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阳谋
历数邓舍入益都以来所用的种种计谋,先用瞒天过海,骗的王士诚信他来益都是为了借道陛见天子。然后反间,疏离了王士诚与田家烈的关系,并巧用手段,将田家烈调走沿海。再用益都士子造成舆论,激起王士诚的骄傲。欲擒故纵。
接着远交近攻,安抚察罕、孛罗等之同时,与田丰达成盟约,并与之联手,一唱一和,更进一步地火上浇油,最大限度地刺激出王士诚不切实际之雄心壮志。利用他欲图青史留名的野望,上屋抽梯。所有这一切之目的,全在釜底抽薪,重头戏调虎离山。
如今老虎即将要被调走,看来好似大功告成。可是,另一个矛盾却又出现。
须知,海东在益都没有一兵一卒的驻军,没有基础,缺少立足点,就好似空中楼阁,再强的实力也没有用武之地。如果邓舍不顾一切,采用强攻的方法,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势必激起益都地方上下的反弹,且他如若强攻,只能从海路上来,即便最终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
更不必说,倘若强攻遇到阻碍,万一久攻不下,给了王士诚反应的时间,再让他带军杀回来,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然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邓舍与洪继勋、姚好古早就商量出来的决议,下一步索性就不用阴谋,改用半阴半阳。简单地讲,八个字,两个词:老调重弹,故技重施。至于如何故技重施?他的故技又是什么?
邓舍对颜之希等微微一笑,把接下来的步骤、计划详细道出。
诸人听完,又是骇然,又是惊奇。
胆大的如鞠胜,拍案叫绝;胆小的如国用安,忧心忡忡。颜之希拈着胡须,沉思半晌,道:“此策虽险,险中有奇。出人意料,绝妙绝妙。”
对颜之希的分析,李溢表示赞同。他补充道:“此策若成,殿下则反客为主,顿时便有了名分大义。有了名分大义在手,就算将来殿下在攻取益都的过程中,遇到些许的阻碍,料来也不打紧,大可以徐徐克之,无须焦急。是为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也。甚好甚好。”
四个人,四种心思,但有一点却是相同。他们望向邓舍的目光,佩服之余,更多出了三分敬畏,不约而同地想道:“城府深沉?何止深沉!”
有着忠厚仁义的美名,行此致人死地之悍策。曾经颜之希对邓舍做过的评价,此时再度浮上他的心头,真是半点不假!托名仁厚,实为奸贼,诚曹孟德之流也。然而,话说回来,乱世之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托付与投靠的明君呀!若拿三国人物来做比较,别说曹操,即使忠义仁厚的典范刘玄德,试问:他的荆州怎么来的?他的蜀地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当着赵子龙的面摔阿斗的?他又是怎么在临危病死前,向孔明托孤的?
说白了,一个主公好不好,判断之标准,不在虚名,而在他的雄心志向,在他对时局的把握控制,在他对待臣子的态度、并及他对待敌人的态度。
名为仁厚,实际行事也很仁厚的话,至多可得人一声赞许:忠厚长者。君子可欺之以方。尤其战乱之时,鼎革之际,真的英雄注定悲剧人物,只有枭雄才是成大事的材料。历朝历代,曹操皆被视为奸臣,然而当其时也,曹操麾下之能臣勇将,却不知比东吴、西蜀强过多少!最后一统三国的,也不是东吴,也并非西蜀,为何却也偏是曹魏?原因便在于此了。
且说邓舍这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之所以早不说、晚不说,直到现在才向颜之希等合盘托出,却是因了若行此计,非得鞠胜这样的益都豪门大户配合不可。
故此,他待诸人消化了完以后,笑道:“此计若成,则益都为我囊中之物矣。诸位先生皆高明之士,有治国安邦的大才,日后这益都行省,说不得,还需得请几位出山。到时候,请诸位千万看在咱们布衣之交的份儿上,毋要推辞为好。”
俗云:无利不起早。颜之希几个主动投靠邓舍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以前说太早,现在眼见大事将成,邓舍把话挑明,一来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二则也好在接下来的“借尸还魂”计中,使得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海东做事。
果然,颜之希道:“治国安邦之才,愧不敢当。殿下不嫌吾等浅薄,肯以布衣为交,吾等已然受宠若惊。有何需要咱们出力的地方,但请殿下明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颜先生,豪迈之士也。现下这借尸还魂之计,若想功成,还真有一桩事情,非得诸位来办不可。”邓舍缓缓道出,“如此如此。”
众人侧耳倾听,无不心领神会,纷纷慨然应诺。海上相会,匆匆而别。颜之希等自转回益都。
送走了他们,邓舍步出船舱,远望海面,波澜起伏,无边无垠。蓝天、白云、碧波、海鸟。过了这渤海海峡,迎接邓舍的,就将会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一波巨浪打来,小船颠簸,随从侍卫勉强站稳脚步,躬身请他回入舱内。邓舍兴致很高,不肯回去,扶着船舷,稳立不动,迎着强劲的海风,他心潮翻涌,吟诵道:“万里瀚海横渡,极目鲁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望着颜之希等乘坐的小船渐渐运去,邓舍转问左右,道:“郭将军那里,准备妥当了么?”
毕千牛答道:“精挑细选了三百勇士,郭将军在昨日便已潜上岸了。”
“即去通传,令他立即展开行动。千牛,你也准备一下,赶去益都吧。”
“是。”
三天后,王士诚亲率益都主力,兵马两万,号称十万,敲锣打鼓、张扬旗帜,浩浩荡荡地出了益都城池。他们走后的次日,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悄悄返回城中,与颜之希等前脚接后脚,毕千牛化妆成个老农模样的乡下人,也接着进了益都城。
色目人玛乐格虽然远去了大都,但他所在益都开设的酒楼却依然还在照常营业。毕千牛担着一挑木炭,哪儿也没去,进了城门,便直奔酒楼而来。酒楼里的伙计全都早换成了通政司的人,毕千牛寻着帐房,对上暗号,自有人取走木炭,帐房引着他来入后院。
那帐房不识得的毕千牛是为何人,问道:“老哥既是奉殿下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殿下有何命令?请讲。”
这帐房在通政司任的职位不低,毕千牛却不肯对他说,只道:“不知李知事现在何处?烦请姐夫且去将他请了过来。殿下的命令,俺只能当面告之与他。”
“姐夫”,是当时陌生人之间一种普遍的表示尊敬的称呼,好比现在的“同志”。一边说,毕千牛一边取出信物,是个青翠玉佩。通政司有明文规定,凡见此物,如见燕王。拥有此物的人,不管有何吩咐,通政司上下都需得无条件服从。那帐房验过无误,肃然起敬,心知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农,定然是位了不起的海东大人物。
不多时,李生接了急报,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与毕千牛本就相识。要说起来,毕千牛身为邓舍的侍卫队长,海东高层不认识他的,还真一个也找不出来。
李生又惊又喜,打了那帐房出去,问道:“主公有何命令?居然劳动毕将军亲自前来!”不等毕千牛回答,他隐隐已经猜到,赶着又问,“可是,……,可是到了那桩大事要动的时候了么?”
毕千牛神色庄重,缓慢地点了点头。便仿佛春雷炸响,李生顿然心跳不已。
他堂堂海东高官,甘愿隐姓埋名,在益都卧底的这许多时日里,每日间殚精竭虑,在海东对益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短短的时日内,硬生生无中生有,打造出了一个四通八达、触角无孔不入的庞大情报网,其中的艰险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他这么卖命为什么?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么?
他激动的话音都带起了颤抖:“主公有何指示?”
“三条命令。先,把这封信转交给任忠厚,呈给王夫人看。其次,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入城。最后,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出城。另有一句话给你,主公特别交代,此次行动,事关全局成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主公又说:南方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李知事,看你通政司大显神威的时候到了!”
“通政司上下定不计牺牲,不惜代价,誓死不辱主公之命。”
毕千牛交给李生的信,半个时辰后,即由李生亲手转给了任忠厚。午时前,出现在了王夫人的案几之上。
信上言道:“前日锦州大捷,得珍宝两件,欲赠娘子。计算日程,五天后,我的使者便能给娘子送至。我有个提议说给您听。如今扫地王亲提诸军,将要去征伐前线。城中的军心或许会不稳当,何如借此机会,娘子干脆举行一次夜宴,把珍宝出示给益都文武观看,如此,一则合了古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意思,二来也可示娘子之有暇,有利稳定民心。娘子以为如何?”
王夫人还能以为如何?她的一点芳心早牵在了邓舍的身上,邓舍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的。何况这个提议,本就很有道理。她当然欣然从命,翘足以待,等邓舍的礼物送来。
在邓舍擒贼擒王的计划中,王夫人这一环比较关键。她既然答应,接下来就顺利非常了。把全部的计划关键一环放在王夫人的身上,这好像有点孤注一掷。其实,邓舍素来谨慎,做事一向两手准备。若王夫人肯答应,则自可智取;若王夫人不答应,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手,大可以采用强取的手段。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通政司开足马力,所有的关系尽皆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郭从龙并及那三百勇士悉数运入了城中。运人容易,运盔甲难。在此其中,李生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挥了巨大的作用。无须细说,不必赘言。
五天后,海东使者到。
两件礼物,一件为翡翠枕头,一件为舍利子。放在一处,霞光万丈。王夫人十分欢喜,当夜,大摆筵席,遍请益都文武。续继祖、田家烈、高延世等尽数出席。只有陈猱头因该他轮值、戍卫的缘故没有到场。
宴席上,王夫人盛装妆扮。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她用锦盒红布装了枕头与舍利子,由两个美貌的侍女端着,款款绕着堂内转了一周,呈给诸人观看。
田家烈等肯来,全是看在王士诚的面子上。
王士诚出城有五六日了,才传回军报,已经到了河间府,并与杨诚部、海东杨万虎部胜利会师。攻打飞狐、蔚州的战事即将就要打响。田家烈等人虽远在后方,对此却都是极为上心的,敷衍了事地观赏过,例行公事也似的称赞几句,就有人想要告辞。
烛光飘摇,晚风熏然。
海东的使者高座席前。田家烈突然现,陪伴使者一侧的王府幕僚人中,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他揉揉眼,细数一遍,不错,确实少了一个。少了谁?他心头一跳,穿个袍子总盖不住脚的任忠厚不见了!他再往两边观瞧,侧面主席上,也少了一个人。
正有人与海东使者搭话:“尊使贵姓?”
“李。”
“敢问大名?”
“李敦儒。”
田家烈霍然起身。他站起来的太快,衣襟带动案几上的碗碟,酒壶倾倒,洒了一地。吓了王夫人一跳。田家烈曾谏言王士诚杀了邓舍,王夫人很不待见他,厌恶地蹙起细眉,问道:“田大人怎么了?何事惊乱?”
“小毛平章哪里去了?”
小毛平章名为益都的最高长官,实则而今随着王士诚的势力稳固,迹近傀儡之流。平时时候,每有大的宴席,礼节上依然会请他参加,也由他坐在主位,但是就像是个隐形人似的,却常常根本不会有人对他过多的注意。
闻听田家烈的突然问,连王夫人在内,席上诸人无不茫然。挨着小毛平章坐的是续继祖,他喃喃重复问道:“是呀,小毛平章哪里去了?”有侍女接话,说道:“似乎,……,小毛平章刚才如厕去了。”
小毛平章在如厕。
“任忠厚哪里去了?”
任忠厚在王府后院。便在田家烈此一问的一刻钟前,他刚刚打开了后院的院门。数十个蒙面软甲的汉子,潮水般涌入进来。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提了一杆长枪,枪头闪闪光。他低声问道:“点子在哪儿?”
“随我来。”
因了王夫人的宴席,王府的仆从们多集中在前院,后院没多少人。一行人趁着夜色,蹑足疾行,没碰着一个下人。半路上倒是遇见了一股巡逻侍卫,提枪的那汉子武艺精湛,其它的数十人也个个好手,不等王府侍卫们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即将之轻松搞定。
晚风熏染,花香袭人。风吹林梢,云掩残月。
小毛平章独自一人走入了茅厕。王府的茅厕装饰奢华,亦有椅坐。他还没坐稳,砰然一声响,厕门大开。一杆长枪跃入他的眼帘。等候多时的蒙面汉子霎那间撞入七八人,手起刀落,砍了厕中伺候的婢女。
鲜血迸溅,尸横遍地。
小毛平章年不过十三四,陡然目睹杀人,却没有什么惊怕的表现,他抬眼看了看冲进来的众人,问道:“尔等谁人?欲取我性命么?”
提抢汉子拉去蒙面的黑布,屈膝跪倒,道:“平章大人不必惊恐。某非歹人,海东郭从龙是也。我家主公闻听士诚挟平章以自重,有不轨之心。因此特命末将前来,请平章移驾,往去海东一叙。”
小毛平章沉默良久,道:“久仰将军的大名。将军擒拿高丽王的功绩,益都城中早已传遍,我如雷贯耳。扫地王有不轨之心,路人皆知。燕王美意,不胜感激。只是,请问将军,带我去了海东之后,燕王会把我与高丽王放在一处么?”
郭从龙愕然,无言以对。
所谓“擒贼擒王”,益都之王者,小毛平章是也。
所谓“借尸还魂”,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借助没有作为,却仍有一定作用,运用得当会挥一点影响的势力,获得对己方之有利,从而达到制胜的目的。
30 混战
小毛平章的镇定自若,使得郭从龙大为吃惊。只是仓促之下,他没有时间去细细地品味这种怪异的感触。王府中的人似乎现了异常,也不知是看到了被杀侍卫的尸体,抑或是别的原因,他听见四处喧哗顿起,许多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赶来。
任忠厚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焦急地催促道:“快!快!”
“得罪了。”
郭从龙示意两三个蒙面汉子上前,七手八脚抓住了小毛平章,为了便于行动,并拿绳子将之牢牢地绑住,有人专门负责抬着他,众人一声喊,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枪戈,冲出了厕外。月黯无光,风吹树梢。
郭从龙往四周招了眼,但见远远近近,鳞次栉比的层层楼阁房舍间,忽然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风越地热了,带着闷,他恍然间隐约听到,远远的天际,似有雷声震动。
有人高声叫喊:“后院死了人,府中有贼子!锣鼓敲起来,……,天字队,右边走;地字队,左边来。玄字队,去前门;黄字队,往后院。宇、宙、洪、荒四队,守住正气堂口,一个人不许放入!”
正气堂,即王夫人宴请益都群臣的所在。
任忠厚道:“怎么办?”
邓舍给郭从龙下的命令,有一条,命他见机行事,若有机会,顺手牵羊杀几个益都的高官最好。田家烈在名单的第一位。郭从龙当机立断,道:“王府侍卫有了警惕,田家烈杀不成了。按预定计划,放火走人!”
火光冲天。
任忠厚乃王府的地头蛇,熟悉道路,了解虚实。由他引路,数十人不往后院走,抄小路,走竹林,翻假山,过院墙,选了西边侧门做为突破口。这王府之中,后院住的是家眷,此时闻悉警讯,守卫必然最强。而西边住的皆是仆从,平时人多杂乱,眼下乱马交枪之际,警戒的力度却是最弱。
郭从龙冲在队,譬如一柄尖刀,端的勇不可当,路上虽碰见了三四支王府侍卫的小队,几乎不用别人动手,基本叫他一个人悉数拾掇了。
此番入城,海东总计来了三百人。跟着郭从龙入王府的有三四十个,余下人等又分作两部,一部散入城中,以为后备;一部则就好守在西院墙外,做为接应。两下里,里应外合,势如破竹,瞬时间突破了西院侧门。
西院的仆从们,没一个敢动的,全躲在室内,瑟瑟抖。透过窗户,瞧见漆黑一片的夜中,随之追击而至的侍卫队伍越来越多。
有个年少的将军一马当先。——真的是一马当先,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匹坐骑,马鞍、辔头都没来得及放上,就那么骑在其上,一手举着个炎炎腾腾的油脂火把,一手倒提马槊,呼啸夜风里,奔腾而至。
有仆从认识他,小声给别人介绍:“小将军高延世。”
“贼子在哪儿?”
“刚冲出了侧门。”
“堂堂王府,任些许蟊贼来去自如?气煞俺也。儿郎们,随俺来。”高延世气急败坏,他心高气傲,何尝受过这等腌臜气,且他席上又饮了不少酒,风一吹,酒力上来,更不多说,用火把柄往坐骑上猛地一敲,窜出了侧门。后边的侍卫多数步行,只有四五个有马的跄跄跟上。
城中也是早一片火海。
郭从龙与李生有约定,如果凡事顺利,他能悄悄拿下小毛平章,就不用在城中放火掩护。反之,如若惊动了王府侍卫,见到王府中有火起,则散布城中的海东兵卒与通政司的人便也跟着各处放火。
遍布乌云的天空阴沉沉,仰头去看,伸手似乎便可触及。风往身上吹,沉重而蕴含湿气。街边的人家,有恍然不知城中大乱的,深深院落,灯火明亮,丝竹管弦的声音,飘扬可闻。
高延世看不清楚前边的道路,手中的火把晃得他两眼闪,光溜溜的马背上,他用两腿紧紧夹住马腹。远近燃烧的火势照亮了道路,他随手把火炬丢掉,眯着眼,往前边望去。蒙着面的汉子们就像是林中惊飞的鸟群,三四十人分作七八股,循着蜘蛛网似的巷子街道竞走奔跑。
他勒住坐骑,仔细观看,看见其中的一股,人数较少,有几个前后簇拥,抬着个黑乎乎的物事,好似一个少年人的身形。领头的是个提着长枪的汉子,一群人折东往西,径往东边城门奔去。
“兀那泼才!哪里走?”
高延世虽不知小毛平章被人抓走,却也看的分明,这一股必为蒙面人中的脑队伍。他催马追逐,城中路上行人寥寥,街面尽管不太宽阔,足够纵马疾驰。他举起马槊,再高叫一声:“有些胆子的,且来与俺会上两招。”
他追的不错,那提抢的汉子恰是郭从龙。
郭从龙拐入一条小巷子,扭头去看,高延世马快,紧随着出现在了数十米外。他停下脚步,兜转身子,伸手向侧边的随从,沉声道:“弓、箭。”一人奉上黄角大弓一副,又一人夹出三支长箭递与上来。
巷内很窄,巷子外较宽,郭从龙放下长枪,依着巷子的墙壁放好,张弓搭箭,箭如流矢,穿过黝黑的小巷,晃眼间箭头耀眼,反射巷外的火光,乍现在高延世的眼前。
高延世不及防备,万没想到对手竟然带的还有弓箭。那箭矢未到,所带起的疾风已然刺痛了他的双眼。亏得他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千钧一之际,侧脸避过,张开嘴,稳稳把那箭矢咬住。
他只顾着闪躲,对坐骑难免少了驾驭。从有亮光的巷外冲入黑黝黝的巷内,坐骑不太适应,马蹄一顿。又没辔头、又没马鞍,高延世险些坠落马下。陡然又一阵疾风掠来,郭从龙的第二箭擦黑射到近前。
高延世奋起精神,暴喝一声,叼在口中的第一支箭矢落地,舞起马槊,挡住了第二支箭矢。他曾与杨万虎、郭从龙等一起纵马射猎,对郭从龙的连珠箭记忆犹新,百忙之中他脑海中灵机闪动,叫喊声震耳欲聋:“郭从龙!”
高延世的坐骑尽管顿足,急切间还有惯性。此时两人相距不足三十米,迎着奔马,郭从龙稳稳立住不动,第三箭射来。
连珠箭听起来容易,射起来很难,海东军中会这一手的还真不多,陈虎是一个。与陈虎相比,郭从龙到底经过的战事不多,其所射出的连珠箭少了点决战疆场一往无前的决死剽悍,却多了些许让人叹为观止的技巧与灵活。高延世闪躲不及,终被射中左肩。
他哎哟痛叫,翻身落马。郭从龙丢下大弓,扎稳马步,嘿然闷喝,用肩膀撞倒了收不住脚、奔驰过来的骏马。几百斤重的马匹轰然倒地,马嘶惊鸣,满地尘烟起。如此神力,使得尾随冲来的数个王府侍卫骇然咋舌,接连勒马不敢往前。
围绕郭从龙左近的蒙面汉子却见惯不怪。别说撞倒区区一匹军马,想当日,攻打南高丽之时,力勒奔马的事儿,郭从龙不也做过?
因有邓舍的嘱咐,郭从龙不肯暴露身份,对高延世的大叫只当不闻,有心趁机干脆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因时间紧急,不能耽搁。那高延世素有骁勇之名,真要肉搏,不是三两招可以分出胜负的,既然三箭射不死他,郭从龙也不再恋战。他大笑着,引了手下众人疾奔离去。
高延世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肩膀上的伤处疼得他呲牙咧嘴,眼睁睁看着郭从龙等人远走,巷子漆黑,转眼不见,且有倒地的坐骑阻隔,追之不及。他的箭术也跟高明,可惜出来的匆忙,没带弓矢,没奈何,只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恶狠狠又二遍叫道:“海东郭从龙!”
遥遥有个声音传来:“今番看在河北老乡面上,饶过你去。下次若再相遇,且看如何取你性命。”这一战,有分教,叫做:名帅虎将两相遇,郭高初战青州城。
三箭阻住高延世,郭从龙等转小路,一刻不停,径自往东边城门而去。益都,是山东数得上字号的大城市,城池很大。王府离东边的城门距离甚远,他们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看见南北东西,乌压压的天空下,一道接着一道窜起不少的焰火。
任忠厚道:“一道焰火一路军。一、二、三、四,已有四路人马失陷了。”放焰火,是早先约定的信号。三百海东士卒分作了一二十股,凡有陷入重围的,就放起一支焰火,好提醒别的人马注意。
郭从龙向前后看了看,城中的戍军大约已经被惊动起来,若把起火的城池比作一座火焰山,那么一队队举着火把的队伍就好似游走其间的火蛇,夹杂在抬着水龙救火的军卒间,四处都有。
远的不说,便在他们走的巷子前不远之出口处,就有一队明盔亮甲的士卒把守防卫。
郭从龙心念急转。这街口的敌人不多,只有七八个人,似乎个十人队,要说是很好打。但是再好打,少不了耽搁些时间,如果因此引来了别的队伍,抑或叫高延世再追上来,免不了便会小麻烦变成大麻烦。
他做出了抉择,说道:“任老兄,城里的驻军看来已经出动了。咱们人太多,目标太大。俺分给你三两人,带着小毛平章出城。城外自有人相候。”
“那将军你呢?”
“俺为你开道、断后!”
“不行!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眼下形势,要想带着小毛平章出城,非将军不可。有将军在,即便遇上敌人,也可以杀的出去。换了俺,就不成。开道、断后之责,不可由将军担任。”
“城中道路你熟悉,没你引路,怎么去东城门?开道、断后,非俺莫属!”
“将军不要和俺争了。你说的不错,俺在益都已有数月,城中道路尽皆熟悉,正好打游击,为将军开道、断后掩护。咱们既定目标已定,就是往东边城门去,将军,你晓得东边是哪儿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东城门,这还需要甚么人来引路!”
“任老兄!”
“时间紧迫,你们跟俺走!”
任忠厚在见郭从龙等之前是直接从宴席上出来的,没着铠甲,穿了官袍。他个子甚高,站在一群彪形大汉中,恍如鹤立鸡群,三言两语定下了兵分两路,不再等郭从龙争抢,点了几个人,一撩前襟,迈着大步,冲出了巷子,向东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故意出声响。
在场诸人,人人皆知,他们肯定有去无回。选来入城的众海东士卒,本即为精选的死士,跟在任忠厚后边的几人皆面无惧色,而留在郭从龙身边的几人却也一个个毫无半分喜色。
任忠厚大呼小叫,因其个高,他的袍子本短,连小腿都掩不住,这会儿嫌碍事,索性撕裂了半截,赤露两条麻杆也似的长毛腿,舞着一柄朴刀,身先士卒,闯入巷口的敌阵。他上马贼的出身,杀人放火,实为常事,虽然在来益都后,转职做了几个月的文臣,但杀不了两个人,刀术便渐由生疏转为娴熟,往日杀戮疆场的豪情快意,恍然间,重回了心头。
他引着余人,杀出条血路,不往东行,反而掉头向南。守在巷口的益都军没空收拾同袍的尸体,提刀弄枪,蹑后追赶。
郭从龙握紧了长枪,看着他们愈行愈远,渐渐消失街头,突然想起来,半晌没听见小毛平章出声,他心头一动,急忙转过脸去,探手欲待去摸小毛平章的鼻息,却见其睁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沉稳安静地正注视于他。一个念头在郭从龙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弟兄们!巷口已空,走!”
三百海东士卒,最终出城的包括郭从龙在内只有四五个,还是在李生等的全力配合下,才侥幸翻过了城墙。东城门一早便关闭了,他们到底没能从此出去。出了城,走不多远,是个小树林。小树林中,有鞠胜等安排的马匹等候,快马加鞭,连夜急行,次日上午,众人赶到了海边。
巡弋沿海的海东水师把他们接住,当日夜间,小毛平章踏上了海东的土地。郭从龙没同他一起,路上改坐它船,而是来去了浮游岛,面见邓舍复命。
又次日,海东即借小毛平章,大张旗鼓地打出了讨逆的旗号,屯驻在辽左沿岸、准备多时的精锐军马,随即三军齐横渡渤海。同时,有两条消息从益都传来:任忠厚战死,李敦儒被杀。田家烈并派遣信使,急往河间府,传讯王士诚。
电光划过阴沉沉的天空,浪潮翻涌,滚滚的雷声震撼了大海,千舟竞渡,万帆如林。
31 益都
春秋时,管仲曾在召陵之盟上,对楚国的使者说道:“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到了战国时候,策划合纵的苏秦出使齐国,又这样对齐王说道:“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所谓四塞之国也。”
山东地形的特点,由这两句话中,便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其所倚仗的,不外乎东边之海,西边之河,以及南边的泰山与穆陵关。
就眼下的形势而论,东边的海与西边的河不必多说,益都沿海早处在了邓舍水师的控制之下,同时清河与黄河也都处在益都的西边,对海东军队的行动构不成阻碍。至于泰山,亦在益都之西南,而号称“齐南天险”的穆陵关更远在益都南部百里之外。
换而言之,齐国的“四塞”,对走海路来攻益都的海东来讲,形同虚设,毫无半分的作用。
其实,从海路上进攻山东,邓舍并非头一个。就以近期而言,数年前毛贵入山东,选择的亦为海道。只不过,他是由南向北,而邓舍是从北向南。不过也正因益都是从海上得的山东,故此从毛贵起,直到如今的王士诚,他们对沿海的防御无不非常重视。
当然了,他们的本意并非提防海东,而为了防备蒙元。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也好,未雨绸缪也罢,他们在沿海的种种布置,对海东军队的前期行动好歹起到了点阻碍的作用。只不过,面对海东的数万大军,这点阻碍的作用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而已。
——,前阵子,益都沿海闹倭。那些“倭寇”可不是来观光游玩的,益都在莱州湾一带的布防早就被其破坏的七七八八。这也等于邓舍的一石二鸟之计,既利用倭乱找来了下益都的借口,又利用倭乱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益都的北大门。
早先装作倭寇的陈良、菊三郎等,此时摇身一变,又转职任做了攻打山东的急先锋,率海东水师,二度攻打益都沿海。他们熟门熟路,对莱州湾附近的水文、地势早了解的一清二楚,如反掌观纹,轻轻松松即攻上了6地。随后,总计两万余的海东军队,络绎不绝,横渡大海。
提前拟好的《为小毛平章传檄益都文》,粉墨登场:
“先益都平章毛贵,栉风沐雨,征伐数年,乃得山东。功成之日,未及庆贺,竟亡君用之手,而山东之地,遂为士诚所窃。士诚,貌忠厚而实奸诈,伪奉小毛平章为主,行鹊占鸠巢之实。
“又,山东齐鲁,本我皇宋之疆。士诚篡逆以来,骄横跋扈,屡屡不从天子调令。于今历年,先有北地旱蝗之灾,后有倭人寇边之侵。加以残暴,好杀成性,地方名门,几为之一空。无论士庶,父子乖离,室家分散。
“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能久,孰有可亡?凡在有心,谁不扼腕?
“今,我海东得小毛平章之求助,获悉其情,义愤填膺,三军将士,无不奋然而怒。孤虽远处北疆,亦知忠贞,所以誓师而来、问罪齐鲁者,非但为小毛平章主持公道,更为天子讨伐2臣贼子。
“昔韩信以裨将伐齐,有征无战,耿弇以偏军讨步,克不移朔。况以我三省之众,十万胜军,扫彼一隅之贼,何异倾山碎卵!益都诸君,或圣人之乡里,或身荷朝廷之爵宠。毛平章尸骸未寒,三尺之孤犹在,有或因而感愧,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执意从逆者,必玉石俱摧。”
檄文一出,山东震动。
明明是邓舍图谋山东,同室操戈,看他檄文中言语,反而倒是成了王士诚大逆不道,死有余辜。田家烈既恼且怒,本来李敦儒被他杀了后,已经埋了。现在他又传下命令,重又把李敦儒的尸体挖出来,悬城头,并指示手下幕僚立即做了一篇文字,做为回击,亦传檄各地。
文中有这么几句:
“海东邓舍,自诩忠良。既与我王议取大都,口称奉天子之诏;司马之心,暗行吞益都之意。又颠倒黑白,古之指鹿为马者,不意重见于今朝!数海东之家,先有关铎之死,后有潘诚之亡,以下犯上,狡诈反复,篡逆不轨者谁人也?事例在此,何用多言!擒丽王而令海东,挟其以命地方,此实为小邓之故技也。
“小毛平章,前毛平章之子也。
“前毛平章不幸临难于君用,我主士诚不辞万里,亲提三军,跨越渤海,与续继祖诸将军戮力共心,冒矢石,临前线,浴血与君用相斗者为何?一则,为主复仇,二来,替小毛平章雪恨。苍天厚土,日月昭昭,纯良士诚,如此丈夫!
“今,海东毁约,无故犯我疆土,号称军马十万,窃为之计,至多万人。我益都,古之四塞之国也,青、兖虎贲不下五万,闻讯邓贼来犯,无不同仇敌忾,奋剑与夕阳争光,挥戈与明月竞色。以此应战,何战不平?
“旧燕之英,海东之雄,有能深明大义、斩送邓者,赏同佐命。执意从逆者,且看谁与之为摧!”
他也为这篇檄文取了个名字,叫做《为文驰檄数邓之罪》。此篇檄文出来的当天,海东方面便立即做出了反应。虽然洪继勋、姚好古这些邓舍的智囊、文胆还没有来到益都前线,不过不要紧,状元郎王宗哲在。他妙笔生花,紧跟着又一篇《讨王士诚檄》新鲜出炉。没等第二天天亮,益都的回应檄文也即又紧跟着出现了新的一篇。
这一番嘴仗,打的那叫一个如火如荼。
最激烈的时候,一天之内,双方传檄三四通。到的后来,益都檄文的打击面,甚至扩大了海东文武臣子们的身上,痛斥姚好古“卖主求荣”,大骂洪继勋“好色如命”。并且,把邓舍曾经“强占臣妻,以为妾室。**不堪,秽人耳目”的“无道之举”也翻检了出来,声称“仁人志士,无不痛恨”。
檄文传入海东军中日,诸将都很不安,唯恐邓舍勃然大怒。
殊不料,邓舍看过之后只不过和风细雨地一笑,说了一句:“田家烈这是在赞颂我啊!”诸人不解其意,问道:“主公何出此言?为什么这么说?他明明是在骂你。”邓舍徐徐答道:“若此,则魏武帝、唐太宗也被他骂了。”轻描淡写,就将其一笔带过。
王宗哲气愤愤,自告奋勇,写了一篇回应的檄文,把重点也转到了辱骂王士诚、田家烈之私德上。因田家烈个子矮,所以王宗哲引楚王侮辱晏婴,叫他钻狗洞的故事,大骂田家烈为“鸡鸣狗盗之徒”,建议他不如“仿前贤之例,掘洞自埋”,也好过有损益都的形象,在这里丢人现眼。
邓舍却没同意出去,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海东之来益都,是为小毛平章鸣不平,同时为天子讨伐不臣。此为公事。辱人私德,则为私事。公私岂能混淆?他愿意如小人、泼妇一样地去骂街,就随他骂去好了,我军有道义在握,何必理会?”
堂堂正正,众人拜服。即把邓舍此话传遍军中,海东的士卒不自觉抬高了头颅,下意识地都把益都军队看做了“小人”、“泼妇”之流。士气高昂。
这边彼此斥对方为“逆”,那边两边的军事行动却半点没因此耽搁。从莱州湾到益都,只有百里远近,路途上既无山川河流的险隘、也没有名城要塞的遮挡,海东军队一经成功登6,接下来推进的很快。
为了战决,邓舍把精锐部队几乎全都调了过来。
兵分两路,一路走高家港场,向西取乐安。乐安临河,攻下此地,可为主力之侧翼掩护。另一方面,按照计划,河间府的杨万虎、杨诚是要与邓舍一起动手的,设若他们万一失手,没能绊住王士诚的话,那么有了乐安,也可以阻挡一阵。这一路军马有四千多人,带军之主帅乃是赵过。
另一路,即为主力,邓舍亲自率领。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前锋就深入到了益都城下。益都多年未经战事,城中一片惶乱。田家烈、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众人登临城头,观看海东军容。
来的海东前锋皆为骑兵,先锋官佟生养,副手6千十二。
两个人分工明确。6千十二部的汉卒下马在后方扎营,佟生养部的女真士卒则驱马在前,列阵在城头箭矢、火炮射程范围之外的地方,以防备益都军马趁其立足不稳之际出城袭击。并为了鼓舞士气,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小队,奔驰出阵,来往城下,战马带起漫天的烟尘,与乌沉沉的天空对应,越显得旗帜艳丽如火,枪戈明耀似水。
高延世肩膀伤势没好,打着绷带,怒气冲冲,向续继祖请战:“兀那女真蛮子,太也小觑我益都英雄,敢在城外奔驰,恍如无人之地。末将请令,愿趁其初至,营盘未扎,引一支军马出城,闯一闯他们的阵型,杀个下马威与他,也好叫他们晓得咱益都的豪杰不容轻视!”
续继祖没答话,田家烈插口,拒绝了他的请求,道:“海东贼虽营盘没扎好,来的全是骑军。进退灵活,接战方便。小将军的豪言壮志,值得嘉许,不过出城作战,此时却非良机。且再等等。”
田家烈没军权,而今益都城中最高的统帅乃为续继祖。因而高延世虽受到他的拒绝,犹自不肯退走,眼巴巴看着续继祖。续继祖瞥了田家烈一眼,记起王士诚临走前的交代,“军机要事,多听老田的意见”,哼了声,当下点点头,表示同意田家烈的说法,挥了挥手,令高延世退下。
高延世气鼓鼓,愤愤不平,转去一边。
“海东军马来的如此这块,我城中准备不足。请教田公,不知有何退敌的高策?愿闻其详。”
“海东军马远至,粮草转运不便。眼下虽气势汹汹,譬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吾料其用不了多久,必然锐气尽丧。之所以他先来攻我益都,原因也正在此,无非指望战决。敌既欲,我则当缓。故此,以吾之见,退敌之策,应以守为先,以战为后。
“且,将军已传文各地,三五日内,胶、密、济南之军,便可支援来到。又,吾也已经遣派使者,前往河间府,将此陡变急报大王了。我益都准备尽管不足,有这么多的援军、后手,并我益都之城,素为三齐根本,论防守之固,甲冠山东。区区邓贼,何足挂齿!”
“田公高论,正与本帅之见不谋而合。如此,传令诸军,严守城池,高挂免战牌,拒不出战。违令者,斩!”
“又有一条。前阵子,邓贼来我益都时,与地方豪门大户交接甚众。须得防有叵测奸人,作乱城中,与之里应外合。请将军下令,把城中的大户人家,全转移到帅府之中,用专人严加看守。”
“此事便由田公去办罢。”
“请将军屏退左右。吾又有一紧要秘事,要与将军商议。”
有资格跟随续继祖左右,立在城头观阵的益都诸将,皆可称之为心腹。田家烈话里意思,对他们有明明的不信任,续继祖心中不喜,不过却还是遵从了他的要求,屏退陈猱头、高延世等人,问道:“有何紧要秘事?田公请讲。”
“邓贼在我益都时,不但与地方豪门交接,且与城中文武、军中将校亦多有来往。现下大王不在城中,军心不稳,对此不可不谨慎提防。再请将军下令,细细甄别,凡有亲善海东嫌疑的将校,也要遣人以作监督。”
“田公言之有理。然如今大敌当前,此事不可急躁,若因此产生内乱,又或导致内部不稳,反为不美。需要从长计议。”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蓦然间,听见城下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续继祖急忙转眼,见城下海东骑军的阵中,不知何时忽然纷掣旗帜,遮天蔽日,遍野皆赤,无数枪戈如林,迎着压顶的乌云高高举起。
一骑驰骋阵前,在高声叫喊些甚么,数千士卒,包括女真、汉卒,同声呼应:“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那些女真鞑子在叫嚷些什么?怎么好像唱歌似的。”
“没错,他们就是在唱歌。”
“什么歌儿?”
“海东骑军的战歌。”田家烈喃喃说道,“得汉卒之用不足为奇,驱女真如臂使指实在难得。孤军深入,军有两族;而汉人与女真之间却偏能做到互相信任,士气如虹。海东邓舍,诚然劲敌。”
——
1,檄文。
部分文字引用了《讨桓玄檄》、《传檄青州诸郡讨辟闾浑》中的内容。
32 庙算
“佟生养与6千十二的骑军行到哪里了?”
“已到益都城下。”
“田家烈有无出城袭击?”
“不曾。佟将军的军报刚刚送到,说田家烈、续继祖只在城头观看,闭门不出。即使我军挑战城下,续继祖也只是挂出了免战牌,拒不接战。”
“拒不接战?……,哼哼,田家烈打的主意必是先守而后战,指望王士诚并及济南等地的援军赶到,然后待我军疲,再以逸待劳,伺机与我交战。难道他却不曾想过么?我军既然敢大举进,并深入益都腹地,岂会肯再容它有援军来到?”
“主公英明。”
“遣派信使,急传赵过,命他两日内必须将乐安拿下!彻底断绝河间府等地山东军队回援的可能。”
“是!”
“再命刘杨等水师各部,令其加大侵扰山东沿海郡县的规模。不求攻城夺邑,只要他们能对山东沿海郡县造成威胁,使得它们不敢轻易出城往来益都救援即为大功一件!”传令官转头要走,邓舍又把他叫回,道,“告诉刘杨、陈良,要对水师中的倭人严加勒管,倘有烧杀劫掠、违反军纪之事,不管是谁,一律从重从严处置。”
藤次郎这些倭人,倭寇出身,烧杀惯了的,军纪很不好。虽在编为水师后,经过有多次的严格整顿,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要放在攻打南高丽时,他们若军纪不严,邓舍或许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在山东的地面上,万万不成。故此,他特别有这么一句交代,吩咐传令官转告刘杨。
传令官接命而去。
邓舍骑在马上,勒住缰绳,向前看了看,又转头往后看了看。他所率的乃海东主力,有一万多人。俗云:人到一万,无边无际,好似滚滚洪流,前后望不到边际。城池在前,瀚海在后。阴天红旗,尘土弥野。邓舍扯了根布条,试了试风向,迎面吹来的凉风,稍许带了点湿气。
“赵忠呢?”
“小人在。”
为了更有把握地打赢这场仗,邓舍从海东调来的人马俱为精兵悍将。庆千兴、李和尚、6千五、程思忠、郭从龙等等俱追随左右,包括连他的义子,原本左车儿的族弟邓承志也被召了来。
相比他们这些人,赵忠位卑人微,没资格走在前边,差不多排在了最后。听见邓舍的招呼,他又没胆子从人群中挤过去,拍着马兜了一圈,赶到近前,跳将下来,跪拜地上,俯邓舍的坐骑前,恭谨地道:“小人在此,谨候殿下吩咐。”
邓舍淡淡看了他一眼,问了个令别人莫名其妙的问题:“明天有雨么?”
“回殿下,明日不会有雨。天气虽然阴沉有四五日了,但是要下雨,至少还得两三天后,而且也不会下的太大。最多蒙蒙细雨。”
带着赵忠在益都的日子里,邓舍曾闲来无事,特地试验过他天气预报的能力,的确非常准。所以这次行军,也带了他来。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天气的变化对战事的进行会有不小的影响,带了赵忠在身边,就等同带了个天气预报机,关键时刻,说不定会起些作用。
邓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再多加理会,偏转辔头,纵骑疾驰,其它诸将也纷纷跟着从跪在地上的赵忠边儿上绕过,催马紧跟。邓舍一边奔驰,一边继续下达命令:“河间府的山东援军,有赵过阻挡。沿海州县的山东援军,有水师负责。济南等西边方向的山东援军,情形怎样了?”
“花马王田丰早上传来的军报,言称其部已经开始向济南方向运动。按照主公与他事先的约定,他不会直接进攻济南,但是保证会对济南造成强大的压力,迫使济南的刘珪部没胆子贸然出城。”
“潘贤二走了么?”
“一早就奉主公之命出了。”
当日在益都,潘贤二配合杨行健,舌战群儒,说动王士诚愿与海东联手出军大都。论其辩才,实与杨行健不相上下。杨行健的辩才,多在堂堂正正,引经据典,以理服人。而潘贤二为人比较阴险,有奇计,因此他的辩才常常剑走偏锋,且擅长随机应变。
济南刘珪,官居益都平章,掌握着一股不小的军事力量,不可小觑。潘贤二所奉的邓舍之命,正是出使济南。
兵法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换后世的语言来讲,讲的便是斗智为上,斗勇为下。斗智的方法很多,比临战的用军计谋是斗智;分化、瓦解敌人的士气也是斗智。邓舍抓住刘珪不是王士诚嫡系,与王士诚并非十分亲近的这一点,就打算用分化、瓦解的手段,来把他解决掉。
潘贤二带了有一封邓舍的亲笔信,信上,邓舍向刘珪许诺,不用他投降,也不用他来相助海东,只要他肯在海东与益都交战的过程中按兵不动,那么待海东获胜,他便仍然是益都平章。而且,邓舍还许诺,济南也一样仍可接着由他镇守。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案,对刘珪非常有利。
坐山观虎斗谁不会?海东胜,他的地位不变,济南也还是他的。海东若负,可以预想益都必然也会损失极大,益都损失越大,反而越能彰显他刘珪的地位重要,对他的利益更是毫无半点的损害,没准儿,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何乐而不为?
益都所指望的援军,也就这几个方面了。邓舍分别部署,人未到益都城下,已经巧施妙计,将其陷入了孤城的境地。
“邓贼的主力,距益都还有多远?”
“不足三十里。邓贼所部主力行甚快,至迟,入夜前后可到。”
“济南等地有没回信送来?”
“至今尚无。”
早些时候,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观战,曾说到“胶、密、济南之军,三五日内支援可到”。其实,不管是田家烈,还是续继祖,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益都也许会面临的多种可能性中,最好的一个而已。
有一个判断,他们都已想到,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必然扰乱军心。
邓舍既敢背弃盟约、大举进犯,难道他就不怕因此激起同约攻取大都的田丰等山东群雄之同仇敌忾,反使得海东军队陷入孤军奋战之境地么?他当然怕。所以,可以肯定,他绝对早已与田丰商量好了。也就是说,此次诓骗王士诚进攻大都,不是邓舍一个人的计策,定为邓舍与田丰两人合力的阴谋!
有邓舍长驱直入,再有田丰在西线策应,而王士诚远在河间府,小毛平章落入海东,益都又群龙无,缺乏统一的调配指挥,济南刘珪迟迟不动,四处的援军坐视,各地没一封回信送到,如此奇怪的现象,也就可以得到解释的原因了。
“邓贼此计,乃先剪我侧翼,然后直捣黄龙是也。小小计策,以为便可陷我益都入险境了么?哈哈,小邓啊小邓,你也太小看我山东俊杰了。”
“计将安出?”
“我军的优势,在据坚城,虽不及备,大王所留在城中的军马俱为精锐,粮草亦足供数月之用。邓贼虽锐,其劣势亦然明显。益都与辽东,间隔渤海,运输不便。吾的计策还是那一条:守。
“我益都城方数十里,他渡海不易,来的兵马能有多少?如果实在等不来援军,我军也大可以主动出击。到时候,只需要择一上将,引三千精悍,出城奔袭,抄起后路,断其粮道。如此,无须数日,则贼军必自相溃散!吾敢断言,半月之内,我军必胜。”
田家烈信心百倍,转过头,忧心忡忡。
“我料田家烈在得知我军之具体动向,明白益都不会有援军到来之后,饶他智计高明,也定然束手无策,除了依旧坚持一个‘守’字外,肯定别无它计。我军远道奔袭,孤军深入敌国,却有一点,必须仔细防备。传令:着庆千兴带三千人马,巡回我军沿海粮道,务必确保不失。”
“我军粮草转运不便,已经运来的,只够供我军十日之用。主公,设若战事不能战决,这粮草?”
“既入敌国,若有不足,当然因粮于敌了。战事如果拖延,许诸军各部就地征集,哨粮左近!”《孙子?作战篇》: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粮不三载”,“三载”并非三年的意思,而是“载运”。深入敌国作战,粮食不会多次运输,武器从国内取用,粮食从敌国得到补充。
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行军打仗,还想着讲仁义,想要给敌人留个好印象,以方便日后的管理等等,那是荒唐可笑的。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获胜,而不是其它。因为,只有获胜的军队才有言权,兵败之人,即便曾经表现的再仁义,也不会有人记住。
“主公,臣有个疑惑。”
“讲。”
“山东富庶,且又夏收才罢,各地仓储甚丰。粮草等等,我军自然不用愁。但是,益都乃名城大邑,先有毛贵、后有王士诚经营日久,城池坚固,兵马精良,粮秣充足。若他长期坚守,固不出战的话,我军只有两万来人,将奈之何?
邓舍两次料敌,都曾提到,预料田家烈会用坚守之策,却两回都是漫不在意。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提出了这个重要的、实质性的问题。
邓舍哈哈一笑,道:“将奈之何?哈哈,你以为我不顾危险、深入虎**,前阵子在益都待了那么许多的时日,莫非竟是虚度的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不管他田家烈、续继祖出城来战也好,闭门不出也好,这益都城,半月之内,我必将其拿下!”
“计将安出?”
“佛曰:不可说。”
海东诸将愕然疑惑,有脑子反应快的,心中一动,想到了个可能性,互相眼色示意,无声的语言,都是在说:“半月之内,我军必胜?对付益都这样的大城,又是客军的身份,要想如此胜,或者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有内应。里应外合。诸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看邓舍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原本因孤军深入而稍微有点不稳的军心,至此,算是稳定了下来。
邓舍总共征集了大小船只六百多艘,一日夜间,渡海两万余人,并全套的攻城器械。当日夜间,主力抵达益都城下。6千五的骑军已然大致扎好了营盘,全军入驻,紧急集合,连夜召开忆苦大会,动员备战。
邓舍不及休息,引了四五将校,悄然出营,观看益都虚实。
33 反间
远天的浓云密密层层,遮掩住星月,半点光不教露出来。旷野上漆黑一片,渐渐变大的风像是被漆黑紧紧困住了似的,左右挣扎,突围不出。这漆黑染的连那空气都好像变作实质了,并且风也越得潮湿,带着土地与林木的气味,似乎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着人们,雷雨即将来临。
益都城,便耸立在辽阔无垠的齐鲁大地上,每一个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腾腾,火焰冲天。这光焰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也只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
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从那前推后涌、仿佛波涛起伏的乌云中望下来,那么,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夜晚中,唯一闪亮的烛光。这烛光看似明亮,却又似乎细微的风就能够把它吹灭。晃动在风里,晃动在夜中。偶尔一阵滚滚的雷声,沉闷、轰鸣,像是打在了人的心头,震颤的不由悸动。
什么都看不清楚,战马也不敢肆意奔腾。
邓舍众人没打火把,静悄悄地靠近了益都城外。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城头上的益都军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陈猱头等益都军的将校,皆为久经战事,城头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条。
火炮、投石机、檑木、瓦片、滚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枪戈手、弓弩手、火铳手等等各类的兵种,搭配得宜。时不时有百户之类的军官带着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队,一边大声地吆喝小心戒备,一边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
“益都军的士气看起来还不错。”
“田家烈智谋之士,续继祖久经战事,他们又是主场作战,要是连这点士气都保不住,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邓舍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头,说道,“且待明日开战之后,再看他士气如何。”
佟生养也跟着来了,他早来了一日,较之邓舍,对益都的城防有更多点的了解,他指指点点,把白天里看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别提醒邓舍知道。
益都,春秋、战国为齐地,秦置齐郡。汉因之,又分置北海郡。汉末孔融,当过北海相。唐时,天宝初置平卢节度,安禄山曾经任过平卢军节度副使。宋仍名之青州,金朝改称益都府,元为益都路。
青州之地,刘宋朝有人评价说:“北有河、济,又多陂泽,非敌所向。”周边有许多低矮的丘陵,易守难攻。亏得此次海东军来的迅捷,没给续继祖、田家烈在城外设置阵地的机会,附近的山丘高地、河流溪水,大部分都已经被佟生养的先头部队抢先占据了。
自从南高丽与辽东的战事结束以来,佟生养有段日子没上战场了,打仗惯了的人,那种沙场征杀之痛快酣畅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忽然一歇月余,他很不适应,浑身不得劲。
这次来打益都,海东诸将对步军先锋官的职位争抢的非常激烈,不只郭从龙等都来争,甚至连远在关北的张歹儿也跃跃欲试,为什么呢?因为不打仗没功劳,只有打仗才有功劳。要比功劳,先锋官冲在最前头,抢到大功劳的可能性显然是最大的。
佟生养千方百计,最终抢到了这个职位,不过他的本意倒与郭从龙等不同,并非为了争夺功劳,而是纯粹就想打仗,好好过下瘾头,没料到田家烈、续继祖拒不出战,根本不和他应面,非常憋屈。
他向邓舍积极提议:“兄长,今夜天气阴沉,风声不小,正适合偷袭。也别等到明天了,不如就在今夜,三更、四更的时候,遣一支人马来个夜攻试试?”
“如此阴天,怎么夜攻?”
“敌明我暗,正适合动手!”
“哈哈,阿佟,何必着急?这才一个益都城,山东郡县数十上百,这仗啊,以后有的你打!咱们此次攻益都,记住了,智取第一,力攻第二。”
佟生养大失所望,问道:“怎么智取?”
邓舍却先不回答他,驱马绕着益都城池观看了一圈,心中有数了,转头问毕千牛:“东西备好了么?”
“备好了。”
“现在是二更,再等一个时辰,调一千弓箭手,一起施放!阿佟讲的不错,这益都城防御之重点在东城门,西城门较为薄弱。咱们准备的东西就全放入西城门吧。”
毕千牛凛然接令。他奉邓舍之命,准备的东西是什么?无它,数千劝降书信而已。攻打益都的第一计,邓舍、洪继勋、姚好古三人一致认为,非离间不可。怎么来离间?又可称之为反间。
借王士诚不在城中之机会,假意以佟生养、杨万虎等的语气来写信与陈猱头、刘果、高延世等他们彼此相识的益都将校们,无论招降能否成功,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招降之书信能被田家烈、续继祖看到。
只要他们有一丁点的怀疑,底下的事儿就好办了。离间、反间是什么意思?要点不在奢求敌人相信,只要引起敌人的怀疑,那便足够,即为成功。挑拨的敌人之间出现间隙,然后趁虚而入,只要运用得当,就必能获得有利己方的结果。
观看敌城多时,邓舍策马转回,走不多远,猛听见城头喧哗一片。
他回头去看,见三四个披挂整齐的将领簇拥着一文官打扮之人,大约刚刚登到城上。那文官打扮之人,个头不高,火光映衬下,面黑牙暴,容貌甚丑,却是田家烈,摇着个白毛羽扇,很有点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架势。
佟生养啐了口,道:“要叫孔明看见,非得羞死。三寸丁似的家伙,也敢装甚么羽扇纶巾!”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柳永的词,只合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苏轼“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句流传甚广,佟生养也是曾有听闻的。
邓舍微微一笑。孔明丰神俊朗,田家烈其貌不扬,当然无法与之相比,但是要论谋主的地位,两人却是相差不大,认真说起来,还真是颇有一比。
“彼之良谋,我之仇雠。”
邓舍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田家烈,好像感叹,又像慨然。也许受他视线的感召,田家烈似有感觉,阴云下、城头上、火光中,抬眼看来。他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雨水将要来临的空气中、悄然相对。
雷声轰隆。
闪电划过,弯弯曲曲像一道银蛇,陡然亮彻了天地,这光亮来的如此突然,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也出乎了田家烈的意料。城头上的益都军现了邓舍等人,霎那间,喊叫、喧嚷,成百上千的弓弦同时拉开、箭如雨下。可惜距离太远,即便射落最近的,也距离邓舍等人的坐骑马前足有数十米远。
佟生养用的强弓,赶在闪电消逝的前一瞬,他开弓、搭箭。电光泯灭,箭如流星,直奔田家烈面门而去。田家烈摇着羽扇,错眼间,邓舍瞧见他神色愕然。
不过谁也没指望佟生养这箭能射中他。一来距离太远,纵然强弓,射到近前也是早已劲力不逮;二者他左右站有好几个的将校,临阵拨箭,寻常事耳。果然,一个肩膀缠着绷带的人,闪身上前,举起马槊,将那箭矢斜斜地挑开了。
邓舍听见身侧有人嗤地笑了声,叫出了那使马槊之人的名字:“高延世。”嗤笑之人,却是郭从龙。
“高延世也是一员骁将,来日交战,诸位需得多加提防。”邓舍扬起马鞭,轻轻往坐骑上一拍,当头转走,海东诸将紧追其后,扬尘而去,自返回军营不提。一个时辰后,毕千牛亲自指挥,带了千人弓箭手,在西城门外,将那招降信悉数射入城中。
信入城中。
通常的守城之法,凡城头上之守卒,皆按照队伍,均有长官看管。有敌人射来的书信,私人禁止截留,必须全部交公。汇总之后,再由轮值的将校统一交给主帅。不过,说是禁止私下截留,真要有士卒悄悄留下个一封半封,也很难现。
几千封的招降信,堆在城中帅府的案几之前。田家烈与续继祖分别拆开了几封,封封不同,有写给刘果的,有写给高延世的,有写给续继祖的,更有一封,署名罗国器,指名道姓居然写给田家烈本人的。
田家烈与续继祖对视一眼,各自想些甚么,别人无从知晓。只见到续继祖哈哈一笑,道:“此离间计也。邓贼小儿,竟然欲以此来瓦解我军之士气,造成咱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实在荒唐可笑!”
田家烈随声附和,道:“的确有些荒唐。”
王士诚带走了姬宗周,留在城中的文臣,田家烈以外,次之便得数河间章渝了。章渝和田家烈个头差不多,都是小个子,他蹲在一大堆高高垒起来的书信中,闷着脑袋扒拣了半晌,若有所思,扬起头,带着些迷惑不解,慢吞吞地来了一句:“奇怪,怎么没写给陈猱头的呢?”
“陈将军忠勇坚贞,或许邓贼自知拉拢不了,所以干脆没写。”
“可是,却有写给元帅您与田大人的。”
难道说续继祖与田家烈对王士诚的忠贞程度还不如陈猱头?续继祖闻言怔然,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转了两圈:“是啊,怎么就没写给陈猱头的呢?咦?田大人,你在看甚么?这般的聚精会神。”
“没甚么。”田家烈佯装一笑,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刚拿起在手中的一封书信。
仓促之间,他没把这书信折好。烛光飘摇,映亮了其上的几行字。抬头写给续继祖,落款海东燕王。信中意思,只要续继祖肯降,献上田家烈的脑袋,益都平章、海东左丞,这两个位子便随他挑选。言辞诚恳,且许诺不夺其军权。
乌云、闷雷、烛光、孤城。
次日一早,海东军队展开了初次的攻势。进攻的地点,邓舍选择了益都防守最严的东城门。郭从龙、李和尚、6千五、邓承志等步军上将皆参与其中。佟生养、6千十二等骑军的将校则率骑兵,列队两侧,为之压阵。
这战事从一展开,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战。
东城门守将刘果,不到两刻钟,便向续继祖求援了三次。战不及午时,城墙坍塌两处。郭从龙、李和尚轮番上阵,率队冲城。6千五带火器营,主攻城门。红旗招展,箭矢如蝗。烟火弥漫,杀声震天。
佟生养、6千十二带着数千骑军,不但为步卒压阵,也时不时逼近城下,往上边射箭,协助步军的弓箭手并及火炮、投石机等压制益都军的箭手与火炮。
海东军究竟远来,只休息了一夜,力气未能完全恢复,战至下午,后劲稍微不足。然而,邓舍的帅旗却半步不退,郭从龙与李和尚诸人的将旗犹如走马灯也似,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后。奋战不休。
益都军方面,续继祖早就坐不住,亲自登上城头,冒着矢石,临阵指挥。
东城门的防守力量本来最强,奈何邓舍带来的投石机、火炮着实太多,海东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且郭从龙等诸将从交战起,未尝或有稍退,攻势委实太猛。为保险起见,续继祖把别的城门之守军也接二连三地调过来了许多。
敌我两方势均力敌,拉锯战似的搅洒出漫天的血肉。
士卒们的喊杀声压住了雷声,挥下的汗水更潮湿了空气。战死的尸体倒满城头城下,血流成河,火炮与投石机打出的凹陷遍布城墙与地上。破烂的旗帜与城头上交相辉映,城墙下满面尘土与血污的旗手,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去抢夺头一个上城的荣耀。
交战将近傍晚,城头上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却是海东诸将,有人终于登上了城头。诸人看时,意想不到,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34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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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杭州,名扬江南,玩够才子佳人风流韵事,闹够商界尔虞我诈,以时代第一人之英姿,笑傲民间,纵横官场。
建前人未有之功业,立后世楷模之机构!
以不伤美人之心,扬兄弟之义为己任,一个牛逼人物的牛逼人生!
——
却是海东诸将,有人头一个上了城头。诸人看时,大出意料,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邓承志用的兵器乃为一对流星锤,他年龄虽小,力气极大,全用了蛮力,不管敌人刀剑也好、枪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通乱砸,一时间当者披靡。有个裨将自恃勇悍,舞枪来拦,邓承志暴喝一声,避过其刺来的长戈,猛地一蹦,跳起来老高,手起锤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顿时把那人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脑浆迸裂。
又有一银甲将军来到,喝问道:“来者,……。”
话音未落,邓承志已经冲至其前,锤子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刚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个脑壳子,飞上空中。半空中,这银甲将军的半个脑壳子还兀自开合着嘴,问出了后边的两个字:“……,谁人?”
“你家爷爷,海东大将军义子邓承志是也。”
他黄口孺子一个,年不过十五六岁,自称别人的爷爷,要说甚是好笑,然而城头上的诸军士卒,此时却不分敌我,尽皆骇然。
随着那银甲将军过来的还有个千户打扮之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邓承志岂能容他远走?左脚一翘,挑起地上头个被杀裨将的长枪,锤交左手,拿着长枪,转步侧身,力掷出,正中那逃走千户的后心。
那千户的铠甲不错,有护心镜,但是奈不住邓承志力大,只听得“喀喇喇”脆响连连,长枪刺穿了护心镜,势如破竹,枪头直穿透了他的身子,显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见活不成了。邓承志却犹自不肯将之放过,急赶上前,不等其栽倒,两个流星锤同时砸出,又再将此人的脑袋,也打了个稀烂。
益都守军惊骇大叫:“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专好砸人头颅。凶残至此!”海东军卒回过神来,有熟悉邓承志的,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军中的外号:“小岳云!小岳云!”
邓承志逞凶城头,眨眼间连杀益都三员将校,护着其后的登城士卒鱼贯上来,渐渐便要在城头站稳阵脚。边儿上惹恼一人,黑面似铁,须如刺猬,却乃益都虎将第一人,曾与万虎席上斗,满城高唤陈猱头!
陈猱头本来也用枪,刚才交战,断了枪柄,这会儿换了杆大刀,飞奔过来,更不答话,提刀就劈。
邓承志倒转双锤,往上迎住。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大刀断折。邓承志到底年幼,力气没有长成,虽用的是锤,占了武器上的便宜,却依旧有些抵挡不住,连退三步,险些被悠回来的流星锤砸到脸上。再往他身后,两步远外,便为城墙的边界。
陈猱头也不管大刀断折,横握了刀柄,当个杆棒,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海东士卒,往邓承志的胸前就捣。邓承志受他一击,眼前黑,反应不过来,这一捣若是中在实处,定然摔下城墙。
暮色渐深,血战正酣。
千钧一之际,云梯上冒出个人头,龙眉凤眼。但见其人披挂三层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枪,攀援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郭从龙。
郭从龙见邓承志危急,慌忙按住云梯,翻身跃上来了城头,三两步晃开来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捞住个逼近身前的敌人九夫长,不费吹灰之力,将之丢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道路,大踏步挺枪来救。
因为海东军队攻的紧,这时益都的强兵悍将,多数都被续继祖调来了西城墙。负责守卫南边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高延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恰好便在左近,顾不上肩膀伤势,挥动马槊,冲上前来,恶狠狠把郭从龙截住。但凡临战厮杀,动辄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见的。试想,无论攻城、抑或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单打独斗?判生死,往往一招间。
郭从龙不慌不乱,欺高延世有伤,折转不便、力气使不出来,连躲也不躲,只轻轻探手,顺着他马槊刺来的方向,一把便将枪身抓住,右手长枪回刺,本来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个枪花,往下移了点,又伤了他的大腿,笑道:“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
这话语意双关。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辈子高延世可就成个废人了,不能人道,仿佛太监。“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云云,郭从龙语近调笑,说完了,丢下他,径往邓承志处厮杀奔去。
高延世又羞又恼,何等高傲的性子,却在郭从龙手中接连受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箭术了得,没时间爬起来,干脆便叉开腿踞坐在地上,张弓射箭,终因臂膀无力,却只中了郭从龙的肋边铠甲,没能穿透。郭从龙面色不变,摘下箭矢,回头笑道:“投桃报李,多谢老乡手下留情。”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气的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在毛贵麾下,迭立大功,万人瞩目;又归王士诚,与赵君用对战,连斩其所部数员猛将,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纵然看不惯他的王士诚,也不得不由衷地夸赞他一句“今之罗士信也”,可谓打遍益都无敌手,名扬山东谁不知?
偏偏自遭遇郭从龙,连番受挫。他陡然力,欲待再射,却不料扯断了弓弦,懊恼不已,丢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气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此正为:小岳云城头逞凶威,郭从龙两放高延世。
邓承志战不过陈猱头,好容易躲开他那一捣,拖锤就走。陈猱头欲待追逐,城头下佟生养眼观六路,现了邓承志的危险,急忙搭箭在弓,劲射出去,箭矢穿过层层的人头,犹如电光火石也似,在无数敌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间的空隙处钻过,“当”的一声,正中陈猱头的刀柄,撞个正着,往侧边斜走。救了邓承志。
西城头这里的鏖战将近白热化,猛听见一声炮响,众人转头观看,见东边硝烟弥漫,矢石遮空,却是邓舍亲率精锐,展开了对东城门的猛攻。原来,此一计叫做声东击西。佟生养、郭从龙、邓承志等猛将骁勇对西城门之攻击,本即为虚张声势。
但见东城门外,海东军队的前锋已然用飞桥突过了护城河,五十余座云梯布上城头。数千长枪手,排列其后,喊并钲鼓齐。又其后侧,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等等诸物并立施放。
邓舍稳立中军。毕千牛带着数百督战队,催促军队往前,顺着云梯、攀援城墙。
东城门的益都守军手忙脚乱,用钉锤、狼牙拍、檑木等奋起还击。每个垛口,放的都有滚油、人粪便之类的物事,也一起倾倒。云梯上的海东士卒,如下饺子也似的,多数爬不上一半,便惨叫着坠落下来。被檑木等击中的还好,遭了滚油、人粪便的,无不痛不欲生,即便没摔死,也疼痛的满地打滚。
自从军来,尤其永平起兵之后,邓舍不知参与、指挥过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战,对此类景象早司空见惯。他简短地命令道:“救护伤者,换第二队上城。先上城头者,按奇功论,赏银百两,升三级。”
邓舍带来的士卒中,不止马军中有女真人,步军里也有一些异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虏的蒙古人、色目人。东城门处攻城的梯队,即以蒙古、色目人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汉卒最后。
蒙古、色目人组成的营头,邓舍送了名号与之,唤作“陷阵营”。
这陷阵营乃是新编不久的一个营头,名为千户的规模,却与别的千人队不同,规定的名额有定数,不多不少,五百人,从不扩编。战死一个,然后才能补充一个。并且海东全军上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编制。
那么,其组成的成员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从俘虏中来。
想那邓舍与纳哈出、搠思监等有过屡次大战,得的俘虏当然不在少数,只不过有些被坑杀了,像李邺这种将校,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见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有些则被配去矿山开矿,原本6千五兼着采矿的差事,后来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几千的蒙古、色目矿徒。而最终能留下来、被选入陷阵营的,可想而知,无一不是凶残、亡命之徒。
在一面赤红营旗的引导下,这些异族人披头散,嗷嗷叫着,像是浑不知死为何物似的,顶着箭矢、火炮的炮弹、以及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前仆后继,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头、城头。
不是他们不怕死,他们要真的不怕死也不会曾经成为俘虏。促使他们拼命的,说白了,完全因为邓舍的两道命令,抑或可称之为邓舍为陷阵营规定的两条军纪。
第一条,临阵不战,无有锣声而敢后退者,杀。这个杀,并非简单地砍头,刘杨教出来的刑讯高手,曾当着他们的面,折磨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异族刺头,花样百出,那整个的过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临阵交战,陷敌营者,赏。这个赏,也并非简单的赏赐些银两之类,表现尤为突出的,甚至可调出陷阵营,拔擢为军官。
带军之道,也无非就是两条。刑严而赏重。如此一来,他们怎会不舍生忘死?
途中,有人连中数矢,最多踉跄一下,冲锋的度丝毫不见减慢。不远处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断肢横飞,血肉迸溅,嫣红的血与小块的肉溅到别人的身上、嘴边,他们或者浑然不觉,或者伸手将之抹去,又或者舌头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内。
他们嚎叫着,穿着简陋的皮甲,高举着枪戈长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谁人在队列中唱起了异族的歌曲,似并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色目语。曲调沧桑,歌声悲凉。一人唱,众人和。恍惚间,有那么一霎,这歌声竟仿佛压倒了炮火连天的厮杀,混入盘旋的风中,上冲阴云。
孤城高耸,落日无光。
“他们在唱甚么?”邓舍倾耳细听,听不懂。
有知晓色目语言的将校答道:“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一歌曲。大意为‘天地好像旅舍,人为匆匆过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绚烂绽放,又终将如秋叶一样的静美死去。祈求诸圣,怜悯世人,牵引受难者们的渡过苦海,行至彼岸。’”
邓舍听了,再细辩其音调,一时无言。
“将军?”
“消极之音,乱我士气。督战队何在?斩!”
毕千牛挥手落下,数个督战队的士卒弯弓搭箭,远远地把那领头唱歌之人射死当场。邓舍振奋精神,褪去上衣,**双臂,他仰头观望了一下天色,跃上鼓车,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场。飞沙走石兮,逐射敌。诸君,且随我高声:大丈夫兮,立功名!”
“大丈夫兮!立功名!”
邓舍亲擂鼓,三军奋喝。西城门处的一支骑军绕过来,纵马驰骋,踏动护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龙起卷,马长嘶,枪戈如林,尘土飞扬。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击向了高耸的益都城池。
35 粮道
海东初次的攻城,直到入夜方才宣告停止。
两方的伤亡都不小,各有一百多人。益都是守方,相比之下,吃了点亏。邓舍鸣金收兵后,诸将归营,依照惯例做战后之总结。攻城的时候,邓承志的表现很抢眼,邓舍非常高兴,缅怀左车儿之余,狠狠地夸奖了他一通,向左右将校说道:“此我之黄须儿也。”
诸将都说:“虎父无犬子。”
邓舍喟然感叹:“惜车儿不能见。”可惜左车儿看不到了。当即传命,赏邓承志银饼、明珠,并赐战旗。
邓承志现任辽左金、复州翼元帅府元帅,此一职务原本乃左车儿担任的,左车儿战死,邓舍特别开恩,转由邓承志接任。本来多有将校不服,视之为“纨绔”,以为全靠左车儿的余荫,经此一战,人人心服口服,对他不由另眼相看。
邓承志道:“今日之战,孩儿虽侥幸先登城头,实非孩儿之功,皆赖诸位将军用命,并及士卒奋勇。父王赏赐,愧不敢当,愿分与金州将士。明日之战,孩儿请为先锋。”居功不自矜,很有礼让的风范。
邓舍大喜,连道了两个好字,说道:“便如你所请,来日之战,就由你金州军打头!”
邓舍用人,向来只看贤愚。邓承志名为金、复州翼元帅,实则本来之军权,多为麾下老将控制。如今得邓舍此言,等同彻底落实了他翼元帅的身份,从此之后,他就是名正言顺地一翼军队之主将了。
次日一早,海东军又再攻城。益都城池到底坚固,激战半日,依旧不能破之。从第三天起,邓舍改变了战术,不再每日都攻,而是隔一天打一次,也不再只拘泥白昼,包括夜攻在内,也动了一两次。
赵忠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随着战事的越演越烈,淅沥沥的细雨,也开始下个不停。
虽然雨小,初时对攻城的影响不大,但时日一久,地面难免泥泞,城墙湿滑,逐渐不利攀援。并且天气潮湿,火铳等物也好多用不成了,更别说火攻,愈难以使用。这攻城战,不能用火攻,就等于少了一大利器。而且城外有一些地方,地势较低,营中积水,行走、屯驻不便,短时间内,士卒还可忍受,时日若长,雨水如果一直不停的话,必有怨言。
战局获胜的天平,似乎缓慢地在向着益都方向偏移。好在,这几天里,山东各地的军马基本没有来援的。除了三两支小部队之外,凡屯有重兵的所在,比如济南刘珪、高唐王达儿等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益都城头。
田家烈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登城观阵了。接连派了三四个信使往去河间府,王士诚一直没有消息。他好几天不曾闭眼睡觉,自前日起,海东军射入城中的书信,忽然有了个转变,不再用邓舍的语气,而改用了小毛平章的口吻,且信中的内容,也从招降转向了造谣。
就其信中所讲,王士诚已然被其擒获,不日便可运至城下。若城中文武知趣早降,尚可免死,执意顽抗者,待城破之日,则必满门抄斩。语气一天比一天酷烈,只差“屠城”两个字没有威胁出来了。
当然就田家烈来说,他是绝对不相信海东所讲之话的。
王士诚带的军马有一两万人,纵然变生不测,足有自保之力,岂会轻易落入敌手?就算他果然被擒,为何济南等地却没有投降?前日还有军报来说,援军不日就至。很明显,邓舍此计,无非在造谣言、以动益都军心。
可是,他不信,不代表军中士卒不信,谣言止于智者,智者没有几人。三人成虎。就连些中级的将校,也渐渐对此半信半疑了。
守城,关键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有必援之军,方有必守之城。一旦陷入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状态,那么,困守城内部队的军心士气必然日久生乱。田家烈遥望东南、又转望西南,济南等地的援军怎么还没到呢?
“田大人。”
“哦,续元帅,你也来了。”
“刘珪怎么回事?每次咱们催他,他都说援军将至。到现在却还迟迟不见!”
田家烈默然无言。尽管他多日不曾好生休息,精神十分亢奋。济南距离益都不是太远,刘珪的援军要来,早该到了。是呀,却为何至今迟迟不见?此中的原因,田家烈早有分析。不外乎眼见强敌压境,又兼群龙无,所以自保观望而已。但他不愿把自己的判断讲出来。
“刘珪老行伍了,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所谓不动则已,一鸣惊人。”
“围城五六日,城中谣言四起,军中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对了,田大人,往去河间府的信使,今日有没有大王的回信送来?”
“没有。”
“这该如何是好?”
“将乃军中之心。元帅身为一军之主将,大王把坐镇益都的任务交给你,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彷徨犹豫呀!元帅,‘如何是好’之类的语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田家烈指了指城下,胸有成竹,道,“城围至今,不但我军士气不振,海东军筑营雨中,依吾看来,彼之军心,更不如我军。我的破敌之计,或正该用在此时了。”
“何计?”
两人说话间,忽闻三声炮响。诸人一惊,以为邓舍又要攻城,却见城下营中,敲锣打鼓、旌旗飒飒,数百军卒簇拥着一人骑马奔出。那人年岁不大,十来岁,端坐马上,冒着降雨,绕城一周。一边走,一边有大嗓门的传令官高声往城上喊话。
续继祖道:“小毛平章又来招降。”
也是从前天起,邓舍开始用小毛平章亲自出营喊话,招降益都军校,每天两遍,雷打不动。随在田家烈左右的章渝,皱了眉头,插嘴说道:“邓贼此计,端得狠辣。”可不是狠辣?益都乃毛贵打下来的,王士诚尽管自立为王,名义上依然小毛平章的下属。一省之主来招降,降还是不降?
要换了别人,田家烈也许还可以出头露面,大骂回去。骂小毛平章行么?即使如今彼此敌对,军中不少毛贵的旧部,像高延世,没有毛贵的赏识,哪儿有他的今日?且,小毛平章又是个小孩子,怎么去骂?要骂,也只能骂邓舍。
无奈何,只得随他。他说甚么,诸人听甚么就是。
田家烈使个眼色,章渝整了整衣冠,清清嗓子,迈步往前走了几步,扶着垛口,大声道:“海东邓逆,本为马贼,似仁实奸,性比老瞒。欺世盗名,万夫所指。不以为愧,沾沾自喜。以奸猾之计,诓骗我主,取我平章。小毛平章,年只十余,今陷其手,吾心忧愤。明言相告,彼尔竖子,今我平章既陷你手,敢不善待,来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回骂,骂了邓舍一个狗血喷头。
他那边痛骂,这厢续继祖与田家烈继续接着话题,往下细说。
“田大人的破敌之策,请问为何?”
“海东军来五六日,吾观其辎重,来时带的并不多,料彼粮秣已将用尽。这两日,多有东来的车队,络绎不绝,如吾猜的不差,必为其后续之粮饷。早先,吾曾与元帅商议,待时机成熟,不妨遣一上将,引军抄彼粮道。今其时也。”
“城围甚严,且有女真骑兵环伺城门左右,大人之计虽妙,抄袭粮道的军队却怕难以出城,如之奈何?”
“人多难出,人少可也。”
“噢?”
“吾观敌阵多日,海东主力大多屯驻东西两门间,邓贼放在我南北两门间的兵力并不多。连日阴雨,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元帅可先选一将,诈出东、西城门,以之吸引住邓贼之视线,然后再选一将,走南北城门,不须率多人马,数百足矣,趁乱出走,定可成功。”
“我记得田大人前番说,欲劫贼粮道,需三千精锐。现在又说数百足矣,够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吾前番说时,未曾下雨,故此需要三千。如今阴雨绵绵,已有数日。城外道路少有石板,早就泥泞不堪,邓贼的粮车载重多,肯定行走艰难。我用骑军,灵活机动,大占便宜,因而数百足矣。”
“如此,何时动手为好?”
“事不宜迟,便今夜即可。打一个胜仗,也好振奋下军中士气。”
续继祖思忖了下,表示同意,转顾身畔,问道:“诸位,孤军出城,抄其粮道,是极其危险的。你们谁愿往之?”
陈猱头挺胸而出,步子还没跨出,衣襟被人一带,前后脚险些拌在一处,摔倒地上。他大怒扭头,见拽他之人肩缠绑带,腿裹棉布,拖着根乌黑马槊,好像见了什么好东西怕人抢似的,目不斜视,跃步跳出,冲到了他的前头,挺胸抬头,叫道:“俺愿往之!”却是高延世。
“高将军?……,此行责任重大,危险重重,你身上有伤,如何去的?”
高延世摆开马槊,当着诸人的面,在城头上舞动一回。步伐矫健,虎虎生风,浑不似有伤的模样。
他雄赳赳、气昂昂,慨然道:“一点小伤,算的甚么!当日俺随毛平章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连中鞑子四五箭,不也轻轻松松砍了那老董的头么?”说完了,趁人不注意,悄悄拿手揉了揉腿上的伤处,疼的他后背直冒冷汗。
董老贼,即董抟霄。亦曾为义军名将之一,以儒生起家,转战各地,颇有功名。至正十八年,并与其弟董昂霄,一起战没毛贵军中。
抄袭粮道,非勇将不可为之。续继祖看了看诸将,目前城中众人,也只有陈猱头与高延世合适。陈猱头,他不舍得派,万一战死,损失太大。数来数去,还就高延世合适。他微一沉吟,许了高延世的请命,说道:“高小将军真豪勇也。不亏今之罗士信。这样吧,本帅再调刘果与你之副手。陈猱头,……。”
“在。”
“今夜五更,先由你率军出东西城门佯动。”
“喏!”
“高延世、刘果。”
“在。”
“即刻下城,返去营中,选精悍五百人,无论盔甲、抑或兵器皆用黑色漆之。也是今夜五更,待东西城门外大乱,你二人即趁乱出城,寻机抄彼粮道。若成,则等我军获胜,头功就是你们两个的!”
“誓不辱命!”
高延世接连在郭从龙手下吃瘪,大约因为心理作用,近日里,觉得军中将校士卒们瞧他的眼神都有不对,似乎带了点不屑与嘲笑,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既抢着出城抄粮道的重任,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咬紧了牙关,誓一定要胜利完成任务,重新夺回益都骑军第一将的光荣名誉。
——
1,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
至正十八年,二月,“癸酉,毛贵陷济南路,达鲁花赤爱的死之。河南行省右丞董抟霄与毛贵兵战于南皮之魏家庄,死之。
“董抟霄将赴长芦,谓人曰:我去,济南必不可保。至是济南果陷。抟霄方驻兵南皮县之魏家庄,适有诏拜抟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贵兵已至,而营垒犹未完,诸将谓抟霄曰:贼至,当如何?抟霄曰:我受命至此,当以死报国耳!因拔剑督兵以战,而贼众突至抟霄前,猝问为谁,抟霄曰:我董老爷也。众刺杀之,无血,惟见有白气冲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闻,赠抟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国公,谥忠定;昂霄礼部尚书,追封陇西郡侯,谥忠毅。
“抟霄早以儒生起家,辄为能吏。会天下大乱,复以武功自奋,其才略有大过人者;而当时用之不能尽其才,君子惜之。“
36 重围
邓舍围城的第一天,颜之希、鞠胜等人就被严格看管起来了。每天听着城外炮火连天,杀声盈耳,鞠胜很焦急,颜之希却老神在在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喝茶品茗,下棋弹琴,好似一点儿没受影响。
便在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定计,打算当夜出城、劫海东粮道之时,鞠胜终于忍耐不住,房间里出来,径往院中亭下走去。
颜之希正在亭下悠闲自得地饮茶赏雨。他们住的地方,离王府不远,专门一个独立大院子。被集中住在此处的,除了颜之希、益都三友之外,还有佟生养交好的那个女真刘家等等许多的益都大户。
这会儿刚刚早饭后不久,院中走廊上不少人在散步消食。他们大多如鞠胜一样,因这场战事的关系,心情忐忑不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鞠胜在益都的名气不小。他与众人有所不同,类似刘家之类,多士绅出身,通俗话讲,也就是大地主、官宦子弟,而他鞠家却贩盐的出身。贩盐这买卖,官卖不如私盐赚钱。鞠家之达,换而言之,实际就是靠卖私盐起家的。不管历朝历代,贩卖私盐都是重罪,敢做这一行的无不亡命之徒,故此,如今鞠家虽然盐场都已经交公,但是昔日的势力却依然存在。若说刘家等为士绅,则他鞠家便堪谓豪强了。
太平年代,士绅清贵,处处高人一头。乱世年间,保家护命,却十个士绅也比不上一个豪强。并且鞠胜本人少时又浪荡市井,做过游侠,人人皆知他胆气极壮的。
此时见他出来,好几个与之有些交情的,都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有的问:“鞠官人,您老人家见识广,您说说看,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有的说:“续帅与田公好几天没见来了,叔叔,外边有没消息送进来?若有,看在往日街坊的面上,千万与俺们透露些许。”
“官人”、“叔叔”,都是当时的一种街坊称呼。富人家主,可称“官人”。资财不如之人以下称上,表示尊敬,则可叫对方“叔叔”。
鞠胜抱个罗圈拳,道:“外边消息怎样,俺与诸位一同困在此处院中,又怎会知晓?要说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咱益都城内兵强马壮,兼有地主之利,燕王远来疲军,料来定非对手。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边说,他一边挤出人群,冒着细雨,三两步赶到亭下。颜之希笑吟吟看着他。鞠胜回头瞧了瞧,见没人跟着,亭上也无外人,放低声音,埋怨道:“燕王已经围城六七天了,你倒好,整天悠闲自在。这事儿不可拖延下去,哥哥,你定有章程,快与俺讲出来吧。”
“奇哉怪也。贤弟何出此言?”
“哥哥若无章程,为何这般悠闲自在?”
“无非苦中作乐。”
“兄长!”
“叫我兄长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这院外日夜皆有益都军卒看守,俗云: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我现今便如笼中之鸟,纵然孔明复生,子房再世,怕也没用办法,只有无计可施。”
鞠胜瞪大了眼,看着颜之希,像是想要看出他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微带怒气,小声说道:“哥哥,你我谋划多日,功成与否,在此一朝!当日海上会见,燕王殿下怎么与咱们说的?莫非哥哥你都忘了不成!”
“怎么?贤弟有办法么?”
他们与邓舍在海上会面时,邓舍曾有要求,希望他们可以在海东军队抵达后,给以适当的帮助,比如内应等等。鞠胜道:“以当前形势而论,唯一之计,当以想方设法混出这囚笼为上。”
“混出去之后呢?”
“吾已与刘家私下商议过。刘家乃益都豪门,家中仆役奴才甚多,不下百十人。刘家又名将之后,其家主并及诸子侄无不武艺娴熟。哥哥也知道,俺幼年时,曾学过三两枪棒,今虽年长,这技艺倒不曾丢下。并且,红贼来犯益都之前,贩卖私盐的勾当吾家也是曾经做过的,底子都有。只要咱们能出的去,登高一呼,不敢说多,一二百条市井好汉,小弟俺也是能挥之即可招来的。
“并上刘家势力,有了这三百来人,还有何事不可为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未免太过危险。”
“兄长!想当初,与燕王搭上线的,可不是俺,也不是小李与老国!事已至此,岂容鼠两端、狐疑不决?试问,若待城破,你我无功,有何面目再去相见燕王?吾恐到时,徒落它人笑柄。”
“海东兵胜,固然有利可图。可是贤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我呼应不成,燕王反而落败,又该如何是好?咱们这老头皮,怕就难保喽。”
“续贼与田矬子既然把咱们明目张胆地请在此处,形同囚禁,显然对我等早已见疑。现在海东兵围城池、胜负难说,所以他才顾不上料理你我。要真等到海东兵败,待其腾出手来,即便你我一事不为,难道兄长你以为,咱们的脑袋便能保得住么?”
“哈哈。贤弟慧眼如炬,高瞻远瞩,临大难而不苟,决大疑而志定,愚兄佩服。”
鞠胜愕然。
颜之希一改笑颜,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说道:“实不相瞒。吾之所想,正与贤弟相同,适才所言,不过相戏耳。然则,混出去之后,诸事皆好为之。当务之急,该怎么混出去。请问贤弟,可有良策?”
“苦思无策,故此来与兄长商量。”
颜之希的家眷老小,悉数早以探亲的名义,被悄悄送去海东,在他的心里,早就以海东臣子自居了。适才他之所以不肯对鞠胜讲真话,并非“相戏”,实际“相试”。搞乱城中,为海东内应。这话讲起来轻巧,做起来难。稍有不慎,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非得意志坚定之人不可为之。
鞠胜之前的表现尽管十分慷慨激昂,也有胆气豪壮之美誉,然而事到紧急、展到关系生死之时,到动真格的时候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惧死变卦?知人知面不知心,因此,颜之希不得不先用言语试探一下,看他到底真心想些甚么。这也是颜之希谨慎的一面。
既已试探出他的真心意,颜之希也不再隐瞒了,他微微一笑,往墙外指了指,道:“至于如何出去,贤弟若无良策,吾倒有一个办法。”
“计将安出?”
颜之希悠然说道:“燕王殿下雄图高略,这益都城中,可并非只有咱们,早按下有一路伏兵,……,你且附耳过来。”鞠胜忙伸着头,侧过去,听颜之希说罢,大喜望外,追问道:“原来如此!好一路伏军!好一路伏军!却不知何时动?”
“便在今夜,至迟明日凌晨。”
“如此,俺现在就去准备。”
“回来!记住,事关紧密,千万不可轻与他人言说。包括连那刘家,也不能太早告之。尤其国用安,他胆子小,更不要对他说,免得坏事。”
“何需兄长嘱咐。出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等事情动,吾绝不会告诉别人。”
“甚好,去吧。”
颜之希端起青瓷茶碗,看着鞠胜若无其事地走开。院中花香叶翠,凉风阵阵。迷蒙了天地的细雨下个不住,掩住高低起伏的接连房舍,落在池子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打在亭子上,沙沙作响。
“贼老天,这***雨水下个不住,好生使人焦躁!”
乌落兔升,夜色来临。转眼间,云层深沉,街道上更鼓不紧不慢,从一更到两更,黄橙橙的沙子无声息地落满沙漏。五更天,益都北城门内,一彪军马埋伏多时,皆黑盔黑甲,连带坐骑也被刷的漆黑。月黑无光,若远远看去,他们与夜色浑然一体,根本一丝半毫也分辨不出。
雨水轻悄悄地落下,坠落在他们的铠甲上,顺着缝隙,湿透了全身,偶尔有军马抬腿仰头,却只出些许沉闷的鼻声。——,这些骑士们早把它们的嘴用小木棍挡住了,马蹄上缠的并有棉絮等物,一防打滑,二者用来消音。
高延世低声地咒骂了几句天气,取下头盔,倾倒出积满其中的雨水,再戴回去,又把放在坐骑上的马槊换了个位置,按了按腰边弓囊,小心地不碰着伤处,转回头,朝西城门的方向瞧了两眼,问左右:“什么时辰了?”
刘果回答他道:“已经五更天。”
“老陈那边儿怎么还没动静?”
刘果抬起头来,观望了会儿天色,说道:“月亮找不着,半颗星星也没。乌云深重,有点雨水,正好掩盖住咱们奔马的声音,真是个突围出城的难得好良机也。高将军,一会儿咱两人谁打前锋?”
“俺在前,你在后。”
话音未落,西城门处骤然喊声四起。一行人急忙扭头去看,只见无边细雨之中,隔着老远的城中夜幕,遥遥一点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听见许多人齐声大叫:“杀贼!杀贼!”夹杂火炮瓮声,以及投石机所射出之巨石砸落地面的震颤闷响。
高延世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过的很慢,又像是过的很快,也不知多了多久,猛然里,四五朵焰火放起,耀的城池为之一亮,绽放在夜空中,霎那间的绚烂令人不敢直视,但很快就被雨水打灭。
“开城门!开城门!”
等待半天的暗号总算来到,高延世提缰控绳,横槊催马。戍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沉重的城门,数百人呼啸而出。等待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谁人放的箭?”
“哎哟!不好,中了海东埋伏。”
“小心!投石机。”
“他娘的,火炮也有。”
刘果赶上高延世:“有些不妙,好似邓贼早有防备。”
高延世最早出的城,城外的箭矢冲他而来的也最多,亏得他反应敏捷,臂膀上虽然有伤,一杆马槊依然舞的飒飒生风,眨眼闭眼的功夫,少说打落了数十上百枚长箭。他心叫不好,忙里偷闲,抬眼远近观瞧,却因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着黑通通雨夜里,对面影影绰绰,四面八方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海东士卒。箭雨混合细雨,他狼狈不堪。
“海东有伏,将军,咱们快快撤回吧!”
“岂有此理!”
再灰头土脸地撤回去?想也别想!而且高延世也不信海东会早有准备,莫不成邓舍能掐会算,居然能算得出他们今夜会出城突围?他打断刘果撤军的请求,叫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且毋慌乱,不过些许海东的游骑。兄弟们,振奋起精神,随俺冲!”
飞矢乱下,箭如猬毛。
“若是游骑,箭矢岂会如此的猛烈?又有投石机,又有火炮!将军!快撤了吧,若晚时,如果被邓贼反而趁机突入城中,其罪大焉!”
“若再多言,斩你头颅。”
高延世奋勇冲阵,与海东军的阵地越来越近。同时,他距离城门越来越远,刘果落在他的后边,嘶声裂肺地叫着:“关了!关了!”什么关了?却是西城门守军见势不妙,等不及刘果等折回,自行关上了城门。
近了,近了。
迎着细雨,破开疾风,数百米须臾便至。高延世头也不回,挺起乌槊,撞上敌阵。他猜的没错,邓舍不是神仙,没有料敌先知的本领,但是诸葛一生唯谨慎,西城门的战斗一打响,邓舍既早就猜到益都会用出抄粮道的计策,当然立即传令各门严加防备。故此,高延世等才一露头,即遭到了铺天盖地的矢石打击。
也只有矢石的打击。步卒的动员没那么快,海东阵地上其实防守非常虚弱。如若刘果他们有胆子,敢与高延世一起冲锋的话,说不定,一下就突破过去了。可惜,临阵决战,从来没有如果之说。
高延世所选的三百精锐,本非他一个营头的,是奉田家烈之命,乃从诸军中分别挑选出来,各有本部的偏裨将校领队。此时陡遇敌情,各部纷乱,追随在其身边的,只有三四十个本营军卒。未及敌阵,哗剌剌对面迎出百十个骑兵,两三个带头将校齐力将之围住,两下混战一处。
地上泥泞,马蹄交错处,溅起大块大块的泥水。高延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兀自有空回大呼:“刘果!刘果!”
刘果勒马不前,带了其余军马,退回城门下、吊桥内,只管高声大叫:“快开了城门!”有偏将听见了高延世的呼叫,在旁说道:“高将军轻脱陷围,呼吾等相救。吾等若不应,怕日后会有军法处置。将军,救是不救?”
“延世,河北名将,骑射之术,冠我益都。区区海东诸将,怎会是他的对手?且敌暗我明,又天黑乱雨,轻举妄动,必失吊桥。莫如结阵以待之。”
城门都关上了,这吊桥丢失不丢失还有什么要紧?刘果分明托辞。益都诸将心知肚明,无奈高延世飞扬跋扈,平素与诸人不和,一时竟再无一人肯出言为他求情。二百多人,只管一边聚集城下桥内,观战不前;一边齐声喊门,以图活命。
守城有守城之法,城门一关,要想再喊开,并且又是城外有敌之时,难上加难。刘果等喊叫多时,嗓子都哑了,口干舌燥,只是没人理会。耳边春雷炸响,又一声大呼:“刘果!刘将军!”
借助城头上才点起的火光,众人顺着声音来的方向,齐齐转。
吊桥外,护城河水翻卷,细雨缤纷,夜色深透。但见乱马交战处,海东军卒越增多,团团围堵,把高延世等包了水泄不通。高延世舞槊转马,十荡十绝,冲阵溃营,如猛虎下山。虽有三员将校围堵,他犹有余暇驰救麾下。海东士卒,无有可挡其一槊的,应槊而倒者,不知凡几。他眼裂如泣血,三度大呼:“刘果!刘果!”
“快叫城门!城上守卒,你家将军呢?去找了来。吾乃万户刘果,还不赶快开了城门?”
围住高延世的海东军卒,有人认出了他来,叫道:“这是高延世!他是高延世!”
“杀李敦儒李大人的有他没有?”
“高延世!”
“高延世!”
“不管杀李大人的有他没有。燕王有令,凡遇上高延世,务必活捉!”
本有百十增援的海东骑兵打算绕过阵地,去攻袭桥内刘果的,这会儿闻言,也全都转过马来。马蹄震地,一柄接一柄的火把绕着战圈接连打起。火光映亮了场中,高延世自知指望不了刘果的来援了,深陷重围绝境,他猛气益厉。与他交手的海东将校,从三个人,渐渐变成四个人,又变成五个人。
纵有高延世驰援,挡不住海东人多,追随他冲阵的三四十本部军卒,没多久死伤殆尽。眼见冲杀不出,他拨转马头,仰天大叫:“关、张亦莫如此。今日之败,非俺之过。刘果诸将,小儿之辈,羞于尔等为伍!”挥槊再战。
片刻,坐骑被海东射死,他跃下泥地,丢弃长槊,拔出马刀,力杀十余人。接战间,嗔目奋喝不止,一喝之威,足令胆弱者齐齐退步。刀刃崩缺,旋即抽出短剑,血染征衣,中三四创犹自鼓勇不休。
城下刘果,睹其勇武,震骇惊动。偏裨诸将校并及部属士卒,多有惭色。先前说话之偏将心神激动,提刀跃马,呼道:“愿与高将军并肩奋战,同生共死。丈夫当如此!”旋卷本部,就待过桥接应。
便在此时,惊天动地一声响,西城门内乱声顿起。
37 家烈
西城门内大乱,城头上续继祖、田家烈急忙往下观看。
见有三五百人,各执棍棒枪叉,呐喊着从邻近的民居中奔跑出来,如汩汩细流,迅即汇聚一处,并裹挟了许多的百姓,浩浩荡荡,杀人放火。事起仓促,益都守军的注意力全在城外的海东军身上,对内根本就没有防备,片刻不到,内城门就被他们夺了去。
内城门一丢,就剩下个瓮城。要说还有个外城门,但是因为陈猱头出城佯攻的缘故,外城门没有关严,留的有缝隙,以供其随时撤回。只见那三五百人,中有十来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有骏马,叱咤奔驰。
最前头两员头领,火光冲亮了细雨与夜色,城头上田家烈看的分明,左边那人不认识,右边那人膀大腰圆,相貌堂堂,一双眼明亮仿佛灯火,着铠甲,执长枪,顾盼间飒飒英姿,驰骋处雄壮威武,却乃正是鞠胜。
田家烈大惊失色:“啊呀呀,他,他,……,他怎的出来了?”惊诧之余,不忘口头禅,“怪哉!却也蹊跷。”
鞠胜怎么出来的?李生的功劳。颜之希所谓城中另有一处伏军,讲的并非别人,就是李生。李生潜伏益都城中数月,有海东的财力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豪爽讲义气,马贼的出身,与市井好汉们交往起来,没有甚么语言上的障碍,势力展的很迅猛,早扩展到了方方面面。
救颜之希、鞠胜等,李生本打算强攻,却不料看守院落的益都士卒里,有几个他相识的旧人。事情就好办了。大块大块的银子砸下去,把他们收买过来,然后里应外合,赚开了院门,别的人也没管,只带了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三人出来。
颜之希指挥调度,选择了西城门为突袭的方向。鞠胜登高一呼,果如他曾所言,原本跟着他家贩卖私盐的汉子们皆闻讯而来。刘家公子亦返回家中,召集了满门的仆役丁壮,并与李生的人手汇合一起。三路人马,两刻钟不到,竟也就凑齐了将近五百人!
这就是豪门大户的厉害。
千余年前的《墨子?攻城篇》中,便专有一部分内容,提醒将领在守城的时候,务必要把城中豪强集中一处。为什么?怕的就是他们会在战时与敌内应。便如鞠家、刘家,生在益都、长在益都,家族势力非常的根深蒂固,威望高,人脉广,平时可能不会有什么危害,益都有一两万的驻军,他们能翻起什么浪?但是,危急的时刻,别说这近五百人,哪怕一个人,也许就能扭转战局!可惜,田家烈只想到了软禁他们,却不曾料到海东早在益都埋下有另一路的人马。
李生的部属,不止有通政司的人,也有百十个提前悄悄入城的军中精锐士卒。他并且偷偷运入城中了许多的铠甲、武器,当下一一分。至于那十来匹马,却不是他搞来的,大多为刘家原来所有。
三路人马,聚拢一处,以海东精锐士卒居前冲锋,鞠家盐徒其次鼓噪,刘家公子最末压阵督战。
这个三路人马的作战安排次序是有道理的。海东士卒不用说,肯定最为善战,是主力、是中坚,所以放在前头。鞠家盐徒成分杂,人数也最多,故此放在中间,又裹挟了些百姓,以壮声势。刘家的仆役忠心没问题,战力却最弱,因而放在最后,侧出两翼,约束部勒全军的阵容。
李生与鞠胜,就好像两个矛头,带着五百来人冲锋陷阵。转手夺得内城门,留下半数的海东士卒看守以及颜之希坐镇。马不停蹄,随即一鼓作气,又往外城门杀去。
续继祖高声大叫:“射箭、射箭!”瓮城的城墙上安置的有弓箭手,两边慌乱,忙不迭把箭头调整,对准内里,纷纷拉弦开弓。李生暴喝道:“冲过去!抢了城门,大军便可入内。燕王早有钧令,凡今日从战者,士诚王府财货子女,皆许归尔等所有!”
王士诚的奢华有目共睹,只一个梁园就有珍宝无数,莺莺燕燕,美女更是如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军、汉喊叫、奋勇,冒着箭矢,厮杀搏斗,距离外城门只有两百步远!益都军卒放过两波箭雨,翻开瓮城的暗门,两三个百户带军奔出。
李生的技击之术称不上出众,然而却有一点,他擅使掷箭。掷箭这玩意儿,与套索、手戟、袖箭差不多,都算是暗器。他右手刀,舞起来,抵挡头上箭雨;左手掷箭,箭无虚,左右驰骋。与鞠胜彼此呼应,步步前行。
夜深,雨迷。
高高的环状瓮城里,城墙高高耸立,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四溅,染红了地上的雨水。尸横遍地,死去人的尸体又被活的人纷踩践踏。鞠胜手刃数人,抬头看处,透过雨幕,远远瞧见田家烈、续继祖挑灯观战,不停歇调兵遣将,一队队明盔亮甲的益都士卒举着各色不同的旗帜,从城墙上各处奔跑蜂拥而来。
瞧见这等的阵势,到底盐徒们与刘家的仆役大多没经历战场,不少人开始迟疑,犹豫不前。
鞠胜大叫道:“既已起事,如果败了,谁也活不成!与其抄家灭门,何不舍生往前?过了今晚,人人富贵!城中财帛女子,任尔等拣选!”事急从权,又加大了许诺封赏的筹码。人喊、马嘶,兵器碰撞。一点一点,他们挤开了敌人,移动朝外城门,不足百步。
续继祖沉不住气了,顾不上陈猱头尚且没有撤回,一叠声催促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晚了一步,关不上了。海东军在外缠住陈猱头,陷阵营抬举攻城车,天崩地陷一声响,犹如岳撼山崩,狠狠撞开了城门。大凡城池,城门之内,又有千斤顶之类,或者铜铁铸造,或者索性一大块的巨石,如果城门被敌人打开,施放机关,就能放下来,好充作第二道的防御。
城楼上,益都士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机关。巨石慢慢坠落。说时迟,那时快,李生叱喝连连,怒眉入鬓,掷箭一股脑儿全丢掷了出去。掷箭最远的射程能达数十步,施放机关的益都士卒接连中箭,有站立不稳的,掉落城下。
只听得马蹄急促,海东军攻入了城内。
当先一人,重铠厚甲,**大苑异种名驹,提抢挟刀,好似一道旋风,呼吸间,直入瓮城,刀砍枪挑,不眨眼,冲进二三十步之远。城内城外,城头城下,认识他的人无不动容。田家烈不可置信,续继祖骇然变色,李生狂喜大叫,鞠胜奋臂高呼。无数人脚跺地面,手举枪戈,红旗掩卷在其身后,万军齐叫:“燕王!燕王!”
邓舍亲为前驱,海东诸将受其激励,无不奋勇争先。
佟生养紧随其后,郭从龙困住陈猱头,邓承志攀援城门。代表了左、右、中三军,前、后两营的五色旗帜,便像灼灼燃烧的烈火,又如奔腾争流的海浪,或随着涌入了城中,或高高插在了城头。
飘扬夜风中,雨水更鲜艳了它们的色彩。
续继祖面如土色,拉了田家烈转身就走。田家烈目瞪口呆,转着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目光久久离不开。
高墙围住的瓮城里,有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英姿飒然,冲突阵中。万众瞩目,每个人都在为他喊叫。这一刻,他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一轮冲出地平线的朝日,那耀眼的光辉甚至冲破了深沉夜色的阴霾。恍惚间,细雨也为之停止。
田家烈惊讶地觉,他自以为通过邓舍在益都的种种表现,已经了解了此人,却原来,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或伪装。
“田大人,还不走!在想甚么?”
“益都若被此子得去,则海东便如龙入大海,自此打开了进入中原的大门,不可制矣!不行!……。”田家烈回过神来,挣开续继祖的手,抢上一步,拔出其腰间短剑,回转身,拽住一个奔逃的将校,“站住!城门才丢,海东军立足未稳,只需一击,便可将之逐出!逃甚么逃?且随俺厮杀!”
城内很多的人在嚷叫,有海东军卒,也有益都军卒,他们异口同声:“燕王入城了!燕王入城了!”
“燕王入城了!还厮杀个鸟。”那将校脱开身子,浑不顾田家烈的怒气勃勃,抱头鼠窜。
益都军的军心早就不稳,谣言风行传播,士气也早就低沉。海东多日的攻城,又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先前收到的招降书,并成功分化瓦解了其将校们之间的信任。因此如今城门一破,人人皆无斗志。一股股的溃卒,丢盔弃甲,互相拥挤。营旗倒了,军旗倒了,帅旗倒了。放眼城墙上下,到处海东的士卒,耳闻远近喊叫,遍地益都的败兵。兵败如山倒,城中乱作一团。
不过呆了一呆,田家烈即被败军淹没。
他个子低,也没力气,顶不住五大三粗的士卒们接二连三的撞击,栽倒地上。地上全是泥水与血水。他从坑洼中爬起来,羽扇没了,短剑没了,儒巾也没了,衣襟敞开,露出黑茸茸沾满泥水血污的胸膛,浑身**的。
他茫然地看着不可阻挡的败卒奔逃,喃喃地道:“这就完了?一两万大军,守个坚城,怎么就几天便完了?怎么就几天便也完了?……,完了?完了!怪哉,却也蹊跷。……,续元帅呢?续元帅!”
哪里还有续继祖的影子?早不知逃去了何处。败卒跑光了,一小队海东士卒出现田家烈的面前。
“是个读书人,城里边的乱民吧?”
“喂,兀那秀才,我大军即将入城,你别再呆在这儿了,快快回家去吧。以免误伤。……,咦?他怎的不说话?”
“吓傻了吧,你瞧他那蠢样。要不是王爷下令,不得怠慢书生,咱还懒得与他分说哩。走,走,不用再理会了。”
田家烈没吓傻,他只是突然遇见敌军,没有准备,不知该怎么答话。眼见那队海东士卒渐渐走远,他心中想道:“是趁乱出城?往去别郡,另图谋再取?还是且去寻找续继祖,趁邓贼立足不稳,即刻反扑夺回城池?”
他决定选择后者,迈步没走得两步,刚才那队士卒又转了回来。
带头的百户怀里摸出个图影:“他娘的!好你个矮矬子,装痴弄呆,差点叫你***给跑了。”不由分说,揪住田家烈,对比图影瞧了两眼,一拍手,“没错了,田家烈!害我李敦儒李大人之罪魁祸。王爷指名点姓要活捉的。”
邓舍亲率队伍,攻入瓮城。他没急着入城,控制了内外两道城门后,郭从龙、邓承志诸将分别率队,按序先行。军卒把田家烈带过来时,他正与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李生等人说话。
颜之希诸人这次的功劳,立的不小。他们所召集的近五百人,半刻钟的厮杀,阵亡了一两百。邓舍拍着鞠胜的肩膀,笑道:“鞠胜!鞠以柔。好,好!允文允武,哈哈,堪为儒生楷模呀!今得益都,并得诸贤,双喜临门!明日,当有大宴,我专为你们庆功!”
看见邓舍,田家烈眼睛都红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人未到近前,骂声先传了过来:“邓贼!竖子!”不但骂邓舍一个,“颜之希!枉你为圣人苗裔,卖身从贼,毫无廉耻!鞠胜,枉你有三友清名,松竹菊的骨气何尝有半分一毫?我主公对你有不杀之恩,你不知回报,反卖我城池!不为人子!姓刘的,你这也算世家子弟?吃里扒外,甚么东西。”
军卒踹田家烈的膝弯,逼迫他跪下。邓舍不乐,道:“这是作甚?田公,益都俊杰,名闻天下,你们不可无礼。快快为田公松绑,请他起来。”
“呸!虚情假意,似仁实奸。邓贼,俺早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少来这套,需哄骗不住老田。”
田家烈一挣扎,他的衣服本就开了衣襟,更遮掩不住半身,连带下身,两条毛腿也露了出来,可见内衣。邓舍皱了眉头,斥责军卒几句,对侍立一侧的毕千牛道:“快快去取件衣来,为田公遮掩。”
田家烈破口大骂,粗言秽语,不堪入耳。
诸军皆有怒色,邓舍面色不变,笑而问道:“田公益都冠冕,素有文雅之称,却不料市井俚语,竟也说的这般流畅。博学多才之士,正该如此。”很有点唾面自干的风采。
“邓贼!面皮之厚,尤过城墙。”
“田公何其怒也?来人,把小毛平章请来,让田公见见。田公,你放心,今我虽得益都,绝不会伤你性命。并且这益都城,我海东也不会要,小毛平章依旧会为你们的主公。我军所来,只来讨伐士诚。将来安顿地方,还得依赖田公大才。”
“哈哈,邓贼,邓贼!痴心妄想,用些许巧言令色,便指望老田降你么?你要真无心夺我城池,就把小毛平章还与我等,请我家主公回城。如此,则你我海东、益都,尚且可结两家之好。如若不然,待我家主公带军杀回来,老田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士诚篡逆,挟主自重。田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降我,既往不咎!海东、益都本来兄弟之省,你又何必视我若如仇雠?”
“邓贼,你口口声声海东、益都兄弟之省,却假以仁义为名,行此窃我行省之为。难道你便不羞惭么?你放了李敦儒来我益都,为抢占其妻,借我之手砍了他的头,却又打出为他报仇的旗号,你以为用这等小小的伎俩,就能骗得住所有的人么?
“邓贼,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么?抢人妻,杀人夫,窃据人城,你就没想想以后,这天下间的英雄好汉会怎么看你?纵然你人前风光得意,又有否可曾想过,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咬牙切齿地痛骂你?”
邓舍默然良久,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已夺之,已杀之,已占之,奈何?”
“你!”
“你忠诚士诚,这么做是对的。然我也曾闻言,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虽痛骂于我,我并不在意,田公,我实在求贤若渴。”
田家烈当面痛骂,当着那么多的海东将校,还有颜之希、鞠胜诸人,换了谁面子上也挂不住,邓舍却能按住怒气,言辞诚恳,依然殷殷劝降。如此的气度,纵然田家烈十分地仇视他,也不由心折。
他长叹道:“你不必多言。也怪俺小看了你,只恨主公不从吾策。若从,今死者你也。”他曾谏言王士诚设鸿门宴,宴席上斩杀邓舍,故而此时有这么一句感叹。他问邓舍:“俺有个疑问,想请问燕王。”
他对邓舍的称呼从“邓贼”变作了“燕王”,邓舍心头一喜,道:“有何疑问?尽管问来。”
“想当初,倭寇突然侵扰我边。如今想来,这倭寇大约也定为燕王所派遣来的吧?”
邓舍痛快承认,推心置腹地道:“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如此,我海东没有借口。”田家烈一笑,又问道:“剿倭时,我益都也派的有观战将校,不知燕王的海战是怎么打的?如何哄骗住了我军的观战将校?”
“利诱而已。”
“罢了,败在殿下手中,俺心服口服。愿降燕王。”
邓舍大喜,亲自上前为他松绑,笑道:“田公的高才,我海东上下仰慕已久。田公,田公!……,啊哟。”
却是他才为田家烈解开绑在手上的绳索,出其不意,忽然被其猛地揪住了衣襟。田家烈不足五尺的个子,蹦着脚往上窜,往邓舍的脖子上咬去。邓舍着装有铠甲,适才取下了兜鍪,只有脖颈显露外边。
毕千牛抬步急奔,慌来救驾,提刀**了田家烈的后背,搅了一搅,把他拽开,丢在地上。邓舍叫道:“且慢,……。”七八个军卒一起动手,枪戈刀剑落下,把田家烈剁成了一滩肉泥。他至死,骂不绝口。
淅淅沥沥的雨水连绵天幕,坠落悄然。邓舍懊悔不已:“怎就杀了?怎就杀了?”随即感慨,“士诚得人,竟至如此?”急令城中并选派信使八百里快马驰传河间府,若遇上王士诚部下有如田家烈之类不肯降者,命诸将一概不得妄杀。
——
1,暗器。
古代名将擅长用暗器的不少,最出名的大约当数孙权,擅用手戟。也有擅用套索的,用袖箭的也有。《水浒传》里有个没羽箭张清,擅打飞石。《杨家将》中,杨大郎会用袖箭。这虽然是小说、演义,不过却也并非没有事实依据的。
38 士诚
邓舍给杨万虎的命令还是送的晚了。
他的命令到时,最后一个拒不投降的益都军校刚刚被海东士卒砍下了脑袋。杨万虎与杨诚帐中设宴,满帐内数十将校轰然饮乐。特地从高丽带来的军妓唱着靡靡的小曲儿,跳舞助兴。她们只穿着薄薄的纱裙,乳波臀浪时隐时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也该他们放纵欢乐,毕竟才打赢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
小半个月前,王士诚与他两军便在这河间府会师。按照预定之方略,先要向西进入保定路,然后取道攻取蔚州。因杨诚借口其所部的辎重没有运齐,故此稍微的在清州停留了两日。
王士诚安营扎寨,把杨万虎部做为右翼,放在了东侧;杨诚部做为左翼,放在了西侧,而把己军放在了中间,以为中军。他这番安排布置,要说没甚么错。自己的军队最值得信任,他又是主帅,所以把本部放在中央,正该如此。可是坏就坏在了,他把杨万虎与杨诚分置左右。
他大可以把杨万虎与杨诚合而为一,放在一个方向的,却偏偏没这么做。便在驻扎清州的第二日,预定启程往去保定路的前夜,两杨暴起难。他二人兵力合在一处,一万出头,占了出其不意的偷袭便宜,一场混战,大败王士诚。
王士诚毕竟有两万人,清州也是他的地盘,当时虽然大败,其实并没伤了元气,而且两杨难时,他也没在军中,而是正在城里。闻讯之后,他暴跳如雷,招拢败卒,本待出城与两杨厮杀,不料海上来了数十艘大船,海东的援军及时赶到。
清州距离海岸的距离,比益都还要近得多,只有几十里。赶来的海东援军,正是辽西部队,带队的李邺。早些时日,辽西海东军包围了大宁,不过一直没有动总攻。他们的真实作战之目的地,实际并非大宁,乃为清州,赶在这么个时候,与邓舍一前一后,登6上了山东半岛。
李邺带来了四五千人,如此,两杨联军的军力便与王士诚相差无几了,牢牢把城池困住。王士诚几次突围,没有成功。清州附近有几个大城,比如沧州、南皮、无棣。这些城池都是在王士诚控制下的,却因田丰大军压境,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赶赴增援。
益都城里,田家烈、续继祖望眼欲穿等待王士诚回援之时,他们自然不会知晓,却也正是王士诚在清州城里望眼欲穿等待益都援军之际。简而言之,邓舍、田丰联手,漂亮地打了一个穿插、割裂,把益都、清州完全地彻底隔绝开来,形成了两座孤城。
细数山东势力,王士诚、田丰不过是最大的两股,其它的小势力还是有不少的。
济南刘珪是一个,依附田丰的杨诚也算一个。此外,又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等等。余宝、王士信与田丰一样,皆为蒙元义军万户的出身,也就是所谓的青军,后因毛贵的势大,先后投降依附。只不过他们没田丰那么厉害,各自分别占据的只有一两座城池。
滕州在山东南部,临着兖州,快到腹里的边界了,与徐州遥遥相望。在这一场海东与益都的内讧中,基本用不上它,起不到甚么作用。但是棣州不同,棣州在乐安以西、清州以南,经由田丰说动,余宝起军北上。
三路人马会合,军力达到三万余,并力作战,日夜攻城。
在益都上演的戏码,同一时间在清州也一样的上演。招降、造谣、寻找内应。小毛平章之所以在益都攻城战后多日才出现城下,并非因他早先没来,实则他是第一批随军抵达的,只是他的头一个招降目标不是益都,却在清州。他在清州城下招了两三天的降,露过了面,然后才日夜兼程又赶去了益都。就这两三天,他胜过十万雄师,两杨最后能打下清州,便全靠了姬宗周与一个毛贵的旧部献城投降。
这实在意外之喜。本来既定的计划,他们的任务只需要围住清州、不放走王士诚就行了,等邓舍打下益都,然后慢慢再来收拾。真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竟然就迅获胜,获胜的时间更比邓舍打下益都还早了一日。
什么叫功劳?这就是功劳!可以预想,不管在邓舍的功劳簿上,抑或田丰的功劳簿上,两杨必然会因此得到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大功劳肯定跑不掉了。联军将校又怎能不为此欢喜?庆功宴席,实属寻常。
然而,却有一个美中不足。杨万虎心不在焉,一边饮酒,一边拿眼不停往帐外瞟去。杨诚年约三十出头,战场上亲眼见杨万虎的剽悍,对他非常敬佩,笑道:“怎么?将军无心饮酒,莫非还是在记挂那事儿?”
“我家主公严命要俺把王士诚困住,如今却,……。”杨万虎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俺深怕纵虎归山。”
“将军多虑了。这清州城咱围的铁桶也似,沿边驻防各营异口同声咬定,绝对半个人没有放走,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王士诚他能有多大的能耐?插翅能飞么?即便能飞,逃得过咱的快箭劲弩么?攻城当天,厮杀了半日一夜,城中死伤无算,说不定,他也在其中。将军何必忧虑?”
“希望如此。”
帐外一人大步跨进,杨万虎霍然起身,伸手压低诸将校的饮酒笑语,急不可待地问道:“怎样?”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城里城外的死伤者,包括平民百姓在内,翻拣遍了,并未曾见有王士诚。”
“俘虏军里呢?”
“李邺将军还在查找。”
“催他快点!”
杨万虎焦躁烦恼,杨诚笑吟吟的,却与他截然不同,好像浑没把此当回事儿,却也好意,不住口地安慰他。杨万虎口中敷衍,心中想道:“要非你部军马与余宝的麾下,城破日,不听节制,入城四处劫掠,搞的陷入混乱。王士诚,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越想越怒,端起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案上。
“将军何必生气?大事已定,就算走了一个王士诚,他又能怎样?败军之将,不足为虑。”
杨万虎大怒,险些脱口而出:“走不走王士诚没要紧,主公的命令俺没能完成,却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把田丰的命令当作耳边风,俺却不能把燕王的令旨置若罔闻!”话没出口,帐外又来一人。二十多岁,中等个头,兜鍪铠甲穿戴的一丝不苟,按剑而行,干净利索。
这来人正是李邺。他来入帐中,目不斜视,穿过宴席,步伐矫健,来到两杨席前,英气勃勃地行个军礼,道:“见过两位将军。”
“怎样?”
“不肯降的,百户以上已然尽数斩,百户以下也刚刚悉数坑了。计有百户以上将校十三人,百户以下军卒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另有城中胡人、色目总计四百三十二人,也一并砍了,已经全部悬城头。”
“没问你这个,可找着王士诚了?”
“不曾。”
杨万虎大失所望,倒回本位,看看帐内,望望帐外,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王士诚哪儿去了?”顺口补上一句,“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下落至此成了一个疑案。很多年后,山东地方兴起了许多种的民间传言,或者有说他战死攻城当夜的,也有说他其实没有死,因为他仁厚有德,天不忍杀之,助其逃出了清州,后来遁入空门,做了和尚。
事实的真相如何,也许永不会有人知晓。
人们眼见的,清州之战过后,王士诚销声匿迹,踪影全无,从此再没有一个见到过他。城头变幻大王旗,益都城头,代表王士诚的“王”字大旗缓缓落下,斗大的“毛”字迎风升起。然而所有的人,每一个全都知晓,推出来的不过是个傀儡,那个毛字的后边,站着的却是个邓字。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曾经的雄心壮志雨打风吹去,誓师校场的豪情仿佛还在,轰轰烈烈的联取大都形同一场闹剧。赢得胜利的只能是野心家,乱世里,绝没有适合过度宽仁者生存的土壤。
陈虎亲率大批的援军,横渡渤海,在随后的月余里6续抵达益都。
依照先前与田丰的约定,益都以西归田丰,益都以东归邓舍。山东的战略要地,东边没多少,西边的泰安可谓最重要的一个。
泰安有泰山之险。山东丘陵以泰山最高,所谓“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之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可以这么说,得泰安者,得山东。
“此地绝不能由田丰得之。若落入其手,则我益都便要时刻处在他的威胁之下,且我军以后也势必难以向西寸进。”
“协约上这么定的。怎么办?”
“泰安原本谁的辖区?”
“陈猱头。”
“咱不去取,他来主动求附,这不就行了么?”
“主公的意思是?”
“叫陈猱头来。”
益都城破当夜,续继祖逃回家中,带了家眷,又折去王府,想护着王夫人一起杀出去。王夫人没同意,不愿意走。邓舍早通过李生给她送去了一封书信,保证不会伤害她,请她放心,并且请她帮忙劝劝续继祖。
一样给了保证。只要续继祖肯投降,官位、地位统统不变,不但不变,还会有升。给了两个选择,要么益都平章,要么海东右丞,这两个位置随他挑。
续继祖半信半疑,王夫人一力说服。好容易说动了他,最终放弃了逃跑的打算,改而投降邓舍。他一降,就等同半数以上的益都军降。同时,陈猱头、高延世先后被郭从龙、李和尚、胡忠等擒获。郭从龙擒获了陈猱头,李和尚、胡忠并力拿下了高延世。他两人见大势已去,邓舍遣出小毛平章出面劝降,又见续继祖也降了,干脆也就投降。
陈猱头此人,忠贞或许比不上田家烈,但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特别仇恨鞑子,也亏得邓舍派了小毛平章来劝降,且海东军往日杀鞑子的态度也极其的坚决。要不然,他会不会降还真在两可之间。
投降后,邓舍对其十分的礼遇。这会儿,命人传他上来,不多时,陈猱头来到。
“殿下召末将,不知何事?”
陈猱头才投降,心有不甘,话语中带着点生疏语气,也不肯叫“主公”,只呼“殿下”,跪拜地上,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邓舍毫不介意,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道:“正有一桩大事,需得劳动将军大驾。”
“殿下请讲。”
“今我已得益都,花马王欲问我要以东地面。”
“那便给他。”
“给他自然无妨,我之意本就不在山东。只是为小毛平章计,……。”
“殿下何必还如此说?谁人不知,这益都明明已经是殿下说了算的。”
“哈哈。将军快言快语,豪爽人也。”
“殿下叫俺来,究竟为的何事?请不要绕弯子了,直言相告就是。俺如今既然已降殿下,即为殿下臣子。不论什么事儿,只要俺能做到的,必定不辞。”
“只是为益都计,以东的地面都可以给他,唯独一个地方不能给。”
陈猱头心中了然,道:“泰安。”
“不错。将军本为泰安元帅,泰安城中皆为你的旧部,你能去将之招降来么?”
“招降不难。”
邓舍听出他还有下文,问道:“怎么?”
“招降来之后呢?”
“便与将军坐镇守之。”
陈猱头一直冷淡的表情,闻听此言,神色一动,抬眼瞅了瞅邓舍。邓舍面带微笑。陈猱头问道:“殿下此言当真?”邓舍哈哈一笑,道:“自然当真。”陈猱头道:“殿下就不怕末将回了泰安之后,如果?”
“如果甚么?”
陈猱头目不转睛盯着邓舍看了许久,邓舍始终笑容满面,神色不动。陈猱头长叹一声,二度跪倒地上,端端正正行了叩拜的大礼。邓舍故作讶然,急忙又把他扶起,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主公以诚待俺,俺敢不以诚报之?”他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不须主公一骑一卒,三日内,末将定将泰安全城献上。”
送走了陈猱头,毕千牛有点担忧,问道:“将军,陈猱头新降,他怎么想的咱们谁也不知道,其意难测。你怎么就真的答应了他,一兵一卒不给,许他单骑去泰安,又承诺泰安仍交由他坐镇守卫呢?”
“益都名将,陈猱头、高延世两人而已。延世傲而直,猱头粗有细。得延世之用易,获猱头之心难。纯粹用言辞、笼络,难以动之。只有用诚心感化。”
“可是前日,杨将军才有军报送来,没有找着王士诚。万一,万一王士诚还活着,那陈猱头?”
“如果王士诚没死,陈猱头又想归旧主的话,即便他在益都城中,你又能管得住么?泰安之地,易守难攻。我军与田丰又有约定,暂时难以贸然出动大军,强行攻打。与其拱手让与田丰,何妨用猱头一试?
“并且,现在济南刘珪也投降了我军,济南离泰安不远,陈猱头设若真要异动,我也不是不能制之。传令,叫杨万虎不必回来益都,直接转道,赶去济南。一为陈猱头,二防田丰。”
济南,也在益都之西,依据约定,本该也属田丰。
清州的征尘尚且没有散尽,转眼间昨天的盟友钩心斗角。有个成语叫与虎谋皮,只不知这“虎”到底是海东,抑或是田丰?
——
1,陈猱头。
他是史书中有记载的益都红巾里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至正二十一年,察罕大举进攻山东,八月,田丰降,十月,济南刘珪降。在此期间,余宝、杨诚等也接连投降。只有陈猱头困守益都,拒不投降。
“察罕帖木儿令参政陈秉直、刘珪守御河南,而自驻山东,移兵围益都,环城列营凡数十,大治攻具,百道并进。贼悉力拒守,察罕帖木儿复掘重堑,筑长围,遏南洋河以灌城中,城中益困。”
察罕在攻城的期间,大约并非接连不断地攻打,可能断断续续,看打不下,就先放在一边,改而去攻掠别的地方。不管如何,陈猱头守城直到次年的六月,“田丰及王士诚刺杀察罕帖木儿,时山东俱平,独益都孤城犹未下,遂走入益都城,众乃推察罕帖木儿之子扩廓帖木儿为总兵官,复围益都。”
然后又过了半年,直到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扩廓帖木儿复益都,田丰等伏诛。”历年余,先后察罕帖木儿、扩阔帖木儿两人先后围困,元军才总算是攻下了这座坚城。
“自扩廓帖木儿既袭父职,身率将士,誓必复仇,人心亦思自奋,围城益急。贼悉力拒守,乃以壮士**地通道而入,遂克之,尽诛其党,取田丰、王士诚之心以祭察罕帖木儿。”
当时元末群雄,北地称察罕,连朱元璋都一再称道察罕“兵威甚狠”,“先遣杨宪往彼通好,凡察罕帖木儿下山东,又遣汪河往彼结援”,对其十分的顾忌,闻“察罕死,叹曰:‘天下无人矣!’”什么是无人?元朝没人了。言下之意,没人值得重视了。
由此可见,察罕的不世武功与赫赫威名。而扩阔帖木儿,亦曾被朱元璋赞许为“天下奇男子”。
陈猱头却能在他两人的攻打下,守孤城达一年多,力保不失,虽有益都名城大邑,防守坚固的因素在,也不无后来田丰、王士诚相助之功,但是这功绩却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唯惜其未逢明主,要不然,定然也是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2,天下奇男子。
“一日,大会诸将,问曰:‘天下奇男子谁也?’皆对曰:‘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太祖笑曰:‘遇春虽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竟册其妹为秦王妃。”
观朱元璋此话,似乎称赞王保保为天下奇男子的更多原因不在他领兵打仗的本领,而在王保保始终不肯降他。与其说赞许,不如说遗憾。但从这点遗憾,却也可以看出,王保保的确有过人的地方。
39 狐狼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
这一句话虽然出自赵忠的散播,但是既然益都百姓能够接受并成为风行的传言,那么至少在他们看来,对海东来说,狼的比喻的确是要比虎更加合适。海东既不是虎,那么田丰会是老虎么?他也不是,他是狐。
邓舍抢占济南、泰安的消息传来,田丰丝毫没有动怒。
他差不多有四十来岁年纪,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人如其名,相貌称得上丰神俊朗,美中不足,脸上有些黑麻子。不久前,他也派了有人去泰安、济南招降,只不过去的晚了,陈猱头与杨万虎已各在城中,客客气气地招待一番,将之送回。那使者回来,如此这般的一禀报。田丰笑了笑,说道:“既已为燕王所得,且与之。”
“协议上本来约定,那地方是咱们的!”说话之人二十出头,乃田丰之子,名叫田师中。长相与田丰一样,红脸大眼,好似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身材高大,蜂腰猿背,很有锐气的一个年轻人。
“燕王想要,咱还能与他抢么?”
“为何不能抢!”
“莫要伤了和气。”
“父王!燕王初来乍到,在益都尚且没扎稳根基,便是与他抢了,他又怎会是咱的对手?泰安、济南两地,实乃山东之枢纽。父王你不是也曾说过,若有泰安、济南在手,王士诚有何惧也?现在多么好的一个机会!父王却又怎么不肯去取?轻轻松松让给燕王。燕王不比士诚,他有海东以为后盾,假以时日,必成我心腹大患!”
田丰手底下得力的臣子有两个,一个叫李秉彝,一个叫崔世英。李秉彝是谋臣,崔世英是武将,皆为他的故人,都是文武双全,人杰之流。这多年来,田丰之所以能开疆拓土,在山东地面上,花马王的名号能稳稳力压扫地王一头,全赖了此两人之力。
李秉彝正当壮年,为图麻利,他穿着一身短衣襟的胡服,虽为文臣,腰间却悬有一口短剑,走到哪里都不肯取下的,形影不离。他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小王爷,不要焦躁。大王所说甚是,泰安、济南既然已被燕王得走,咱贸然去取,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崔世英接口说道:“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田师中道:“察罕诚然势强,为我之大敌不假,然而他与孛罗彼此不和,近月来他两人分别在冀宁路一带屯驻重兵,眼看内讧将起。他自顾不暇,于我军而言,又有何可忧?我军正该趁此之机会,与燕王争个高下。”
李秉彝摇了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燕王若不入益都,则察罕与孛罗或许内讧。而今燕王入了益都,察罕与孛罗的内讧也许反而会因此得到稍许的化解。故此,崔公说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
“此话怎讲?”
“燕王不入益都,则海东虽强,难入腹里。如今燕王入了益都,等同打开了海东进入中原的大门,强龙已然过海。观今日之海东,形如两个拳头,一个在辽西、一个在益都,状若钳制,不但对大都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同时也对晋、冀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岂会还有心内斗?”
“你是说?”
“如果吾料的不错,年内察罕与我山东必有一战。”
“父王?”
田丰颔,说道:“所以,济南、泰安既已被燕王得之,便与之。”田师中恍然大悟,道:“父王想用这两座城,换燕王与我军的继续合作。若日后察罕果进攻山东,我军也不致后路无援。”田丰道:“不错。”他又笑了笑:“何况咱们也并不吃亏。”
他们何止是不吃亏,简直赚大了。
田丰统共出了杨诚一路军马,不到一万人,却换来了河间府等地的大块地盘。并且他也绝非善茬,邓舍在那边抢占泰安、济南,他一样的不落其后。便在邓舍遣派陈猱头往去泰安之时,他亦然也毫不掩饰地吞并了高唐州的王达儿部。
按照协议,高唐州在益都西边,该归他所有。但是高唐元帅王达儿隶属益都,本王士诚的部下,其所部军卒数千人应当交给海东的。高唐州位处山东的西部前线,军卒尽皆骁悍,王达儿亦为有名的勇将,田丰却违反协议,私下里劝降了他。一转手,不但得了高唐州的全境,麾下更又多添了一员虎将,一彪善战的军马。试问,他哪里吃亏了?简直空手套白狼。
不但如此,他更借海东高调入主益都的机会,顺势整合了棣州余宝,远在山东南部的滕州王士信前两天也才遣人送了书信过来,表示愿意依附与他。毕竟,相比邓舍这个外来户,他才是地头蛇,在余宝、王士信等各系杂牌的心中,有着天然的亲近。
海东出力那么大。计策是海东谋划的,益都是海东打下的,即使攻打清州的主力也是海东,十分的王士诚旧地,海东最终却只要了五分,另外五分等于白白送给了田丰。并促使田丰隐约成为了山东的盟主。他不是吃了亏,他是占了大便宜。
至此,山东基本形成了田丰与海东两家并立的态势。
在田丰的克制与邓舍的忍让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两方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用互相的小让步换取联手团结。互通声气、齐心协力。都在为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为也许即将要出现的变局积极地做着应变的准备。
察罕早晚是要进攻山东的,有了海东做为后援,田丰的信心似乎充足了不少。他暂时停下了攻取真定路的计划,改以收缩防线,一边整编新得之王士诚旧部,一边消化所得之王士诚旧地,同时囤积粮草,厉兵秣马,坐以待变。
同一时间,海东的渡海军队在陈虎与刘杨的率领下,水6并举,分略益都以东各地。战事进展很快,大部分地区传檄而定。
针对海东的特殊形势,为更好、更有把握地控制益都这块飞地,接下来的日子里,邓舍大规模地彻底调整了王士诚原本的战略部署,把重点放在了沿海,加强了沿海州县与辽左、平壤的联系。
他在益都通往沿海的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站赤,调拨精锐看守,并抽调了大批的民夫扩建道路,以确保海路与6路的连接贯通顺畅。
并从辽左屯田军中调拨大批的人手,转驻莱州屯驻。此处有毛贵早先置办的三百六十处屯田,乃益都粮仓命脉之所在。又转调莱州原有之益都屯田军,改去辽左屯戍。以此通过换防,减轻了王士诚旧部在沿海的影响,扩大了海东的势力,保证了沿海的稳定。
同时,抽调了许多辽阳、海东的能臣干吏,循消化南高丽之旧例,渡海南下,分别安**了地位重要之要紧郡县。
除了这几个方面之外,为了不致引起混乱,最关键的益都旧军,邓舍却暂时没有去动。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刘珪等人倒是可以依旧统率旧部。当然,暂时地不动,并不代表完全地没有半点改编,邓舍借口组建新军,分批次地从他们部下中总计抽选了八千的精锐,仿照五衙的规格,赐衙名为定齐,放毕千牛出去,任了都指挥使,用高延世、刘果为其副将。
高延世本为千户。都指挥司的规格与万户等,实质地位上比万户还高了半级。他充作副手,等于从千户升做了副万户。虽与刘果这个见死不救的家伙平起平坐,使他很不高兴,不过大体来说,非常满意。或许不至因此便对邓舍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
并且,续继祖以下,凡益都五品官以上,无论文武,邓舍悉数抽选了其子侄一人,充入质子营。
总之,采用种种的措施,经过两个多月的整合,海东在山东半岛的东部渐渐形成了一个以登、莱为枢纽,连接辽、鲁;北据益都,用泰安、济南为最前线之防御,以辽左、海东为最坚实之后盾的整体局面。
并抽调双城、江华岛、平壤、辽左诸路水军,建成了山东水师,以此来控制渤海海峡。
这些举措牵涉到军、政诸个方面,说易行难。好在海东之前就有过收拾南高丽的经验,有一整套的现成方案。邓舍又专门调来了洪继勋、吴鹤年全盘负责,加上姬宗周、章渝等益都降臣、以及颜之希、益都三友等地方士绅豪门的配合,事情的进展还算比较顺利。
清州一战,姬宗周主动献上城门,杨万虎送他回了益都。邓舍升其官职,现为益都行省右丞。章渝,益都城破之日随续继祖投降,邓舍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他城头相骂的罪过,并给了他一个实缺,现任益都行省左右司员外郎。
颜之希、益都三友等人,也分别被授予显职。
颜之希做了益都知府,李溢则成为登州知府。国用安也进了左右司,位在章渝之下,官居都事,并有刘家公子名叫刘名将的,亦为都事。唯独鞠胜,邓舍喜其胆气豪壮,拔擢入了益都行枢密院,与邓承志、潘贤二并为佥院。
这益都本来没有行枢密院,乃为邓舍新设的衙门。名义上尊小毛平章为,是为知枢密院事。以佟生养为同知枢密院事,他原为海东行院同知,算平级调动。以李和尚、陈猱头为副枢。李和尚原任海东行院佥院,升了一级。
至于行省宰执,邓舍信守诺言,刘珪、续继祖皆为平章政事,连带小毛平章,益都一时竟然出现了三个平章,这有些令人好笑。
左丞由赵过担任。赵过原为南韩行省平章,现在却只做了一个区区的左丞。明眼人无不看的出来,实际上这是在迁就小毛平章、刘珪与续继祖,大约用不了多久,等邓舍站稳脚跟,益都平章之位,还得是赵过的。
南韩行省的平章之位,则改由姚好古任之。姚好古原任海东御史中丞,正二品。平章政事,从一品。不但是一个简单的升官,更主要的,实权更大。而他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则由方补真顺次接任。
右丞姬宗周。参知政事罗国器。罗国器原任海东参知政事,也算平级调动。左右司里,章渝的员外郎,国用安、刘名将的都事,领官则为罗李郎,他原任海东左右司员外郎,如今升了一级,官居益都左右司郎中。
依照海东旧例,邓舍同时也设置了益都行御史台。原海东治书侍御史王宗哲平级调动,改任益都治书侍御史。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两个职位空缺。且追赠任忠厚亦为益都治书侍御史。
行省以下,较为重要的衙门,悉数调海东官员充任。
如通政司,调李生为知事;海东通政司方面,本为李生副手的同知王老德,则升任做了海东通政司知事。山东矿产丰富,设军械提举司,调原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崔玉,升任为其提举。
此外,又有官医提举司,任了吴钰林为提举。邓舍装病时,若无吴钰林的掩护,难免露馅。
地方上,颜之希、李溢之外,又任杨行健、刘世泽、刘世民分为济南、莱州、泰安的长官。这三人本来皆为海东检校所检校官,平素公务,接触很多地方的政事,所以倒是不虞没有经验。并且有他们这些心腹、能员在,也有利加强对济南、泰安等地的控制。
针对山东为全真教源之地,又王士诚旧部多有白莲教徒的情况,邓舍深思熟虑之后,又创办了一个新的衙门,名为总领益都佛道司,委任赵忠做了总领官。交代下去的任务,借助佛道,逐渐消弭白莲教的影响。
白莲教徒多为贫苦人家出身,仇视富人。原先在海东的时候,白莲教的影响还不算大,山东比邻淮泗,淮泗乃韩山童、刘福通的起事所在,白莲教传播极广,对益都的影响本就不小,又有毛贵、王士诚等人的先后促进展,可以说,如今的益都,白莲忏堂所处可见。不把这个影响消弭掉,委实不利邓舍团结地方士绅、豪门之政策的施行。
不过,此事宜缓不宜急。太急了,说不准会出现反面的效果,万一激起白莲教徒的反弹,反而不美。
更何况,白莲教堪为宋政权的国教。小明王这个称呼,典故就来自白莲教的经典。韩山童、刘福通起事的口号“弥勒降生,明王出世”。韩山童是明王,他早期战死,所以其子韩林儿继任,是为小明王。
邓舍做为宋政权的臣子,目前来讲,连明目张胆地说不信白莲教尚且不能,何况反其道而行之?只能慢慢地来。不但要渐渐地消弭白莲教之影响,佛道两教的过度展也绝对禁止。简而言之,赵忠的任务:把宗教势力之影响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
这一日,邓舍忙完军务,登楼远望,见蓝天如洗,白云朵朵,远山郁郁,绿水如带。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怅然,不觉失神。赵过、邓承志、佟生养、毕千牛等皆侍立在侧,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我六月时,初次来的益都。殚精竭虑、图谋远划。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又经战火,兼且战后重建。匆匆间,今已十月。来时绿树成荫,而今黄叶将凋。风起青萍之末,不胜萧瑟。”
赵过笑道:“十月秋天,天高气爽,别有一番风味。将军何必感叹呢?”
邓舍的感叹并非为了他自己,他目睹季节的变幻,因此想起了些甚么,没人知晓。也许是大胜之后的空虚,抑或是又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前的压力,或者因前生的幻影,又抑或为未来的未知。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只闭着眼,静静任风吹袭,卷带衣襟,飒飒作响。再睁开眼时,他已重又精神百倍、斗志昂扬,顾盼左右,笑道:“阿过说的不错。秋高气爽,遥想岱宗,这秋天的泰山应与春夏时又有所不同吧?”
诸将皆称应是。
邓舍话音一转,道:“大好河山,岂可我一人赏之?令,总理高丽王宫事宜河光秀,即日带丽王入齐。请丽王也来观看观看。另拣选五百精锐,送小毛平章入辽,也请他观赏一下我海东的秋日景色。”他哈哈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以为如何?”
楼下有侍卫匆匆上来,跪拜在地,道:“殿下,王夫人有请。”
40 金陵
十月清秋,赏景的不止邓舍一人。
金陵城里,吴国公府,朱元璋负手庭园。府门外,正月朔日时,他亲手撰写的桃符还在,“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十四个字写的墨浓字遒。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至正十五年,他收编巢湖水师廖永安、俞通海等,率部渡江以来,先后得太平、金陵、扬州、徽州等地,所向披靡,震动南北,已然隐约形成了他与张士诚、陈友谅三足鼎立江南的大好局面。然而,便在今年,事情却似乎开始起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便在今年正月,张士诚攻破了濠州,寻又破泗、徐、邳诸州。
尽管这些地方原本就多非朱元璋所有,是被宋政权并及各地零星红巾势力占据的。并且早在他渡江前,就也已与濠州关系不大了。再又,经由当年脱脱的屠城,百万人烟的徐州也早凋落不堪。但这淮泗重地,毕竟扼守南北要道的所在,如今为张士诚得去,长远来讲,却不得不说是一个潜在的忧患。
这边厢张士诚开疆拓土、捷报连连,那边朱元璋派遣常遇春攻打杭州,却偏战数不利。三月份的时候,不得不将之召回。
五月,陈友谅又遣将罗忠显攻陷辰州。随后,攻池州。亏得当时徐达、常遇春皆在,遵朱元璋之计,伏兵九华山,好歹胜了一场,斩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告捷不足一月,闰五月,陈友谅更又亲提大军,陷太平。此一战里,朱元璋麾下之旧人宿将花云战死,养子朱文逊并死于难。损失不可谓不大。
太平乃金陵之门户。朱元璋取金陵,走的就是先取采石,然后太平,最后金陵的路子。陈友谅一样为之,取下太平不久,即与张士诚约同侵金陵,自采石引舟师东下,“金陵大震”。
亏得张士诚没搭理陈友谅,坐观不动,给了朱元璋死中求活的机会。用诈降计,哄得陈友谅上了当,一番水战,杀敌无算。有句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朱元璋纵然获胜,元气亦因之而伤。
不过还好,他麾下的另一员大将,金陵水战后不多久,给他挣了一个面子。闰五月,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打了一个漂亮仗,取得胜利。六月,常遇春亦复太平,更筑城。接连两次的胜仗,士气好容易有所恢复。
这些还都是外患,最叫朱元璋忧心忡忡的,却是内忧。
内忧从何讲起?说来话长。至正十五年二月,刘福通迎韩林儿,立为皇帝,又号小明王,定都亳州。五月,遣人召和阳诸将。和阳诸将谁也?当时在和阳的,正是朱元璋、张天祐、郭天叙等郭子兴的旧部诸将。
诸将选了张天祐作为代表,往去亳州,寻自归来,赍当时的大宋丞相杜尊道檄,授郭天叙为元帅,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
郭天叙为郭子兴的长子。张天祐,“子兴妇弟也”,是郭子兴次妻小张夫人的弟弟,也是郭子兴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论与郭子兴关系的远近,他两人都要比朱元璋更近一点。朱元璋,娶马氏,马氏为郭子兴的义女,算是干女婿。那时他才不过位居郭子兴集团诸将之第三。
几个月后,和阳诸将渡江,攻打金陵。时守金陵者,有青军陈野先部。陈野先先降后叛,郭天叙、张天祐遂死在乱中。也就这么巧。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随后的几年中,郭子兴的另外两个儿子,郭天佑与郭天爵,先后或因谋叛,或因欲“谋害吴国公”,而也被朱元璋先后诛杀。
至此,朱元璋似乎做到了尽收军权,成为了真正的一军主帅。
但是,内忧却还存在。郭子兴诸子虽死,郭子兴旧部尚有将存。邵荣,郭子兴旧部,其人“粗勇善战”。至正十八年,任江南行省平章,当时朱元璋也是平章,两人地位平起平坐。即便后来,朱元璋升任行省丞相,尊吴国公,邵荣也仅次其下,地位依然远高徐达、常遇春诸将。当之无愧的江南行省第二号大人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围聚在邵荣身侧的郭子兴旧部,如宋氏兄弟等,便是朱元璋的内忧。
“主公?”
“噢,宋先生来了。”
朱元璋正在出神寻思,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五十来岁,状貌丰伟,美须髯。名叫宋濂,字景濂,江南名士,博学宿儒。
元帝曾召他为翰林院编修,他以奉养父母为名,辞不奉诏。几个月前,应胡大海的推荐,朱元璋遣人把他征来了金陵,同时征召而来的且有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三人。此四人者,皆江南之人望,儒林的领袖。朱元璋宠礼甚至,专设礼贤馆以处之。并尊之为“五经师”,公务之余,常常请来讲经说史。
宋濂为人诚谨,加上新投朱元璋不久,执礼愈地恭谨谦逊,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行庭参大礼。
朱元璋一笑,将之扶起,道:“先生不必多礼。”见宋濂随身带了有经书,拍了拍脑门,道,“原来又该先生讲书,近日事务繁杂,俺却疏忽忘记了。”转顾庭中,笑道,“初秋乍至,气候宜人。今日咱们便在这院中讲授,如何?”
朱元璋乞丐的出身,本来并不识字,后来当和尚,开始读书识字,再又从军,随着地位的步步高升,更加的勤恳奋,学以补拙,与寻常的武夫截然不同,现今已然粗通文墨,与文人儒生对话的时候,言谈举止,亦可做到礼仪得当,可称文雅。偶尔还能写些诗词,颇得文臣赞赏。
宋濂自无不可。
几个侍卫搬出桌椅,放在庭园树下,两个人,一主一臣,相对而坐,宋濂开始讲解经书。他说给朱元璋听的,是《春秋左氏传》,儒家的重要典籍之一,也是重要的史书一部。春秋诸国纷争,正合眼下形势。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多了解一些史实典故,对朱元璋来说,不但增长了学问,更有助扩大他的视野见闻,有实用的价值。
宋濂娓娓讲解,朱元璋凝神细听,时不时插话打断,提出疑问。三两侍女烹茶倒水,红袖添香。
是时也,天高云淡,叶绿杂黄。微风浮动,满庭菊香。院落间,人声悄寂,唯闻琅琅书声。若无昂挺胸、执戈握戟、站立在院内、廊下的侍卫虎贲之存在,这哪里还是威名赫赫的吴国公府,竟仿似一处清幽书院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树边不远。
朱元璋听的入神,恍然无觉。宋濂乖巧识趣,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来的是府中总管。只见他面露焦急,连连使了好几个的眼色。宋濂心中知晓,此人必有急事来报,不慌不忙,讲完了一个段落,咳嗽一声,道:“圣人云:温故而知新。学问之道,重在温故。主公,今天便讲到此处吧?”
朱元璋先不急着说话。他微闭双眼,回味方才听讲的内容,咀嚼消化,过了会儿,才道:“先生果然大才。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哈哈。”眼光微转,这才现了那府中总管,沉了脸色,道,“俺不是早有吩咐,凡听授讲课之时,不得打扰!你却有何事?”
总管疾步上来,奉上一封信笺,道:“北来急报。”
朱元璋展开,看不得几行,霍然起身。吓了宋濂一跳,赶快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袖手侍立一侧。千言万言,不如一默。他心中奇怪,嘴上只是不问。朱元璋颠来倒去,细细看了两遍,绕树三匝,喟然叹道:“北地英雄,何其多也!”
也不等宋濂相询,他主动把信递给了过去,道:“何必聚来的急报,海东燕王入主益都。”
“燕王?”
宋政权头一个异姓王,小明王亲自册封,邓舍的大名,宋濂其实早已久仰,如雷贯耳。朱元璋对邓舍也一向是非常的关注,尤其近几个月,只要与邓舍有关的,与海东有关的,不管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但凡有点传闻,他必然都会千方百计地遣人搜寻、了解。
“这燕王,还真是个异数。崛起之快,世所罕见。掩有辽东、高丽,今又得益都。先生,以你之见,这条消息一旦散播开去,会对天下纷争之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宋濂之长不在谋略。朱元璋曾问过陶安,刘基、宋濂等四人比之陶安如何?陶安回答道:“臣谋略不如基,学问不如濂,治民之才不如溢、琛。”宋濂的长处在学问之道。不过,尽管如此,朱元璋的问题太过简单,宋濂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他道:“南北格局,将因之改变。”
“怎么改变?”
“燕王处心积虑,谋夺益都,无它,为绕开辽西、河北,得入中原之途而已。辽西乃大都门户,河北有孛罗军,此两地皆虎**,轻易不可动之。取道益都,诚为上策。然,益都一入海东,则晋冀元军定然会因此不安,臣以为,晋冀与山东之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先生之见,正与俺同。”
朱元璋生的方面大脸,立眉细目,谈及军事,适才的文雅作态不翼而飞,虽戴软巾,穿便服,语调中不自觉中带了金铁之音。他召侍卫,吩咐展开地图,俯视江山,指点纵横,道:“察罕早欲图山东。
“只是一来因他才攻下汴梁,军力需要时间恢复,粮秣需要时间筹备;二来他的腹心陕西、晋冀等地,有孛罗虎视在侧,不先把其内部的矛盾化解掉,无能轻动。且,海东未入山东前,王士诚、田丰不和,彼此多有攻伐,暂可不以为虑。故此,他方才迟迟未动。
“如今,燕王入据益都。与田丰共分王士诚旧地。山东内部之不和,顿得以改观。
“田丰自号花马王,为人远图,有谋略,锐气进取,多年来,虽面对察罕与孛罗、此两员鞑子之重将,却毫无惧意,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此其深知山东之地,守则覆灭,战则可强也。燕王,永平起兵,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拥有了辽东与海东,细数其过往,何止无月不战!据俺海东谍报,他起家时的八百老卒,今日所存者只有十三。可见其好战的程度,较之田丰,更有甚焉。
“又,何必聚密报言称,燕王与田丰分士诚旧地,依据约定,益都西归海东,益都东归田丰。而,燕王抢占济南、太难,田丰恍若未见。田丰留士诚骁将王达儿并及其部精锐,燕王只当不知。这两个人,都很能隐忍啊。当世之枭雄。
“两雄并立,不内斗,则定然联手扩外。如此形势之下,纵然察罕不情愿,怕也身不由己。”他悠然转,遥望北方,说道,“群雄逐鹿,争猎中原。可惜,可叹。”
“有何可惜?主公又为何而叹?”
“可惜俺远在江南,不能适逢其会。察罕、孛罗,燕王、田丰,北地英雄,尽于此矣!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呀。”
联想别人,对比自己,朱元璋只觉有千斤的力气,一时间却好似无用武之地。他的视线往地图上落了一落,山东之下,便是淮泗,淮泗往下,即为金陵。金陵之左,陈友谅;金陵之右,张士诚。
他低声喃喃,道:“邵荣,邵荣。”随即,他又提醒自己,田丰与邓舍能隐忍,他一样可以。他心中想道:“时机未到,且再忍耐。”然心中那一股被察罕、邓舍促出来的一股豪情,实在无法按捺,喝道,“刀来!”
侍卫抽出腰刀,呈上与他。
朱元璋当初从军,是从小小的步卒做起,冲锋陷阵,常常突杀在前。或许武艺谈不上娴熟,然而腰刀在手,百战成钢,自有一番凛冽逼人的杀气。边儿上的宋濂吃受不起,打了个寒颤,悄悄退出几步。
朱元璋却没有舞刀,他横刀在手,以手指试探锋芒,慷慨激烈,触景生情,赋诗一,吟诵道:“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脚,……,”拿走手指,提刀下劈,轰然一声响,桌案断作两截,“恐踏山河社稷穿!”
此时的他,哪儿还有半点适才好学不倦的样子?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宋濂如是想道。
“传令,着何必聚代俺,示好燕王!遣汪河往彼结援,即日启程!”
——
1,池州之战。朱元璋获胜,斩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
常遇春有“好杀降”之名。
池州战,获俘三千余,“遇春曰:‘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达不可,以状闻。吴国公遣使谕诸将释之,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吴国公闻之不怿,命悉放还。”
2,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
“友谅寇龙江,上命胡大海出兵捣广信以牵制之。王恺谓大海曰:‘广信为友谅门户,彼倾国入寇,必以重兵为守,非大将统全军以临之不可。’大海从之,遂克之。”
3,胡大海。
他投朱元璋的时间也比较早,至正十四年,从虹县来投朱元璋,当时朱元璋还在滁州。
“胡大海为将,号令严明。攻必克,战必胜。体爱部曲,抚摩遗民,务尽其心。尝自诵曰:‘我本武人,不读书,然吾行军惟知有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掳人妇女、不焚人庐舍。’
“故其军一出,远近之人争趋附之。其死也,婺人莫不哀恸流涕,如丧父母。耿再成威名亚于大海云。”
41 江都
晴空朗朗,艳阳高照。
江都城外,郊野之上,十数骑士正前后追逐,射猎竞技。这片苑林,本为蒙古勋贵的私人牧场,占地百十里方圆,有河水蜿蜒流经,水草肥美,林木茂盛,种种野物出没其间,实在上好的打猎场所。
围绕牧场,有两三千的士卒戒严周边。穿过树林、起伏的矮矮山丘,举目望去,远近枪戈耀日,放眼旗帜如林。
追随着那十数骑士的,又有一队骑卒,各自挟弓挈旗,助威呐喊。上百匹骏马奔腾,卷带泥土,踏动如雷,横过河水,水花四溅。惊飞起无数的林中宿鸟,许多的野兔、角鹿惶惶失措,四下乱跑。
江都,即江州,又名九江。
其地左挟彭蠡,右傍通川,6通五岭,势拒三江,襟带上流,乃西江之重镇。是为江西的门户所在。曾为徐寿辉天完政权的都城,如今也是陈友谅西汉政权的都城。
数月前,陈友谅攻金陵不胜,大败于龙湾,领残兵败卒退回江州,随后几个月,又接连不利。先是信州被朱元璋夺走,继而浮梁守将降朱元璋。便在上个月,甚至连袁州欧普祥居然也遣人去向朱元璋投降了。
那浮梁守将倒也罢了,且浮梁城很快也被陈友谅重新夺回。可那欧普祥却非等闲,威名赫赫,乃徐寿辉之旧部,不但在白莲教徒中很有声望,人称欧道人,并且战功卓著,历任天完政权的丞相、大司马,又被封为袁国公。实在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他降朱元璋的原因是,陈友谅弑主,悖逆无道。
本来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为帝后,原本的天完政权内部就岌岌不稳,不少的徐寿辉旧部皆心存不满,只是畏惧陈友谅的权威,不敢说出来罢了。欧普祥既然敢做出头鸟,形同叛逆,陈友谅就没办法故作不闻,置之不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得必须以暴烈的手段,立即给以打击,以免助长此风。闻讯当时,即遣其弟陈友仁率军往攻之。
陈友谅弟兄多人,陈友仁排行第五,人称“五王”,眇一目,有智数,出了名的剽勇善战。不料欧普祥果然名下无虚,陈友仁竟然战败失利,不止战败,连他本人也成了俘虏。欧普祥“鞭而囚之”。
打又没打赢,弟弟也落入其手,兼且龙湾新败,元气未曾恢复,还能怎办?无可奈何,陈友谅只得软化态度,派了太师邹普胜,去往袁州与欧普祥和约。“各守其境”。所谓各守其境,说白了,等于默认欧普祥的投降,也等于默认了欧普祥的指责。欧普祥痛骂他“悖逆无道”,骂了也就骂了罢。
陈友谅向来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为人有傲气,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无以排解,因而索性带了诸将射猎郊野。
南北群雄,节俭者少,奢侈者多。犹且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势力,割据江南膏腴之地,若论奢华之程度更胜北地。
张士诚自不必多说。只看他兄弟张士信,后房百余人,习天魔舞队,连园中采莲的舟楫,都用的沉香檀木为之。其豪奢由此可见一斑。
陈友谅亦毫不逊色。每逢遣将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宝,有善承意者,甚至冢抢劫。便在去年春暮,他更曾结彩为花树,自王府夹道植至匡山,又剪绣铺于地上,与宫人乘肩舆而行。时人黄信有诗云:“锦绣铺张春色满,小车花下丽人行”。
有这样的铺张奢侈,郊野射猎自然也不能太过寒酸。
但见他**白龙马,手中射日弓,着金盔、穿银甲,锦绣衣袍,马鞭镶玉,宝鞍带珠,呼叱左右,迎风疾驰。好似风驰电掣,又恍如天神下世。跟随他身侧的诸将,皆西汉精锐。应他的呼喝指挥,时而云聚一处,时而鸟散郊原。区区十余人,声势居然仿佛千骑纵横。
一只麋鹿受其惊动,奔出林子,左顾彷徨,进退失措,兜头转身,越过小丛的灌木,向远处的溪流逃窜。
“丞相北去,太尉南围!”
丞相者,张必先,太尉者,张定边。此两人皆陈友谅之亲信嫡系,三人曾结拜为兄弟。张必先,人号之“泼张”,顾名思义,非常的骁勇敢战。张定边,名声又在张必先之右,勇武的名声传遍江南,远至辽北,号为西汉第一将。
张必先闻令而动,大呼小叫,驱马北走,一人紧追其后。此人面色黝黑,没用弓箭,提了个套索,却是张必先的弟弟,名叫张必汉,官居枢密院佥院,人号之为“黑张”。这个黑有两层意思,一则他肤色黑,二则他心狠手辣。
张定边渔民出身,年已有四十许,驱马疾奔,度丝毫不让张必先兄弟。他们三个人,分两侧兜转。那麋鹿前腿趋了一趋,逃命关头,潜力全爆了出来,左奔右窜,连带跳跃,眼见就要过了溪水。
与陈友谅并驾齐驱的有两个人,张弓搭箭,想要射之。
陈友谅横转长弓,压下他们的弓矢,制止了住,催马追逐,连声大呼:“朕要活的!朕要活的!”这搭箭两人,一个叫陈友德,一个叫陈友贵,分为陈友谅的三弟、四弟,号为三王、四王。
二王是陈友谅的哥哥,名叫陈友才,现镇守潭州,未在江都,因此此番射猎,他却没跟在边儿上,与之同来。
陈友谅分配诸将,终赶在溪水边,牢牢围住了那只麋鹿。十几匹神骏的战马喷着响鼻,转着圈儿,来回驰骋麋鹿的前后左右。尘土掀飞,水花溅射。那鹿被吓得傻了,懵头懵脑,直往陈友谅这边撞来。陈友谅展长弓,搭羽箭,阳光下,箭头熠熠生辉,却为镀了一层银的,正射到麋鹿的脚前。那鹿跳脚,扭头又往后边奔去,陈友谅哈哈大笑。
张必汉撵赶上前,抛起套索,转了两转,朝麋鹿脖颈套去。那鹿睁大眼睛,用角一扭,逃开一边。陈友谅大声喝叫,道:“可惜!”话音未落,七八人齐齐开弓,未及搭箭,先有一箭斜斜射来,恰中其腿,麋鹿正在奔跑中,应弦而倒。
众人齐声喝彩,转头去看,见射箭之人,年约三旬,其貌不扬。穿黑盔,着黑甲,用乌弓,使漆箭。骑着一匹乌骓马,见箭中麋鹿,急催上前,便如一团乌云也似,流星赶月似的奔至鹿侧,施了个镫里藏身,轻巧巧将之提起。
这麋鹿甚是雄壮,少说一二百斤,兼且拼命挣扎,换了寻常将校,别说马上,即便在地上,没个两三人,怕也收拾不住。他单手提起,却是毫不费力。众人看他如此神力,不禁又是同声喝彩,再叫了一声好。
只见他驰马来到陈友谅近前,丢了弓箭,翻身滚落,半跪在地,一手抓着鹿角,一手提着鹿腿,奉上呈献,道:“臣莽撞,伤了鹿腿。不敬之处,还请圣上恕罪。”
陈友谅勒住奔马,策缰缓走,转到这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用长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往那鹿身上点了两点,笑道:“哈哈。不伤其腿,难得此鹿。好你个老傅!深藏不露。端得耍一手好箭。来人,赏!”
“这鹿怎办?”
“宰了!”陈友谅瞧也不再瞧一眼,对诸将笑道,“待游猎射罢,朕请诸位吃鹿肉,喝鹿血!这鹿鞭,大补之物,老傅,便赏了给你。哈哈。”
“圣上不是说要活的么?”
“这不是已经得了活的么?”
想捉活鹿,所以捉活鹿。捉了活鹿想宰了吃鹿肉、喝鹿血,所以就宰了吃鹿肉、喝鹿血。这两者并不矛盾。那姓傅的将校名叫傅友德,才投陈友谅不久,对其人之性格不太了解,所以有此一问。听了陈友谅的回答,无以为对,地上爬起来,把鹿交给后边的随行侍卫,心中想道:“天威难测。”
傅友德,本刘福通部将李喜喜麾下,参与过北伐。至正十七年,李喜喜由陕西退走入蜀,他亦从之。同一年,徐寿辉部明玉珍也率部进入四川。两方虽同为红巾,各不相属,与元军交战之同时,免不了互相攻战。李喜喜兵败,傅友德又从明玉珍。玉珍不能用。他遂走武昌,奔西汉,三从陈友谅。现镇守小孤山,因了有军务面陛见圣,前两天刚来的江都。所以有机会侍从在侧。
陈友谅拨马转走,没走的几步,猛地闻听有人高叫:“北来急报!”才射猎没一会儿,心情刚刚好转,怎就又有急报来相烦扰?他皱了眉头,回头观瞧,一骑绝尘奔至。
“何事如此急切?北来急报?北来又何急报?”朱元璋大致在他的东边。北来?难道是陕西的察罕与河北的孛罗有什么异动不成?
“伪宋海东丞相邓贼,设计生擒小毛平章,入主益都。”
“小邓?”
“并与田丰共分益都之地。”
“王士诚呢?”
“不知下落。”
“且将急报拿来。”
陈友谅收起弓矢,细观其文,面色疏忽数变。
“皇上?”
“好一个小邓!”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诸将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转移。张必先倒抽一口冷气,道:“海东小邓与王士诚同为伪宋臣子,背后里捅刀子,这厮实在阴险毒辣。也不怕小明王寻他的麻烦,不惧天下人的斥骂么?”
“刘福通兵败汴梁,昔日的实力早荡然无存,所剩无几。小明王有何可怕之处?小邓,小邓,好一个小邓!”
出乎诸将的意料,陈友谅的表情阴晴不定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作喜,如果说他的第一句“好一个小邓”,表达的还是不可置信之意的话,这第二句的“好一个小邓”,隐约却带了有赞叹赏识的语气。
“皇上,有何之好?”
“敢作敢为,刚猛勇断,大丈夫当如此。”
诸将面面相觑。这简直又进了一步,不是赞叹赏识,而是惺惺相惜了。有机灵的,想到了陈友谅所做过的事情上。陈友谅弑主称帝,邓舍同室操戈、侵吞友邻地盘,细细想来,这两下里还真有些许的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顺着他的话锋,说道:“小邓已有海东,今再据益都,实在不容小觑。假以时日,会不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小邓或能称雄一时,长久并不见然。”
“皇上的意思是?”
陈友谅投军前,尝为县贴书,奔红巾,又做过倪文俊的簿书掾,识文断字,很是有些学问,可谓义军群雄中少见的文武全才。此时讲起话来,剖析事理井井有条、层次分明,他说道:“齐鲁虽富,海东太远,中隔海峡,控制不易。遍观古今,未闻有从辽而取齐者也。朕看这急报上所讲,观小邓取益都的过程,之所以可得成功,全赖士诚优柔,又且两人同为伪宋臣子,并非敌对,所以一时侥幸。
“然,他毕竟外来户,难以仓促站稳脚跟。其肯与田丰共分士诚旧地,料来原因也正在此。若只是这样,还不够。田丰亦一时之雄也,要非刚好外有察罕、孛罗之重压,又岂会因区区分地之利,便容他就这般轻易入齐?天时、地利、人和。此天时者也。小邓得有天时,故此成功。
“可也正因为此。察罕何许人也?北地人杰!田丰容得了小邓,他,却不见得能容。以朕看来,不出年内,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
英雄所见略同,他短短片刻间,做出的分析正与邓舍、田丰、朱元璋诸人的分析完全一样。张必先还是有点迷惑不解,提出疑问,道:“纵如皇上所料,察罕与山东定有一战,却为何就能断定战事必然起于年内?”
陈友谅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指了指地面:“春耕秋战。今年不战,卿觉得察罕有耐心拖到明年?即使他有这个耐心,鞑子皇帝可不一定有!田丰本就军锐,再加上小邓,大都危矣!”
“那么,以皇上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事,是察罕的胜算大些?抑或小邓与田丰的胜算大些?”
“小邓有天时,与田丰联手,也算是半得地利,只是惜其才得益都,却无人和。
“察罕兵多将广,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下一心,齐力团结,人和有之。汴梁、洛阳诸地现在其手,他若出军,可走陕西、河北,也可走汴、洛,如此,形成两面包围的态势,犹如瓮中捉鳖,山东虽有泰、河之险,这地利,察罕却是也有一半。”
“小邓有天时,察罕有人和,地利分别一半。然则此山东之战将会不分胜负?”
“不然。天时、地利尽管重要,关键还在人和。”
“小邓会败?”
“若察罕此次出军山东,是奉的鞑子皇帝旨意,并且鞑子皇帝的旨意不仅下给了察罕,也同样下给了孛罗,而孛罗又肯奉诏与察罕相随出军。那么,小邓的胜算就不会大。”
“这又是为何?察罕兵威甚狠,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攻不下山东?”
“察罕与孛罗两有矛盾。孛罗若不肯随行,则是察罕虽有内部的人和,却没有外部的人和。有孛罗虎伺其侧,他又怎能全力以赴,投入山东之战?综上而言,小邓胜算不大,然则却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所以朕说他称雄一时可以,长久并不见然。关键之所在,就全看他这场仗会怎么打了。”
“如若此战小邓获胜。那么如此一来,伪宋西有朱重八,北有小邓,安丰为其枢纽,辽东、齐鲁、金陵就连成一片了。皇上,由小邓敢冒大不韪,鲸吞自己人的地盘便可看出,此人野心勃勃,是又一个朱重八。若其与朱重八南北呼应,两厢联手?哎呀,咱们不可不防。”
“两虎相争,尚且必有一伤。何况两狼?朱重八与小邓尽管同为伪宋臣,却不见得会联手。不过,未雨绸缪起见,也不妨暂且先遣使往去示好。诏,孟友德为我使者,即日出使益都。”
孟友德任职参知政事,官位不低,派遣他去,足以表示重视。陈友谅环顾诸将,又道:“此去益都,路途迢远,不可没有勇将护从。”
不知是因为孟友德的名字还是怎的,他往傅友德处瞧了眼,笑道:“老傅,你在伪宋李喜喜军中待过,说起来与小邓也算有些渊源,没准儿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如便由你护送老孟前去吧?”
傅友德不止在李喜喜军中待过,还曾在明玉珍军中待过。陈友谅本无心之言,听在他的耳中,却不免变味。并且他原非陈友谅嫡系,投奔以来,也没得甚么太大的重用,此时心中不快,面上丝毫没有表露,恭声应是。
三言两语处理过急报,陈友谅提缰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身上,反射盔甲的光彩,夺人双目。
这会儿正当起了风,云天浩荡,原野无垠,风过林木,河水粼粼。远处士卒的旗帜迎风招展,近处将校的披风飒飒作响。龙湾之败、欧普祥投敌的这两桩阴影,因了小邓入主益都的刺激,一时间,好似也被那苍劲的秋风吹散。
小邓年不及二十,且能如此,何况他陈友谅?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两次的失败,不足挂齿!他迎着烈日,弯弓射箭。弓名射日,箭称棋卫。大丈夫当如此!昔,刘邦见始皇帝出巡,叹道:“大丈夫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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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邹普胜、欧普祥。
元末义军,特别是南方红巾之中,文臣武将名字中有个“普”字的甚多。其中多为白莲教徒。
白莲教创始人茅子元,“尝誓言,愿大地人普觉妙道,每以四字为定名之宗,示导教人转念弥陀,同生净土。”故此,凡白莲教徒,皆用“普觉妙道”四字为法号之命名。
就拿徐寿辉部下来说,就有邹普胜、欧普祥、项普略、李普胜、赵普胜、左普弼、丁普郎、陈普文、鲁普泰等等。
42 群雄
这是呕心沥血方从哲与patentana1t等几位同学对小邓得益都的正反评论,很有趣。推荐大家不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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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本书:《混在隋唐》
诗词?不会!丹青?没那细胞!
会弹琴吗?切,那是古董了!咱是穿越青年,玩的是高级货,卡拉ok!
会写字吗?你白痴啊?字谁不会写啊?拿钢笔来,我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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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只做了一件好事,就给雷劈了。穿越到大隋末年的混混,不会琴棋书画,不懂诗词歌赋,没有强横的武力,可他的理想,偏偏是拥有无尽的财富,泡遍天下的美女,啥?不可能?
请看一个现代小无赖,凭着运气,在隋末唐初的时空里,尽情演绎的一段迹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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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英雄,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数人而已。
朱、陈、张三人坐千里膏腴之地,拥十万豪强之军,名传天下、妇孺俱知,可称之为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而方国珍偏居三州之地,陈友定远在闽、广之间,他们两个,一个言称等待真主,其实狐疑不决,诚然尾两端之士;一个自比忠臣守节,其实抱残守缺,不过不辨时务之徒。较之朱、陈、张三人,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谈不上“霸主”两字。充其量,小霸而已。
朱元璋不必多讲,陈友谅与张士诚又多有相似之处。
先,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小名都叫作九四,大名一个出自《论语》:“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一个出自《孟子》:“士,诚小人也。”其次,他两个人手下的管军大将皆多为他们的结拜兄弟。陈友谅有张定边、张必先等几个异姓兄弟。张士诚更多,他当初起事,总计十八人结义,如其麾下李伯升、吕珍、潘元明、史文炳等等,都是他的结义兄弟。
再次,他两人都有好几个亲兄弟,分别在其成事后,位居显职。
陈友谅的兄弟们被人以“王”称之,其中五王陈友仁骁勇善战,是陈友谅的一大臂助。张士诚的兄弟们被人以“平章”称之,与陈友谅一样,其中也有一位三平章张士德智勇过人,乃张士诚谋主一级的人物,随士诚起事以来,南征北战,战功最大。
至正十六年,此人以四千军马,出高邮,长驱江左,转战诸地,不足两月,先后下常熟、陷平江、取常州、克湖州。
常熟,鱼米之乡,因其地常年风调雨顺,故得此名。平江即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繁华都会,人口百万。常州,“三吴重镇、八邑名都”,人文荟萃,6游赞其为“儒风蔚然为东南冠”,直到清末,还有龚自珍概叹“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又交通便利,实乃“三湖襟带之邦,百越舟东之会”,是南北漕运的关键转运地点。湖州,江南粮仓,从宋朝时,就有“苏湖熟,天下足”的民谚。
这几座重镇名邑,委实张士诚基业所起的根本,却皆得自士德。被他短短两月间,用三四千人不旋踵而克,勇猛智谋由此可见。张士诚建大周后,便定以平江为都,改成隆平府。
有人赞士德“四千人马取江南”,唯惜其死的太早。
至正十七年,朱元璋麾下徐达率兵攻常熟,士德出城挑战,为徐达部先锋赵德胜所擒获,送至金陵。
士德被擒后,不食不语。张士诚为了把他换回,主动提出愿每年馈金陵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什么是“馈”,实则纳贡,等同俯称臣了,朱元璋不许。
士德一人,能比得过每年的十万石粮食,一万匹布。得了士德后,朱元璋大喜过望,曾有过这样的言论:“张士诚谋主士德,其人智勇,被我擒之,张氏之事可知矣。”
甚至张士诚的降元,也是士德的提议。
士德在金陵,朱元璋以礼待之,供膳食,想让他投降。士德身在曹营心在汉,“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建康就是金陵,抽了个空给士诚送去书信,提议不妨投降元朝,以此来寻机图谋金陵。此则“远交近攻”之意也。果然,不久后,士诚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士德既提过意见,最后地给士诚谋划一次,又见自己身处囚笼,朱元璋定然不会放他走了,“事无所成”,怕也难已再有什么成就、功业可去做了,“遂不食而死”,绝食而死。
士德被擒、绝食而死,士诚为之丧气。对朱元璋的恼怒与愤恨可想而知。两个人的结仇还不止这桩,士诚的被擒,源自至正十六年所生的一件事。
天下大乱,各地群雄竞起,江南富庶膏腴,又远离元朝的政治中心,驻军江南的元军之腐朽程度也是远过北地。朱元璋取金陵后,路过一处哨所,问哨所里的元军老卒驻军多少,老卒回答了个数字,朱元璋又问都在何处,老卒取出一页纸,点着上边的人名,说:“尽在此。”空有其名,未有其人,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
芝麻李十八人取徐州城,张士诚亦十八人结义举事,成就东吴半壁,即使北地,也有上马贼二三百人剽掠淮、汴,朝廷不能制,又有花山贼三十六人在东华山破元军数万,这种种奇闻,看似天方夜谭,令人不敢置信,原因也不外乎元军之腐朽无能。
而江南之地,因元军的腐朽更胜北地,所以趁机而起的人物也更多过北地。最盛时,何止数十!诸种诸般的旗号,有长枪军、一片瓦、黄包头,等等五花八门。
其间,黄包头得名,盖因其皆黄衣、黄帽,是脱脱攻徐州时,在淮东征集的盐丁队伍,有三万来人,又号“黄军”。脱脱攻陷徐州,再打高邮时,元帝一道圣旨,夺了他的兵权,部下百万雄师一朝零落四散,黄包头也在其脑陈保二之率领下,占了吕城,割据地方。
后来,朱元璋攻下镇江,陈保二便降了与他。至正十六,因朱元璋麾下诸将“虐取”其赀,陈保二忍无可忍,时值士诚、士德兄弟锋芒正盛,他就索性擒了元璋派去的守将詹、李二人,又降与士诚,改而依附苏州。
当时,朱元璋正忙着向西边开疆拓土,不敢冒两线作战的危险,只好忍了这口气,反而遣派杨宪来与士诚通好。
这本来是个好事,朱元璋手下叛降了士诚,他不但忍气吞声,还更遣人来主动示好,多有面子。坏就坏在,朱元璋这书信上写错了一句话,他这封信大概的意思是这样:
“近闻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吴郡。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国,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深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隗嚣何等人也?东汉初割据甘肃地方的诸侯,后来投降了光武帝刘秀。
朱元璋以隗嚣来比张士诚,言下之意,岂非自以为刘秀么?张士诚有高邮之战,名动天下,那时的朱元璋有何功绩?癞头和尚的出身,不过就打下了个金陵。就敢如此的妄然自大,是可忍,孰不可忍。士诚倒也干脆,信也不回,还扣留下了杨宪。“留宪不遣”。
自此以后,正与朱元璋信中描绘的希望相反,金陵、苏州两家不仅没有“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反而“边衅”不断,拉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互相敌视、彼此攻伐。
当年七月,士诚部将吕珍率舟师来攻朱元璋,围镇江,不克,为徐达部赵德胜陷其水寨,被徐达所败。旋即,奉朱元璋令,徐达、汤和等率军数万反攻常州,士诚遣众来援,去城十八里,中徐达埋伏,大败而走。八月,士诚元帅江通海降朱元璋。
士诚与元璋都不止是一线作战,两方皆为两线作战。与朱元璋交战的过程中,士诚又接连在别的战场上先后有了杭州、嘉定之败,有点吃不消了,没奈何,十月,遣孙君寿奉书至金陵讲和。
信中大略言道:“既纳保二,又拘杨宪,遣兵来逼,咎实自贻。愿与讲和,以解困厄,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二百斤,以为犒军之费。”
朱元璋回书大略说:“尔既知过,归使、馈粮,即当班师,不堕前好。”又说,“大丈夫举事,当赤心相示。浮言夸辞,吾甚厌之。”这比前番“隗嚣”的比喻更过分了,“浮言夸辞,吾甚厌之”,简直指着士诚的鼻子骂,没那个本事吹什么牛?自讨其辱,叫人看不起。
士诚得书,不报。
两边接着开战。元璋口气虽大,可那士诚到底名下无虚,并非易与之辈。徐达、汤和诸将围城常州,久攻不下,十一月,元璋再增精兵两万与之。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能征惯将皆相继赶至。士诚用计谋,诱元璋长兴新附义军元帅郑某七千人叛降,郑某也是围常州的一员。他一降,四面围城就少了一面。士诚军出城与徐达等战,不克,败回城中。
士诚复遣吕珍驰入常州,督军拒守。徐达复进师围之,城中益困。从七月围城,至今已有四月。
一直到次年三月,经过足足七个月的围城战,徐达终于功成,“吕珍宵遁”。而克城的原因,并不在城中将不能守。“初,常州兵少而粮足,坚拒不下”,后来因诱郑某叛军入城,故此军众粮少,所以不能自存。
这场仗,打的叫一个激烈。朱元璋先后动用军马六七万,士诚亦先后用数万兵马驰援。双方斗智斗勇,长达七个月的围城战,战死阵亡者不计其数,非常的惨烈。
兵祸连接,至正十七年二月,耿炳文取长兴,败士诚守将赵打虎。五月,士诚欲反攻长兴,不克。当月,朱元璋部再败士诚,取泰兴。也是巢湖水师出身的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士诚将钮津等,遂军至东洞庭山。六月,元璋部将赵继祖、郭天禄、吴良等趁大风雨,大溃士诚军,夜夺秦望山。次日,进克江阴。
士诚北有淮海,南有浙西,长兴、江阴二邑,皆其要害。长兴据太湖口,6走广德诸郡;江阴枕大江,扼姑苏、通州济渡之处。得长兴则士诚步骑不敢出广德,窥宣、歙;得江阴则士诚舟师不敢溯大江,上金、焦。至是,并为元璋所有,士诚侵轶路绝。
七月,徐达克常熟,擒张士德。
连战连败,张士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按了士德的提议,八月,降元,以为助力。元帝诏士诚为太尉。同月,士诚并与方国珍结为婚姻。方国珍在士诚的南边,两边也曾屡有纷争,国珍几次用海军攻打昆山。至此,士诚北降蒙元,南结国珍,方才算在一连串的大败中稍微稳住了脚跟。
——,陈友谅攻侵金陵,约士诚一起出军,士诚为何迟迟不动?除了座山观望之外,也未尝没有被朱元璋打怕了的原因所在。既然降元,这一年,张士诚又把隆平府,改称平江路。
不过,士诚虽授得元官,实则并不受其命,军事、政务上依然自行其是。至多了,与方国珍配合,一个出粮、一个出船,运些漕粮往去大都,聊作称臣的象征。同时,与朱元璋的战火也没有因之而停歇的意思。
是冬,士诚“筑城虎邱,因高据险,役凡月余”,这是在做好防御的准备。
也是在这一年,七月,山东田丰降了毛贵。十月,李喜喜等在陕西为察罕、李思齐所败,率军走入蜀中。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因中了刘福通的反间计,十二月,忧愤而死,卒于军中。并在十二月,山东余宝杀其知枢密院事宝童以叛变,降毛贵,遂据棣州。又在十二月,徐寿辉部明玉珍率舟师五十艘,进袭重庆路,自是蜀中郡县,多为玉珍所据。
是岁,河南大饥。
至正十八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的战争依然在持续,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
这一年,张士诚打了几个胜仗。十月,太湖水战获胜,擒获廖永安。廖永安乃朱元璋麾下巢湖水师之脑,能征惯战,地位非比寻常,元璋愿意用俘虏的士诚部三千将卒换之。士诚不同意,恨士德之死,杀之。两人的仇越结越大。
且在此年中,士诚在别的战场也获得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胜利。
八月,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遂得杭州。达识帖睦尔,蒙元江浙行省左丞相,士诚降元,就是由他前来抚谕的。杨完者所部苗军,剽悍善战,声势甚盛,士诚早先的几次攻打都没能获胜。由此也可见张士德之能,若无降元,怕也难得达识帖睦尔之助,更难得杭州。
也是这一年,山东田丰陷济宁诸路,王士诚陷晋宁路,毛贵率众由河间趋直沽,战漷州,至枣林,距大都一百二十里。京师震动。元帝诏征四方兵入卫。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于柳林,败毛贵,大都乃安。
五月,察罕屯重兵以杜太行,刘福通北伐诸军屡次血战,不得过。同一个月,刘福通克汴梁,迎小明王居之为都。九月,关铎攻保定路,不克,为察罕部将关保、虎林赤所败,遂陷完州,掠大同、兴和等塞外诸郡,十二月,克上都,焚宫阙,转略辽阳。并在此年,朱元璋取婺州,师至徽州,得朱升,谏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是岁五月,辽东蝗,山东地震。六月,山西汾州大疫。七月,京师大水、蝗,并有疫病,死者相枕藉。
经过一年的分别休养生息,至正十九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再举大起征战。与十七年的朱元璋节节获胜、十八年的张士诚稍有获胜不同,这一年,双方的战局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
正月,朱元璋部邵荣破士诚军马在余杭,二月,围湖州,再败士诚骁将李伯升。不过因湖州军强,无法攻克,邵荣部亦随后引还。士诚一打江阴、两攻建德,却分为吴良、朱文忠所败,亦然无功而返。
胡大海又围绍兴,却也没能攻克。吕珍围诸全州,堰水以灌城。朱元璋遣胡大海往援,夺堰反灌吕珍军。吕珍于马上折矢求解兵,大海许之。双方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
九月,士诚弟四平章张士信筑杭州。十二月,常遇春、邵荣先后总大军攻杭州,由冬至春,战数不利,接连不克。至次年三月,士诚军获胜,斩获元璋部万余。
并在这一年,朱元璋往士诚处派遣卧底,选侍卫十三人,佯称得罪于上,诈降士诚。士诚配以妻,抚之甚厚。可惜没过一个月,侍卫中有一人,名叫周海的出告密,俱被斩于虎丘山下。
也是在这一年。张士诚、朱元璋斗智斗勇。方国珍阴持两端。与张士诚结为婚姻的同时,正月,又遣使奉书献金带与朱元璋纳款。三月,更自称献台、温、庆元三路与金陵,并遣其次子往去金陵为质,朱元璋厚赐而送还。十月,他却又受了元帝诏封,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同时北地战火也愈燃愈烈。
二月,山东田丰部将杨诚由飞狐克蔚州,据之。同月,孛罗起复仇之军,大败关铎在丰州、云内、东胜。关军奔溃。元帝诏孛罗移兵镇大同,为京师悍蔽。五月,察罕围汴梁,八月,克之。
同年,山东内讧,赵君用杀毛贵。七月,王士诚、续继祖渡海回益都,杀赵君用。仍奉毛贵之子为总兵,以镇山东之地,朱元璋欲知齐鲁燕冀之虚实,遣卫士何必聚做小毛平章的伙夫。
不止群雄纷争、内斗,元廷内部察罕与孛罗的矛盾也开始出现。并且奇氏与皇太子亦开始图谋促元帝内禅退位。
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御史台臣上疏固留,诏从之。十二月,因憾帝党重臣太平忤己,并使监察御史诬中书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以赃罪,杖杀之。此两人,皆太平之羽翼。
也是在这一年,邓舍起兵永平,所向披靡。先借辽东红巾之势,掩有高丽,羽翼初成,继麾军北上,入取辽阳。小明王诏以海东丞相,封燕王,名声始传与天下,为诸雄所知。
是岁,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民大饥。八月,蝗自河北飞渡汴梁,食田禾一空。八月,大同路蝗,襄垣县螟蝝。是夏,京师又大饥,民殍死数十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
江南富庶,北地几乎年年灾情。察罕攻取汴梁之后,没有立即展开对山东之攻势,此亦为一关键之缘由。
纵观多年形势,若无海东的异军突起,或许这种天下纷乱的局面还会持续下去,依然还会以江、淮为界,南北群雄各自为战。然而,邓舍入主益都,这南北的格局亦悄然地在逐渐因之改变。
朱元璋、陈友谅相继遣使往去益都结援、示好。张士诚又不比陈友谅,他先前得了徐州等地,地盘正好处在朱元璋与山东之间。
闻讯当时,他正设有盛宴,与子弟、群臣欢饮赋诗,当即惊动变色,说道:“海东步卒强盛,屡败元军。兼有齐鲁之地利,为我邻邦,又与朱重八共为宋臣。吾料重八必会与之结援。吾亦当与之盟约。”
即日,遣使携宝物,走水路,星夜兼程赶赴益都。
同一时间,消息亦传入台州。这路消息走的海路,所以较快,与士诚得到情报不分迟早。方国珍正在盐场,巡视晒盐所获。他虽貌似老农,投机取巧诚其一贯的作风,闻讯,沉吟良久,再三斟酌。
台州距离益都远是远,但益都也有水师,不能不预早防范。他也看出了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说道:“如此,则日后山东与察罕必有一战。两虎相争,有一胜。益都离我虽远,却也临海,并且海东水师不弱,南高丽、益都皆富庶之地。小邓若胜,则其势必大。吾不可不未雨绸缪,且遣人先与之盟”。
江南战火正酣,北雄踏足中原。
南方或不及十虎之数,然北来的这位,如陈友谅臣子所言:心狠手辣,又如陈友谅所言:敢作敢为。却的确不负狼顾之名。江南群雄提早与之结好之余,无不观望,静待山东变局。山东之何去何从,却又只看察罕与海东的一战。
那么,察罕会不会出军,侵攻山东呢?
几乎便在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遣使的同时,元帝下诏,至察罕军中:“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并及平章孛罗帖木儿出军塞外,平定辽东。”
察罕帖木儿集诸将,拜中军帐内,接圣旨,遵令谕,口呼万岁,舞蹈再拜:“臣察罕帖木儿遵旨。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其子王保保、麾下虎将貊高、关保、虎林赤等亦口呼万岁、舞蹈再拜,按剑齐声:“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帐外诸军,士马显耀。他们奋臂举戈,枪戈如林,同声大呼,声遏行云:“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山东,益都。
玉体横陈夜,郎君颠狂时。一夜春恩,王夫人不堪挞阀,面上潮红,浑身慵软无力。邓舍披衣而起,透过帐幕,红烛下,隐约映出她露在外的秀腿弯臂。她媚眼如丝,瞧着邓舍,意犹未尽,悄声问道:“夜漏未尽,邓郎哪里去?”嘴角边,兀自带着一丝白涎,不知是甚么物事。
邓舍笑了笑,行至窗边,推窗远望。遥遥东方的天空,夜色深沉。恍惚间,他似看到了一点青锐之气,冲霄而起。
——
1,方国珍言称等待真主。
“同县章子善来游说:‘足下奋袂一呼,千百之舟、数十万之众,可立而待。溯江而上,则南北中绝,擅馈运之粟;舟师四出,则青、徐、辽海、广、瓯、越可传檄而定。审能行此,人心有所属,而伯业可成也。’
“公曰:‘君言诚是,然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愿君勿复言。’子善谢去。”
2,张士德。
小字九六。
“七月,张士德至建康,朱元璋以礼待之,供珍膳,俟其降。士德不食不语,其母痛之,令士诚岁馈建康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朱元璋不许。士德以身絷,事无所成,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遂不食而死。”
张士德之被擒,有一说在常州之战中。
徐达围常州城,“士诚自姑苏,其弟张九六将数万众来援”,“(徐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九六战。锋既交,均用铁骑横冲其阵,阵乱。
“九六退走,遇伏马蹶,为先锋刁国宝、王虎子所获,并擒其将张、汤二将军。九六即士德,枭鸷有谋,士诚陷诸郡,士德力为多,既被擒,士诚气沮。”
较之常州之战的史载:“士诚遣数万众来援,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之,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战于龙潭。锋既交,均用以铁骑横冲其阵,阵乱,士诚兵退走,遇伏,遂大败。”
两者很相似,只不过后者多了个张士德被擒。而所记载的时间一样都是至正十七年七月,当时常州早就被克,徐达攻打的应是常熟。料来大约是把两桩战事混在一起了。
有个士德的轶事:
“张士城据苏府,其弟士德,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席间无张明善则弗乐。一日,雪大作,士德设盛宴,张女乐,邀明善咏雪。明善倚笔题云:‘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书毕,士德大愧,卒亦莫敢谁何。”
士德尽管智勇双全,但是在奢侈享乐上,却也未能免俗。不过,这是当时群雄皆有的习气,细论起来,似乎并不足为怪。然而张明善当面讽刺,士德却没有恼怒,非但没有恼怒,而且因之“大愧”,却也由此可见他的气度与胸怀。
时有维扬苏昌龄,江左名士,与当时的大诗人、文坛领袖杨维祯等皆有来往的,士德聘其为参谋,任职幕府,人称之为“苏学士”。由此,亦可见其的折节下士,求贤若渴。
3,陈保二。
至正十六年六月,“大明降将陈保二叛降于张士诚,诱执詹、李二将。
“保二,常州奔牛坝人。初,聚众以黄帕,号‘黄包头’军。汤和等下镇江,徇奔牛、吕城,保二以众降。至是复叛。”
“太祖遣人往扬州招到青军元帅单居仁、马某等过江。居仁男单大舍纠同吕城“黄包头”元帅陈保二,执头目叛降张士诚。李文忠哨杭州,获陈保二,太祖杀之。克苏州,生擒单大舍,付居仁自处之。居仁曰:‘不忠不孝,当碎其肉。’缚于市曹,凌迟处死。”
4,俞通海军至东洞庭山。
巢湖水师的将领有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以及俞廷玉等人。俞廷玉有三子,俞通海是其长子。
“吴枢密院判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张士诚将钮津等,遂趣东洞庭山,士诚将吕珍率兵御之。
“诸将仓卒欲退,通海曰:‘彼众我寡,退则情见,彼益集其众,邀诸险以击我,何以当之!不如与之战。’于是身先士卒,矢中右目下,通海不为动,徐令劲者被己甲立船上督战。吕珍不得利,乃引去。”
5,太湖水战。
“大明元帅徐达、邵荣克宜兴。廖永安率师击士诚兵于太湖,乘胜深入,与吕珍战,为其所获。
“上遣使渭达曰:‘宜兴城小而坚,猝未易拔,西通太湖口,张氏饷道所出,若断其饷道,军食内乏,城必破矣。’乃分兵绝太湖口,并力攻城,破之。永安复率舟师深入,遂为所获。”
6,杨完者。
“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其部将员成率李福、刘震、黄宝、蒋英等来降。
“徽州、建德皆已陷,完者屡出师不利。士诚素欲图完者,而完者又强娶平章政事庆童女,达识帖睦迩虽主其婚,亦甚厌之,乃阴与士诚定计除完者。扬言使士诚出兵复建德。完者营在杭城北,不为备,遂被围,苗军悉溃,完者与其弟伯颜皆自杀。其后赠完者潭国忠愍公,伯颜衡国忠烈公。完者既死,士诚兵遂据杭州。”
“丁酉,张氏遣伪隆平知府周仁诣军门纳款,既降(元),张氏部将史文炳往杭州见完者,相见甚欢。文炳大设宴,盛陈乌银器皿、嵌金铁鞍之类,尽以遗杨,自是约为兄弟。久之,杨谋复建德,文炳以所部从之。及史以麾下兵围杨北关营中,言是受丞相节制,完者出战屡挫,乃缢于营中。”
1 济南
至正二十年,冬十月,元帝诏察罕平山东,孛罗取辽阳。
察罕虽然接旨,却托辞粮秣未足,迟迟不肯起军。究其用意,无非观望大同,待孛罗之先行。元帝知悉察罕意,二度下旨,令孛罗先行。孛罗亦然,虽痛快接旨,一样寻了个托辞,不肯出军。
元帝无奈,又下诏。
诏拜察罕太尉,并拜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河南、山东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御史台中丞如故。中书平章政事也就算了,重点在知山东行枢密院事。山东还没开战,这个官职就先给了察罕,等同说,只要打下来山东,就默许为他的势力地盘。
同时,诏拜孛罗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枢密院事,节制大同、塞外并及辽东军马。辽东哪儿还有甚么蒙元的军马,只有一个沈阳的纳哈出、辽西的世家宝,总计不到万人的残兵败将,还被辽阳压制的丝毫出头不得。这道圣旨的重点,同样却也在此处。等同说,打下辽东,就默认孛罗说了算。
同时,又诏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运输漕粮,急转大都。并从大都寥寥无几的存粮里,调拨了一部分,分与察罕、孛罗。
月底,孛罗率军先行,屯驻宜兴州,蓄势待攻辽东。邓舍遣陈虎回辽阳,择骁将王国毅,号称陈虎麾下三虎之一,“虎牙”的便是,引精锐五千人,入驻新城赤峰,以为防备。并遣陈虎返回辽阳坐镇,同时遣李邺回去辽西,以为呼应。
辽东地界,一入冬天,天寒地冻。雪也下的早,雪后,往往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只要孛罗不在落雪前开战,元军的这一路攻势,似乎并不足畏。
况且,赤峰、高州沿线,又有洪继勋督建的壁垒防线存在,易守难攻。辽西李邺所部,又为海东五衙之一,绝对的精锐。辽阳再有陈虎坐镇,后有海东做为依托,而海东是邓舍的根基所在,势力牢固,即便真的孛罗进攻了,也是完全足以抵挡的。
然而也就在月底,孛罗军行不久,察罕自陕抵洛,大会诸将,尽起三军,率虎贲八万,号称三十万,兵分多路,展开了对山东的攻取。
并州军出井、陉,沁军出邯郸,泽、潞军出磁州,此三路军马皆走的河北道。又怀、卫军出白马,及汴、洛军水6俱下,此数路皆走的河南道。又自率铁骑,亦走河南,建大将旗鼓,渡孟津,逾覃怀,鼓行而东。
不管是察罕的河北路诸军,抑或河南路诸军,田丰当其冲。他尽管多年来锐意进取,连年征战,却显然并非察罕的对手。真定、河间、顺德、保定、东昌、高唐诸路先后失陷。察罕军势如破竹,山东震动。
田丰急书益都求救,邓舍遣佟生养率女真骑兵疾驰往援,与察罕交锋第一战,阵亡数百,掩护田丰部北走济南路,退入棣州。
察罕趁胜直入,河北道并、沁、泽、潞诸军会师高唐州,由察罕之子王保保总管督战,进围济南。察罕以河南道怀、卫军长驱兖州,克滕州,滕州王士信降。继而以偏师攻蒙阴。察罕自率铁骑、并汴、洛军北上围泰安。
至此,田丰辖境已然将近全部失陷,齐鲁半壁,尽入察罕囊中。而从察罕出军到现在,还不足一月。
此时,山东的大致形势为:邓舍从海东调来的大规模援军尚且没能抵达,而察罕已经击溃了外围的田丰,以近十万人的大军,兵临济南、泰安一线。一旦济南、泰安失陷,则济南往东不足二百里,就是益都。
济南杨万虎、泰安陈猱头,八百里告急,往益都求援。
“我军现有军马几何?”
“连带未来得及裁撤、整编的士诚旧部,不足三万。其中多数还负有镇戍地方之责。”
“察罕的兵锋的确够狠。他出军来侵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田丰数万军马居然顶不住一个月,却实在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测。”
“我军先援田丰在高唐州,救了他出走棣州。如今我济南、泰安有急,他却按兵不动。着实可恼!”
由南向北,泰安、济南、棣州差不多连成了一条线。泰安距离济南较近,约有五六十里。棣州稍远点,可是距离济南也不过只有百十里。要说济南最近的援军就在棣州,然而棣州田丰大败之余,却不敢往援,龟缩不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残兵败将,接连丧地,军队早无斗志,不敢出军援我济南、泰安,不以为奇。”邓舍负手,绕着室内,来回踱步,他却是心怀宽广,对田丰的惧战不敢出援很能理解,他想了会儿,嘿然,道,“花马王,嘿。花马王!我却是高看了你。”
要非高看田丰,也不致如此措手不及。当然了,察罕出军的度之快,也是导致邓舍措手不及的一个重要原因。邓舍入益都还不足三个月,察罕就来到了眼前。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看似兵锋甚锐的田丰,面对察罕的攻势,居然连一个月都撑不住呢?
这也不怪邓舍,更亏得他抢先下手,抢了济南、泰安在自己手中,要不然,就看田丰的接连败北,济南、泰安之下场不言而喻,怕察罕的先锋现在不早抵达到了益都城下!
“主公,济南、泰安告急,我军该当如何?济南倒也罢了,有杨将军镇守,其部皆主公的亲卫五衙精锐。且有刘珪部相助,又有杨行健任知府,可保地方无虞。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泰安,虽也有刘世民做知府,但是守将陈猱头新降不久,守城军卒也多为其旧部。攻泰安者,又是察罕本人。我军若不迅往援,臣深恐,那陈猱头万一支持不住,会不会,……?”
邓舍可以用来机动的援军,分为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海东五衙之一,定东都指挥司,人数定额万人,屡经战事,虽多有补充,现今总共人数八千余人。都指挥使是李和尚。一个是新编的定齐军,挑选的士诚旧部里的精锐编练而成,才没经过多久的训练,都指挥使是毕千牛,高延世、刘果为其副手,这支军马也有八千人上下。
这两支人马,都是驻扎在益都城内的。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养的女真骑兵数千人,救了田丰后,现在济阳(济南北,相距数十里)。并有一万来人的士诚旧部,分别驻扎在东南诸郡。至于原先分略山东各地时陈虎、李邺等带来的人马,在战事结束后,就早已分别6续地返回了辽东驻地。辽东是邓舍的根本之地,不能没有重兵驻守。
除掉陈虎、李邺不讲,单说邓舍留在山东的军马,要说也不算少了。一个定东军,一个杨万虎的安辽军,两个整编制的都指挥司,都是老牌子精锐部队,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将近两万人。又有佟生养的数千骁悍骑军。
如果察罕的攻势来的稍晚一些,或者说如果田丰能多抵抗些时日,再等他把王士诚的旧部彻底消化,把定齐军整编完成。加在一起,总计三万多人。有了这三万多善战的军马,益都弹丸之地,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何止足够使用,简直将之变作一个军镇也完全没一点儿问题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察罕来的太早,田丰又败的太快,定齐军还没能整编完成。没整编完成,就无法放心使用,特别面对的敌人还是察罕。所以,这八千人现在就动不了。
这八千人不能动。李和尚的定东军职责在镇守益都,也无法派出。杨万虎的安辽军又被困在济南,渴求支援的就是他。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可足调动的军队,只有佟生养的骑军与东南沿海的士诚旧部杂牌。
形势非常危急。好在却有一点,可以稍宽邓舍之心。便在察罕入鲁的第一时间,他见田丰节节败退,便未雨绸缪,先遣人往去平壤征调援军了。
益都之战,动用的都是辽东军队,因为辽东离得近。海东的军队基本没怎么用。或许局势仍然不太稳定的南韩行省没多少军马可以驰援,但是朝鲜行省这边,文华国以及关北地区的张歹儿,还是能挤出些军队过来的。
但是虽然如此。调动军队,长途跋涉、漂洋过海,那是大事,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前提条件,还得先把眼下这场仗打好,守住了益都,守住了济南,守住了泰安,然后才有等到援军的可能。
“你怎么看?”
“臣愚昧。以臣浅见,该应立即调派佟生养部驰援泰安。同时,调东南士诚旧部,一并往援陈猱头。务必要把察罕、王保保军阻挡在泰安、济南以外。齐鲁天险,西部无过泰安,泰安若失,则益都危矣。”
一直与邓舍对答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益都行省参知政事罗国器。
邓舍听了他的言,不置可否,转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的意见呢?”
姬宗周现任行省右丞,也是宰执一流。
他的叛降邓舍,其中有李生的功劳。为什么他总在王士诚面前替邓舍说好话呢?又为什么在清州之战里,他主动献城门与杨万虎?里边有一个原因,就是李生走通益都豪门的路子,间接与之搭上了线。他本降官,书香门第的出身,对毛贵、王士诚打击士绅、大户的那一套,其实看不惯,因而偏向立场比较温和的邓舍,也不足以为奇,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如今他虽然投降了邓舍,换了个主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改变。尤其罗国器话中涉及到了陈猱头,陈猱头和他一样,都是降官的身份。他不敢妄言,只是恭恭敬敬地道:“罗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然。当先援泰安。”
邓舍还是不置可否,又问续继祖,道:“平章大人,你的意见呢?怎么看?觉得我军该如何行事,方为上策?”
续继祖有点受宠若惊。他虽名为王士诚的妻兄,往日却只惯常上阵厮杀,但凡有关军机要事,士诚却因知他智短,甚少与之商议的。他皱眉苦脸,费劲地寻思了多时,回答道:“俺听罗大人说话,建议主公驰援泰安的原因,不外乎顾虑老陈,怕老陈抵挡不住,会投降了察罕。这是罗大人对老陈不了解。”
“噢?不了解?怎么个不了解?”
“主公可知道益都城内诸将,最恨鞑子的谁人么?”
“谁?”
“便是老陈。”
续继祖顿了顿,接着说道:“俺听说主公麾下有一位李邺,每遇敌交战,皆斩尽杀绝、不留俘虏。老陈和他一样。其实,老陈的名字本不叫猱头。‘猱头’,是被他大败、继而坑杀了几次俘虏后,鞑子对他深恶痛绝,所以给的污蔑骂名。老陈却很高兴,干脆就舍了原名,以此为号。主公,由此可见,老陈对鞑子的痛恨。如此,他尽管新降,却又怎会背弃主公投降察罕呢?俺敢保证,只要有他在,泰安城就必然也会在。他绝对不会弃城遁走,也绝对不会投降鞑子的。”
猱,是一种猴子,即猕猴。猱头,猕猴头,就是说陈猱头的相貌长的像猕猴。
陈猱头面如黑铁,须如猬毛,若把他的胡须剃掉,细细想来,还真是有点相像。不止他模样像猕猴,有个词“猱进鸷击”,形容迅捷、轻快,“猱狞”,轻捷勇猛。从另一方面来讲,由元军送给陈猱头的这个外号,也能看的出来陈猱头的勇猛善战。
罗国器道:“便如平章大人所言,即便陈将军不会投降鞑子,但是他以泰安一城,率新降之军,独对察罕雄师。平章大人以为,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罗大人以为高延世如何?”
“虎将。”
数月前,益都城外一战,李和尚、胡忠两三人,并绝对优势的兵力,才勉强擒下了高延世。“虎将”二字,当之无愧。
“陈猱头虽败在郭从龙郭将军之手,但他的勇猛,实际与高延世不相上下。高延世胜在骑射,而陈猱头骑射或稍有不足,步战却堪称益都第一人。且,猱头又与延世有所不同。他是铁匠锻工的出身,常年在烈火边打铁,性子有时爆裂如火,如果需要的话,他却也能沉静坚忍。当年在毛大帅的旗下,他屡立功勋,称得上能攻善守。
“并且,他所部士卒,又大半皆为子弟兵,都是他从家乡**来的。很服气他。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军中,他的威望最高。他说要干什么,他的士卒们就会去干什么。操练或许不必主公五衙精锐,但是在士气上,绝对丝毫也不逊色。泰安又有泰山,实为我西部天险所在。将勇卒忠,兼有地利,有他守泰安,虽然对手是察罕,暂时之间,俺以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暂时有多久?”
续继祖先随毛贵,又随王士诚,对军中将校、各营的情况很了解,也很有说服力。但他对察罕不了解。关铎曾经与察罕交过几次战,当时他不在场,后来听说的,察罕有多厉害、多厉害,毕竟道听途说,每天亲身经历。真要拿陈猱头与察罕比较,推测陈猱头能守御泰安多久,一时间,他无从说起,没法儿给罗国器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这,……。”他猜测,“半个月总差不多吧?”
“田丰数万军马,不到一个月,就连连丢失了数路之地。一座泰安,就能挡住察罕半个月?”
“田丰地盘虽大,没甚么险要可守。齐鲁之险,北在河,东在海,西在泰山。”这句话不是续继祖说的,而是邓舍插口说道。
“主公?”
听了续继祖的一席话,邓舍似有所决定,却不肯贸然说出,他抬起头,望了望室外,问道:“洪先生与赵将军呢?”
为了整顿地方,两个月前,邓舍把洪继勋与吴鹤年调来了。泰安、济南求援书信到时,洪继勋没在城中,正在临近州县。邓舍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赵过也没在城中,在城外军营里。多半天过去了,他俩也该到了。
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蓦然一黯,随即重新明亮。洪继勋与赵过,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铠甲闪耀,先后步入室内。随在他两人身后,王宗哲、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高延世、罗李郎、潘贤二、鞠胜、胡忠、邓承志、章渝、国用安、刘名将诸人络绎来到。
——
1,田丰数万大军挡不住察罕一个月。
史载,察罕七月出军,当月平东昌路,八月,降东平田丰。
“时,察罕帖木儿率师至盐河,遣其子扩廓帖木儿及诸将阎思孝等,会关保、虎林赤等军,将兵由东河造浮桥以济,贼以二万余众夺之,关保、虎林赤且战且渡,拔长清。以精卒五万捣东平,东平伪丞相田丰遣崔世英等出战,大破之,斩万馀级,直抵城下。
“察罕帖木儿以田丰据山东久,军民服之,乃遣使招谕田丰,丰降,遂复东平、济宁。令丰为前锋,从大军东讨。”
田丰降后,也就在八月,“棣州俞宝、东昌杨诚皆降,鲁地悉定。进兵济南,刘珪降,遂围益都。”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八月,吴国公闻察罕帖木儿平定山东,遣使与察罕帖木儿通好。”
如果察罕打的是一个无能之将也就罢了,纵观田丰战绩,也是非常厉害的。
他至正十七年七月,降毛贵,“陷济宁路,分省右丞实理门遁,义兵万户孟本周攻之,田丰败走,本周还守济宁。”第一战先胜后败,随后就节节获胜,十八年正月,“陷东平路”,二月,“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三月,“陷益都路”,四月,“陷广平路,大掠,退保东昌”,十一月,“陷顺德路”。一年之内,在元朝的腹里之内,连占五路之地。顺德,河北顺德,已经开始由山东向河北进取了。
十九年,二月,“陷保定路,朝廷遣使谕之,为所杀。丰又陷孟州、赵州”,大约保定路后来又为元军夺回,又或田丰这次只是占据了保定路的几座城池,次年三月,又“陷保定路”。这两年的交战都在河北境内,大约元军实力较为雄厚,战事不多,但是也都获胜了。保定、孟州、赵州,这就离大都没多远了。
如果以田丰对元军的战绩,再较之他与察罕交手的战绩,实在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