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学校 Ⅲ
元旦前一日。
连着一整天,平壤城中来了许多马车,络绎不绝。入城之后,前有衙役开道,后有轻骑扈卫,大鸣大放,绕城一周,随后转入城南,进了清华馆。
这清华馆,系前高丽所建,本有别的用途。邓舍取其“清丽华美”、“翰林清华”的寓意,重新加以修葺,索性专用来接待外来士子。
前些时日,他下令各地举荐秀才,当时特别有要求,类似辽阳、双城这些比较远的地方也就罢了,如江东、顺安这类比较近的,一定要赶在元旦前送来一批,好参加元旦日举行的一系列祭礼仪式。
有道是“新年新气象”,这样做了,也有利于向海东百姓宣示行省重文的形象,方便来年施政的开展。
有了这么个政治因素在内,接待士子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了,邓舍交给了王宗哲负责。他又是状元郎,又是连中三元,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王宗哲也的确做的不错。他能连中三元,别的本事或许没有,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不但有学问,并且通礼仪,事事做的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坐下来谈经论书,更是一个旁征博引、头头是道。
忙碌的一天忽忽而过,眼看天要擦黑。
王宗哲好容易抽了个空儿,寻个借口,溜出客堂,询问下属,道:“该来的士子,到齐了么?”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精神十足。与读书人往来,他如鱼得水,并不觉得累。并且海东的读书人,水平普遍不高,与之交谈,他颇似鹤立鸡群,很有点找回昔日高中状元时,众星捧月的快感。对比多年来的压抑生活,难免亢奋。
一个属僚翻阅花名册,回答道:“江西、慈山、江东、龙岗各地的士子都到了,顺安的也来了,只剩下了永柔的还没来。”
永柔最远,中有山峦阻隔,需得远远绕开,路上走的慢些,在情理之中。
王宗哲痛饮了两杯茶水,稍解喉舌的干燥,抹了抹嘴,道:“你们出去候着吧,待他们到了,立刻前来通知本官。”
那幕僚应了声,待走,想起个事儿,忙折回身来,问道:“天色渐晚。适才庖厨有人来问,请问大人,几时开饭?”
王宗哲微一思忖,道:“待永柔士子来了再说罢。……,可吩咐庖厨,先上些点心就是。”
那幕僚应诺而去。
王宗哲要等着永柔的士子来,然后再开饭,是有考虑的。永柔虽然小县,然而县邑之中颇有显姓,来的士子里,尤其有沈阳边氏的支族。邓舍曾有交代,对待边家的来人,务必热情周到,不可怠慢。
高丽边氏,源出中国,本子姓,原系殷商微仲之后,微仲受封于宋,传衍到宋平公子子边,子边之孙为司徒,以祖为姓,乃有边氏。单就高丽来讲,有黄州边氏,盖州边氏等等之分。细说起来,沈阳边氏算黄州边氏的一脉。
南宋高宗建炎年间,边玄自中国江南浮海居高丽黄州,此乃黄州边氏的起源。六传到边顺,蒙元使者脱朵儿到高丽督造征日船舰,乃偕同边顺回中国,荐给世祖,世祖封他为沈阳路千户,令其在沈阳居住。
蒙元的军官,很多世袭,边顺传子边谅,边谅传子边安伯,三代承袭沈阳路千户之职。去年,边安伯病死。他有一个弟弟,唤作边安烈。
至正十一年,现今的高丽王回国继位,元帝派有使者护送,随同的另有三大将、六学士。六学士中,有一个边肃,是为边安伯的次子;而边安烈即为三大将之首,同时他的庶弟边安绪也随行而来。
这永柔边氏,就是他们这一脉的分支。邓舍吩咐王宗哲小心接待,其用意不问可知。
直又等了多半个时辰,王宗哲出出进进好多回,永柔的士子才终于来到。王宗哲亲自迎出门外,此时已经天黑,见火把映衬下,数辆马车行入馆中。仆从挑起车帘,放上架板,三四人弓着身,钻将出来。
邓舍仿汉时的公车制度,送士子们来的马车,皆是由各地州县府衙准备的,以示礼遇。
王宗哲快步上前,笑道:“立而望之,偏何诸公姗姗其来迟也?”长长一揖,十分热情,先不急着询问姓名,只说,“天寒地冻,路途辛苦。诸公,快快请入堂内,早备下了热茶,暖暖身子。”
有人介绍:“这位乃我行省侍御史,王大人。”
连中三元王宗哲,他的大名连只读了几年私塾的邓舍都知道,何况这些埋首寒窗,以高中进士榜,一朝成名天下知为平生最大愿望的秀才呢?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不然,行省接连几道招贤的文书,也不会都以他做为号召。
众人纷纷回礼,互道久仰。
王宗哲笑吟吟,肃手请他们入内,趁机会打量众人。
永柔总共来了四个士子。两个年过半百,一个正当壮年,一个青春年少。这个老中青的比例,与别地的基本一致。
他注意到,年纪大的两个比较拘束,表现在行礼上,恭恭谨谨,说话小心翼翼。就为了一个谁走前、谁走后,两个人谦让了半晌。壮年那人则比较放得开,下车以来,两只眼睛没停过,东西转溜,看人看物看装饰,眼光每每停留在金光灿灿的地方。馆内亦有婢女,年轻貌美的他多看两眼,丑的一扫而过。
最后那个年少的,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言辞举止颇有世家风范。
王宗哲看过一圈,心中略略有了些数。
众人进入堂内,堂中早来的士子们起身相迎。大家都来自平壤周近,彼此多有来往,熟悉的互相打招呼,乱糟糟客套许久,分别落座。
王宗哲这才问及姓名,与他猜想的差不多,年老两个,没甚么名声,当地老儒而已。壮年那个,姓卢名操;年少之人,即为邓舍深为重视的边氏来人,叫做边安和,论辈分,是边安烈的族弟。
待侍婢奉上茶水,王宗哲笑道:“永柔诸公一到,人就来齐了。各位都是海东英才,济济一堂,想必主公知道了,定然欢喜。”
右侧席位里,有一人道:“丞相大人才定辽东,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贤人。备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却也深深感到了丞相重文尊儒的诚意。在这宇内沸腾,武夫横行之时,丞相此举,实为异数也,果然年轻英俊,诚为我百姓的福气。”
话这人姓崔名备,来自江东,所到士子中,最为阿谀奉承的一个。
王宗哲含笑点头,听到左边有人嗤笑一声。他瞥了一眼,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秀才,五短身材,面貌极丑,名叫尹权,顺安人,下午来的。从他到来到现在,没说过半句话,只时不时在别人奉承的时候冷笑两声。
各地州县举荐士子的同时,也随着有一份公文送来。里边详细讲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种情况,比如其在当地的名声、专治的学问、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这尹权,名声不小,学问不低,顺安府尹给他的评价是:“日常有愤激之语,或怀有遗民之心。”也就是说,他自居高丽遗民,对海东有抵触的心理,——典型的不支持、不合作。
王宗哲按下心中不喜,故作没有听见,笑道:“主公雄才伟略,自非盗寇可比。乱世之中,得逢明主,不但是百姓的福气,更是你我的福气呀!本官听说,崔公小时候,就名闻乡里,曾得有‘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正合了这清华馆的意思。况,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崔公今入此馆,得大用、指日可待!”
崔备谦逊不已。
王宗哲夸‘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稍嫌夸大。但前半句说他‘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这一句是货真价实,一点儿不假的。崔备少年早慧,江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一向自诩俊杰的。
何谓俊杰?既为俊杰,当然要识时务。
一边儿是蒸蒸日上的海东,一边儿是日薄西山的高丽,该选择哪个?不言而喻。其实,从邓舍攻下辽阳日起,崔备就有心来投了,苦于没有门路。故此,海东的荐贤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主动请求。
来的士子中,类似尹权的有,类似崔备的也有。
王宗哲说了几句,见永柔来的那几人一直不发一言,不再多说,使个眼色,示意侍女们开始上饭菜。
堂中士子数十人,每人面前摆放一个案几。王宗哲体谅邓舍之意,知道他好俭不好奢,备下的饭菜称不上丰盛,四菜一汤,但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考虑到读书人中也有大肚汉,高丽米放开供应,随便吃。
这高丽米说来不算什么,可也绝非平常人可以吃到的。就不说高丽王限庶人吃白饭,只说高丽米的产地,多在南部,北边少有产出,除却送礼、贸易所用之外,留下一些殊为不易。就连邓舍,也不是每天都吃的。
菜刚上了两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来,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变,起身,道:“诸公,丞相大人来了。”
堂上为之一静,随之嗡嗡不绝,许多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尹权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备等人慌不迭丢下筷著,整理仪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们猜到邓舍会来,本以为会等到饭后,没想到来这么早。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转头出去。
众人猜想邓舍该出现了,等了不多时,却没见邓舍出现,反而先前那进来报信的吏员,二度进来,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趋步而出。
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备大起胆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风吹,时明时暗,人影憧憧,偶有马嘶传来,增添几分夜的深寒。
有人耐不住寂静,小声问道:“怎么?”
“也许还没到?”
“王大人为何出去?”
“丞相叫的吧?”有人猜测,“丞相熟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关接待的情况。”
“言之有理,等着王大人回来罢。”
众人私语猜度。片刻功夫,王宗哲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崔备大起胆子,问道:“敢问大人,丞相?”
王宗哲叹了口气,道:“丞相听侍卫说,诸公尚在用饭,不愿这个时候来打扰诸位。因此,退入院中等候,待诸公用饭毕,然后再来相见。”他语气里带着敬重,一副深受感动,与有荣焉的样子。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各异。
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动,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随即冷笑的。崔备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风寒似刀。为区区等一介寒士,丞相以万金之躯,甘受夜风之寒。虽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来,转目众人,慷慨高声,说道:“丞相候立风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为海东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岂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过来婢女,“撤去饭菜,吾已饱矣!”
“我也饱了!”
“我也饱了!”
紧跟着七八人连着大叫,催促撤去饭菜。王宗哲拿眼观看,永柔来的几人里,那壮汉卢操也在请求撤饭的行列之中。两个老者虽没说话,显然颇受感动,只有那少年人边安和,依旧一句话不说。
吵嚷间,蓦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却是尹权,提了菜碟里一个鸡腿儿,一边儿大口吃嚼,一边儿拿起酒壶,咕咚咚咽下几口。吃完了鸡腿,丢在地上,他满手油腻,不去拿案几上的纸巾擦拭,放入口中,啧啧吮吸。
崔备怒目而视。
他浑若无事,十个手指仔仔细细吮吸一遍,拈着筷子翻了翻另几个菜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荤菜,一个鸡,一个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净,只剩下了两碟素菜。他敲打案几,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王宗哲越发不喜,忍了怒气,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鱼。这一鸡、一鹿,是丞相特地嘱咐的。尹公若好食鱼,明日为尹公专门备上一份,可好么?”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曹操所写。曹操何许人也?民间传了骂名千年,篡汉之臣。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不善饮酒,半壶下肚,已经头脑发热,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问,接着说道:“赶在饭点的时候来,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为丞相大人之子民,岂可有做赤子的,不体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帮丞相大人传一个美名于世。你说是么?崔公!”
崔备语塞,面红耳赤,顾不上与他辩解,仓急对王宗哲道:“大人,备绝不是这个意思!”
尹权的这几句话,诛心之言,等于斥骂邓舍为奸诈、虚伪之辈,故意挑好时间来,向众人示好。
堂上诸人,一听之下,个个大惊声色,胆小的双腿颤抖,胆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邓舍年少,众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气盛,岂会受得了这等的侮辱么?尹权的名声挺好,顿时数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权不胜酒力,口出妄言,请大人毋怒。”
他们知道邓舍在院内,堂上的话十之**可以听到,因而无论尹权、抑或崔备,又或者替尹权求情的人,都是提高声音,明面上说给王宗哲听,其实说给邓舍的。
王宗哲饶是看不惯尹权,说实话,对他的大胆也是吓了一跳,忽然隐约听见院中有刀鞘的声音,想起了数日前,邓舍当街杀人的场景,心想:“此人休矣!”
那刀剑出鞘的声音,不但他听见了,堂上诸人都听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无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叹了口气,对求情的几个人道:“你们起来罢。尹先生,你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认个错,……”
不等他说完,尹权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对。”
他醉眼朦胧,点了几个人,问道:“柳公,郑公,权公,你们还记得么?几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赶考,南北英杰,……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历历在目,怎知道转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大好江山,如画江山,三千里锦绣江山,这平壤,这北界,竟然就不复我王所有,落入贼寇之手,沐猴而冠,俨然人也!哈哈,哈哈。”
他痛哭流涕,涕泣横流,仰天大笑。
堂上数十人,同一个念头:“此人死定了。”
堂外橐橐脚步,渐渐走近。众人齐齐转首,除了尹权哭哭笑笑,再无一人开口,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径直走向尹权座前。替尹权求情的几个人,面如土色,彻底绝望。
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轻微、窸窣。众人目光急忙转过去,看见在那侍卫身后,紧随着有两个侍婢出现堂门口,捧着个木盘,上边掩有盖子。
盘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骇然恐惧:“莫不是人手人头?”有人或许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那侍卫与婢女走近尹权,婢女放下木盘,侍卫掀去盖子。热气腾腾,遮掩诸人的视线。香气扑鼻,叫人垂涎欲滴。那侍卫恭声道:“将军在院中,听先生说好食鱼,特命庖厨新作,请先生食。”
22 元旦 Ⅰ
邓舍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手指攥得发白。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刺骨的冷风中,他只觉得浑身**辣的。堂内传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一样,剜在他的心头。他不恼怒尹权做出狂态,呼酒唤鱼;甚至也不恼怒尹权怀念故国,骂他为盗寇、称他沐猴而冠。
但是,尹权的那几句诛心之言,他实在无法忍受。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毕千牛嘡啷一声,长刀出鞘,以刀尖柱地,跪倒在地,怒声道:“请将军令,斩此狂徒!”数十侍卫一起长刀出鞘,跪倒一片。冷夜火光,映照锋锐的刀刃,杀气冲云霄。
随邓舍来的,有几个高丽降官。邓舍带他们来,为的更好与士子们沟通。其中有李春富、朴献忠。
他两人仓皇对视,生怕邓舍一怒之下,真的杀人。李春富扑倒地上,叩首,道:“臣闻,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尹权,一个小小的狂生,鸡犬一样的东西,若杀了他,反成就了他的名声。臣窃以为,不如留下他的一条贱命,也好让士子们知道主公的宽厚仁义,求贤的诚心。”
邓舍怒气勃然,微微一笑,道:“尹生狷介狂直,出言无忌,怀念旧主,人之常情。我有何怒?你们都起来罢,去看看,庖厨的鱼做好了没?做好了,就端上来,……,千牛我兄,你亲自送去。”
北风卷动枝桠,楼阁上挂着的灯笼摇荡不止。
院中寂静无声,邓舍胸中起伏翻腾。他寒风立院,以一省宰相的身份,等几十个儒生吃饭,他等的心甘情愿,没有一点不高兴,这样的事,试问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不错,他承认,他来的晚了些。可这其中绝没有半分预谋的成分,他才从姚好古、洪继勋那里出来,询问过明日祭礼需要注意的细节。他没接触过,不懂得礼节,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闹笑话。
他等士子吃饭,他自己还没吃饭!一片苦心谁知道?
不知道也就罢了,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尹权轻巧巧几句话,给了他一个装模作样,沽恩市义的恶名。这若传将出去,他不怕人骂,可对他以后招揽贤士的工作,必然造成不好的影响,势必产生耽误。
他自问,他得海东以来,减赋税、分土地,息民力、爱护百姓,做的比高丽王好太多,可这还不够,还不行。他很想质问:“还要我怎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他告诉自己不要发怒,要忍耐。他提醒自己:“是的,我知道为什么还不够,为什么还不行。”因为时日尚短,治理这么一大片新得的土地,不可能一蹴而就。
可他很急,他非常着急,他想急着把海东稳定,他想急着扩张发展,因为时不我待。北有沈阳,东有高丽,一水相隔之外,神州大地处处烽火。这乱世之中,百姓难,身居上位的人,难道就不难了么?
昨日不可一世,转眼间覆败身亡的例子,难道还少了么?他日日夜夜战战兢兢,深恐一步走错,做每件事考虑再三。他为的是什么?寒风吹响屋瓦,细细簌簌,似乎也在低声地附和,询问:“是呀,你为的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朱元璋。
当他是个马贼的时候,当他是个百夫长的时候,他压根儿想不起朱元璋,距离他太过遥远。当他夺取海东的时候,当他占领辽东的时候,他刻意地避免去想朱元璋,因为他不知如何应对。可他不去想,不代表朱元璋不会距离他越来越近。
在这一刻,受了尹权的刺激,他隐藏内心深处许久的隐忧,终于压制不住,爆发出来。他茫然若失,扪心自问:“我为的什么?”
至正二十年元旦到来的前一夜,邓舍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恍惚间迷失了方向。
他眺望着夜色,他看不清楚未来。茫茫的前途,他为的是什么?他疲惫,他倦累,他很想放下这一切,可他无法做到,因为他无路可退。他为了自己,为了求活走上了这条道路,可现在,推动他前进的,早已不再是为了自己,不再是为了求活。
他无路可退。即便有路可退,文华国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
就算他们答应了。洪继勋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那些得到了利益的人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就算他们也答应了,纳哈出会答应么?高丽王会答应么?他们会允许他退、放任他退么?
也许这就是人生,总会偏离开始的方向。而没有到最后一步,永远不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
“将军?”
“嗯?”
“鱼送过去了。”
“噢!”
“现在进去么?”
“……,好。”
冰冷的风,呼啸在院子中。邓舍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杆。火把照亮了前路,他要继续往前走,为了自己,为了追随他的人,他必须挺直腰杆,继续往前走。
他握住了剑柄,寒意迫入毛孔。毕千牛前头打灯,众侍卫簇拥左右,他们一个个生机勃勃,英气勃发。邓舍行走在他们的中间,他想,这条路,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走。
……
邓舍放过了尹权,没有杀他。不但没杀他,还尊重他的意见,次日祭礼,没有安排他出场。与尹权一样,不肯出席祭礼的,有十几个人,邓舍不勉强,一概答应。
元旦的祭礼仪式,总的分作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按照惯例。
一早,文武百官集中行省衙门,由邓舍领头,举行“拜表仪”。这个仪式,是各地官府向皇帝遥向“拜年”。冲着安丰的所在的方向,放置香案,奉上贺表,群臣舞蹈跪拜,公吏人等相迎高呼三声万岁。
给小明王拜过年,接下来,洪继勋等给邓舍拜年。
蒙古人尚白,按照元朝的制度,参加元旦日庆典的人,需得穿着白衣。邓舍等人自然不会与他们相同,前宋尚赤,因此百官穿着尽是红色。省府装点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张灯结彩,鞭炮响个不停。
这一步完成,接下来第二步,就是重头戏。
邓舍引领百官、外来使节、士子、选出来的地方乡宦,浩浩荡荡数百人,出了省府,直奔檀君祠。武官骑马,文官坐轿,邓舍行在最前。他的左右是两个高丽公主,再往后,文华国、洪继勋等人。
街道上人马纷纭,熙熙攘攘。
街衢上的茶坊、酒肆,人满为患。市场中,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每逢年过节,诸市角头往往有商贩以芦苇编夹成屋,铺挂山水、翎毛等画,发卖糖糕、黄米枣糕之类的糕点,以及辣汤、小米团之类的吃食。百姓们呼朋唤友,小孩子钻来钻去,热闹非凡。
远远听见远处,时不时响起一阵喝彩、鼓掌的声音,如闻雷动。那是平壤府专门开辟出的娱乐场地,组织些文娱活动,供百姓观看取乐。
因去檀君祠的街道早有士卒戒严,邓舍一行,走的倒是不觉得拥挤。看着戒严线外的人头簇动,不少百姓跟着看热闹。邓舍昨夜的郁闷,受了喜庆的感染,稍微放下。他扭头,招呼文华国上来,问道:“今天上街的百姓很多,你们平壤府,可不要出了乱子。”
文华国道:“主公放心。俺,……臣,臣专门叫赵过调了两营军卒入城,协助平壤府的衙役维持治安。”
“防火的措施可做的有么?”
“早就通知了城中各处坊里的里长甲生,务必谨慎小心。而且除了本有的,这几日更多赶制了许多水龙,就算有火,也不怕。”
“不可掉以轻心。”
话间,洪继勋赶了上来,他没做轿子,骑的马,一身妆扮,十分英俊。他凑近邓舍马边,低声道:“主公。”
这越位向前,颇为无礼。邓舍微微奇怪,问道:“怎么了?”
“事情有点不对。”
“甚么?”
“适才,陪同高丽使节的官儿告诉臣,张德裕有个随从,看着面熟。似乎这几日,他在大同馆邻近街道上,常常见着。”
大同馆,在清华馆北边,也是前高丽修建的,用来做接待宾客之用。高丽使节来了之后,邓舍把他们安排在了那里。听洪继勋一说,邓舍心中一跳,张德裕的随从,出现在大同馆附近,代表了什么?要知道,他之所以把两地使节安排两处地方,就为了避免他们私下来往。
他不露声色,说道:“可确定么?”
“千真万确。”
“谁负责了接待张德裕的迎宾馆?”
“左右司的一个都事。”
“待祭礼完了,问问他。……,告诉通政司,派人查。”
“是。”
邓舍沉吟片刻,嘱咐道:“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此事是真,要查清楚,张德裕那随从到底与高丽使者接触了没有。如果接触了,我要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如果没有,我要知道那随从还没有与别的人接触。”
洪继勋答应了。
檀君祠在城西,祠庙不够大,容纳不下几百人。邓舍引了百官、士子、乡老的代表,有三四十人,列队进入。其它的,留在祠外。邓舍不禁百姓观看,因而,军卒只围了个警戒线,对跟着过来的百姓们,不去制止、驱赶。
祭文,姚好古写的。出于宣告百姓的目的,没用文言,文词简单易懂,晓畅如话。由邓舍念诵。他念一句,有人传出来一句,毕千牛带了侍卫们,跟着高声重复一遍。
祭文意思,不外乎姚好古给邓舍提议的那几点。
但是,有一点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没找着合适的史料证明檀君是黄帝的后裔。联系后来的箕子,他干脆改变了初衷,索性把这檀君讲成了帝喾的子孙,与箕子一样,只不过,一个为殷商之祖,一个为殷商之后。
这一番话说出来,不啻惊人听闻。
寻常百姓倒也罢了,看不出其中深意,只听的祭文中追根溯源,说的头头是道,最多了半信半疑。随行祭礼的高丽降官、文士,可就大不一样。有一些眼光长远的,立刻明白了邓舍的用心。
“这,这,……”
李春富、朴献忠这些高丽降官,相顾失色,不约而同一个念头:“邓舍,不只是要占高丽之地,更是要灭高丽其族!”可即使看出来了邓舍的用心,又怎样?他们不是尹权,没有胆量把这话说出口。即便他们有胆量说出来,又怎样?谁又能证明,谁又能用史籍证明,檀君不是帝喾的后人?
上古传说,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高丽无史,只有依据中国之史。
崔备虽然有些名望,毕竟年纪不够老,没资格进入祠内。别的高丽儒生心惊胆骇,他奋然昂首,道:“丞相祭文,上告祖先。诉下民之心声,顾百姓之民意。数千年血脉相承,今日终回中国。可喜,可贺!”
对比他的欢呼雀跃,儒生班次中,有默不作声的,有缓过神来,赶紧出言附和的。
有百姓认识崔备,道:“这是江东崔备,很有学问的。他都说是真的了,看来这事儿果然是真了。”
有人道:“可不是咋的。你想想,箕子大王要不是檀君大王的后人,能当得上皇帝么?帝喾是什么人?三皇五帝!……不知道什么是三皇五帝?没学问,读书人都知道。上古的圣主。大尧、大舜知道吧?多有名。他们也是三皇五帝。”
“这么说,咱祖上很有名了?”
“废话!当然是了。”
问的是半信半疑的百姓,斩钉截铁回答的,无一例外,都是洪继勋精选出来的托儿。舆论不就这样造出来的么?一个人信,就可以发展到十个人信。十个人信,有衙门的暗中支持,就可以发展到举国相信。
祭文的落款,有两个高丽公主的名字。这,更加深了百姓们的信任。
祭祀过檀君,接着箕子,然后下午去了文庙。
三篇祭文各有所重。如果说祭檀君的,侧重追本溯源,那么祭箕子的,侧重宣扬先祖的武功。而祭祀文庙的,则主要着眼在强调汉丽的文化一体,习俗相似。可以说,这三篇祭文正式奠定了邓舍统治海东的大义、名分基础,拉开了化丽为汉的序幕。
祭孔的礼节很繁琐,祭祀完成,已经将近薄暮。
邓舍走出文庙,立在庙门口,看了会儿西方的漫天红霞。紧张忙碌的一天,已经冲淡了他昨夜的忧烦。他可以预想到,当这三篇祭文传遍海东之日,必然就是在高丽儒生、文士间掀起滔天巨浪之时。
从尹权的身上,他看到,这股风浪绝不会小。
“将军,在想什么?”
雄鹰展翅天空,化作一个黑点,渐渐飞远。邓舍收回目光,反问道:“你猜呢?”
“不知道。”
高高的天空下,他翻身上马,观望暮霭笼罩的城中,炊烟处处,街道上人烟如织,喧闹鼎沸。他扬鞭指向,笑问毕千牛:“你猜不出我在想些甚么。那么,他们呢?他们在想些甚么,你猜得出么?”
毕千牛茫然,不知邓舍为何突然发此疑问,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能。”
邓舍粲然一笑,道:“我也不能。”
换一个角度去想,人生的道路虽然未知,但人生的乐趣,不也正在于此么?
邓舍打马疾驰,冷风吹动他的衣襟。风雨将至,他彻底放下了彷徨,不再考虑未知的成败。成败虽然未知,最起码,他可以掌握今天,他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做到问心无愧,脚踏实地地去迎接明天,去迎接挑战,去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23 元旦 Ⅱ
祭礼结束,百官、宾客没有回去,直接跟着邓舍入了省府。
晚上照例要有宴席的,主客融融,欢饮直到夜半,方才各自散去。今日祭祀檀君祠的时候,那两个高丽公主配合不错,邓舍破例也叫她们出席了酒宴。待宾客散去,邓舍借助酒兴,吩咐她两人侍寝。
这两个公主,年约十**岁,要说稚嫩,肯定不如罗官奴;比起容貌,当然不及李闺秀;若论风情,更是远逊李阿关。但,她们却也并非一无长处,最起码,单就出身高贵这一条,罗官奴几个就比不上。
更有一点,她两人年纪相仿,辈分却有差别。一个是姑姑,一个是侄女儿。春到浓处,玉体横陈,各自婉转娇啼,听入耳中,那点感觉,那点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处省略五百字。)
苦短,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城中处处的鞭炮声,惊醒了邓舍。他睁开眼,明媚的阳光流淌一地。两位公主昨夜太累了,犹自沉睡,尚在梦中。左边侄女儿,两条白生生的腿搭在他的身上;右边姑姑,一弯玉臂枕在他的头下。
邓舍心情大好,小心起来,没惊动她们。
他披起外衣,走到窗前,看见早起的仆从们拿着扫帚,正在打扫院子,两个婢女沿着走廊快步走过。罗官奴养的小猫儿轻巧巧漫步树梢,几只小鸟儿呼啦啦飞起,不给它下嘴的机会。蓦然听见一阵笑声,他转目去看,却是几个侍卫拥着毕千牛,听他评点昨日才挂上院门口的两道对联。
正是:爆竹声中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按照元制,每月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及乙亥日给文武官员放假,逢年过节,另有假期。像中秋、重阳这类的节日给假一天,如元旦、清明这类的假日给假三天。小明王建国号为宋,衣冠遵循宋制,但在这官制以及假期上倒是与元朝一样。
邓舍既为其臣,自然需得照样遵从。
只不过,海东行省初创,百废待兴,元旦给三天假,未免太多。邓舍打了个折扣,州县官员可给假三天,行省的高级官员只给假两天,聊胜于无。昨天祭礼,不算放假,假日从今日开始。
邓舍吃过早饭,按照预定计划,打算带了罗官奴等,微服出行,一来逛逛街,与民同乐;二来,顺便体察民情。
罗官奴年岁小,好动,早先在双城,她隔三差五还能回家去看看,有姐妹陪伴玩耍。自来了平壤,她没亲戚,少朋友,整日待在院中,出不得门,一天见不了邓舍两面,可着实闷的坏了。
故此,一大早,她就迫不及待,欢天喜地,打扮收拾,刚才听见邓舍起床,一溜烟跑过来,腻在他的身边,连着换了好几套衣服,问好看不好看。好容易等他吃完了饭,就快要出门的时候。院子外来了两个人,通传求见。
罗官奴撅了嘴,老大不乐意,不愿意离开邓舍,气鼓鼓转去屏风后边。
院中诸女,最得邓舍喜爱的,就是这罗官奴了,天真烂漫,楚楚可爱。当下,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对毕千牛道:“传进来罢。”
进来的,一个洪继勋,一个王宗哲。
他两人一个年少,一个年老,有一个共同点,都很注意仪表,修饰得清清爽爽。两人拜倒在地,先恭贺新禧。分别起身。邓舍看时,洪继勋精神焕发,王宗哲面色灰暗,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
邓舍笑道:“昨夜宴席甚晚,王大人今儿起的倒早,可得注意身体。”
王宗哲道:“有劳主公关心,受之有愧。”他话里有话,邓舍心中一动,猜到一事,问道:“怎么了?莫不是清华馆中的士子?”
“可不是么?昨夜宴席散后,臣才回家,就被馆中的衙役叫了去,一夜不曾合眼。那尹权整整闹了一宿,不但骂人,还哭,还打人,揍的崔备鼻青脸肿,好险没出了人命。就连臣,也受了他一脸口水。”
邓舍渐渐隐去笑容,皱了眉头,道:“怎么回事?仔细给我说说。”
王宗哲一五一十,从头道来。
原来,邓舍的那三篇祭文,昨夜即传入了清华馆内。尹权闻听之下,勃然大怒,既怒且悔,他深知其中的用意,会造成何等的后果,不由深深懊悔,当初怎么就没把持的住,到底应了邓舍之召?
要知,他虽没去参加祭礼,可日后人若谈论此事,谁管他参没参加?说起帮凶,势必会提及他们这些应召士子的名字,他难免落一个数典忘祖的千古骂名。
顿时间,他万念俱灰,彻底地豁出去了,免冠跣足,捶胸跌脚,号哭如丧考妣,戟指痛骂邓舍。馆内士子无人敢拦。虽有衙役上前制止,然而,因一方面,邓舍有令,不许怠慢士子,他们不好下痛手;另一方面,那尹权势如疯虎,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一时间竟然制止不住。
崔备有份参加宴席,回去得晚,院子中刚好看到,他仗着酒勇,斥责两句。谁知,就因此倒了霉。尹权二话不说,当即上前扭住,劈头盖脸,连踢带踹,好一顿痛打,直打的他叫爹喊娘,屁滚尿流。
这尹权不仅打了崔备,更去撞墙,意图自杀。好在王宗哲及时赶到,拦住了。拦住也没用,尹权越闹劲儿越大,四五个人按不住,满地打滚儿,哭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并且越骂越难听。王宗哲无奈,只得吩咐人打晕了他,将之绑住,堵住了嘴,丢入房中。
眼看天色将亮,他不敢耽误,就急忙前来禀告。
他道:“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臣办事不力,甘领责罚。只是那尹权,请问主公,该如何处置?”
邓舍又惊又怒,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百般忍耐,换来的就这样结果?这厮实在太不知好歹。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他?行省脸面何存!万事皆有个度,这样的东西,绝不能再容忍下去,倘若继续放任,就不再是宽宏,而是示弱了。
他咬了咬牙,拍案而起,道:“来人。”
毕千牛应声而至。
“带两个人,速去清华馆,就地杀了!”
“主公息怒!”
“洪先生有何话说?”
“尹权一心求死,杀了他,反遂其愿。且今元旦,杀人不祥。臣以为,莫如暂留他的小命,扣在城中,不放他走。主公可对外发布文书,通传全省,就说他已经受了我行省官职。接他家人入城,他若再是不从,杀之未晚。”
利诱不成,改而威胁。
邓舍仰头大笑,举起茶碗,摔在地上,道:“区区竖儒,值得我用此心机么?姚先生曾说,你洪先生也曾经说过,我待士子太过宽厚,过于放纵。今天,我就要杀鸡儆猴。不需多言,毕千牛,……”
“在。”
“即刻去办。”
毕千牛转身就走。邓舍又将他叫回,改变了主意:“砍头太便宜他了。既然立威,干脆拉去城门,午时行刑。许百姓观看,用五马分尸!”
“是!”
他一发怒,清傲如洪继勋,也是不敢再多劝一句。王宗哲早瞧着尹权不顺眼,他身为蒙元的降官,有心结,最讨厌做出一副孤直忠贞模样的人。此时,他心怀畅快之余,听了“五马分尸”四个字,不免胆颤心惊。
“王大人。”
“臣在。”
“午时行刑,你做监斩官。”
邓舍盛怒之下,依然心思缜密。他派王宗哲前去监斩是有说法的。清华馆内的士子统由王宗哲迎送接待,只看尹权的种种做为,就可以知道,这工作难度在后边,只有学问而无威风是不行的。监斩杀人,威风就来了,方便他以后的工作。
王宗哲胁肩累足,诺诺唯唯,随毕千牛去了。
堂内只剩下邓舍、洪继勋二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道:“杀了也好。主公昨日的祭文,不日必将传遍海东。只一个清华馆内数十士子,便有一个尹权做出这般的反应,可以料想,海东千万儒生要闻听了,会闹成什么样子。杀个人,立立威,料来敢出头的就少了。”
邓舍余怒未息,负手下堂,来回踱步:“给他定个罪,……,不要与祭文内容有关。也不要与辱我有关,可从品行、道德、殴打崔备、妄议政事上做文章。”
“殴打儒生,斯文扫地。目无君父,大逆不道。勾结奸细,意图作乱。”
“勾结奸细?……”
邓舍随即明白,这是诬告之词。他点了点头,道:“甚好。就这么定。……,先生说勾结奸细,那张德裕随从的事儿,查清楚了?”
“臣来,即为此事。”
洪继勋其实倒是有心接着再说几句有关士子们的事儿,不过他晓得这会儿并非良时,乐得暂且岔开话题,放下折扇,欲待开口。
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他往堂后看去,道,“阿奴,你先出去。”却是突然想起了罗官奴还躲在屏风后边,他一向谨慎小心,凡涉及军国大事,从不使女子闻之。
半晌没动静,邓舍奇怪,转了过去,看见罗官奴小脸儿煞白,手揪着衣襟,坐在地上。她瞧见邓舍,双目一红,险些哭出声来,显然是被他刚才的雷霆一怒给吓住了。她浑身颤抖,想拉住邓舍,又胆怯害怕,颤声道:“爹爹,你莫生气,奴奴好怕。”
邓舍哭笑不得,怒气不翼而飞,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侍女,吩咐扶着她退了出去。
“倒叫先生见笑了。”
“小儿女情态,流露自然。有何可笑之处?何止主公,我见犹怜。”
两人对视一笑,堂上气氛为之一松。侍女清理走地上茶碗的碎片,重新奉上茶水。邓舍落座,道:“先生请说吧,那张德裕的随从,究竟见没见着高丽的使者?照看迎宾馆的那个都事怎么说的?”
“那随从名叫刘旦,见没见过高丽的使者现在还不知道。臣昨夜叫来负责迎宾馆、接待张德裕的那个都事,询问再三,他一问三不知。倒是另外有两个看门的吏卒,对刘旦有些印象,这几日里,此人的确多次出入。
“他每次都是随着张德裕一起出去,可张德裕回来,常常不见他跟着回来。这两个吏卒隶属通政司,已经给上官汇报过。臣又找来他们的上官,名叫王老德,问了才知道,通政司已经开始了调查。
“只是还没有得到甚么有用的情报,因而不曾报知主公。”
王老德,邓舍知道。也是上马贼的老兄弟,现任通政司同知。李首生去了山东,海东这一块儿,如今即由他负责。
邓舍沉吟,问道:“与沈阳的和约,签订的怎样了?”
“大致的框架已经拟好了,只是在一些细节上,张德裕夹缠不清,进展甚慢,还时不时提出暂停谈判,出外游览的要求,说想观看平壤风土。臣早有怀疑。今日看来,他这种种举动,怕是有意为之,在给刘旦争取时间了。”
“怪也。他想与高丽使者搭上线,不奇怪。但是,他为什么这么急着与高丽使者搭上线呢?”
“臣也觉得奇怪。所谓远交近攻,他想与高丽来往在情理之中。但他没必要这么着急,完全可以慢慢来。我行省的边界封锁虽紧,混进来几个人不难,他大可以随后再勾通高丽。为什么,他就这么着急,冒着被我发现的危险,宁愿在咱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呢?”
“你是说?”
“臣以为,有两种可能。其一,纳哈出给他的有密令,或者结盟高丽,或者别有打算,他必须尽早见着高丽使者。其二,联系刘旦活动频繁,张德裕也甚有可能不知从什么渠道,自我行省中得知了些甚么。”
“得知了些甚么?……”
“不错,十有**,我行省内有奸细。”
邓舍心念电转,他才派了李首生往山东、河南安插细作,不曾想别人的细作居然也早已安插到了自己的身边。
“即便有奸细,即便他得知了些甚么,他为何急着联系高丽使者呢?”邓舍霍然起身,“……,难道?”
“臣,正有此忧虑。”
假设,行省内部有奸细,张德裕通过刘旦,得知了些行省内幕。他不急着走,回去禀告纳哈出,反而拖延时间,借机去与高丽使者联系,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得知的情报必然与高丽有关。并且,他这么着急,又说明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也就是说,他得知的情报很快就会付诸实行。
符合以上的条件,海东行省内部,目前只有一件事,即春后对高丽用兵。
邓舍委实不敢相信。用兵之事,知道的没几个,全是最上层的文武官员,邓舍最信得过的人,他们怎可能去做沈阳的奸细?文华国?姚好古?赵过?佟生养?河光秀?洪继勋?没一个可能的。
他心神激荡,缓缓坐下,问道:“先生以为,会是哪种可能?”
“必是我行省军机泄露!因为纳哈出不可能确定,高丽王会不会派使者来给主公贺新禧。即使他确定,他也不可能知道高丽王的使者何时会到我海东。既然如此,他当然也不可能提前就给张德裕甚么密令。臣断言,张德裕意图联系高丽使者,定然是随后的自作主张。”
洪继勋的判断很有道理。
邓舍沉默了会儿,每逢大事有静气,他而今做的不错,他缓缓说道:“此事,由你负责。查!要一查到底!记住,出你口,入我耳,不可叫第三人知道。……,我会给王老德下令,全面配合你。人手不够,从我侍卫队中抽调。”
“是。”
“加强大同馆的戒备。……,不,明地里不要加强戒备,要外松内紧,免得惊动了刘旦。看住高丽使者的同时,跟着刘旦,看看他都与什么人互相来往。先不要动他们,等张德裕走了,再抓起来,细细询问。”
“请主公放心,臣定然办的稳稳当当。”
邓舍颔首,他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边,过了会儿,道:“过了元旦,就打发高丽使者走罢。”
洪继勋答应不提。说过此事,两人闲聊一会儿,洪继勋究竟忍耐不住,话题兜回去,问道:“敢问主公,杀了尹权,别的士子,打算怎么安排?”
“愿意留下的,量才使用。执意要走的,给其赏赐,送还乡里。”
洪继勋这才松了口气,他就怕邓舍忍不住怒,改变当初定下的策略,万一来个软禁,得不偿失。邓舍睁开眼,他被洪继勋提醒了,补充道:“告诉王老德,回乡的士子,也交给他管。看好了,有乱说话的,一并报给我知,待局面安稳,然后再说。先生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分明秋后算账。
对此,洪继勋不反对。
邓舍前几天认为他到底生长高丽,有所偏向,其实误会他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高丽人。要说起来,几个月前,他与罗国器纠察吏治,的确有许多高丽人走他的门路,他也一一任命为官,但他绝非为了示好,在他的眼中,不过视其为工具而已。
他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主公英明。”
邓舍一笑,道:“我自得先生,未曾见先生有一日之歇。听先生刚才话里,想必昨夜又是睡得甚晚。先生累么?文大人搞了不少的活动,昨天就请我去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先生若是不累,便与我同去,也算与民同乐。可好么?”
“敢不从命。”
邓舍唤来罗官奴、并两个高丽公主,分别骑马坐轿,出了府门,街道上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他与洪继勋各有心事,不约而同做出快乐的样子,混入人群,一边对百姓示意,一边往举行活动的场地而去。
24 元旦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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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壤人喜好下棋、投壶、蹴鞠。
文华国开辟出了三个场子,一个在室内,主要面向官宦、富家、士子阶层,组织他们下棋。投壶和蹴鞠在室外。投壶的场地小一些,女子也可以参加。蹴鞠的场地就很大,专门借用了城中小校场,观看的百姓人山人海。
邓舍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一方踢入一个好球,掀起满场的欢声雷动。
文华国眼尖,远远看见了邓舍一行,忙从正面看台下来,紧赶慢赶地过来迎接。邓舍拿眼观看,见行省文武大员,不少都来了,有的坐在看台上,有的不脱草莽性子,官衣也没穿,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
校场周边,还搭起了许多的帐幕,左右饰以锦缎、名画,彩毬。邓舍从前边走过,看到里边坐的都是官宦富家的女子,或者带着遮面的纱,胆大的只用扇子遮脸。她们瞧见邓舍,有知道他是谁的,含羞低头;不知道他是谁的,低头偷觑。
文华国的家眷也有来看的,邓舍把高丽公主与罗官奴交给她们,与洪继勋上的看台。
场中两队人,分红黑两色。文华国给邓舍介绍,红色的尽为民间少年,黑色的则由士卒组成。他这么安排,显然有政治的寓意在内,也是在响应邓舍的号召,一方面军民同乐,同时有利民族团结与融合。
“比赛共分三场,上午两场,下午一场。结束后,有从军中精选的骑兵,给百姓表演马毬、骑术。投壶那一块儿,则有箭术、射柳的表演。除了这围棋、投壶、蹴鞠之外,另有戏剧、小曲儿、说书等活动,不过不在这一区,都在城东。”
邓舍很满意,转望了一圈儿,没见姚好古,问道:“姚先生呢?”
“昨日给他下的有帖子,姚先生好下棋,大约去了奕馆。”
“明天安排的什么节目?”
“奕馆改成斗鸡,蹴鞠改成马毬,投壶改成角力。”
马毬得有马,算是高级娱乐,寻常百姓可望不可及,有能力参加的都是衣冠子弟。高丽风俗,每逢端午都会举办大型的马毬比赛,高丽王亲自出席,武官年少者及衣冠子弟有意者皆可参加,技艺出众的,任武官职位,称之为“端午选官”。
这么做,是有一定道理的。
马毬这项运动,骑在马上击毬,危险性很大,不禁需得有胆气,更非得有高超的骑术不可,能从中胜出者,无不一时之选。早前,邓舍之所以将之定为军中的固定娱乐项目,着眼点也就在于此,可以寓教于乐,有助养成军中骁悍争先、不示弱的风气。
不过,邓舍到底不是高丽人,虽看到了击毬的好处,对高丽“端午选官”的旧制并不太清楚,听洪继勋在旁边说了,他心中一动。
既然要大力宣扬军民同乐,汉丽一家,那么何不顺水推舟,借用一下这个高丽旧制呢?他想了想,道:“击毬好。明天,叫佟生养、陆千十二他们也来看看,可以挑几个胜出的选入军中,给百户以下的军职。尤其出色者,给我,选入我的侍卫队。”
文华国自无不应。
邓舍触类旁通,点了点场中,道:“就这蹴鞠队里,明日角力场上,有体格强壮、技艺娴熟的,他们若愿意,也可以拔入步卒营及弓手营中,给十夫长的军职。……,就交给你来负责,凡愿从军的,都给红花,骑高头大马,拉出去游游街,叫百姓们都知道。要大张旗鼓地办。”
蹴鞠源自春秋战国,汉朝人把它视作“治国习武”之道,曾在军中广泛开展,《汉书》有《蹴鞠二十五篇》,列入兵法类。可见,从一初起,蹴鞠就与军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选拨其中优异者从军,并不令人觉得奇怪。
文华国答应了。几人说过正事,开始看球。
但见:场上红队一人,勾脚踢球,使了个倒挂金钩,那球眼见奔入毬门上的风流眼。黑队球头跃步迎上,头槌顶出,恍似流星一道,早有队友接住,膝盖一碰,皮球落地,滴溜溜转了两圈。
这队友望了望台上,看到邓舍正在观赏。当下,他先不出球,卖弄精神,球不离足,足不离球。倏忽间,圆滚滚一个球,上了肩头,微微缩身,滑落后背,腿往后深,再轻轻将之挑起,颠球数十下,一点不带落地的。如此这般,竟是兴致所到,耍了一手好“白打”。
邓舍忍不住喝彩:“好!”
那队员得了鼓励,兴高采烈,越发拿出全身本事,来一个“风摆荷”,玩两手“玉佛顶珠”,“双肩背月”在前,“拐子流星”随后。临到末了,他拔脚飞射,如射长虹,犹如经天之彗,正过门上,撞入风流眼里。
“好毬!”
场边锣鼓喧天,妓者歌舞。
若说马毬为衣冠子弟的娱乐,那么踢的一脚好蹴鞠的,多半街头恶少年。无论来自军中,抑或来自民间的,一个个争强好胜,比勇斗狠,你来我往,花招频出,精彩纷呈。观众看的津津有味。
士卒虽然体力占绝对上风,奈何按照规定,踢球时,身不能离开固定的位置,主要拼的是技巧。他们毕竟身在军中,许久不练,未免生疏。一两个的出众,不代表全部队员的出众,上午第一场比赛,被红队赢了几分。
文华国大觉失了面子,恼怒非常,要非邓舍在场,怕不早掀了桌子。
他黑着脸,连声道:“狗日的,狗日的,太不争气。丢了咱军中的面子,丢了咱行省的面子!”翻眼悄悄看了眼邓舍,恶狠狠道,“……,这且也罢了,更丢了主公的面子!非打不可,非打不可!”
他气哼哼的,拔脚就要下台。邓舍伸手拉住,笑道:“输就输了,何必动气?我看呀,这第一场输的好。”
红队都是百姓子弟,他们赢了,自然高兴,合了军民同乐的意思。不过,黑队却也不能一直输,军队的面子不能不要。邓舍道:“待会儿不是还有一场?包括下午的那场,铁命令,必须赢!不但要赢,还要大比分赢。”
文华国自下去布置,重新挑选人手,组织队伍。
第二场比赛,比试的“跃鞠”。不设球门,双方队员下场,相互追逐奔走,争抢皮球,以踢球次数多且高者为胜。黑队有体力的上风,速度极快,弥补了技巧的不足。他们知耻而后勇,大呼小叫,气势压人,这威风一拿出来,果然扳回了面子,大比分获胜。
文华国的脸上这才露出点笑容。
比赛到半截,洪继勋有事,先行告辞。
等到比赛结束,将近午时。邓舍看看天色不早,百姓欢呼声中,他起身略略说了几句,既夸奖了黑队,也夸奖了红队,不偏不倚,平易近人。留下文华国,由毕千牛等簇拥着,接了高丽公主与罗官奴回来,离开了小校场。
早晨时,罗官奴受了惊吓。她年岁小,情绪变化快,受欢庆气氛感染,高兴的小麻雀似的。她坐在轿子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小手偷偷提起轿帘,露出条缝隙,小声地叫邓舍:“爹爹,爹爹,……”
邓舍打马近前,问道:“怎么?”
“下午还来看么?”
她眨着大眼睛,满脸尝到好吃糖果,意犹未尽的样子。
邓舍笑了笑,道:“你若还想来看,我叫毕千牛陪你,好么?”
“你呢?”
“你看那是谁?”
邓舍指了指前边,罗官奴飞快地往左右溜了眼,见没人注意她,探出小脑袋,向前看去。不远处,街道边儿上,立着数个骑士。当先一人,锦袍软甲,腰带短剑,马挟长弓,年约二十上下,神情端重。
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热闹闹从他的身前涌动而过,他一言不发。这一静一动,越发衬托出了他的严肃沉默,不是赵过是谁?
罗官奴失望地叹了口气,知道邓舍下午肯定有事,是出不来了。她道:“爹爹有事,奴奴一人好生无趣,不来看了。”
“过些时日,等不太忙了,我陪你回双城好不?……,想你父亲了么?”
罗李郎前阵子来过平壤一次,没几天就回去了。邓舍任给他的新官职,与李敦儒一样,同为左右司员外郎。不过,李敦儒那个没实权,他这个货真价实,现为吴鹤年的第一副手,位置很重要。
“爹爹待奴这么好,奴奴却不曾想过父亲哩,……,只是,想家中姐妹了。”
她的回答乖巧有趣,邓舍一笑,说道:“以后莫要叫我爹爹了,你如今身份不同,需得叫我相公老爷。”
罗官奴本为他的婢女,后被收为侍妾,这即所谓的由婢而妾。按道理讲,两者不过名义上有所不同,本质没有区别,地位都很卑下,继续使用“爹爹”的称呼并无不可。只是,邓舍如今执掌一省,叫人听见,未免不太端庄,惹人笑话。
罗官奴满不情愿,道:“不,就叫爹爹。”
“要听话。”
“好吧,不叫爹爹了,但是也不叫相公老爷,爹爹你又不老。叫相公爹爹。”
邓舍开怀大笑。行不几步,与赵过汇合一处,赵过跳下马来,恭谨行礼。邓舍挥了挥手,道:“起来吧。阿过,你这官儿做的越大,怎么礼节跟着也越来越多起来了?知道军中、行省暗地里怎么称呼你的么?”
“臣不知。”
“都叫你多礼将军。你我自幼相识,虽不是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我做百夫长之时,你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两次,我也救过你两次。咱俩可谓换命的交情,你在我面前,何必这么拘谨呢?你看看文叔、陈叔,谁与你这般一样?”
“主公所,……所言甚是。然,然而,上下尊卑,不可不分。”
邓舍没了脾气,表面不快,心中喜欢。他摇了摇头,道:“算是拿你没办法。……,上马吧,边走边谈。”
赵过不急着上马,先打发了随从,远远落在毕千牛等侍卫的后边。随后,他勒住缰绳,请邓舍先行,退让了半个马头。一举一动,莫不循礼。他一个自小在马贼窝中长大的人,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交代你的事情,办的怎样?”
“地址已经选定。暂,暂定在城外大校场的旁边。臣以为,有三个好处。第一,远离市区,环境好。第二,挨近军营,气氛好。第三,附近有山有河,有利课目训练。学,学以致用。是否可行,还请主公定夺。”
“大校场旁边?嗯,甚好。不过有一点,你得注意,不可距离大校场太近。大校场上每日有士卒操练,声音太大,太近了会影响学生的学习。”
“是。”
“教官的选择与课目的设置怎样了?”
“遵照主公的吩咐,教官,一半从原来的军官教导团中选出,一半从军中老卒、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中选出。课目安排,也以主公的指令为依据,暂定为四科。技击、骑射、战例、小规模结阵演习。”
“战例?”
“是的。通过讲解著名战例,使得学生从中学会一些简单的兵法,例如布阵以及军纪的重要性等。”
邓舍微微颔首,问道:“四科学完,大约需得多长时间?”
“按照目前编纂的教材数目来看,至少一年。”
“一年?……,一年太长。学员才是十夫长,毕业出来优异者拔擢两级,最多也不过百户,用不着学这么多东西。重点放在技击、骑射,与小规模的结阵演习上,要务实,重视实战。把战例科中没用的内容,减去一些,不需太过高深。”
邓舍屈指计算,现在是一月,到秋天还有七八个月,他道:“第一期的学习时间,不妨定为八个月。看看成效,不行的话,可以再改。”
赵过答应了,紧接着提出个问题,问道:“不知第一期,录取多少学员合适?”
“不要太多,八百人吧。面向全军选拔,可以从我的帐下五衙中多选一些。”
赵过很较真,追问道:“多选一些,是多少?”
海东军马十余万,五衙占了将近一半。
邓舍想了想,道:“五衙以外,给两成的名额。帐下五衙,给八成的名额。”八成就是六百四十人,分散五衙诸军,即每万人中抽选一百多个十夫长。这个数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最起码,若忽有战事的话,不致影响到军队的作战力。
“行、行枢密院有人提议,问主公,要不要适当地招一些百姓子弟进来?”
“以后可以招,前几期不能招。”
“臣,臣以为,……”
“我知道,你们提这个建议,也是为行省可以更好的得民心考虑,甚至有利促进我汉丽一家的倡导。往长远里看,更有利吸纳民间人才,充实我军队战力。但是,做事,要分清楚轻重。眼下来说,我军的当务之急,不在开源,而在巩固。巩固的基础上提高。强军之后,可以再考虑其它。”
赵过低头想了片刻,认可了邓舍的意见。
“行,行枢密院里,还有人提出疑问,以为主公定下的淘汰率太高。百分之五。八百个十夫长,八个月后,就只剩下了七百六十个,损失太大。能入学的,显而易见,肯定都是我军中的精锐,……”
“精益求精。不经磨砺,何来宝剑锋芒?每有战事,奋战在第一线的,皆为十夫长、百户,要是他们不够勇武,不够剽悍,哪儿来的胜利?操练必须凶狠,用真刀实枪!百分之五的淘汰率一点儿不高。”
邓舍沉吟了一下,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都是我军中精锐,这样吧,你回去定一个章程,凡因操练不支而死者,一律视作阵亡,给其阵亡待遇。”
“学校的名字,至今未起。一旦动工,校舍建设旬月内就可完工。这名字,还得请主公亲提。”
“讲武学堂。”
两人谈谈说说,探讨细节,蓦然间听着远处三声炮响。
——
,蹴鞠。
相传,黄帝时,就以蹴鞠来训练士卒。
“中国古代的蹴鞠具有对抗性、竞技性、娱乐性和健身性。从蹴鞠发展的历史来看,汉唐时期,由于具有竞技性、健身性和娱乐性,蹴鞠得到了广泛普及和发展。
“到了宋代,无论在技术水平上还是在普及程度上,蹴鞠都达到了顶峰。人们对蹴鞠健身性能的认识进一步加深。元代以后,蹴鞠的娱乐性越来越突出,其他三种特性逐渐减弱,蹴鞠运动逐渐衰微以至消亡。”
2,身不能离开固定的位置。
汉朝的蹴鞠,允许激烈的身体对抗,甚至可以推摔。唐代以后,技巧性占了上风,分很多种。白打,以踢出花样为主,既可自娱自乐,也可分班比赛。另外有“打鞠”,这是比赛颠球。
而有球门的分队比赛,球门设在中间,队员站立位置固定,不许离开。
25 军校 Ⅰ
人群如潮,你拥我挤地往炮响的地方跑去。
邓舍与赵过往哪里瞥了眼,没有太过在意。不用问也知道,肯定王宗哲准备行刑,监斩尹权了。因为看守法场的士卒,王宗哲是通过行枢密院调动的,因而,赵过也知道此事,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汇报办军校的事儿。
这是一个大工程,按照邓舍的计划,分为三步。
平壤军校只是第一步,主要负责培训十夫长之类的低级军官,毕业后,可以擢升一级,提拔为副百户。随后,他还要在辽阳、盖州两地分别再办两个校区。盖州的为中级学堂,面向百户这一层次招生;辽阳的为高级学堂,只招收军中千户以上,由邓舍亲自兼任校长。
与平壤军校相比,盖州、辽阳的军校因招生对象的不同,在课目安排上,也将会各有侧重点。
盖州军校。体能训练之外,主要教授较为高深的兵法,开战例、战术、简单战略、修养、历代国史等诸门课目。
战例课,教习历代之战例。战术课,由战例引申出来,讲授攻守城池、步骑野战之区分、要领,涉及该如何培养、提升士气,以及面临绝地的时候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等。战略课,讲授简单的战略,如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对作战的影响,又如大迂回、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念等,进行兵棋推演。
修养课,简而言之,就是教“为将之道”。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修养课就要在这上边下功夫。不指望人人皆成名将,至少可以提高一下将领们的素质,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方向,晓得该向哪里努力。更有正规的气象。
国史课,是争议最大的一个课目。很多人不理解,以为军人又不是史官,军人的职责在疆场杀敌,与国史有何关系?况且,多数将领目不识丁,教起来太难。
邓舍坚持己见,他说道:“镜可正衣冠,读史,可明得失。”通过学习历史,吸取历史人物的经验教训,可以从而明白做人的道理,了然为将、为臣之道。更有一层深意,历史上爱国、御外侮的名将层出不穷,学习他们的事迹,有利培养将领们的民族观,知荣耻,加强军队的凝聚力。
为此,邓舍特地组织人编纂了《历代英雄直说》,做为国史课的一本教材,仿照当时解读经典与历史的流行方式,用通俗的话语,讲述英雄们的故事,并及当时的意义、后人的评价。
甚至,他不但顾及了将领们,还专门重新编写了一首军歌,名之为《炎黄歌》,教会士卒们唱,鼓舞士气,增强斗志。
这门课程,邓舍亲自领衔,教师从镇抚司选择,独立成一系统。
辽阳军校。
淡化了体能训练,重点在战术、战略。开设有战术、战略、兵制、国史、百家等几门课程。
主要教授兵法,如北宋时编订的《武经七书》之类。进一步讲授历代兵制之得失、历代国家之战略、历代兵事之优劣(何以盛?何以弱?)等等。包括蒙元军事之优点,同时教习史书及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学派中对军事、对军政关系、对用兵之道的一些精要论述。
因为辽阳军校只招军中千户以上,故此每期的人数较少,暂定二十人。
“平壤、盖州等地的军校都由你来督造,抓紧时间,下个月内,各个学堂就要开始正式招生。”
“初,初级学堂倒也罢了。中、高级两个学堂,师资有点紧张。”
“平壤的学堂建好后,由文华国负责。盖州的,就由你来负责。师资这一块儿,可以暂且抽调一些军中的高级将领来代课。……,我看,你就有讲课的资格,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高丽降将中,不少文武兼济的;蒙元降将里,也颇有几个,熟知胡人兵事之强弱,都可以用一用。”
邓舍手底下,悍将如云,精通韬略的委实不多。降将中不少出身名门,打仗或许不成,讲讲理论,如修养、兵制之类绰绰有余。
赵过却有疑问,他问道:“用,用降将来讲课,能放心么?即使可以放心,学、学生会听他们的话么?”昔日的手下败将,今日摇身一变成了先生,难有威严。学生做不到尊师,重教就无从谈起。
“战术、演习,这类实战型的课目,不用他们来讲。只讲一些理论,没有甚么关系。手下败将怎么了?是人皆有长处,发挥他们的长处,为我所用。博采众家之长,自无不可。不但让他们教理论,读书识字也可以请他们来教。
“……,师道尊严,倒是个问题。这么着,待开课的时候,你我同去,给学生们提提醒,给先生们打打气。”
“也只好如此。”
完此事,赵过话题一转。行枢密院最近很忙,远的来看,忙军校;近的来看,忙招兵。他汇报过军校,该说招兵。就目前局势来说,行枢密院的工作重点更在招兵上,因为它牵涉到年后的用兵,迫在眉睫。
“经、经过这么几天的甄选,已经招到的,有四千多人。此事具体由佟大人与臣负责。按照眼下的进度,至多半个月后,就可以招够万人。此外,佟大人还提出了一个意见,针对历次作战中,我军骑兵损失甚大,补充不及的情况,他说他愿意往双城去,为主公招揽愿从军的女真人补充其中。”
女真人擅长骑射,招揽来不须多做训练,即可形成战斗力。继续招其入伍,邓舍早有这个想法。
只不过,辽东大战之前,他才招了不少女真人从军。如果招的太多、太急,会否激起女真人的不满?毕竟双城之乱才平息没几个月,抽调太多女真壮丁从军的话,很容易叫有心人误会,以为行省在变相“减丁”,说不准引发骚乱。他有些犹豫。因此一直不曾提及。
这时,听了赵过讲起佟生养主动提及,邓舍大喜,道:“我二弟能有此心,实属难得可贵。”他站起身来,在堂上转了两圈,问道,“这提议,是他独自提出的,还是军中各部女真人一同提出的?”
海东军中,汉人为主,丽人为辅,女真人独自成军。佟生养手下近万女真骑兵,来源行省内的女真各部。如果这个建议是由他们共同提出的,此事就大有大为。
“回主公,由各部女真军官百户以上者,共同提出。”
“甚好!”
文事不顺,军事顺。邓舍心怀大畅。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他近期来,对女真人的政策非常成功。不枉了他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一视同仁,不有歧视,与佟生养结为兄弟、视若家人、给其高职,踏马冰河、折箭盟誓、两不相负的良苦用心。
他问道:“若去双城召女真从军,可得几许?你们有没有估算?”
赵过曾经坐镇甲山,熟知女真各部的情况,他很谦虚,说道:“关北先有臣,后有张歹儿张将军。张将军远胜于臣,为人轻财重气,豪侠仁义,臣闻听,素得女真人敬仰。
“自他坐镇以来,关北女真部落多有来投,道路相闻,络绎不绝。至今,关北女真之丁口,已近十万。有佟大人及军中各部女真军官的号召,从中募兵,或许难以上万,得数千精锐,一点儿不成问题。”
数千精锐,不是个小数目。
要知道,骑兵不比步卒。
步卒投入小,遍数各地义军,其中有不少,甚至连兵器都不配,拿个棍棒竹枪,就往往上阵充数。若是能再给个兵器,学些队形,俨然便算精兵了。补充也容易,到处都有人,打破几个城池,裹挟一些丁壮,俨然就声势浩大。
骑兵不然,训练成本极大。就一个战马,投资就不小。又要给它配备简单的马甲,又要细养精饲,又要专人照看。更不说骑兵的操练、配给盔甲、给以兵器。弓矢的投入也很大,一把良弓,如一匹良马,千金难求。
高投入,自然有高回报。
骑兵来去如风,野战中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邓舍之所以可以取得辽东一战的胜利,归根到底,不就全靠了骑兵的机动能力么?他自幼做马贼,对骑兵有独特的喜爱,闻言振奋,道:“好极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日,就叫我二弟带几个人去双城,争取月内招够五千人!”
“召,召来之人,依然全给佟大人指挥么?”
赵过的这句问话,大有深意。
邓舍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沉吟,道:“补充过二弟军中损耗之后,剩下的,我亲自指挥。”
“春后,即要对高丽用兵。作战计划,是否现在就需要我行枢密院制定了呢?臣近日来,收集到了南高丽北部边境沿线的驻军、虚实等的大致情况,列有条陈,请主公观看。”
邓舍接过来,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上边列的很细,某地驻军若干,骑兵、步卒、水军分别若干,将校某人,包括他的性格脾气、喜好如何,城池坚固程度,城中丁口数目,以及预测攻打的难易程度。
其实,邓舍手中也早就有这样一份类似的情报了,是由通政司派人收集的。只是,两份单子侧重点不同。行枢密院的这一份,侧重点在军事;通政司的那一份,侧重点在民事、经济、政治。
两份情报一综合,互相补充,就更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却不先说,问道:“我叫军械提举司研制的那几样东西,怎样了?”
“水雷已经研制成功。地雷也得到了改进,更容易携带。那崔玉不愧主公的重用,十分精擅火器,大陆将军对他赞不绝口、佩服之极。他先前献给主公了一本火器制造兵书,不知主公细细看过没有?”
邓舍点了点头。
这崔玉年岁不大,但在火器方面的造诣非常出众。当初他来投奔,献给了邓舍一本《火攻神器》,说是从他师傅处得来,上边写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想不曾想的火器,分为陆战、水战、埋伏、安营立寨、偷袭劫营、守城、攻击等等种类。
邓舍受其启发,结合个人见闻,给他提了几个可行的建议,吩咐他下去研究。
后来,成立军械提举司,任了陆千十二做主官,副官就有崔玉担任。
赵过道:“崔大人痴迷火器,几乎日日不出军械提举司的门,吃住在内。主公交代的那几样火器,大半研制成功。”行枢密院本来计划待过了元旦,呈给邓舍观看,此时邓舍既然问起,他简略做了个介绍,道,“首,首先一个,飞天神火毒龙枪。
“此枪长一尺半,铜、铁皆可铸造,枪管中可置弹一枚。枪管上有锋刃,刃上涂抹毒药。枪管旁缚有毒火筒两个。拒敌远时,可射弹;稍远,喷、喷射火焰毒烟;近时,可持刃格斗。一器三用,端得鬼神莫测。
“次、次一个,百子连珠炮。长四尺,装药一升五合。炮身一侧有咀,长一尺余,内装弹百枚。炮后有引线,炮尾有轴可旋转。遇敌,炮可放置四方木架之上,点燃引线,炮身八面旋转,百枚炮弹依次发射。连续不断,声威震天。臣曾有观看,此一炮,足以抵百名强兵。
“第,第三个,冲天火葫芦。既可烧伤、炸伤敌人,又可施放毒烟迷敌之目、毒伤敌人,可谓攻城略寨的利器。又有四十九矢飞廉箭,可同时发射四十九枚箭簇,较之诸葛弩,更加声势惊人,矢敷毒药,见血封喉。
“除、除了这些,崔大人对火药配给也很有研究。较之常用的配给方法,成分显著减少,效能反而增强。真深知药性之宜,深得火攻之妙。”
邓舍心痒难耐,几乎忍不住想立刻就去看看。他勉强忍住,笑道:“一个崔玉,可抵一万骑兵。传我的话给他说,平素要注意劳逸结合,不可太过劳累。为表其成就,赏赐美酒、银钱!告诉洪继勋,挑几个美女送去,好好伺候我的大功臣。”
赵过与邓舍性格相似,有自知之明,尊敬有一技之长的人,对崔玉很佩服的。他含笑答应,道:“可是,却有一点,得报知主公知道。”
“说来。”
“样品虽然研制成功,一来匠营人手不足,二来到底时日太短,且军卒使用也需得多加操练。短期内,怕无法形成产量,难以装备军中。就算赶得及春后用兵,恐怕数量也不会多。”
邓舍对工匠非常重视,每攻一地,每取一城,必按照比例,取用当地匠人入军,充入匠营。降军之中有懂得匠人手艺的,也一概不问出身,统统取用。
尽管千方百计,奈何辽东经济不发达,工匠的数目毕竟不多,至今匠营人数不足千人,其中铁匠的数目更少。学徒、打杂的倒是甚多,有两千多人,可手艺活儿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没有出师,不堪重用。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着急也没用。好在才与江浙定下通商协议,诚王的使者已经许诺,帮咱们私下买卖工匠,送来供我使用。坚持过今年,到明年,学徒也出师了,情况想必就会好上很多。”
邓舍大手一挥,道:“至于春后用兵,区区高丽,何足挂齿。不用火器,一样轻松取胜!”
杀鸡焉用牛刀?邓舍根本就没想着用这些先进的火器去对付南高丽,他要留着,用在该用的时候,给敌人出其不意的打击。他叮嘱:“牢记,匠营的保密工作务必做好,没有命令,一个闲杂人等也不许放入放出!包括涉及制造火器的匠人在内,严禁接触外人。……,尤其对崔玉的保护,更为重之中重,从我的侍卫队中选出几个人,充入他的扈卫里吧。”
连着听了两个好消息,邓舍心情极好,道:“明日还有一天假期。送走了高丽使者,便召集诸将,商议用兵南高丽之事!”
——
,仿照当时流行的方式解读经典。
“对于古代经典和历史用口语加以讲解,使读者明白易懂,当时称之为‘直说’或‘直解’,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白话文。
“‘鲁斋许先生为《朱文公大学直说》、《唐太宗贞观政要直说》,皆以时语解其旧文,使人易于观览。’‘鲁斋先生’就是元代前期的理学大师许衡,……。”
“‘直说’历史,可以郑镇孙的《直说通略》为代表。……以《资治通鉴》为本,再以其他史书记载‘推衍上古之事,加诸前,而以宋朝及辽、金之录,附于后’,可以说是一部用白话写成的简明通史。……,该书关于淝水之战的叙述:
“‘谢玄使人去对苻融说:你每远远田地来这里,如今逼水摆阵,这是要厮持长久,不是要战。若移阵略靠后,待我晋兵过了决胜负不好那什么。秦王与诸将商量,……,遂麾军少退。’”
2,减丁。
金朝的民族政策很残忍,对蒙古人施行“减丁”。规定了每个蒙古部落男丁的上限,超过的部分,每三年,北上屠杀一次。
由金而清,到了清朝,这个民族政策本质上依然一以贯之,只是改为超出的部分,必须出家当喇嘛。
3,飞天神火毒龙枪等。
这些火器,可见《火龙神器阵法》。
此书署名崔玉所著,当成书在明朝中期以前,记录皆为当时世所罕见的先进火器,并有火药配给之法。不过后人在传抄中,也窜入了一些新的内容。如这毒龙枪、连珠炮,真实出现的时间大约应该明之中晚期。
崔玉,东宁人,曾任明初都督,掌管神机诸营,专习枪炮。他具体何时投奔的朱元璋不详,只知道他曾铸造火龙神器四十支,势若飞龙,威力很大,在鄱阳湖大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26 军校 Ⅱ
南高丽的脊骨是太白山脉与小白山脉,其中的太白山脉尤其被视为高丽的龙脉。
从这两条山脉,又分出许多的支脉,遍布南高丽境内,林木苍郁。在这些山脉与山脉之间,还有很多顶部平坦而坡度陡峭的山和丘陵,坡度一般都在四十到六十度,别说骑兵,就连步卒攀登起来也很困难。
高丽号称三千里锦绣江山,不但山多,水也多。
由平壤、江东南下,先后有临津江、汉江、锦江、蟾津江、洛东江等数条江河,流向为由东而西或由北到南。元旦一过,天气转暖,南高丽的气温比北界要高的多,这些江河很快就要解冻,有些已经解冻。
如果高丽王运用得当,它们皆可在战术上成为阻挡邓舍南下的重要地线。
比如,临津江与北汉江。两条江河之内,山川交错,森林密布。北汉江沿岸大多悬崖断壁,临津江好一点,但其南岸也是天然的峭壁。只要高丽王早做准备,险要的地段,足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日,邓舍召集诸将,商量议事。
通政司王老德,第一次出席这种会议,他首先发言,详细讲述了一遍南高丽的地形特点,沿边军政情况。他最近熬夜比较多,有点虚,加上人胖,说不了两句话就气喘吁吁,抹去额头汗水,他总结道:“好叫主公知晓,好叫诸公知道,南高丽的情况大致如此。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易守难攻,不好打。”
他的官话说的不地道,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文不文,白不白。听入众人的耳中,十分可笑。
不过大家相处日久,晓得他就好这调调,没人出言嘲笑。文华国凑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扒拉着看了会儿,连连摇头,道:“的确不好打。我行省缺少水军,船只不足,就这几条大河,怕就不好过去。”
洪继勋、姚好古二人也在。
姚好古道:“蒙元兴起的时候,曾经数次攻打高丽。高丽弹丸之地,而竟能一直保其宗庙不绝,固有蒙元志不在此的原因,然其地形之得天独厚,於中也有甚大的功劳。山地、河川一多,胡人的骑兵优势就发挥不出来。纯以步卒而论,山地战与平原野战又截然不同。
“我军若要大举进攻,务必得吸引蒙元之教训,不可轻启战端,谋定而后动。”
邓舍深以为然,他道:“诸公皆为沙场老将,有何见解,不妨尽管道来。咱们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把这些困难解决掉,想出个好的办法来。”
解决困难,不外乎十二个字,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对症下药。
知己知彼好说,怎么扬长避短、对症下药,可就有些难了。姚好古寻思片刻,道:“我军之长,在骑兵骁悍,步卒众多。且我之步卒在征战北高丽的过程中,有过山地作战的锻炼,甚有经验。但问题是,南高丽不仅山多,并且河川交错,在骑兵用不上、我军又缺乏水军的情况下,该如何发挥我军的这个长处呢?”
归根结底,还是怎么解决南高丽江水太多,难以长驱直入的矛盾。
“解决这个矛盾还不简单么?第一,搜集现有船只,征为军用;第二,要有不足,可以征召船匠,打造新船。”
“征收船只太多,必然引起渔民不满;单纯的造船,时日太久。就算有了足够的船只,怎么深入南高丽,带入它的腹地之中呢?劳师动众,耗费太大,路上也不安全。”
“那么,便就地征召。索性大军到处,尽取南高丽当地船只,为我所用。”
“南高丽不会不坚壁清野。就算有漏网之鱼,我军可以征得一二,但是如果数目不够,又该如何?”
“这,……”
“把筹码全压在敌人的身上,希望敌人帮助我们解决困难,这样的举动太过冒险,是为无准备之仗。不可为之。”
“那么,依你之见呢?”
“多制皮囊等物。这种东西简单易做,不耽误时间,且可以随身携带。遇上河流,充充气,就能浮水而渡。”
“天气寒冷,江水刺骨。你让士卒游泳过江?再好的体格,也经不住这样一再地折腾!况且,你从哪儿找足够的皮子、气囊?即便这些都不是问题,别忘了,南高丽水军不少,我军士卒过河,它的水军趁机过来打,怎么办?用士卒的血肉之躯,去应战么?”
“这,……”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自古兵家,对山川险要都非常重视。总结渡河的方法,有数种。其一,徒步涉渡。砍伐沿岸树木,或者用布囊盛土,堆积水中,前后聚积,阻断河流,然后士卒可以从上边走过。
其二,浮游渡河。或者挑选擅长水性的士卒,组建专门的浮水军,游过去。或者以羊皮为囊,以气实之,绑在腋下,可以浮在水面上,借助浮力渡过江河。先前提出用气囊过河的军官,就是说的这一种羊皮囊。
宋时,有一种飞波甲,用绢制成,明矾水浸透晒干,外面编织羽毛,穿上之后,不仅可以浮在水面上,并且水不能浸入。不过,这种防水甲造价太高,显然不用考虑。
其三,舟筏渡河,这个是最常见的。
其四,搭建临时的飞桥。
诸将唇枪舌剑,四种方法提了个遍,彼此反驳。堂上热闹一片,半天没个定论。
洪继勋冷眼看了半晌,听的多时,他跨步出列,拜倒,说道:“主公在上。臣有一策,可保大军渡河无虞。”他提足了力气,声音清朗,中气十足,极其响亮,压倒了诸将的辩论,堂上渐渐安静下来。
“快快请讲。”
“说来简单,一个字:避。”
“避?怎么个避法?……,愿闻其详。”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此次攻打高丽,是想要速胜呢?抑或慢胜呢?”
“何为速胜?何为慢胜?”
“速胜,长驱直入,旬月可定。慢胜,稳扎稳打,或许年内可有捷报。”
众人不解其意,瞠目结舌,窃窃私语,文华国道:“先生这话好生古怪!还用说么?若能够速胜,当然强过慢胜。”邓舍心中一动,知道洪继勋不会无的放矢,笑道:“我猜速胜与慢胜,定然各有优劣了?”
“主公英明。速胜虽快,险。慢胜虽慢,胜在一个稳当。”
“请先生细细道来,我等洗耳恭听。”
“臣先给主公讲一讲如何慢胜。首先,抽选五衙精锐,以为前锋;随之以马、步、水卒的主力;并用万人新卒做为后备,何处遇艰,即补充何处。如此,兴兵动众,旌旗蔽天,分兵三路,全线推进。
“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得一城,即守一城;守一城,即吞一城。南高丽纵深千里,这样的打法,慢是慢了点,但不会有后顾之患。随时可以开战,随时能够停战。凭我百战雄师,至少先立在了不败之地。”
“嗯,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呀。那么,速胜呢?”
“慢胜,需要军卒最少五万。速胜,只需三万人,足矣!抽选马、步精锐万人,长途奔袭,直扑王京。南高丽王京距我平壤,只隔了一道之地,不足四百里。我军绕开沿路坚城,突然出现在它的面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臣断言,一战可克其城。
“既克其城,擒其首脑。然后,用兵攻略各地,数月之内,可得高丽全境。”
邓舍倒抽一口凉气,好一个兵行险着。
“绕开沿途坚城?洪大人想陷我军于死地么?孤军深入敌后,一战若不能克城,南高丽各地必然齐聚而来勤王。适时也,我军前有坚城,四面皆敌,无路可进,无路可退,这万人精锐,还能有活路么?插翅难逃!”
洪继勋晒然一笑,道:“这破城的万人,是为前锋。万人之后,可再选两万善战之辈,随后接应。前锋绕开的沿途坚城,大可尽数交由他们负责。即便一战不能克城,我军的奔袭,肯定也早骇破了南高丽的胆子,料它不敢多事阻拦,徐徐后撤,不成一点问题。”
“说来轻巧,撤不成怎么办?……,太险,太险。请主公三思。”
“南高丽将惰卒弱,不堪一击。要非有山河之险,早是我海东囊中之物!诸公刚才,已经将敌我之优劣分析的清清楚楚,该怎么扬长避短?难道还心中无数么?要想扬长避短,只有速胜一法!拖延时日,徒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太险?不行险,何来大胜?”
邓舍站起身来,走动地图前边,细细观看。
洪继勋指着地图,说道:“出平壤,遇上的第一个坚城,即为黄州。我军可绕开右行,翻越碧花山,由慈安而南下,四百里内,大的城池不过谷山、金川数地。我军一概绕走,避开江河,走山道、过山口,沿路除了山峦连绵,只在入京畿道的时候,会碰上一条江水。日夜急行,最保守的估计,十日可到王京城下!”
文华国问道:“京畿道内的礼成江,怎麽过?”
礼成江,以迎送宋使之地,故称礼成江。长三百余里,上游险隘,有峡谷,下游虽然地势平缓,但河面开阔,横渡殊为不易。它距离高丽王京只有三十六里,如果军队到此,不能迅速过去的话,就会给王京准备的时间,失去了奔袭的意义。
洪继勋道:“区区一江,难成天堑!”
他对邓舍说道:“较之临津江诸水,礼成江算不得大的江河,多年前,臣去王京,曾经过此水,春秋天,有些地方,甚至可以徒步涉过。为保险起见,可随军携带气囊、飞桥,也可临时征集沿江船只,渡过去万人的队伍,轻轻松松!”
邓舍问道:“高丽王京坐水临渊,群山环绕。西北高障,东南敞远。
“西北高障。其东有大兴洞,位处圣居、天磨两山之间,临近江边,岩石奇峻,有羊肠崤函之险。西北有青石洞,亦在礼成江不远处,领两岸之壁立,长近二十里,屈曲盘回,号马陵井陉之隘。
“西北高障,不利我军直入。而东南敞远,其周近大小城池数十,近的十几里,远的百里内,勤王之军朝夕可到。我军不过万人,稍有阻碍,而援军远在百里之外,隔谷山、金川等座城池,救之不及。我军该当如何?”
“兵家云:奇正相辅。我军万人奔袭,是为奇。不可无正。”
文华国接口而问:“正?如何正?”
“正有二。其一,奔袭之前,先调召来的新卒,配上些许老卒,出双城、成川等地,虚张声势,佯攻其东,调动南高丽边界防守,逼迫它从腹地调军东上,削弱其王京左近的诸军力量,间接减轻我奔袭军队的压力。
“其二,调集我行省全部水师,倾巢而动,沿西侧海岸南下。王京濒海,距离海边不到几十里,我水师到处,势必会给京畿附近造成强大的压迫。临海的丰德、通津等城邑,自保不及,何来胆量再去增援王京呢?”
王老德耐不住,说道:“王京濒海不假,海上有岛,名叫江华。
“蒙元征伐高丽,高丽王两度避入江华岛,而蒙元望洋兴叹,无可奈何。我军的水师,实力不强,船只不多,多为小船,没有大的战舰。凭借这点实力,恐怕连江华岛一地的高丽水军都对付不了,何来给京畿造成压迫呢?”
洪继勋对答如流,道:“诚然,我军水师力量不足。可诸公,你们忘了菊三郎么?”
“你是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菊三郎这些倭寇,主公待之甚厚。缺粮给粮,缺兵器给兵器,并且给其官职,许其来往通商日本、海东。在年前,骚扰南高丽海岸的行动中,他们出力甚多。此战,为何不可以再征用他们?”
又一军官质疑:“倭寇势大,但处在我行省控制下的倭寇数目可是不多呀。菊三郎至今拉拢所来的,才不过千人上下,难有大用。”
“前阵子,主公派了刘杨与菊三郎一起,往去对马岛。我行省控制的倭寇数目虽少,但那对马岛,可实为倭寇聚集的第一大据点。元旦刚过,大批的倭寇肯定还缩在岛屿之上,只要许以厚赏,不怕没有勇夫!”
数人点头称是:“言之有理。”
“征用倭寇,除了可增强京畿压力,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借助倭寇之力,彻底控制王京沿海的水域,以防止高丽王故技重施,看大事不妙,再遁入江华岛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放置地图之上,遮掩住了江华岛,接着道:“如此这般,我军一方面断绝了高丽王的退路。另一方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伸出右手,握做拳头,轻轻击打在王京所在的位置,,目光炯炯,慷慨激昂,“此正所谓,不攻则已,攻必动于九天之上。臣言已尽,请主公定夺。”
他说完了,退后一步,躬身一礼,等邓舍决断。
堂上安静无声。
——
,南高丽的脊骨是太白山脉与小白山脉。
这些文字由中、日、韩三国版本的《朝鲜战争》综合得出的。三版之中,就地形等方面的描写,似以日版最好。
2,太白山脉被视作高丽的龙脉。
据说,日本侵略朝鲜时期,曾在象征高丽龙脉的山川河谷处,钉下了365根木桩。又在朝鲜宫殿等处,钉下了13根大铁钉,全由日本武士从前的刀具所重新锻造,号称要用其最勇敢的武士灵魂,镇住朝鲜。
27 军校 Ⅲ
“姚先生,有何意见?”
洪继勋胆大心细,提出的方案看似胆大妄为,细细想来,颇有可行。姚好古心中是很佩服的,但到底事关重大,不可轻言可否。他沉吟了半晌,问道:“请问洪大人,若是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自然大功告成。但是沙场交战,军情瞬息数变,如果有变,出现个意料之外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意料之外?”
“天时地利人和。倘若行军的路上下了一场雨雪,耽误了时间。倘若谷山等地拼死拦截,暴露了我军行踪。倘若渡河的难度胜过想象,江河难渡。倘若兵临城下,月余不克,军中乏粮。该怎么办?”
“我军远袭辽阳,当时的天气严寒冰冻,路上积雪未消。结果怎样?我军大获全胜。此去攻袭王京,所选尽为精锐,即便路上遇上些雨雪,何足挂齿?谷山等地,挨近我平壤、江东,城中虚实我早已打探清楚,它那点人马,敢出城来拼死拦截么?我两万主力在后,它真要敢出来,先灭了就是!
“开春后,冰雪融化,江水也许会涨一点,但礼成江本就是一条小河水,它能涨到哪儿去?杞人忧天,实在可笑。
“兵临城下,月余不克,先不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设。就算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有我水军纵横沿海,粮饷的补给,难道还会成问题么?由平壤沿海而下,数日可到!话说回来,姚大人,凭南高丽的那点军力,你就真的以为,它可以挡得住我大军的雷霆一击么?”
姚好古道:“如果我军装备齐全,王京定然不是对手。但,洪大人,按照你的方案,我军是急袭,走山道,大型的攻城器械,估计不好带。……,如此一来,我军少军械,而敌人有坚城。对阵城下,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器械不好带,不代表不能带。粮草可由海路补给,军械为何不可以呢?火炮、投石机诸物,随军可带一些,不足的,大可由水师负责运输。两千精锐,足能横行王京沿岸!莫说送些军械,万一兵力不足,也大可由此补充。”
邓舍听的明白,洪继勋的这整套方案,立足点显然就在水军。
高丽的王京离海边太近了,它的水军实力虽然稍胜海东,但也委实不强,就连倭寇的骚扰,都能惊动的它如临大敌,京都几次为之戒严。如果真的可以占据制海权,那么,这个方案的确可以一试。
他性格中存在好险的一面,听到此时,他做出了决定。
姚好古又开口说道:“当年,契丹入侵高丽。高丽显宗难逃汉阳,升汉阳为‘南京’,是为高丽小三京之一,南边的陪都。洪大人,就算我军一切顺利,顺利抵达王京城下,顺利克城,可是,万一到了最后,却一不小心,走脱了高丽王,没能做到擒贼先擒王,却又如何是好?”
洪继勋怫然不乐,道:“人岂有算无遗策?尽人力,听天命!成或不成,轰轰烈烈一场,至少你去做了。总强过瞻前顾后,一事无成!”
姚好古一笑,道:“这话不错。”他朝邓舍一拜,道,“臣以为,洪大人的方案,大有可为。要想成功,两个字需要注意。借洪大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慢’,一个‘速’。”
“如何慢?”
“事前要慢。完备的作战计划制定出来之前,不可贸然行动。计划制定之后,水军不集结完毕,不可贸然行动。担任掩护的军队不调走南高丽边界守军,不吸引走南高丽王京的注意力,不可贸然行动。”
“如何速?”
“兵贵神速。所谓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作战的军队一旦出发,就如离弦的箭矢,纵然有长途跋涉之累,也要千方百计保持其旺盛的斗志,必须在其势尽之前,倾尽全力,不惜代价,一举攻破王京,擒获高丽王!”
议事到此,基本就算拍板。
邓舍征求文华国等人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还有何高见补充么?”
“惟以主公之命是从。”
能想到的问题,他们全问出来了。洪继勋的答复滴水不漏,没人再有异议。邓舍哈哈大笑,道:“彼之高丽,撮尔小邦。有了两位先生的两个‘速’、‘慢’,我海东,何愁不胜?虽未出军,此战已经十拿九稳!”
传下令去,命行枢密院,联合王老德的通政司,即刻着手拟定作战方案,同时开始进行甄选与调动出征部队的工作,以及粮草、军械等物的筹措、准备。
这是行枢密院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发挥本职作用。邓舍给了他们半个月的限期,吩咐姚好古、洪继勋不可参与在内,其中有分权的意思,也不无考究其办事能力的因素。赵过等人,自然非常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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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那高丽使者,前一天,拜辞了邓舍,一行人不走陆路,走海路,扬帆扯旗,沿海直下。这高丽海岸,初春到初夏,附近均常起有浓雾,尤其西岸、南岸,岛屿密布,非有经验之水手,穿越不易。
故此,他们路上走的不快。
不过,沿海岸多有城池、山林。坐在船中,远望海岛点点,墨蓝色的海水随波荡漾,无边无际。转顾岸上城池星罗,山川棋布,景色俊秀,边走边看,如行山**上,应接不暇,倒也不觉得气闷。忽一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丰州,走过一半的路程。最多三两日,即可抵达王京开城府。
高丽的城池州县名称,多与中国雷同。这丰州,本高句丽的仇乙县。高丽承新罗而建国,向北扩展,得了不少原属高句丽的州府,丰州是为其一。曾置为都护府,后降为防御使。城池不算大,人口不太多。
刚好海上起雾,水手进来询问,要不要暂时靠岸。
那高丽使者亲出舱外,远近观望一番。但见好一场大雾,铺天盖地,滚滚腾腾,与海浪交织一处,掩住岸上苍翠,偶有海鸟掠过,白茫茫的雾气中,转眼不见。站在雾中没一刻,吃了满口满身的湿漉漉,风一吹,越发冰凉。
“雾气太大,我们的船又大。不好航行,没的触着暗礁,太过危险。”
那使者纵然归心似箭,奈不住老天爷的脾气。他无奈道:“既如此,便停下来罢。待雾气消了,然后再走。”
水手自去通传命令,寻岸边港口,下锚停船。那使者心中有事,回了舱中也是闷闷的,干脆负起手来,在甲板上踱步慢走。
他名叫洪彦博,忠肃十七年登第,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因其出身显贵,世家子弟,宦途一帆风顺。多年前,高丽王诛蒙元皇后奇氏一家,他立有大功,录功劳为一等。出使前,才新任了门下侍中,从一品的显官高职。
高丽王朝中,亲元党势力甚大。
他们或者入仕前曾入元宿卫,或者与蒙元大臣结有姻亲来往,或者如边安烈之类,本就为蒙元之臣属。他们不一定身在高丽心在元,吃里扒外,但毕竟与蒙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独立心切的高丽王来说,难免觉得掣肘。
洪彦博与他们不同,可算王党。高丽王之所以放心派他前来出使,此也正为原因之一。
副使名叫金镛,却是个武官,曾随当今高丽王入元宿卫,侍从有功,极得高丽王的宠幸。至正十四年,蒙元兴兵,攻打高邮,命高丽派军参与。高丽王选名臣猛将数人,他亦在其中。
他掀开舱帘,瞅见了洪彦博,一弯腰走将出来,道:“海上风大。侯爷怎么不在舱中休息?可别着了凉。”洪彦博被高丽王封为南阳侯,是以金镛有此称呼。
洪彦博行至船舷,注目海上,良久,喟然道:“千年以来,换了多少朝代。不变的,唯有此物。天若有情天亦老,诚哉斯言!”波涛如涌,拍打岸边礁石,泛起许多的白沫。风水浪打,岩石屹立不动。
“侯爷为何突然如此感慨?”
洪彦博迎风而立,看海船慢慢靠近港口。冷风兜起他的衣襟,飒飒作响。他转望西边,海天的尽头处,看不到的地方,是中国的海岸。高丽立国数百年,国运坎坷,几无一日之顺畅,先有辽金之势压,后有蒙元之鲸吞,受尽了强邻的欺凌。
好容易待中原乱起,高丽王有心趁机崛起,怎奈又受战火波及。邓舍横空出世,短短的时间内占去高丽的半壁江山。现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眼看国力江河日下,一日日日薄西山,前景实在堪忧。
“昨夜航船上,读元新编之《宋史》。《岳飞传》中,岳武穆言道:‘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有此良臣名将,不免灭国。三百年国祚,一朝而绝。此为天意乎?抑或国运耶?”
金镛虽为武臣,饱读诗书,他顿时明白了洪彦博在为何感慨,涉及朝政,不好明言。他默然,说道:“臣为中兴之臣,君非中兴之君。此宋所以亡也。”
海船猛地震动了一下,停靠在了岸边。
两人眺望远天,雾气茫茫,视线所及,岛屿、林木都是隐隐约约。宋高宗不是中兴之君,那么,而今的高丽王呢?他又能否称得上中兴二字呢?宋高宗到底延续了南宋百余年,高丽的国祚,还可以再延续下去么?
他们两个人,都是高丽王的心腹,不会说高丽王的坏话。可高丽王的真实能力怎样,无不心中有数。要说,他们不该有此对话,只不过,他们刚从海东回来,亲眼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新兴气象,比较国内的暮气沉沉,强大的差别之下,怎会不造成阴影?加上两人关系不错,故而出言无忌。
洪彦博沉默了许久,振奋精神,道:“宋不但有岳武穆,也有文丞相。金公,你我当自勉之!”
他说的很含糊,不知是要金镛以岳飞自勉,又或者以徇死的文天祥自勉。不等金镛回话,他转开话题,问道:“今去平壤,我使团停留多日。金公多次应其武将之邀,外赴宴席。对海东诸将的观感,如何?”
“其将校,大多粗鄙无文。然,各有所出众的地方,不可小觑。”
“噢?”
“俺接触多的,有三个人。文华国、佟生养、赵过。文华国此人,粗中有细,居高位,任显职,身为邓贼之叔叔,诚然海东的第二号人物。然而,俺看他待人,包括左右侍卫,甚至巡逻小卒、寻常仆从,皆毫无傲然之色,平易近人,笑骂不禁。料来他是极能得军心的。战场上若是相逢,是为大敌。
“佟生养,为邓贼之义弟。女真人,自居岳飞之后。听说他的哥哥,死在邓贼的手中。可俺观其言行,他对邓贼忠心耿耿。少年锐气,英气勃勃,更且骑射两精,武艺出众。战场上若是相逢,是为勇悍之将,需得加倍提防。
“赵过,为邓贼之发小。他结巴,话最少,年龄较之佟生养稍大,性子最为稳重。宴席上,时常有将校酒酣,夸耀功劳,唯独他笑而不语,很有大树将军的风范。这个人,战场相逢,或许不及文华国之能得将士死力、亦不如佟生养之骁悍无前,但若是论及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必然独胜一筹。”
高丽王派金镛做副使,主要之目的,就在观海东诸将之高低、看海东军力之虚实。他久在军中,参加过高邮一战,眼力还是有的。对文华国三人做出的判断,很客观。
洪彦博听了,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然则,平壤军力的虚实,可看的透彻了么?”
“邓贼防范甚严!俺虽几次酒宴上都曾提出想参观一下海东军营,怎奈文华国等人,一个个只管推辞,就是不肯答应。俺借口寻访旧友,千辛万苦转到城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军营,压根儿进不去。
“因此,平壤军力的虚实,难以判断。……,不过,就进城、出城,以及在元旦日庆典上,看到的一些城头戍卒,以及沿街警戒的秩序而言,海东军队士气甚高,装备也不错,纪律很严明。
“侯爷还记得么?元旦前,就因一个士卒擅离职守,就当场被邓贼砍了头。”他叹了口气,“于此观之,其治军之严格,委实远胜我高丽。”
洪彦博年岁不小,五六十岁,甲板上站得久了,寒意深重,有些吃不消。他拉了拉衣襟,只觉得寒风彻骨,内外通体冰凉,道:“且入舱中吧,你我再详细谈谈。”他们在平壤的几天,各忙各的,没空交谈,趁此空闲,交流一下,等回去王京,也好奏报高丽王知道。
金镛退后一步,请他先行。
他注意到洪彦博满面忧色,安慰宽解,道:“海东虽强,侯爷不必过虑,我高丽也非弱者。并且,不管怎样,与邓贼的休战和约好歹已经签订。总算使我朝得了些修养的时间,侯爷大功一件。”
“不能为主分忧,有何功劳?”
与海东行省的和约,签订的很丧权辱国,洪彦博不愿多说。两人一前一后,往船舱走去。走不几步,听见船上放哨的士卒高声大叫:“岸上有人!”许多报警的声音继而连三响起,汇在一处。
他们此时虽然已在高丽境内,然沿海、山中,各地盗贼颇多,不敢大意,顿时军官连连喝令,士卒们弓箭拉弦,刀剑出鞘。
——
,汉阳。
即汉城。
2,入元宿卫。
比如当时的名臣柳濯,就曾经“以门荫入元宿卫”。
又如廉悌臣,他的姑父是元朝的平章,“少孤,长于姑夫元平章末吉家。泰定帝自晋邸入继统,末吉率悌臣觐架于和林,帝一见奇之,命宿卫禁中。召授翊正司丞,后奉使江浙省,居官清廉”。
不仅与元朝的大臣有亲戚,曾宿卫元廷,更曾经任过元朝的官职。
3,大树将军。
东汉名将,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大树将军者,偏将军冯异也。为人谦退不伐。敕吏士:非交战受敌,常行诸营之后。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故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28 山东 Ⅰ
众士卒簇拥下,两人定睛观看,见岸边飞奔过来一骑。
马上骑士个头似不甚高,有雾气遮掩,瞧不清楚面容打扮,只隐约见他挟有长弓。那金镛既为武官,倒不甚害怕,反手抽出腰刀,上前一步,若有若无护住了洪彦博,开口喝道:“来者谁人!”
在箭矢射程之外的地方,来人止住坐骑,马鸣萧萧,一声长嘶。这人高声答道:“北边来客,有急事,求见南阳侯!”说着,丢下长弓,跳下马来,往前走了两步,伸开双手,以示身上再无别的兵器。
金镛与他对话,两人说的都是高丽语,听他如此回答,暗暗纳罕:“北边来客?”看了洪彦博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问道:“侯爷,他想求见您,见是不见?”
洪彦博心头疑云大起。
他自从海东返回,这是头一回停靠岸边,一路上从没下过船,更没上过岸。这人怎么知道船上有他?
要知,多年来倭寇扰边,不乏活不下去的高丽贱民,乃至良民竞相投靠,甘愿为之引领道路,做为内应。邓舍得海东后,边疆不靖,高丽国力大衰,倭寇之患越发严重。这丰州不仅地处海边,而且山也多,林也多,早听闻多有盗贼,不可不防。
他掉头四顾,茫茫雾海,可不正是埋伏的良机?
他问放哨的士卒:“远近可见有船只出没?”
“除了咱的船,没见别的。”
听那来人又高声说道:“小人有紧急情报告之,事关机密,岸边非说话所在。恳请侯爷见俺一见!”
洪彦博犹豫了会儿。金镛道:“这人单人独骑,却不像是盗贼。自称北边来客,……,噫,莫不是海东?”
他与洪彦博出使平壤,借口寻访故友,见过李春富、朴献忠等人。
彼此交谈间,他曾略微提及高丽王并不怪罪他们的投降。并且,他们在王京的亲戚朋友也没有一个得到牵连,过的依然很好,暗示他们是否该做些什么?虽然当时李春富、朴献忠对此置若罔闻,但说不准会暗中有所心动。
金镛越想越对,劝说洪彦博,道:“即便来的盗贼,我船上有精兵数百,区区一人,也起不了甚么作用!他既说有机密要事,侯爷不妨一见。”
洪彦博点了点头,转身先入舱中。金镛指挥着士卒,放了来人上船,搜了他的身,随后也进入舱中。
舱内点了烛火,一扫舱外雾气,照的一室明亮。两人观看,但见来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最吸引人的地方,一双眼珠黑多白少,亮晶晶,精光四射。这人在七八个士卒的虎视眈眈中,镇定自若,拜倒,道:“小人刘旦,拜见两位大人。”
“刘旦?”
“张德裕张大人,两位可认得么?”
“久闻大名。”
“小人便是他的随从,一同出使去的平壤。在平壤,得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有关高丽。我家大人说,贵邦素与我国有舅甥之情,驸马之亲,命小人寻找机会,好告诉侯爷知道。无奈邓贼看的紧,直等到两位大人走,也没找着机会。
“我家大人看不事儿,次日也即离开。小人半路上悄悄溜走,日夜赶路,追赶侯爷。好在天降大雾,天公作美,侯爷的使团海上耽误了时间,行走不快。故此,小人虽走的山路,累死了两匹马,却也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侯爷。”
洪彦博与金镛面面相觑,一个不敢相信,一个猜错了。两人呆了呆,洪彦博道:“辛苦刘壮士了。不知是何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请讲来。”
刘旦跪在地上,挺直了腰,眼转滴溜溜往左右一转,闭口不语。他这架势,分明叫洪彦博屏退侍卫。洪彦博踌躇不决,道:“舱内众人,皆为本侯之心腹。刘壮士不必多疑,但请讲来。”
刘旦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呈给洪彦博,道:“这是我家大人的信物,命小人交给侯爷,以此证明身份。”
洪彦博拿来一看,是个玉佩。他似乎记得,元旦庆典日,见张德裕腰上佩戴的,正是此物。当着邓舍等人的面,张德裕还曾经拿了这玉佩,夸夸其谈,吹嘘得自某地,是唐时的遗物。今日想来,他那时的这番举动,定然有意而为的了。
洪彦博确定了刘旦的身份,轻轻交还玉佩,吩咐侍卫们退下。
他起身,亲自扶起刘旦,请他入座,笑道:“本侯有些印象,……,对了,似乎庆典日上也见过你。对,对,你当时就跟在张大人的身后。噢,刘旦,好名字。”他拱了拱手,“辛苦壮士了。”刘旦相貌平常,他记不住在情理之中。
金镛道:“难为壮士,走山路赶得上俺们走海路。不知是何情报?快请讲来。”
“贵邦与海东,是否签订了一份和约?”
“不错。”
“侯爷以为,这和约,海东有几分的诚意?”
“这,……”
“实不相瞒。我辽阳行省与海东邓贼,也签订有一份和约。只磋商细节,就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其中谈判的难度,料来尤甚贵邦。但我家大人,对这份和约,根本就没抱有一丁点的希望。”
“壮士此言何意?”
“邓贼狡诈。他的海东行省,西邻沈阳,东有高丽。辽东、海东当前的局势,正是三分鼎立。我家大人对小人说道,他从不曾听闻,三分鼎立而可以长久保持和平的。更不曾听闻,贪婪的虎狼,会不出去吃人的。
“邓贼,即为虎狼之辈。就眼下来说,海东强,而沈阳、高丽弱。邓贼要想吃人,上策莫过于分化,各个击破。他与你我签订的和约,无非是个幌子。小人肯定,不出三个月,海东必然兴兵。而且小人还可以肯定,首当其冲的,不会是我沈阳,而必然是高丽。”
洪彦博与金镛对视一眼,两个人为官日久,都有城府。洪彦博不动声色,笑道:“刘壮士何出此言?”
“侯爷以为,俺是在为俺家大人做说客,挑拨高丽与海东不和,好使得我沈阳坐收渔翁之利么?”刘旦哈哈大笑,道,“小人是个粗人,想不出有条理的话语,更没资格做劳什子的说客。小人刚才所说的那些,转述的都是我家大人的分析。……,除了最后一句之外。”
他说的最后一句,就是两个肯定,肯定三个月内,海东会出击高丽。
金镛细细注意他的神色,十分坦然,坦坦荡荡,没有丝毫作假的样子。洪彦博收了笑容,面色渐渐凝重,他下意识地拈动胡须,问道:“壮士适才讲,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难道,可就是,……?”
“正是!小人闻之,海东秣马厉兵备战,开打的方向直指贵邦!”
“消息来源?”
“无可奉告。”
“空口白牙,怎能使本侯相信?”
“只能告诉侯爷,来源绝对可靠,来自海东上层。小人还可以告诉侯爷,海东出击高丽的计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侯爷在平壤,肯定见到海东的募兵榜了?从流民中募兵一万!海东兵强马壮,目前的兵力足够自保,为何还要募兵?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侯爷,海东不止从流民中募兵,就在侯爷离开平壤前不久,侯爷可知佟生养去哪里了么?”
金镛打探过此事,道:“回去双城省亲。”
“回去双城不假,但不是为了省亲,而是为了去征召女真骑兵!辽东一战才过,邓贼就迫不及待,又是扩充步卒,又是招揽骑兵。他如此急迫地招兵买马,不是为了打仗,又是为了甚么?难道他海东的粮草很充裕么?
“他养军十万,已经早到他的极限。距离秋收,还有大半年,近几个月,海东涌入了数万辽东的汉人,很多的州县几乎连安置他们的粮食都拿不出来,据小人观看,已经到了需要调动屯田、军用粮草支援的地步。
“他面临这样的捉襟见肘,依然如此急迫地招兵买马,请问侯爷,他不是为了打仗,又是为了甚么?”
刘旦结合各方面的情报,分析的头头是道,得出的结论,非常具有说服力。洪彦博拈须不语,金镛说道:“我高丽山多水多,骑兵难以驰骋。海东若是真的想撕毁和约,挑衅开战,招揽再多的骑兵,有甚么用处?”
他看了看刘旦,接着说道:“倒是沈阳,……,地势开阔,适合骑兵作战,而且邻近双城。不知刘壮士对此,又有何见解?”
高丽王杀了奇辙满门,与奇氏结的有仇。邓舍崛起之前,蒙元屡次派遣信使,前来威胁,宣称要百万军马横过鸭绿江,灭高丽之国,为奇家报仇。在高丽王的眼中,邓舍不是好东西,纳哈出也不是好东西,全都不值得信任。
刘旦说,他们与海东的和约签订的很困难,是真是假?金镛不知道,可他知道,洪彦博与海东的谈判,绝对称得上步步维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邓舍根本就没和谈的诚意,何必如此寸步不让?
当然,此中不排除邓舍有做戏的成分在内。甚而言之,也许,他就是在做戏,想要故意以此来麻痹高丽的警惕。
然而,刘旦只管虚言恐吓,却始终不肯说出消息的来源,一直含糊其辞,怎么听他说,怎么像是挑拨离间。兵者,国家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而,金镛反问质疑。
“大人此言,实在可笑!区区数千骑兵,难道就能对我沈阳造成威胁么?别忘了,我沈阳以北,牧场万里,操弓控弦之士,何止千万?也好,就按大人所说,邓贼之意,其实在我沈阳。请问大人,他得了沈阳之后,将要面对的是甚么?”
金镛默然。
“他将要面对的是漠南、漠北无数的蒙古勇士!他如今南有辽西,东有高丽,西有塞外。请问大人,就凭他现在的这点力量,占据沈阳后,他能应付得了四面强敌么?就以小人这样的粗人,也看的出来,那是自蹈死路!难道大人就真的以为,邓贼会头脑发热,连小人的眼光都不及,轻易与我沈阳开战么?”
洪彦博端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小人再请问大人。如果真如小人所言,邓贼的目标在高丽。他得了高丽后,又将会面临甚么?”刘旦自问自答,不等金镛答话,替他回答,道:“他将会面临的,不过一片大海!后顾无忧。……,他怎会舍易就难!”
刘旦说罢,长身而起,朝两人拱了拱手,道:“小人言尽于此,信或不信,请侯爷自断。不敢再耽搁两位大人的行程,这就告辞。”转身要出去。
洪彦博咳嗽声,道:“壮士请留步。”
“侯爷有何话说?”
“壮士三日夜急行数百里,就为了来给本侯说这么几句话么?”
刘旦心中了然,洪彦博已经信了他的说辞。当下,他转过身,道:“自然不是。还有更机密的事儿,要与侯爷说之。不过,若是侯爷依然对小人抱有怀疑,不信任小人的诚意,底下的话,不说也罢。”
“壮士请上坐,尽管讲来。”
刘旦依言重新坐下,道:“邓贼之意,既在高丽。设如昔日之三国,我沈阳当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坐视不救。小人来见侯爷,带有我家大人的密令,……,愿与高丽达成协约,精诚团结,共抗邓贼!”
“你家大人,可能代表纳哈出丞相的意见么?”
“我家大人身为使者,有临机应变之权。能不能代表相爷的意见,毋庸置疑。”
洪彦博颔首,道:“既然如此,请壮士明言吧。你我该怎么团结?如何共抗?”
“我家大人有三策,请侯爷选择。上策,先发制人。你我约定时间,在邓贼动手之前,先打他一个出其不意,两家共同出兵。你取平壤,我夺辽阳,并联络辽西世家宝,牵制其辽东主力。然后你我会师鸭绿江边,席卷海东,攻入关北,尽诛邓贼党羽!”
正如瓦栏里说三分的先生们,每每讲到谋士出策,必慷慨不已,提及上中下三策,而上策往往华而不实,是头一个被放弃的。
洪彦博也不例外,他只点头,不置可否。就高丽的这点实力,自保不及,还主动进攻?自寻死路也不是这个寻法。张德裕的这个上策,鼓动人心是足够了,一番话出来,足以挑起勇敢之人的斗志。然而,实际上根本不可行。
他问道:“请问中策?”
“中策,积极备战,互通消息,坐以待变。海东发兵高丽,则我沈阳击其后;海东发兵沈阳,则请高丽击其后。你我形成犄角之势,又如一字长蛇,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战事一起,携手进退;战事未止,谁也不许私下与邓贼媾和。”
“请问下策。”
“下策,你高丽顾你高丽,我沈阳顾我沈阳。谁也不管谁,只当小人没来过。生死各安天命。”
洪彦博起来,绕着舱内转了转,下了决定,道:“上策过急,下策不可取。刘壮士刚才两次提及三国,彼时,蜀、吴联手,以曹魏之强,也免不了受一场火烧赤壁的大败。何况你我之力,远胜蜀、吴。小邓纵强,不及曹魏。你我联手,邓贼何足虑也!”
金镛慨然,拔刀出鞘,砍斫案几,道:“愿与壮士盟约,有你我而无邓贼,有邓贼而无你我。”
雾中海上,三人击掌为盟:“有你我而无邓贼,有邓贼而无你我。”
刘旦口述出张德裕提议的协约条款,洪彦博与金镛仔细商量,提出了几个不同的建议,全部写下,拟成文书,一式两份,做为草稿。他们每方带走一份,待回去后,分别呈给各自的主上观看、定夺。
然后,两下约定,会在半个月内,互相遣派密使。约定会面的地点,不在陆地,也不在西边,而在东边的海上。高丽有船,可以去;沈阳的使者绕点路,也能到达。到那时候,双方可以再带齐印章,综合修改意见,签订正式的盟约。
过正事,眼见天色不早,雾气渐散,刘旦告辞离去。
他跳下海船,上的坐骑,打马远去。他会高丽话,打扮也是高丽的装扮,不怕人看出马脚。加上他身手敏捷,混过边界线,轻轻松松。他走了一程,回首远望,看淡去的雾中,高丽使团的坐船起锚渐去。
刘旦勒马山头,心事重重,没有半分达成协议,完成任务的喜悦。
他能担此重任,精明强干自然不用说了。洪彦博堂堂一国的使者,在自己国家的地界,见他到来,兀自那般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由此,可见高丽内部的忧患,着实不小。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连区区的盗贼都无法评定,结交这样的一个盟友,究竟会对沈阳起到多大的帮助?
他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轻轻抽打坐骑,隐入山林,绝尘而去。
——
,不乏高丽贱民为倭寇引领道路。
高丽末期,有许多高丽贱民参加了倭寇。“后来李氏朝鲜王朝世宗二十八年,判中枢院事李顺蒙在谈到倭寇成员时说过:‘据闻倭人只十分之一二,余皆朝鲜人假着倭服聚众结党为乱。’”
29 山东 Ⅱ
二月中旬的一天,山东益都。
自至正十七年三月,红巾得益都路以来,距今已近三年。前不久,山东的那一场内讧,就发生在这里。
赵君用是在济南杀了毛贵,不过随后,出于种种的考虑,他没将幕府定在济南,而是奔来益都。当年七月,毛贵的旧部王士诚、续继祖走海路,由辽阳而来,又在此处擒拿了赵君用,执而杀之,为毛贵报仇雪恨。
王士诚、续继祖仍奉毛贵的幼子为总兵,号称小毛平章之后,有过打算依旧迁省府去济南,无奈赵君用留在济南的有一支兵马,占据坚城,不好攻打,双方来来去去的打了几仗,不分胜负。
没奈何,他们只得暂时停在益都,做为行辕的所在。
要论地理位置,益都或许不及济南,但比起经济、农商,益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先,经过了毛贵多年的经营,除了这次内讧,益都基本没再经历过大的战火。其次,益都原本即为与高丽通商的陆路交通要道,百货俱全,且为元朝蚕桑业及丝织业的重要基地。再次,毛贵曾在益都东边的莱州,设立屯田三百六十处,东则陆运,夏则水运,收获极丰。
故此,益都等地,称得上人烟稠密,粮丰货足,一片好生繁荣的景象。
这日一大早,城东一家绸缎庄,开了店门,走出来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但见此人,身材不高,唇上蓄了一抹胡须,穿一件锦衣长袍,头裹唐巾,足履皮靴,行走间,四平八稳;顾盼处,满脸和气。
此时,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晨光下,他略略站定,稍稍整了下衣襟,打量左右,寻了处方向,负着手往南边走去。他的人缘似乎不错,沿街铺面里,很多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李大官人,起的早呀!”
“王家哥哥,你也早。”
“往哪里勾当?”
“俺城南干些闲事。”
不管与他打招呼、说话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怕就是个寻常店面的小厮、酒楼茶坊的跑堂,即便街头碰上有过三两次见面,实际不太相识的路人,这人也总笑不离面,作答有礼,开口说话,令人如沐春风。
他一路走过去,留下身后头一片的交口称赞。
“你们来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官人。家财万贯,和和气气。哪儿像街北边那姓刘的,不过借军里一个亲戚的势,开得个小小的酒楼,就眼高过顶,看不清楚东西南北,忘了自家祖宗的姓名。……,呸,什么玩意儿。”
“你且小声!这话传出去,你不要脑袋了么?没见那酒楼上,来往的达官贵人,军爷贵戚,日夜不绝?军里的一个亲戚?你知道他那亲戚姓甚名谁?在军中任的甚么官儿么?……,俺实话告诉你,你要能有这么个亲戚,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
“不就是个千户么?那姓刘的与俺打小相识,一起长大,他身上长了几根毛,你们不清楚,俺还不清楚么?要非他那亲戚眼机灵,一早从了毛老爷的军,他有开酒楼的这个能耐?三年前,还不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游手好闲破落户!……,话说回来,哪儿比得上李大官人。”
这人口中的“毛老爷”,即为毛贵。元末群雄中,毛贵这个人,还是颇有智略的,与那些专务劫掠、鼠目寸光之辈,截然不同。
至正十七年,他由海路入山东,先克莱州、益都等地,接着卷而向西,一路高歌猛进,捷报频频,次年二月,拿下了济南。见局势稍稳,便在当月,于济南设立了宾兴院,选用蒙元旧吏,以姬宗周等,分守各路。
同时,他没收了大量的公私土地,招徕流民、设置屯田之余,统一规定公私赋税,十取其二。
这个赋税的标准,不仅远远少于蒙元时期的十之五六、乃至七八,甚至较之邓舍在辽东的十取其三还要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山东远比辽东人多,鼎盛时期人口过千万,并且在农田开发、水利建设方面,也远胜辽东,他自然有资本可以定的赋税少些。
也正因而,他颇得百姓民心,民间称呼,多以“老爷”尊称。
“这话也是。众位哥哥,可知道么?俺可听说了,这位李大官人家里的钱呀,堆山积海。人也有本事,见谁都和和气气,说话办事精明能干,不愧走南闯北做买卖的。不但八面玲珑,而且敢担当,有义气。
“他来了咱益都不到三个月,开一处好大的绸缎庄不提,……,你们知道小陈将军么?前数天,就在刘官人的酒楼上,他两人不知怎的认识了,还竟然攀上了老乡!更差一点八拜为交,结为兄弟!”
“小陈将军?本书转载1⑹文学网⑴”
“小陈将军你不知道?他的哥哥陈猱头,你总该知道了吧?不折不扣的元帅老爷!比起来刘官人的那劳什子千户亲戚,不知强上多少!”
“俺说呢!姓刘的那厮,这几天怎么有事没事儿就巴巴地往李大官人的绸缎庄里跑?嘿!原来有这么一层原因。李大官人,了不起!……,王家哥哥,你刚才说他走南闯北做买卖的,怎么,你知道?”
“李大官人刚来咱益都城的时候,找地儿开铺面,俺家掌柜的帮了他一点儿小忙。要说起来,这位李大官人真是个人物,开了铺面的当天晚上,他就提了礼物,登门拜访,亲自来感谢俺家掌柜的。
“——,礼物俺可见了,整整八匹的上好缎子!这还不算完,两瓶西番的葡萄酒,红的胭脂似的,啧啧,你们是没见,就这两瓶酒,……”说话的这个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就这个数儿,下不来。知道俺为甚说李大官人讲义气了吧?人家跑江湖的,讲究!……,讲究什么?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围了一圈儿的听众,连连点头。
先前那人道:“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他怎的走南闯北,你还没说呢。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着甚么急,你!毛头小子,毛躁!他来拜访俺家掌柜的,俺家掌柜的当然要留他吃饭,席上叙谈,两边免不了说些闲话。哥哥不才,席面上也有一个位置,忝居末席,听李大官人讲,他本是汤阴人,自幼随家人经商江南,……,沈万三知道吧?他家里就曾为万三秀做过事,五六年间,挣下好大一笔家当!”
“沈万三?那可是江南的财神爷!好端端的,李大官人怎的舍了聚宝盆,来咱山东?”
“一来,江南也不太平,诚王张士诚降了鞑子,与咱大宋的朱平章,常有摩擦。二来,张士诚讨了沈万三的女儿做个妃子,有事没事儿,就叫沈万三出钱犒军,跟在他手底下做事儿,日子不好过。三来,李大官人离乡日久,难免有思乡之情,就想回来了。”
“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李大官人即便想回来,他也该回汤阴,来咱益都怎的?”
“汤阴更不太平。察罕帖木儿不才闹了兵,鞑子有道理可讲?虎狼之师!看见有钱的生意人,他们眼睛都带色儿,——绿的!你想啊,李大官人又有钱,又没势,还是从江南那地盘儿来的,回汤阴,那不羊入虎口么!”
“有道理。”
“李大官人正因为有这么一层考虑,迟迟没有动身,后来他从海客口中,听说了咱益都多年没遭兵,毛老爷和小毛老爷兵强马壮,足可保一地的平安。最重要的,他们二位都是讲道理的人,体恤咱们平头老百姓,不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故此,他干脆就来了咱益都。最起码,离家乡近了不是?时局稳当了,随时能回去看看。再有个好处,来咱益都,走海路去江南,多通畅,他能接着与江浙做买卖呀。至少有万三秀的路子,仍然可以接着走不是?”
“他有万三秀的路子,……。”有人若有所思,道,“这麽说,也就难怪他能与小陈将军攀上老乡了。江南财神爷,名声大过天去了!要能走通了这条关系,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俺曾听江浙来的商人说,那苏州府田亩,三分里,沈家就占了两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四分天堂是沈家!富可敌国。”
“何止,……!晓得沈万三怎么发家致富的么?”
“怎么发家致富?”
“张三丰,张神仙,你总该知道吧?”
“武当老道爷,邋遢张仙人,咱怎会不知?”
“万三秀之所以发家,就是因为遇见了他!”
“真的呀?”
“张仙人教会了他炉火之术,点石成金,……”
那张三丰、沈万三,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百姓们可能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却绝对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位是谁。谁没听过几段有关他两人的奇闻异事?李大官人的街坊四邻们说的兴起,一个个滔滔不绝,把传言流语,讲述的绘声绘色。
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李大官人,缓步当车,不紧不慢,半路上还停下来,买了几个包子,做为早点,边吃边行,穿过小半个城区。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多,远处集市上叫卖声逐渐热闹,在日头高高升起,彻底驱除清晨的寒意之前,他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外。
宅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打扫卫生,一个前头扫地,一个后头洒水。尘土上扬,随即被清水压制下去。扑面而来,土气的浑浊中带着一丝水的清凉。
李大官人远远站住,拱了手,笑道:“请问,贵府主人在家么?”
“在。”
“俺姓李。烦请小哥儿,入去通报一二,日前约好的李首生,前来探访。”
那小厮瞅了李首生两眼,丢下扫帚,入去通报。
不多时,出来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近处观看,面容儒雅,身量甚高。他步伐矫健,三两步赶出门外,笑容可掬,拱手抱拳,连称惶恐,说道:“惶恐,惶恐!李官人大驾来到,何某人迎接太迟,尚请恕罪,哈哈,恕罪。”
“何官人太过客气,冒昧来访,还请官人勿怪。”
姓何的官人笑道:“贵客临门,求之不得。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不敢,主人先行客从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门。宅子不算大,粉墙朱户,布置得很典雅,穿过走廊,有竹林沙沙,绕两个弯儿,迎面一座楼阁。两壁厢红木柱子,势嵯峨走鸾飞凤,当头一个横匾,写着三个鎏金的大字:客来喜。
却是个客厅的所在。李首生随着姓何的官人,进入堂内,分别落座。自有侍女上茶看水。
李首生这是头次来,打量左右,笑道:“李某不才,自来了益都,也颇去过几户本地的富家,其中不乏富丽堂皇,亦不乏精巧雅致取胜的,然而较之何官人的这所宅子,都是远远不如。……,小毛平章待何官人何其厚也。”
何官人,全名何必聚。
他不是山东人,更不是小毛平章的属僚,来自江淮,江南行省朱元璋派来的。他烧的一手好菜,名义上来为小毛平章做厨子,其实真实目的如何,包括小毛平章在内,无不心知肚明,不外乎借机窥伺山东之虚实。
白了,他与李首生是个同行,只不过唯一的区别,李首生在暗,他在明。
去年七月,山东内讧刚定,小毛平章才登位的时候,何必聚来过一次,待了几天。年前,又奉了朱元璋之命,随从拜年的使者,第二次前来。给小毛平章拜完年,朱元璋的使者就走了,他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没走。
前几日,一次酒席上,李首生碰见了他。出于某种原因,——他临从辽东来前,邓舍曾特意交代,若有机会,可以放长触角,除了山东、河南,对较远的小明王以及朱元璋那边儿,也多加些打探注意。因此,他刻意与之交好,定下了这一次拜访的约定。
两人寒暄几句,言归正传。
李首生道:“久闻金陵六朝古都,风流繁华之地。何官人千里来此,风土饮食,可还适应么?”
——
,益都基本没经历过大的战斗。
至正十八年正月,有过一次好石桥之战。毛贵击溃了向益都进犯的孛兰奚。
“知枢密院事孛兰奚与毛贵战于好石桥,败绩,走济南。”
——好石桥位处益都西南。
2,沈万三。
“吴县沈万三以货殖起家,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属于沈氏,张士诚称王,勒万三资犒军,又取万三女为妃。”
3,沈万三与张三丰。
“沈万三者,秦淮大渔户也。……至正十九年,忽遇一羽士。”
“张三丰授以炉火术,其富敌国。”
4,何必聚。
至正十九年,七月,朱元璋“欲窥山东虚实,乃遣何必聚为小毛平章烧饭,小毛平章年幼聪敏,何必聚至数日,待之甚厚,以金盒盛玉带一条谢之。”
30 山东 Ⅲ
两人寒暄几句,言归正传。
李首生道:“久闻金陵六朝古都,风流繁华之地。何官人千里来此,风土饮食,可还适应么?”
何必聚笑道:“实不相瞒,俺虽为南人,这多年来,为讨口饭吃,走的地方不少。远到岭北,西至甘肃,那安南、高丽也曾经去过,山东更是来往多次。你听俺这口音,可曾有半分不像的味道么?”
这最后一句话,他用山东话说的,听入耳中,像模像样。
李首生微微一笑,心知他既能两次出使山东,替朱元璋担负起窥伺虚实的重要任务,这一次更有长期停留的架势,没些过人之处,显然不可能的,说道:“俺自诩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与何官人一比,小巫见大巫,哈哈。”
他颇有感触,接着说道:“唉呀,这蒙元虽然暴虐,细说起来,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这南北一混,天下一统的局面,我汉唐之旧疆,自宋以来,三百年未曾见过了呀!何官人年不过三旬,而竟然已经走遍了南北山川,人生之快事莫过于此,着实令人羡煞!”
李首生来前,曾对何必聚做过研究,通过不多的情报,综合对此人的性格得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人生之快事莫过于此”,九个字正搔着他的痒处。
何必聚哈哈大笑,顿时谈兴大浓,两个人话题扯出去。一个兴致勃勃,一个刻意凑趣,说一会儿岭北的大漠、黄沙万里;讲一讲甘肃的绿洲、星星点点;时不时谈及燕赵的慷慨悲歌之士,种种流传当地的传奇故事;共同的语言,当数江南的小桥流水、人物风流。更有那安南、高丽,以至色目的异域风情,说到隐晦处,会心一笑。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为人处事,不可只说废话,却不可一句废话不说。适当的、合适的废话往往有助拉近彼此的关系,东拉西扯多时,他两人再看对方,感觉就不同了,熟络许多。
李首生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之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官人讲的这些南北风情,俺听了,委实不胜神往。可惜,如今海内大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清明的景象,这大好的山川,各地的风土,也不晓得俺还有没有机会,去看上一看。”
“李官人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现下虽烽火遍地,大小群雄纷纷割据一方,然而俺敢给你打包票,十数年内,天下必定!”
“十数年内,天下必定?”何必聚口出豪言,吓了李首生一跳。他从没听人敢这么有把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心中一动,压抑住惊疑不定,故作不信,说道:“何官人此话?……,在下愚钝,愿闻其详。”
何必聚倒也实诚,他道:“俺直言相告,这话不是俺说的。李官人久处江浙,当听说叶兑叶先生的名字吧?”
“叶兑?何官人说的,可是四梅先生么?”
叶兑,浙江宁海人,字良仲,号四梅先生。李首生冒充江南来的,对江南的人物,自然做过一番功课,因此知道。
何必聚点头称是,道:“叶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曾与俺家主公上策书一封。策书中的内容,俺位卑人微,未曾见过。尝闻大官人们闲谈,若以叶先生之策,天下大势,十年之内必然可定。”
李首生跌足叹息,道:“可惜!”
“李官人又为何可惜?”
“能叫贵行省大官人们如此赞叹,可见此策中内容定然高谈阔论、惊天动地。俺尽管是个商贾,一心敬重有才德的儒士,可惜何官人不晓得叶先生所上策中的内容,若是知道,便算是叫俺听个只言半语,也心满意足。”
何必聚一笑,道:“要说这策中内容,算不得秘密。我江南行省中人,多有知晓。江浙文人士大夫里,对此事也多有传闻。李官人真想知道的话,下次再与江浙做买卖的时候,留心打听就是,不难知晓。”
叶兑上策,是以布衣之身。他是浙江人,本属方国珍的地盘,他瞧不起方国珍,偏跑到金陵,献策之后,朱元璋奇其言,挽留他,想用他,他力辞而去。朱元璋身边的文人儒士,多为江浙人,这件事传的很广。
何必聚所言“多有传闻”云云,倒也不虚。
不过,有句话“知易行难”,知道很容易,做起来就难。叶兑之策,可概括为一纲三目,大略为定都金陵,北绝察罕,南并张士诚,指出了方国珍的首鼠两端,并及如何攻取福建等地的方法。
虽然,后来朱元璋平定天下的方略次序,也的确大致如他所言,但就当时看来,言辞固然雄伟,以大多数人的眼光判断,不一定可以做得到。简而言之,没有经过烈火的烧锻,真金怎会脱颖而出?
这也是何必聚为甚么对此不怎么重视,会把它当成谈资的一个原因。此外,他之所以大言炎炎,称“十数年天下必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显示他的见多识广,话里隐含的意思,无形中抬高朱元璋的地位。
因为,他也有事想找李首生帮忙,要不然,凭借他的身份,岂会有时间坐在这里,陪个小小的商人磨牙说嘴?
他颇有城府,说完了,不急着转入正题,留意下李首生的神色。李首生果不其然,做出副惊讶、受到震动、若有所思的样子。何必聚笑了笑,撩起锦袍,换了个二郎腿儿,移开话题,说道:“李官人本在哪里发财?那天酒席,俺只记得了是在江浙,却忘了何处城邑。”
“城邑?做买卖的,江浙各地都也曾经来往过。主要沾东家的光,走动在苏杭之间。”
“苏杭?好地方!”他掐指计算,“四年前,还是五年前,……,是了,至正十四年,六年前了。俺曾去过杭州。正是暮春的季节,城内城外,垂杨处处,满城花香。这苏州的桥,可是真多。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呵呵,名不虚传。”
何必聚识得两个字,到底不通诗文。杜牧的这一首诗,讲的是扬州,他记错成了杭州。李首生也是个不懂文墨的人,没听出来错处,笑道:“可不是么。大小桥梁,何止百数。原来何官人去过杭州?荐桥可曾去过么?”
“怎没去过?前宋奸相贾似道的养乐园,不就在荐桥么?俺特地想去看看,不料里边住的净是回回儿,色目人,毫没了半分园林的秀气,好生无趣。”
杭州城很大,众族杂居。地方官衙专门划出来的有异族居住区,荐桥附近住的都是回回。何必聚瞄了李首生一眼,问道:“荐桥边儿,有座柳桥是么?俺记得那里有个八间房,住的都是回回有钱人家,可对么?”
李首生心中一动,不露声色,说道:“何官人却是记差了。八间房不在柳桥,也在荐桥,且就在荐桥侧首。”
荐桥侧首有八间高楼,俗称八间房,皆富实回回人所居。何必聚没记错,他故意出言试探,听了李首生的回答滴水不漏,心中微微放松。他叹了口气,说道:“时日太久,许多地方都记不清楚了。不尔歌舞百万家,昔日杭州之繁荣,兀自历历在目。有朝一日,待天下太平了,俺还得再去看看。要说住呀,还是苏杭最好。”
“何官人有所不知。今日之杭州,非比昨日之杭州了。至正十六年,诚王之弟,三平章张士德攻取杭州,随即为苗酋杨完者所败,那些个苗人一个个茹毛饮血,入得城中,肆意掠人钱财、妇女。所掳得男女,老弱、至容貌丑陋者皆杀之,壮者蓄以为奴,不如意亦杀之,一言不合,即抽刀刺杀,与之相处,能到暮无恙的,无不窃喜自贺。
“其种种杀戮无数,凶残至极的情形,一言难尽,闻者无不恻然。直到十七年,诚王二度入杭州,城中百万人家,几乎因之毁于一旦。至今杭州尚有民谣,何官人可曾听闻?”
“不曾。”
“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何必聚喟然,道:“生当乱世,人如猪狗。江南自古繁华地,几经战乱,凋敝一空。李官人折回北地,来到益都,可也是因为此么?”
“正是。”
“年少有为。……,李官人刚才提及,你的东家,却是何人呢?”不等李首生答话,何必聚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了!那日酒宴上,李官人提及过,……,苏州府、财神爷、沈万三!对么?”
“不错。”
“难怪,难怪。兵荒马乱的,还赚的好大一笔家当!俗云:树大好遮阴,哈哈!”
“东家吃肉,俺不过喝些汤水,‘好大一笔家当’,实在不敢当。要说树大好遮阴,哪里比得上何官人,江南朱平章,赫赫有名,才是真正的明公。前两日,见到一个南边的海客,听闻青田的刘先生也应了朱平章之邀,即要赴金陵而去?”
“噢?这俺倒还不知道,你也知道,俺来山东有两个月了,一心伺候小毛平章的饮食,与江南的联系不多,很多事儿,消息并不灵通。……,青田刘先生,刘基刘伯温么?既然南边海客讲的,或许不假。我家主公的确邀请过他几回。”
李首生观望何必聚的神情,淡淡的,好似对此不太感兴趣,有点奇怪。要知,刘基的名声极大,远过适才说到的那个叶兑。他旁敲侧击,道:“朱平章麾下文武济济,恭喜恭喜,又得一大才也。”
何必聚点了点头,不愿多说。究其心底,他对刘基的兴趣,还真不是太大。
他出生草莽,敬慕的关羽、岳飞,讲的是义薄云天。刘基从至元二年入仕,二十多年里,几经宦海沉浮,虽然任的官职一直不高,但红巾兵兴以来,他多次向江南、朝廷的重将、高官上书言论讨贼诸事,杀的“寇贼”数目着实不少,可谓双手上沾满了义军战士的鲜血,其中不乏何必聚走江湖时熟识的朋友,他怎会对刘基有好感?
堂外脚步轻响,侍女过来换了新茶。
何必聚往外瞧了瞧,日色渐高。他与李首生两人,性子有相似之处,都是表面上看来温和、十分面慈,而上午的阳光映入堂内,光柱到处,可见隐隐的灰尘其中,正如他们的微笑之下,各怀鬼胎。
何必聚咳嗽一声,重又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拉走,转回李首生身上,他说道:“刘伯温,俺不太熟悉。但与他同科的进士中,有一个人,俺却认得。此人与贵东家一样,同为苏州人氏,李官人来往苏杭,也许或有听闻。”
“噢?谁人?”
“施彦端。”
李首生皱了眉头,寻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那么,他有一个别号,叫做耐庵,听说过么?”
“施耐庵?……,有点印象,他写了一本什么什么书,对吧?”
“《江湖豪客传》,讲述前宋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不过还没写完。俺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交,此人虽为进士,极有豪气的,俺们言谈甚欢。惜乎一别,匆匆数年,未曾再有过谋面。听说他现今在诚王幕府,深受重用,不知真假。”
李首生仔细想了会儿,蓦然间想到一人,道:“他在不在诚王的幕府,俺不知晓。不过,他有个学生,名叫罗贯中的,的确才入了诚王幕府,与我那东家,颇是交好。”
去年,海东商队的头目陈哲在金州遇见了一个沈万三的家人,适逢倭寇之乱,带了他一起突围,回去双城。那人在海东住了些时日,后来邓舍打下平壤,海路一通,他就回去了。但是,两下里依然常有联系,这些事情,都是从那人口中听闻的。
何必聚道:“李官人的东家,不愧江南第一富家的美誉,果然相识满天下。”他艳羡不已,“富可敌国,堪比王侯。……,李官人,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俺今日与你相谈甚是畅快,眼见李官人也是性情中人,咱俩气味相投。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贵东家相识满天下,何某不才,平生却也是最好交接朋友的。‘官人’的称呼,实在在外。若是不嫌冒昧,咱俩换个称呼如何?”
他的示好,来的水到渠成。正合李首生之意,慌忙起身,道:“何官人这话哪里说起?承蒙不弃,哥哥在上,受弟弟一拜。”
何必聚与之对拜,两人自此改了称呼,彼此哥、弟相称了。
拜毕,二人对视一笑,分别落座。何必聚接着说道:“在江浙,你有贵东家的荫庇,做事自然无往不利。来了益都,人生地疏,难免遇到困难。俺早来了山东些时日,关系也是有一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但凡力所能及,哥哥必不推辞。”
“多谢哥哥厚意。小弟口拙,这番深情厚意,铭记在心。”
何必聚意甚欢畅,大笑,道:“好,好!今日喜得一友,不可无酒。李兄弟,你来山东有些日子了,苏州菜怕是很久没吃过了吧?天将近午,你且稍坐,哥哥亲自下厨,给你炒两盘好菜,咱俩一醉方休。”
他拔脚就走,李首生有心配合,借此进一步拉近两人的关系,奈何下午有事儿,不可多留,伸手拦住了他,道:“哥哥心意,俺领了。俺才来山东,立足未稳,也不瞒哥哥,下午已经约了有人,不得不去相见。改日可好?……,明日,明日晚间,俺亲自来请哥哥,咱去一品居,小弟做东,不醉不归!”
“噢?有事儿?哈哈,也好,也好。”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李首生提出告辞,何必聚亲自送出府门之外,依依惜别。他两人才见面第二次,再意气相投,也不至于如此的深情厚谊。李首生离开之后,细细品味,很显然,何必聚有求于他。
街道上,人流拥挤。
李首生沿着街角,走了几步,猜出此中的玄虚。何必聚几次话题的转换,不离苏州、沈万三。沈万三富甲天下,有钱倒也罢了,最重要的,他借助张士诚的势力,掌握了许多江浙等地重要货物的流通、垄断,醉翁之意,定然在此。
李首生回头望了眼已经离得远的何府宅门,嘈杂的人声中,他说出了今天的第三个可惜。可惜,他只是拉着虎皮做大旗,何必聚注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明晚酒宴,想来他肯定会转弯抹角,再说起此事。到时候,该怎么敷衍?
李首生心想:“得好生琢磨琢磨,不可叫他看出破绽。”
顺着人流走了段距离,二月中的午日,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李首生暂时放下了这桩心事,打起精神。人潮涌动里,他不引人注意地往身后、左右看了看,走没几步,转入了路边的一条巷子。
巷子两边,摆的也有铺面,卖些糕点、小吃之类。
相比大道,这巷子冷清不少。行人不多,有几个邻近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玩耍其间,一个不小心,撞上李首生,仰起头,怯生生瞧了瞧他。这小孩儿很脏,鼻涕横流的,蹭了他一腿都是。
李首生也不恼怒,含笑摸了摸他的头,避开过去,穿出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处酒肆。酒肆门外,挑起个青旗,上写着四个字:刘伶不归。
他中午约的人,见面地点便在此处。
——
,张士德。
张士诚的谋主之一,小字九六,因为张士诚的三弟,人称三平章。
31 水军 Ⅰ
蒙古国兴,数十、百年间,多次西征。他们最鼎盛的时期,就像是一股飓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的马蹄甚而远至多瑙河畔。
诚如李首生所说,但以疆域而论,自有中华以来,虽汉唐之盛世,幅员之广,亦远不及蒙元。
纵观成吉思汗的一生,“灭国四十”。他的本质是屠戮、破坏,可从一定的意义上讲,他通过恶的、野蛮的破坏,也的确产生了一点好的作用。虽然,这个好相比他的恶,只不过是一个附带品,绝非他的本意。
比如,他通过战争,清除了东西交通大道上的此疆彼界,将昔日阻塞未通之道途,尽开辟之,间接地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各民族的融合。
尽管,这个交流与这个融合,它不是缓慢的,更不是和平的。
对当时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以为这是融合。他们的眼中所看到的,只有血淋淋的,是无数的尸体、无数的鲜血、垂死的挣扎。他们的耳中所听到的,只有孩子的啼哭、妇女的悲号,是火炮的轰鸣。他们感受到的,是如暴雨也似的箭矢,完成这一切的代价,是上千万死去的人们,是无数盘旋在天空不肯消散的死去者的幽灵。
可它毕竟,是起到了间接融合的作用。
就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战争,不但有很多的汉人、突厥人、蒙古人、契丹人等随军迁往了中亚、西亚;大量居住葱岭以西的回回人、钦察人、康里人、斡罗思人等等人种,也开始络绎不绝地迁往中土。
东迁的西域人,被中土人统称为“色目”。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并非因为他们的眼睛五颜六色,而是取“诸色目人”之意,即“各色名目”的简称。意思就是说,与汉人不同的,各种其它种类的民族。
他们这些色目人,是外来的民族。
然而,在他们来到中土之后,地位反而高居土生土长的汉人之上,在蒙元的四等民族政策中,仅次蒙古人。蒙古人信任他们,远甚信任汉人。可以说,他们已经被蒙元视为了统治汉地的一个可依赖的基础力量。
一方面,他们依附蒙古人,攫取权力,从忽必烈起,历朝不乏色目高官、权臣。另一方面,蒙古人也依靠他们,从而弥补本民族人口的不足,或者任之为官,治理汉地;或者征其入军,镇压汉人,以之来更好地维持其统治。
色目人的势力大到什么程度?
就在三年前,至正十七年,泉州等地的西域、回回人,在波斯商人赛甫丁的带领下,组织军队,杀戮汉人,打起穆斯林宗派的旗帜,掀起了一场异族的叛乱。号称天下无二,蒙元最繁华的泉州海港,如今早已处在了他们的控制之下,兵火蔓延及福州等地,杀掠无禁,至今未曾平息,俨然各地割据势力中的一员了,至有打造一个独立王国的趋向。
可想而知,当汉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之后,他们这些色目人,下场会是怎样。
何况,留居中土的色目人,除了当官、从军的之外,多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大地主。义军一起,他们首先就是被专政的对象。只不过,有钱的色目人,多居住大都、江南,海东基本没有,山东也不多。
毛贵入山东,曾杀了一拨,正如事无绝对,总有漏网之鱼。
李首生来的这家酒肆,便是一个色目人所开。
这人名叫玛乐格,象鼻、猫睛,标准的回回长相,至于来自西域何国,却是不为人知了。色目人,有好有坏,汉化深的,如前朝的散曲大家贯云石,跻身士大夫阶层,更多的经商之徒,出了名的不知廉耻。
此人也不例外。
毛贵一来,他见机得早,不等人来没收,主动献上家产,连带好几个养在家中的色目美女,巴结到了一个主管没收的万户官儿,厚颜无耻,保住了一条小命。后来又把女儿献上,得了意外之喜,那万户官儿法外容情,大笔一挥,拨回给他了一座酒肆,就是现在的这一座。
李首生曾与他见过几面,有过交谈,在他唯唯诺诺的表面之下,隐约可以感觉到内在里对山东政权的不满。李首生以为,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毕竟,色目人遍布天下,消息灵通,如果拉拢得住一个,借助其族人的力量,运用得当的话,情报来源可以开拓很多。
因而,有事没事,他都会来转一转,请客吃饭,也常常来此。
“李官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俺说怎么昨夜灯火爆,今早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哎,哎,李官人慢点走,二月天干,地上才洒了水,小心湿了袍角。小彼得,小彼得,你这小崽子,跑哪儿去了?快点过来!帮李官人撩起袍子。”
一个绿眼睛的癞头小子,麻溜溜地跑过来,遵照玛乐格的吩咐,一弯腰,尊尊敬敬地撩起了李首生的袍角。
玛乐格前边引路,一边儿不住口地说道:“……,啧啧,看这袍子,一看就是南边来的缎子,要是俺没看错,绝对的,杭州七彩缎!价值千金,价值千金呀!……,也只有这料子,这衣服,才配得上李大官人。您什么身份?金贵!”
他来中土几十年,汉话说的极其顺流,他来益都前,在大都待过几年,带了点官话的味儿,听起来,非常舒服。
李首生笑道:“掌柜的,你这话说的,咱就一做买卖的,有甚么金贵不金贵?”
“诶,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做买卖的怎么了?做买卖的也有高下之分。说句不好听的,能到阿合马那一角,怎么着?皇帝也得看他三分脸面!再比如说,俺斗胆,俺也是个做买卖的呀,可与您老人家一比,提鞋都没资格!”
“哈哈,你这老儿,牙尖嘴利。”
“话说到底吧,还真是人要衣配,李官人您这一身儿,顶呱呱,没的说!……,哎哟,瞧您腰上的这坠子,玛瑙红?不愧南边大地方来的,这么好的成色,俺多少年没见过了!对不住,实在见猎心喜,借俺看上两眼行么?”
李首生大大方方,摘下坠子,递给了他。
玛乐格举在眼前,透过光儿,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赞不绝口,道:“小彼得,教你一个乖,记住了,这玩意儿,全靠中间这一点红。没这点红,分文不值;有了这点红,听说过‘价值连城’么?……李官人,俺小地方人物,眼光肯定不及您,您说,俺说的对么?”
奉承人有讲究,不是一味的溜须拍马,要能讲出个好来,大帽子带人头上,迷汤灌下去,滋味就另一回事儿了,这就是真真正正地拍到马屁股上了。
李首生虽晓得他在奉承,难免高兴,笑了笑,点头称是,说道:“掌柜的眼光不错,说的很对。”
“承您夸奖,赶明儿俺出门,有的吹了。东门外卖小首饰的李老头,总不服气俺。他再敢给俺吹胡子瞪眼,俺就告诉他,李官人都这么夸俺!说俺眼光好,你比得上李官人么?哈哈,叫俺也狐假虎威一回。……,好嘞,这坠子还给您呐,俺粗手粗脚,弄出个毛病,一座酒肆都赔不起!”
李首生将坠子重新戴在身上,玛乐格上下打量,连声叹气。
李首生奇怪,问道:“怎么?”
“配,太配了!这坠子一挂,简直就是个画龙点睛。看这衣服,看这坠子,再看您这人,真不知道,到底衣服配了人呢?还是人衬了衣服?前几天,俺听人说三分,有一句话,‘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李官人,您老人家就是人中吕布。”
听着个黄头发、绿眼睛、花白胡须的色目人满口汉话,大拍马屁,感觉自然不同。李首生笑吟吟,随着他上到二楼。玛乐格停在一处雅间外,躬了身,道:“您老人家的贵客,就在这里边了。等了好一会儿了。您老忙着,俺下去给您招呼酒菜。……,还是老三样?”
“菜不变,酒就不必了。”
“好嘞,海螺丝、河西肺、撒速汤,各一份儿,再来两碗香喷喷、十分足的马乞面。……,您老请入座,稍等即来。”西域人好食牛、羊肉,这几样菜都是西域菜,风味不错,李首生每次来,必点的。
玛乐格踹了小彼得一脚,拱着手倒着身子退了两步,转身自下楼去了。
待他们身影消失楼梯口,李首生掀起帘子,推开门,步入室内。雅间内,坐了一人,看他进来,起身迎接。只见这人,布袍子,软头巾,也是一副市井商人的打扮,一坐一起之间,一股子精悍之气扑面而来。
“见过李官人。”
“不必多礼,坐吧。”
李首生与他调整了下座位,一个正对雅间的门,一个侧对后边的窗。李首生先往窗外、帘外张了张,然后方才坐下,不等那人开口,低声说道:“时间仓促,先说正事。交代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一点儿不错,这个人,正是李首生带来山东的一个手下,名叫燕三。他从军前,原本就是益都人,目前负责益都本地的情报工作。
燕三答道:“官人放心,所有的事儿,都办的妥妥当当。总共十四个人,除了那一位,还有六个铁匠,四个木工,三个陶匠。下午,小人就送他们出城,至迟明天晚上,就能坐上去平壤的船。”
“去平壤的船,联系好了么?”
“船只,向来由小九负责。有平壤方面的支援,不成问题。”
“你记得了,万一遇到预料之外的麻烦,那些个铁匠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但那个人,必须安全送到!”
“小的明白。”燕三顿了顿,按捺不住,问道,“官人,那个人不就是个老农么?咱海东缺匠人不假,可老农不缺呀,至于把他看的这么重么?小的以为,那几个铁匠师傅,就要比他重要的多。”
“糊涂!忘了大将军当初怎么说的了?”
“不敢。”
“怎么说的?”
“百业匠人,擅农、有一技之长者,第一优先;知火药、擅军械者,第二优先;铁匠、木匠等第三优先。可小的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一技之长呀?”
“他精通植棉之术!这就是难得的一技之长。不妨告诉你,不但益都,整个的山东各地,这两个月来,送去海东的匠人里,擅长农者,十之三四都是精擅种植棉花的。海东与咱内地,气候不同、土地不同,去年,大将军引了棉籽儿进入海东,可至今,不能大规模推广种植,这就非得有经验丰富的好手协助不可。”
“原来如此。”
“知道就好!”李首生提醒,道:“今次送去海东的这一位,益都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小六挖到他,你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么?得他的同意很不容易,甚至在规定的赐予田亩之外,多许了他百亩之地。你谨慎了!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是。小的亲自送他们到海边去。”
门外传来阵脚步,两人打住话头,等了片刻,不见人进来,却不是上菜的小二,而是新来了客人。李首生从早上起,马不停蹄到现在,有些累了,他停了一下,饮了半杯茶水,稍解口渴,接着又问道:“另一件事呢?进行的如何了?”
燕三既为本地人,虽然离乡好几年了,熟人还是有的,地方的情况比较熟悉。他伪造了一个衣锦还乡的身份,为便于同李首生来往,也开了个小小的商铺。由此为掩护,实际暗中进行拢合益都恶少年的任务。
所谓恶少年,正与良家子对应,古称游侠,又叫市井豪客,说白了,也就是无业游民、街头混混儿、亡命徒。初来乍到,要想无中生有的打造出一个情报网络,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城狐社鼠,最是擅长钻营消息的。
类似他们,似乎为人不齿,但权贵交往游侠,自古有之。往远了说,战国四公子,门下客三千。哪儿来的客三千?很不少都是鸡鸣狗盗之徒。
到了汉初,游侠的势力,更是发展到了上达天听,凭一己之力,能救诸侯性命的地步。其中赫赫有名者,如朱家、郭解之辈,太史公做《史记》,专为之独立成传,写了一篇《游侠列传》,称之为: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每逢天下大乱,他们中更有许多人会趁乱而起,成就一番威名。早在春秋战国,墨子的《城守篇》,就着重指出,城市防守,务必不可轻视城内豪侠,要特别结交,专门看守。
放到现在,当年芝麻李、赵君用起事,中有一员猛将名叫彭二,本为樵夫,勇悍,有胆略。赵君用引他入伙儿时,他问了一句:“有芝麻李乎?”听说有,当即答应。这芝麻李、彭二,彼此闻名,也都可以说是徐州当地有名的豪侠了。他们以泼天之胆,凭借区区八个人,一夜拿下重镇徐州,借助往日的名声,旬日间,得众十万。
由此可见,他们力量绝不容小觑。
燕三答道:“益都城内,按照坊区的不同,各有市井豪客。小人或以钱钞结交,或以武会之,有小三、小四他们的帮忙,城西一块儿,目前已经处在掌握之中。不过,要统合全城,估计还得两个来月。”
“两个来月?太慢。给你一个月,必须搞定!咱们通政司来山东、河南两个多月了,除了时不时送些匠人、流民回去,一条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其中固然有俺的责任,交往上层有些难度。可你,也不能懈怠!”
“是。”
两人絮絮谈了些细节,没一会儿,玛乐格亲手端了菜盒上来。
李首生拍了拍燕三的肩膀,笑道:“燕官人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件事儿咱们就算说定了。不就二三十匹缎子么?小菜一碟。这么着,哪怕俺铺子里的货不够,也先紧着供应你!这可总行了吧?”
燕三拱了拱手,道:“那可多谢李官人了。”
玛乐格放下菜盘,谄笑,说道:“没打扰两位大官人说话吧?……,来,来,来,李官人,俺给你说句悄悄话。”
李首生附耳过去,玛乐格贼眉鼠眼,小声说道:“好叫李官人知晓,俺刚走关系,从大都搞来了两个波斯美女。一个送给了刘万户,还剩下一个,就在俺的店里,不但陪酒,还陪说话、陪睡觉。李官人要有兴趣?嘿嘿,……,熟客,给你打个八折。”
“这,……,扫地王府上,王爷娘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最近要办喜事,订了几样绸缎,俺下午得给送过去,请王府管事儿的挑拣。没时间,改日,改日可好?”
“啊哟,扫地王府上?恭喜李官人,贺喜李官人。您这才来几个月呀?买卖做到扫地王府上了都?了不起,了不起!其实,俺早就瞧出来,您不是寻常人,人中吕布!……,扫地王?他老人家在咱益都城里,可是这个。”
玛乐格翘起大拇指,看向李首生的眼神,大不一样了。扫地王,就是王士诚,他才称王不久,当之无愧的山东实权人物,难怪玛乐格这般举动。
“掌柜的,折杀我也。你知道,俺与小陈将军老乡,借他的势,走通的这条线,算不得咱的本事。再说了,你的买卖都做到大都去了,俺和你,没的比,没的比。”
话虽如此说,玛乐格何等样人?他存心巴结,干脆八折也省了,执意送了那波斯美女上来,请李首生先给过过目。见他盛情难却,李首生推辞不得,热热闹闹半晌,总算饭菜吃完,他与燕三好容易会钞而去。
两个人出了酒肆,分道扬镳。
李首生回去铺面,先不去看挑选出来、准备送与王士诚府上的缎子,转入后室,打发走下人,提起笔来,将今日在何必聚处听来的一些情报用密码书写纸上。他犹豫了下,王夫人快生日的消息,也写将了上去。
给海东传送密报,他自有绝密的通道,不必赘叙。
当日下午,燕三送了匠人们出城,次日晚间,到的海边,眼见了匠人们上船,趁着夜色,扬帆远去,他方才折回。一天后,海船到了平壤,有专人接待。傍晚前后,匠人们下的船来,放目远望,港口上白帆片片,停泊了数十艘的大小船只。
有人注意到,有两艘刚刚靠岸的,与他们相仿,也是有专门的官员接应。那两艘船只甚大,甲板上密密麻麻,站了许多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容,目光投注,尽是好奇、惶恐的神色。
“他们是?”
接待匠人的官员笑容满面,倒是不吝回答,和蔼地说道:“与老乡们差不多,不过不是匠人,都是从南边来的流民。”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那些人中,有流民,不全是流民。都是通过早先张士诚派来的那姓曹的使者,自江南各地买了送过来,换取高丽女子的。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批了。每批人数不多,千人上下,看起来不多,挡不住积少成多。而且,那姓曹的已经基本打通了关节,路子一趟开,往后只会越做越顺,规模越来越大,粗略估算,一年下来,至少能运到海东五万人。
“看那边!……,那几个人,穿着好生古怪。请问老爷,他们也是南边送来的么?”
这个官员转头瞧了眼,道:“他们却不是南边来的,从东边来的。”
“东边?”
“倭人。”
“倭人也要?”
官员笑了笑,没有回答。海东的招徕流民政策,只要汉人,其它人种一律不要。那几个远来的倭人,有另一个身份:海盗。
32 水军 Ⅱ
与中华相比,日本列岛譬如海上的盆景。
生长在盆景之中的倭人,面对天朝上国,就像是井底之蛙突然见到了广阔的天空,难免自卑且惶恐。惶恐到了极致,就是傲慢。可以理解为一种伪装的自我保护,也可以理解为极端压力与恐惧之下的索性逆反。
由刘杨领着,初次登陆平壤的几个倭人,留着独特的发髻,带着标志身份的武士刀,怀着如此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踏上了往去平壤的道路。
他们走的路与山东匠人、江南流民走的并不一样。
外来的匠人,除了擅农事的专有一个农营,负责各地棉花种植并及农业研究之外,其余皆归行枢密院管辖,领取了许诺的赏赐,比如土地、抑或银钱之后,一律划入军中匠人营。
流民归左右司管,全部安置地方,或融入高丽村子,或建起纯粹的汉人村落,由合作社统一分配种子、农具、耕牛,凡所耕种田地,三年内,收成与行省六四分成,三年后,土地归本人所有,同时,赋税降至三成。
来的流民,九成没有家眷,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说六四分成,更别说三年后土地归本人所有,兵荒马乱的,有口饭吃,就很不错了。没有人提意见,全部无条件接受。
随着到来流民数量的渐渐增多,同时,大量高丽人抽调从军,海东汉、丽比例严重失调的局面,慢慢地得到了扭转。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暮色缓慢而坚定地深沉起来,二月中旬的风,带了点暖意,凉凉的,拂面不寒。路边的树木,泛起星星点点的青翠,像羞答答的小姑娘,虽无阳春时的韵致,更无盛夏的风情,风一吹,也能沙沙地轻响。
刘杨一行,走的并不急。
邓舍有过交代,倭人狡诈、残而能忍,难以驯柙。对付这类人,不可单纯以怀柔之策,需得适当地示之以威。何以为威?不外军力之强大,国力之强盛。适才在港口,倭人们已经称赞了戍卫军队的精悍、干练。平壤一向是行省施政的重中之重,刚好趁此机会,再给他们见识一下海东国力之强盛。
远近观望,村落座座。
一块块分割整齐的农田,耕种下的作物,不少探出了头,长了好高一截,弥漫着清新的气味,暮色里,越发地翠绿。炊烟四起,晚归的农人结伴而去,其中有个老者,手牵耕牛,肩头荷锄,意态悠闲,且行且歌。
那几个倭人侧耳听了片刻,听那歌词古朴,辨其话音,却不是高丽歌谣。一人奇道:“请问刘君,唱歌儿的那老儿,可是汉人么?”
“不折不扣的高丽人。”
“怎的却唱汉儿歌?”
刘杨笑道:“次郎君,丽人怎的就不能唱汉人的歌谣了?我们汉人与丽人,本为一家,同文同种,譬如兄弟。即便鞑子,不也视高丽人为汉人么?唱一唱汉人的歌谣,有甚么可惊奇之处?”
邓舍搞汉人,主要从文化上下功夫,民歌也为文化的一种,民俗尤其更为重要。
左右司里边,有专职办这个的,每天没别的工作,就是下到民间,以说书的形式,给高丽农人讲古。以中国对高丽的影响为主,例如端午等的来历,——高丽人也过端午的。以在中国做下一番功业的高丽人为辅,这个难找了点,不过翻拣史书,总能找着几个。高丽崇佛,例如不少的留学僧,在中土学有所成,回去遂成一代名僧。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
顺便,有时也会教高丽人唱些歌谣。那老者会唱几句,不足为奇。
叫次郎的那倭人,全名藤次郎,即为藤光秀的哥哥,现下邓舍手下最大一股倭寇的头目,已经任了海东行省的军职,比较别的几个倭寇团伙,接近半收编的状态。他去过双城不少次,来平壤这还是头一回。
他以前劫掠,多在南部,虽几次深入腹地,可都是忙着杀人放火,哪曾似这般大摇大摆,轻轻松松的游览过?看什么都新鲜。
忽然间,一阵悠扬的钟声,顺着晚风飘荡过来。他急忙抬头去看,见前边不远,路边矗立了一座高大的房舍。钟声,就从那里传来。房门打开,一二十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一窝蜂地簇拥而出。
孩子们后边,追赶出来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不住口地叫道:“慢点走,慢点走。小心摔着!”孩子们立住身,转过来,排成队列,恭恭敬敬地向那中年人鞠了一躬,童声清脆,一起说道:“先生请回,明日再见。”
那中年人整了整衣冠,也是作揖回礼,道:“明日再见。”
一个大人,一群小孩儿,举动颇是有礼。对答完毕,他们看见了刘杨等人,小孩儿避开一边,指指点点,爆出欢笑,打闹着去了。近日来,外来的人极多,那中年人见怪不怪,微微抱了抱手,自转身回屋。
藤次郎原为武士的出身,识得几个汉字,走到近处,屋舍上挂一横匾,认出来村塾两字。他了然地点头,道:“这是村学了。”
走不出十里地,路边又见一处相似的房舍,大约他们路过的晚了,房舍内空空荡荡,透过窗户去看,桌椅齐全,显然又是一个村塾。藤次郎不由惊讶,道:“十里一学?料不到平壤文教如此之盛!太平年月,怕也不过如此。”
刘杨含笑不语。1⑹αр.⑴⑹k.CN整理
他倒是有心卖弄,可惜这些村学,大多是在年后建成的,他一直处在海上,熟悉水情,对此不太了解。
年前,邓舍征召了一批高丽文士,除去少数拒不合作的,大部分皆因为惧怕、又或投机的心理而甘愿臣服了。邓舍选其有才干、名望的,放入清华馆,给其清要的职务,观其行,闻其言,留待后用。才干不足、名望也不足的,安排入儒学提举司,随后广兴学校,每建成一处,就选一人前去任课。
倒也并非十里一学,而是一个合作社一处学校。人烟稠密的地方,合作社多,学校也多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合作社少,学校自然也少些。
每十所学校,必有一个学正,由识字的汉人担任之,不需讲课,日常的职责,在巡查、监督、协调、上传下达。凡学校授课内容,需用汉话。高丽文人懂汉话的多,即便有不会的,他们日常所用,皆为汉字,学起来也快。
学校的教材,统由儒学提举司编纂。有《朴通事》、《老乞大》这类的现成教材,编纂起来不难。无非删去其中蒙元的色彩,加入汉、丽一家的说辞;少点大道理,多些有关农业耕作的知识。
平常的农家,顾得上吃穿就算殷实了,没有闲钱供孩子读书。因而,学费全免,合作社只需要供应先生的吃穿就行了。先生另有俸禄,由儒学提举司发给。同时,照顾到农家的辛劳,开课只在农闲,农忙的时候,不强求。但是,有一点,农闲之时,所有十六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子,必须要去听课。
孩子很重要,如果能先亡其史,然后再能把下一代争取过来,这个国家也就差不多算消失了。为了保证先生们,任劳任怨,尽职尽责,邓舍规定三年一转,考核优良者,愿意的,提拔为吏,不愿意的,赏赐银钱,许其回乡。
港口距离平壤,有好几十里地。刘杨看看天色,暮色逐渐转入夜色,手搭凉棚往前看,隐约可见一点城墙。他加马一鞭,道:“诸君,走的快一点吧。入夜前,咱们得到达平壤。省的关了城门,又要麻烦。”
几人纷纷应是,打马催促,未及三二里,大道上迎面跑过来了一群人。
人数甚多,粗略一看,不下三四百。打头的是个军官,喊着口号,其它人排列整齐,一边跑步,一边跟着高声喊叫。四百来人一起叫喊,声音非常大,惊动的宿鸟乱飞。吓了众人一跳。
有不懂汉话的,安抚住坐骑,问道:“他们在喊甚么?怎么唱歌似的。”
刘杨指挥着众人,给他们让路,回答道:“本来就是歌儿。唱的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儿。……”
烟尘滚滚的,这群人奔跑过去。路过倭人身边时,没一个转头去看的,一个个目不斜视,精神百倍。跑动间,依然保持行列的秩序。
藤次郎问道:“这是平壤的驻军么?定然是晚间的操练了。”
“操练没错,却不是平壤的驻军。他们没带兵器,……,”刘杨指了指队首的旗帜,道,“瞧见了么?旗上的图案。代表军屯。他们是附近军屯所的人。要是驻军操练,不会不全副武装,早晚负重拉练,至少各三十里。训练强度,军屯所远远不及的。”
几个倭人乍舌不已。军屯所,顾名思义,军事编制的农夫而已。一群农夫,就能保持这样的纪律,并且坚持每日的操练不懈。实在不能想象,正规军队平时的训练,又会严格到怎样的程度呢?
藤次郎赞道:“不愧百战强军。”
入夜前,众人总算赶到了平壤城下。
城外护城河新近才扩,足有十丈宽度,水深不见底。城门外有宽敞的桥梁可供通行,城高且厚,垛口处,隐隐可见强弩、火炮。盔甲鲜明的士卒们,巡逻其上,有些城头,已经打起了火把、挂起了气死风灯。
天色虽晚,城门口熙熙攘攘的,出入的行人很多。
倭人们仔细观察,出城的,多为百姓打扮,入城的,很多商人打扮。有人问道:“刘君,你刚说城门就要关了,怎的还有这恁多人出城?”
“如今二月,青黄不接。不少百姓没有饭吃。我家丞相大人以工代赈,组织人手,或于乡间挖掘水渠、或者整修交通干道、加固城池。出城的百姓,就是干完活儿,才领过饭食,回家的农人。”
众人一看,果然不错。出城的,有的提了篮子,有的顶着小盆,里边带的,尽是些食物。
而今,中原、高丽,包括日本在内,国内都很乱。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往最难度日,也往往就是倭寇们劫掠最凶的时候。藤次郎们见的多了,又有亲身经历,对海东的一些百姓没饭吃并不奇怪。
然而,海东竟然有充足的粮食,来进行以工代赈,却有些出乎意料。
“俺们往日做客高丽南部。南高丽粮食紧缺,每逢这个使节,不知饿死多少人。以南高丽数百年的国库积蓄,也无力赈济。北高丽的粮食产出,不及南高丽,海东为何反而这般充裕?”
“诸君,看到入城的商人了么?”
“莫非?”
“不错,这些商人,半数以上,皆为粮商。我家丞相大人一举平定海东,辽东纷纷乱乱的局面为之一改,海内清平。加上行省出台有重商之策,运粮来的,统统免去税收。数量大的,甚至给一定的鼓励。山东、淮南、江浙等地的商人,无不踊跃来至。实话告诉你们,我海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粮。”
刘杨大吹牛皮,说的倭人们一愣一愣。
海东怎么不缺粮?邓舍拿来赈济百姓的,的确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托张士诚、方国珍的福,与他们签订的贸易协定,洪继勋争取了粮食一项,两个月里,砸锅卖铁,购买了些。还有一部分,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南高丽抢过来的。
上个月,万人新军建成,经过简单的训练,混编入数百老卒,以为骨干,上月底,就投入了战场。由李和尚率领,不断地骚扰、攻打南高丽的东线。城池不好打,可城池与城池之间的村庄好打。农人谁没存粮的习惯?三天一打,五天一抢的,弄来的粮食还真不少。
既起到了练军的作用,又为随后即将展开的攻势,混淆了南高丽的视线,同时暂缓了眼前之急,可谓三全其美。
至于入城的商人,的确有几个山东来的粮商。走私商贩,能运得了多少?
刘杨带路,出示了路引、公文,引着一行人入了平壤城中。才到迎宾馆不久,饭没吃好,有人传令过来,邓舍召见。
——
,以在中国做下一番功业的高丽人为辅。
唐朝有个高仙芝,不过他是高句丽人,不是高丽人。
33 水军 Ⅲ
刘杨带路,出示了路引、公文,引着一行人入了平壤城中。才到迎宾馆不久,饭没吃好,有人传令过来,邓舍召见。
召见的地点,就在邓府。
邓舍所住的宅院,内外只有两重,房舍不多,摆设简朴。倭人们以劫掠为生,不知抢劫过多少高丽、乃至蒙元沿海的官宦人家,见惯了大院深宅,富丽堂皇,骤然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几疑来错了地方。
堂上等不多时,邓舍翩然来到。
这次来的倭人,除了藤次郎,都没有见过邓舍。闻名已久,见到真人,无不睁大眼睛,细细观看。不出意料的,众人再度吃了一惊。短短时间里,席卷海东的,赫赫有名的邓大将军,竟然是这么一个年少郎君?
他们在看邓舍,邓舍也在端详他们。
总共四个倭人,年岁大的四旬开外,年岁小的,不足三十。他们在迎宾馆换了衣服,此时没穿倭人的服装,一身汉人衣着的打扮。唯一表明他们身份来历的,大约只有头上的武士发髻与悬挂腰上的武士刀。
日本阶级森严,武士区别其它阶级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发髻与武士刀,也可以谓之特权。
不过,这几个倭人其实已经不应该称之为武士,而应该叫做浪人了。所谓浪人,就是指失去主人、俸禄的武士。当时,日本正值南北朝时期,同时出现了南、北两个天皇,分别自称正统,互相攻伐。北朝势大,南朝势衰,多次的战争中,造就了极多失去主人的旧日武士。藤次郎等这些南朝的溃卒,即为其中的一员。
“见过丞相大人。”
“众位远来是客,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邓舍不懂倭语,有两个倭人也不懂汉话。刘杨去对马岛了两个多月,别看他又胖又壮,总憨厚朴实的老实人模样,学东西挺快,倭语已经学的七七八八,读写不成,听说没一点儿问题。他充作翻译。
“诸位几时从对马岛出发来的?”
“三天前。”
“路上可还顺利?”
“这几日顺风顺水,操船的水手亦尽为好手,路上走的甚快。前日,在江华岛附近,遇见了一股高丽的水军,末将谨记丞相大人的嘱咐,没有招惹他们,远远地避开。除此之外,一路顺利,没有别的波折。”
“江华岛?高丽水军?有多少人?”
“三艘小船,百十个丽卒。”
有个倭人插口说了几句,刘杨翻译道:“这一位是松浦党的头目,名叫长野四郎。他说,要不是丞相大人有命令,就高丽水军的那几艘船,不用动用大部队,只凭他们几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将之灭掉。”
松浦党,是盘踞九州地区的海盗团伙,早在宋末,便横行一时。延续百年至今,虽较之最盛时,有所不如,但这些年来,他们借南北朝乱,吸纳了不少南朝溃卒的补充,号称千船迎风斩,依旧日本海域响当当的一个有名字号。
邓舍笑了笑,道:“长野君的大名,我早有耳闻。耳闻不如相见,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豪气吞天,壮志凌云,钦佩钦佩。……,不知长野君,对高丽水军的了解,有多少呢?”
长野四郎大约有三四十岁,他夸口说道:“丞相也知道,俺们做的甚么买卖。贵国的大兵法家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俺不是吹牛,要说对高丽水军的了解,就算次郎君,怕也不如俺。”
“噢?”邓舍转目,去看藤次郎。
藤次郎的面上闪过一抹的不忿,口中说道:“长野君是前辈,次郎后生晚辈,岂能相比?自甘不如!”
长野四郎做海盗的年份远远超过藤次郎,一个根深蒂固,一个后起之秀,他们这两个团伙向来有些不和。发生过好几次两伙人相中同一处地方劫掠的事情,松浦党人多势众,藤次郎每次都不得不低头退让。
只不过,一来,藤菊党人虽少,个个敢打敢拼,比较抱团儿。二来,两股人的老巢,一个在松浦,一个对马,没在一个地方,好歹还能勉强保持和平的态势。
既然两边积有宿怨,为什么这一次行动,藤次郎又会同意拉拢松浦党入伙儿呢?他不但同意,并且在其中下了极大的功夫,让出了许多的利益,甚至把对马岛上的地盘,都让出去了一部分给松浦党。这才取得了长野四郎的同意,答应参与其中。
要不然,就凭刘杨一个外来人,他再有本事,也难以两个月就组织起这许多的人马。
是因为他想要一笑泯恩仇么?
当然不是。
刘杨给邓舍有过密报。藤次郎之所以肯下这么大功夫,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请邓舍帮忙,借机消灭、吞并松浦党。不管怎么说,藤次郎担任的有海东行省的官职,马马虎虎算自己人,况且这事儿对海东也有利,邓舍自无不答应的道理。
邓舍问道:“那么,请问长野君。南高丽水军,船只几许?善战的士卒多少?勇将为谁?若两军对阵,需要注意的地方在哪里?高丽水军的长处是甚么?短处又是甚么?设若从海上攻打江华岛,有几分胜算?”
“高丽水军,既无勇将,又无善战之卒。往日俺们往去南高丽南部,常常三两船只,就可通行无阻,高丽水军每每望风而遁。如此的斗志,有何忧虑?沿海的城池中,更有许多打着俺们旗号的高丽贱民,随时能够接应。江华岛,俺们没去过,不过,谅其小小岛屿,比得上耽罗么?比得上巨济岛么?巨济岛也不是松浦党的对手,何况江华岛!”
边儿上一个倭人接口说道:“丞相勿忧。长野君说的不差。这次,应丞相之召,四国、九州、对马岛等地,愿意合伙儿参与的队伍,大小不下十数股,剔除滥竽充数,尚有耐战海船七八百艘,人手达六千余人。
“其中,松浦党、藤菊党、经光党等,尤为精悍。数年前,甚至攻入南高丽王京附近,进出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小小的江华岛,唾手可得!”
他们一个个拍胸脯保证,邓舍自然不会全信。他从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对他来说,倭寇不过是利用的工具,绝非倚仗的中坚。两个月来,刘杨在对马岛招揽倭寇,他在平壤也没闲着。
他用种种的借口,征召了大量的海船,紧急挑选、训练了数千的士卒,不要求他们水上作战,挑选的条件,只要能达到不晕船、不怕水、会游泳即可。
他的计划是,先驱倭寇为先锋,吸引高丽水军之主力,掩护数千士卒登陆,进行岛上作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彻底控制江华岛之目的。这样,就算陆地作战失败,最起码在南高丽埋下了一个钉子。
随后,以之为基地,集中主要力量,应对高丽水军的反扑,狙击、拦截,寻找机会,展开决战。总之,务必要把制海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从而,使得奔袭王京的步卒没有粮饷、兵源等方面补给的后顾之忧。
同时,他另外还有个后手。
关北、沿海的女真、丽人土著,会操船的甚多,一样的征调青壮、可靠者入军,连带早先收编的高丽平壤水军、陈哲的海商船队,一并充实扩大,日夜操练,权且做为万不得已之时的后备投入。
指挥训练的,便是今日没来的藤光秀、菊三郎两人。
他的这一番举动不小,为避免打草惊蛇,对外的托辞是组织商队,准备于江浙进行大规模的通商。张士诚、方国珍那边已经来了好几次的船只商队,说出去,并不引人怀疑。
“听诸君之言,个个信心百倍。甚好!却有一点,臣不密,失其身。兵者大事也,没有动手之前,千万不可泄露一丝的风声。”
“此事,只有各股队伍的头领们知晓。并且,大部分不知晓全部的内容,告诉他们的,只是以松浦党的名义,说近日打算举行一次大规模的联合侵袭。知道其实是与丞相大人联手的,只有俺们几个而已。”
长野四郎问道:“丞相,俺们几个人也来了,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命,就算卖给你了。可若待事成之后,不知刘将军答应的事儿?”
“哈哈。长野君适才说,不过区区一岛,何足挂齿?事成之日,耽罗与全罗道,就是你们的了。”
耽罗,即高丽第一大岛。与对马岛隔海相望,幅员四百余里,本为高丽藩属,后改为州郡。蒙元曾在此置总管府,后应高丽之请,罢总管府,改万户府,归还了高丽部分的管辖区。实则,依旧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直到现在。
耽罗气候温和,东部有大片适合放牧的草地。气候湿润,水草丰美,是为天然的牧场,此地自古就出良马。至元十四年,蒙元于此设立了牧马场,所收养的马匹,与高丽本土的乡马不同,乃是蒙元自北方运来,称为胡马。
高丽的乡马吃苦耐劳,躯干低矮。胡马高大,稍加训练,就是优秀的战马良驹。
邓舍尝闻藤光秀等人言道,其牧场中,骏马何止万千,早就垂涎不已。刘杨说动倭寇参战,给的条件有两个,其一,任其选择南高丽的一道,划给他们;其二,帮助倭寇拿下耽罗岛,岛归他们,骏马五五分成。
倭寇善水战,陆战也够凶残,奈何人数不多。耽罗岛上驻扎有蒙元的军队,整整一个万户府,凭他们的实力,难以吃下,不得不依赖邓舍的步卒。
长野四郎道:“话说在前边不丑。俺松浦党有战舰三百,悍卒两千余,这次行动,当之无愧的主力。小人斗胆,请丞相大人明言,这全罗道与耽罗岛,哪一个是给俺们的?这半数的骏马,至少上万匹,该怎么分,丞相大人既为盟主,也请说句话,省的将来伤了彼此和气。”
他知道藤次郎与海东行省有关系,故而,有此一问。
甚么叫“到底哪一个是给俺们的”,说白了,他就是在问邓舍,到底哪一个是给他们松浦党的,明显与藤次郎们划开了界限。“盟主”二字,殊为无礼,言外之意,与邓舍平起平坐。刘杨带着一脸的憨笑,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出来。
邓舍不动声色,道:“出力多的,自然多拿些。怎么?长野君还怕我言而无信么?”
“丞相贵人,一言九鼎。您说的话,俺自然相信。可要得不到一个准信儿,小人害怕,回去了,说不动手下的兄弟。”
“次郎君,你看呢?”
藤次郎年纪不大,能忍,笑道:“长野君是小人等的前辈,俺藤菊党没有意见。长野君说怎么分,就怎么分便好。你们诸位呢?”
剩下的两个倭人,一个与松浦党交好,当然支持长野四郎。另一个与藤次郎交好,他有些不满,但是在长野四郎往日的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讪笑着,也同意了藤次郎的提议。
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耽罗岛,好地方。能养马,又易守难攻。俺松浦党虽为此次行动之主力,有前辈的身份,自也不能仗势欺人。这耽罗岛,就让给你们藤菊党吧。岛上的马匹,俺不要多,不管丞相分给你多少,俺只要一半,如何?”
三言两语,把大头儿占了去。
藤次郎心头的火,腾腾往上冒。他咬了咬牙,想到与邓舍的约定,有心就此答应,又怕答应的太爽快,难免引起长野四郎的怀疑。他扮出一副忍气吞声、心有不甘的模样,说道:“俺藤菊党人虽少,也有千余的弟兄。这么分,俺答应,弟兄们不答应怎么办?”
“好办!”
长野四郎目光一转,笑嘻嘻对邓舍说道:“这事儿,次郎君求丞相再帮你个忙,不就成了么?”
“什么忙?”
“丞相拿下耽罗岛后,顺手再把巨济岛,替次郎君拿下,不就行了?有这么两座大岛屿在手,换了是俺,也忍不住心动了呀。”
巨济岛,仅次耽罗,是为南高丽的第二大岛。
长野四郎什么东西?一句话,就想要指使邓舍。是可忍,孰不可忍。憨厚如刘杨,面色也是不由一变。邓舍却不恼怒,微微一笑,说道:“次郎君只要愿意。我自无不可。”
倭人退走,邓舍单独留下了刘杨。
长野四郎的贪婪与狂妄,叫他有些不能放心。贪婪往往代表狡诈,狂妄不能服从指挥。这次作战,水军可谓重中之重,绝不能有半点的闪失。刘杨早先的密报中,对松浦党的来历,有简单的介绍,但是语焉不详,讲述的不太清楚。故此,邓舍留下他,做进一步的咨询。
刘杨挠了挠头,日本的政治体制,与蒙元有很大的不同,要想几句话就讲明白,很有些难度。
他想了想,道:“松浦党的老巢在九州肥前一带,长野四郎并非他们的最高首领,他们的大头目叫松浦什么来着。松浦,是一个姓氏。松浦党的水军,在倭国沿海很有名气的。据说,他们的大头目,还有一个叫做‘守护’的倭国官职,大约相当于我朝的分封诸侯之类。
“当年,鞑子皇帝忽必烈攻打倭国,这松浦党,就曾参与抵抗,似乎还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不过,也损失甚大。后来,倭国南北朝之乱,松浦党支持南朝,势力得到壮大,拥有很多的武士。而今在九州沿海一带,依然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你是说,长野四郎是倭国官方的人?”
“他也算不得倭国官方的人。倭国人称忽必烈的东征为蒙古来袭,两次蒙古来袭,立功的武士极多,但是倭国幕府没有足够的土地、银钱应付赏赐,有一部分人,就转而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长野四郎,从他的祖辈开始,就加入了海贼的行列,虽然依旧顶着松浦党的名号,和他们的家主,那个叫松浦什么的守护,还是有区别的。”
“噢,也就是说,长野四郎有官方的背景,行海贼劫掠之实。对么?”
“……,可以这么说。”
刘杨的这一番讲解,有似是而非的地方,大致上没有错。他去对马岛才两个多月,人生地疏的,开始时,还语言不通,能这么快就把松浦党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差不离,算是很不错的了。
当时,倭寇聚集最多的地方,有对马岛、壹歧岛、平户岛,高丽称之为三岛之贼。藤光秀等,就是对马岛的悍将;松浦党,则即为平户岛的主力。
他们的起源,与忽必烈东征日本,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发展到如今,势力之大,连幕府都无力钳制。这中间,固然有南北朝之乱的原因,但要说他们的背后,没有当地官方或明或暗的支持,显然不可能。
邓舍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长野四郎称他为“盟主”,言辞间,亦不以海盗自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的背后,必有平户松浦氏的影子。要不然,就凭他们这些海盗,一群乌合之众,怎会竟敢有独吞全罗道的野心?
想到此层,邓舍反而放下了心。
与倭国地方的豪族打交道,总强过与不知根底的海盗打交道。有平户松浦氏的暗中支持,倭寇水军的力量,又可多三分把握。他沉吟片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长野四郎有这样的背景,藤次郎提议借机扑灭他,就不怕遭到平户松浦氏的报复么?”
“大将军,你没去过倭国。倭国的守护们,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占的地盘都很小。比如平户松浦氏,水军厉害不假,可平户岛不过一二百里方圆。别说南高丽的全罗道,藤次郎若果能在大将军的支持下,得到耽罗、巨济二岛,区区平户,岂会在他的眼中?”
中国称地方为州县,倭国称地方亦为国,动辄数十国怎样怎样,实则加在一处,怕还不及中国的一州之地。
经了刘杨的提醒,邓舍不由失笑,加手在额,笑道:“却是我想差了。……,嗯,既然如此,你且回去。有两点需得注意,第一,对长野四郎要好生拉拢,即便他出言不逊,也不要理会。第二,找机会告诉藤次郎,我答应他的,一定会给他。”
“大将军请三思。松浦党的水军,还是很强的。”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既然答应了,当然就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首重然诺!刘将军,这一点做人的道理,你不可不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起了。”邓舍正色教训道。
刘杨连连点头,朴实的脸上,再度露出憨厚的笑容,道:“是,是,末将知错了。请大将军放心,类似的话,末将绝不会再说。”
邓舍哈哈一笑,道:“下去罢。”
刘杨躬身出堂,堂外夜色深沉。
毕千牛侍立堂外,从始到终,听完了整个的会见过程,见刘杨远去,他转入堂内,忧心忡忡,说道:“大将军。刘将军适才的话,并没有错处。我海东水军不行,若是协助藤次郎,火拼不成,惹恼了松浦党,就算我军顺利攻取了南高丽,今日南高丽沿海之倭患,难免也会成为明日我海东之麻烦。”
这点道理,邓舍岂会不知?
他早在决定借力倭寇之时,就想到了将来可能会因而出现的难题。倭人狼子野心,可用而不可留。海东虽然水军力量不足,但是,怎么个“不可留”,却并非只有动武一策。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去问毕千牛,道:“近日读书,读到哪里了?”
“大将军请来的先生,每日给轮休的侍卫们讲《直说通略》,已经说到秦昭襄王时了。”
《直说通略》,乃时人郑镇孙以《资治通鉴》为蓝本,用俗语写成的一本通俗史书。
毕千牛等做为邓舍的侍卫,就好比蒙元皇帝的怯薛,当之无愧的“近人”,“亲信”,早晚要有大用的。比如前两任的侍卫长官赵过、左车儿,如今早已各镇一方。因此之下,对他们进行及早地培养,既是需要,也有必要。
那么,怎么培养他们呢?先从理论上下手。司马光做《资治通鉴》,其目的在咨政事,涉及有历代兵事。有事例,生动活泼,诚可谓最好的教材。
“秦昭襄王前,齐国有位齐景公,朝中有位宰相,名叫晏婴,用两个桃子杀了三个勇士。是为‘二桃杀三士’。你明日,不必去问你的先生,可以去问问洪先生与姚先生,这是怎样的一个典故。”
二桃杀三士。
全罗道与耽罗岛,就是邓舍的两个桃子,藤光秀、长野四郎与别的入伙倭寇,就是邓舍要杀的三士。他与刘杨的对话,至多也就骗骗毕千牛这样的老实人,洪继勋与姚好古闻听之后,一个莞尔,一个嘿然。
次日,两人联袂前来。
——
,合计船只七八百艘。
“恭愍王时期倭寇的特点是:……,从开始二十艘左右的船队发展到人数三千或船只四百余艘的大规模倭寇。”倭寇不但沿海寇掠,其中还有“骑兵队的参加”。
2,耽罗依旧处在蒙元的控制之下。
元末,顺帝欲避乱在此,构造宫殿。
3,耽罗胡马。
耽罗牧场的马匹,到明朝时,“尚有两三万匹”。
4,守护。
武士出身的军事行政官。南北朝时期,权限很大,可在某一地域独立地行使权力,往往转变为守护大名。
守护大名,幕府任命的地方武士集团首领。大名就是大名主的简称,表面上土地是国有的,大名主或小名主签署一份委任书,成为“名田”,交给他们租用、管理。小名主,多为富裕农民。
5,忽必烈东征。
日本当时两阵对战,尚且流行“一骑讨”,就是如《三国演义》所写的那种,两军放圆,一将出阵,然后通名单挑,很有我上古时期,讲究堂堂之阵的遗风。只不过,在蒙元火器如此犀利的情况下,“一骑讨”的下场,可想而知。
34 王京 Ⅰ
在洪继勋、姚好古见过邓舍后不久,次日下午,洪继勋单独会见倭人,并且达成了一份私下的协议。
第三天,刘杨与倭人们返回了对马岛等地。
四天之后,平壤的新军主力,开始源源不断地调往双城,由早一步抵达的李和尚统一指挥,掀起了一场针对南高丽东线的大规模攻势。
这场攻势,来的顺理成章,因为李和尚对南高丽东线的渗透及骚扰,已经进行了有一个多月。
但同时,这场攻势,又来的突其不意,因为一则,就在两个多月前,海东还信誓旦旦,要与南高丽做睦邻友邦。小规模的骚扰,可以解释为边境摩擦,大部队往上一拉,那可就是**裸的撕开脸面了。
当然了,无论是南高丽,抑或沈阳,都不会天真到相信一纸和约,以为和约在手,天下就会太平。可二来,就算是撕开脸面,二月底的天气,虽已回暖,然而冰雪融化,土地泥泞,加上青黄不接,马瘦无力,却绝非作战的良时。
总而言之,当消息传出去之后,用八个字,可以概括南北闻听者们的反应: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南高丽的军政衙门,或许在建国之初,也曾有过高效与廉洁,但历经数百年之后,早已暮气沉沉。
两个多月前,洪彦博回去之后,就给高丽王提出过警告,将刘旦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可拖延至今,南高丽除了与沈阳才签订了一份盟约,别的具体对策,半点没做出来。
细究其责,却绝非高丽王的过错。
当今的高丽王汉名王祺,蒙古名伯颜帖木儿,才刚刚三十岁,他自少年起,长期入侍元廷,经历颇多,虽称不上英明神武,眼光与见识,却还都是不差的。
且他正值壮年,大有作为之时,本来一心趁中国内乱、蒙元势衰的机会,中兴高丽,至少摆脱傀儡的地位,恢复先祖们称帝的荣光。无奈,朝堂上下,党争严重,宫廷内外,权臣掣肘。若无邓舍,他的王朝或许还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年,有了邓舍,便如腐树不堪一击,顿时国家重器,岌岌可危。
要说他不忧虑,不焦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邓舍励精图治,他也一点儿不例外。邓舍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他也完全相同。邓舍求贤若渴、大事、小事,事事关心,他也一般无二。甚而言之,邓舍还有不如他的地方,比如女色,他大半年没入过嫔妃寝宫一步了。每日忧愁国事,他几乎三餐无味。
可惜,他的一切努力,在整个老化将近极限的官僚系统面前,丝毫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比投入河中的一颗小石子,顶多了,起一阵涟漪,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用不了,随即消失无影。
他再忧虑,他再焦急,哪怕他催促地再急有什么用?
宫外,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连带衬得宫内,也十分的幽暗。凝滞的空气,压抑而沉闷,他烦躁不安地拽了拽衣袍的领子,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愤怒、他恐惧、他焦躁、他想要大吼大叫,他抓起案几上的茶碗,狠狠摔碎了在地面。
伴随茶碗破碎的脆响,宫外蓦然一阵滚雷。伺候饮茶的太监,失手掉下了茶壶。王祺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那太监花容失色,腿一软,瘫倒地上,宫内寂静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吓得他浑身瑟瑟,竟是连开口求饶都没了勇气。
一句“拉下去砍了”,险些脱口而出,王祺又忍了下去。他从没有迁怒别人的习惯,这大约与他少年宿卫元廷的经历有关,他一向能做得到体谅别人。即便是对待宫女、太监,他也不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他忍下怒气,道:“下去吧。”
自有别的侍从七手八脚,拖了那太监下去。宫女战战兢兢地上来,收拾茶碗的碎片、水迹。王祺转过脸,看了看堂下跪倒一片的十数个文武臣子。洪彦博、金镛诸人,皆然在列,都是他的亲信大臣。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众卿家,东线接连告急,红贼三日间,连克两城。国家存亡,在此一秋。你们有何良策?孤洗耳恭听。”
他这话中依旧带着怒气。群臣彼此观望,没人出头。良久,洪彦博出列奏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前与红贼签署和约,……”
“这些事儿,现在还讲它作甚?再说了,红贼出尔反尔,与你何干?没用的话,不必再讲!……,洪卿,你出使过平壤,见过海东的虚实,接触过邓贼其人。依你之见,邓贼今番的攻势,其意何为?”
王祺眼神炙热,迫切地望着洪彦博。海东已经展开了攻势,他还问“其意何为”,很明显,他的潜台词是在问,“依你看来,邓贼这次到底是试探性地进攻,抑或是展开的总攻呢”?
洪彦博踌躇,说道:“臣观红贼小邓,掠双城、陷辽左、攻辽阳,无一不是谋定而后动,但凡一动,必然雷霆万钧。臣以为,邓贼此番的攻势,极有可能,应是早有预谋。”委婉回答,应该是总攻。
“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王祺心中了然,洪彦博说的不错。可他仍然忍不住的大失所望网,强行压制下的怒气,又腾腾上来。
“邓贼早有预谋,可孤,不也是早就下过王旨,命慈悲岭沿线的守军,严阵以待的么?国库空虚,倾举国之所有,孤连内府的储存都拿出来了,厉兵秣马。换来的结果是甚么?换来的结果是甚么?三日连失两城,数万精锐竟然挡不住红贼的万余新军!你还说邓贼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他双手放在腰带上,紧紧攥住,来回走动的步伐,短促而急躁。
他质问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是这样做孤的大臣的么?你们就是这样做我高丽的栋梁的么?你们就是这样,高踞庙堂之上的么?羞不羞愧?孤问你们,羞不羞愧?……,肉食者鄙!肉食者鄙!说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行尸走肉,尸位素餐!”
群臣惭愧,拜倒无言。
王祺又是痛心,又是失望,骂了多时,才慢慢平息下来。
金镛趁机往前蹭了蹭,道:“大王息怒。事已至此,发怒也没有作用。臣愚钝,臣待罪之身,窃以为,眼下之急,还是在商议对策。至于追究臣等责任的事儿,不妨放在以后,待击退了红贼之后再说。”
王祺怒目相视,半晌,无力地退回堂上,坐倒椅中。他嘶哑着嗓子,道:“有何对策,速速道来罢。”
敌国来袭,应对之策,不外乎和、战两途。海东就是撕毁了和约,发起的这场攻势,和谈自然没可能。那么,就只剩下应战这一个办法了。该怎么应战?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调兵遣将就是。
南高丽的精锐,在去年的双城一战中,毁了大半。南部全罗道等地,又需防备倭寇的侵袭,现下可调之卒,只有王京附近的军马。
金镛奏道:“臣请王命,调杨广、庆尚、京畿的诸道兵马,即刻北上,援助东线。我国之北,虽为红贼所占,但西海道以南,仍有礼成、临津等江河之险,足可依赖。设有良将、精卒,布置得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主动请缨,道:“臣不才,愿为我王分忧。”
臣子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亦昂然请命:“臣亦愿为我王分忧,请为先锋。”
此人名叫李子春,李成桂的父亲,与邓舍有深仇大恨。邓舍崛起北部,高丽朝中有过不同的两种应对意见,一种是和谈,一种是主战,他便是主战派中的坚定一员,屡次三番地请命要提军北上。只是一直以来,和谈派占据上风,他没有用武之地。
王祺看了看李子春,神色稍微放的缓和。
这么多年来,他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就是多年前攻下双城之时。开疆拓土,是每个君王都向往的。李子春在其中立有大功,战后,甚得恩宠,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并赐京第一区,留居王京。
“两位卿家,壮志可嘉。调兵之事,就交由你们,会同西班商议过后,即日北上。”高丽的两班,即东、西二班,东班为文臣,西班为武臣。
“臣,遵王旨。”
“调兵事大,恐朝中大臣们?”
王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斥道:“甚么时候了!还朝中大臣。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孤今日,就一意孤行一回!怎么着?难不成还要听他们磨嘴,再去与红贼和议不成?红贼忘我之心,昭然若揭。还去与之和议?还怎么去与之和议?”
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此战,必战!不是他亡,就是我死,我高丽国运,在此一举!传旨,不但调诸道驻军北上,王京镇戍诸班并及内巡检,也要日夜操练,时刻备战!不可松怠!”内巡检,即王京宫内的宿卫。
“除此,选拣各司官吏勇武者,备弓矢宿卫。刷杨广诸道才人、禾尺贱民,充入军中。百姓其材勇者,选用无方!”
高丽屡经消耗,军力空虚,每逢有战事,必然大肆募军,用贱民充之。群臣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分别恭声遵令。连着几道命令下去,王祺苍白的面颊,泛起一抹晕红,他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洪彦博道:“上个月,臣奉王命,与沈阳签订了攻防协议。今日,红贼来袭,不可不告沈阳知道。臣愿为信使,再去东边海上,联络沈阳。只要纳哈出肯出军,到时候,我王师北上,纳哈出铁骑北下,两相夹击,何止击退红贼,北界之我民,翘望王师久矣!鼓勇斗志,一举剿灭此贼,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祺苦笑一声:“如此,你及早前去吧。”
阴云密布的天空,雷声震震。山峦起伏,江水奔腾,自王京而至沈阳,无数的人,同时仰望天空,暴雨即将到来。
35 王京 Ⅱ
这节多写点,先传半节,晚上补上后半节。
——
高丽,东线。
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连天接地的,恍如天河倒灌,乱响成一片。从墙头、帐篷、树梢上跌落,冒着泡儿,汇聚成溪、成一条条急流的河。举目都是水,遍地都是水。
天空的云,压得很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上午的光景,阴沉沉的,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池,黑乎乎的,只见个轮廓。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天空,一闪而逝。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带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令人觉得,那山峦与那城池,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好像都是岌岌可危。
这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下了一天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受雨水的冲击,山上有大块大块的泥土崩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淌,驿道早就泥泞不堪,人马踩踏上去,能陷下去小半截子腿。许多的树木,遭了雷劈,横七竖八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阻塞,令人难以行走。
文川城外,海东军队的大营。
李和尚掀开牛皮帅帐的帘幕,往外看去。风急雨密,豆大的雨滴见缝插针似的,迎头扑面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战,急忙缩回去,摘下头盔,摸了摸光头,顺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喃喃地咒骂了一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住。下的这般大,得了颠症不成?”
一下雨,天气就潮湿。帐中烧了火炭,以祛除湿气。
七八个万户、千户服色的将校聚集火盆周围,有两个大概是才冒雨而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烤火。其中一人说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俺刚才巡逻营寨,西边还好,东边近海、地势低,弟兄们帐篷里,积满了水,倒不及。”
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好在当初扎营,选的地方不错。要不然,何止帐篷里积水,没准儿,整座军营都要被淹了。就在昨天,俺去盘龙山看放的战马,见临江的村寨,有的都发了水患。”
这人也是光头,乃李和尚的师弟,名叫李子简的。李和尚闻听,着急问道:“临江的村寨?……,盘龙山呢?水情怎样?放在那里的马匹,不碍事吧?”
文川西边有条江河,名叫配歧伊川,流经盘龙山。
李子简一边儿拧衣服上的水,一边儿回答:“盘龙山不碍事,就是雨大,带落了不少的泥土。为保险起见,俺已经吩咐过看养战马的士卒,换个地方放养。免得山石跌落,没开战,先伤了军马。”
李和尚点了点头,稍微放心。
他本为骑军出身,对骏马的喜好已经近乎本能,此次带军,虽骑兵不多,主为步卒,但也正因为此,数目不多的战马就更成了他的宝贝。
李子简拧干了衣服,搭在火盆上,侧耳聆听片刻雨声,脸上带点忧虑,说道:“咱出军的时候,大将军有命令,给了咱一个月的时间,叫咱们以战代练,好生操练新军,以备大用。同时,做出全力进攻的架势,以吸引南高丽的视线,掩护西线的行动。俺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如果因此完成不了大将军的命令,耽误了整个的战事,可就麻烦了。”
“我军自半月前全线出击,旬日内,已经连克高原等城,要说,声势已然做的不小了。何况,春天的雨,下不长。这雨又来的这样猛烈,或许用不了两三天,就放晴了。大将军的命令,不愁完不成。二师兄何必忧虑?”
李和尚麾下,很多和尚出身的,说话的这个人,姓黄,论辈分,该叫李和尚两人为师兄。李和尚为大师兄,李子简就是二师兄。帐内皆李和尚的心腹,并非正式场合,他用私下的称呼,显得亲切。
又有一人点头说道:“老黄言之有理。李二将军,以俺看来,其实这雨下的也并非全是坏处。文川不比高原,城池大,百姓多,粮草足,原本守军就不少,新近又有高丽南边诸道的军马入驻,可谓兵强马壮。咱虽不惧它,但军中毕竟多为新卒,连经激战,早已疲惫,借下雨,休养一下,也是好的。正好养精蓄锐,有利来日的再战。”
李子简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却没有看到。俺之所以忧虑,新卒太多,也正是一个原因。”
李和尚迷惑不解:“此话怎讲?”1⑹à⑹κ.cn 文字版首发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新卒打仗,凭借的是一时之勇。他们训练不足,半个月来,已伤亡近千人,耽搁的时间若久,叫他们回过神来,难免没了勇气,胆怯惧战。对日后攻城,恐怕反而不利。”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和尚摸着光头,在帐内转了两圈,道:“那该如何是好?冒雨攻城么?”再转到帐前,撩起帐幕,看了一眼,雨势丝毫不见变弱,连连摇头。这样大的风雨,别说攻城,行走都艰难。更别提城墙湿滑,视野狭窄,火器、弓矢没法儿发射。攻城,肯定不行。
“天公不美,咱又能有甚么办法?人力胜不了天,耐心等待就是。大将军一向开明,定会体谅,料来不会因此而怪罪大师兄的。”
帅帐外,营中过道满是积水。沿着帅帐,垒了一圈儿土、石,作为阻隔。积水蓄得高了,漫过来,湿透了帐内地面,坑洼处,形成了好多的水洼。李和尚不小心踏入里边,亏得穿的皮靴,没有被浸湿,只是溅了盔甲上许多的泥水。
他不高兴地喊道:“李四、李四!你垒的甚么挡水?过来,再垒垒!找点石灰、柴灰,把帐里边也给俺好好撒上一撒。”
李四是他的亲兵队长,冒雨守在帐外,听见吩咐,大声地应了,指挥人重新加高挡水,随后取了石灰与柴灰,细细撒在帐内。他盔甲上有水,撒到哪儿,滴到哪儿,弄的地上东一片白,西一片黑。
李和尚看见了,愈加不爽,抬起一脚,踹在李四的屁股上,骂道:“笨手笨脚!你当老子的帅帐是什么?花猫的脸儿么?叫你来撒灰,你倒好,开颜料铺?这点儿活儿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处?”连着踹了几脚。
李四皮厚,嬉皮笑脸:“知道将军烦躁,小的这身皮肉,就随了将军,任打任骂,给将军息怒,也是它的福气。”
李和尚治军,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欢喜勇悍之辈,一个是对亲信人很宽松。李四既勇,又是亲信,故而,并不怕他。李子简啼笑皆非,拉住了李和尚,劝道:“师兄和他生气,有何用处?下雨的是老天爷,又不是李四。”撵李四,“灰撒得差不多了,还不快走?帐内用不着你了。”
李四嬉笑着,奔出帐外。
李和尚兀自不肯罢休,恨恨道:“瞧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真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李四奔跑间,没注意,带倒了两块挡水的石头,帐外的积水顿时找着了宣泄口,眨眼间,流满帐内,足有半指深。
石灰、柴灰泛起来,并及木炭的炭黑,一时间,帐内狼藉不堪。
李四大叫一声,心道:“苦也!”知道惹了祸。要在李和尚高兴时,或许会一笑置之;放到现在,正赶上他焦躁,一顿鞭子少不了了。李和尚果然勃然大怒,怒气冲头,他揍人,素来不挑剔工具,从来都是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这会儿,手头没鞭子,他直接掂起头盔,跳起脚来,就要冲出去。
李子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水流,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抬起头,喜色满面,叫道:“师兄!俺有计了,即便雨水不停,也可破城!……,不,不是雨水不停。应该说,雨水下的越大,破城的把握就越大。”
“甚么?”
“说三分里,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师兄,你可听过么?”
“关?关?……”李和尚愕然,顺着李子简的视线,看向决堤的挡水石头。他人不笨,很快恍然醒悟,不由转怒为喜,又惊又喜,心头砰砰乱跳,道:“你是说,你是说?……,哎呀,这可成么?”
“怎的不成?”
“你细细道来。”
“或许今日不成,也许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这雨水,按眼下的势头下下去,至多三天,文川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涨。那文川城,虽有两次增高,奈何原本城池太低,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最低处,才两丈高下。
“我军可于江水上游,截流蓄之,待水势一满,即开堤放水,因势利导,顺其低矮之处,淹灌入城。若是仍然不足,城东近海,只三十里,数日便可挖掘成一条引水渠道,汇集一处。轻巧巧,水淹七军!”
帐中诸将,有惊、有骇,黄万户道:“文川城里,军民数万。这城要是一被淹没,那几万男女妇孺可就,……”纵然他还俗已久,沙场上杀人如麻,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忘了许久的“阿弥陀佛”险些脱口而出。
李和尚浑若未闻,他反手抓住李子简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子简昨天才远远观望过江水,微一沉吟,即心中有数,说道:“雨若下足三天,加上海水西引,不敢说十成十,有八分的把握。”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八分的把握,就可以说十拿九稳了。李和尚喜不自胜,道:“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喜欢的几乎雀跃。他点着李子简,大笑道:“俗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好你个李子简,出的一个好计谋!……哎哟,哎哟。”
却是一高兴,忘了手中提的头盔,失手掉下,砸在了他的脚上。头盔是铁制的,很重,痛的他挤眉弄眼,又是呼痛,又是大笑,抓耳挠腮,模样极为可笑。
黄万户犹豫了下,道:“挖掘引水渠道,引海水西来,工程浩大,又有大风大雨,我军士卒没有经验,难以卒成。而且,若被城中知晓,高丽人必做防备。如此一来,此举成与不成,尚在两可。请师兄斟酌。”
李和尚斜斜瞅他一眼,啐了口,道:“尚在两可?大将军有句话,常常教训俺等。你可知道,是怎么说的么?”
“不知。”
“‘不去做,怎知成不成?’大将军的原话如此,有没有道理?”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
“哼哼。有道理就行。……,贼老天,天助我也!黄万户,你可记得了,瞻前顾后,做不得大事。”
李和尚祭出邓舍的大旗,黄万户不敢多说,唯唯诺诺。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贤者不能免俗,何况李和尚呢?他揪着机会,学着邓舍的口吻,教训了黄万户一番,重重一拍李子简的肩膀:“这件事儿,就交你去办!……,黄万户。”
“在。”
“选精卒千人,监视城中,为李将军警戒,严防丽人趁我挖掘河道之时,出城偷袭。”
“是!”
李和尚志得意满,抚摸光头,环顾众将,慷慨说道:“东线战事,牵涉西线。只有咱们在这边儿做好了,西线那边才能进行的顺利!月前,大将军送俺出平壤,临别时,对俺说,此战,西线若成,则我东线首功!
“诸位,听明白了么?此战若胜,不管西线功劳多大,首功都在我东线!大将军殷切厚望,从不吝厚赏酬功,尔等敢不用命?”
“谨遵将军之令,以报大将军之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李子简说的那条城南江水,不是配歧伊川,是另外一条,叫做院歧川,又名石船。此河出盘龙山,东入大海,经过文川的一段儿,距离城池,仅有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