孙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群臣怎会不兴奋?别的不说,就凭“生擒敌君”这一条,就实在千载难逢。在座的诸人,必然青史留名。读书人,重视这个。这场夜宴,日后没准儿,还会被写入史书呢。

    想到此处,有些官员就比较拘束了,害怕失礼,落个笑柄出去,未免难堪。邓舍洒目一看,对他们的心思,略微有所了解,暗中一笑,袖子里抻出拳头,叫杨万虎,道:“横刀立马,唯我杨大将军。来,来,来。咱俩行个酒令,划上两拳,瞧瞧究竟谁胜谁负?”

    杨万虎没读书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辞让了两句,耐不住邓舍的坚持,两个人吆五喝六,猜了起来。

    诸人凑趣观看,有人自告奋勇,来做仲裁。杨万虎性子倨傲归倨傲,人不傻,没蠢到真的豁出全力与邓舍拇战交锋的地步,心有顾忌,气势上先就输了三分。两人拳来指去,转眼间,杨万虎连输三杯。

    姚好古等人哄堂喝彩。

    邓舍自知胜之不武,哈哈一笑,撵了众人,道:“猜枚划拳,得有杀气。你们这些读书人,玩儿不来的。且去,那边厢有酒牌、筹令。今日盛会,虽无兰亭曲水流觞之雅,但规模尤其过之。诸公,……,不醉不归!”

    丝竹歌舞,满堂皆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邓舍灌着杨万虎喝了不少,饶他量大,有些吃不消了。烛光跳动,焰苗映出他满面的酡红。人喝酒,有的上脸,面色发红;有的不上脸,越喝脸越白。这与生气的道理是一样的,发怒而面红,是为血怒,发怒而面青,是为筋怒,发怒而面白,是为骨怒。

    邓舍带点醉意,指点杨万虎,笑道:“真不愧我的大将军,有血怒之勇。”

    他推开酒杯,抽出短剑,屈指往剑刃上弹了一弹,说道,“自我登丞相位,此剑收藏已久。每当夜深,常闻壁上匣中吟。你今日送来捷报,我心甚喜。可惜,可叹,我不能亲临前阵,杀敌溃营。”倒转宝剑,递给杨万虎,“红粉与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柄剑,就送给你罢。”

    他此为故技重施,当众送剑,与早先阅兵场上,赠铁枪与张歹儿如出一辙。虽然如此,杨万虎喜出望外,他跪拜磕头,双手接过宝剑。

    邓舍扶了他起来,温言说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怒,流血漂橹。这宝剑与你,你临阵杀敌,便如我在。日后行兵用事,需得加倍小心,不可使得此剑落入敌手,玷污了我海东的威名。”

    赞许的同时,不忘提醒。所谓有褒有抑,邓舍用心良苦。谆谆之言,非真爱其才之人,不能说出。

    杨万虎激动不已,不知该如何表达,道:“请大将军放心。人在剑在。末将誓死,不辱大将军的威名。”

    邓舍鼓励地笑了笑,帮他把宝剑佩戴身上,示意他回来座位,两人闲谈几句。他转开话题,问道:“当日攻破王京,生擒丽王。我听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便是你。那高丽王,当时的模样怎样?有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回主公。头一个见到高丽王的,却不是末将。最早突入王宫的,乃末将所部之先锋,方米罕、郭从龙等人。”

    赵过在捷报上,早把攻克王京、生擒丽王的过程说的清清楚楚。方米罕、郭从龙既为杨万虎的部曲,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是杨万虎,也不为错。难的杨万虎这般实诚,邓舍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末将到宫中的时候,郭从龙等已经把高丽王拿下了王座。他倒没说什么话,见了末将,只是反反复复地嘟哝一句着甚么‘梦幻泡影,电光和露’的,似乎是句佛经,抱着他的胡琴,死不放手。赵将军特命,就把胡琴与了他,没有再要。”

    “电光泡影?”

    这回答太出人意料,邓舍本以为,高丽王不说横剑自刎,以身殉国,至少会痛斥大骂几句。要没胆子,大可一言不发,如果懦弱,痛哭求饶也不奇怪。搞了半天,只有一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他喃喃重复几遍,稍稍体会到了高丽王的心情。

    当失望到了极点,往昔奋斗的目标,到最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呕心沥血,半世做为,尽数负了东流。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除了发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又能怎样呢?

    邓舍,他对高丽王的心态,可以给以理解,却不以为然。

    他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他应关铎之召,入了辽阳。关铎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半年过去了,许多物是人非,然而,那场夜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犹自记得,关铎问诸将之志,亦曾问到自己。无奈,他那会儿醉了,说的甚么,全然忘记。

    因这高丽王看破红尘的念想引起,邓舍突然对那天自己的回答,很感兴趣。

    方补真官居治书侍御史,刚好正三品,今夜也在席上。邓舍记得,那一晚,他也在现场。邓舍拍了拍案几,招手唤他过来。方补真小步走到近前,他是御史,有就纠风纪的职责,没敢喝多,保持着清醒。

    “拾阙。我且问你,那一晚,辽阳夜宴,关平章问志。我怎么回答的?”

    方补真愕然,半年前的事儿,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他对邓舍那夜的回答,印象深刻,想也不想,脱口说道:“主公当时大醉,回答了两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邓舍没丝毫的印象。这个答案,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苍茫大地,问谁主沉浮?细细想来,半年前,他北有高丽之敌,西有关铎之压,立足海东未稳,前路茫茫,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正在情理之中。短短九个字,既表现出了对天命的敬畏,又暗藏蕴有奋起相争、不甘听从摆布的斗志。与高丽王消极、逃避的态度相比,高下立判。

    方补真道:“主公天资英才,非常人可比。问大地谁主沉浮,志向远大。今王京大胜,唯盼主公不可骄傲,再接再厉。”

    他瞥了杨万虎眼,有心谏言邓舍,不该忘了身份,与臣子豁拳戏闹,看邓舍有了三分酒意,晓得现在不是时候,忍住没说。且等明日邓舍酒醒了,再做进谏,他心里边打起了腹稿,到时候该怎么上言。

    姚好古便坐在邓舍一侧,探过身子,拨了方补真一下,笑道:“方夫子,今夜欢宴,你就暂时收了你那呆板嘴脸罢。主公难得高兴一回,你不要扫兴。过来,咱与你喝上两杯。”要论为臣之道,方补真不如姚好古远甚。

    邓舍一笑,转望堂上。

    堂上文武,正酒兴方酣。有的依在侍女身上,微闭双目,欣赏鼓乐,一手伴着乐声,击打节拍。有的解开铠甲,捋起袖子,踏在椅上,与对手嚷叫划拳。有的不胜酒力,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洪继勋格外与众不同,拈着折扇,绕着那几盆杜鹃,正自欣赏。喧哗、两个婢女膝行跟随在他的身后,高高奉起酒盘,他时不时停下步子,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热闹的堂上,只有他没穿官袍,一袭白衣,轻带缓行,显得颇为潇洒出尘。

    邓舍指着他,对姚好古说道:“说到夫子,洪先生才是真的夫子。”他带点调笑,叫洪继勋的名字,问道,“洪夫子,洪夫子,伴美赏花,不可无诗。可有佳句了么?且吟来,伴我下酒。”

    洪继勋转身,长长一揖,道:“佳句未曾有。臣观此花,欢喜之余,多有忧伤。”

    “为何?”

    “昔在双城,臣的父亲喜好此花,家中种植了不少的金达莱。”他指了指一侧紫色的那树杜鹃,“其中,便有此种,尤为珍贵。每逢春夜,臣父往往流连花下,月下饮酒,通宵达旦。臣时方年幼,匆匆十数年过去,家父已然弃世,而今想来,难免伤感。”

    邓舍的笑容慢慢凝滞。

    其它人没在意他们的对话,豁拳、猜枚的那两个人声音极大。这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出身。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品味着洪继勋睹物思人的伤感,邓舍不由想起了他的义父及他在这一世上的父亲、家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好容易功成名就,过了艰难求生的时候,欲尽孝于膝下,却没了机会。

    邓舍揪然不乐,推案起身。由邓三的音容笑貌,他又想及,邓三阵亡时,他收拾邓三的骨殖,发誓要送还故乡,让他叶落归根。这誓言,至今未能实现。他自小从军,南征北战,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

    他的亲人,他的故乡。他想道:“我的亲人在哪里呢?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他不止想念邓三与含辛茹苦抚养他**的亲人,他不止想念故乡。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亲人,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故乡。生于兹,长于兹,那山,那水,那土,而今,连去看一眼,都成为奢望。

    他心有所感,怅然吟诵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海东军中,高层里辽东人不多,每逢佳节倍思亲,大胜之余,想念家乡与亲人,最正常不过的了。闻听邓舍慷慨沉郁的语调,宴席上欢快的气氛,不由为之一静。划拳的放下了拳头,听乐的睁开了眼睛,睡着的梦中醒来,每一个人,都望向了邓舍。

    堂上,悄然无声。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的家中没有亲人,谁的家中没有老小,谁的心中又没有牵挂呢?也许兵荒马乱的,家中早已无人,可越是无人,对比往日的欢乐,难免越引得人惆怅伤感。

    杨万虎从军前,已经做了好几年的流人,家乡尚有老母,一直不得相见,酒劲儿上来,泪水潸然。

    邓舍说道:“诸君。你们从我起兵,时间长的,将近十年了。时间短的,也有数年、年余。每日征伐疆场,多少手足埋骨他乡。旧日之袍泽,十不存半。时当今日,功成名就。家中的父母妻儿,你们可想念么?”

    众人默然,神色不同,都沉浸入了往事。

    姚好古道:“臣家中有妻,当年舍家、投笔从戎的时候,孩儿已经有三岁了。屈指算来,四五年过去。臣若今日回家,我那孩儿,恐怕都会不认识我了。五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怎么会不想家呢?”

    杨万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道:“末将不孝,六年没见过家中的老母亲了。主公,主公,有一句话,末将一直想说,只是一直不敢提起,怕您误以为末将起了别样的心思。待南高丽战事完了,求主公给末将放几天的假,末将想回去,接了老母亲来。”

    治国当以忠孝,自古忠臣出孝子。邓舍赞赏的拍了拍他,转问别人,道:“你们呢?家中有亲人的,想把他们接来么?”

    谁不想?可是处处兵火,有的人家乡离此千里之远,道路阻隔,怎么接?人人都是此念,半晌没人开口。有人说道:“如今烽火四起,道路不宁。路上若有个闪失,反为不美。臣等,有此心,而无此力。”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富贵不能养亲,为人子无法承欢膝下。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人何以堪,人何以堪!”

    众人都喝了酒,几分酒力冲头,多半泪下涕泣。

    洪继勋又与他们不同,慨然说道:“长袖成歌杯酒间,对天邀月,人生几何?大丈夫生长天地间,一报国恩,二报亲恩。诸公,欲报亲恩,当戮力勇进,事非不可为。何至做楚囚对泣?”

    “先生何出此言?”

    “主公有十万虎贲,莫说诸位的家眷亲人,天下何处去不的?烽火四起,就把那烽火灭了;道路不宁,就把那道路打通。如此,既报主恩,又报亲恩。十万众当纵横天下,大丈夫应意气风发。”

    他立在堂中,睥睨左右,皎然不群,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杨万虎热血澎湃,短剑出鞘,插在地上:“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群臣拜倒:“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邓舍举起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

    ,蛟子蛟孙。

    周朝就有“天子五爪,诸侯四爪,大夫三爪”的说法。就是说,五爪金龙,是天子的规格,诸侯王的规格,可用四爪之龙。蛟龙,即为四爪。

43 铁壁

    次日,邓舍召见杨万虎,详细询问南高丽的军情。

    海东诸部的进展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赵过控制了京畿地区。第二,西线的文华国部,一路上势如破竹,预计十天内,便可抵达王京。第三,因为南高丽的军队多数集中在东线,故此李和尚部的阻力最大。尽管如此,但是一来,因为高丽王被擒,丽军军心动摇,军无斗志,二来有文华国、赵过的遥相呼应,颇助长声势。因此,李和尚部的进展也并不是太慢,十几天里,已经连克了三四座县城。

    南高丽各地的情形是这样的:

    最初的混乱过后,驻守各地的重臣、宗室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趁海东军队还没会师、赵过部立足未稳的机会,立即召集军队,打出勤王的旗号,发起反攻,克复王京。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眼下海东军队声威正盛,而高丽的主力都被李和尚部吸引住了,南部的全罗、庆尚诸道,又因为受到倭寇的骚扰而自顾不暇。单凭那些仓促召集起来的新军,缺少训练,没有经验,显然绝非海东的对手,即便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打王京,恐怕也是送死的成分大些。

    同时,既然高丽王已经落入敌手,蛇无头不行,故而,他们提议,应该重新拥立一个新王,以之为号召,从而凝聚溃散的军心,先保住全罗、庆尚诸道的安稳,随后再说克复王京的事儿。

    这两派,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针锋相对,没有缓和的余地。可以预想,在海东军队万众一心,快速推进的形势之下,他们彼此的争吵,除了只能造成内部的分裂,更进一步地弱化其仅存实力之外,别无一点用处。

    赵过的简报中,还专门提到了倭人。结合早先刘杨发来的密报,倭寇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赵过攻克王京之后不久,长野四郎与藤光秀即率大队南下,加入了倭寇偏师与高丽水军主力的战斗之中。倭寇在水战上的确有一套,尤其是松浦党,在倭国那都是鼎鼎大名的。不灭高丽水军,就无法得到全罗道与耽罗等岛,牵涉到自身的利益,他们的作战也十分凶猛。大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了。

    对此,刘杨分析道:

    “目前倭人之军中,不止有倭寇,亦有肥前松浦党本部的参与。他们之所以能在与高丽水军的战斗中数战数捷,不乏有此原因的成分在内。且,根据末将的观察,其军中水卒之外,最近步卒尤多,南部海域的许多小岛,已经被其占据。

    “长野四郎日渐骄恣,渐不可控制。该如何应对,请主公早做筹划。”

    该如何应对?邓舍不需筹划,早有准备。只是现在时候不到,暂且隐忍不发。在了解过南高丽的具体情况以后,邓舍稍微调整了一下原定的部署。做出了相应的对策。

    他命令,首先,李和尚部务必将面前之高丽主力牢牢吸引住。其次,文华国部应加快进攻速度,迅速打通与王京的道路,随后,不必南下,即转往东线,配合李和尚部,把高丽主力完全包围,争取全歼之。

    同时,赵过部必须将京畿地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如果有丽军来犯,只许守,不许攻。等文华国部歼灭了东线之高丽主力后,可以再度南下,围城打援。这样,高丽的主力一灭、主战派一灭,南部诸道就基本没什么实力了,指日可定。

    总的态势上来说,海东军队完全占据了上风,形势一片大好。

    邓舍的视线,转往了辽东。

    与在南高丽的捷报频传、所向披靡不同,辽阳、闾阳、辽西三线的海东军队,都正处在苦战之中。虽然姚好古搭上了上都的线,通过使者说服了程思忠,但毕竟上都距离辽阳很远,中间还要经过一段蒙元控制区,目前他的增援部队还没有到达。

    关北的女真骑兵,几天前刚过了鸭绿江。大约受此刺激,纳哈出尽管没放他们在眼里,还是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他之前打过一次辽阳,地形很熟悉。辽阳城中人马不多,陈虎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潘诚得了沈阳方面粮草、军械的支援,集中全力,日夜攻打闾阳不息。他这是想要打通去辽西的道路。如果闾阳被他攻占,那么义州等地的辽西防线,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一旦辽西失守,让世家宝的军队进入辽东,与潘诚、纳哈出,他们这三股力量汇聚在一起,辽东就危险了。

    接替庆千兴镇戍辽西的关世容,亲自引了一支军马,回援闾阳。辽西前线的防御,因此便全部落在了关世容的副手、安东都指挥使李邺的身上。

    李邺所带的安东都指挥司,是邓舍帐前五衙中的一个。此次决战高丽,邓舍把五衙中的大部分都调入了海东,拨给了文华国、赵过。但是因此他深知辽西防线的重要性,所以基本上没有动用戍卫此条防线的安东都指挥司。

    也就是说,整个的辽东战场,如今最精锐的一支人马,便是李邺所部了。

    李邺的布防,分作前后两线。以惠和、武平为锋锐,布置了第一道防线,经过武平,在川州和义州之间,又沿着大凌河布置了第二道防线。到目前为止,世家宝的军队还没有攻破惠和。李邺亲临前线,坐镇指挥。

    惠和城头。

    “哗”的一声,一桶凉水倒下。李邺赤着膀子,摇晃了两下脑袋,甩开沾在头发上的水滴,大呼痛快,叫道:“再来一桶!”两个亲兵用砖石、木板垒了个小小的高台,站在上边,抬着半人多高的大桶,又倾倒浇下。

    时入三月,辽东的清晨依然带着凉意。

    这桶里的是井水,温度很低。雨后的凉风吹来,激起了李邺满身的鸡皮疙瘩。边儿上的亲兵看见,都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李邺没有觉得冷,倒像是难得的享受。

    这一段时间以来,世家宝好像发了疯似的,夜以继日,猛攻不止。多的时候,一天能发动四五次进攻。他连着五六天没有怎么合眼了,两个时辰前,刚打退了世家宝又一次的夜袭。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四处漫延,淌过一摊摊敌我士卒留在城头上的血迹,逐渐由清澈变的暗红,如一条汩汩的红色小溪,汇入排水道里,浸湿了城墙,流落城外。

    城外,护城河早被世家宝填满了。

    就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一两里的方圆上,投石机投掷出来的石头,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坑里坑外,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的士卒尸体。有元军的,也有海东军队的。有才阵亡的,也有已经死去很多天的。残肢断臂,更比比皆是,到处都有。

    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的盘旋其上。若凑到近处,甚至可以看到蛆虫,爬行在未曾瞑目的亡者脸上以及伤处。但这还不算最叫人可怖的。四面城墙之上,李邺命人插了成百上千的竹竿,每一个竹竿的顶端,都悬挂有一个元军士卒的头颅,或者断臂、残手。

    风一吹,乱发飞舞,血腥扑鼻,令人几欲作呕。

    这城头竖杆,悬首威慑的招术,李邺是从邓舍那里学来的。邓舍在海东的历次作战中,收编了很多的高丽、蒙元俘虏,临战往往有惧死、不敢往前者。每当此时,邓舍就会命督战队砍下怯战后退者的脑袋,高悬在杆上,放在冲锋军队之前,以儆效尤。

    效果非常好,不但激发了士卒们的恐惧,由恐惧而拼命;并且能给敌人以大大的震慑,瓦解他们的斗志。

    试想:一支军队冲锋,冲在最前边的不是士卒,而是一杆杆面目狰狞的人头。并且,这人头还不是敌人的,而是他们自己人的。这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印象?亡命之徒。不等接战,对手的胆气便先自弱了几分。

    惠和城上所悬挂的人头,多数为元军阵亡士卒,也有一部分来自俘虏。

    守城不可只守,无野便无城。单纯的防御不能持久,军心早晚不稳。李邺为鼓舞士气,组织过几次不大的反攻,成功地摸过世家宝的营地,抓了一些俘虏。他觉得留下他们只会浪费粮食,拷问过后,全部砍了。

    连着冲了几大桶凉水,李邺取来毛巾,擦拭干净。亲兵们送上铠甲,帮他披挂。他往城外世家宝的大营方向看了一眼,相距并不太远,号角可闻,层层连绵的营帐中,有几面大旗,正在随风飘扬。

    这一回,世家宝带来了大宁城中大部分的军队,约有两万人上下,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闾阳方面,关帅还没有信使回来么?”

    “没有。”

    每日上午,没有战事的时候,例行有小规模的军事集会。城中百户以上的军官们,络绎到来,聚集在了李邺的身边。听见李邺和亲兵的对话,有人面现忧色,说道:“将军。关帅已经走了三四天了,一直没有消息。咱们安东都指挥司有十个千人队,他带走了四个。接连鏖战,我惠和的兵力已经渐感不足,关帅要是不能尽快解围闾阳,及时回来的话?……,这鞑子的攻势,可是越来越猛了。”

    安东都指挥司,下辖十个千户所。

    大凌河沿线布置了四个,惠和与武平各有一个。关世容带走的那四个,本为预备队。预备队一被他带走,辽西一线,已经再没有半支可供机动的部队了。为了应付世家宝越来越急的攻势,李邺已经把武平的千户所调过来,支援惠和了。

    “武平已成空城。将军,惠和如果保不住,我军的第一道防线就要宣告失守,只能退守二线。到那个时候,退无可退,若是稍有闪失,……,情况就危急了。”

    李邺沉默片刻。惠和城中有两个千户所,共计二十个百夫长,前天来参加军议的新面孔有四个,昨天有六个,今天,有九个。没来的老面孔,显然已然阵亡。换上的新面孔,有的本为副百户,有的原本仅仅是个十夫长。因为本队的百户、副百户接连阵亡,因此火线提拔,充任其职。

    ——海东军制,正职阵亡,副职接替,副职阵亡,本部第一队之长接替,以此类推。

    从军官的损失率,大致可以推算出士卒的伤亡。

    他问道:“昨天鞑子夜袭,你们各部的损失怎样?”

    百户们一一回答。损失最大的,伤亡十数;损失小的,也有两三伤亡。截止到现在,二十个百人队,建制保持最全的,有八十多人,阵亡最多的,只剩有二十来人,这个数字,还是加上了轻伤员在内。

    数日苦战,两千人,损失近半。

    “将军,要不要把大凌河沿线的军队,调集上来?”

    “第二道防线,绝不能动。哪怕惠和城里死光死绝了,也要死守下去。咱们守的越久,对面的鞑子就越疲。鞑子越疲,我第二道防线的守军就越以逸待劳。你刚才说,‘万一有个闪失’,只要我们在这儿守好了,就绝不会有什么劳什子的闪失!”

    众人听的明白,李邺是想要用惠和拖垮元军。只要把元军拖垮,那么就算惠和军队全军覆灭、惠和失守也没关系。大凌河沿线的四千精锐,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打的好了,没准儿还可以借机反攻。

    百户们多为老卒,很多永平从军的,打过恶战、硬仗,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是,这会儿听了李邺的话,免不了心中生寒。不是怕死,是因为李邺的语气。李邺要是凶神恶煞的说出这番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轻描淡写,把这全城人的生死,说的就好像饮杯茶、吃顿饭也似。

    这般漠视生死的态度,怎不叫人遍体生凉?好在李邺治军,向来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百户也知他的计划,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选择,遍体生凉之余,却也未曾因之生出别样的心思。

    李邺摸了摸腰刀,微微看了看诸人,淡淡说道:“不管关帅能不能及时回援,惠和城,至少要再守十天。十天之内,有敢妄言退者、有再敢再提调大凌河一线守军增援者,视同扰乱军心,斩!诸位放心,你们不退,本将也不会退。只要战事不停,本将绝不离开城头半步。”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弓矢,搭箭引弦,比了比距离,瞄准数十步外的一个杆子,射出箭矢。正中杆上人头的面门,晃了两晃。这也是他每日例行的功课。他很羡慕陈虎的箭术,因此每日里苦练不辍。

    不过他练箭的方法,与旁人略有不同。

    别的人用靶子,他用活人。他的营中,关了很多的蒙元俘虏,日常供其练箭。现在处在战时,没那么多俘虏可用,退而求此次,他改用鞑子的人头。几个亲兵叫一声好,跑过去,降下杆子,取了那箭矢回来。

    城中箭矢有限,不能浪费。

    李邺微微一笑,浑不介意那箭矢顶镞的血污,随便在铠甲上蹭了蹭,重又引弓,寻找新的目标。城外元军大营,号角声突然大作,鼓声垒垒,隐隐可见许多的士卒奔跑列队,投石机、云梯等物,相继搬出。

    类似的情景,几天中,诸人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知道元军又一轮的攻势即将掀起。他们纷纷向李邺行个军礼,不等吩咐,自飞跑着奔回本队,竖起旗帜,动员士卒,拉出守城的器械,做应战的准备。

    李邺面色不变,寻找到了新的目标,轻轻引弓,箭矢如电,稳稳射中。

44 幕僚

    李邺城头射箭,关世容驰援闾阳。

    潘诚有一万多人,加上裹挟的丁壮,少说两万出头。关世容只带了四千人,不能和他们硬打,需得智取。

    他分析了敌我的优劣,认为潘诚尽管人多势众,但是缺少粮草,并且远不如他所带的军队精锐。因此,他听从了幕僚们的建议,没有急着与潘诚决战,而是伏兵闾阳城外四十里,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的这个战术,与李邺对付世家宝的战术,不谋而合,完全相同,都是一个“拖”字诀。用坚城,来疲惫敌人的士气。等敌人累了,而己方养精蓄锐已足,然后伺机出动。

    就在惠和城迎来了世家宝部又一次攻击的头天晚上,闾阳城外,关世容伏兵处。

    这是一个山谷,四面高高的山壁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林木郁郁,青绿色的树叶,遮蔽天日。士卒们收起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带的有干粮,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谷口有两个百人队负责警戒,为了防止潘诚现,派军队过来突袭,关世容把仅有的数百骑兵,悉数放在谷外,隐藏在另一处的掩护地点,成为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

    关世容也是个老行伍了。

    对比海东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邓舍曾有评价,说他独得了一个稳字。兴兵打仗,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继庆千兴之后,接任总镇辽西之位置,除了资格老,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日。

    眼见着诸如杨万虎、张歹儿等这些后起之秀,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同时海东的局势蒸蒸日上、展的越来越好,关世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心态,也随之慢慢生了改变。

    想当初,丰州逃亡,邓舍永平起兵,麾下有六个人最有权势。文华国、陈虎、黄驴哥、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邓舍能在永平迅拉起来一支人马,正是因为用了他们六人的旧部做为底子的缘故。

    时至如今,海东军马十万。

    当初的六大将,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选择,产生了不同的人生际遇。文华国、陈虎不用去说,一个决战高丽,一个坐镇辽阳,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邓舍一人之下,海东万人之上。黄驴哥投靠关铎,身亡已久,也不用去说。

    只说其它的三人,罗国器成功转型,由武入文,如今当了参知政事,出使江浙,兼掌军官教导团,且管着造船事宜。此番决战高丽,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一人身兼几任,春风得意。

    李和尚自转变态度,对邓舍死心塌地的忠诚以来,明显越来越获得重用。他不但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直接参与了高丽决战的,且与文华国、赵过一样,总揽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担任了定东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使。

    要知,邓舍的帐前五衙,皆为精锐中的精锐,非亲信,不能任其长官。

    尽管李和尚如今的官职只不过是一个行枢密院的佥院,看似不及关世容。关世容的官职是行枢密院副枢,比他高了一级。可是,就凭他已获得邓舍信任这一点来看,假以时日,其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听说前不久,他在前线更水淹文川,又立下了一桩大功劳。邓舍赏罚严明,或许李和尚的升迁,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对比自己,这一年来,碌碌无为,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劳。虽居副枢之位,却没多少实权,这次救援闾阳,带的人马居然还是向李邺借来的。人,谁没几分功利心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再与别人一对比,高下立判。关世容难免心事重重。

    前阵子,他在李邺的军中,听少壮的军官们议论,猜测这次攻克高丽王京,捷报送到安丰,小明王会给邓舍一些什么赏赐。

    邓舍已经做到了行省丞相,从一品。调他入中央政府,肯定不可能。就地方任职来说,升无可升。仿照山东、江淮等地的旧例,山东王士诚、田丰自立为王;江淮的朱元璋,亦早在五年前,便被麾下诸将拥立为吴国公。安丰朝廷对此保持了默认的态度。既然如此,小明王会不会干脆就直接送一顶“王、公”的帽子,给邓舍戴在头上呢?

    相比地盘,邓舍掩有两省,比山东、江淮可要大的多。别说“公”,当一个“王”,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小明王也有可能不会封邓舍为王,然而,军中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议论,他肯不肯封,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可以如王士诚、田丰、朱元璋们一样,诸将拥立,自立为王。

    军官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底该叫什么王比较好。有的说该叫燕王,有的说该叫辽王。有的说该叫海东王。有的兼顾海东、辽东,说该叫辽海王。有略多些见识的,晓得这个王爵,字数越少越尊贵。一个字的,又称一字王,最为显荣。他们就提出反驳,认为后两者是不可能的。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如他们所说,邓舍称王,麾下文武自然水涨船高。关世容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遭到淘汰出局,被挤出权力的核心。他深夜不能寐,披着短衣,按剑出了帐外,独立中宵,举目而望,一轮明月掩映在山巅的林木丛中。夜风一吹,茂盛的树叶哗啦啦的响。

    “大人为何夜深不睡?”

    士卒大多露营。他的帅帐边儿上,有两个较小的帐子,专为招揽来的幕僚搭建。幕僚们听见动静,挑起帘幕,见是关世容,忙走了出来。海东诸将,多有延揽幕僚的。这也是一时的风气,找两个读书人放在帐内,哪怕用不上,至少可以装点门面。

    关世容也不隐瞒,说道:“南高丽激战正酣,辽东战端又起。世家宝攻袭辽西甚急,潘诚所部,虽然缺粮,兀自可以坚持。我部远来,停驻此山中,已有多日,至今没得到好的机会。闾阳之围,眼见迟迟难解。我心忧此事,故此夜深难眠。”

    那幕僚了然的一笑,说道:“大人所忧虑的,怕不止是闾阳之围吧?”

    “先生以为呢?”

    “潘诚,逞一时之气,难以持久。最终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我军在此山中停留的时间越长,将来的战果就会越大。这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军以不足四千人,败彼两万之众。如此的大功,实在已比南高丽诸将强上许多了。”

    一个千户所,不一定就有一千人。

    分上中下三级。上千户所统兵不过七百人,中千户所五百人,下千户所三百人。邓舍的帐前五衙,全部为上等的规格,有些比上等还要多出许多。关世容带了四个千户所,兵力之实额,三千多人而已。

    故此,那幕僚有“以不足四千,败彼两万”之说。

    关世容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说笑了。即便我军大胜,也只是平定内乱,如何能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扩土相比?”那幕僚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长吁短叹,负手踱步。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越的焦虑、烦躁。

    “大人此言谬矣。南高丽诸将开疆拓土,固然劳苦功高。但是,他们的功劳都是死功。大人救援闾阳,击败潘诚,却是活功。两者相比,不可以道里计。”

    “先生此言何解?”

    “赵将军攻陷王京,文将军拿下了大半个的西海道,李将军水淹文川。他们为我海东开疆千里,得子民百万,功劳算不算大?当然很大。但是他们的功劳,在功劳簿上都可以写的清清楚楚,该怎么赏,有军法可依。所以,他们的功劳虽大,却是死功。

    “而大人则不然。大人以四千破两万,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千里相比,看似不值一提。可是请问大人,如果这不值一提的功劳,却正是丞相的心腹大患呢?”

    关世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你是说?”

    “不错。在下说的,正是潘诚。如今,丞相坐有两省,名义却只是海东行省之丞相。这辽阳行省的平章是谁?是潘诚。请问大人,您以为丞相会怎么想?……,潘诚反了,降了鞑子。以在下之推断,料来丞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欢更多过生气。多好的一个机会?正好可以把这块挡路石搬走。

    “为丞相搬走挡路石的是谁?是潘诚自己。平定潘诚的是谁?是大人您。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表面为轻实则重。或许,大人不会因此得到太多的奖赏,可是好日子在后头呢。只要大人您能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日后的高官厚赏,还用的着愁么?”

    关世容霍然醒悟,他佩服地瞧了瞧那个幕僚。读书人心眼就是多。他顿时精神一振,赞叹地说道:“先生真乃大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亮敞了许多。‘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该怎么办,才熨帖呢?”

    “无它。一个字罢了。”

    “哪个字?”

    那幕僚提手下斩:“杀!”

    他随即补充、解释:“潘诚能投鞑子,无非为的条活路。他为了求生,连鞑子都能投,一旦势穷,也有可能会再度投降给大人。不管他降或不降,大人都绝不能答应。留下他,不是给丞相添堵么?他毕竟安丰朝廷任命的辽阳行省平章,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无权处置他,除非交给安丰。

    “交给安丰,不就是在提醒小明王,辽阳行省平章出缺了?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许会杀潘诚,也许不会杀潘诚。不管杀不杀潘诚,都不重要了。问题之关键,在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派一个辽阳行省平章过来?沙刘二,可就在安丰待着呢。他也是货真价实的辽阳平章。”

    “刘平章?他估计不会来吧?他千里迢迢去了安丰救驾,怎么会再回来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去安丰救驾的时候,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丞相居然能坐拥两省之地?他要肯回来,倒也罢了。他要不肯回来,更糟糕。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呢?”

    “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关世容有点糊涂了,他不太明白,虚心求教。

    “大人可听说过严忠济其人么?”

    蒙元初年,有四大汉人世侯。严忠济是东平严氏之后,名声显赫,关世容有曾听闻。他点了点头。

    那幕僚接着说道:“这严忠济,做过一曲子。这样唱道:‘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力送到门前,谁不想要?如果小明王就在咱海东行省内部,挑一个人出来,任为辽阳行省平章。比如,……”

    他往左右指了指,没把话说透:“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与丞相的义父又有结拜之谊,心腹、旧部遍布军中。无论他们会怎样应对,无论他们接任或不接任,必然都会在彼此之间,造成深刻的裂痕。这不是比派一个平章来,还要更加糟糕的么?”

    关世容道:“这,……,不至于此吧。”

    “高处不胜寒。大人,上位者的心思,你我是猜不出来的。万事皆有可能。”

    关世容请的这个幕僚本为破落书生,就好比洪继勋与邓舍的关系,他的眼中只有关世容。关世容给他富贵,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的未来与关世容的地位息息相关。与邓舍没什么牵扯。因而,他一向说话大胆,从不避讳。

    关世容听他说类似的话多了,见怪不怪,也没觉得惊奇。他想了想,说道:“先生言之有理。”转顾周近,见四外无人,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有一事,犹豫已久,辗转难下决定,寝食难安。请先生教我。”

    “大人请说。”

    “先生刚才说,那两位的旧部遍布军中。我也有一些旧部,如今任职各军,有略通文墨的,更早已转任地方。逢年过节,他们每有前来拜见。我官位尽管不高,不少人走了门路贿赂于我,希望获得利益。

    “我观主公作为,似不喜臣子们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过往太密。可要彻底断绝了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的来往,万一有事,无人援助。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平衡?”

    “这又何难?逢年过节,旧部来拜,这是人情。丞相管的再宽,也不会因此生气。旧部来拜,任他来拜。若有所求,无伤大雅的,尽管收起贿赂,尽管去帮。然后,大人可找个时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丞相提上一提。也就是了。”

    “这样就行?”

    “这样就行了。做的越自然,越显得大人毫无心机。

    “汉初萧何,以相国之尊,大肆购田买地,至赊欠民田,自毁名誉,反而因此使得汉高祖满意。前宋太祖教从龙的功臣重将,多买宅地,为子孙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有污点与私欲的臣子,要比耿直清廉的臣子更讨主上的欢喜。”

    “萧何?前宋太祖?”

    那幕僚把这两个故事给关世容讲述一遍。关世容恍然大悟,以手加额,庆幸的说道:“幸亏我有了先生。要不然,不知道会做错多少事!”

    明月偏移,渐渐西沉。

    不知不觉,两人对谈了小半夜。关世容精神奕奕,不觉的疲倦。微微的春风从树梢间吹来,翻的他的披风簌簌作响,不冷不热,更觉得爽快。困扰他多日的难题,忽然一下子解开,他心怀大畅。吩咐亲兵备上热酒,拉着那幕僚要继续夜谈。

    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喧马嘶。

    ——

    1,一字王。

    以元朝诸王为例,最尊贵的王,授金印兽纽,所封之国邑只有一字,又称之为“一字王”。两个字的王,就次了一等。

45 复古

    山谷口人喧马嘶,两三个骑兵飞驰着奔进来。

    “报,……。大人,谷外三里,潘诚部的斥候现了我军岗哨。经过短暂的接战,敌斥候两死一伤。伤者逃走了。我军岗哨追之不及。”

    “逃走了?”

    “那受伤的斥候往闾阳方向而去,应是回潘诚大营报讯了。”

    潘诚部的大营离山谷只有三十多里地。那受伤的斥候,至多到天亮前后便能赶回去。潘诚得到讯息,肯定能猜的出来,那斥候遇到的必为从辽西方面来的海东援军。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百分百立即兵前来。

    那岗哨驰马闯入谷中急报,声音急促,回荡在山谷之中,寂静的夜晚,回声颇大,已经惊动了各部的军官。

    他们匆匆忙忙地披挂起来,跳过岩石,穿过灌木丛,四面八方的汇拢帅帐。高处林木、山石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火光跳跃,飘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紧急性与重要性,人人沉默无声,只听见粗重的呼吸,一双双眼睛投注,等着关世容布命令。

    关世容当机立断,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那斥候有马,竭尽全力奔跑的话,三十里地,两刻钟。给潘诚半个时辰的判断、决策时间,一个时辰的集结部队时间。也就是说,至多两个时辰后,潘诚的军队就会出营,往山谷这里来。”

    他示意亲兵就在帐外的地上,展开地图。一个军官打了火把,为他照光。火把燃烧的松脂,火苗窜起甚高,熊熊的火势,逼得人面前一热。

    “诸位请看。从我山谷往西,二十多里,是细河。我军的骑兵驻扎在此地。”骑兵扎营,需得有水有草,河边水草丰美,与山谷相距亦不是太远,所以骑兵驻扎此处,“现在需要一人,立即赶赴河边,告诉他们,潘诚现了我军。命他们立即向我山谷方向运动,做为接应。”

    军中有专职传递命令、联系各部的传令官。有一个迈步出列,接下了这个任务。

    关世容道:“你且莫急,不要急着走。……,”他接过军官手中的火把,沿着地图往下移动,“这里是闾阳,潘诚的大营就在这里。他的大营与我山谷之间,左边有小河一条,右边有山丘两座。……,闾阳到辽西的官道,在这里,刚好位处小河与山丘之间,官道两侧地势平坦,适合步卒野战。

    “我军必须在潘诚部赶到之前,抢先将之占领,布下阵型,才能以逸待劳。”他对那传令官道,“你到了骑兵营地,传本将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官道左侧的小河边儿,埋伏下去。”那传令官抱拳接令,转身自去。

    关世容继续说道:“凡战,不可无高地。……,”他注目诸将,点了两个百户,“命你二人,即刻出,为我先锋。一个时辰内,必须赶到官道右侧的两座山丘上,筑造简单的工事,为我随后抵达的主力护住右翼。并待机可攻打潘诚部之侧翼,助我主力对阵。”

    那两个百户高声接命,昂挺胸地去了。

    关世容稳当,未曾战,先虑败。他当日定下驻军山谷,以逸待劳之计的时候,就想过如果被潘诚现,该做出怎样的应变。一整套的方案早反反复复琢磨了个成竹在胸、熟极而流。三言两语,布置的井井有条。

    至于为什么他就认定潘诚肯定会出军,难道潘诚就不会置之不理么?山谷,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兵法中称之为天井,乃六险之地的其中之一。谷口一堵,里边的人插翅难飞。潘诚岂会不来?

    就算是碰碰运气,他也会来的。

    不趁着敌人仓促不备的时候前来奔袭,还能再留一点时间,给敌人准备应变的机会?一边是敌人的坚城,一边是敌人的援军,他先选择的,定然是围城打援。并且这个山谷不大,顶多能藏三四千人,以潘诚号称两万余的军队,也许会对他们很重视,但绝不会对他们而产生惧怕。

    所以这一战,是不可避免。

    话说回来,就算潘诚不来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暴露了,该抢占的地方,一样需要抓紧时间前去抢占。

    “其它诸营,即刻整装。分三百人为前,六百人为左右翼,三百人居后。余下两千人,由本将亲率,是为中军。”他仰头看看天色,“一刻钟后,前锋先走。两刻钟后,中军再行,三刻钟后,后部跟上。叫弟兄们拿出干粮,路上边走边吃。”

    诸将齐声应诺,向关世容行个军礼,腰刀、佩剑互相摩擦,撞的铠甲噼啪直响。众人大踏步地分别离开,遵令行事。

    战事一触即。

    两军之要点,在看谁的度快。谁能先占据到平原地带,先列好阵型、好整以待,谁就能掌握主动权。打仗,说白了,就是打一个主动权。被动会怎样?被动只能挨打。谁抢占了主动权,谁就占据了上风,进退自如。

    关世容从军多年,后来随着邓舍,又经历了屡经的大战。这些兵法原理,他自然知晓。

    山谷中忙乱一片。忙中有序。奉命先行的部队,都是驻扎在靠近谷口地方的,出入方便。头通鼓响,十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次通鼓响,百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三通鼓响,一队队的士卒,依照次序开拔出谷。

    平常军中操练,类似的紧急集合是必训的科目。

    操练最频繁的时候,一夜能突然集合三四次,几乎已经快成为士卒的本能。因此,虽然在集合的前一刻,他们还在梦中;三通鼓毕,不到一刻钟,队伍已经集结完成。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进入了临战的状态。

    长途行军、急行军,也是军中日常操练的科目之一。

    邓舍取了个名字,统称之为“拉练”,意思即为“拉出去操练”。通过拉练,除了可以锻炼士卒的体质、提高军队的机动度,还能磨砺出部队的斗志与增进团结,从而更增强战斗力。五衙精锐是操练最严格的,常常负重强行军,连棉甲带武器,及干粮、清水,全幅披挂,连续行军二三百里都是小儿科。

    月落无声,朝阳东起。

    清晨的风很凉,吹在士卒的脸上,几千人连成了望不到边际的一条线。每个人都在奔跑,烟尘滚滚。十夫长、百户、千户,各级的军官紧随在本部的左右,时不时简短地出一道命令,调整队形。

    这支部队,就如一道滚滚的洪流,奔涌出山谷,不可阻挡地驰往预定作战地点。拉练要有口号,歌声能减缓疲劳,鼓舞士气。关世容亲自起头,数千人同声喊出了拉练的军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豪迈、有力的歌声,像春雷,如虎吼,响彻辽东大地。

    精锐与非精锐的区别,进入临战状态之快慢,是重要的一条衡量标准。关世容的各部悉数抵达指点位置之后,展开队形,席地休息半晌,又过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潘诚的前锋才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正如关世容的判断,潘诚的确有围城打援之心,他带来了八千多人。前锋是两百来人的骑兵,当他们现对面关世容部已经列阵备战的时候,出现了一阵骚乱。很快,分出了数十骑,打马转回,驰往后阵,去向潘诚报信。

    潘诚闻讯大惊。

    长途奔袭,变成了遭遇战,还是非预期遭遇战。本想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料敌人反应竟然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的,反而变成了己军。他心念急转,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全军后撤,以避免与有备之敌仓促接战。

    但是,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带的八千人,将近一半都是新近裹挟入军的丁壮。如果不战而退,敌人肯定衔尾掩杀,这样,军队的秩序就会很难维持。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经历过多少战阵的丁壮定然会惊惶无比,很有可能在逃跑的过程中产生炸营,导致全军的覆灭。

    他有过很多次亲身的经验,深切的知道,打仗,难的不是组织进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最难的是组织撤退。

    潘诚问清楚了敌军的数目。不过三四千人,没有骑兵,全是步卒,也没见有多少大型的攻击器械。他咬了咬牙,狭路相逢勇者胜。当即命令各部,升起军旗,调整序列,预备列阵。击响了战鼓,做战前动员。

    关世容列的是一个方阵,整个的阵型中规中距,左右展开,前后均衡。对付这样的阵型,有两个选择。或者以奇胜之,击其一点,溃其全军。或者以正对之,也列出一个方阵。两边同用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公平交手。

    方阵好列,奇兵难为。

    潘诚如果带的全是老卒,可以选择用奇。他带的有裹挟丁壮,没办法用奇。不过,他也不想单纯的用方阵迎敌。因为邓舍威名远播,用兵百战百胜,他难免生有忌惮,故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对付的办法。

    宽阔的平原上,远处有河水淌过。稍近的山丘附近,潘诚的前部已经与早一步占据山丘的海东士卒展开的了接触战。

    山河中央,南边是三千人的关世容部,盾牌在前、弓矢、长兵在后,几座投石车并及一些别的大型战具,放置在阵型的枢纽。北边是潘诚的八千余人,骑兵奔腾侧翼,警戒关世容部突然动袭击,丁壮被驱赶在前,后军紧急布阵。

    两厢军中,旌旗林立,人头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晨光照下来,无数的枪戈,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潘诚在搞什么鬼?”

    关世容登上望楼,远远观望。潘诚的主阵,停在几里地外,他的后阵中,有很多的人在奔走,烟尘漫天,遮掩的看不清楚。关世容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牲口的叫声。他掏了掏耳朵,怀疑听错了,问身边的幕僚:“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那幕僚也不太肯定,道:“好像,……,好像有牛叫。”

    两军相隔数里,一侧有潘诚的数百骑兵奔腾,东边山丘上亦有两下里杀声甚响。牛叫能透过这些声音,传入他们的耳中,说明数目不少。关世容莫名其妙,说道:“怪哉。潘诚弄来这么多的牛做甚么?”

    “或许,是从邻近乡间抢来,改善军中伙食的吧?”

    “改善军中伙食,他用的着带到阵中?不对,有蹊跷。”关世容沉吟片刻,想起军官教导团的先生,曾经讲过一个田单救齐的故事,他惊疑不定,说道,“这周近乡里,八成为潘诚所掠,可得牛甚多。莫不成,……,他想用火牛阵?”

    “不会吧。我军虽然野战,未曾来得及立下营寨,但是前阵有盾牌,后列有弓矢。严阵以待。别说火牛,来群大象也没用。潘诚不会如此天真。”

    关世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招展军旗,命令前阵的盾牌、弓矢手提高戒备,严防警惕。稍顷,但见潘诚军中,前阵分开,鼓乐齐鸣,从后阵蔽天的烟尘中,冲出了数百头嗷嗷叫的壮牛。

    却不是火牛阵。

    两个牛拉着一辆车,每辆车上站了三个人。一个驾驭牛车,两个人分列左右。一部分乘员挟持弓矢,一部分手执长兵,腰悬短剑。

    冲在最前的几辆牛车上,放置了竖立起来的大鼓,鼓手立在鼓前,用力击鸣。每辆牛车的后边,还都插有一面小旗。四百多辆牛车,随着鼓声,奔驰疾行,旗帜若云,远远看去,声势浩大。气势汹汹的,直往关世容阵中扑来。

    “这,这,……”

    车战之法,盛行春秋战国,自秦汉已降,世所罕见。不知潘诚却是从哪里学来的,当作了秘密的武器,这会儿使将出来,果然一鸣惊人。关世容揉了揉眼,几疑梦中。他拽着幕僚的袖子,指着问道:“此为何术?先生可曾见过?应如何破解?”

    那幕僚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46 鏖战

    数百辆牛车,卷起铺天盖地的黄尘。

    战鼓与牛叫,响彻天地。车队冲过了潘诚部的前阵,形成一个宽大的扇形,风驰电掣的撞向关世容部的阵地。牛奔跑的度与战马不能相比,但是短距离的冲刺,还是很快的,数千条粗壮的牛腿奔踏在地上,地面为之颤抖。

    关世容延揽的幕僚,对兵事并不精通,看见这千牛奔腾的场面,不由面色白。

    ……

    与此同时,白的天空下。

    惠和城外,世家宝部也已经列阵完成,正式展开了又一次的攻城,千军万马呐喊着,一**向城墙涌来。城上城下,战旗飘扬。火炮在怒吼,投石机投掷出去的石头,呼啸着落在彼此的头上。

    强弓劲弩,箭矢如蝗。

    蒙元军队配备的箭矢通常有两种,一种是长的飞箭,一种是破甲箭。将近一米长的箭杆,在射程的距离内,能轻而易举地穿透盔甲,射入躲闪不及的士卒们的体内,出“噗噗”的闷响。

    试探性的进攻了一会儿,世家宝寻找到了城防的薄弱之处。

    他挥舞军旗、催响战鼓、吹动号角,调动后续部众压上,并射出鸣镝,指挥前线的战士们,转变主攻的方向。李邺提抢而立,他身边有传令官,向着世家宝所射出鸣镝的方向,亦射出鸣镝,提醒防守的士卒们该重点防守的位置。

    一支箭矢,由城下射来,力道甚猛,大约应是从劲弩中射出来的,贴着李邺的鬓角,一掠而过,深深地刺入了垛口的砖石缝隙。扈卫李邺的亲兵们,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照军法,主将阵亡,亲兵皆斩。

    而李邺,面对着如蝗的箭矢,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

    关世容连连眨眼。

    牛车组成的车阵,风卷残云也似,穿过两军阵前的开阔地。那奔牛粗重喘息、红的眼,奔驰时贲张的肌肉,已经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快到关世容部阵前的时候,有辆牛车碰到了地上的小石头。车手到底训练不足,快运动中,无法保持车身的平衡,一侧的车轮翘起,踉跄驰行了片刻,随即倾覆翻倒。连车带牛带人,两千多斤的重量,摔倒地上,砸出弥漫的尘烟,连滚带翻的,翻腾出好几十米,险些就撞入了关世容部的前阵。

    相距百米,可以射箭。

    牛车中的弓手,伸臂展弓,仰天而射,千矢如电。关世容部前阵的盾牌手,猫着腰,举起盾牌,掩护自己的同时,护住了后边的箭手。就好像是密雨打上了雨棚,高空落下的箭矢,大多坠刺其上,少部分见缝插针,穿透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落入士卒群中。

    有的士卒被刺中了大腿,有的不走运的,被穿透了脖颈。

    第一波箭雨过后,第二波箭雨又到。因为距离更近,射的更高,箭矢的穿透力更强。许多盾牌都被它们穿透了,好几个士卒举着盾牌的手,被箭矢钉住,鲜血横流。但是没有一个人叫痛,更没有一个人丢下盾牌。

    “大人,牛车将近,如何应对?”

    关世容没打过这样的仗,猛的一下,想不出办法。既然想不出办法,便以常规战术应对,看看效果如何:“箭!”

    好在参战的海东士卒,皆为老兵、精锐,有过许多次的战斗经验,比较镇定,由军官们约束着,整个的阵型依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因为猛牛来袭,就产生慌乱。随着号令,盾牌手掀开盾牌,弓弩手向天放箭。

    牛车没有盾牌的保护,只有不多的牛身上,绑了些牛皮之类的护甲,漫天的箭雨射到,接二连三地中了目标。牛,皮糙肉厚,不中要害,一箭难以射死。受了伤的牛,越的暴烈。临敌不过三矢,双方短促的箭雨很快结束,牛车奔至阵前。

    弓矢手后退,长兵顶上。

    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将盾牌放置肩膀,重新竖立起来。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容易做到,其实很难。没有非比寻常的勇气与严酷的训练,谁敢在怒牛奔腾、将及面前的时刻,还能以血肉之躯,如岩石、山峦一般,稳稳不动,守住防线呢?

    数米长的长戈、长枪,透过盾牌上的枪眼,穿透此出。

    枪手们把长戈、长枪斜着放在地面,侧身握住,一脚在前,顶住戈、枪的尾端,一脚在后,支撑着身体。牛车上的潘诚部卒,执长兵的操起长兵,拿弓矢的也换上枪戈。就如同泥石奔流,又仿佛江河决堤,两军猛烈地撞击在了一处。

    天地为之色变。

    ……

    天地为之色变。

    放眼去看,闾阳城下,尽是无边无际的攻城元卒。数十具云梯,搭在城头,披挂数层重甲的勇士居前开道,主力大部队,紧随其后。

    成千上万的士卒,附着在高高的城墙上。下边,是世家宝的督战队,虎视眈眈;上边,是如林的竹竿,悬挂着他们曾经阵亡袍泽的头颅。而敌人,——守城的悍卒,就在竹竿之前,磨刀霍霍。

    极端的刺激,造成了疯狂。元军的攻势,较之以往数日,猛烈数倍。

    世家宝带兵已久,当然明白李邺坚守惠和之目的。惠和城久攻不下,数万大军困顿城下,时日一长,军力必疲。惠和后边还有第二道防线,数千海东士卒蓄势待。军力一疲,莫说克敌,到时候怕连自保都会困难。

    他亲自带了一队嫡系,督战城下。

    前两个月,他往大都送了好几封的求援信。蒙元朝廷目前倚仗的兵力,多为地方武装集团,比如察罕、孛罗等人。察罕、孛罗两人,一个驻扎河南,一个屯驻河北,陕西也分别有他们的一部分人马,相距辽西太远,且他们两人,分别各有自己的军事任务,调不过来。

    蒙元朝廷无军可派,无兵可援,无奈,只好搜集兵库,给世家宝送来了许多的火炮、铠甲,姑且聊胜于无。

    世家宝之所以能够时隔数月,便又能聚集起一支军队,大都给他送来的铠甲、兵器,实在功不可没。特别是火炮、投石机,得到了极大的补充,这时都摆在了城下,集中一处,猛烈地轰击着城墙的一角。

    火石迸,硝烟遮目。

    每有炮响,皆惊天动地。连带投石机投掷的石块,如果把几次攻击的总量加在一处,不算击中城墙的,即便只落入城内的,堆积如山,几乎有半个内城墙那么高了。城内靠近城墙的民居、屋舍,悉数毁于一旦。

    李邺遵守了他的诺言,城在人在,半步不离城头。

    他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时不时出一句简洁的命令,或者给陷入危险的城头地段加强炮火、矢石的增援;或者调集预备队,将抢上城头的敌人勇士重新打落下去;或者指挥民夫,冒着战火,紧急填补城墙崩裂的缺口。

    历经多日的鏖战,惠和城墙早就千疮百孔。能坚持到现在,城池尚且未曾失陷,简直就是个奇迹。

    ……

    奇迹生在关世容的眼前。

    数百盾牌手组成的坚壁,居然牢牢地扛住了牛车阵的冲击。双方的枪戈手,刺出、挥舞,接触的瞬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受创的士卒像砍倒的树木似的,纷纷栽倒。盾牌的防线被撞出了一处处的洼陷,潘诚的牛车翻倒了数十辆。

    原本居先,后来靠后的牛车鼓手,变换了一下击鼓的频率。潘诚后阵传出苍凉的号角声,旗帜摇动。冲阵不成的牛车散往两侧,颠簸着二度聚集,绕了一个圈儿,拉开足够的冲锋距离,再一次咆哮着,向盾牌防线撞击过来。

    比照春秋、战国时期的车战战法,每一辆的战车后边,会有数目众多的徒兵,跟在车后徒步奔跑。这些徒兵,通常没有铠甲,用的兵器也十分简陋。当彼此战车交战之时,他们可以做为一种补充的力量。

    潘诚学了个十足。

    牛车展开第二次冲锋,他的后阵亦同时开始驱赶着前阵的壮丁,向前运动。他的战术很明显了,牛车冲阵、步卒掩杀。关世容眉头深锁,他尽管看出了潘诚的用意,但是面对数百头怒牛,却无计可施,他深感棘手。

    “大人,敌人两牛一车,冲击力太大,非人力可比。我军的前阵,怕顶不了太久。该如何应对,请大人做决定。”

    一个军官满头大汗地跑上了望楼。他满面灰尘,浑身血污,正是由第一线而来的信使。

    “郑千户怎么说?还能坚持多久?”

    郑千户即负责指挥盾牌手的军官。

    那信使答道:“至多能再顶住敌军两次的冲阵。郑千户叫末将转告大人,他提议,认为不如派出一部人马,试着绕过敌人之车阵,迂回至敌军的后方。敌人军中多有被裹挟的壮丁,如果将他们冲乱,则牛车阵自然破解。”

    关世容微一思索,觉得可行。

    敌人的牛车阵声势虽猛,毕竟只有四百多辆车,兼且度不一,拉成了一条散线。这块旷野颇为广阔,两侧还空出了不小的地方。派一支部队穿过去,直接攻击敌人的后阵,扰乱之,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转头望了望东边的山丘。

    生在那里的小规模争抢战,渐至尾声。潘诚大约看着胜利在望,对抢夺高地的兴趣变得不是太大,没有再往那里派遣援兵。借助工事、居高临下的优势,海东的士卒们牢牢地防守住了阵地。

    关世容的幕僚提出建议:“我军的骑兵,隐藏在河边,至今未动。既然要迂回到敌人的后阵,干脆就调他们去吧。”

    “主公说过,非到万不得已,奇兵不可动、预备队不可动。我军如今形势虽险,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骑兵,不能动。”

    关世容抽出短剑,探出望楼。望楼下,整整齐齐列了两排军官,都是主力中军的将校。他用短剑点了几个人,命令道:“尔等即带本部,绕向东行,从山丘之后,潜行迂回向敌军的后阵。本将亲为尔等擂鼓助威,鼓声停,敌阵要乱!”

    那几人慨然应诺,按刀而去。

    关世容擂响战鼓,前阵的盾牌手精神为之一振。将者,三军之胆。勇猛骁悍的将军,才能带的出能征善战的士卒。遍数邓舍麾下,猛将如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关世容尽管不以武勇出众,胆略也还是有的。

    数百人的迂回部队,迅集结,长刀出鞘,枪戈明亮,杀气腾腾地径往潘诚的近万主力大军奔去。

    ……

    数万的军队,杀气腾腾的汹涌着浪潮,试图要将惠和城彻底淹没。城上城下的士卒们,互相杀红了眼。

    世家宝有兵多将足的优势,对准城墙的薄弱处,前赴后继,不时有士卒惨叫着从云梯上掉下来,有的已经阵亡,有的摔死,有的没摔死,辗转呻吟。后继者踩着他们的尸体、身体,好似麻木、毫无知觉似的,又如同扑火的飞蛾,时刻不停地冲击着城头的防线。

    世家宝的主攻方向,是城南一线。城南角,又更为他主攻中的主攻,承受的火力最为猛烈。不到一个时辰,连着破裂、塌陷了三处地方。李邺连着派过去了两支预备队,就像填入无底洞里了似的,转眼间,就消耗殆尽。

    李邺往城内墙角处望了眼,他在那儿安排的有最后的杀手锏,会用在最危急的时刻。可是,现在还不够危急,没到最好的时候。他收回目光,保持冷静不动的神色,接着观察敌人的阵营,感受敌人攻击的力度。

    南城墙第三次告急。

    他头也不回,说道:“刀!”

    “刀”,是他给预备队起的代号,象征他们救急救火,凡所到处,如刀一样,无坚不摧,无往不克。每当他说出这个字,都会有一个预备队的军官挺身而出,带领部下,驰援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

    “将军,预备队三百四十人,阵亡二百八十。十夫长以上,尽数战死。没有一个军官了。”

    李邺神色不变,伸出左手:“刀!”

    预备队六十人,从左而右,一个接一个地应道:“刀!”短促而快,争先恐后,人人踊跃,争抢着要做突击救援的先锋。

    李邺丢下长枪,拔刀出鞘,回高呼:“刀!”

    众士卒齐声而应:“刀!”

    “你们是什么?”

    六十柄长刀同时出鞘,众人一起暴喝:“吾辈为刀!”从开战至今,李邺没动过一步,不动如山。此时,他终于离开了他一直站立的位置,侵略如火。他没有重新任命带队的军官,而是与六十个预备队的士卒一起,一往无前地冲向了城南角。

    ——

    1,将近一米长的箭杆、破甲箭。

    箭杆的长度,有六十多厘米的,有七十多厘米的,有八十多厘米的。

    元军所带两种的箭矢,具体装备的比例不太清楚。

    唐朝时的比例是这样的:每个士兵携带三十六支箭矢,三十支透甲箭,四支生鈊箭和两支长垛箭。

    所谓破甲,并不是真的就能每一箭都可破甲,与箭矢、弓的材质,以及射手的力气、箭术都有关系。

    史上有名的神射手,春秋时的养由基可以一箭破七层厚的铠甲片,唐朝的薛仁贵,可以一箭射透五层铁铠甲片。《列女传》里有一个故事,说晋平公命工匠制弓,三年乃成,却射不透一层甲。晋平公大怒,要杀了工匠。工匠的妻子求见他,教了射之道。按照她的指点,晋平公再射,果然一箭穿透了七层甲。

47 两胜

    奉命突袭潘诚后阵的海东士卒,远远绕过山丘,潜行着逼近了潘诚的主力阵地。

    当时的辽东远不及后世的达,更并且适逢战火,经济凋敝,虽经邓舍的休养生息,到底时日尚短。潘诚那几百头牛,都是搜集遍了邻近所有的县城,方才勉强凑起来的。可见地广人稀的程度。

    大片大片的土地没有开垦,或者荒芜。山丘附近,满是灌木丛、小树林。那数百海东士卒,借助林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潘诚的侧翼。潘诚的右翼为骑兵,左翼是步卒,没时间搭营,竖立了一些拒马,权且充数。

    大型的拒马长可达丈余,削尖了树木、抑或干脆用矛戈,横架一排,放在合适的地点,用来阻挡敌人的前进。多数时候,还会用铁链将拒马缠绕在一起,叫敌人搬移不动。

    海东的军制,十人队以下,又分为三个小组。两个三人组,一个四人组。每组三四人,分别搭配老卒、降卒、新卒。以有经验的老卒为小组长,处在战斗的最前位置。组员分处左右,形成一个三角锐形的小阵。作战的过程中,小组长按照上级的命令,灵活指挥组员;组员在服从小组长指挥、消灭敌人之同时,负责保护小组长的两翼。

    每一个十人队的三组之间,又以九夫长所在的组为矛头。其余两组亦分处左右,护住矛头小组的两翼,组成一个较大的三角形阵。

    战时,小组成员若有伤亡,相互邻近的士卒可以自觉靠拢组成新的战斗小组,以军龄最长、经验最丰富者担任新的组长。这种战术,来自邓舍前世的见闻,他试验性地用在战斗中,效果极好,因此大力推广,定为军制。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火线作战,乱马交枪,不可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人一组,可以使得组员明确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战斗任务,尽最大的可能保持部队的建制完整,增强团结,最大限度的挥他们的战斗能力。

    面对挡路的拒马,海东士卒一跃而出,三人为一组,三组成一队,三个十人队,又组成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对付一个拒马,前排的撑起小盾牌,抵挡敌人的箭矢,后排的把枪、戈**拒马的底部。

    两三个大队,近百人同时力,硬生生挑开了一条通道。

    潘诚放在左翼的部队,大约有四五百人,是一个千户所的规模,皆为老卒。他们本来正全神贯注观察前线的牛车冲阵,做冲锋的准备,突然边儿上杀出来一支敌军,短暂的混乱过后,两个百人队匆匆迎了上来。

    海东来了总共三个百人队,分成了百十个战斗小组,点面结合、相互掩护,如下山的猛虎,势不可挡。两边撞在一处,杀成一团。

    三三制的原则,在以多击少,尽量的以局部优势的兵力,消灭敌人局势劣势的兵力。

    一个海东军队的十人队,对上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它先分出两个三人战斗小组,缠住敌人十人队的大部。剩下的一个四人战斗小组,由九夫长带领,迅将被分割出来的另外两个敌人包围。

    九夫长迈步上前,避开迎面而来的长矛,手中的长刀下砍。那敌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想要去捂住大腿上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九夫长看也不看,紧跟着长刀一架,挡住了第二个敌人刺来的一枪。

    他左侧的一个组员,地上滚了两滚,闪开远处射来的箭矢,抢到受伤敌人的身侧,翻身而上,压住了他。

    受伤敌人也是老卒,有作战经验,急忙丢掉长矛,摸出腰边的短刀,往上去戳。左侧组员伸出脚来,把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就这么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掀开他戴在头上的铁胄,两手合握,短剑抹开了他的咽喉。

    九夫长的第二个敌人,武艺娴熟,仓促间收拾不掉。他右侧的组员抄到那敌人的背后,揉身扑上,把他扑倒在地。那敌人翻了两下,翻不过来。长枪太长,用不上了。他扭过头,张嘴咬住了右侧组员的脖子。

    右侧组员痛叫一声,拼力挣开。九夫长上前一步,觑个空当,揪住了这敌人的头盔,长刀平放,竖着刺出去,穿过他的肩胛骨,深深透入体内。这敌人挣扎了两下,口吐鲜血,睁着眼死了。九夫长抽回长刀,血如喷泉。

    杀掉了这两个人,九夫长带着本组组员,转去支援另外两个小组。采用相同的战术,没多久,就以三死一伤的代价,成功全灭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

    如果单纯比拼肉搏的话,就以海东士卒这样的配合及战斗力,冲垮潘诚的侧翼、进而扰乱其前阵的阵型,造成其被裹挟壮丁们的混乱,最终达成拖住他们进攻步伐的目标,虽然不至于轻而易举,却也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但是,潘诚很快就注意到了侧翼的变化。

    此时,前线的牛车阵已经完成了第二波的冲撞,海东的盾牌防线岌岌可危。他不耐多与这小股敌人交战,听从了幕僚的建议,往后边挥了挥手,两队火卒拉着二三十具军械,由几队重装步卒护送着,奔赴左翼,加入了战圈。

    左翼最先做出抵挡的两个百人队,已经伤亡殆尽,后续补充的三个百人队,在海东军人熟练、有效的杀人技巧之下,依然步步后退。他们见火手们到来,识得那军械的威力,一声喊,四散撤退。

    二三十具军械一字摆开,上边是铜管,下边有的是柜子、有的是铜葫芦,皆熟铜打制,其中盛满煤油,非常沉重。

    铜管的前边有火楼,火卒们早就将之预热,烧的通红。他们用力抽拉铜管,通过铜管与柜子、铜葫芦连接的管道,把煤油抽拉上来。接着向前推动铜管,射出煤油。煤油经过火楼时,即被点燃,喷出燃烧着的煤油。

    这种军械,正是鼎鼎大名的猛火油柜,明自北宋。纳哈出支援给潘诚的。其喷射的距离,可达五六米之远。

    二三十道火柱,熊熊燃烧,中人皆糜烂,水不能灭。双方激战至今,快到中午,起了风,风助火势,越火焰涨天。两三个海东士卒躲闪不及,火苗窜着衣服,燎着头,转眼间被烧成了一个火人。

    十几个勇猛的海东士卒不退不让,挺着明晃晃的长刀,疾步扑上,试图把火卒杀掉。

    保护在火卒周侧的重装步卒结成了一个弧形阵,防御的密不透风。彼有重装,皆着重铠甲,刀枪难入。海东的士卒因为了突袭便利,至多穿套轻甲,不是对手,拼尽死力,十几个人杀掉了三四个重装步卒,尽数阵亡。

    潘诚的火手们一边放火,一边缓缓向前。左翼的千户所,借助机会,稳住了阵脚,并从别的营中,借调了百十个箭手,眼看也快要列成阵型。带队的海东军官当机立断,以十来个盾牌手断后,出了撤退的命令。

    三百突袭部队,杀敌一百八十,自损八十。扰乱敌阵的计划,宣告失败。

    潘诚的牛车阵,开始了第三波的冲击。

    关世容远望敌阵,看见了猛火油柜喷出来的火焰。他心中一动,抽刀割裂了一片披风,提着放在眼前,凝神观瞧。

    ……

    世家宝凝神观瞧,心忧如焚。

    这些天来,虽然他每日起的攻城次数越来越多,可每次攻城坚持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尽管他带来了数万的士卒,即便换着遍的上,部队终究并非铁打,人力有穷处。士卒们的体力,越来越吃不消了。

    今天,从早至今,他已经连续不断地攻城半日,能用的生力军已经全部派上。不错,他的营中还有万余人,但是,这万余人昨夜刚攻了半夜,夜战比昼战更加费力,早已筋疲力尽,不堪一战了。

    世家宝知道,惠和城的守军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况下,还能顽强坚守,无非是因为此城中有一员坚忍不拔的守将罢了。

    他曾经试过往城中射招降书,招降李邺,李邺回敬他的是杀尽俘虏。他又许诺城中守军,不管是谁,只要杀了李邺、打开城门,一概给以厚赏、酬以高官。守军回敬他的是,将原本看押一处的城中异族,悉数拉到城头,尽皆斩,以此来表示与之势不两立。

    ——惠和周近原有很多的蒙古部落,因此城中有一些蒙古、色目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世家宝把目光转向了城南角。

    城南角,李邺正带着预备队,与突入城头的元军浴血奋战。

    李邺在海东军中,名声并不是太显。自他转驻辽西,世家宝对他的名字才有所耳闻,本来没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对关世容的重视。谁料到,关世容驰援闾阳,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却偏偏就是这个没甚么名声的李邺。

    世家宝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见李邺越战越勇。

    世家宝敲了敲所踞坐胡床的横木,他决定不再拖延,往城南角点了两下,道:“红贼已经没有预备队了。红贼渠李邺,自恃骁勇,奔突险地,城南角我军势大,此正阵斩他的良机。他只要一死,此城必破。巴尔思,你是我辽西诸部中最出名的勇士,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可以把李邺的头颅献上我么?”

    巴尔思,蒙古话里是虎的意思。能以此为名,可见其人之勇。

    世家宝身后,一条壮汉跨步而出。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行走间便如一座肉山,穿了三层的重铠,提着一杆大斧。他个子也高,身板也壮,铠甲也重,大斧也沉,加在一处,重量更是惊人,走两步,地都要颤两颤。

    他拱手接令,引了数十个世家宝的亲兵,嗷嗷叫着往城南角冲去。

    ……

    牛车阵的第三波攻势,冲到了关世容的阵前。

    盾牌手没有继续抵挡,哗的一声,骤然分开两侧。牛车勒拉不住,闷着头,一个呼吸的功夫,冲出了数十米远。有几个躲让较慢的盾牌手,被牛车带倒,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顿时被踩、碾的血肉模糊。

    盾牌手后的枪戈手,在盾牌手撤退之前,就已经提前后撤了百步。

    阵中枢纽地区的投石机,劈头盖脸砸了石弹过来。关世容没带火炮,全留给了李邺守城。投石机左近,强弩劲射。可惜投石机、强弩的数量不多,杀伤有限。四十多个临时组成的敢死队士卒,推着几辆木车,挡在了牛车阵群奔驰的脚步之前。

    木车很大,中间有风扇。

    士卒们大力转动,人工造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尘烟滚滚。这东西叫做扬尘车,不但能鼓风卷动尘土,车厢中还有预先放置的毒烟、石灰,顺风而出,厉害的能致人口鼻出血。也是明自宋朝。

    邓舍起兵永平,经过辽西的时候,有过一次野战,听了河光秀的计策,顺风扬尘,大败敌军。邓舍得了甜头,后来便制造了许多扬尘车,分给诸军,不但野战,守城战也可以用。

    毒烟、石灰、尘土,纷纷扬扬,覆天盖地。

    拉车的牛吃受不住,好多迷了牛眼,乱撞乱跳,几个扬尘车,先后被它们撞到。车后的士卒一哄而散。至此,牛群看似乱了,牛车阵看似破了,实则不然。它们冲击的度虽然缓慢了,显得杂乱无章,但是却没有改变大致的方向,还是在海东阵中冲撞。不及时制止的话,列在百步外的枪戈手及中军大阵,阵型难以保持。

    关世容站在望楼上,看到潘诚的主力,在击退突袭的海东士卒后,继续前进,与己军本阵的相距,不足两里地了。

    “放火。”

    第二线的枪戈手,与盾牌手一般无二,哗的一声,分往两侧,露出后边几大堆的木头、干柴。

    原来,关世容见到潘诚放火退敌,受了启,趁着前阵、投石机、扬尘车,三道防线的掩护,动了数百人往山丘边儿的小树林、灌木丛中,砍伐、收集了点木头。不多,但是用来生火足够用了。

    火堆点燃。

    火光、烟尘、矢石,鼓声、号角,数千海东士卒击打兵器,齐声大叫。牛群彻底惊了。

    它们纷纷调转方向,有的朝两侧跑,有的往后边跑。牛车上的御手拉也拉不住,车上的乘员接连坠落,不时有牛车翻倒。鬼哭狼嚎,狼烟沆瀣。往后跑的牛车,数百米忽忽就到,潘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的前阵仓促无备,反被牛车冲乱。

    听的三声炮响,远处西边的小河畔,数百海东骑兵,伏军大起。

    他们每个人都点燃了一支火把,冲到潘诚的右翼,避开敌人的骑兵,贴着步卒阵地急转一个弯儿,把火把投掷其中。如云而聚,如鸟分散。火把之后,是火箭;火箭之后,是如雨的箭矢。如鸟分散,如云而聚,一阵箭雨过去,他们重聚集一处,狠狠地**了潘诚的侧翼。

    关世容下了望楼,亲带中军,起反攻。

    左侧的山丘上,一百余海东士卒亦举起大旗,呐喊着冲下来,做出包抄。

    潘诚的前阵开始溃散,壮丁们丢下武器,东窜西跑。后阵的老卒连杀许多后逃的壮丁,弹压不住,阵脚受到冲击,渐渐的也乱了起来。

    潘诚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嘡啷一声,他短剑出鞘,先撵了周侧偏裨将校,赶着往前收拢阵型。他的老卒还没动,只要前边的阵型稳住,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随后,他拉着披风,转顾左右,叫道:“潘贤二!潘贤二呢?这贼厮鸟,哪里去了!”

    潘贤二,是他的幕僚。牛车阵的计策,就是他提出来的。放火击退海东的突袭部队,也是他的提议。他一直跟在潘诚的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掉,找不着人了。

    一个亲兵向前指着:“好像在那儿!”

    潘诚定睛一看,好悬没气昏过去。

    ……

    巴尔思引了数十人,顺着云梯,将上城头。

    他圆睁豹眼,声若铜锣,大叫一声:“辽西巴尔思在此,……”

    话音未落,当头灌面,城头上一大桶的滚油浇下。他的大叫顿变作惨叫,他着了三层重甲不假,护不住脸上,并且他那铠甲与兜鍪的连接处,毕竟有空隙,滚油浇入,烫的他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他端得骁悍,重创之下,咬紧牙关,还要往上冲。

    两个海东士卒举了个叉子,对准他的脖子,用力一推。要在他平时状态,哪怕躲不过去,也能把叉子抢过来。可怜他的眼睛也遭了油,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应叉而倒。他从城头上栽倒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肉泥。

    他体格大,掉下去的过程中,连带碰撞住下边的好多士卒,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摔死城下。

    一桶桶的滚油,从城内墙下沿着马道,端盛上来。李邺的杀手锏,便是此物。他收集了城中所有的油料,滚滚的烧开,待元军的攻势后续无力之时,然后使用。滚油也许不足以把元军全部烫死,但元军被烫伤者的惨状,足以动摇元军的军心。久战之余,军心一动,攻势必溃。

    上到城头的元军,也有不少被烫伤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李邺早有命令,任其惨嚎,不许杀之。城头上的竹竿扎的甚牢,战事虽烈,依然有好多没断,成排成列的人头高悬,随风飘荡,似冷冷地在看着,烫伤的元卒翻滚惨叫。城上城下,遍地死尸无数。杀气森严,好比地狱之酷烈,叫人不寒而栗。

    元军支持不住,再也不管世家宝的督战队,丢盔卸甲,拖枪曳旗,大败而溃。残留城头的一些,退之不及,又无斗志。守军好似砍瓜切菜,三两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几个元军士卒抬着世家宝的胡床,仓皇随军撤走。世家宝扭着头,转目城上,良久无语。

    他叹了口气,说道:“以吾之败,遂成竖子之名。”

    这一战,用他辽西双璧的名声,成就了李邺铁壁的名声。

48 潘诚

    潘诚投降纳哈出,并非他的本意。

    他造反多年,长期领兵在外,自在惯了,怎会肯真的就降了纳哈出,为其部属,供其驱使呢?只不过权宜之计。他的本意,是要想趁机打倒邓舍的压迫,攻克几个城池,重新恢复昔日辽东割据的局面。

    想法是好的,只是不可行。

    邓舍拥军十万,就算暂时没空收拾他,让他侥幸一时,早晚南高丽战事一停,五衙精锐乘胜北上,以潘诚区区万余老卒的底子,如何抵挡?要按潘贤二的意见,他还不如真的就干脆投降了纳哈出,合兵一处,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可惜,潘诚执意不听,说甚么“大丈夫岂可居人之下,屈膝事主,仿佛家奴”?从那时起,潘贤二就彻底就对他灰心失望。没那个**,就别吃那个泻药。能力不足,偏生自以为是。越是如此,越是死到临头。

    潘诚对待下属,向来是用的上了,高高捧起;用不着了,随手打落。

    行军打仗,难免有胜有败,遇到失败的时候,他不自找原因,总向出谋划策的幕僚们兴师问罪。出主意,是错。要没你这主意,说不定还不败呢。不出主意,也是错。你为什么不出主意?不出主意,养着你有什么用?

    潘贤二平时受的窝囊气实在太多了。以前可以忍住,现在可不行,眼见就要大祸临头,潘诚自寻死路,他可不想陪着殉葬。因此,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投降邓舍。

    投降不难,找个机会溜走就行了。可是,他听闻邓舍帐中文武济济,他一介白身的过去,怕得不了重用。该怎么得重用呢?他转念一想,带个大功劳过去,不就行了?什么样的功劳最大?

    就眼下来说,只有两个:或者解闾阳之围,或者献上潘诚之头。

    问题就来了。他只是个幕僚,没有统兵权。没有统兵权,就没办法解围闾阳,更别说献上潘诚之头。无计可施。“无计可施?”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的本行,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的本行,就是给潘诚出谋划策呀。

    潘诚围困闾阳,威胁到了辽西防线,海东军队必然来援。既然来援,就会有野战。如果能出一个主意,骗的潘诚上当,从而给海东机会,把潘诚擒获。这不就是等于献上潘诚之头了么?顺便还解了闾阳之围。

    两全其美。

    他就给潘诚献上了车战之策。

    在他的设想中,海东军队破解这个阵是很容易的。火炮一响,投石机一砸,火铳一,弓弩一射,家牛不比野牛,能不害怕么?一害怕,这牛肯定就掉头跑了。牛一掉头跑,阵不就散了么?不但散了,潘诚的阵不就也跟着乱了么?

    等潘诚的阵一乱,他再用出第二道计策。这叫连环计。潘诚的人头就此轻松送给了海东。

    当然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对潘诚说,舌灿莲花,哄的潘诚一愣一愣。潘诚吃亏就吃在没读过书,没文化。他找了几辆牛车,试演一番,一看果然声势甚大。他当即乐不可支,拍板决定,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牛车大军。

    潘贤二前半截的计划实行的很顺利。

    谁料到,驰援闾阳的关世容,为了加快行军度,却没带多少大型军械。火炮、火铳也全留给了李邺。一时间,面对千牛冲阵,他竟然束手无策。当其时也,海东盾牌手组成的防线,随时有破散的危险。潘贤二比关世容还焦急,暗中苦叫一声:“这番却弄巧成拙。”

    他急出了一头汗,恨不得冲到关世容的面前,揪着耳朵提醒他:“你没火炮、火铳,你可以放火啊!火一烧起来,牛群不就惊了么?”

    恰逢海东的突袭部队出现。他欣喜若狂,急忙建议潘诚,不必浪费兵力去对付他们,把纳哈出送来的猛火油柜拿出,烧退他们就是。间接地给关世容提了个醒。关世容果然由此获得启,用撕下的披风布片来看风向,现风正是由南往北吹,遂点起火来,大破千牛阵。

    乱军阵中,潘诚寻找潘贤二不得,顺着亲兵的手指方向,定睛一看,气得头晕目眩。

    只见后阵之前,前阵之后,两阵接连的空隙处,有数骑正往对面海东军中疾驰,一面疾驰,一面散布谣言。从一个人嚷叫,到百十人嚷叫,从百十人嚷叫,到数千人嚷叫,传入潘诚的耳中,叫的分明是:“潘帅有令:放前阵入后阵,三军解甲,降!”

    那数骑中有一人,羽扇纶巾,可不正是潘贤二是谁?余者数人,大多为军中幕僚,也有一两个亲兵侍卫。

    他们这几人,全军上下都识得的,晓得皆为潘诚心腹。他们说的话,对士卒们而言,可信度极高。谣言四起。纵有人不信,耐不住大家都这么叫。三人成虎。阻挡前阵后退的老卒们稍一犹豫,成百上千的壮丁已经冲入了阵中。很多的士卒开始解下盔甲,丢下兵器,伏在路边,表示投降了。

    潘诚顾不上恼怒,催打着亲兵、传令官们,命令他们齐声大叫,赶快辟谣。

    若能给他半刻钟,他或许可以把谣言压下去。然而此时,海东的军队已经随着倒回的牛车冲了过来,气势如虹。降者不杀,不降就杀。内乱未定,强敌临门。潘诚部,前后阵皆溃,遂糜烂至不可收拾。

    潘贤二迎上当先过来的一员海东将校,表明了身份,向他投降,然后调转马头,引着他们,穿过乱阵,直往潘诚所在的位置杀来。

    潘诚见此局面,明白大势已去,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拨马就走,想要逃回闾阳城下。那里还有他的万余人马。

    无奈潘贤二领着那一队海东士卒,在后边紧追不放。冲垮了潘诚右翼的海东骑兵,亦兜转过来,堵截前路。潘诚彷徨绕阵,来回三匝,仓急困窘之态,不可言表。他耳中听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近的喊杀;举目望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多的红旗。

    他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只好束手求降。

    海东士卒将他带到关世容面前。关世容跃下马来,亲手把他扶起。昔日的麾下走卒,成了今天的得胜将军。潘诚羞愧难当。他勾下头,不敢看关世容的面色,一拱手,说道:“今日之败,心服口服。潘某既然落入将军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关世容假意笑道:“潘平章何出此言?今日之败,非平章之错。”

    先一步投降的潘贤二口吃灵便,便在刚才那么一会儿,已经把投降的诚意与潘诚摆出牛车阵的来龙去脉,向关世容讲了一遍。因而,关世容有此一说。

    潘诚咬牙切齿,斜着眼看站在关世容身后的潘贤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他恨恨说道:“我识人不善,为小人蒙蔽。此天亡我也,有何话说!”

    “关某本为平章部曲。今天与将军会猎闾阳,实在迫不得已。有所得罪,还请平章毋怪。”关世容笑容满面,命令左右,“来人,快与平章大人松绑。并把军中携带的好酒,搬过来一坛,给平章大人压惊。”

    他口口声声“平章大人”,潘诚心中一动。

    待士卒为他松开捆绑,潘诚活动了两下手脚。他拿眼偷瞧,见关世容满面春风,毫无半分不敬的神色,试探地说道:“平章二字,潘某愧不敢当。可恨误听了小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竟上了纳哈出的当,中了他挑拨离间的诡计。一步走差,唉,步步皆错。”

    关世容呵呵一笑,打断他的话,说道:“平章大人不必多说。这些事儿,我家主公一清二楚。实不相瞒,关某临行前,才得了我家的主公的一封密信。”

    他故意暂把话头停下,潘诚迫不及待,问道:“不知邓丞相邓老爷,给将军的信上,都说了些甚么?”

    “我家主公言道:潘平章忠心耿耿,乃心王室,与鞑子有不同戴天之仇。此番兴兵,必是中了鞑子的奸计。我家主公吩咐关某,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平章大人刀枪相见。即便真的相见沙场,也万万不可对平章大人无礼。”

    潘诚半信半疑,连连瞧了关世容好几眼,终于忍耐不住。他问道:“你家主公,可是当真如此说么?”

    “信尚在此。平章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自己看之。”关世容作色不乐,伸手入怀,装出要拿出信件的样子。潘诚忙陪笑,说道:“潘某岂敢不信?邓老爷仁厚宽宏,美名远扬,辽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知,邓老爷欲待怎样处置潘某,将军可知晓么?”

    “大人的平章之位,是安丰任命的。我家主公怎会有权处置大人?只不过,……”关世容欲言又止。潘诚心头一跳,说道:“只不过?怎样?”

    “以关某猜测,我家主公肯定是会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的。只不过,……”关世容叹了口气,吊足潘诚的胃口,方才接着说道,“只不过,就算送去了安丰,平章大人这兴兵作乱的罪名?怕是,……”他连连摇头。

    潘诚面色苍白,腿脚软。他硬着头皮,强笑一声,说道:“哈哈。至多一死罢了。我潘某纵横辽东,英雄一世。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关世容面现不忍,长叹一声,说道:“可惜,可惜。以平章大人的才干,本可更有作为。今朝因受奸人蒙蔽而得罪至死,未免可惜。”士卒提来了一坛酒。关世容接过酒碗,为潘诚满上,送到面前,说道:“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平章大人,且请满饮此杯。姑且压惊。”

    这就有断头酒的意思了。

    潘诚惨然一笑,连干了三大碗。关世容的一个幕僚,忽然上前几步,凑到关世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潘诚隐约听到了几个字:“……,做的好,也许,……活命,……,将功赎罪。”

    关世容听了,沉吟不决。

    潘诚问道:“敢问将军,这位先生与将军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俺听到了将功赎罪四个字。”

    “他说,如果平章大人肯去招降了闾阳旧部,献上广宁城。或许,我家主公会愿意为平章大人说几句好话。甚至,不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也是有可能的。”

    “不送去安丰?”

    “送平章去安丰。安丰必派一个新的平章来辽东。与其如此,还不如隐瞒了此事,辽阳平章的位置,仍由大人来做。”

    关世容说的有点含糊。他的意思是:如果潘诚肯劝降旧部,献上广宁,向邓舍表示忠诚的话。也许,邓舍会为了辽东的利益,帮潘诚隐瞒住他投降蒙元之事,依旧叫他来做平章,做个傀儡,以应付安丰。

    这一下峰回路转,潘诚又惊又喜,道:“这,这……”

    “平章大人英雄一世,好汉做事好汉当。这等事儿,自然不屑为之的。关某的这个幕僚,书生意气,不了解英雄好汉。言语有得罪的地方,平章大人不要生气。”

    “……,话也不是如此说。”潘诚脑筋急转,他求胜心切,越想越觉得关世容说的有道理。树一个傀儡,总比来一个夺权的好。他吞吞吐吐,说道,“不求还做平章,留的一条性命,做个那颜,便足够了。”那颜,即官人的意思,能做个官儿就够了。

    关世容愕然。

    “做不了那颜,做个富家翁也行。”

    他愿意做傀儡。要能再有点权,就更好了。实在不行,不要权,有钱也行。

    关世容由衷赞叹,道:“平章大人,真乃俊杰也。”

    识时务者为俊杰。

    潘诚乃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称得上一个俊字。他厚颜一笑,看战场上虽大部已定,还有小规模的战斗没有停息,自告奋勇,出面先去招降了坚持抵抗的部属,接着马不停蹄,又去招降了闾阳城外的部下,随后,献上了广宁城。

    三天后,一个信使八百里加急,赶到平壤。送上了关世容的告捷文书,并及潘诚的头颅。

49 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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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潘诚是平章,关世容没权处置他的。

    所以,他尽管杀了潘诚,送给邓舍的捷报上却没有直接明言,而是含糊其辞地说:潘诚献上广宁之后,“生悔意,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趁夜放火,欲图再次作乱,鼓噪要出城去。臣获悉后,急率军截拦。其时夜深,混战不能辨人,士卒乃斩潘诚于阵前。”

    这封告捷文书就在邓舍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他连着看了好几遍,问那信使:“潘诚在献上广宁之后,二度作乱?”

    “是。”

    “他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总共联络了多少人?他的旧部中,参与二度作乱的有多少人?”

    “参与作乱的共有数十人,大半皆为他的旧部。”

    “数十人?”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示意道:“你下去吧。”待那信使退出,他转过头,问坐在边儿上的姚好古,道,“关世容送来的这封捷报,还有刚才那信使的回答,有关潘诚二度作乱的事儿,姚先生怎么看?”

    姚好古笑了笑,说道:“作乱未必是真,杀头货真价实。

    “想那潘诚,既然已经投降,并且招来旧部、献上广宁,剩下孤家寡人。他为何又起来生乱呢?如果说,他当初投降是迫不得已,是诈降,那么他完全可以在招揽旧部的时候就二度生乱,何至于等献上广宁城后,反而又去寻了数十个旧部、恶少年生乱呢?

    “岂不正所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未免荒谬。”

    邓舍霍然起身,绕着室内走了几步,说道:“先生与我之见相同。这件事,其中必有玄虚。……”他停下脚步,吸了口气,带着点疑惑,道,“未曾听闻关世容与那潘诚有仇呀,他却是为何竟敢私下诛杀?”

    姚好古拈着胡须,沉思不语。

    邓舍想了会儿,想出一种可能,说道:“潘诚做辽阳平章日久。当日,我军破辽阳,败关铎,在关铎的私室中现了数十箱的珠宝。莫不是关世容见财心喜?产生贪念,意图纳而不报,占为己有,故此对潘诚下了毒手?”

    邓舍麾下诸将,都是粗人,好多穷苦人家出身,出外领兵打仗,每有获胜,见到缴获、金银珠宝,黑的眼、白的银,难免眼热心动。

    高级将领还好一点,特别是百户、千户这些中级将校,刚开始的时候,常常有隐而不报、占为己有的事情生。——这种事情,其实也是红巾、包括元军的旧风气,大部分的军队都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纪律的军队,贪图财帛的军队,就不是军队,是盗寇。如果不及时制止,产生的后果会很严重。今天他敢隐瞒缴获,明天他就敢主动掠夺,后天他就敢杀良冒功。

    要知,军队之所以是军队,就在它有纪律性。没有纪律性,便没有战斗力。邓舍是想要民心的,他是想要做点事情的。因此,他曾大力整顿过几次,砍了好几个犯事者的脑袋。加上他从来不吝赏赐,有功必然重赏,也就渐渐地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基本上杜绝。

    这会儿,他看出了关世容捷报的蹊跷,下意识的先就想到了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说道:“不对。关世容不是这种人,他没这个胆子。又或者,……”除了贪图财帛,还能有什么原因呢?邓舍转了好几圈,实在猜不出来,百思不得其解。

    姚好古缓缓说道:“主公说的不错。关将军身居行枢密院副枢之高位,地位显赫,日常得主公赏赐甚多,俸禄也厚,他又并非贪图享乐的人,不会因些许财帛就敢铤而走险,私自诛杀潘诚的。以臣之见,或许,或许,……。”

    “或许怎样?”

    “或许,关将军是想为主公分忧。”

    “此话何解?”

    “请问主公。关将军若把一个活的潘诚送来平壤,主公会怎样处置他?”

    “怎样处置他?……,噢,先生是说?”邓舍若有所思。

    “然也。”姚好古点了点头,他分析道,“臣与关将军并不太熟,然而也多有听闻,关将军为人素来四平八稳,遵奉主公军纪、号令甚严,从没犯过甚么错,不夸张的说,就连拾阙也找不着他一点的毛病。”

    拾阙,是方补真的字。他自任了治书侍御史,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几乎每天都有本子上,差不多海东的文武大臣被他弹劾了一个遍儿,或纠风纪,或弹劾某人失职、失言,既包括思想品德、礼仪行为,又包括军政诸事、日常政务。覆盖面之广,无孔不入。

    他的口头禅:“哇呀呀,我要喷你了。”早已传遍海东。上至文华国,下到各翼元帅府元帅,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谈虎色变。没受到过他弹劾的人屈指可数,至多两三人而已,关世容便是其中的一个。

    邓舍不由一笑。

    他不是较真的人。说实话,对方补真的行为,他有时候也很受不了。不管大事、小事,他的本子既然上来,就得处理。邓舍每天日理万机,军政诸事都得操劳,不是单就只处理这一项的,累的实在不轻。

    可是,不让他这么做还不行。

    公务政事倒也罢了,只这群臣的风纪礼仪、上下尊卑的关系,就让人十分头疼。文臣还好,那些武臣们,要没人去管他们,能闹翻天去。天天凑在一起喝酒吹牛。好多回,召开军议,几个人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来了。

    不但喝多的时候,没喝酒的时候也是,他们与邓舍说话,还常常没大没小,军政议事,粗话连篇,毫无重臣风范。比如文华国,以前常常叫邓舍“舍哥儿”。现在好多了。但是他好酒,有几次在酒宴上,喝多了,当着群臣的面,依旧直呼邓舍“舍哥儿”。喝得兴起,就脱衣服、光膀子。诸将酒后争功,更是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邓舍不介意,但是他也知道,为了海东政权,继续这么下去是肯定不行的。

    军队需要纪律,政府需要制度。尊卑分明、制度健全,是为礼。孔子说:克己复礼。要想从根子上解决春秋战国的混乱,就得“复礼”。有了礼,一切才能归于秩序。大到君臣、国家政治的礼制,下到百姓、伦理生活的礼貌。有了礼,政权就能安定,上下有序,才能各安其位。

    为此,他多次召集姚好古、洪继勋等人,商议此事。

    交给了状元郎王宗哲一项任务,命令他以小明王朝廷现行的制度为蓝本,确定礼制,印刷成文,颁行海东,并教化文臣武将,叫他们认识到礼的重要,同时尽数去除蒙元胡礼,从而把海东政权的秩序纳入正轨。

    方补真与王宗哲,一为表,一为里。两个人做的不错,近几个月来,海东的秩序明显得到了好转。

    邓舍每每思及这些,私底下,很有些成就感的。辛劳没有白白付出,政权越来越稳,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得到展。更重要的,在他的治下,华夏衣冠得到了恢复,汉人的礼制有了传承。大丈夫当如此。

    姚好古接着说道:“既然关将军一直都能做的到遵循法令,行止有礼。怎会突然犯下这样的错,胆大妄为呢?

    “并且,在给主公的告捷文书上,他把前边作战的过程叙述的十分详细。把功劳大多给了那个叫潘贤二的人,没有自夸其能,也没有自矜其功。难得的实事求是。如此大胜,斩之数,才三百余级,不多,似乎也应没甚么水分。从这一部分看来,他所言应该皆为属实。那么,又为什么在后边,他写了这么破绽百出的一段呢?

    “臣断言,他必然是故意这么写的。他故意想让主公看出破绽,从而猜出他杀潘诚的真正原因。……。他实在用心良苦。”

    邓舍听了,寻思片刻,觉得姚好古分析的很有道理。像是这么回事儿。他放下了心,说道:“本来以为关世容枉法,谁知却是体谅我的难处。哈哈。这个关世容呀关世容,……,”这个关世容还真是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笑着向姚好古说道:“以前却没现,他还有这样的玲珑心思。既然如此,先生你说,我该怎么赏他呢?”

    姚好古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拜倒在地,说道:“臣以为。不当赏,当罚。”

    邓舍一愣,说道:“不当赏?当罚?……,为何?”

    “以关世容之智,难想出如此之策。以关世容之脾性,亦未必有胆子做出这等先斩后奏的事来。主公辛劳政事,对诸将的家事或许不太了解。臣与关铎旧部多有相识,偶有来往,常听他们互相夸耀,各自帐中又得幕僚几许。他们延揽幕僚的行为,颇有攀比之风。此已成为风气,关将军的帐内,必然亦有此辈。”

    “你是说?”

    “私斩潘诚,必为关将军幕僚之意。”

    “这也不算坏事,……”

    不等邓舍说完,姚好古提高音调,铿锵有力地说道:“关将军本为实诚人,因帐中幕僚而居然也开始妄猜主公之心,投其所好。臆测君意,妄猜上心,往小了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往大了说,居心叵测,试问其意何为?”

    “……,没这么严重吧?”

    “主公!臣敢请问,昔日主公之帐下,若无洪继勋,吴鹤年,主公可招得来永平之兵,可入得了双城之地么?武将之本分,在行军打仗,征伐沙场。他们招募幕僚,若得其人,可助其功;所得非人,必滋其妄念,长其贪欲。关世容已经开始在猜度主公的心思了,私杀潘诚,不奏而斩;继而又送来这封捷报,**小聪明。究竟他是主公,还是主公你是主公?

    “主公若不罚,则诸将必学之。诸将若学之,则军有异心。他们猜对了主公之心,主公欢喜。他们若猜错了呢?若有一将,猜十次,而十次皆中主公之心,主公以为他会怎么想?自古帝王心术,君心难测,为何难测?全叫臣子们猜对了,对您,他们就没有敬畏之心了。若无敬畏之心,……,”

    姚好古跪在地上,俯不起:“臣言尽此。该如何为,请主公决断。”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有秀才,造反不成。

    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注定了这个阶层只能依附在当权者的身边。时当乱世,愿意依附群雄、逐鹿天下的读书人,要不有救国济民之仁,要不就是有热切的功名利禄之求。他们读书多,言辞动人心。可成事,也可坏事。

    邓舍瞅了眼案几上的捷报。

    潘贤二献上一个牛车阵,便轻轻巧巧断送了潘诚的性命。关世容对此事讲述的甚是详细。邓舍读到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心生凛然。他麾下诸将,好多的见识还不及潘诚。如果真的有一个,受了幕僚的蛊惑,一时想不开,做出些蠢事,确实是个问题。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心眼多,不一定就是好事。带兵打仗的,听了上级的命令,严格服从就是了。猜测上边的心思,的确是为大忌。如果他自以为猜出了上级的心思,可以擅杀降将,接下来会不会更进一步,擅自行动、甚而违背命令,以至更甚一层呢?

    他这么一想,不由浑身汗毛竖起,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手加额,顿足长叹:“要非先生,险处危境。”赶忙扶起了姚好古,虚心求教,“事已至此,且不说关世容擅杀潘诚。如先生言,军中诸将纷纷私下招揽幕僚,已然蔚然成风,我该如何处置?”

    “臣有两策可对:第一,立下军文,召诸将幕僚入行省。择其优者,可任官职。其劣者,没能力的,一概遣散,放还乡。第二,明确军法,凡带兵诸将,除行省派去的参谋、文职,禁止延揽幕僚;守城诸将,禁结交儒士,设专职文吏负责往来文书,有差失罪独坐文吏。”

    “好,好。”

    第一策,召诸将幕僚入省,择优而用,不致浪费人才。第二策,兼顾守城诸将,设置文吏,各负其责。有错罪在文吏,稍微又有了点彼此监督的意味。邓舍抚掌称赞,夸了姚好古几句,决定道:“便按此施行,即日传令,送往各城、诸军。”

    姚好古倒也老实,说道:“主公称赞,实不敢当。要说起来,臣对此事的注意,还是来自主公。”

    “来自我?”

    “多半个月前,山东李生给主公送来了一封密报。主公给了臣看,讲了两件事。一件是王夫人即将生日,主公备了厚礼,派人给她送去了。一件是江南的朱丞相,请了青田刘基出山任事。主公问臣等对刘基有没有了解。臣等听主公言语,对朱平章很有赞誉之词。故而,臣随后专门对朱平章做了一番研究,收集到了有关他的许多事迹。

    “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平章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臣由此得了提醒,这才注意到了我军中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

    还有一点,姚好古没说出来。为什么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引风气的人,其实正是邓舍。他在海东大办教育,重视文教。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诸将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这才纷纷攀比延揽,以谁的帐内儒士最多为荣。

    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即便最正确的政策,也常常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坏影响。间接地也说明,上位者行事,必须考虑周全。不过,这件事,明显的利大于弊,办教育功在千秋。所以,姚好古将此节略掉没说。

    他转回话题,问道:“召集诸将的幕僚入省、禁诸将结交儒士不难。请问主公,想怎么处置关世容?”

    邓舍略一思忖,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是为不仁。不赏、不罚。传令,待辽东战事歇,即调关世容来平壤,我当面训诫之。”

    堂外,侍卫来报,通政司王老德,右丞洪继勋,并行枢密院官员数人,联袂而来,有急事求见。王老德管细作、洪继勋为宰执、行枢密院管军事,他们这些人彼此并无关联。要非要找一个共同点,只有南高丽的战事,他们都有参与。

    邓舍与姚好古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道:“他们联袂前来,难道南高丽战事有变?”

    邓舍不急不躁,缓步登上大堂,坐回椅上,说道:“请他们进来罢。”

    ——

    1,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丞相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

    “太祖于国初所克城池,令将官守之,勿令儒者在左右论议古今。止设一吏管办文书,有差失罪独坐吏。将官正妻留于京城居住,听于外处娶妾。”

50 傀儡

    王老德、洪继勋等人来,却并非单纯为了南高丽的军事,而是有好几件事,需要分别上报。

    在听他们汇报前,邓舍先把姚好古适才说的内容,简单地与洪继勋交流了一下,刚好有行枢密院的官员也来了,吩咐他们即日形成公文,下达各处。有战事的地方,可以暂缓。例如辽西、辽阳,等战事停了,再做处理。

    对辽东的战事,邓舍现在并不太忧心了。

    处在辽东腹地的潘诚一灭,只剩下纳哈出、世家宝。他与这两个人彼此交手多次,深知其能。陈虎、李邺或许因兵力不足的缘故,无法做出反攻,但是仅就防御来说,应该没问题的。况且,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上就能赶到。辽东的局面逐渐转危为安。

    从这个角度来看,灭掉潘诚的关世容确实立了大功。不,应该说,潘贤二确实立了大功。

    洪继勋与王老德来上报的事儿,与南高丽战局关系不大,不急。军事优先,先由行枢密院的官员们,汇报南高丽的战事进展情况。

    文华国的前锋,目前已经进入了王京。赵过击退了两次南高丽各地的勤王之师,镇压了一次沿海州县的作乱,京畿一带,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李和尚进展较慢,但也成功地缠住了南高丽的主力。只等文华国腾出手来,就可以组织包围,进行歼灭战。

    总而言之,王京以南形势一片大好。

    王京以北,因为海东军的节节取胜,声势越来越大,之前坚决主战的部分人,或者勤王失败、战死沙场,或者心生惧怕、改变了主意,渐渐地偃旗息鼓了。另一部分提议拥立新王、先求自保的言论占据了朝野舆论的上风,成为了主流共识。

    据报,南高丽的宗室、重臣们已经云集汉阳,挑选出来了一个年幼的宗室子弟,用不了太久,便会登基称王了。——前任丽王无子,没有王子可立。故此,南高丽诸臣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推选新王。

    那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来,便是想询问邓舍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进行王京以南的战事,先歼灭敌人主力再说;还是先搞定高丽的新王?

    新王一登基,南高丽群龙无的局面就宣告结束。国不可一日无主,有了国君,军心、民心就会得到振奋,有了目标,不再混乱。那么,会不会对王京以南的战事产生一些影响呢?王京以南的高丽军队的斗志会不会因此得到增强呢?如果得到增强,随后即将展开的歼灭战,又会不会因此遇到艰难的阻力呢?

    “若我军暂时对东线的南高丽主力围而不歼,以李将军部并文大人一部,继续纠缠之。同时,命文大人率余部与赵将军部立即会合,联军一处,急行奔袭,先取汉阳。以南高丽现今军政大多陷入瘫痪、各地号令不一、各自为战的状态,我军战决,必可一鼓成擒。

    “打蛇打七寸。它既然要再立新王,我军就可以再打一次它的七寸!使之陷入彻底的混乱。”

    “我军投放入南高丽的军力,共计四万余人,皆为精锐,可以说是我海东的全部菁华了。稍有闪失,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王京以南,我军尚未平定,一两万的高丽主力聚集东线,李将军部应对的已经非常吃力。我军若不抓紧时间将其歼灭,反去先取汉阳的话,是为不辨轻重,舍本逐末。倘若,汉阳未下,东线变生肘腋,我军该当如何?该当如何处之?

    “大好的局面必将毁于一旦。因此,臣以为,我军切不可急躁。先灭东线之南高丽主力,方为稳重上策。”

    这是行枢密院的官员们,形成的两种不同意见。

    “两位先生有何见解?”

    姚好古一拱手,请洪继勋先说。洪继勋当仁不让。他生长双城,算半个高丽人,熟悉高丽的内部情况,因此在攻伐南高丽的战事中,他起的作用远大过姚好古。如果说邓舍是总指挥,他就是副总指挥。

    他自得知南高丽要拥立新王后,殚精竭虑、筹思已久,权衡比较各方面的优劣得失,已经有了成熟的对策。他微微一笑,说道:“昨天,赵将军把高丽伪主王祺送来了平壤。臣今日来求见主公,为的就是他。不知主公要打算怎样处置他呢?”

    杀,肯定不行,南高丽未稳,杀了他只会更加激起南高丽上下的敌忾之心,给下一步的行动造成更大的阻力。邓舍道:“仿前宋太祖故事,如南唐、后蜀旧例,何如?”

    宋太祖俘虏了南唐、后蜀的国主,将他们封为公侯,安置在汴京。

    “主公英明。王祺为高丽伪主已有九年,他曾经收复过双城等地,在高丽臣民的心中,威望还是比较高的。庆尚、全罗诸道,有不少的地方郡县忠诚于他。汉阳府里,也并非所有的高丽宗室、臣子都是自肺腑地赞成拥立新王。

    “有前宋南渡的例子在。担忧一立新王,或会陷王祺于困窘死地,因而犹豫两端的,数量也委实不少。臣以为,如果把王祺的作用挥出来,运用的好了,别说汉阳要拥立新王,哪怕全罗、庆尚诸道也有可能传檄而定。”

    宋高宗南渡,登基称帝。为金人俘去的徽、钦二帝,自此终老五国城,凄凉死去。对权力的争夺,是你死我活,南高丽若立新王,王祺的下场可想而知。

    “运用的好了?怎么才叫运用的好了呢?”

    “留王祺居平壤,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传檄南高丽,点明我海东之所以兴师动众,兴兵讨伐的原因,是为解民之倒悬,是为了解决南高丽朝中的亲元党人,是为了帮助丽人恢复祖宗衣冠,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丽人与蒙人的矛盾上。

    “同时,以王祺的名义,斥责汉阳府中试图拥立新王的高丽宗室、大臣们,数其罪状,斥其不忠。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必然讨伐。这样,即便他们真的拥立了新王,我军前去讨伐也就有了名义。师出有名,便能振奋己军之军心,同时亦可减少敌人之阻力。

    “此正所谓: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师出无名,事故无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高丽毕竟是绵延了数百年的一个国家,虽然近数十年来,已经彻底沦为了蒙元的附属,失去了政权的独立性,并且邓舍也在海东大力推行汉、丽一家的概念,但是人的地域观一形成,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特别是南部高丽,三韩之地,可以说,一直都是高丽人的固有疆土。他们到底不是汉人,是丽人,占其地容易,得其心则难,消化起来不会太容易。

    邓舍不由想起了在后世里,日本曾对朝鲜的侵占。其侵占的步骤、过程与洪继勋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先挟持朝鲜国君,随后迫使其签订合并条约,声明“自愿”将统治权交给日本天皇,由日本保护其宗庙、财产,从而宣告正式吞并。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先生是以为,对南高丽拥立新王一事,我海东可以暂缓处理,暂时不与理会。先定东线,然后再说。是么?”

    “不错。说是暂缓处理,其实也缓不了太久。主公若能以臣之策,则东线的战事指日可停。可以由王祺出面,喻以招降。如此,我军既可以减少损失,迅结束战斗,又能够得到一支战斗力较强的军队,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就是提议先打汉阳的那个,他提出了疑问,说道:“洪大人之策,听起来甚好。只是有一点:东线的丽军主力会降么?”

    “东线的丽军主力,带军的将校们,大多为王祺的心腹。我军攻陷王京至今已经有很多天了,王祺也成了咱们的俘虏,但他们依旧作战不息,不肯投降,喊出为主尽死的口号,其忠君之心由此可见。由王祺出面招降,百分百定可成功。

    “当然了,为了瓦解其斗志,分化其内部,同时更好的缓和彼与我军的矛盾,臣以为,主公不妨在命王祺去招降他们之前,先一个宣告,签署一个条约,表示只要他们愿投降,指挥权就还交给王祺。给他们一个下台阶。他们不是向我们投降,他们依旧是南高丽的军队,不是我海东的降军。”

    堂上众人,人人心知肚明。所谓“指挥权还交给王祺”,不过名义上的说法,只要东线的高丽主力投降,到了邓舍的手中,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它搓成圆的,它就变不成扁的。

    邓舍问姚好古,道:“姚先生,你怎么看?”

    “洪大人之策,实为良策。臣没有意见。”

    “如此,明日即召王祺来见,并及随行之南高丽大臣。我设宴款待。两位先生,明日的宴席,你们两位也要参加,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海东的英俊才子。待宴席过后,就与王祺签订条约。这件事,便交由洪先生你来办罢。”

    “是。”

    “条约的内容,除了名义上许给他统军权,还可在其它方面上,给他些权力。……,这样吧,你先下去拟一下,拟好了,呈给我看看。”

    洪继勋却没奉命退下,袖子里取出几页纸,双手递给邓舍,说道:“臣已草拟好了几条,请主公观看。”

    邓舍愕然,不由失笑,点着洪继勋,转顾姚好古,道:“洪先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事想在前边。古人所谓‘天未阴雨,绸缪牖户’者,也无非如此了。”

    他接过洪继勋的条呈,见上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的内容,书面整洁,字体清秀,足可见态度之认真,写的时候必然一丝不苟。他细细看了一遍,只觉其行文言简意赅,而又条理分明。每有一款,下边必列出详细的利弊得失,清晰明了。正是洪继勋的一贯作风。

    坚持一次不难,难就难在次次如此。他不免有些感触,叹道:“一字一句,皆洪先生之心血也。”

    他对洪继勋说道:“我听说,洪先生每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夜以继日,往往通宵达旦。我深为之忧。先生为我之臂膀,海东之依赖,需得千万注意保养。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小事情交给下边人去办就好。身体是,……,身体是战斗的本钱嘛。”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重,洪继勋颇为之感动,伏地叩,道:“臣蒙主公错爱,起于乡野,登堂入室。平生之志,乃得以伸。主公仁厚爱人,实乱世难逢之明主。士为知己者死。臣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臣之所愿也。”

    他摇羽扇,喝襄阳茶,临机制敌,从容不迫,平素之种种作为也的确是以孔明自许的。

    姚好古笑道:“洪大人栋梁之才,有孔明遗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为我等为臣子的楷模。不过主公说的也对,洪大人诚为我海东之柱石,平素多注意些休息,把身体保养好了,也是尽忠呀。也才能更好地为主公效力。”

    邓舍亲手扶了洪继勋起来,训诫王老德等人,道:“尔等臣子,需以洪先生为榜样楷模,不但要尽忠职守,更要有远见的眼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需得学会见微知著,无论用事行省,抑或下去地方,都不可懈怠。”

    王老德等人俯应是。

    洪继勋的条呈,洋洋洒洒数千言。简而言之,分为六条。

    先,仍以王祺为高丽国君,依旧称王,要求他向宋递交降表,表示自愿请为属国。前期,留他定居平壤。待南高丽局势稳定了,邓舍迁省治去辽阳后,可以视情况,或者依旧留他在平壤,或者带着他一起去辽阳。

    他的王后是蒙元宗室魏王阿木哥之女,鲁国大长公主,当废除其位,以王祺去年才纳的惠妃李氏为后。

    其次,名义上,高丽降军悉数拨给王祺指挥。高丽的军制,设有“重房”,凡二军六卫等诸军的上大将军皆会其中,是为其掌管军队的所在,权力甚重。废“重房”,置总统高丽诸军府,掌高丽降军。任亲信为总统。文华国一直坐镇平壤,他是最好的人选。

    高丽降军分两种,一种是如庆千兴这样投降较早的,一种是如东线之丽军主力,投降较晚、或者即将投降的。总统府管的是后者,将之打乱,重新编制。凡所得南高丽城池,驻防的任务,交给前者。待后者重新编制完成,牢牢地掌握住了,可以调往北界,担负屯驻之责。

    如王京这样的重镇与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城池,则仍由汉军驻防。

    对这一套的驻军计划,洪继勋用了十五个字来概括:北人戍南地,南人戍北地,汉军处枢纽。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地方的驻军,又减轻了汉军的压力,虽扩地千里,不致于分散兵力,无损海东的主要战力。

    再次,迁王京的群臣家眷,悉数来入平壤。命王祺向南高丽各地宣示王旨,命令抵抗者停止抵抗,命令顺从者服从海东的接管。仍有顽抗的,视为叛逆,或者由海东帮助出军讨伐,或者大都督府兵,给以剿灭。

    再再次,凡服从命令,愿意接受海东管辖的地方。地方官员或者不动,或者如驻军的制度,调往北地,与平壤、双城等地的官员对调,有条不紊的将他们全部淘汰下去,换上忠诚海东的丽人。比如邓舍召集入清华馆内的那些个北地儒士,江东尹权之流,慢慢的都可以放出去,往南高丽做官。

    并且往每座城中,都派去几个汉人官员,一来监督地方,二来宣扬汉、丽一家,办学校,重教育,一如平壤旧制。要争取彻底灭绝高丽文化,达成化丽入汉之目的。

    这一项工作,是重中之重。

    这些官员的对调、任命,统统以王祺的名义。

    再再再次,以海东行省的名义,减免南高丽赋税,给百姓实惠。南高丽土地兼并严重,对此,不能再像当初取北高丽时一样,大肆杀戮大地主,强夺其田地,分给百姓。因为需要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要让他们觉得,换了个主子,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减免赋税,让他们觉得好像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至于没有土地的百姓,可以迁他们入辽东。辽东人少,有大片大片的荒野等着开放。这样一来,一则减少了大地主们的阻力,二则减少了南高丽的人口,三则开了辽东。迁入辽东的丽人,与汉人混杂而居,也更有利加快对他们的汉化,消弭彼此民族之间的隔阂。

    这是从经济出争取民心。

    再再再再次,为了表示南高丽与海东的友好,即日可行大宥。大宥即为大赦,因为高丽是属国的身份,国家层面上低了一格,所以赦称为宥。同一时间,招办科举,并比往年之科举,增加录取上榜的人数。凡录取的上榜的,一概授之以官。优异者,拔擢入海东行省。

    这是从政治上,争取民心。

    邓舍将洪继勋的条呈,交给姚好古观看。姚好古看过,又提出了几点的补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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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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