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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7 胡忠 Ⅲ

    历史上的今天:

    年3月11日(宋绍兴三十一年二月十三日)南宋政府发行了以铜钱为本位的纸币“会子”。

    ——

    明王龙凤五年的第一场雪,来的不算早。

    漫天的雪花飘舞,沉静、不徐不疾地飘舞着,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山川,遮掩了河流,铺陈亭台楼榭。凭高而望,远处的平原上白茫茫一片,数日前的战火余烬,折戟沉雪,渐渐消失不见。

    辽阳西城头,奉了毛居敬的命令,一个千人队冒雪赶到。

    放在平时,日常警戒的话,一座城门放两个百人队就绰绰有余了;如今战事才息,多一点人马守卫,也在情理之中。带队的千夫长登上城楼,雪大天冷,他在盔甲外边,裹了件厚厚的大氅,远远地看见,铺天盖地的雪白中,隐约有个黑点,似乎在缓缓地移动。

    “那是甚么?”

    交接的百夫长答道:“潘平章所部。大人请他们入城宴席,他们说雪下的大了,得赶紧走,所以一早就拔营起寨,回广宁去了。”

    那千夫长点了点头,道:“交接完,你回罢。毛帅有令,约束弟兄们,不要随意走动,直接回营。回去后,见见你们的千夫长,兵荒马乱的多事之秋,也许有别的任务。”

    “是。”

    “辽东的贼天气,真他娘的冷。”

    那千户紧了紧大氅,摸了摸腰边的刀柄。他是毛居敬的心腹,今儿要发生的事儿,他略有所知。这场雪下的好,一下雪,军官、士卒怕冷,多躲在营中,消息来往不便,正好行事,同时利于控制。

    他目送交接过回营的士卒们,排着队列,走下马道。他带来的人紧张、忙碌地接替防守,占据关键位置。由他的亲兵队长带头,五个十人队顶着雪,守在了控制吊桥、城门开启、关闭的绞索旁边。

    他转首往城外营中看去。

    西门外的军营,分作三个部分。北边的,是关铎嫡系;南边的,是胡忠所部;中间一个,则是俘虏营,有一两千元军俘虏。三座大营间,有道路相通,正看见北大营中,调出一支队伍,开往俘虏营。

    为了不引起胡忠等人的怀疑,毛居敬编造出个理由,说要趁下雪,操练操练俘虏们,苦其筋骨、磨其心志。红巾上下,没一个对蒙古人有好感,类似收拾蒙古人的手段,也常有发生;故此,没人起疑心,乐观其成。

    这个千夫长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批调往俘虏营的士卒,一个时辰后,还会有第二批,借口俘虏闹事,总计三千人,通过营中道路,逼近南大营。中午前,借口俘虏哗变,北大营将倾巢而出,围住南大营。

    这是西门外。东门、南门、北门外也是如此,凡有杂牌驻军的所在,在柳大清等人赴宴后,关铎的嫡系都会以各种的借口,先后上演类似的戏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纷纷扬扬的雪中,凛冽的北风卷动那千夫长的大氅。他握紧了刀,转望城中。城中安静,时间在走,沙漏在滴,嘀嗒、嘀嗒。雪下的越发紧了,盘旋、呼啸在风中,扑迷路上稀疏行人的眼。

    纯洁、洁白的雪,它覆盖了人世间的肮脏与罪恶;但很快,又会有新鲜的血,洒在它的上面。

    花柳街上,楼外楼。专供吹箫的珠帘秀,香汗淋漓,她的纤手和她的樱唇几乎麻木没有知觉了。自昨夜到现在,连续五六个时辰,她半刻不得闲。咬碎了银牙,她不知心中痛骂过几回,许人、李靖请来的客人,个个如狼似虎,花样百出。

    最该死的许人、李靖,还在旁边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天可怜见的,她什么时候一次伺候过五个男人?往日里,她最多同时三个。简直不可想象。唉,盛名所累。

    不过,她发现了个奇怪的问题,李靖个楼外楼的常客、色中饿鬼,竟然只来了一次,就轻松放过。而那个许人,更是一次也没有,酒喝得也不多,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助兴之余,眼神不时朝墙上兵器瞟去。

    那几个客人玩儿的兴高采烈,没看出来;她可看的清清楚楚。这不,两个人又在窃窃私语了。

    “时辰到了么?”

    “还有两刻钟。”

    “叫外边的兄弟们准备。这几个货带来的亲兵不少,一个不许放走。”

    李靖抹了抹额头汗水,对并肩作战的几个客人咧嘴一笑,说道:“要的虎鞭,……酒现在还没来!岂、岂有此理,老子去看看。狗日的老、老王八,不想做生意了么。”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李靖在门外停了片刻。很快,橐橐的脚步声,回响楼梯道上。

    辽阳王宫。无数骑奔驰而到,马上骑士纷纷下马,来的人中,有胡忠、柳大清;也有关铎的嫡系。李敦儒宫外迎客,前边带路。主客二十位,携带亲兵二百四十三人。主客请入宴会大堂,亲兵陪侍堂外。

    柳大清提着马鞭,大步跟在李敦儒身边。地上积雪较厚,脚步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他抹去沾在脸上的雪片,扯开铜锣似的嗓子,问道:“大人呢?”

    “宫中相候。”

    “腿伤好点没?怎么听说得了头风?大人年岁不小了,精力有限,得注意保养哇!没必要日、日,那个日什么万机来着?一万只鸡,你想想,多大劲儿,换了老子也日不过来!有些事儿,俺看交给你李大人管,就很好么。”柳大清肆无忌惮,相随的军官们,哈哈大笑。

    “是,是。柳总管说的不错。卑职常这么劝大人。”

    两日前,关铎提拔柳大清,任他做了总管。总管再往上,便是元帅了。与万户相比,它就是个分水岭,要知,整个辽东红巾,万户成大把地抓;总管、元帅加在一起,也没几个。杂牌军中,他独一份儿,可谓重任。

    他瞄了眼李敦儒,啪啪拍两下他的肩膀,道:“俺看,大人肯定不听你的。知道为什么不?你说话没分量哇。……,知道甚么叫分量不?”他拽开盔甲,露出胸膛刀疤,点了点,道,“这他娘的就叫分量!”

    “对,对。柳总管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少他娘的给俺来文的,老子听不懂!”快到宴会大堂,柳大清重重跺了两脚,抖去披风上的落雪,仰头瞧了瞧天色,“操它奶奶的,雪可真大。”掉头对默不作声的胡忠说道,“老弟,到底是平章大人,读过书,与咱们粗人不一样。赏雪?嘿嘿,……”

    他放开视线,观望远近宫中景色。湖水早就结冰,晶莹剔透;小桥积雪,腊梅盛开。松柏的清香,伴着雪声,缭绕鼻端。他喃喃低语:“好看,还真是好看。”

    刀头舔血了半辈子,他从没有过机会静下心来,良辰中欣赏美景;也从没过机会登上大雅之堂。此时此地,面对秀丽莹白的宫中风景,他好似有个柔软的角落被忽然打动,“太美了。”他想。

    落下的脚步,不由自主变轻;他注意到堂外的院子中,搭起个棚子,左右扯了两条绳索,半人高。他问道:“这是甚么?”

    “大人说,诸位将军带来的亲兵们,难得进一次宫;趁此好雪,另外备有酒席,就在院中。棚子用来遮雪,绳索用来放置兵器所用。”李敦儒解释,道,“将军们要有兴致,大人吩咐了,宴席移出来也成,与亲兵们同乐么。”

    柳大清、胡忠等人交换个眼神。

    自解围后,关铎连着宴请了他们两次。不过都在酒楼,这是头一回在宫中。入宫前,几个人有商量,胡忠坚持防人之心不可无,赴宴没问题,亲兵必须贴身,挑选的尽是忠诚可靠,骁勇善战的精锐。

    对此,柳大清有些不以为然,他不信关铎敢在此时对他们下手。北有纳哈出,西有潘诚,南有赵过,东有双城,八面来雨,四面起风的关头,关铎就不怕万一失手,给了别人窥伺的机会?

    关铎为何任他为总管?还不是为了笼络!这加强了他的信心。但话说回来,小心谨慎没大错,故此他也没反对。

    如今听了关铎的安排,几个人对视一眼,很合心意。堂外堂上,几步之遥,设若有变,反应来得及。胡忠谨慎,往前一步,笑道:“雪中好景色,既然为的赏雪,依小人看,院中就很好,比堂内强。”问别的人,“你们看呢?”

    柳大清撇了撇嘴,院中冷飕飕的,比得上堂内?胡忠的意思,他清清楚楚;罢了,受点冷就受点冷。其他诸人,杂牌中多以胡忠马首是瞻,纷纷附和。

    堂门口,传来个声音,说道:“王子猷雪夜泛舟,访友人,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别人问他,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我本来乘兴而去,兴尽了自然回来,又何必见我的那个友人呢?

    “胡将军此话,颇有魏晋遗风,好!哈哈,好,咱们便移席院中,乘兴而饮,兴尽而归,如何?”

    院中诸人,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呼:“末将(小人)等,拜见平章大人。”

    关铎斜倚软榻,四个俊俏侍女抬着,由郑三宝、方补真陪同,轻巧巧走出堂中。他挥了挥,含笑道:“地上有雪,无需大礼。诸位将军快快请起,咱们今天不分尊卑。赏雪品酒本为雅事,分甚么高低上下,太臭、太臭。”

    李敦儒陪笑两声,诸人起身。关铎微微示意,方补真转回堂中,招呼奴婢、宦官,搬了桌椅出来,摆在棚子下边。堂外的院子甚大,容个几百人不在话下,军官们坐在右边,亲兵们有的端茶倒酒,用不上的坐在左边。

    周围有院墙阻隔,关铎叫大开了院门,往外看去,恰好玉树琼花,跃入眼帘。

    胡忠选了视野开阔的位子,待关铎入座后,与诸人一起,分别坐下。包括郑三宝在内,连同关铎的亲兵,以及柳大清、胡忠等人的部属,两百多人一起摘下兵器,悬挂身后的绳上,距离很近,伸手就能摘着。

    闲谈须臾,侍女川流不息,酒菜摆上。

    关铎扶着方补真,站将起来,端起酒杯,朝众人说道:“古有大被同眠,今有棚下饮酒。这第一杯酒,老夫不敬众位将军;辽阳解围,首功在谁?”他指向对面的亲兵们,言辞恳切,道,“在你们!没有你们的浴血拼杀,就没有今天的铁桶辽阳!功高劳苦,无以酬答。弟兄们,老夫,敬你们一杯。”

    平章亲自敬酒,多大的荣耀。亲兵们没的说,几个领头的悄悄用银针探过,见并无异常,方才咳嗽声,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侍女斟酒,关铎二度端起,笑对郑三宝、胡忠、柳大清等人,道:“军卒奋杀在前,要论指挥如意,当数诸位将军。雄鹰展翅,无翼不飞;山中猛虎,无爪不行。诸位将军,便是老夫的羽翼、爪牙,这第二杯酒,老夫敬你们。”

    胡忠等人的酒,自有随身侍卫试过,众人口称不敢,端起饮下。

    两杯酒过,关铎第三次举杯,大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老夫不啰嗦了,来来来,这第三杯,大家共饮。接下来,诸位随意,尽兴为主要。尤其诸位将军的亲兵,不要喝多,下雪路湿,一会儿还得送你们的将军回去呢!”

    很体贴,要想借酒杀人,不会劝着不让多喝。

    柳大清端杯高呼:“多谢大人赏酒。要非大人相召,俺个粗人,也见不着宫中这般的美景。末将,敬大人一杯。”

    方补真道:“大人腿上有伤,酒不可多饮。这一杯,卑职代替了罢。”

    “这可不行。俺敬的大人,哪个敬你了?”柳大清不愿意,他没别的心思,关铎升了他的官儿,三番两次地请来喝酒,回敬一杯理所应当。

    郑三宝脸色一黑,关铎哈哈大笑,说道:“柳总管爽快脾气,老夫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没心眼,朴实!拾阙,酒杯拿来;这杯酒,老夫应该喝。”拿过方补真手中酒杯,“柳总管的一片心意么!”

    他仰头喝下。

    棚中气氛渐渐活跃,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关铎拍了拍手,堂内莺莺燕燕走出二十多个舞女,乐师们排开走廊之上,雪花飘飞中,吹管鼓弦。关铎道:“有酒岂可无舞?一曲十六天魔舞,请诸位细细观看。”

    这十六天魔舞,名声极大,出自西域,源于密宗。本为宫廷舞蹈,皇家祭祀也有用过。朝廷曾有禁令,不许民间观看。但它的名声太大了,不胫而走,中原江南的富贵人家,多有私下排练、欣赏的。

    席上军官、亲兵,听说的多,见过的少。闻言之下,人人精神一振。

    鼓乐齐鸣里,看十六个舞女,头戴象牙佛冠,垂多条发辫;身披缨络,穿大红销金长裙,金杂袄、云肩、鹤袖天衣,锦带凤鞋。领舞者执铃杵奏乐,其他唱金字经,各执加巴拉班之器,这加巴拉班就是人的头骨。

    另有十一位宫女,穿着白色透明丝衣,头上系白色丝带,练槌髻,唐帽、窄衫。手执龙笛、头管、小鼓、筝、緌、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等诸般乐器,做出种种撩人的动作,为之伴舞。

    正舞的十六人,八人一组,分作两行,或举手、或抬足,自成一格。

    纷扬的雪中,她们为佛菩萨庄严宝相,偏做出撩人香艳之舞姿。唱曲时,清音美妙;侧身处,千娇百媚。这天魔舞表现的意思,本为菩萨抗拒天魔的诱惑,但在世俗人的眼中,谁会去深究其意?

    柳大清有了三分酒意,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平素端庄肃穆的观世音菩萨,巧笑倩兮,走下了佛坛,正在给他们表演一场绝世的艳舞。正所谓:铃舌轻弹,环佩珊珊。有道是:十六天魔按舞时,宝妆璎珞斗腰肢。就中新有承恩者,不敢分明问是谁。

    真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一时间,众人如痴如醉。

    关铎悄无声息,不知何时离开了棚子。方补真手脚发软,碰翻了面前茶碗。胡忠蓦然惊醒,他按桌起身。李敦儒倒退两步,摔下手中酒杯,嘡啷一声脆响。郑三宝跃步朝前,掀翻案几,菜肴、酒水,洒了众人满身。沉醉舞蹈中的人们,如梦初醒。

    “干什么?”

    “做甚么?”

    “平章大人呢?”

    天魔舞流雪回风,新醅酒暖气熏人。郑三宝暴喝一声,随手抄起支象牙著筷,插入一人的眼中。那人惨叫痛呼,翻滚雪上,鲜血如花般绽开。花开花合,云起无声。天上玉龙三百万,杀气腾腾鳞甲寒。

    一阵风,卷扬无数雪屑。

    “关门!”

    院门关闭,堂门关闭,宫门关闭。

    “杀!”

    墙头人影,墙下人影。贴着墙边,无数的贯甲士卒翻开落满积雪的木板,从坑中跳出。

    “刀呢?”

    “兵器呢?”

    “剑哪儿去了!”

    军官、亲兵乱作一团。悬挂兵器的绳索,两头有人拉伸,忽忽间,升高数丈,伸手不及。他们彷徨失措,伏兵杀到眼前。接二连三,有人中刀倒地。反应快的,舍弃武器,抄起桌椅,厮杀声,划破雪空。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

    柳大清到这个时候,才恍惚过来。他嗔目咒骂:“关铎,你个狗日的!”一柄长枪刺来,他闪身避过,拽着枪柄,夹住对方的脖颈,反手一拧,捏碎了那士卒的喉骨。提着长枪,他跃上案几:“搬桌子!撞开院门!”

    要有兵器在手,凭他们带来的二百多亲兵,别说宫中,杀出辽阳城都足够了。万不料到,关铎有此诡计。

    墙头冷箭连连,不时有人中箭。舞女、乐师们,夹杂在刀光剑影中,蜷曲颤抖,不知谁踢到了掉在地上的小鼓,鼓声短促。郑三宝奋声高叫:“尔等吃军饷、虐良家,奉大人军令,杀!无关人等,亲兵随从们,降者免死。”

    “撞堂门!”

    院外有东西挡着,院门撞不开。胡忠当机立断,柳大清引人掩护,迅速组织了二三十人,抬着棚柱、桌子,改而撞击堂门。

    红艳艳的血,染红了积雪。春日的杜鹃,一朵朵盛开在寒冷的冬季;慵懒的海棠,在高烧的红烛下,悠然沉睡。寒的刀,冷的剑,全副武装的伏兵们,酣畅淋漓地屠杀着手无寸铁的来客。

    “挡住!他娘的,给老子挡住!”

    柳大清凶悍成性,死到临头激发了他的潜力,和十几个精锐悍卒拼死挡在胡忠等人的外边,给他们时间撞击堂门。胡忠满头大汗,棚柱太粗糙,他的手摩出了血,咬着牙,不肯停下。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堂门,后退、奔跑,助力、撞击。

    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儿子死在关铎手中,难道,他也要同样的命运?好一个关铎,关铎!关铎!如此危局下,敢行此险招,非有大勇气的人,不敢为之。胡忠后悔万分,小看了他。胡忠心有不甘,他恭谨俯首,为的绝非死在此处;他要报仇,为他的儿子报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柳大清身中三箭,其中一支为强弓所射,深入铠甲,刺透肩胛。他长枪格挡,勉强支撑,每一步,就有鲜血滴落。伏兵太多了,一拨拨冲上来,他没法儿回头,嘶哑着嗓子,问道:“门还没开么?老子要顶不住了!”

    轰然巨响,堂门大开。

    “老关进了堂内,他不会等在其中。堂中定然别有通道,老柳,快跟俺走。”胡忠抛下柱子,说道。

    “老子一走,谁给你狗日的挡追兵?狗日的,中了三箭,走也走不远,你快走!逃得了一个,是一个!”

    胡忠看了眼柳大清,一言不发,钻入堂内。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柳大清声嘶力竭,他在喊叫:“狗日的胡忠,莫忘了给老子报仇雪恨!关铎个狗贼,操你姥姥!杀了老子不要紧,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实话告诉你,老子早投了小邓,你等着,看小邓怎的为俺们报仇。”

    大堂很深,他的声音渐渐变小。胡忠奔到尽头,敲开窗户,跳了出去。

58 天地 Ⅰ

    八日后,关铎掩杀诸将的消息,传到了双城。

    信使来自盖州,赵过派过来的。随信使一同前来的,还有胡忠。原来,那日宫中生变,胡忠翻出窗户,潜行躲避,碰着个宦官,将之杀了。然后,他换上宦官衣服,取压衣刀割去胡须,乔装打扮,往去宫门。

    当时宫门警戒,出入不得。没奈何,他只好折返回来,好在宫中地方很大,寻了处隐秘地方,躲到夜晚,翻墙出去。

    关铎得知消息,大发雷霆,全城搜索。他出不了城门,也不敢回家,城中虽有相识朋友,更不敢去。想来想去,他想到有处地方,关铎定然不知。便是邓舍曾去过,他置办安排外室的宅院。

    这个宅院很隐秘,知道的人,无非柳大清几个,和他的三五亲兵,他们如今都死在了宫中。

    当下,他趁夜溜了回去。果然,城中闹了个翻天覆地,这个院落一直没人来查询。等了两天,大约因为柳大清、胡忠等人的部队,已经受到有效的控制,城中的排查稍微松懈。胡忠化了妆,混入群苦力队伍,如此这般,才出了城。

    这些话,讲起来容易,不是胡忠,不知道有多凶险、难为。

    出的城门,他为人谨慎,当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城外的部属们,一个没联系,径直奔了盖州。辽东的天气,野外冷起来滴水成冰,冰天雪地里,他日夜不停,渴了吃口雪,饿了吃口雪,整整走了两天两夜。

    见到赵过时,他饥寒交迫,几乎不**形。

    赵过本要留下他,但他不愿意。复仇的意志支撑着他,仅仅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随着信使快马加鞭,沿途州县尽在邓舍辖内,半日一换马,冒着风雪疾驰四天三夜,赶到了双城。

    “柳将军没了?”

    “全没了,十几个人,只跑了小人一个。”胡忠惨然答道。

    “我记得将军的家人?”

    胡忠的家眷,尽在城中。他沉默片刻,回答道:“小人没有回家。以关平章的手段,料来活不了了。”

    邓舍恻然,劝慰道:“也不尽然,关平章不一定下得如此辣手。将军不必多想。辽阳城中,有我的细作,我传命过去,吩咐他们去帮你看看罢。你的外室,要不要我派人接来?”

    胡忠的家眷,不管死没死,肯定有重兵看管,接不出来;他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接了外室过来,姑且算个安慰。

    胡忠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大将军。小人出城前,为防走漏消息,已把他们都杀了。”

    临走杀人,免得有人受不住关铎重金诱惑,背后通风报信,使得他出不了城门。邓舍一惊,随即明白,看胡忠的眼神,有些不同了。心细、手狠、冷静、谨慎,难怪那么多人,就逃出了他一个。

    “也好,也好。”邓舍心不在焉,他脑中念头急转,推测辽阳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可能、后果,分析利弊,考虑对策。

    胡忠跪倒在地,俯首磕头。

    “这是为何?将军远来劳累,快快请起。”邓舍三两步下去,扶了他起来。

    “老柳死前,有句话,要小人带给将军。”

    “甚么话?”

    “柳大清生为将军的人,死为将军的鬼。”

    他在提醒邓舍,柳大清们,暗中可早投靠了双城。关铎杀掉他们,身为主官,要不要为他们复仇?该不该为他们复仇?邓舍叹了口气,道:“山西柳条营,柳将军的威名,我义父在时,多次向我提及。不能死在战场,竟死在自己人手下。关平章这次,可做的有些差了。”

    他打量胡忠,笑了笑,道:“连着几天没休息,看你的脸色着实苍白。来人,便在我这楼阁上,给胡将军收拾一间雅室。……,胡将军,你先休息,不争一时,待你醒来,咱们细细详谈,如何?”

    胡忠深深躬身,抱拳而去。

    听他的脚步渐渐走远,邓舍的笑容一点点消融不见,他沉声道:“命,金牌加急,速往德川、平壤方向,召洪继勋、罗国器,回来见我。”

    “是。”

    “命,金牌加急,速往甲山、东北面,召张歹儿、庆千兴回来见我。”

    “是。”

    “命,召集城中,陈虎、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将,速来见我。”

    “是。”

    邓舍按刀起身,道:“地图。”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墙上。盖州来的信使,紧随邓舍身侧,几个人走近地图前边。邓舍摘下刀鞘,指点辽阳,命令道:“如今辽阳情形,前后事变经过,你仔细给我说说。为甚么辽阳城中的细作,一直没有线报送来?”

    “宫中杀人,就如胡将军适才所讲,柳大清等人及其亲信尽死;楼外楼上由许人、李靖动手,数百人横尸当场。他们死后,关平章亲自登城,毛居敬坐镇营外,半日间,控制了局面。有少数不服从的,当场格杀。

    “控制住军队后,关平章放出哨探,远达三十里外;提高警备,严密封锁消息。除了为军中砍伐树木、资用冬日御寒的苦力,任何人一概不许出入。所以,城中的细作,没办法送出消息。”

    邓舍皱了眉,细作没办法,胡忠怎么就有办法混入苦力?端为了得。

    “咱们的弟兄呢?”

    “赵将军得知后,立即遣派了游骑往辽阳打探,警戒太严,没法儿靠近。早先投入柳大清、胡忠营中的弟兄,是生是死,情况不明。”

    柳、胡诸人所部,打盖州前,有部分双城军马扮作丁壮入其军中。数目不多,几场仗打下来,还剩的有两三千人。邓舍并不担忧他们的生死,知道他们来自双城的,仅限柳、胡这些上层,他们或死或逃,关铎无从知晓,不会杀他们的。

    他负手踱步,道:“你回去后,告诉赵过,务必要与他们搭上线。给他三天的时间,来办这件事儿。”

    “是。”

    “广宁、沈阳有无异动?”

    “小人来得仓促,沈阳不知道,但广宁没有动静。关平章消息封锁的好,要不是胡将军逃到了盖州,赵将军怕也不会知道的这么早。”

    邓舍点点头,道:“路上雪大,你辛苦了,下去休息会儿。事关紧急,没办法叫你休息太长时间,两个时辰后,你就起身回去。我有封密信,等下会有人交给你。记住,只给赵将军一个人看。”

    那信使应诺而出。

    风雪堂外,邓舍时而沉思,时而抬头观望地图,他负在身后的手,提着刀鞘,下意识地敲打地面。当、当、当,刀鞘碰触青砖,发出的声响沉闷、单调。堂内的亲兵们,一个个闭嘴无声。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邓舍一下子措手不及。

    柳大清、胡忠,他埋伏在辽阳城中的内线,就这么忽然没了。两万多的杂牌,如果运用得当,很强大的一股力量;如今,他却用不成了。他深知关铎的手段,也许一个月,要不了两个月,这两万多人,就会被他彻底地消化。

    此消彼长。

    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原以为残兵败将的辽阳,一日间,再度成了严重威胁。该怎么办呢?邓舍没有成算,但他知道,他的计划必须提前了。绝对不能给关铎充分的时间,要打乱他的步骤,把祸害捏死在胎中。

    一个又一个的办法,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他反复斟酌,再三思量。堂中的火盆,盛满了木炭,劈劈啪啪地燃烧着;热气腾腾,寒气入不进来。他转回案前坐下,些许的雪片,随风拂入室内,还没落下,就融化了。

    第一个办法,多派快马,驰往辽东,把辽阳生变的情况,公布于众。

    这个办法,好处在使得关铎由暗转明,促使潘诚、沙刘二、纳哈出做出反应。刚刚平静下来的辽东,势必要因此再度掀起滔天巨浪,关铎也就没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但坏处也有,他鞭长莫及,仅有盖州的一万余人马,消息若是公布了,怕是争不过潘诚等人。

    邓舍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划了个叉,否定了。

    第二个办法,命令赵过不惜一切代价,联合辽阳营中双城本部,里应外合,趁其局面未定,拿下辽阳。

    太险。关铎嫡系三万余,戒备森严,难度太大。再说了,用甚么借口呢?当然,借口不重要,可即便拿下了,他用什么守?没准儿头天拿下,第二天潘诚或者纳哈出的军队,就开到了城下。

    邓舍提笔,再划了个叉。

    第三个办法,稳扎稳打。

    装作不知道,使些小计谋,一方面由赵过时不时去骚扰一番,比如天寒,送给辽阳点东西甚么的,分分关铎的神儿,叫他不能全神贯注地改编操练;另一方面,联系内线,不动声色地集结部队,时机成熟,突然袭击。

    邓舍举棋不定。究其本心,他倾向第三种办法。

    其一,柳大清等人一死,辽阳军中不会没有不满的人。其二,辽阳城中、军中有内应。其三,辽阳刚打一仗,部队损失惨重,城墙修葺未毕。其四,突然袭击,出其不意。从人和、到地利、到天时,结合各方面的优势,他有八成的把握。

    然而,拿下辽阳事小,如何善后事大。这一仗,一旦开打,就代表双城与辽阳的决裂。首先,大义上说的过去么?

    邓舍仔细考虑,得出了结论,人心在他,不在关铎。关铎出卖潘美,是为暗通鞑虏;宴杀柳大清,是为吞并部属;指使钱士德内乱,或许为假,但邓舍要说是真,谁来分辩?

    只需要一个好的檄文,大义的名声就可以十拿九稳。

    其次,拿下辽阳,如何善后?

    辽东一盘棋,拿下辽阳,不代表就万事大吉。现在有辽阳顶在前边,纳哈出、潘诚、沙刘二、甚至搠思监这些人,邓舍不用太操心。拿下辽阳后呢?双城立刻站在了风口浪尖。比资历,不如潘诚;论实力,不如纳哈出、搠思监。

    要知道,双城虽有十万军马;地盘大,邓舍不可能把所有的人,全开进辽阳。是的,赵帖木儿去了沈阳;有奇氏的牵线,与搠思监也有密信来往,但他们可信么?就看看纳哈出耍弄关铎的那一手儿,不容小觑。

    狼毫的毛笔端,一点墨汁滴下,在纸上浸染开来,就如堂外的雪,飘摇不定。

    邓舍犹豫不决;其实他又早已下了决定,就在他召张歹儿、庆千兴回来的那一刻,他清楚的明白,什么才是最佳的选择。他想起了洪继勋,只知道在南边,具体位置不清楚,问道:“洪先生,现在何处?”

    “不在德川,就在平壤。”

    “再派信使,往去催促。”他需要的,并非洪继勋的意见;他需要的,也不是洪继勋的支持。他需要的,是洪继勋周密的思维,敏锐的判断。思维周密,可以预测情势发展;判断敏锐,可以定下对应策略。

    ……

    洪继勋没在平壤,也没在德川。

    信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回双城的路上。古代的能吏可以日判百案,洪继勋与他们不相上下。自双城至平壤,沿途十几个州县,罢黜官吏、提拔候补,快的半天,他就能搞定一个。

    要说起来,他的办法很简单,每到一个州县,先翻阅官员们的档案功绩,然后面见考核,接着视其官员人数,定一个裁汰数额,去粗存菁。最后,由地方推荐汉人,提拔补缺。遭到裁汰的官吏,幸运的,全身而退;倘若有人检举贪污、违法,悉数砍头。

    接了密报,洪继勋马不停蹄,迎雪翻山,跋涉冰河。当日深夜,入了双城。

    邓舍帅府内,灯火通明。从早晨就开始的军议,到现在依然没停。参加军议的人不多,仅有陈虎、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毕千牛等五六个重要军官,但意见不一。有杨万虎这样赞同出军的,有陈虎这样提议坐观的。彼此斥责,你说他胆怯,他说你莽撞,大堂内闹哄哄,响成一片。

    邓舍充耳不闻,提笔疾书。毕千牛眼尖:“洪先生回来了。”

    洪继勋出入帅府,不需通报。夜雪甚大,他满头浑身尽是落雪,便如个雪人也似。邓舍忙放下笔,下堂迎接,吩咐亲兵帮他清理。洪继勋伸手解开貂裘,随手扔下,显出里边的一袭白衣,一揖到底:“见过将军。”

    “无需多礼。”

    洪继勋打开折扇,啪的合上。

    火光烛影中,他挺立堂前,四顾诸人,朗声说道:“请问诸君,愿为人上人?抑或甘心奴中之婢?”没人说话,他接着道,“若甘做奴中之婢,小可无话可说。若愿为人上人,今有千载难逢之良机在前,为何不思进取,反而在这里,空自学鸟雀聒噪?”

    陈虎沉脸,杨万虎大怒:“大胆!”

    邓舍取来案上文书,递给洪继勋,笑道:“我有檄文一封,请先生看。”

59 天地 Ⅱ

    连绵多日的大雪,纷纷洒洒,不见停歇。道路上雪深过膝,一脚踩下去,半条腿深陷,行走艰难,车马不行。这样的天气,绝不适合行军打仗,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当日夜间,邓舍就下达了紧急集合令。

    分兵三路。

    第一路,陈虎挂帅,走甲山,横穿盖马高原,逼近东牟山一带,威胁沈阳;保护好主力的右翼。第二路,由赵过率领,待平壤援军抵达后,出盖州,攻下海阳巡检司,虎视广宁、提防辽西;负责主力左翼的安全。

    第三路,邓舍亲自指挥,庆千兴、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人随行,合女真、丽卒、汉卒共计三万余人,直扑辽阳城。

    至于后方,则双城有洪继勋,东北面边界有张歹儿,平壤及南部边界有文华国。各部严加警戒,以防止再有类似女真人内乱这样的事件发生。同时,洪继勋、吴鹤年两人全权负责调拨辎重、粮草,征调了数万民夫,保证可以做到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

    双城总共人马十万,左翼一万多,右翼一万多,主力三万多;留在后方的四万多人,单纯地防御守卫,足够了。

    风雪弥漫,旌旗为裂。虽说军中士卒多为辽东、关北土著,对这样严寒的天气早就习惯,而且棉衣等御寒物资的补给也还算的上充足,然而一路之上,人马冻毙者相望于道。连日急行军,这日,邓舍部抵达了鸭绿江畔。

    往日滚滚的江水,如今很多地方结了冰,不需要渡船,人就可以走过去。过了江,邓舍下令原地筑营,暂做休息。

    “冻伤的多么?”

    军医官道:“十之一二。很多冻坏了腿的,没法儿行走;彩号营中人满为患。”

    “各部减员情况如何?”

    这次出军,庆千兴做的副帅,他统计过各部上报的名单,回答道:“全军冻死者总数六百三十四人,其中尤以河万户所部的丽卒营,情况最为严重,占了三分之一。女真人数量最少,不到一百人。”

    丽卒营有两个,河光秀部一个,庆千兴部一个。河光秀部下的,多为高丽人上次反攻时留下的降卒,高丽南方人,不服水土,受不了这等天气;庆千兴部下的,尽是后来招募的北部丽卒,抗寒能力强一点。

    邓舍嗯了声,只冻死了六百多个,比预想的少了许多。他问道:“军马、辎重营拉车的牲口呢?”

    “军马冻毙不多,但辎重营的牲口冻死了不少。”

    “冻毙的军马就地埋了。冻死的牲口炖了做饭,给弟兄们打打牙祭;煮了姜汤,每人分上一碗。辛苦了一路,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左车儿?”

    左车原本驻戍别地,邓舍调了他过来参与本次作战。他迈前一步:“末将在。”

    “带两队人,把冻伤严重的弟兄们趁夜送走,西南边二十多里外,不有个咱的城么?冻死的,也带过去,替我把他们埋了。”补充一句,“记住,做得隐秘点,直接交给驻军,别让地方上知道。”

    左车儿应命而去。

    邓舍下过命令,冻死的不许丢在路边。跟着他打仗,要死得其所,绝不能到死了,路边一扔就完事。死在路边的,那叫饿殍,不是军人。他的这个举措,在增加了士卒的荣誉感之外,也有助凝聚军心,产生向心力;让军卒们觉得,长官仁义,有人情味,把他们当人看了。

    “此地距离辽阳,没多远了。通令全军,没用的东西全部丢掉;明日一早,加快行军速度。……,陈虎、赵过有军报送来么?”

    “还是昨天送来过一次,平壤的援军已经抵达盖州,赵将军说,务必会在将军到达辽阳的前日,打下海阳,请将军放心。陈将军走的甲山,路程短,不过山多林密,比咱还不好走,才过了鸭绿江,也许快到东牟山了。”

    三路大军有过约定,为不至于打草惊蛇,各自抵达预定位置的时间必须准确。掐算时日,六天后,陈虎抵达东牟山;同一时间,赵过打下海阳巡检司。在他们保护了两翼安全之后,邓舍会在次日出现辽阳城下。

    “杨万虎。”

    “在。”

    “带几个人,去前边看看。吩咐游骑,多散出二十里,凡是遇见的人,无论敌人、居民,一概抓了,顽抗者,杀!要确保不走漏风声,保证我军出现的突然性。”

    最大的困难,是下雪;最大的掩护,也是下雪。

    野兽归穴,飞鸟宿巢的天气,烽火不接。直到邓舍的军队,铺天盖地地出现在了辽阳城下;海阳巡检司陷落、以及东牟山落入陈虎手中的消息,甚至还不曾传入关铎、纳哈出两人的耳中。

    “围城,筑营。”

    邓舍跨马扬鞭,远远地绕城观察。第一次他来辽阳的时候,对周边地形有过观察,山川河流心中有数;辽阳城内的种种防御措施,他也曾经走马观花的略有了解。催马奔上个小土坡,他极目远望。

    放眼雪花飘舞,三四个辽阳将官立在城头,风中零乱。他们来的太出人意外,关铎没法儿相信邓舍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围城。

    城外大营,很多红巾没有来得及撤回城中,而城门已经关闭。顶着风雪,他们仓皇惊骇,拆掉了一切可以拆掉的东西,堆积起一切可以堆积的物事。成千上百的人,躲藏在薄弱的防御后边,奋力挥动着铁锹、榔头,挖掘壕沟,筑建临时的工事。

    “护城河也结了冰。将军,给末将五百人,就能冲乱了他们城外的防御。”

    一门门的火炮拉上了城头,强弓劲弩安放适合的位置。反应过来的辽阳守军,手忙脚乱地进入备战的状态。滚油、檑木、飞钩、狼牙拍,一桶桶、一排排、一件件、一个个,归入其位。

    关铎毕竟久经沙场,在守城上还是有一手的。尽管事起仓促,其部下们经验丰富,缓急轻重分的一清二楚,转眼间,慌乱不堪的城头很有点有条不紊的样子了。

    “给你一个千人队,我要城门北角儿的那座小山。”

    山不高,本非天生,原为人造。当日元军围城,纳哈出垒起来的。解围后,关铎派人平过;后来柳大清等人一死,他忙于屯兵、整编,又逢大雪,没顾得上把它平完,留了七八米高。

    杨万虎纵马奔出,绕着本部营地兜了圈,点些精卒悍将,一股脑儿丢下筑营器械,拿起枪戈,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河光秀!”

    “在。”

    “带了你的人,铲雪!从这里,到城外护城河,地上一片雪不许留。长度么,就以辽阳城长为标。”

    “是!”

    “传信海阳、东牟山,就说我部已经抵达,明日开始攻城。沈阳的鞑子、广宁辽西的两位平章,放进来一个人,叫他俩提头来见。”

    “是。”

    “火炮、投石机呢?搬过来,试炮!”

    铁球与石弹齐飞,发作时,声震九天;落下时,人喊马嘶。神机营,——邓舍给炮营起的名字。神机营里的炮手,老卒居多,两三炮就试准了远近。以之为准绳,别的炮手或者抬高、降低炮架;或者前后拉动投石车,很快,弹无虚发。

    辽阳城外有两道沟堑。

    头一个,距城数里,护城河;次一个,距城里许,深达数丈的壕沟,壕沟里没水。两道沟堑上边,皆有吊桥。邓舍注意到,这前后两批的吊桥,都没有拉起。如果说护城河上的吊桥不拉,是因为河水结冰,拉也没用;那么,壕沟上的为什么也不拉?

    他转目朝没有撤回城中的守军看了眼。

    “狗日的,他们不是来不及撤,老关压根儿就没打算撤他们回去。”簇拥邓舍身边的佟生养等人醒悟过来。

    “火铳手呢?弓箭手呢?向前,向前!”

    吊桥不拉,方便城中军队进出。城外守军,留一部分不撤,方便反击破敌。

    “城上守将何人?”邓舍问道。

    早一日潜出城来接应的细作答道:“今日轮值,许人。”

    好一个许人,他从开始就没打算守而不攻。凡战,智也;斗,勇也;阵,巧也。守城而无攻,首先就没了勇,主动权没有了,被动挨打,庸才所为。凡守城之道,守城者应当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援赶到的,非将才,不明守城者也。

    城头鼓响,城门大开。

    万箭齐发,矢石如雨,两彪军马呐喊冲出。城外佯装仓皇的红巾,闻鼓奋喝,与之会合一道。数千人合而复分,分作两股。一股奔过吊桥,跳跃在雪地上边,冲撞邓舍前营;一股折而向北,抢夺城脚小山。

    “发炮,放火铳,射箭!”

    立足未稳的双城军,与城头尚在忙碌的辽阳军,两军的前锋霎时间碰撞一处。血肉横飞,鏖战沙场。城脚处,杀声沸腾;吊桥前,刀戈交鸣。城头许人,城下邓舍,两人的目光都只不过在此略作停留,随即一个继续督促备战;一个传命加速筑营。

    两个人心知肚明,小小的交锋,不过辽阳给的个下马威,还以颜色罢了。究竟谁胜谁败,无关大局。辽阳胜了,多得数里地的周旋空间;双城赢了,振奋几分士卒长途跋涉后的疲气。

    但也只不过,仅此而已。

    天寒地冻,地上雪层深厚。兵器冰冷的握不住,积雪深陷的走不成,交锋来的快,去的也快。辽阳军扔下了百十具尸体,随着鸣金的声音,潮水般退了回去。检点伤亡,双城军队战死的,数目相当。

    杨万虎夺下了城脚小山,插在山峰的红旗招展,一片雪里,红的耀眼。

    “弓箭手、火铳手不许后退,防备他再出来。”

    “是。”

    邓舍提了缰绳,打算回去帅帐。毕千牛忽然道:“将军,你看。”顺他手指看去,见辽阳城上,有数十个将官拥着个老人登上了城楼。数百个守军异口同声,大叫道:“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请大宋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总管邓,城下叙话。”

    两个大宋连着喊出,一气呵成,叫人听了难免心生异样。毕千牛啐了口:“攻心计。”

    “他说的也没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邓舍笑了笑,道,“胡忠呢?叫他把我这原话喊回去。”

    胡忠带头,双城军齐声回应:“大宋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邓,回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这话不叙也罢。另有大宋辽阳行省辽阳翼元帅府万户胡忠,有一句话请问关平章大人,柳大清等人现在何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城头上沉默片刻,喊道:“柳大清等人,克扣军饷、侵占民田,违我军纪,残我军民,已经被斩。国法军纪,岂容小觑?邓总管请城下叙话。”话中提及国法军纪、不容小觑,隐隐威胁的意思。敢犯上作乱,知道什么下场么?柳大清就是榜样。

    邓舍纵马奔驰,前呼后拥来到吊桥前边:“平章大人有何话说?”

    “平章大人问你:为何提军至此,是否受了小人谗言?有什么误会,自家人尽可说的分明,何必兵戎相见?没得便宜了外人鞑子。”

    “我邓舍,一心报国。视大人如父辈,我执礼如子侄。但凡大人有所差遣,刀山火海,无有不遵,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大人,不可不谓恭敬从命。我尊敬的是大人么?非也!我尊敬的是大人的忠诚。”

    邓舍扬起马鞭,指向天空,慷慨激昂,道:“我尊敬的,是大人对我主公,对我皇宋的忠诚。然而,大人真的忠诚么?出卖潘美,交通纳哈出;杀柳大清,吞并部属,所为者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人既有反意,暗通鞑虏,不忠我皇宋,即非我皇宋之平章大人,乃为汉贼,人可诛之!”

    许多内情,士卒并不知道。邓舍此言一出,城上守军微微骚乱。

    毛居敬、郑三宝亲自出面,扬声大喝,道:“我城中守军十万,粮足兵精;更有广宁潘平章、辽西刘平章,不日三十万援军即到。说什么暗通鞑虏?休得血口喷人,不见纳哈出百万围城,尚且无功溃逃,你就以区区数万人,来犯上作乱么?速把胡忠此獠捆绑奉上,念你有为我大宋开拓疆域之功劳,免你一死。”

    邓舍哈哈大笑,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因了方才短暂的交战,被鲜血染的红艳艳。他喟然长叹,道:“平章大人,不要狡辩了;潘美的血书,现在我的手中,你要看看么?你且请看这地上,死的,尽是我大宋虎贲;流的,尽是我忠勇壮士之鲜血。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便是了。

    “平章大人,你若是还有半分忠于主公的念头,开了城门,负荆请罪;我虽位卑人微,愿意用性命担保,愿意用我攻克高丽的功劳担保,定会乞求主公,保你不死。”

    城头半晌无话,大旗飒飒,一群人簇拥着关铎,走了下去。

60 天地 Ⅲ

    历史上的今天:

    中国海军舰船于1988年3月13日到南沙群岛的九章群礁海域对部分岛礁进行考察,并组织人员登上赤瓜礁建立观察点。

    4日上午6时,越南海军的两艘运输船和一艘登陆舰来到赤瓜礁海域,派出43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赤瓜礁。越南登礁人员不顾中国海军要他们离礁的喊话,首先向礁上考察的中国海军人员开枪。

    与此同时,越南军舰也一齐向礁上和停泊在附近海面的中国海军舰船射击和开炮。中国海军被迫进行自卫还击。击沉越军运输船一艘,另一艘运输船和登陆舰被击成重伤,中国海军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末再追击。

    这次自卫还击战打击了越南侵占南沙群岛的企图。

    ——

    夜深了,北风呼呼地刮着。

    天上的乌云消散开去,显出一钩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将下来,反射出雪光,映照得城上城下,宛如白昼也似。远山莽莽,近水皑皑。这已经是围城的第三天,守夜的士卒跺着脚,打着哆嗦,警惕地守卫营外。

    关铎往城墙上浇了水,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白日里,邓舍组织了好几次攻势,奈何城坚墙高,进不得一步。

    风高雪大,不利长期围困。野外宿营,到底比不上城中,军中冻伤情况越来越严重,非战斗减员多过战斗减员。往营中转一圈,每每见到些冻坏了腿,或者冻烂了胳臂的;其他没了手指,冻掉耳朵的,寻常可见。

    这才仅仅三天。

    邓舍夜不能寐,其实早在出军前,他就对此有所准备,但真的发生在眼前,眼看着士卒们一个个减少,每天早晨成车地拉出去;耳听着他们辗转呻吟,夜色中清晰可闻,难免有些发愁。

    他竭尽所能,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儿。他下令提高姜汤供应的次数和数量;把死去者的衣物分给活着的人穿上去;不当值的,组织活动、运动,保持热量;给各营发酒,用来擦身。可这一切,依然远远不够;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静寂的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口令!”

    “萧墙。”

    邓舍放下笔,抬起了头。

    “庆将军么?”

    庆千兴掀开帐幕,快步走了进来。他顾不上抖落披风上的雪,喜形于色,递过来一封箭书。

    “城上来信了。”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每一刻钟,都有人冻死。雪拥蓝关马不前,邓舍岂会不知雪下攻城的险处,他所倚仗的,非将校之豪勇,非士卒之能忍;他所倚仗的,正是这一封城中来信,这一封姗姗来迟的城中来信。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他日夜不歇,轮番攻城。因此而死的士卒何止千百,他为的,就是这一刻:“城门换防了?”

    “这一回,总算换上了咱们的人。”

    邓舍接过箭书,打开观看。上边寥寥数字,笔迹他认得,正是乔装壮丁、派入柳大清等人营中的一个千夫长。他低声读道:“三更,火起。”他蓦然抬头,聆听帐外更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传令,前营不动,以免惊醒守军;后部各营紧急集合。派人通知城角小山的杨万虎,今夜入城,他们头一个。”

    帐外的风,猛烈掀动着牛皮帐篷,拍打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插在帅帐两壁厢的火把,火光漂浮,漂浮出毕千牛等亲兵侍卫脸上、盔甲上的阴晴不定。庆千兴应命而出,邓舍展臂起身:“着甲。”

    兜鍪戴上,眉庇、藏额,护耳护颈放下。甲胄穿上,甲片相连如鱼鳞,碰撞在一起,嚯嚯作响。披风系好,邓舍接过马刀、短剑,分别佩戴身上。弓箭悬其外,刀剑在其内。邓舍检查一番,满意点头。

    “出帐。”

    佟生养、河光秀、左车儿、胡忠,有份参加夜袭的军官们,接到临时的军令,千户以上纷纷赶到。月光中,他们排列成整齐的两队,立在月里雪中,聪明的猜出即将总攻,迟钝的也知要有战事。无一例外,人人眼神热切,盔甲和兵器反射出森严的冷光。

    “有谁认识宋举?”

    两三个军官举手,表示认识。

    “他现在城中,守东门。”邓舍言简意赅,简单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攻城。”

    帅帐外的十几个军官,无不大出意料。

    远处炮声隆隆,那是南门和北门,依旧在趁夜佯攻。邓舍侧耳听了会儿,道:“雪夜攻城,破敌门,砍敌首级,岂不快哉?先入城者,首功;生擒关铎者,次功;得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者,三功。”

    众人热血沸腾。

    邓舍面沉如水,接着道:“扰民者,斩;杀良冒功者,斩;趁乱抢取民财者,斩。此为三功、三斩,从我命者,我亲为之庆赏,以壮其勇;逆我命者,我亲为之处决,以显其恶。诸君!……,且勉之。”

    他一一看过诸人,诸人跃跃欲试。邓舍挥了挥手,道:“归营,备战。我亲为诸君擂鼓。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

    没一点征兆,辽阳城门冒出一点火苗,四下蔓延,越烧越旺。双城军中顿时鼓声大作,杨万虎早引了人马埋伏城下,鼓噪着掩杀过去。万马奔腾,佟生养一马当先,带着女真骑兵撞出辕门。

    南、北面的炮声忽然变小,不是变小,而是被东门的炮火压了下去。几十尊火炮、石砲,不分先后,炮弹如蝗,砸上城头。城上的守军懵了,带队的李靖钻出棚舍,挥刀大呼:“何、何、……?”

    有人替他补足:“何人作乱?”随着声音,短剑刺出,李靖应剑而倒。这人待上前砍他首级,被李靖的亲兵拼死救走。他也不上前去抢,回身高喝:“李靖死了!城门已开,奉大将军令,辽阳守军,降者免死,不降者诛。”

    东门守军三千人,他的人占三分之一。半个时辰前,他挑了百十勇士,每人以红巾裹臂做为辨别,混入李靖部属,这会儿同时拔刀,插入身边人的腹中,边杀边叫:“狗日的王八蛋,这厮内应!”

    城头大乱,城下火势冲天。黑色的烟云升腾,到处是浓烟和纷乱。两三个军官引着数十人,砍瓜切菜般,杀了促不及备的守军个人仰马翻,不费吹灰之力,洞开了城门。

    一支红旗,斜斜插出浓烟,没死的辽阳守军目瞪口呆,看着无数的敌人,好似天兵天将,穿过烟雾,出现在了眼前。当先一条大汉,口中嗬嗬怪响,手上舞着大斧,好似个风火轮一般,挡着披靡。

    枪戈、箭矢、马蹄;厮杀、屠杀、喊叫。

    喊叫的声音,终于传入内城。百姓恐慌,家家闭门。军营震动,无数的人转首东望,宦官们仓急奔跑,侍女们惊惶恐惧。陪侍宫中的李敦儒,衣冠不整,地上太滑,他连滚带爬地跌入关铎的寝宫。

    “大人,大人!小邓入城了!”

    关铎头风难忍,半夜没睡着,掀开床帐,他不敢置信:“你说甚么?”

    “城破了,大人。东门守军来报,有人他、他娘的反水,……”

    “李靖呢?”

    “死了。”

    关铎翻身而起,不能慌,他对自己说。摸住床边的宝剑,他道:“慌甚么!传老夫将令,调毛居敬、郑三宝等部,速速救援东门。”

    “救不了,大人。郑将军去了南门,毛将军守在西门。你听,马蹄奔腾的声音!”夜色里传的多么遥远,李敦儒屏气凝神,他似乎听到了宫门外侍卫的惨叫,火光沸腾了这辽阳的雪夜,他似乎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城门。

    他似乎看到了千军万马踏着尸骨而来。

    而便在一个时辰前,他还相信、并且确信关铎信心十足的判断,小邓早晚得因了天寒地冻而无功撤军。落差实在太大,胜败转眼之间。他面色惨然,瘫倒在地,喃喃道:“小邓入城了,大人。”

    “废物!”

    关铎急火上头,头疼加剧。他一手扶头,一手拄剑,只觉得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他急声喝道:“侍卫呢?亲兵何在!”侍寝的婢妾胆怯怯,从床上爬起来,扶着他,想让他坐回床上歇息片刻。

    关铎推开了她们,拔剑出鞘,尽数砍死。两三个亲兵奔了进来。

    “城中怎样?宫外怎样?”

    “东门急报。李靖战死,邓舍入城。”亲兵队长瞧了眼横尸地上的婢妾,关铎罕有大发雷霆的时候,更别说当场杀人,“大人?”

    “头痛的厉害。”关铎按着头,兀自振奋精神,道,“扶着我,出宫!老夫要亲临阵前,鼓舞士气。不就破了座东门么?算得了甚么!我城中数万大军,只要及时,完全能赶的他们出去。”

    “邓贼打了胡忠的旗号,柳大清诸人旧部,尽数反了。大人,守不住了。”

    关铎嗔目,熟识那亲兵队长良久,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灯光烛影下,他高大、羸弱的身躯岿然倒地。他拼力地想站起来,力气虚弱到握不住剑柄。东城门破、邓舍入城的消息,似乎一下子带走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城头见着胡忠,就知道大事不妙,对杂牌部属做了很多的防备。有心不用,但是人马不足;把守城门,只以杂牌为辅,并且把各部的杂牌统统打乱,换其长官,拼凑防戍。却没想到,邓舍散入胡忠等人部下的人马,反而因此凝聚在了一起。

    他的面色不复红润,他的双眼不复有神。

    他的头风,他的腿伤。经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每一个关头的决策,他无人依靠;每一个夜晚的殚精竭虑,他只有靠自己。塞外的风,辽东的雪。自淮泗至辽东,辗转千里,数年中大小恶战何止百数。

    他就像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斗士,为了他的追求、为了他的目标,他永远充满了斗志,他永远坚信成功便在不远的未来。

    他才五十来岁,他自以为很年轻,但是他的头风、他的腿伤,他这一刻的虚弱,他现在的无力,每一样都在提醒着他,他老了,他输了。输掉了所有,输掉了一切。邓舍入城的马蹄声,宣告着,他失去了所有,所有这些年中他得到的;他失去了一切,一切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想要得到、他想要实现的。

    “西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他躺在地上,想起了这首他许多年前写的诗。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雄心万丈。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他记起来了初见刘福通,那一夜,深谈夜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记起来了对阵察罕帖木儿,鏖战伏牛山,天地动容,风云变色。他记起来了年前火烧上都,何等的盖世豪气!元主因此不复北巡。问天下英雄万千,谁能有此壮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不,他不能死。

    大不了丢个辽阳,有甚么大不了的?他可以从一介书生,而引军千万;他一样可以,再重头来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成大事者,谁不九死一生?张士诚、徐寿辉,盐枭、布贩之流,都有资格称王念孤,他关铎,为甚么不可以!

    他好像被电流通过,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精力百倍,面色吓人的红润。他收剑入鞘,干净利索,丝毫再无半分老人的龙钟姿态。他精神抖擞,微一沉吟,杂牌反戈,辽阳定然守不住了,守不住,便突围。他命令道:“点齐军马,命毛居敬、郑三宝、许人诸将,分路突围。”

    突围后去哪儿?广宁?不行,潘诚会黑吃黑的。沙刘二?不行,受辽西、搠思监、辽阳三面压力,生存空间太小。他当机立断,道:“南门外会合。”

    邓舍倾巢而出来打辽阳,盖州方向会有防守,但人马不会多。趁着大雪,有机会杀过封锁。或者进入辽左,或者干脆往去高丽。有两三万的精锐在手,关铎自信,他可以重新夺得一处立足之地。

    然后,传檄辽东,号召潘诚、沙刘二。许诺辽阳给潘诚,许诺过海给沙刘二,对邓舍齐而攻之。即便不成,还有近在咫尺的纳哈出,屯兵十万的搠思监,他两个人谁不想得到辽阳?邓舍不死也难。

    关铎哈哈大笑。

    “大人?”

    “老夫得多谢小邓,重陷了辽东入乱局,他自愿坐上火山的口儿。给了老夫躲开风头,休养生息的机会。哈哈,哈哈。兵法之要,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全局长远之考量。小邓,小邓,急功近利,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叛主的恶名。老夫断言,他的败亡,就在不久的将来!”

    “双城军马近了,大人,该走了。”

    强撑着伤腿,关铎出了宫门,跳上坐骑。他勒马东顾,东城门的方向火光熊熊,杀声不断。街道上,很多的士卒无头苍蝇般的,东奔西窜。关铎皱了眉头,吩咐:“分一队人,收拢散兵,督战,为我军突围断后。”

    亲兵队长领命,点了十几个人,策马提抢,驱赶散兵。

    散兵们不少,满大街都是,见人来赶,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数十个人,抽出刀剑,揉身扑上。接连数声闷响,被刺中的战马哀鸣着摔倒,骑士们反应不及,一个接一个地,被割了脖子。

    “甚么人?”

    “有刺客!”

    “护住大人快走。”

    侍卫们惊乱呼喝,地滑难走,马匹奔驰不快,几个刺客拉开绊马索,拦在街头,扑通通响声连连,摔得马嘶人叫。关铎腿上有伤,骑在马上已是勉强,稍有不稳当,没坐好,掉了下来。他顾不上碰着伤处,拽着缰绳,爬了两下,没能爬上去;反手拔出宝剑,两三个人杀近数步之外。

    “胡忠?”

    带头的刺客,不是胡忠是谁?东城门开了后,他没恋战,奉邓舍将令,带了百十人,化妆潜入城中,等在关铎宫外多时了。他闷声不响,按倒个侍卫,用腿压住,马刀由下而上,透穿了肋骨。那侍卫惨叫着,翻滚成个血人。

    胡忠随手把鲜血抹在脸上,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关铎。

    关铎走的匆忙,随身侍卫才二三十个,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胸膛发热,他爬不上马。他眼睁睁看着散兵溃勇们,视若无睹、争前恐后地逃窜;胡忠的马刀滴着鲜血,他一步步逼近。

    他知道,他要死在今夜了。

    奄奄一息的侍卫队长,试图抓住路过他的胡忠,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那是平章大人,放了大人走,少不了你荣华富贵。”

    关铎哈哈大笑,他不屑向胡忠求饶。

    千头万绪涌入脑中,皇图霸业成空。无数个景象一划而过,他嘘寒问暖,体恤士卒;他倒屣相迎,礼贤下士。他自问,他没有做错。他想不通,邓舍比他强在哪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英雄无声天地老,共此江山万古愁。

    别了,辽阳;别了,如画的江山;别了,未遂的壮志。

    火光雪声,横尸遍地。关铎哈哈大笑。

    “世无英雄,竟使竖子成谋!”

    他颤巍巍站起来,横剑自刎。他不屑,死在邓舍之手。血泊中,他望向天空,似在质问,带着不甘。云起云散,雪,渐渐地停了。胡忠冷眼看着他的尸体渐渐变冷,半跪着,割掉了他的头颅。

61 谋定 Ⅰ

    行走在清理干净的街道,步入巍峨壮丽的宫殿。邓舍仰头,望了望天空,雪后初霁,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清澈。

    经过半夜半天的巷战,负隅顽抗的辽阳军队要么全歼、要么投降。本来的军令为生擒关铎者,为次功;但是在胡忠把关铎的头颅献上,邓舍却借口他深入虎穴,给了他首功待遇之后,庆千兴等人立刻就完好地领会到了邓舍的用意。

    毛居敬、郑三宝,凡关铎嫡系的头面人物,只要总管以上的,无论降或不降,一概砍了。一个个的人头,川流不息送上。

    “知道我军为何获胜么?”邓舍心情不错。

    河光秀奉承道:“大将军神机妙算,几个月前便布下了内应,我军怎能不胜?”

    邓舍摇了摇头:“要非机缘巧合,区区些许内应,起不了太大作用。”

    “对,对。”河光秀深表赞同,摸了摸两撇胡须,——那胡须越发地浓密了。他道:“听大将军这么一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儿,嘿嘿,末将想的差了。那么,我军获胜的原因,当首在大将军运筹帷幄,其次诸位将军奋勇杀敌。”

    邓舍又摇了摇头,道:“纳哈出先用诈,哄骗得关平章麻痹大意;随后二十万大军围城,连营百里,麾下刘探马赤诸人,不可谓不勇。他既然智勇兼备,其兵力又远胜于我,他为什么败了?”

    河光秀挠了挠头,邓舍提的问题有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他恍然大悟,道:“大将军有天命,纳哈出个狗鞑子,岂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哈哈,休得胡说。并非我有天命,我皇宋、我主公有天命也。关铎背主,私通鞑子,没了民心;滥杀无辜,吞并部曲,失了军心。这,才是他的败亡之道,也才是我军之所以获胜的原因所在。”

    河光秀、杨万虎等人,连连点头,交口称是。

    宫中景色宜人,一行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径通幽,穿过片负雪的竹林,转到个池塘旁边。岸边栽种了许多腊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远有座假山,山上凉亭,邓舍来了兴致,迈步登上。

    登高远望,重重殿宇,层层楼阁。

    宫墙与林木间,时不时见有持戈横枪的士卒出没,毕千牛正领着他们搜索没落网的关铎侍卫以及关铎的藏宝库,关铎纵横辽东多年,焚烧过上都,打下过许多的名城大邑,得到的宝物不可胜数。

    明王讨伐元帝,发布的檄文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贫极江南,富夸塞北”。江南的财物,除了赏赐北部蒙古诸王,赈济塞外的蒙古牧民之外,运往上都等地存储的,也占了许多数量。

    邓舍看了会儿,命令道:“找到藏宝库后,里边的财物,选些好的,我要送人。一半拨给辎重营,卖了补充军用;剩下的,分一半给诸将;一半给立功的士卒罢。”

    有军卒在,再多的财物,他也可以得到;没军卒在,财物有的再多,能起到甚么作用?白白便宜别人罢了。邓舍深深明白,要想在乱世立足,他需要的是什么;对这些东西,他没有兴趣。

    黑的眼,白的银。他没兴趣,不代表别人没兴趣,庆千兴以下诸人,无不拜倒,欢呼叩谢。

    邓舍微微一笑,扶了他们起来,道:“何必如此?辽阳城,大家齐心协力打下来的,缴获的东西,本就有诸位的一份。杨将军头一个冲进的城,胡将军孤身深入险地,两位的首功,多分点。”

    历次大战,杨万虎得头功的次数最多,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军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们踩在脚底下打骂、蹂躏,做梦都想着要出人头地,如今心愿得偿,他心满意足。

    “将军,宦官、婢女怎么办?”毕千牛派了个人,过来询问。

    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邓舍见到数百的宦官、婢女,包括关铎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几座宫殿的门外。他皱了眉头,道:“宦官充军,双城的矿山,不是缺少劳力么?押了去。至于婢女,……诸位,去选吧?”

    赏了钱,接着赏美女。

    瞎子也猜得出,关铎看上的、肯收入宫中的,不说天香国色,也绝对千人之选。哪个男人不好色?诸将里边,庆千兴这样的,还知道谢个恩;心急如河光秀、杨万虎辈的,转头就往亭下跑。

    邓舍不以为怪,欢畅大笑。

    待诸将去得远了,他笑声慢慢停下,屏退亲兵,独自一人,负手踱步。他打下辽阳,真的因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非也,他说出这样的话,不过用来加强将士们的信心,立己方在道义的顶点,为下一步的行动做铺垫。那么,真实情况如何呢?不客气的说,他豪赌了一把。他获胜的原因有五。

    其一,天时。

    借关铎封锁消息,冒雪行军,对关铎来讲,他起到了突袭的作用。同时大雪造成了游骑来往的困难,对沈阳、广宁来讲,延迟了他们闻讯的时间。

    其二,地利。

    邓舍雪下攻城,不顾冻伤冻毙、非战斗减员情况的越来越加剧,并且不但不对此做出掩饰,反而故意派人夸大冻伤冻毙的人数,极言己军坚持不下去的窘况,以此来放松了关铎的警惕。待时机成熟,联系内线,发动致命一击。

    其三,人和。

    纳哈出攻城的时候,关铎城内军马三万余,远比邓舍围城时要少。可是,当时,关铎人马虽少,上下一心。当其时也,他城内稳固,城外有毛居敬等人的救援,此为有必救之军,乃有必守之城。而这一次,关铎内部不稳,外无援军。

    其四,知彼。

    邓舍围城三面,日夜不停地攻打。纳哈出攻城才过了没多久,关铎的三万嫡系没有休整好,不用杂牌,他就没有后备军,守不了那么大的辽阳城。邓舍料定,他早晚要派遣杂牌上城,杂牌只要上城,机会就来了。

    其五,知己。

    反过来看邓舍,他平息女真内乱,杀尽钱士德余党,肃清了不安定的因素。数万军马,如同一人。虽说女真军队与汉卒磨合不够,但攻城不比野战,各打各的城门,用不了细致的配合。用起来如臂使指,岂能不胜?

    结合了这几个方面,故此邓舍以少击众,迅速破城。

    话说回来,看似轻松容易,不知道他这些天的压力有多大。每天冻毙近百,看着心疼。他来之前曾有过仔细地推演,十天内打不下辽阳,他就得撤。为甚么?只冻毙的人,军队就承受不住。

    冻死与战死两个概念,战死一刹那,冻死很长时间,看着同袍活生生地被冻死,谁也受不了,军心会动摇。

    一旦无功而撤,后果不堪设想。关铎有了准备;纳哈出、潘诚会做出何种对策?真要出现这种情况,就不是风口浪尖,而是自陷死路了。

    可他不打还不行,总不能坐失良机,给关铎喘息的时间,看着他一点点消化掉杂牌。开春过后,辽东依旧辽东。先不说没了类似的好机会,谁知道关铎会怎么收拾盖州、怎么收拾双城?他是平章,他有威望;最重要的,他不会看着邓舍坐大的。

    冒险一搏,大获成功。

    竹林晃动着,盘旋的风,卷带起细粒的雪屑,蒙头扑面地吹过来。宫殿深处,远远传来喧哗热闹的声响。邓舍停下脚步,按刀远眺,诸将正在挑选中意的侍女。杨万虎的大嗓门隔了许远,清晰可闻。

    “老子的头功!谁敢跟老子抢。”

    河光秀嘟哝了句什么,诸将哄然大笑。

    他们是将军,职责在打仗;而邓舍是主帅,责任在全局。他轻声笑了笑,放弃了立刻召集诸将军议的念头,给他们些快活的时间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吩咐道:“选几个关平章的侍妾,快马送去平壤。”

    胆大的亲兵道:“文将军好的元配。”

    “胡乱!关平章的元配,……”有李成桂老婆的例子在前,前车可鉴,不可留在身边,倒不怕她投毒,省的投降的关铎嫡系心生二志。邓舍犹豫片刻,道:“一并送去平壤罢,告诉文将军,不许动她。待禀明了主公,然后发落。藏宝库的财物与侍女,陈虎、赵过、洪先生那里,也各自送些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大步下了凉亭,站得久了,颇有冷意。

    “将军哪里去?”

    “总管府。”却是他上次来辽阳,关铎赠给他的那处宅子。

    “那这宫中?”

    邓舍意味悠长,道:“平章宫中,自然有平章来住。”他问道,“赵帖木儿,有没有消息?”

    “没有。”那亲兵也奇怪,“掐算日子,这厮去沈阳,怕有半个多月了吧?莫不是死了?”越想越有可能,“纳哈出个狗鞑子,心狠手辣;赵小生内乱,被将军一举剿灭,没准儿他恼羞成怒,说不准,说不准。”

    “沈阳有没有异动?”

    “陈将军来报,太平无事。散出去的游骑,抓了几个沈阳的细作,斩了。”

    邓舍颔首,道:“传令,叫陈将军回来吧。”

    当前面临的麻烦,沈阳不过居其次,纳哈出损兵折将的,不足为惧。最大的麻烦,在广宁,在辽西,在怎么安抚潘诚与沙刘二。不但安抚他们,使其不至于斥责己方为逆,还得叫他们痛痛快快地接受。

    对此,根据潘、刘两人的性格,邓舍拟定了两条不同的对应策略。

    回到总管府,他取出三封早就写好的文书。第一封,是檄文,挂榜城中,传送辽东各地。檄文本该战前传送,之所以没送,为的确保突袭的隐秘性。第二封,送给潘诚的密信;第三封,送给沙刘二的密信。

    挑选了十几个得力的亲兵,邓舍一一交代,檄文倒也罢了,密信务必送到潘、刘二人的手上。亲兵们应命而出。

    辽阳是个大城,攻克后事情很多。邓舍随军带来了不少双城总管府的官员,城中的户口、图籍、田亩、府库粮钱,各项都有专人负责。邓舍不必像打双城时那样,亲力亲为,轻松了很多。

    他把重点放在了整编降军上。

    关铎一死,他的三万余嫡系,投降了两万多人。杂牌两万多,几乎一箭未发,尽数投降。合计降军四万多人,这些全是老卒,经验丰富,战斗力不低,可谓最大的收获。此外,缴获盔甲、兵器、辎重无数。

    降军既多,就得防备他们生乱。

    早在入城时,邓舍就传了命令,调赵过指挥的平壤援军速速过来,担负改编俘虏的职责。杂牌比较可信,挑了胡忠、柳大清的旧部,选择精锐,编做一营,命由胡忠、左车儿指挥;协助城防,同时也看管降卒。

    关铎征召有七八千的新卒,邓舍没那么多的人看管,索性悉数解散,愿意从军的,重新编制;不愿意从军的,听其回家。新卒本来就是被强征入伍的,九成选择了回家。他们一回去,人口相传,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民心稍微稳定。

    不经意间,天光渐渐黯淡。处理过几件军政急务,邓舍伸了个懒腰。

    门外有人叫嚷,邓舍问道:“门外何人?”话音未落,闪进来个人影,他定睛去看,却是毕千牛,“宫中搜索完了?”

    “回将军,老关的藏宝库已经找到,满满堂堂三大地窖。有个词儿怎么形容?庆将军说的,……噢,对了!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哎呀,小人当真大开了眼界。”毕千牛穷人家出身,莫提宝贝,银子以前都没见过,他啧啧称叹,道,“将军见过七彩的夜壶么?人头制成,镶嵌七彩宝石,看一眼,炫得眼疼。”

    这个夜壶,邓舍听说过。

    宋亡后,番僧杨琏真珈盗皇陵,其中一座前宋理宗的墓。宋理宗天生异秉,脑袋大,杨琏真珈砍下了他的头,送去元宫,呈给元世祖,用他的头骨做了夜壶。关铎攻陷上都,俘虏中有个蒙古王爷,为示报复,也砍了他的脑袋,做个夜壶。

    想必毕千牛说的,就是这个了;倒是不晓得用七彩宝石镶嵌。

    数十个亲兵抬着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堂上。打开盖子,尽是金银宝石,中有高达数尺的珊瑚树,有莹润可爱的水晶盘,镂空镶宝的枕头,金丝编就的裘服。毕千牛特意检出那夜壶,请他观赏。

    邓舍瞟了眼,绕是不感兴趣,看的也眼花缭乱,心中一动。他挥了挥手,道:“搬出去罢。”

    “小人专门请了行家,城里头最有名气的珠宝商人,挑选出来了这些。其他的,遵照将军的命令,由庆将军督管着,分给诸将、士卒了。”

    邓舍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分过了,还有这许多?”

    “堂外还有十来箱子呢。”

    邓舍半晌无语。住宫殿、藏宝物,坐卧有数百宦官、侍女伺候,起居有几十个年轻貌美的妾婢陪寝,关铎或许才起兵时,也有过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但奢侈与富贵的生活,怕早就腐蚀得他变了质。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邓舍感慨不已,挥手示意,命亲兵把箱子统统抬走。毕千牛这才想起正事,禀道:“报将军。将军要的那几个人,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还多了一个。”

    “噢?快快带来。”

    要在短时间内得关铎嫡系的军心,非得用几个关铎嫡系的将领不可。用不知根底的,邓舍不放心;唯一的选择,只有许人、李靖等有些交情的。姚好古同方补真交好,关铎死了,姚好古怎么想?要想得姚好古,非方补真去做说客不可。

    许人、李靖、方补真等人,鱼贯而入。

    邓舍含笑起身,快步下堂迎上,往众人面上一看,个个蓬头乱发。方补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城破后,藏在了个破庙中,满身的泥水、蛛网,狼狈不堪。最惨的李靖,受了内乱的宋举一剑,两个人架着他,行走不成。

    “快快看座。”邓舍亲手接了李靖,扶着他去堂上软榻躺好。

    这软榻,邓舍自坐的。李靖惶恐推辞,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甚么。邓舍笑着制止了他,不顾血污,拉开外衣,检查他的伤口。宋举那一剑,来不及对准,加上李靖有盔甲防护,没中在要害。邓舍问道:“大夫看了么?”

    毕千牛答道:“看过了。李将军运气不错,就是失血过多,多养些时日,自会好转。”

    邓舍点了点头,安慰似的拍了拍李靖的手臂,转顾堂下众人。许人、方补真没有坐下,两个人身后,站着多出的那个,姓李名敦儒的,毕千牛搜索内宫,见着了他,顺便一并拿来。邓舍的视线微微在他身上停留,一闪而过。

    他道:“诸位皆是故人,我就不说客套话,有话直说了。”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将军有话,但请直说不妨。”许人忐忑不安,答道。

    “许将军,李将军,你二位同我,有并肩作战的情谊。要没许将军的部下刘杨刘千户,我也破不了盖州,这份交情,我记在心中,从没忘怀。方大人,咱俩在双城打的交道不多;后来,我来了辽阳,年轻,不懂礼节,许多的地方,多亏了方大人提醒,这份交情,我也从没有忘记。”

    “不敢。”许人、李靖、方补真躬身逊谢。

    “诸位待我皆有恩德,我邓舍苦无没有报答的机会。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说完了,邓舍长身一揖,等待几人的回答。

    “将军请说,但有可为的,必竭尽全力。”

    “辽阳新定,诸位皆是大才,若是愿意的话,我邓舍虚位以待。”

    许人等人相顾一眼,方补真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同时拜倒,李靖也挣扎着爬起来。几个人异口同声,道:“小人等才疏学浅,当不起将军称赞。既然蒙将军不弃,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邓舍大喜,一一扶起。

62 谋定 Ⅱ

    “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皇宋平章关,自居忠义,而结鞑虏,卖潘美;柳大清等人,无罪而诛。闻者无不震怒,末将也不才,提十万众而三日辽阳城陷,关之头颅在此,敬奉平章大人观之。”

    广宁城内,平章府里,书房的案几上放着这么一封信笺。

    “谗言似信,什么意思?”

    “就是说,奸人的话好像很真实,不能说他诚恳;故作激进的人好像很忠诚,不能说他没有私心。”

    听了幕僚的解释,潘诚不屑撇嘴,道:“奸人?本帅看小邓,才是那故作激进之徒。哼,他敢去打辽阳,胆子不小!小看他了,小看他了。……”他盯着木匣子中关铎的人头看了片刻,烦躁地挥了挥手,道,“接着念。”

    “辽东鞑子三分,沈阳纳哈出,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广宁则有搠思监;而尤以搠思监为甚。仆尝闻言,有识之士皆道:无广宁,则无辽阳;无辽阳,则无双城。将军之功,不可谓不高矣!将军之劳,不可谓不深也。诚可谓我辽东之砥柱,我皇宋之柱石。

    “今关已死,辽东无首。末将也不才,诚惶诚恐,愿奉大人为主。悬辽阳之榻,不足以表末将之盼;书南山之竹,不足以表末将之望。”

    潘诚听懂了大半,后半截懵懵懂懂,问道:“悬塌书竹,什么意思?”

    “悬塌表示尊敬,小邓,……”幕僚偷觑潘诚,鼓起勇气说道,“他在邀请大人去辽阳。”

    “去辽阳?”

    潘诚愕然,继而大笑。好听话人人爱听,邓舍言辞恳切,夸了他那么一大通,他明知不可信,到底心情好了点。他霍地站起来,转了两圈,道:“指望灌几碗迷汤,两箱宝物,就哄老子去辽阳,忒也天真。”

    “大人的意思?”

    “把老关的脑袋给他送回去,以为老子不识字,好哄么?老子可也听过说三分的!嘿嘿,那个关云长,这个关铎,两个关,一家子。啊?哈哈!”暂且不论辽阳,关铎被杀,潘诚着实高兴。两人明争暗斗许多年,总算姓关的死在了前边。

    “是,是。不过大人,说三分里,曹操可是厚葬了关云长的脑袋。”孙权杀了关羽,送脑袋给曹操,以此来转移刘备的愤怒。关羽杀过曹操的不少将领,曹操没上当,看破了孙权的险恶,反而厚葬之。

    潘诚瞪了眼,啐了口,道:“老子没大办酒宴,传老关的脑袋于席上,出出老子多年的恶气,已经不错了。厚葬?呸!交给小邓头疼去罢。”他捋着胡须,沉吟,道,“老关也够狠的,柳大清几个人,说杀就杀。啧啧,够狠辣。小邓也够狠,平章大人呐,他就一点儿也不怕?”

    潘诚设身处地想了会儿,不由毛骨悚然。关铎杀柳大清等人,反面无情,他潘诚自问也做的到。邓舍不声不响,冒辽东诸雄群起而攻之的风险,一刀砍了关铎,借他潘诚两个胆子,也做不出来。

    “老刘什么反应?”

    “派去辽西的探马尚且没有回来,刘平章的反应不太清楚。”

    “狗日的。”

    潘诚接到书信伊始,就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斟酌再三,问道:“你们说,小邓打老关,他损失不会小。咱有机会趁火打劫没有?装着受他的邀请,骗开城门,把辽阳给抢过来?行不行?”

    幕僚们面面相觑,道:“大人,咱对面可有搠思监。”

    “搠思监退了又退,这几个月一场仗没打。留个万把人,足够守城。”潘诚转来转去,反复考虑可行性。他的直觉告诉他,成功的可能性六成以上。

    他分析道:“辽阳乃为大城,小邓得分兵防守。他才打了一仗,士卒不要休息么?老关的人头都没了,群龙无首之下,降军数目不会少,他还得分出军队,看管降卒。”

    他拍板决定。关铎敢杀柳大清,邓舍敢杀关铎,不就比胆子么?他潘诚就没胆子不成。

    “速派信使去辽西,就说小邓犯上自立,杀了关平章,窃据辽阳。本帅义愤填膺,准备起军为平章大人报仇,问刘平章,愿意不愿意一起来?事若成功,他不想要过海去淮泗么?老子帮他打盖州!”

    “大人三思,可得防着纳哈出、搠思监渔翁得利。”

    “纳哈出?本帅才得的线报,打辽阳的时候,几个鞑子部落死了许多人,要他补偿呢。他自保不及!”

    ……

    辽西前线。

    帅府中,沙刘二接见了广宁来使。

    那信使三言两语,说清楚来意,取了潘诚的书信送上。沙刘二不动声色,也不去接那书信,只道:“辽阳生变一事,本帅已经知道了。邓总管与关平章,谁对谁错,咱们做臣子的没资格判定。待本帅见了主公,自会提请主公裁决。”

    那信使送了口气,道:“大人放心,我家大人说到做到。只要大人肯出军,既克辽阳,下一个就是辽左盖州。”

    “是么?替本帅谢了你家大人。”沙刘二点了点头,捡起来案几上一封书信,递给那信使。

    那信使茫然不知其意,沙刘二道:“请看。”

    打开书信,上边写道:

    “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皇宋辽东平章关已死,末将不忍多言。嗟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辽左海滨,末将备有大船十数,小船过百,或待暖春,或者此时,大人但欲浮海,末将随时恭候。

    “若有军资短缺,末将倾城相供。若有士卒不足,辽阳虎贲任选。”

    那信使瞠目结舌:“这,这?”

    沙刘二振衣而起,冷笑一声,迈步转入后堂。

    关铎在时,他三番五次请求拨给军马,过海救驾。关铎表面上大方许诺,动到真格儿推三阻四。沙刘二早就恼怒。邓舍杀了他,实在大快人心。这等似忠实奸的人,死有余辜!邓舍忠不忠,他不知道;可邓舍给的条件,实打实的。

    一边儿是邓舍答应借道,答应供应军资,答应补充士卒。一边儿是潘诚要求共同出军,“帮”着打盖州,该选择哪个?傻子也知道。

    ……

    就在潘诚与沙刘二各动心机,面对辽阳易手,表现出不同的反应之时,数骑快马,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广宁与辽西两块防区之间的交接地带。

    他们一路向东,风餐露宿。太阳高升,路上积雪渐融,行走殊为不易。两天后,他们近了辽阳。空空荡荡的官道上,路人逐渐增多,不时有穿着双城军服的游骑、探马经过,经过一层层的检查、盘问,入夜不久,他们入了辽阳城。

    看守城门的千夫长,在看了其中一人拿出来的一块令牌后,丝毫没有犹豫,立刻打开了城门,点派两个十人队,亲自引去总管府。

    总管府内,喧哗不绝。邓舍正在宴请有功将士,以及新降的辽阳文武。毕千牛小跑着过来,附耳低言。邓舍的城府磨炼得不错了,闻言之下,也是忍不住眉头扬起,差点克制不住喜悦、焦急的神色。

    席上饮酒正酣。

    他谁也没惊动,抽身离开。总管府不大,最里层的院落,为邓舍休息、读书的所在,来人便等候此处。打发了毕千牛守在门外,严禁任何人走近一步,邓舍快步入室,朗笑欢迎:“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来尊客了。”

    室内有两个人,同时起身。左边一个拜倒行礼,右边一个拱手作答。

    邓舍一把搀起左边那人,打量右边来客,道:“恕我冒昧,不知如何称呼?”

    左边那个介绍:“禀告将军,这一位别里虎台,乃最得搠思监大人重用的。”原来,来客两位,左边人为邓舍派去搠思监营中的信使;右边人为搠思监派来与邓舍面谈的使者。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自派了人联系搠思监,邓舍下过番功夫,凡搠思监信任、重用的人,皆有所闻。这别里虎台,起了个蒙古名字,实为色目人。生的卷头发、绿眼睛,深眼窝,高鼻子。有元一代,当高官儿的色目人极多,论等级,他们仅次蒙古人,居汉人之上。邓舍见得多了,也并不奇怪。

    别里虎台汉话说的不错,谦虚道:“区区薄名,何及将军威震辽东?”

    “我算甚么东西,威震辽东非左丞大人不可!”邓舍请他入座,道,“快快请坐。”亲手倒了茶水,放在两人面前,“上封信,大半月没见左丞大人回,哈哈,何其姗姗来迟也。”

    邓舍口中的左丞大人,说的就是搠思监,他现为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

    别里虎台笑道:“将军的信,收是收到了,左丞大人也想赶紧和将军联系上。只不过,将军也知道,先有辽阳战事,后有大雪封路,哎呀,……道路阻隔,消息不通。故此,本官来得晚了。”

    “对的,对的。”邓舍点头,表示理解,他叹了口气,“战火纷纷,受到涂炭的可尽是生灵百姓。我曾听一位贤者这样说过,‘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我心有戚戚然也。”

    两个人对答如流,没一个说实话。

    邓舍岂会不知,别里虎台为何早不来,晚不来,辽阳一易手,他就来?说白了,纵有奇氏牵线,没有实力,也白搭。得辽阳前,双城远在高丽,关辽东局面何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搠思监懒得理他。

    别里虎台也不会真的就以为,邓舍信了他的托词,相信他来晚是真的因为大雪封路。看他满口的忧国忧民,看起来心系百姓,真耶?假耶?真也好,假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搠思监想要的,邓舍给不给得了。

    “将军身处贼中,心忧百姓。左丞大人看过将军的信后,说过一句话。”

    “甚么话?”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双城邓君,岂非红贼中之青莲乎?”

    “不敢当,不敢当。左丞大人谬赞了。”

    别里虎台正色道:“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片忠心,尤为可嘉。左丞大人的话,本官十分赞同。”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不错,邓舍没再谦让,含笑道:“左丞大人派尊使来,不知我那信中讲到的事儿?”

    邓舍前后给搠思监送去了两封密信,第一封拉关系,第二封才送去不久。别里虎台道:“将军所求,无非要左丞大人做点配合,给潘诚些压力,使得他无力东顾。左丞大人答应了,将军为国尽忠,这点分内事,我军该做的。”

    “如此,多谢左丞大人。”

    “不过,有件事儿,左丞大人不明。”

    “请讲。”

    “将军既然得了辽阳,贼渠关铎已死,为何不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潘诚、沙刘二,献首京都,请圣上看看将军的忠勇之心呢?本官听闻,皇后娘娘正发愁,无以酬答将军代为报仇的好意。将军设若再克广宁、辽西,立下大功劳,娘娘在圣上那边儿,也好为将军说话不是?三公之位,不足挂齿。……将军以为,对么?”

    邓舍连连称是。他道:“尊使讲的极对,实不相瞒,我也正有此想。奈何有个难处,有劳尊使指教。”

    “请讲。”

    “广宁、辽西红贼,总计十万余众。区区我辽阳人马,兵微将寡,才克辽阳,实已为强弩之末,要是明攻,没有左丞大人、沈阳纳哈出大人两位的协助,万难功成。假如左丞大人愿意出军的话,我请为先锋。”

    邓舍讲的有些夸大,但的确实际情况。

    凭借他一人之力,对付潘诚、沙刘二基本没可能,他请求搠思监、纳哈出帮忙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对搠思监来说,第一个问题就在,他管不了纳哈出;他更不想分功劳给纳哈出。别里虎台道:“沈阳才遭大败,怕是没有余力。”

    邓舍皱了眉头,想了片刻,道:“没有沈阳,单只左丞大人与我,也好,有八成把握。”

    搠思监的第二个问题就在,邓舍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

    纳哈出打辽阳,邓舍非但不帮忙,反而抽空子抢走盖州。邓舍杀关铎,究竟内讧?抑或投诚?他可信不可信?就单凭奇氏的一封信,搠思监就得提了脑袋去冒险?搠思监不以为然。就他看来,邓舍投诚,绝非真心。

    本不待理会,没料他拿了辽阳,搠思监的心思又活泛了。邓舍真心与否,空口白牙不好判断,不如试上一试。就算他是假的,眼前的形势,也非要逼他成真不可!

    别里虎台道:“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左丞大人也这么以为。只要我军尽其十万东进,然后将军用辽阳、盖州军马西行,便如两个铁锤,夹在中间的潘诚,必为齑粉矣。……说到盖州,将军可知高家奴现在何处?”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道:“不知。”斜了带别里虎台前来的那信使一眼,这等重要的消息,居然没有探查出来。

    “便在我军营中。”

    邓舍打个哈哈,道:“噢?是么?”

    “先前大约与将军有些误会,左丞大人听高将军说了。将军既然弃暗投明,便是同殿称臣。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官厚颜,替高将军做个说客。化干戈为玉帛,不亦乐乎。将军意下如何?”

    “化干戈为玉帛?古之美事。”

    “然则,将军准备何时,迎高将军回来盖州?”

    这,才是搠思监想要的。

    没有高家奴回去盖州,看住邓舍侧翼,他绝不会贸然与邓舍联手。邓舍同意,皆大欢喜。邓舍拒绝,他就主动后撤,给以足够的距离,好叫潘诚放心大胆地麾军辽阳。

63 谋定 Ⅲ

    历史上的今天:

    269年,至元六年,二月十三日,蒙古新字颁行天下,也称“八思巴字”。

    蒙古原无文字,成吉思汗任用维吾尔人塔塔统阿把维吾尔字母拼写蒙古语言,作为蒙古的文字,这对于蒙古文化的提高和国家政令的推行,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元世祖忽必烈命国师八思巴创制蒙古新字,八思巴等人重新根据藏文字母改制,仿汉字方体,自上而下拼写,称蒙古新字。

    ——

    邓舍没有答应别里虎台,也没有拒绝。他用沙刘二不日或将借道辽左,回去淮泗为借口,建议高家奴再等等。

    “高大人一旦回去,沙刘二必有戒备,就不会再自投辽左。听尊使方才话中的意思,左丞大人考虑的是先打潘诚。我有个意见,不太成熟,斗胆,……请尊使回去给左丞大人讲讲,你看行么?”

    “甚么意见?”

    “我的愚见,不如先哄了沙刘二入辽左,歼灭了他,然后再打潘诚。这样做,有四个好处,其一,沙刘二在辽西为主,来辽左为客,老虎离了山,便没了威风,好打。其二,沙刘二一死,潘诚孤木难支,也好拾掇。”

    “其三呢?”

    “其三,不瞒尊使,高大人的旧部,大部分都被我解散了。高大人回来,辽左那么大的地方,总得有人驻守吧?辽西没了沙刘二,往盖州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左丞大人如果愿意,完全可以派些军马前来,……协助高大人驻守辽左,对么?”

    言之有理,辽左好大一块地盘,很富庶,让给高家奴,何如自己来要呢?别里虎台有些意动,问道:“其四呢?”

    “其四,沙刘二一走,辽西空下。左丞大人若有兴趣,大可接管。”

    辽左加上辽西一部,别里虎台沉吟不语,良久,问道:“沙刘二确定要去辽左?”

    “关铎在的时候,他就三番两次要求。尊使不太了解沙刘二此人,这个人,对伪宋主公忠心耿耿,一心要去救驾。我前些日,送了封信给他,答应让道。估摸着,就这两天,会有回信来到。不敢说稳成,九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他若借道,会在何时?”

    “超不过今冬,至迟明年春天。”

    别里虎台瞅了瞅邓舍,等到明年开春?黄花菜也凉了!打的好如意算盘,丢个胡萝卜出来,轻巧巧几句话,见不着半分真格儿的,便想诳了搠思监死心塌地,出苦力帮你压制潘诚么?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左丞来辽东,自七月至今,四个月了。圣上诏书不断,催促得很紧,明年开春万万不行。这么着,本官代左丞大人答应你,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沙刘二不来,高大人就得回盖州。”

    “大雪刚停,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

    “二十天。”

    “二十天?”邓舍皱着眉,掐算半晌,为难地道,“尊使常在军中,并非寻常纸上谈兵的腐儒可比,肯定知道,几万军队的转移,不是儿戏,总得给他些时间。催促得急了,我怕,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心?”

    “一个月。”

    “尊使,……”

    别里虎台怫然不乐,道:“邓将军,不必多讲!最多一个月。”

    “好吧。但有一点,沙刘二军卒精悍,我必须全力以赴。辽左这边,一动上手,广宁潘诚哪儿?”

    “你放心,一个月内,担保潘诚没空管你。”

    一个月的休整时间肯定不够,够的话,别里虎台也不会给他。聊胜于无罢,邓舍不再要求。高家奴实在出乎意料,打乱了他既定的计划。好在他向来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来打辽阳前,备下的有第二条应对。

    别里虎台来的隐秘,除了信使、毕千牛等寥寥数人,无人知晓;走的同样隐秘。邓舍挑了两大箱宝物,一箱送他,一箱送搠思监。随意陪着吃了些饭食,别里虎台引了伴当,连夜离开了辽阳。

    没空儿接着宴席,邓舍把那信使叫来。

    “信物交回来了么?”

    “已经交给毕将军。”

    “送信之事,与外人说过么?”

    “不曾。”

    “高家奴在鞑子营中,你知道么?”

    “回将军,搠思监看管甚严,小人没机会接触外边,委实不知。”那信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向邓舍请罪,“失职之罪,请将军处罚。”

    两次送信的人,都是这个信使。第一封信为手书,与送给奇氏的信一样,洪继勋找人写的,没盖双城总管府的大印;写信之人早已处死。第二封为口信,这个信使口传送达。两次的信物,皆为奇氏的回信。

    邓舍看了他良久,森严说道:“没有机会接触外边是理由么?”毕千牛二话不说,拽起信使,拖拉出去,寻处僻静角落,手起刀落,砍了他的脑袋。

    毕千牛回来复命,邓舍问道:“关夫人送走了么?”

    “下午出的城。”

    邓舍沉默了一会儿,道:“战乱才息,路上很不太平。挑几个得力的亲兵,也去送送,务必要太太平平地送到平壤。”他提起手,虚虚向下一斩。毕千牛心领神会,自出门去挑选人选。

    他先前不杀关夫人,言道等小明王亲自处置,为的向三军宣示仁义。

    如今,高家奴未死,搠思监以盖州为交换条件,一个月后就要摊牌。邓舍不可能让出盖州;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了沙刘二。杀关铎,他可以找到理由;杀沙刘二,他没有借口。辽东军中,谁不知晓,几位平章里,最忠心的就是沙刘二。

    他才以平乱护驾为号,杀了关铎,自居忠义。他怎么能杀沙刘二?

    但是,不杀沙刘二,不让盖州,搠思监就会放任潘诚。没了搠思监的压力,甚至有可能他还会反过来去推波助澜,以潘诚的性格,会放过辽阳么?辽阳战略之要地,位处辽东腹心,得辽阳者,得辽东。潘诚铁定来犯。

    邓舍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稳定内部。他必须先下手为强,尽可能地提前除掉所有、有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事、物。

    杀信使,为防备搠思监将他诈降当真,宣示给潘诚等人。搠思监不宣示,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他若是宣示,那么死无对证,造谣谁不会?送给奇氏的几个人头或许可以做为证据,且不说奇氏会不会给他,即便给他,送来辽东得多长时间?

    杀关夫人,则为断某些人的念想。反正他已经表过态,关夫人也送走了,正如他所说的,道路不靖,散兵溃勇处处尽是,做得漂亮些,估计不会有人怀疑。

    是夜,总管府饮酒夜半。

    次日一早,邓舍升堂议事。

    议事的所在,他没选择平章府,便在总管府中。邓舍心思缜密,当此敏感的时刻,尤其需要注重细节,不能叫别人抓着半点把柄。再一个,他既然请了潘诚来辽阳主事,即便做戏,也要做到十分。是以,宫中、平章府都封了门,虚席以待。

    大宋辽阳行省的衙门大部分都在辽阳。

    元制,行省的丞相、平章政事称宰相,右丞、左丞、参知政事称执政官,合成宰执。宰执的权力很大,兼领军民,时人称“都省握天下之机,十省分天下之治”。以宰执为中心的行政机构又被称为“外廷”,宰执也被视为“外宰相”。

    故此,行省的直属机构很多。

    宰执之下,有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行省的文书案牍、日常政务,并协赞行省大政方针的制定。李敦儒,便是左右司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首领官。首领官之下,设有吏员,处理日常事物,与双城总管府吏员的设置相仿,人数极多。

    左右司幕府之外,又有检校所、照磨所、架阁库、理问所、都镇抚司等。

    检校所主治文书,有误者正之,谬者绳,过者抑之,稽滞者董之,颠倒错乱厘而治之,等等的责任,简而言之,它就是行中书省的御史台。官位品级上也相仿,宪台监察御史为正七品,行省检校为从七品,刚好差了一层。

    照磨所管钱谷出纳,营缮料例。架阁库掌省府的籍账案牍,档案之类。理问所为行省的审判机构,职责在理刑狱,它的官员品佚很高,比左右司的最高长官还要高。左右司官轶最高的郎中,从五品;理问所的理问官则轶正四品。

    都镇抚司,本归行省枢密院,后来行枢密院罢,都镇抚司保留,移归行省下属。其职责“统摄军政,发号示令”,统领行省内各万户府之兵。都镇抚司官员的任命由枢密院负责,不关中书省事儿。

    按道理讲,兵荒马乱的,它应该是最有实权的一个机构。事实恰好相反。辽阳行省各个机构俱全,各负其责;唯独都镇抚司,连个空架子也没有。小明王倒是想派官儿来,隔着千山万水,根本就来不了。

    来了也没人听。关铎可以放权民政,军政这一块儿,他怎么可能放手。

    诸府司官吏加在一起,数百人。关铎为了笼络辽阳土著的民心,大肆派官,九品以上有官职的,也将近一二百个。这些人中,除了少数死忠分子,大部分投降。连带军中将校,两百出头,总管府议事堂不大,站都站不下。

    院子里,人挨着人,头碰着头,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站满了。

    邓舍好有耐心,方补真、李敦儒相陪,一个个见面。不分尊卑,不论高下,许多人他早就听闻过,到底他曾为关铎的部属。他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官职低的给他行礼,他扶起来;官职高点的给他行礼,名望高的老者,他与之对拜,或者还以一揖。

    总而言之,他一点架子没有。慢慢地,消除了众人的紧张与不安。

    “我知道诸位在想甚么,也知道诸位在怕甚么。高丽什么地方?号称小中华,实则蛮夷之地。邓舍什么人?一个大老粗,马贼出身的家伙,从山高皇帝远的蛮夷之地而来,……会不会大开杀戒?”

    邓舍不进堂中,转到堂前台阶,含笑望着众人,如此说道。

    李敦儒陪笑,道:“将军言重了。”

    他心中忐忑,犹自记得月余前,邓舍初来辽阳,酒后失态,他老婆李阿关当堂嘲笑。李阿关与关铎有亲戚,仗着关铎的权势,浑没把邓舍放在眼中。虽然后来受了关铎的痛斥,不得已去向邓舍赔罪,她大模大样的,没丝毫的诚恳。

    再后来,关铎军议,邓舍为了缓解矛盾,主动找李敦儒说话。关铎淫威之下,李敦儒素来惧内,听了李阿关的枕头风,他回应淡淡的,让邓舍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后来,李敦儒听说,便在当夜,潘美宴请邓舍,席上说了他不少的坏话。说他挑拨离间,唆使关铎杀了邓舍。天地作证,他李敦儒从没干这事儿,但他当时不屑去辩解;现在辩解,晚了。

    关铎死后至今,他没睡过好觉。

    以前从不敢对李阿关说一句重话,菩萨奶奶似的供着的。现在整天琢磨怎么休了她;昨儿晚上,因为一点小事,惹得他前仇今恨一并涌上心头,积累的多年怨气爆发出来,破天荒拿鞭子抽了她一顿。

    此时听邓舍如此一说,他双腿发软。

    “言重了?哈哈,李郎中说的不对。”

    李敦儒站立不稳,一些了解李阿关得罪邓舍内情的人,面现不忍。

    “我邓舍,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忠义二字牢记心头。关平章交通鞑子,是为不忠;无罪杀柳大清,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天理难容!我提兵来此,非为私欲,上为主公,下为百姓。”

    “将军忠义,天地可鉴。”

    “关平章没在乱中,说实话,我很悲痛。我大宋在辽东能有今天的局面,关平章功不可没!奈何他一时走差。人死如灯灭,功名罪过歇。君子扬人之善,我会上书主公,为他争取死后哀荣。”

    “将军仁义,关铎之幸。”

    “仁义不敢当,是非自在人心。我有一句话,讲给诸位听。”

    众人拜倒:“卑职恭听。”

    “关平章的错,是他的错。我心中有数,与众位无关。许将军、李将军、方大人、李大人,各位与我有患难之情。你们的难处,我非常清楚;你们对主公的忠诚,我也非常了解。关平章之事,我写好了奏章,不日呈给主公。主公诏书下来前,暂时任命如下。”

    二百来人,同时支棱起耳朵。

    “李敦儒,原左右司郎中,勤勉敬业,勇于任事,劳苦功高,有目共睹。兹,拔擢参知政事。”行省,参知政事二员,从二品。左右司郎中,从五品,一下子越级拔擢五六级,令人不可置信。

    李敦儒险些以为耳朵坏了,方补真捅了捅他,他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磕头不已,高呼谢恩。

    “方补真,原架阁库管勾,刚正不阿,耿直敢言,虽少于文,然重于厚。兹,拔擢检校官。”行省,检校二员,从七品。架阁库管勾正八品,提升了一级。但意义绝不止一级这么简单,架阁库的重要性远比不上检校所。

    邓舍有过征求方补真的意见,他意料之中,稳稳当当拜倒,叩头领命。

    “胡忠,原辽阳翼元帅府下万户,悉心竭虑,乃心王室。兹,拔擢辽阳翼元帅府总管。”胡忠杀了关铎,邓舍称赞他忠于朝廷,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胡忠拜倒谢恩。

    “许人,原辽阳翼元帅府上万户,老成持重,足智多谋。兹,拔擢辽阳翼元帅府总管。”

    许人拜倒:“但有将军令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邓舍此时的军职,也不过总管。总管拔擢两个万户为总管,拔擢一个郎中为参知政事,听起来荒唐,却没人觉得好笑,有兵马有地盘,就是草头王。总管也好,平章也好,虚名罢了。

    “李靖,原辽阳翼元帅府上万户,襟怀坦荡,有兼人之勇。兹,调任盖州万户府上千户。”

    邓舍得了盖州后,设置有万户府,赵过任的万户。行政建制上,盖州本归辽阳路,归辽阳管辖,但是人人皆知,盖州的万户府其实与辽阳翼元帅府相当。千户,其实便是总管。这叫做明降暗升。

    李靖有伤,邓舍免了他谢恩。

    其他诸如开城门的宋举等人,无论军官、降官,凡有功的,全部拔擢。无功无过的,留任不动。有小过而异心不明显的,调去闲职,派人暗中严加监视。身居重位却不了解、无法信任的,像对待李敦儒那样,明升暗降,不动声色地架空。空出来的实权位置,统统改由从双城带来的官员担任。

    将近午时,官员的任命告一段落。

    邓舍留了各府衙的首领官及军中将领共进午饭,其他大小官员,纷纷退散。饭后,商讨了阵修葺城墙、安抚民心诸般要事。时间紧急,邓舍没多闲话,三言两语分配了任务,方补真等人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庆千兴、河光秀等亲近军官们没走。

    庆千兴道:“将军今日任李敦儒为参知政事的决定,实在太好。连得罪过将军的人,关铎的亲戚,将军都可以放过不杀,不但不杀,还拔擢任命。满城文武官员的心,一下子就定住了。”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其实,他不过重施故技而已,提拔李敦儒与同佟生养结拜,异曲同工。

    河光秀等人附和称赞,道:“将军没见,才开始时候,把李敦儒吓得,那叫一个哆哆嗦嗦。”杨万虎啐了口,道:“窝囊废,胆小如鼠。”

    “不要这么说,李敦儒身为左右司郎中,协调六曹、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有的。冷他些许时日,待时局安稳了,尚得重用。”邓舍缓缓摇头,简单评价了李敦儒,然后问道,“降军改编的怎样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敦儒这些文官儿,眼下来说,稳住就可以了,有双城亲信参与,民事政务这一块儿,暂时可保无虞。关键的,仍在军事方面。

    “遵照将军的命令,去粗存精,两取其一。有胡忠、许人、李靖等人相助,进展顺利。截止昨日,已得精兵三千。其中,六成皆为两年以上的老卒。来自淮泗、河南、河北一带,自主公起兵日起,就已经从了军的也有不少。”

    庆千兴、左车儿负责的这项精兵事务,两人由衷赞叹:“不愧经年老卒,选拔出来的,个个精锐。”

    辽阳降军四万余,邓舍没打算全留下来,四万多人,一次吃不下。他计划分两步走,第一步,淘汰弱者,去掉兵油子,打乱原有编制,取精悍两万,集中力量改编、操练,尽快地化为己用,纳入正规编制,以之为日后野战、攻坚的主力。

    这部分精锐,又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留在辽阳;一部分调去盖州,与赵过快要带过来的平壤援军调换。平壤援军数千,陈虎带来一万来人,邓舍自带三万来人,合计四万余人。这么一来,辽阳城中降军的比重,就无足轻重了。

    第二步,淘汰下来的两万人,不解散,编为屯田军,也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给盖州,一部分给平壤。这两个地方地广人稀,正缺劳力。尤其平壤,汉人少,派过去常年驻扎,加强了地方防戍能力,关键时刻用得上;同时也有利提高汉人比例,加快同化高丽人的速度,可谓一举三得。

    “趁着雪晴,抓紧点。我给你们五天时间,必须挑选好。”

    庆千兴等人虽不知搠思监与邓舍的秘密交易,不知邓舍只有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却也看的出辽阳局势的险峻。庆千兴、左车儿严肃接令,道:“请将军放心,五天之内,必能完成。”

    “甚好。”

    军中无戏言,他两人下了军令状,邓舍宽心许多。他问起另一件事,道:“城中粮草、辎重,数量检查出来了么?”

    负责这事儿的,佟生养与毕千牛。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毕千牛不与他争,退后一步,请他回话。自做了邓舍的义弟,诸将对待佟生养,何止毕千牛,上到陈虎,下到普通千户,无不尊敬有礼。

    佟生养与有荣焉,道:“好叫哥哥知晓。关铎为了过冬,从纳哈出围城前起,就接连派出征粮队,搜括周边州县粮食极多,足可保证五万人马三个月的需用。至于辎重,许多毁在前后两次的守城中,末将已经吩咐过左右司,命其征调工匠,看看能不能修复一批。”

    “坚甲利兵。只有军卒的精锐,没有器械的精良,称不上虎贲。辎重方面,需得下大力气。不仅修复,也要制造。我记得关平章搜检了许多的工匠,叫左右司征些民夫,连同工匠们,按日给粮钱,一日三班,日夜不停,赶造军械。”

    “是。”

    邓舍拍了拍佟生养的手臂,笑道:“这几天累坏了吧?昨夜宴席,又没睡好,你这眼圈可都黑了。李敦儒他们送了我不少的东西,人参补品也有,一会儿你拿走点,每日喝上一碗,大有帮助。”

    佟生养感激,道:“多谢哥哥赐予。”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邓舍顿了顿,道,“攻城时,女真营出力不少,你报来的功劳簿我看了,就按你报的,赏。有几个特别骁勇的,加倍赏赐。”佟生养头回带军,全按他报的,不抹他面子,笼络了他。格外赏赐骁勇的,叫女真军知道,真正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是谁,立了主帅的威信。

    佟生养年纪稍大,带兵经验不足邓舍。邓舍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们,可都是你的袍泽,空闲时候,多交流,恩威并重,才得军心。”一席话娓娓道来,真如兄长提点弟弟也似,佟生养很是感动,连连称是。

    “你们几个,也要如此。庆将军,宿将也,带兵打仗的本事,比你们强得太多。平时可多去庆将军营中,好好学学,不懂的地方,多多请教。”

    庆千兴连连谦让,杨万虎、河光秀等人恭敬应命。邓舍说的不错,杨万虎,冲锋陷阵一把好手,要论行军布阵、安营扎寨,远不及庆千兴。换句话说,给杨万虎五千千人,他带的起来;一万人,他也行。再多了,他就勉强。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并非人人皆为韩信。

    絮絮拉了会儿家常,说了会儿贴己话。邓舍神色一正,道:“打高丽,屠了双城,抢了平壤。屠双城,陈将军代我下的命令;抢平壤,我的命令。今入辽阳,我也有一条军令,诸位请听了。”

    庆千兴诸人,拜倒听命。

    “乱入民宅,强抢民女,掳掠民财者,无论军职,斩。”

    众人凛然接令。

    “千牛我兄,给诸位将军各自取些人参补品,回去罢。”

    ——

    ,都省握天下之机,十省分天下之治

    元代“内立中书省一,以领腹里诸路;外立行中书省十,以领天下诸路”,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划分大的行政区,把吐蕃、畏吾儿以外的统治区域,划为中书省直辖地腹里和十个行中书省进行统治。

    这种大行政区的划分是元代的一项创举。后来因尚书省之设置行中书省有过改称行尚书省,尚书省罢后,又恢复为行中书省。

64 风眼 Ⅰ

    别里虎台走后,第二天。

    辽东诸般势力聚焦辽阳。

    辽阳行省内,文武官员各归其位。城内、城外营中,双城军披坚执锐,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巡逻内外,严防警惕降军生乱。辽阳降军刀枪入库,以百人队为单位,排着长长的队列,由专人监督着,一行行走入大校场。

    大校场占地极广,足可容纳上万人,被分作了五块区域。每一块区域之间,以精选的双城汉卒为界限,三步一人,五步一弩,拉了长长的警戒线。未曾融化干净的积雪上边,有无数的军旗招展,望之杀气森然。

    这里就是庆千兴、左车儿挑选精卒的地方。

    邓舍给他们定下了次序,先挑关铎嫡系,然后挑选杂牌。说是两卒取其一,关铎的嫡系毕竟精锐,非是杂牌可比,可以适当地放宽条件,遇到素质特别好的,比如三取其二,甚或四取其三,也是可以的。

    等候挑选的降军,列队集中在左边三个较大的区域。

    挑选出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一个区域,打乱重编,满上千人,即拉出去,封闭在不同的城外营中,接下来会把他们再次打乱,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改编,同时插入或多或少的双城士卒以及军官。

    完成了这两个步骤之后,改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半。

    随后,发给代表双城汉卒身份的红色肩章,确定营号,由新任的军官带队操练,邓舍也会亲自督管。操练的目的有二,一来加快上级与士卒的彼此熟悉,二来加快士卒彼此及其各部间的磨合。

    淘汰下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二个区域。

    对他们的处理就简单许多,只进行一次改编,不给肩章。人数够了,便派人带着送去盖州、平壤,交给赵过、文华国安置。不过有一点,赵过与文华国只负责安置他们,没有管理他们的权力。

    邓舍早先专门设置有屯田使,河光秀当过。当时屯田军的数量并不太多,如今多了两万多人。一个上万户府才六七千人,下万户府不过两三千人,加上以前的那些,够成立七八个屯田万户府了。

    因此,他打算提高一下屯田使的品级,便在行省中置个营田司,各地的屯田军,一概归其统辖。也就是说,屯田军自成系统,与地方上没关系,与地方驻军也没关系。但是,在紧急状态下,如果有敌人攻城,城防军有权调动屯田军协防,屯田军必须服从。

    如此一来,野战、城防、屯田三者的关系,就划分清楚了。

    好处有很多,该野战的去野战,该守城的去守城,该屯田的去屯田,权责分明。并且屯田军,可以用来安置野战、城防军里的老弱病残,不愿退伍、或者无处可去的伤残士卒有了着落。冗员一减少,战斗部队的战斗力也就随之提高。

    再往细里说,邓舍下一步,准备彻底地把野战与城防也分开。

    野战军队为主力,粮饷最高,行省拨付;城防驻军为地方,粮饷次之,地方供给。地方怎么供给?饷可以由地方出,粮得来自屯田。

    屯田军种出来的粮食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上缴行省,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给地方驻军。凡地方驻军需用粮食,屯田军先上报营田司,营田司再报给左右司,左右司请行省长官批示,随后定下数额,同意拨给。

    这么着,粮、饷、军队;屯田、地方、城防,三个不同的系统,彼此牵制,互相制约,就平衡关系来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人的地位一高,有些东西,他就不得不想。而就眼下来说,邓舍也就只是想想罢了,时机不对,待要实行,非得等局势安稳不可。暂时的屯田使,仍旧由河光秀兼任就是,选了几个干吏,协助帮忙。

    庆千兴、左车儿两人日夜不停,熬的眼珠子红通通的,兔子也似。一天天过去,两万人的精锐渐渐挑够。

    ……

    别里虎台走后,第三天。

    陈虎、赵过先后带军抵达。邓舍迎出城外,两万虎贲旌旗蔽天,士饱马腾,络绎不绝地开进城中。邓舍的心头稍微放松。盖州不可无大将坐镇,赵过略作歇息,与邓舍叙了别后之情,简单汇报过地方军政情况,当天就领了选出来的几千降军,赶了回去。

    “陈叔此来,侄子望眼欲穿。”

    陈虎皱了眉头,道:“打下辽阳,坐拥盖州、高丽数十州郡,将军,你如今也一方诸侯了。叔叔、侄子这样的称呼,需得改改。军中有阶级之法,上下尊卑分的清亮,才有威信。”

    此话有理,邓舍笑了笑,不与辩论。

    看赵过军马走远,两人打马回府。城头下,左右司征调的民夫紧张地修葺城门、城墙。短短的一个多月,辽阳受了两次攻城,尽管兵荒马乱的年代,居民百姓吓得不轻。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

    陈虎做马贼多年,常年待在山沟里,抢掠的州县也基本小县城。从了军,又是杂牌,大城大邑打下的不少,有机会进去逛逛的,百中无一。到了高丽,文华国在平壤,他在南部前线,不知多久没进过大城市了。

    他缓缓策马,走过街边鳞次栉比的民居,远望东边角高耸入云的楼观。不由感叹,他扬鞭问道:“耸了楼观的所在,便是辽人建的汉城么?”

    所谓汉城,是外城居民对东边角宫殿的俗称,自辽朝起,就有这个说法了。那宫殿背依东北,南边开了三座大门,壮以楼观,四隅有角楼,相去各二里,称之为“城”也不为为过。

    邓舍点头称是,道:“陈叔有兴趣么?带你去看看。关平章曾经大动土木,修缮原有楼阁之余,新置的景色也有。”

    陈虎摇了摇头,道:“战乱不息,他劳民伤财,怎能不败?这等所在,有甚可看。末将想先去营中看看带来的弟兄们,其他的然后再说。”

    “也好。”

    “广宁潘诚,有无动静?”

    “信已经给他送去,他没甚么反应。我散了数百探马,来回往探交通要道;也有乔装进入广宁的,似乎没有异动。”

    “不可大意。”

    邓舍点了点头,沿着街道拐个弯儿,看见三四个花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地蜷曲街角,亲兵上去,撵了开去。这等境况,众人早就司空见惯,没人肯多看一眼。得来的粮草、棉衣,仅够军用,邓舍有心赈济,奈何无力。

    实话,如今他也没空理会。他瞥了眼,收回目光,问道:“沈阳怎样?”

    “纳哈出很老实,自我占了东牟山,他头也没露一次。我遣了细作,他城外的警戒极严,混不进去。按将军命令,末将拔营前,留在山下了三千人马,他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你我就会得知。”

    完了,陈虎补充一句,讲出自己的判断:“观其架势,纯为防御。他元气大伤,料来没有余力管我辽阳。”他问道:“赵帖木儿呢?还没回来?”

    “没有。”

    陈虎道:“杀父求生的东西,死了也罢。”

    谈谈间,到了城东门内的军营。辕门口,寒风飒飒,轮值的军卒冻得脸红,握着枪戈,腰杆儿挺得笔直。邓舍跳下马来,含笑示意,表示赞赏。陈虎面色不动,目不斜视地随在其后。

    一入营中,听见边角儿上,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嘈杂声响。

    “在做什么?”

    “调了工匠、民夫,赶制军械。”

    非常时刻,得万事小心,谁也不知道城中有没有广宁、沈阳、搠思监的探子,赶制军械是为军事机密,必须谨慎从事。邓舍腾出了军营中的地方,命工匠、民夫吃住营中,禁止外出,方便集中制作,集中监管。

    “谁人管理?”

    “佟生养。”

    “他懂么?”

    “另外选的有老练军官具体管理。”

    陈虎不再多说,他不似邓舍,事无巨细,都详加查问。既然有人管理,他就没兴趣去看。赶制军械的营地周围,岗哨密布,没有军令,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他们没去惊动,经过两三个营盘,到了安置新来士卒的地方。

    看见自己带出来的军卒,陈虎的冷脸,变得稍微柔和。手机访问:ωар.ㄧΚ.Сn

    他叫了几个正忙着的部属过来,重申军纪。他的营中内务,邓舍不好多管,微笑着站在旁边观看。有行礼的,扶起来;有认识的,慰劳几句。直停到入夜,士卒尽数安排妥当了,众人方才折回。

    是夜,狂风大作。

    ……

    别里虎台走后,第四天。

    沙刘二送来回信,字迹又粗又大,潦草不堪。简短的几行,没甚文采,就如村夫俗子的口吻一般。邓舍知道,沙刘二对文人没好感,因为文人信奉白莲教的,罕见少有。故此,他军中幕僚最少,多不识字,会写字的,也是质胜于文。

    当下,邓舍也不奇怪。那信上写道:

    “知会了。等不得来年,十天内,头批军马便到。辎重凑乎,粮草短缺太多,还望邓总管周济。”落款沙刘二,盖了平章的大印。反过来,背面一行小字,写道:“俺一走,辽西没了人,要么丢了不要,要么总管派人来接,早做决定。”

    信中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头批军马,十天内就到。好办,邓舍猜沙刘二就等不及,果不其然。昨天送走赵过的时候,他提前有过交代。最多再去封信,吩咐他协调好船只、水手,让开道路,做好安全措施。

    第二层意思,沙刘二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他缺粮,请邓舍帮忙。也不难办。辽阳有够五万人三个月的存粮,分给他半个月的就是。山东富庶,毛平章在时,督办屯田有力,余粮多得是。只要沙刘二入了山东,有救驾的旗号,不愁小毛平章不理。

    第三层意思,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怎么办?

    邓舍不会要。单一个辽阳,就搞得他焦头烂额,辽西地处前线,南边有张居敬、世家宝,西边有搠思监的侧面压力,北边比邻广宁。邓舍要了,就是四战之地。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取败亡。

    他答应了给搠思监,但他不会给。

    他对别里虎台说的话,不过巧言诱惑,争取时间罢了。真要交给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没了人压制,两处的蒙元军队连接呼应,假以时日,无法压制。上策莫过于让给潘诚,由他顶在前线,顺便以示恭顺。最好的结果,他两线开战,便可确保一定时日内,他无暇顾及辽阳。

    那么,潘诚会不会要呢?邓舍判断,他会要。

    为什么?广宁现下的处境,北有蒙古部落,南有沙刘二,东有辽阳,西有搠思监。四面围堵,不打开一个缺口,就没有发展的机会。守数城之地,养数万之军,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定然不成。这也是他想要辽阳的一个原因。

    而要得辽阳,仗肯定要打。

    如今,辽西不需要打仗,他只要接防,就可以多条出路,向南可取大宁等地,向东可观望盖州,他岂会放过?不错,得了辽西,就要直接面对张居敬、世家宝。可他若不要辽西,邓舍也不要,张居敬、世家宝,他一样得直接面对。

    邓舍考虑的周全,形势比人强,潘诚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从战略进攻角度出发也好,从防御自守角度出发也好,他不要不行。

    再说了,张居敬、世家宝与沙刘二大小战事不断,已愈数月,疲卒了。潘诚其人,眼高手低,有勇无谋。有很大的可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中。不管怎么说,辽东三平章,军队最多、人马最多的就是他潘诚了。

    “辽西,他铁定要。”陈虎说道,“不但辽西,辽阳他也会要。”

    沙刘二一走,辽东三平章,剩下一平章。没了关铎的压制,少了沙刘二的掣肘,潘诚数万军马,他岂会甘心广宁、辽西二地?借平章之名,麾军马之盛,无论巧取豪夺,他觊觎辽阳之心,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炙。

    邓舍同意,道:“唯一可虑,我曾与别里虎台提及此事。”

    “将军当时怎么说?”

    “答应让出辽西,给搠思监。”

    知道邓舍与搠思监有密信来往的,没有文华国,有陈虎。陈虎谨慎细心,可以相信。他一听,立刻明白,不如此,不能得一个月的休整时间。他道:“权宜之计,不为过错。然则,将军打算怎生搪塞?”

    “控制刘平章全军浮海的时间,他若太慢,催促他加快;他若太快,找借口拖延,务必把辽西换防的日期定在月末。”

    拖延到月末,在搠思监动手前,及时把潘诚的注意力吸引到辽西。这就是邓舍定下的第二条应对。相比第一条应对,这条应对危险许多,不可测的因素太多。

    沙刘二会不会走,沙刘二会什么时候走,潘诚会什么时候去接防。沙刘二走之前,搠思监肯拖延潘诚会多久,都不可测。就像走钢丝,细微的失算,便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从这个角度讲,前几日杀的信使,死的不冤枉。

    要早一天知道高家奴在搠思监营中,总好过事到临头的仓促不备。邓舍有了准备,可以改变对别里虎台的说辞,从而有机会争取更多的时间,不至这般行险,押宝在别人的身上。

    陈虎道:“月底换防,时间得掌握好。将军打算几时给潘诚写信,试探他的意思?”

    “刘平章要来盖州,必经潘诚的防线,他不会不知。何需咱们去试探,他铁定会主动提出。咱们需要做的,只是佯装派出人马接防,一来示信给搠思监,咱们接之后,寻个时间好让给他;二来促使潘诚来争。”

    陈虎道:“也只好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亏得将军提前定下了两个对策,要非如此,这辽阳城早晚又得易手。”

    邓舍微微一笑。

    兵法云:上兵伐谋,自古名将贵谋贱战。正所谓: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

65 风眼 Ⅱ

    历史上的今天:

    279年,3月19日(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陆秀夫背赵昺投海死,南宋亡。

    ——

    别里虎台走后,第五天。

    庆千兴、左车儿按时完成了任务。精锐两万,屯田军两万出头,尽数挑选完毕。邓舍下到营中,抽检了一部分,非常满意。且不论棍棒娴熟,单就站在那里,一股子杀气,就叫新兵蛋子望而生畏。

    “悍卒,悍卒。”陈虎赞叹不已,道,“老关的嫡系果然非比寻常,与咱军中的精锐,有的一比。”

    他在吹牛。

    邓舍军中的精锐和他们比起来,不相上下是真,人数远没这么多。充其量,他起家的八百老卒,以及永平从军,活到现在的数千老卒而已。说起来邓舍号称十万军马,关铎起初瞧不起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要知,关铎纵横辽东多年,恶战无数。他的嫡系,包括杂牌在内,以至潘诚、沙刘二,公平地讲,无不尸山血海淌出来的。辽东天气又严寒,塞外的气候多变,这些经年老卒们一个个风霜满面,勇锐剽悍。

    邓舍十分欢喜,得此两万,实力上个台阶。不枉了他下大力气,改编整编。

    庆千兴想的远,道:“有此两万人,做为标准,吸收其军官、士卒们的经验,也利于提高我军其他各营的战力。”

    除了毛居敬、郑三宝等人,愿意投降的万户以下,邓舍甄别之后,悉数收纳。或者留居原职,或者派去双城军中。选了尤其精干的,拨给罗国器,扩充他的军官训导团,做为教官,巡回各城,给基层军官们讲解战术。

    ——罗国器整顿过双城总管府的吏治后,本以为就此转了文职。怎奈邓舍手底下,识文断字兼且通晓军伍之事的人太少,一时间离不开他,重又拨他回了训导团,重操旧业。安抚他了一番,答应等局面稳定,便正式转他入文职。

    见邓舍等人高兴,杨万虎也高兴,道:“可惜了毛居敬、郑三宝,宁死不降,要不然,大将军又多几员虎将。”

    他虽凡事争先,到底性格耿直,不似有些人,嫉妒同僚功劳,背地里中伤。对他的性格,邓舍很是喜欢,不过对他的惋惜,一笑置之。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追随关铎自始至终,位高权重,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内有数万降军,外有潘诚,不杀怎么行?

    邓舍倚仗内应拿下的辽阳城,他对此不会没有考虑。局势要是稳定,就比如招降庆千兴,大可以慢慢等待。今时不比往日,他等不起。连关夫人最终都难逃一死,何况毛居敬、郑三宝等人呢。

    此中言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庆千兴看着邓舍,笑了笑,他猜到一切,岔开话题,问道:“请问将军,淘汰下来的军马,何时出城?”

    “收缴兵器,营中连个铁钉也不许留下。明日,选三千双城军马,护送他们去盖州、平壤。”

    “精锐呢?”

    前日,赵过带走了五千人。盖州驻军一万余人,再多的话,吃不消。邓舍道:“便留在城外大营,派遣精锐看管,立刻着手第二次改编,混编入双城军马,日夜操练。”必须尽快消化。

    他沉吟片刻,道:“打乱了后,编为两衙,与先前三衙相同,归我直辖。名号安东、定东。衙下诸千户府,用天干为序。”

    “编为两衙”,即编为两个都指挥司,每司万人。长官叫做都指挥使,与上万户平级。

    “先前三衙”,指邓舍与赵过先后带入辽阳的三万汉卒人马,本为万户府,才换了番号不久,皆为野战、攻城的中坚,永平的老卒多数在此间,分别叫做安辽、定辽、度辽都指挥使司,其中度辽为骑军。

    五衙合在一起,象征五方。

    “天干为序”,每司分作十个千户府,按照十个天干来做番号。比如,安东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千户府,就分别称为安东甲营,安东乙营等等。邓舍既有区分主力军队与地方军队的计划,最好的区别,当然体现在番号上,先拿来在整编出来的五衙中坚上试用。

    天干代表野战主力,寓意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地支代表地方城防,寓意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庆千兴躬身应命。

    陈虎问道:“新编两衙,以谁为长?”

    邓舍道:“安东任李邺为首,定东任李将军为首。”

    李邺,上马贼老弟兄。永平前,他为邓舍直辖的十夫长,多次大战,都有参与,作战勇敢,屡立大功,是受到提拔最快的军官之一。李将军,即李和尚,法号李子繁的,他随陈虎驻扎东牟山,又跟着来了辽阳。

    安辽、定辽、度辽三衙的都指挥使分别为杨万虎、左车儿、陆千十二。

    这五个人,尽皆勇猛善战之将,配给的千户、百户等军官,也尽皆精锐。军械,按最好的给;粮饷供给,按最好的发;训练,按最严格的来。五衙主力,可谓骄兵悍将,亲信猛将济济一堂。

    陈虎微微一笑,道:“三衙成五,恭喜将军如虎添翼。安东、定东,名字起的好。”

    河光秀等人纷纷凑趣。正在检阅的功夫,有个亲兵面色古怪,走了过来,与毕千牛说了些甚么。毕千牛先是欢喜,后来疑惑,来到邓舍身边,附耳低声,说道:“将军,赵帖木儿回来了。”

    本以为他死了,没料到命挺大。

    “在哪儿?”

    “带去了总管府,等候将军。”

    沈阳事大,改编降军更重要,邓舍坚持检查到底,快到天黑,才折转回去,众将一个没带,匆匆回来总管府,步入偏院书房,推门进去,看见赵帖木儿由几个亲兵看着坐在室内。

    他慌忙起身,拜倒在地。

    “快快请起。”

    邓舍打发了亲兵们出去,他没见着别的人,微微生疑,道:“路上辛苦,……”赵帖木儿衣衫褴褛,闻言几乎涕泣,何止辛苦,简直九死一生。邓舍问道:“怎的这般打扮?周将军呢?”

    “将军不知,只逃出了小人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儿?”

    “纳哈出个狗鞑子,小人等一入沈阳,面也没见着他,直接被关了起来。”

    “关了起来?你没讲来意么?”

    “将军叮嘱,密信只给纳哈出一人看,小人没见着他,不敢拿出来。虽有小人义父,……不,逆贼赵小生的信物,无奈纳哈出压根儿不来理会。若非小人识得几个将校,有个叫八撒儿的,代小人求情,怕不早被当作细作,砍了脑袋。”

    他的回答有真有假。

    纳哈出没见他,就把他关了起来不假。他不敢把信托人交给纳哈出也是真,可不敢交,不代表他没想过。为了求生,他连义父都杀得,何况区区一封信?但有周姓的军官在一起,他没机会。

    他有心寻些说辞,说服看守,劝了纳哈出前来相见,可因为邓舍给他的信,他不知内容,邓舍也没告诉他为的何事,只说把信交给纳哈出,就算大功一件。一头雾水的,故此,他也无从说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好,保住了小命。

    “原来如此。”邓舍不信,安慰两句,道,“那么,你怎的逃出来的?”

    “小人夜观天象,……”

    “甚么?”

    “噢,好叫将军得知,小人年幼时,跟着鞑子萨满学过几年。跳神请神、观望天象,略知一二。”赵帖木儿忙解释。

    邓舍呆了呆,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这一位名门出身,有传承的神棍。他点了点头,道:“接着说。”

    “是。”

    赵帖木儿发了个抖,他衣服破烂,室内纵然生有火炭,难挡严寒。邓舍怀疑他归怀疑,关心下属已经成了习惯,下意识地吩咐门外,拿过来几件衣服,给赵帖木儿穿上;又叫端上热茶,给他暖身子。

    赵帖木儿感激涕零,跪倒谢恩,起来一口气,不嫌烫,喝了大碗茶水,恋恋不舍抱着茶碗,用余温暖手。

    他道:“前日,小人夜观天象,看出来晚上必有大风。告诉了周将军,提早准备。果然,二更前后,风声大作,趁着风声,周将军等诸位军爷,杀了看守鞑子,救出关在别处的弟兄。汇合一处,潜伏出城。”

    邓舍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言谈举止,静静倾听。

    “沈阳城,小人很早前去过,比较熟悉,自告奋勇头前带路。那夜的风,真的好大,路上树木细一点的,许多吹得断折,路上不见人行。俺们,……不,小人等顺利摸到偏僻城边,找处民家,摸了些绳索,借吹倒的树木,搭起人梯,千辛万苦翻过了城墙。”

    沈阳城墙不低,真如他所言的话,千辛万苦四个字不足以概括其难。

    “早几日听看守小人等的鞑子闲谈,说将军攻下了辽阳。小人等商量决议,纳哈出既然见不着,好歹留了条残命,怎么着也得找着将军,这条命不是小人的,是将军的。当下,小人等辨了方向,往辽阳来。”

    这条命不是他的,是邓舍,的确有人如此说过,不是赵帖木儿,是周姓的军官以及别的士卒。

    “本来顺顺利利,万不曾想到,事发突然。要用个词儿形容,那便是急转直下。才离了城墙没有两里地,半截腰撞上一股鞑子的巡逻。周将军等人,只有几件缴获自看守的兵器,虽然勇猛无敌,比不上鞑子盔甲齐全。鏖战多时,冲出条血路,随行的军爷们,死了十之**。”

    沈阳新败,加强防卫,理所当然。

    “小人等落荒而逃。那股子鞑子巡逻,穷追不舍,且战且行,四更天时分,死的就剩下周将军与小人两个。周将军身负重伤,眼看不行,小人本要拼死保了他,带回来见将军。谁知,周将军义薄云天,说甚么不愿意连累小人,催促小人快走,他返身帮小人断后。”

    周姓将军绝非不愿意连累赵帖木儿。

    他不知邓舍派赵帖木儿去沈阳所为何事,却知道赵帖木儿比他重要。起过念头杀了他,免得落入敌手,微一犹豫,沈阳离辽阳不远,或可逃出生天也未可知,没杀他,主动断后,给赵帖木儿争取了时间。

    “小人热泪盈眶,也没办法。忠义不两全,为了尽忠将军,只好舍弃了周将军。小人一个人,好藏,逃逃藏藏,好容易避开了鞑子巡逻,白天不敢露面,只有夜间赶路。直到今早,进入了辽阳防区,下午,回来了辽阳。”

    战火纷纷,赵帖木儿孤身一人,不来辽阳无处可去。投降纳哈出?周姓的军官杀了不少蒙元军卒,落入他们的手中,当场横尸两段。纳哈出只有沈阳一地,残兵败将;邓舍捷报连连,往前途上考虑,人往高处走,他连义父都杀了,为的不就求生求荣?

    邓舍颔首,道:“历经艰辛,难为你了。”

    “不敢,为将军效力,死而后已。”

    “密信呢?还在你身上么?”

    赵帖木儿取出来,恭敬递上来。邓舍看了眼,信封上的火漆没动,估计周姓军官死后,赵帖木儿疲于逃亡,也没空想起来去看。却得防着一手,别叫赵帖木儿适才所讲,全是假话,他实际投降了纳哈出,来做细作。

    纳哈出狡诈,不得不防。

    邓舍随手接过,放在案几上边,心想:“他的话,有几分可信?”推断片刻,不好确定,问道:“沈阳城中,局面怎样?”

    “小人等初进城的时候,走马观花,草草看过一眼。城外戒备甚严,环城一周,皆有岗哨。城头上一副备战的姿态,投石机、火炮诸物摆放极多。城中来往的,大部分北边鞑子部民,甚少见有汉人。”

    “周将军与鞑子有过交手,鞑子巡逻的战力怎样?”

    “不及将军所部。周将军等赤手空拳,对敌二三十骑鞑子,尽管尽皆战死,杀的也有大半。”

    巡逻的斥候,悉为军中精锐。周姓军官等人,也为邓舍部下精锐。如此说来,纳哈出的确不如邓舍。看来辽阳一战,他受创甚重,精锐损失的数量不在少数。

    赵帖木儿想起一事,道:“小人懂得蒙古话,听得懂看守鞑子对话。听他们说,纳哈出最近很是焦头烂额。现在想起来,或许这也是他为甚么不见小人等的一个原因了。”

    “怎么?”

    “辽阳战前,纳哈出以许给辽阳财货为诱惑,征召了许多周边鞑子部落的部民参战,结果伤亡惨重。几个大部落的族长,带头发难,要求他实现承诺,并且给以赔偿。他没钱给,头疼得很。毛元帅火烧连营,把他的辎重、粮草也烧了许多,似乎,连过冬都困难。”

    邓舍听细作提及过此事,不过没赵帖木儿说的详细。他来了兴趣,细细询问,赵帖木儿竭力回忆,说了多时,邓舍满意称赞,道:“你做的很好。”

    得了表扬,赵帖木儿兴奋之下,猛然又想到一事,道:“起风的前一晚,小人听到件事。看守鞑子讲,纳哈出营中,有一支乾讨虏军,尽是些亡命之徒,没有军饷,专以掳掠为生的。纳哈出兵败,他们甚么也没抢到,提了要求,要转入军户。纳哈出不同意,压制了下去。”

    之前,这支乾讨虏军,有纳哈出十万大军做为靠山,可以攻掠沿边地方,最为凶残。不但与关铎有过交锋,连远在广宁的潘诚,也受过他们的攻击。互有胜败,多多少少,连带路上经过的州县、村庄,总能抢些战利品,够来糊口。

    纳哈出兵败,没了靠山,他们没胆子出来生事,数千人,没进项,大冬天的,不冻死也饿死。他们想转为正规编制,由纳哈出发给粮饷,也不奇怪。

    邓舍心中一动,道:“乾讨虏军?”

    “是。”赵帖木儿说道,“要说起来,小人认得一人,本为海阳土著,听说后来加入了乾讨虏军,仿似还是个军官。不过,乾讨虏军在沈阳没多大地位,所以,入城时,也没提及他的名字。”

    这就是用降将的好处,与敌对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经意间,就可以寻到用处。

    邓舍沉默良久,摸了摸腰边马刀,松开了手,道:“我吩咐亲兵备下了酒食,想必你也饿了,去换身衣服,吃些饭食罢。”待他出去,唤过来毕千牛,“选几个得力的,看着他,不许随意走动。”

    杀他容易,可惜了他与沈阳的关系。待传去消息,叫沈阳细作打探虚实,赵帖木儿要有弄虚作假,再杀不迟。

66 风眼 Ⅲ

    历史上的今天:

    943年3月20日,**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会议决定中央书记处由**、**、任弼时组成,**任中央政治局、中央书记处的主席,并兼任中央党校校长,成为**真正的领导人。

    ——

    别里虎台走后,第六天。

    筛选掉的降军,逐批拔营,由人押送着,分头开往盖州、平壤,大部分去了平壤。往盖州去的少,只有两千来人,屯田地点定在金、复两州,这两个地方有蒙元留下来的屯田戍所。田地、房屋、器具,都是现成的,稍加修缮、补充便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第八天.

    辽阳城外,来了一彪军马。

    当先一面大旗,斗大的一个陆字,来人正是陆千五。因了他出身蒙元军器人匠提举司,熟悉军器制作的种种程序,邓舍任了他军器千户的职位,专责督造火铳、地雷、弓矢、枪戈诸物。

    他这次来,为的给辽阳守军补充装备。

    随行了许多的大车,遮蔽的严严实实,厚重的油毡盖在上边,防水防潮。火铳还好点,地雷这些东西沾了水就用不成,道路上积雪融化,泥泞不堪,他这一路走来,提心吊胆的,眼见着辽阳城,松了口气。

    邓舍闻讯,迎接城外。

    第一句话,先不问军械,他关心地打量陆千五,笑道:“累坏了吧?看你清减许多。”

    陆千五成几个月的待在深山中开矿,或钻在制造场里冶炼兵器,风吹日晒、烟熏火燎之下,变得又黑又瘦,相比往日的大腹便便,简直换了个人。他道:“有劳将军慰问。将军一战而克辽阳,威名远震,末将恭喜将军。”

    “全赖将士用力。”

    邓舍最大的优点从不贪功自矜。女真人、钱士德的接连内乱,使得他牢记住了一句话,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贤明的君主归罪自己,归功别人,所以他们兴盛的很快。昏庸的君主归罪别人,自以为是,所以他们败亡的很快。

    跟着陆千五一起来的,另有一人,肥人骑瘦马,名叫刘杨。邓舍打盖州,许人借刘杨给了他,最后带回双城。这次来打辽阳,因了他与许人的关系,软禁了起来,没有带来。如今局势平定,许人等皆以投降,因此把他也带了过来。

    邓舍慰问两句,刘杨本为百户,邓舍提拔他做了千户,给兵给卒,货真价实,待之甚诚,他本来就比较乐意。如今辽阳尘埃已定,邓舍坐实成了他的上官,他略微有点拘谨,憨厚朴实的一笑。

    他说道:“将军不知,捷报传回双城的当日,无论文武、百姓,乐翻了天。洪先生连着两天,宴请城中父老。吴总管大张旗鼓,特拨了府库银钱给诸州县,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唱戏庆贺。”

    双城接连两次内乱,虽有铁腕平定,民心难免浮躁。洪继勋宴请城中头面人物与吴鹤年大张旗鼓地办戏台,两个人的做法不同,目的相同,想要借此大胜,安定民心,打消不轨之徒的念头。

    邓舍听了,当即明白,笑道:“正农闲季节,热闹热闹也好。”他走近一架车前,抽出刀来,砍断捆绑的绳索,掀开上边重重遮掩的油毡、茅席,几十罐装好的地雷整整齐齐地摆列眼前。

    “带来了多少?”

    “地雷只有十车,火铳有五百支,大部分都是弓矢、刀剑、枪戈。另外遵将军的命令,运来了些粮草。”陆千五叹了口气,道,“要说制造地雷、火铳,工匠们的手艺熟练很多,只是火药不足,扩大不了生产规模。”

    邓舍略略数了数,一个罐子里装两三个,一车有二百来个地雷,十车有两千出头,少是少了点,节约点用,马马虎虎。火铳不愁,从辽阳缴获了许多,他新设置的神机营,已经从千户升级为万户了。

    他问道:“去山东、江浙通商的船队,买不来火药么?”

    “买是可以买到,只不过山东的小毛平章,江浙的方国珍、张士诚等人,都管的很严,只能从些海商手中购买,并不多。”

    到这里,陆千五转眼看见一行马车由士卒簇拥着,自车队的尾部赶了上来。他忙催走挡在路中的军资车辆,三两步迎过马车,对邓舍说道:“将军,您的家眷。”他朝众将抱个罗圈揖,道:“诸位将军的家眷,也在此了。”

    接来家眷,表示与辽阳共存亡,绝非打一枪就走。邓舍用心良苦,此举同样为安定辽阳民心。

    当着众人的面,邓舍没去车前问候,吩咐送入府中。众将除了庆千兴,没一个有正婚元配,来的多为侍妾。邓舍的侍妾,除了罗官奴、李闺秀,高丽王送的几个公主,也在其中。

    “陆将军,你得多辛苦。时间紧急,没空让你休息,待各项物资交接完毕,即刻着手布雷。广宁方向的,多布些,沈阳这边的,可以适当减少。除了布雷,我安排的有人手挖掘陷马坑等,你一并负责起来罢。”

    “是,末将下午就着手。”

    邓舍笑道:“也不急在一时。很久没见你弟弟了吧?他现在营中帮着操练降卒,你可以先去见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陆千五的弟弟,陆千十二,现任的度辽都指挥使。

    看着军资入城,邓舍接着视察了城门、城墙修葺的进展,便在城头上接见了几个有事禀报的行省文官,处理过许多的急务,入夜折回府中。罗官奴、李闺秀等跪迎寝室,邓舍与她们聊了几句,没甚心情,打发了出去,翻起兵书、笔记,对照辽阳地图,潜心琢磨若有战事,如何应对。

    直到三更,这才歇息。

    ……

    别里虎台走后,第十天。

    沙刘二的头批军马按时抵达,第一批为试探性质,人数不多,三四千人,一个下万户的编制。从辽西到盖州,沿途路过三个不同的防区。先是潘诚,然后辽阳,接着盖州。

    因为沙刘二没来,所以邓舍也没去迎接,见了来使,然后派庆千兴出面,一则表示欢迎,押运支援的粮草;二则协助与盖州勾通。运送军卒过海的船只,一半就地征集,一半从平壤调来。

    “山东那边,刘平章联系上了么?”

    沙刘二的使者道:“有王士诚、续继祖两位将军在,山东好说。这头批过海的士卒里,就有王元帅派来的引路人。”

    看来沙刘二真是费了心思,邓舍答应让道至今,不过十天,而从辽西去山东,不管走辽西、抑或金、复州,十天时间绝不够一个来回。沙刘二定然早就联系上了王士诚、续继祖。

    “刘平章精忠报国,实叫我辈仰望,敬仰不已。”

    “刘平章有句话托卑职带给将军,他不会忘记将军的忠义。等见了主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说。”那使者加重语气,道,“请将军放心,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谁人说的沙刘二忠而粗?他忠诚不假,粗直未必。这使者话中意思明白,甚么叫来龙去脉?甚么叫详细讲说?甚么叫公道自在人心?他为甚么加重语气?说白了,邓舍打下辽阳,得的好处太多,给的半月粮草太少,沙刘二很不满意。

    邓舍道:“平章大人的美意,末将多谢了。主公现在怎样?”

    “多方探查出来,主公现在安丰。”小明王、刘福通起事,先定都亳州,后来孛罗帖木儿的父亲答失八都鲁在太康大败刘福通,兵围亳州,小明王乃迁都安丰。刘福通打下汴梁,遂正式建都。

    可以说,安丰算小明王的起家所在,当地的红巾势力很强。邓舍道:“刘平章要去安丰,需经过山东、河南诸地。察罕帖木儿才得了河南,末将听闻他厉兵秣马,欲图山东,刘平章从他的地盘走,难度不小。有甚么需要的,尽管说来。”

    那使者袖子里摸出份清单,不慌不忙地递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大致一看,沙刘二胃口不小。半个月的粮草,变成半年。粮草底下,列的分明:一千五百支火铳,五十尊火炮,五千两白银。钱若干贯,盔甲若干,枪戈若干,弓矢若干,补充士卒若干。

    邓舍不由一笑,道:“刘平章对辽阳的家底,看来很熟悉啊。”沙刘二要的东西翻个倍,基本就是他缴获来的所有。

    “熟悉不敢。将军若有难处,不妨直说。”这使者很干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由此也可略见沙刘二的性格。

    邓舍道:“尽忠报国,臣子本分。刘平章此去任重而道远,别说这些东西,哪怕要末将拿出全部的家底也没关系。却有一条,不知平章大人与尊使有没有想过?”

    “请说。”

    “刘平章一去,带走数万精锐,辽东顿时空虚。纳哈出、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若要趁机开战,该当如何?末将固然誓死不退,会尽力与之周旋,可胜败之数,两可之间。末将战死不要紧,尽忠主公,马革裹尸,本为我军人本分。

    “可不知平章大人有没有想过,辽东保不住,安丰的压力就会增大。”

    “此话怎讲?”

    “辽东失陷,则鞑子再无后顾之忧。辽西、沈阳、搠思监的数十万军马,或走海路,配合察罕帖木儿攻打山东;或走辽西,经中原而攻安丰;。辽东、山东两地一丢,安丰孤城,岂足自保?

    “论今天下大势,设若安丰为腹地,则辽东、山东为羽翼。有辽东在我手,鞑子就不得不屯重兵辽西、山西,防我自塞外入关。有山东在我手,鞑子就不得不备精锐河南、河北,防我奔袭大都。

    “一言以蔽之,无北则无南。我皇宋堪为江南诸雄的屏障,而我皇宋之屏障不在安丰,在辽东、山东。”

    那使者笑了笑,道:“刘平章有交代,俺们本漫天要价,将军尽可就地还钱。”

    邓舍没与沙刘二打过交道,听那使者说的坦白,反而愕然。本以为还要费许多的口舌,当下他不由失笑,道:“粮草委实加不了,平章大人也知,辽东战乱已久,农田大半荒废,所得收获不足供应军中日常。山东富庶,请平章大人往山东多想想办法罢。”

    使者干脆答应,道:“好。火铳呢?”

    “缴获自辽阳的火铳,不少毁坏,末将也需要留些自用,防备纳哈出。一千五百支拿不出来,五百支罢。”城中缴获完好无损的总计两千出头,邓舍不舍得多给。昨天陆千五才送了五百支过来,只当没送到便是。

    “好。火炮呢?”

    “守城防御,没有火炮不行。二十尊。”

    “好。白银呢?”

    “两千两。”

    “好。钱钞呢?”

    两个人一路说下来,各项物资的支援数目一一定下。最好,说到了补充士卒的问题。邓舍颇是为难,他自己还不够用,怎能给沙刘二补充?沙刘二要的,肯定都是精卒,给些淘汰下来的,徒然惹得他恼怒,好似戏耍他的一般。

    不如不给。

    不给也不行,相比物资,那数万的降卒才是最大的财富。沙刘二会嫌东西多,不会嫌能征善战的老卒多。那使者道:“将军改编数万辽阳军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刘平章的耳中。知道将军的难处,刘平章不多要,五千人。”

    两万精卒,五千人占四分之一。邓舍宛如被剜了块肉,他吸着冷气,道:“五千人?”

    “怎么?将军嫌多?”

    邓舍站起身,转来转去,难下决定。沙刘二见了小明王,朝自己身上泼脏水,小明王下旨斥责自己为叛逆。会出现什么结果?邓舍想了又想,潘诚铁定扯起虎皮当大旗,这个没关系。

    山东小毛平章会怎生反应?两浙太远,要通商,山东最重要。商队好容易借了王夫人的线,搭上王士诚,数月间与山东的贸易量直线上升。他得了关铎的藏宝库后,还专门选了几件,派人送给王士诚了呢。

    要失去这个山东这个盟友,损失太大。就那这次过冬来说,之所以各项防寒物资准备充足,就是因为有了山东,从山东购买入了大量的棉布、棉衣。

    当然,山东也许不会搭理小明王的圣旨,因为它赚钱了。并且,察罕帖木儿也许很快就会兵发山东,山东一乱,小明王的圣旨也不再重要,大可以继续通商。可邓舍没有把握,不敢确定。

    再往回里说,小明王的圣旨若到了辽东,潘诚大肆宣扬,他的麾下诸将,满营士卒会怎么想?就如他打关铎,潘诚立刻站在了道义的一面。提起吕布,人就想到三姓家奴;提起曹操,人就想到白脸奸臣。人的名,树的影,名声坏了,对以后的发展不利。

    徐寿辉部下有两个将领,一个叫邓克明,一个叫饶鼎臣。

    邓舍听闻过他俩的大名,因了御众无纪律,所过荼毒,一个外号邓贼,一个绰号饶大胆。试问,如果他邓舍也有了类似的恶名,洪继勋、杨万虎会来投奔他么?方补真、许人,会轻易投降么?

    “辽阳军刚刚改编,交给刘平章自是不妨。只是,刘平章要长途行军,怕没空闲操练。万一有变,反而不美。我即调盖州等地驻军,交付平章大人。”邓舍究竟不舍,他忍不住问道,“三千人行么?”

    那使者哈哈大笑,道:“好。”

    邓舍待他以诚,有什么讲什么,给的东西都是最大限度,没玩儿花样。他也还之以礼,不多做敲诈。他道:“平章大人呈给主公的奏折,已经提前写好,有关原辽阳行省平章关的事儿,将军可有兴趣一读么?”

    一句“原”辽阳行省平章关,沙刘二的态度表现无遗。

    邓舍若与关铎一样,有自立割据之心,不会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乱世之中,没人肯束手就擒。关铎排斥异己的种种跋扈,沙刘二亲身体会。他对待邓舍的种种所为,沙刘二冷眼旁观,看的真真切切。

    派姚好古、钱士德去高丽,安插监视,邓舍欢迎,不可谓不顺。要邓舍入辽阳,邓舍就来,不可谓不敬。要邓舍去打东牟山,落入纳哈出的陷阱,邓舍就去,不可谓不恭。至矣!邓舍做到了仁至义尽,虽有袭盖州不救辽阳的举动,可以理解。他毕竟没有做绝,给了毛居敬等人及时回师的机会。

    而关铎掩杀柳大清,诸人无罪被诛,下一个会是谁?辽东诸将,无不自危。

    总而言之,邓舍或有私心,也有公心。关铎定有私心,而无公心,目无主公,该杀。自然,沙刘二也不会因此就重视邓舍,邓舍展开他的奏折,大约写给小明王看的,文笔雅洁许多。

    提及他与关铎相争的部分,这样写道:

    “关铎杀柳大清等,乃有邓舍提兵陷辽阳。辽阳路通,臣借道盖州,扬帆浮海,方才有了千里勤王之今日。”

    纯粹客观的态度,没说关铎的坏话,没说邓舍的好话。细细品味,有两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关铎为何杀柳大清等,邓舍为何因此陷辽阳。为何邓舍得了辽阳,辽阳路才通,沙刘二才能借道盖州,往援安丰?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67 天助 Ⅰ

    “大人,老刘走了。”

    “什么时候?”

    “昨夜过了我军的防区。因没得大人的命令,我防区驻军不敢阻拦。”

    演武场中,潘诚丢掉手中亮银枪。虽然他早知沙刘二要走,但事情真的来了,他猛然间有点意外。大冷的天,他赤着上身,草草擦过汗水,他问道:“全军撤走?”

    “三千人上下,看规模像个下万户。大约头一批吧。”

    潘诚手臂绕到脑后,挠了挠头,道:“狗日的说走就走,一点儿大局不顾,他走了辽东咋办?岂有此理!老关一死,没人管得住他了?”他非常不满,发了阵牢骚,问道,“……,咱派去与他商量接手辽西的使者,有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传来。老刘没理会咱的使者,束之高阁。”

    “这叫甚么人?这叫甚么脾气?”潘诚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展开手臂,由两个侍女为他穿戴盔甲。

    “有件事需得禀告大人。那使者回报,说老刘与小邓近日间信使来往频繁。”幕僚说道,他面带忧色,“大人,不可不防。”

    “来往频繁?”潘诚皱了眉头,琢磨片刻,当此关键时刻,沙刘二与邓舍信使来往频繁,会有什么内情?邓舍给沙刘二让道,答应沙刘二要粮给粮,要人给人,他为何如此大方?潘诚惊醒,喃喃道,“莫不成?”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道:“小邓才得盖州,接着得辽阳,他才多少人马?不会有余力插手辽西的,除非他嫌活得命长了。”潘诚既做到辽东三平章的高位,见识眼光还是有一些的,也尝听幕僚讲解过几本兵法,晓得贪则亡的道理。

    那幕僚道:“话是如此说。可是大人,小邓不像您,您老成持重,小邓年轻,年轻人急功好利也是有的。大人请想,短短旬月,他开疆数百里,辽左、辽阳尽入其手。卑职以为,他难免骄功自满,自以为是,看不清楚本身的实力。”

    “小邓这个人,本帅见过。”潘诚沉吟不决,道,“内敛,有城府,不似无谋之辈。再说了,他若真的骄功自满,岂会因老关的一封捏造圣旨,便入了辽阳?以本帅看,他很有自知之明。”

    “这说明他能忍,贪而且忍,更加可怕。”幕僚引经据典,道,“贪则无信,忍则无亲。贪婪的人不讲信义,过于忍耐就铁石心肠。小邓忍,所以老关没借口杀他;小邓贪而且忍,所以他杀了老关。”

    潘诚思来想去,难下决定。

    他道:“即便如此,小邓想要辽西,对我军来说有何不可?省了我直接面对辽西鞑子的压力,同时分散了他的实力。”他越想越对,终于下定决心,道,“他想要,就给他。哈哈,好事儿啊,得辽阳又多几分胜算。”

    幕僚道:“大人高瞻远瞩,卑职钦佩。让辽西给小邓,方便我军趁虚攻打辽阳固为上策。可大人,辽阳高城深池,小邓连日来调集多路军马入城,防备甚紧。老关降军被他打乱重编,我军难以用上,不比小邓当时有内应,要打辽阳,非全军出动不可。

    “万一我军连于城下,无所施其功,……?”他咳嗽了声,提醒潘诚,道:“蛮子、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又往前推进了十里。”蛮子,即探马赤军的统帅囊加歹,囊加歹是蒙古话,翻译过来就是蛮子的意思。

    这些话,他几天前就给潘诚讲过,潘诚接防辽西的决定,也正是因此做出来的。打辽阳,他得全军出动。接辽西,只守不攻的话,有沙刘二打下的基础,万人足够。两下相比,孰优孰劣,一眼可辨之。

    潘诚又犹豫起来,他提出个问题,道:“接辽西好办,问题是接了辽西,我广宁就空虚了。如果囊加歹、搠思监趁虚而入,该怎么办?”

    这个疑问潘诚也问过。

    那幕僚好脾气,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当时的回答,道:“搠思监来辽东,本就不情愿。他要强硬主战,不会劳师糜饷拖延至今,大人连克重镇,焚毁上都,早吓破了他的狗胆。他既无斗志,顶多虚张声势。守辽西与打辽阳不同,万人足够,只要我广宁城中留有足够的军马,他绝对不敢来犯。”

    “那,……就接了辽西防区?”

    潘诚转了几步,委实难下决定。

    他眼前一亮,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他道:“你说的不错,搠思监的确没有斗志。既然他没有斗志,咱就叫小邓去接辽西,然后咱去打辽阳,你怕搠思监偷袭,对吧?咱大可以留下点人马在广宁虚张声势,唱个空城计,反正他没斗志,他不一定敢来吧?”

    有道理,搠思监也许不敢来。也许而已。

    幕僚急了,道:“大人不接,小邓必接。被小邓接了,他就会紧邻我广宁西侧。大人,东有辽阳,西有辽西,南有辽左,广宁危矣!”

    潘诚悚然,道:“接!接辽西。”

    那幕僚拜倒在地,称颂道:“大人英明。”爬起来,他问,“老刘不见大人的使者,大人可有良策相对?他的头批军马既已撤出,他全军拔营的日子可就近了,咱需得早做预防,不可落在小邓之后。”

    沙刘二的那点心思,潘诚岂会不知。他道:“既不见本帅的使者,又不撵他走,老刘无非想得些好处罢了,哼,吃了小邓又吃俺,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他没放在心上,道,“问他想要些甚么,能给就给。”

    话间,他束甲已毕,接过侍卫递来的铜镜,揽镜自照。他模样英俊,诚为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受别人赞誉极多,向来注意修饰的。

    他对幕僚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可仓促。待与沙刘二说定,张居敬、搠思监,包括辽阳小邓那边,都要多派些探马、细作探查,确保无异,然后方可徐徐接防。”

    ……

    搠思监,出身怯烈氏。

    怯烈氏即怯烈部。怯烈部,蒙古最强盛的部落之一,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曾经与怯烈部当时的族长王罕结拜。也速该死,铁木真拜王罕为父,有了王罕的护庇,他才有了聚拢生养的机会,最终成就一番伟业。

    搠思监的祖上降蒙以后,铁木真待之特异于它族,命为必阇赤长,朝会宴飨,使居上列。必阇赤原为元廷掌管文书的机构,在此基础上,后来演变成了中书省,大名鼎鼎的耶律楚材,先任必阇赤长,后任中书令。

    故此,怯烈氏实为蒙元的名门望族,有大根脚。必阇赤改为中书省后,其家族世袭必阇赤怯薛官一职。

    怯薛,番值宿卫的意思,即元帝的御林军,由蒙古人的高官子弟组成,数量不足的可用色目人,除非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他们一如西汉的郎官,负责殿内警卫,充当巡行游猎的扈从,有天子侍从私兵的性质。

    也正如西汉后期名将多出郎官一样,有元一代的高官显宦,也大部分出自怯薛,反过来说,没有大的根脚,你也就根本进不了怯薛。

    怯薛的最高长官为四大怯薛长,除了四大怯薛长之外,另有专责内廷饮食、弓矢、冠服、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等事的怯薛官。

    必阇赤怯薛官,就是其中掌管文书的怯薛官。

    这些怯薛官,皆为世守,由某个家族世代承袭。往往外调,出任政府官职,“贵盛之极”。他们从入仕起,起官的品级就很高,多从三、五品起,特别贵盛的,也有二、三品,最后多能跻身一到三品。

    怯烈氏既为望族,有大根脚,世袭必阇赤怯薛官。其家族子弟,历朝多有高官,四世为丞相者七人。名副其实的世臣之家,鲜于比盛。

    只搠思监的父祖来说,他的祖父做过世祖朝太子真金的师傅,文宗朝追赠太傅、恒阳王,他的父亲亦怜真也被追赠为太傅,武昌王。

    泰定初年,他承袭祖职,接任了必阇赤怯薛官,至顺年间,除专管起草诏书等事宜的内八府宰相。元统初,放出为官,任福建宣慰使都元帅,居三年,通达政治,威惠甚著。

    自此以后,他一路高升,历任过许多官职,凡所任职,无不为重要之位,而皆有成就,名重一时。曾督办海运,措置有方,所运漕米三百余万石,悉达京师,无所折耗。这非常了不起。

    至正十二年,脱脱平徐州芝麻李,他从而有功。至正十四年,他讨淮南红巾,身先士卒,面中流矢不为动。至正十五年,他有一天入侍宫中,元帝见着了他脸上的箭瘢,深为之叹。次年四月,遂拜中书左丞相,明年五月,进右丞相。

    蒙元的中书省主官为中书令,常由太子兼领,右丞相实际上就是最高的长官。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做高官的日子久了,就如过去许多的权臣也似,年轻时锐意进取,勤勉明果的踏实,慢慢蜕化变色。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他半生辛苦,兢兢业业,伪善也好,少年的热血也罢,不就为的权势么?他成功了,几十岁的人也该享受,为子孙谋。他当了一年多的右丞相,对天下之弥乱,府库之空虚,无所匡救,反而公受贿赂,贪声著闻。

    去年冬天,监察御史弹劾他用私人朵列及妾弟印造伪钞。堂堂上国丞相,贪婪到如此的地步,不顾国家之危急,罔顾物价之飞涨,雪上加霜,印制伪钞,简直令人闻之不可信,见之犹生疑。

    一经暴露,朝野喧然。他令朵列自杀,然后自请谢罪。

    论罪,杀了他不以为过。但元帝犹自记得他面上的箭瘢,怜悯他的忠诚。加上他出身显贵,朝中朋党比连,又有奇氏以为内援,给元帝吹枕头风,最终“诏止收其印绶”,没有杀他。

    不久,关铎火烧了上都,辽东红巾势张,惊动内廷。

    如果说上都远在塞外,危险还比较远,那么年后四月,邓舍破永平,兵锋直指腹里,危机就变得严重了。给元帝的震动不小,叫他想起了两年前刘福通的北伐。

    当时,北伐的东路军,山东毛贵部一度攻克蓟州,先锋抵达柳林,距离大都不过三四十里之遥。前车之鉴,不可轻意。遂起屡有战功的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命其往入辽东,便宜行事。

    搠思监有心不去,元帝破天荒的下诏斥责,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囊加歹等人一同前来。

    来是来了,既然“便宜行事”,那就权力很大。

    实话,他与囊加歹等驻足不前,一仗不接,绝非因为怯战。辽东红巾最盛时,显赫数十万,明知道不行,硬着头皮往上冲,不是送死是甚么?辽东这鬼地方,以为他搠思监乐意待么?时机不到也。

    天寒何以暖身?唯酒也。

    眼见辽东变乱,战局大有转机,没准儿功成就在即日,他近来心情不错。

    他端起案上的葡萄酒,水晶杯盛,来自西番。他轻轻晃动,观看成色,小口饮下,细细品味,笑道:“花开杷榄芙蓉淡,酒法葡萄琥珀浓。要论这葡萄酒,还是哈剌火州的回回们造的好。”

    他所吟诵的诗歌,为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西征至中亚一带时所作,中亚多信伊斯兰教,俗称回回。元代最有名的葡萄酒产地,叫做哈剌火州,即新疆的吐鲁番,大大有名,素为上进宫廷的贡品。

    坐在他下首的别里虎台逢迎凑趣,道:“回回们造的酒好不好,卑职不知。今闻相爷评点,才叫做蓬荜生辉。”他两人都用的蒙古话对谈,蓬荜生辉四个字,却说的汉话。

    搠思监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回!好生可笑。蓬荜生辉岂可用在此处?”蒙古高官多不会汉话,别里虎台不通文字也没甚奇怪。

    他不觉得尴尬,仍用蒙古话,说道:“是,是。相爷学富五车,自非卑职可比肩。”

    搠思监笑了阵,望望帐外天色,时当薄暮,远山皑皑。营内风卷黄旗,飒飒作响。

    他慢慢收了笑声,道:“兴州张居敬送来信说,沙刘二近日颇有异动,前数日更遣了支人马往盖州而去。看来,小邓对你说的尚算属实,辽西红贼确有乘船浮海,全军撤走的打算。”

    他问道:“你与小邓见过面,对此人印象如何?”

    “年少持重,话不多,虽得辽阳,不见有自矜神色。面见卑职,不卑不亢;提及相爷,恭谨有礼,风闻有雅量,度量宽宏。卑职入辽阳,观其部曲,勒令有序,井井有条。惜乎未见他的左右谋臣武将,不过,夜间出城时,有闻城上戍卒讲及有叫做杨万虎的,破辽阳城,他第一个入的城。”

    “杨万虎,本相知道。还有个陈虎,干过几次屠城的勾当。”

    若没有邓舍打下永平,搠思监或许根本就不用来辽东,因此,他对邓舍印象深刻。早先,邓舍远在高丽,他打探不着;后来邓舍得了盖州,他就抓紧机会,派出许多细作,安插盖州、辽阳等地,对邓舍军中文武略有所知。

    他问道:“他的谋臣中,有个叫洪继勋的,极为得力,据说为高丽洪茶丘的后人?”

    “似乎是。”

    搠思监冷笑,道:“食君禄,事反贼,这样的人最为可恨。叛臣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待本相探查清楚,必要上奏圣上,斩了他洪氏在大都的满门。”

    “是。”

    搠思监捏着杯子,心想:“汉儿就没个好东西!”他转回正题,说道:“沙刘二既走,小邓答应的事,得催促落实。你明日派人往辽阳去,探探他的意思;同时洒出斥候,务必探明小邓有无军马出城,来辽西接防。”

    “请大人放心,卑职立即着手。”

    搠思监赞赏一笑,道:“说起辽西接防,这件事你办的不错。”

    “卑职还怕相爷责怪俺自作主张,擅自答应了小邓呢。话说回来,大人,如果小邓接了防,却不让给咱们,又该怎办。”

    “本相就没指望他让给咱,让也不要。试想,他如果接防了辽西,兵力肯定分散,辽阳就此虚弱。本相自可挑拨其中,促使潘诚寻他的晦气,只要他两厢开战,平定辽东,不过反掌之间。”

    搠思监来辽东几个月了,朝廷的催促日益紧迫,眼看撑不下去。但要让他独自进军,他深知探马赤军的战斗力,面对潘诚的主力,沙刘二的侧翼,关铎的支援,恐怕难以功成,没准儿落个全军覆灭,故此迟迟不敢开战。

    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时候,他有过考虑,要不要趁机攻打广宁。谁知道潘诚、沙刘二面对辽阳的困局,竟然都按兵不动。他犹豫间,关铎大破纳哈出二十万大军,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

    二十万大军尚且如此,关铎数万而破之。他部下勉强十万,真要对阵潘诚加上沙刘二,胜算可知。要非有纳哈出、张居敬等顶在左右,莫说三十里,他早退兵百里。但是朝廷的催促,他又不能不理,待罪之身,本就理亏。

    左右为难间,忽闻邓舍打下了辽阳,并且二度派来信使与他会面。

    他经过考虑,索性便借了奇氏的牵线罢。当下派出别里虎台去试探邓舍,原本打算倘若邓舍同意了放高家奴回盖州,他便会下定决心,与邓舍联合,剿灭潘诚、沙刘二。

    别里虎台回来一说沙刘二要走,他深思熟虑,修正了原来的计划。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不急着与邓舍联合,用巧言厚利笼络之,看他究竟会不会接防辽西。

    联合邓舍剿灭潘诚与独力平定辽东,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真要功成,他重登相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别里虎台道:“潘诚志大才疏,相爷不理他,他也不趁左倚沙刘二为其悍蔽,后有关铎为其倚仗之良机来寻相爷决战,终至坐失良机。如今关铎死,沙刘二走,前有相爷百万雄师,他有胆子攻打辽阳么?”

    搠思监冷笑,他出身高门,历任显宦,看不起潘诚这等草莽反贼,道:“志大才疏?你高看他了,鼠辈而已。你却没有看明白,他不来寻本相决战,并非胆怯,乃正因了关铎、沙刘二。

    “在你的眼中,关铎为其倚仗,沙刘二为其悍蔽。可在他的眼中,关铎诚为身后之蛇,沙刘二可谓侧畔之狼,他不来寻本相决战,防的正是关铎、沙刘二。关铎死,沙刘二走,对他来讲,不是失去了后援、悍蔽,而是恰好天高任鸟飞。”

    “相爷剖析清楚,对潘诚了如指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这场仗咱们有八成胜算了。只是,万一小邓不去接防辽西呢?他若只是做出个样子给咱们看,实际上他并不想接防,又该如何是好?”

    “一山岂容二虎?小邓不接辽西,潘诚必接。不管他两个谁人接了,难免最后一战。我军坐观便可。”

    “却还有一个可能,即便小邓真的接了辽西,那潘诚会不会不去找辽阳内讧,反来寻相爷决战?”别里虎台转着绿眼珠,继续装糊涂,故作不解地问道。

    “唉呀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来找本相,有甚么好处?本相除了兵马,什么也没。辽阳可就不同,辽东之腹心,城坚而富。待其时,本相稍退数十里,偃旗息鼓,示我军毫无斗志,不愿与他接战,他岂会不顾辽阳而心动?”

    “相爷英明。”别里虎台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拜倒在地。

    帐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别里虎台起身,斥责道:“何事惊慌?不见相爷正与俺等话事?”

    “回相爷,回大人,辕门外来了天使。”

    搠思监一愣,问道:“谁人?”

    “也先忽都。”

    天使者,朝廷的使者。也先忽都,当朝中书省左丞相太平之子。太平,本汉人,名贺惟一,父辈显赫,师从赵孟頫。

    起来,太平与搠思监虽然政见不合,却有些香火情。搠思监伪钞案发,刑部欲逮搠思监,他为之力解,说:“堂堂宰相怎么会有这种事?定然他的家仆所为。逮宰相入牢狱,四海闻之,若国体何?”

    总而言之,他不管为的国家体面,还是为的交好朝中蒙古名门,帮过搠思监的忙。

    不过,搠思监感激不感激,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太平与搠思监不同,搠思监交好奇氏,当朝皇太子为奇氏的儿子,故此他可算后党,也可算皇太子党。而太平忠诚元帝,是为帝党。

    他的儿子来了,又是天使,搠思监亲自迎出帐外。也先忽都不托大,见了面,先摆下香案,念过圣旨,话中意思,无非催促诸将不得再多做滞留,即刻出军,速速击溃红贼,班师回朝。

    这等圣旨,搠思监接过好几回,不过传旨的人,也先忽都的官位最高,——知枢密院事兼太子詹事,由此也可见朝廷快要忍无可忍。

    “见过天使,问圣安。”

    “圣安。”简短的寒暄,也先忽都问道,“王爷及诸位大人呢?”军中只有一个王爷,国王囊加歹。

    “王爷及诸位大人巡营去了。”

    “噢。”也先忽都点了点头,既然正主不在,圣旨暂且收下不念。

    为什么说正主不在呢?

    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其实并不在搠思监的手里,而在国王囊加歹的手中。元帝记得搠思监面上的箭瘢,他才有了参与军机的权力,事实上来说,做为辽东行省左丞相的他有的仅是协调、补充给养之责。

    不过因他做过中书省右丞相,加上囊加歹等人也皆不想开战,所以他静待时机的意见才得到认可。

    搠思监一边打发人前去寻找囊加歹等人,一边请也先忽都坐下,闲谈叙话。搠思监拉了也先忽都的手,笑道:“辽东天寒地僻,贤侄怎的来了?丞相也就舍得?传送圣旨何需贤侄亲来呢?”

    也先忽都汉名贺均,年近四十。他避而不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今来,不止有传旨之职,且有催促大人进军之责哩。”

    “圣上?”

    “皇上很忧心辽东,常问左右,辽东有五投下之军,为何至今不见有寸功?内廷的火者说,连快造成的木船都给砸了。大人,辽东战事不可不急了。”

    元帝好木工,有“鲁班天子”的美誉,若非恼怒十分,不会砸了亲手造出的木船。

    搠思监心头一跳,道:“正要与贤侄说起,辽东红贼火并。”他细细将诸事一一讲来,道,“本相拟定的计划便是如此,贤侄看,可行与否?”

    枢密院为管军的最高机构,也先忽都身为知枢密院事,少也好学,有俊才之名,之前还任过兵部尚书等职,对行军打仗,本不应该陌生。可惜他从未曾经历战阵,得官由来全凭祖荫。

    他朝大都方向拱了拱手,道:“不瞒大人,圣上有交代,一月为期,至迟下月此时,捷报若还不入京,大人与俺的脑袋,就悬乎了。”

    他记性好,圣旨中的话记得清楚,念了一句:“体谅圣心的做臣子的该有,懈怠呵不中,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蒙元圣旨多不用文言,从蒙古话硬译过来的,语法有些古怪,这圣旨意思在说做臣子的该体谅圣心,不可懈怠。限囊加歹、搠思监一个月内,督促军卒,剿灭红巾,否则定斩不赦。

    搠思监烦躁。

    这叫什么事儿,事机才有转变,来个催命鬼。一个月谈何容易。与邓舍的约期,还有十七八天才至。即便万事遂意,沙刘二顺利撤走,邓舍接了辽西,潘诚趁虚打了辽阳,待他俩拼出个死活,半月的时间岂会够用?

    他道:“贤侄,丞相大人何意?”

    问太平什么意见。

    也先忽都心想:“不可实说。”

    就如搠思监刚才所问,为何太平舍得派了儿子来辽东这苦寒乱战之地?一言概之,他见关铎等数年来自晋、冀、历上都,兵常无留行,游动作战,得了辽阳,想来他们也不能守。

    而且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消息传的很快,由辽西张居敬、世家宝而奏入大都。纳哈出固然败了,可也损了辽阳的实力,正为天赐良机。当即奏请元帝用也先忽都为天使,兼督军促战,来捞取功劳。

    他道:“家父认为,圣上的焦急不无道理。大人应当知道,天下久乱,府库空虚已久,南来的漕粮甚难运入大都,军饷筹措不易。大人在辽东,尽管有从当地征取,也有塞外、河北等地的拨给,但给朝廷造成的压力依然极大。”

    搠思监频频点头,道:“丞相大人心忧国事,为圣上分忧,实乃国之柱石。”

    也先忽都道:“家父着眼在国库之空虚。临阵对战,还得大人随机决策。俺临行前,家父特意嘱咐。叫俺来了辽东,不得妄言军务,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先说了圣旨,再说了太平的意见,然后把决定权交给搠思监。

    这番话连贯下来,看似谦逊,实则用意明显。

    搠思监轻拈胡须,面色不变,道:“贤侄远来劳累,且先请去沐浴歇息,待王爷以及诸将回来,宣示过圣旨,然后再议如何?”

    “也好。”

    ——

    ,怯薛。

    宿卫之士称怯薛歹,华言为番士,幸福、幸运的意思。成吉思汗征乃蛮时所创,初共五百五十人。负责皇帝安全,由怯薛长掌管,直隶天子,唯天子所指,是亲军中的亲军。掌管宫城和皇帝大帐的防卫等事,一般不出外作战。

    怯薛地位很高,成吉思汗称其为福神。番士的地位高于蒙古千户长,其随行人员高于百夫长。“备宿卫者,浸长其属,则以自贵,不以外官为达。”

    怯薛歹又按根脚大小,分不等阶层。皇帝视怯薛为家臣,即使位至卿相,仍须到怯薛轮值。昼出治事,夜入宿卫。

    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所许之范围外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不过还是有汉人担任,数量应该不多。因为蒙元曾经数次裁汰怯薛中的汉人(高丽、契丹),谓:“冒入者还其原籍。尊旧制,存蒙古、色目之有阀阅者,余皆革去。”

    因为“言出中禁,中书奉行置敕而已”,所以外臣、大商贾、僧道等在朝廷徇私舞弊,多是勾结怯薛歹进行。元朝中后期,怯薛军纪败坏,时人张宪有首《怯薛行》,这样写道:

    “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戚尚书儿。官军但追马上贼,星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

    2,四大怯薛长。

    名义上来讲,由成吉思汗的四杰功臣: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四人的后代承袭。

    第一怯薛长,本博尔忽所领,博尔忽早绝,太祖以别速部代之,因非四杰功臣,故此成吉思汗以自名领之。所以又叫也可怯薛,是大怯薛的意思。

    第二怯薛长,博尔术子孙领之。第三怯薛长,木华黎子孙领之。

    第四怯薛长,本赤老温领之,赤老温早绝,不知何故,其后未能世袭。博尔忽的子孙,倒是担任过此怯薛的怯薛长。

    3,年年去射策。

    陈高《感兴》:

    客从北方来,少年美容颜。绣衣白玉带,骏马黄金鞍。捧鞭揖豪右,意气轻丘山。自云金张胄,祖父皆朱旛。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市人共咨嗟,夹道纷骈观。如何穷巷士,埋首书卷间。年年去射策,年老犹儒冠。

    4,内八府宰相。

    元朝的宫廷怯薛执事官中,有一批从必阇赤中分化出来、负责草原地区的诸王驸马朝觐贡献等事务,并参与翻译诏敕、起草圣旨的显贵子弟,称为“内八府宰相”。

    “内八府宰相,掌诸王朝觐傧介之事。遇有诏令,则与蒙古翰林院官同译写而润色之。谓之宰相云者,其贵似侍中,其近似门下。虽有是命,而无授受宣命,品秩则视二品焉。”

    “皇朝设内八府宰相,八员,悉以勋贵子弟为之,禄秩章服并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会礼上,寄位于翰林院官埽邻(即宫门外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词,如诏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选法杂行,公事则不与也。”

    5,太平。

    元代,中书省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要职,向为国姓(蒙古人)居之,偶有色目人担任,汉人无分问津。至正六年,元帝拜他为御史大夫,他因没有先例而坚辞。元帝很变通,诏特赐姓而改其名,赐他蒙古姓氏,改叫太平。

    ,太平请用也先忽都为天使,督促作战。

    有两种说法。

    “冬,诏太平子也先忽都以知枢密院事率师往讨。太平以其年少,数请改命,不允。”

    “贺太平当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忽都总兵取辽阳。太平意谓关先生等自晋、冀、西京历上都,兵常无留行,其破辽阳,必不能守,可以成功。”

    第一条出自《元史》,第二条出自《庚申外史》。

    庚申帝,即元顺帝,因生于元仁宗庚申年,故名。

    作者权衡,字以制,江西吉安人,至正二十二年后,曾任历城县主簿。至正二十六年,随扩阔帖木儿由山东而到河南,隐居彰德黄华山(今河南林县),隐居的原因不可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的军队进入河南,他逃回山东,后从山东回到南方。

    该书约著成於洪武初年。

    洪武三年续修《元史》时,史馆徵得该书,作为撰写顺帝本纪及元末一些大臣、大将列传的素材。《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庚申外史》“所言多与《元史》合”,大约便是因此。不过,在有关也先忽都的这一则上,两者并没有相合。

    ,五投下之军。

    兀鲁、忙兀、弘吉剌、亦乞列思,这四家封地邻近木华黎家族嫩土,和木华黎家族的封地一起称为五投下。五投下部族军世由木华黎家统帅,共拥有十六千户。

    五投下探马赤军,是从五部主力中抽调部分人马组成的,以担任先锋和镇戍为主要任务。忽必烈继位,以之成立蒙古探马赤军总管府,后又更名右都威卫司,使之成为了中央宿卫军,木华黎家族不再有指挥权。

68 天助 Ⅱ

    历史上的今天:

    914年3月,上海图画美术学院西洋画科三年级学生,按教学计划拟采用人体模特儿写生。

    因国内尚无先例,不论男女模特儿都无人肯做,不得已找了一个小孩代替,年约15岁,名叫和尚,是该校使用的第一个人体特儿。

    学生提出改用成年模,但旧俗难容。后有一青年愿以高价半裸,不肯全裸。学校再以重金招雇模特儿,来者一进画室竟都含羞而逃,连续20余名。至最后一人,学校不准他临阵脱逃,否则罚款。他胆怯脸红,宁愿罚钱。询其身上有否皮肤病,言无。经再三解说,遂同意试试。虽裸身在画室,可是肌肉显得十分紧张。

    ——

    邓舍与搠思监角力的重点,皆不在对方,而在第三方的沙刘二、潘诚身上。以山川为局,用名将做子。他们的交锋,虽不及吴鹤年所言的天子之剑,却也是堂堂的诸侯之棋。

    十数天后,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防区义州等地的归属水落石出,邓舍没接,潘诚接了。

    “潘诚既接辽西,则广宁红贼空虚。时机不可再来,诸位大人,报效圣上,建功立业,其不在今日乎?”

    军议上,也先忽都慷慨发言,他没有否决搠思监的意见,也没有辩驳怯战派的胆怯,他用行动告诉了诸人,这场仗,必须立刻展开,必须在一个月内结束。

    他取出了圣旨,第二次向众人宣示:“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搠思监默然不语,他放弃了坐山观虎斗的打算,默认了也先忽都的要求。

    ……

    十万元军分兵三路。

    第一路,由佛家奴、也先不花领,引军两万,进驻武平、惠合一带,对阵才接替换防义州等地的广宁红巾。据线报,有潘诚部两个中万户的编制,大约在一万两千人上下,因了防御为主,尽是步卒,少有骑兵。

    也先不花与佛家奴,都是中书平章政事的官衔,这佛家奴便为曾与邓舍交过手的那位。中书平章政事,定制四员,从一品。掌机务,贰宰相,凡军国重事,无不由之。

    第二路,由黑驴、搠思监带领,引军一万余,驻扎川州。他的任务在提防盖州,盖州若出军,他可视情况援助第一路,也可以充当第三路主力的后备梯队。同时搠思监担负起行省左丞相的职责,督办粮草,运输辎重,补给前线。

    黑驴官衔知枢密院事,与也先忽都一样。知枢密院事,定制六员,从一品。修军政,严武备,辟疆场,肃号令,谨先事之防,销未形之患,士马精强,敌人为负,此枢密之任也。

    第三路,由国王囊加歹、也先忽都领,引主力马步军卒五万人,号称三十万,行至懿州、洪州站沿线,先锋直指豪州,距离广宁不过一天的路程。

    囊加歹世袭国王,国王之位乃成吉思汗亲封,为木华黎的八世孙,算起来,他还得叫同为木华黎后裔的纳哈出一声叔叔。五投下之军例由皇太子统帅,方面主帅则由他们这一族的人出任。

    中书省,宰相之府,佐天子以安天下也。枢密院,自宋以来,与宰相号称二府,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搠思监,怯烈氏之后。囊加歹,太师国王木华黎裔孙。也先忽都,贺仁杰的重孙,自元世祖忽必烈起,世袭上都留守的职位,门第堪比汉人世侯。

    看这支元军,带军的诸路将领,祖上无不战功显赫;麾下的诸营军马,祖上无不能征善战。

    若放在八十年前,足以横扫南北。

    ……

    同时。

    传圣旨,给张居敬、世家宝,命其配合第一路人马发动攻势,务必短日内击破潘诚的辽西防线,然后全军北上,合力攻打广宁、辽阳。

    传圣旨,给纳哈出,命其尽出精锐,务必缠住辽阳。待广宁破,然后三军会师,一举攻下辽阳。

    旌旗招展,艳阳高照。修养数月的十万军马,龙马精神,齐头并进,分往各自的既定位置。也先忽都策马扬鞭,遥指广宁,回顾诸将,他豪气冲天,笑道:“辽阳内乱,潘诚自蹈死路。大人,诸君,这是甚么?此为天助!”

    ……

    “天助我也!”

    消息传入辽阳,邓舍正在忙着送走沙刘二后的诸项善后。他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他紧张了近月的心情顿时放松,他欣喜欢喜,他仰天大笑,朗朗的笑声传出堂外。惊飞宿鸟,朗朗晴空。

    走进来的陈虎从没见过他这般情绪外露,愕然问道:“将军有何喜事?”

    邓舍不及回答,振衣,起身,按刀,下令:“击鼓,召将。”

    总管府内,三通鼓毕,诸将齐聚。

    “元军尽起人马,奔了广宁。”

    一石击破千层浪。陈虎、庆千兴、河光秀、李和尚、杨万虎、左车儿、陆氏兄弟、佟生养、李邺、许人、刘杨诸将神色各异,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令人吃惊了。要非邓舍军纪严明,堂下怕不早哗然一片。

    “李首生何在?”

    邓舍早先整顿吏治,设置有双城捕盗司,专职各城州县的捕盗、细作事宜,任命李首生为其长官,也可以认为,他就是邓舍情报机构的首脑了。原为千户编制,前不久升级为万户。他话音未落,一人跨步出列,顿首:“末将在。”

    “沈阳纳哈出,有何动向?”

    元军尽起人马攻打广宁的消息,便是李首生探报给邓舍的;沈阳各地的细作也归他直辖,他比较了解情况。

    他道:“鞑子来了个天使,传大鞑子的伪旨,命令纳哈出来犯我境。纳哈出不得不从,奈何内乱未定,他虽有出军,人数不多,万人上下而已,徘徊在我辽阳城东防区外,逡巡不前。”

    “辽西怎样?”

    “鞑子囊加歹的探马赤军分三路,右翼逼近辽西义州等地,观其架势,在堵不在攻。末将由此推测,攻击义州我军潘平章部的鞑子主力,应为张居敬、世家宝的辽西元军。辽西有义州相隔,距我太远,具体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广宁如何?”

    “鞑子探马赤军数月未动,忽然起军,潘平章措手不及。据线报,他有调回义州红巾,收缩防线的打算,不过被他的幕僚们劝下了。眼下正调兵遣将,由其弟潘信出任统帅,赶赴前线,做应对的准备。”

    潘诚兄弟三人,潘信为其二弟,任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潘仁为其三弟,任闾阳翼统军元帅府元帅。闾阳位处广宁西南,两地相距极近。义州,又在闾阳西,隔得也并不太远。

    邓舍颔首,吩咐他退下:“毕千牛何在?”

    “末将在。”

    “最近双城有无信使前来?”

    毕千牛既为亲兵队长,接待来往信使也是其中职责。与双城的联系,大半归他负责。他道:“洪先生前日才送封信来。”

    “信中讲些甚么?”

    邓舍岂会不知信中内容,他无非借毕千牛之口,告诉诸将听闻。毕千牛道:“万事太平,一切无恙。将军一战而克辽阳,高丽王闻之,遣派了使者,带珍宝无数,为将军贺。并将比邻我境的丽军主动后撤二十里。

    “北地女真部族通过佟大人,向我请求铁器诸物的资助,愿用马匹相换,遵将军令,张将军酌量与之。”佟大人,即佟生养的父亲。自与女真人来往,他们要的最多的便是铁器,派张歹儿驻扎东北部边界时,邓舍有过命令,在不致对双城产生威胁的底线上,可以酌量给之。

    高丽军队后撤,与女真人来往通商,同邻居们的关系不错,没有后顾之忧。

    邓舍点头,示意他退下:“陈将军何在?”

    陈虎出列:“末将在。”

    “辽阳诸军,操练如何?”

    “禀大将军。新练辽阳降军两衙,因皆为老卒,进展极快。杨将军等麾下诸衙,有历次作战的经验,彼此配合默契。神机营得辽阳军火扩充,战力大增。佟将军所领的女真营修养已毕,随时可战。庆将军、河万户所领的丽营,目前驻扎城东、城西一带,掌职我辽阳城防安全。”

    汉营、女真营、丽营,比较三军的战斗力,最强的汉营,人数最多,军种齐全,娴熟军阵,老练战事,可比中坚。最剽悍的女真营,生长白山黑水间,艰苦的生活锻造了他们的悍不畏死,人人善马,来去如风。

    有句话说,女真满万不可敌。

    这句话很有道理。就邓舍所见所闻,他感触甚深。女真人的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一旦让他们吃了甜头,就是最凶残的恶狼。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就好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野人,就如飞蛾扑火,他们乐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更好的物质条件。

    随着汉营的扩充,主力五衙的编定以及女真营的壮大,丽营的地位有所下降,不及主力,高于地方驻军。

    他们论军阵,不及汉营老卒;论亡命,不及女真营忘死。他们唯一的优点,可用来补充的兵源极其充足,常常担负二线任务。比如助攻、开路、做炮灰、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屯驻防区等等。

    “甚好。”邓舍又问道,“辽阳城墙的修葺进展怎样?”

    “完成十之七八。”

    邓舍不再多问,转顾诸将,道:“广宁战事将起,诸位有何看法?今日军议畅所欲言,陈将军,你先来说说罢?”

    陈虎自然明白邓舍的心意,再听了众人对各方面情况的汇总报告,他考虑片刻,也觉得确为难得之良机。他道:“我后方稳定,左有盖州连通平壤。右侧沈阳纵有战心,实无战力,当此形势,我军完全可以集中力量,参与广宁战事。”

    十分难得,诸将意见一致。陈虎发过言,没人反对,杨万虎照例跳出来,请求先锋。

    邓舍徐徐观看诸将,见众人无不跃跃欲试。他不喜反忧,叹了口气,道:“以我看来,我军不战则罢,若战必败。”

    “大将军何出此言?涨鞑子的志气,落咱家的威风。”杨万虎嚷嚷道。

    庆千兴出列道:“杨将军所言甚是。大将军,我军自入高丽,连克重镇,由关北而起,掩有南北,大将军的军旗,向南插到了海边,大将军的马蹄,向西横过了鸭绿江。高丽王,传国四百年,今卑躬屈膝,闻风而退,撤军二十里,以之为大将军贺。

    “纳哈出,一时枭雄也,百万雄师围辽阳,连营百里,旌旗蔽天,何其壮观。今亦不敢与大将军兵戈相见,空自踌躇城东,半步不敢入我辽阳防区。我辽阳熊罴百万,将勇兵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将何出此言?”

    佟生养诸将,各显出不忿的神色。

    佟生养挺胸而出,道:“好叫哥哥知晓,不用哥哥出马,不费汉营弟兄。就俺女真军中的儿郎们,哪个不是天上的海东青,哪个不是海中的玉娇龙?莫说十万鞑子,百万也放不在俺们的眼中。”

    邓舍掩面叹息,起身步入堂后。

    诸将面面相觑,隐约听见他长吁短叹,叹气不止。

    ——

    ,太师国王木华黎。

    成吉思汗封木华黎为太师国王,赐誓券黄金印,文曰:子孙国传,世世不绝。封王是黄金家族的特权,而木华黎家族承袭王位长达一百四十八年,是元代绝无仅有的例子。

    因其领地在嫩土(上都一带),故其后裔多担任辽阳、大都等行省事。除了纳哈出外,元末明初另有一举足轻重的人物,名叫也先不花的,也是木华黎的后裔,承袭国王,曾任辽阳行省左丞相,是木华黎的七孙一脉,为六世孙。

    有一说,纳哈出为木华黎的九世孙。另有一说,高家奴也为木华黎的嫡裔。

69 天助 Ⅲ

    历史上的今天:

    43年3月23日(唐贞观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下诏:在凌烟阁中绘制24位功臣之像。

    ——

    堂上诸将议论纷纷,推举地位最高的陈虎去询问邓舍叹息的原因。等了多时,陈虎出来。

    “大将军怎么了?”

    “大将军给本将讲了个故事。”

    “甚么故事?”

    “说:有一只公鸡,长的威武,有一个高高的红鸡冠,就像是将军们的头盔,身上披满了火一样带着金色的羽毛,就像是将军们的甲胄。他既威武、又漂亮,全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公鸡了。”

    “公鸡?”诸将莫名其妙,不知邓舍怎会讲了这么个故事。

    “有一天,这支公鸡出门,路上碰见了两只吹牛的蛐蛐,一个说明天要吃一棵大柳树,一个说明天要吃一只大叫驴。这两只蛐蛐瞧见了公鸡,就说:‘看,有只大公鸡,咱们吃掉他,别叫他跑了。’大公鸡呢,气坏了,橐橐地啄了两下,就把他们吃掉了。”

    “这倒是,蛐蛐自然比不上公鸡。”

    “可不是么,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就夸奖这只大公鸡,说他很厉害,还专门编了首歌儿,连公鸡、母鸡们也用鸡的调子哼唱这首歌,歌里边唱的,不是他两口吃掉两只蛐蛐,而是他一口吃掉两只蛐蛐。大公鸡听见了,很高兴,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找别的小虫子吃了,专吃蛐蛐儿。”

    诸将有机灵的,渐渐听出了不对,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小了。

    “他等了很久,秋天到了,他又出去散步,想再一次吃到两只蛐蛐,一口吃掉两只蛐蛐。那天他看到了一只小蛐蛐,待在狗尾巴草边儿上。他就去吃小蛐蛐,他昂着头,鼓着气,把脖子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要叫小蛐蛐见了害怕。”

    几个将领忍不住看了杨万虎、庆千兴与佟生养一眼。

    庆千兴神情自若,杨万虎满脸通红。邓舍的故事,庆千兴早有听过,他适才的上言,本就与邓舍提前商量好的。

    陈虎接着道:“大公鸡与蛐蛐你来我往,两个大斗三百回合。小蛐蛐非常灵活,大公鸡啄不住他。大公鸡非常恼怒,他可以一口吃了两个蛐蛐,怎么连个小蛐蛐都拿不下了?——他已经真的以为,他曾经一口吃掉两只蛐蛐了。

    “他伸长脖子,往小蛐蛐站的地方啄去,还没看清楚呢,小蛐蛐跳上了他的鸡冠,张开大牙齿,咬住了,像一把钳子夹得紧紧的,大公鸡痛的乱蹦乱跳。咯咯地叫喊。他没办法,只好向小蛐蛐求饶,小蛐蛐放过了他。这一幕,又被很多人看到了。他们重新编了首歌儿,说大公鸡出了丑,打了个败仗。”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噢,有的。每次大公鸡听到那首别人嘲笑他的歌儿,他就无地自容,要钻到墙角里去躲会儿,十分害臊。”陈虎最后说道,“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骄傲的大公鸡。”

    堂中安静。

    诸人眼神交流,或有窃笑的,杨万虎耐不住臊气,撞了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向着后堂高声叫道:“大将军,俺知错了。你且出来,莫与俺粗人一般见识。不知羞的话,俺再不说了,以后即便见只蛐蛐,俺也当成老虎,一点儿不再骄傲。”

    堂后没有动静。

    杨万虎咚咚磕头,佟生养羞愧难当,也跪在地上检讨错误。庆千兴与陈虎对视一眼,火候差不多了。两个人引着诸将,同时拜倒在地,高声齐呼:“末将等知罪,求大将军勿怪。”

    邓舍喟然长叹,从堂后转出。他扶起来杨万虎、佟生养等人,说道:“非我忧愁,实在骄兵必败。此中的道理,诸位无不久经战事,皆为我双城臂膀,当熟稔于心。不仅要熟稔,更要牢记。”

    讲过了道理,举个事例加深印象。

    他分析道:“囊者,纳哈出百万铁骑围困辽阳,为何竟甚被毛居敬以区区数万人马大破之?但凡,人马强盛则必有自矜之心,甲器精良则必有顾盼之态,以我之自矜、顾盼敌之弱小,则敌人虽弱,难道就没有勇士么?他们难道会甘死么?他们难道就没有破釜沉舟的胆略么?自古兵者为凶器,狭路相逢勇者胜。

    “是为,我强而虚,彼弱而坚。以彼之坚攻我之虚,我纵有百万铁骑又能怎样?楚霸王不可谓不强,而汉高祖获得了胜利。纳哈出兵败,距今才过了几天?有此前车之鉴,当为后事之师。骄而必败,傲则身死,诸君,需得紧记!”

    众人唯唯。

    庆千兴道:“是末将考虑不周。请将军放心,此次开战,末将绝不敢有半分自傲之心,必会打起精神,小心谨慎。”

    “如此最好。”

    过例子,详细讲解此战的意义,进一步提高诸将的警惕。

    “我军参战,若败,会出现什么后果?杨将军,你来说。”

    “若败了,……”杨万虎擅长的陷阵冲锋,运筹帷幄、未胜先料败非他所长,他皱着眉,想了会儿,道,“广宁被鞑子占去,我军败退回辽阳。……不对,如果纳哈出趁机出军,抄我军后路的话,再有搠思监、囊加歹追击,哎呀,全军覆没不是没有可能!”

    陈虎道:“那辽阳就丢了。”

    “辽阳一丢,我军在辽东只剩下辽左。有高家奴在敌营,他熟悉盖州情况,鞑子挟大胜之威,用全省之军,后顾无忧,全力以赴,鼓勇进逼,则我辽左独臂难撑,难保。”许人道。

    庆千兴道:“辽左难保,鞑子的兵锋直抵鸭绿江边。南部的高丽王不会不落井下石,我双城就要面临两线作战。我双城边疆,南北长而东西短,南北两线同时开战,那么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同时应付,最好的结局,放弃平壤等地,退入双城,自闭关北。关北的女真人,倘若再借机生事?”

    佟生养自做了邓舍的义弟,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虽统领的女真军,却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女真人看了。他本就是岳武穆的后裔么。他悚然而惊,道:“女真乱,关北丢。关北丢,我军再无半分立足之地。”

    陈虎、庆千兴适当地推波助澜,很快给诸将描绘出了一副可怕的场景。

    邓舍问道:“我军若胜呢?”

    庆千兴昂昂然,说道:“我军若胜,则敌远溃塞外。我自可西入广宁,南下辽西,北拒纳哈出。开疆数百里,得名城重镇无数。自此,辽东再无鞑虏,唯我皇宋天威。大将军之名,必将传遍天下;而诸将之勇,也必然妇孺皆知。”

    他省去了潘诚,诸人没谁在意。要参战,溃敌杀鞑子次要,首要广宁不会放过,人人心知肚明。听了庆千兴一番话,诸将奋勇,士气高涨。

    邓舍退回案前,扬眉刀出鞘,沉声道:“取我将令。”

    毕千牛双手奉上,诸将躬身听命。

    邓舍提刀,刀锋凛冽,指向地图。他道:“鞑子三路出军,我军亦以三路应之。第一路,李邺为帅,引本部安东都指挥司军马万人,出辽阳,向西南,以盖州为依托,屯驻闾阳城侧。其任务有二,第一,护我军之左翼;第二,守东西之通道。

    “军令:广宁战事不停,尔部一步不许后退。”

    李邺,为五衙之一安东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用他来把守从义州到盖州的通道,联合盖州的赵过,护住辽阳的侧翼,保证在邓舍出军其间,辽西的元军没有空隙可趁。

    李邺应命。

    “第二路,庆千兴为帅,引高丽营万人,以辽阳为依靠,屯驻辽阳城西北。其任务有二,第一,护我军之右翼;第二,守南北之通道。军令:严守防区,不许放半个沈阳的鞑子进来。”

    用高丽营把守从沈阳到辽阳的通道,同时护卫主力的右翼。

    庆千兴应命。

    “第三路,我亲率之。用女真营为先锋,以安辽、定辽、度辽三衙及神机营为主力,往赴广宁,星夜救援,助潘平章破贼杀敌。”四万精锐,两万步卒,两万骑兵,加上火器最盛的神机营,足矣。

    佟生养、杨万虎、左车儿、陆千十二等将上前领命。

    邓舍环顾诸将,道:“鞑子探马赤,乃五投下之主力。尔等且不可因它数月未曾与潘平章交手便小看了它,它不战,并非怯战,能忍才最可怕。探马赤,即如我军之探马,尽皆精悍,战力不容小觑。囊加歹,木华黎之后;搠思监,怯烈氏一脉,此皆有勇有谋,兵书传家的善战之将。

    “佟将军,你为先锋,为我矛戈,谨慎为上。”

    佟生养应命。

    “杨将军,你素勇悍,今战,可为我之左膀,行中军之左侧。”

    杨万虎应命。

    “左将军,你老练行伍,今战,可为我之右臂,行中军之右侧。”

    左车儿应命。

    “陆将军,你剽悍轻马,今战,可为我之腹心,左有急则救左,右有急则救右,前锋有变则全军突击。我的中军,便放在你部。神机营居前,你部居后。”

    陆千十二应命。

    邓舍的部属井井有条,步卒做为中坚,放在两翼。骑兵做为突击的力量,放在靠后的位置,呼应先锋的女真营。中间放上神机营的火器,集中使用,哪里碰上了敌人的主力,就派去哪里。

    他往常的部属,一般骑兵放在两边,这一次放在后边是因为探马赤多为骑兵。以骑兵对骑兵固然为上策,但若彼此实力相当,则徒然损耗,不利速战速决。他有以杨万虎、左车儿联营李邺、庆千兴的两翼,从而运用步卒挖掘沟堑、筑造工事的能力,疲累敌人骑兵的打算。

    这次作战的范围很窄,非常明确,无论敌我都会围绕广宁附近。骑兵的长途机动性不用太多考虑,短途的冲锋能力才是运用的重点。

    打一个比方的话,步卒就好比一个椭圆形的木板,用木板来抵挡敌人的尖刀,不求制胜,只要坚持。而他的尖刀,便是连带女真营在一起的两万骑兵,放在木板的中央,既可以左右救援,更重要的责任为伺机寻找敌人的缝隙,插入瓦解。

    “城中,留陈将军坐镇。定东都指挥使司及陆千五带来的五千双城军马一并留守城中。”

    陈虎应命,问道:“大将军,以何名义出军?”

    “传檄文。”邓舍挥了挥手,“诸位退去吧,早做准备,后日出军。佟生养、李邺、李首生,你们留下,我有话交代。”

    ……

    辽阳城,一纸檄文传出,不日遍及辽东。檄文上写道:

    “皇宋双城总管府邓,告辽东父老并军中总管、万户、千户、百户、牌子头,诸营士卒:

    “广宁,我皇宋潘平章居,闻竟有鞑虏来犯,我双城总管府邓,既为属僚,岂可罔顾?况彼鞑虏,草原之禽兽,先盗我前宋之国。今囊加歹、搠思监,禽兽之后,又来盗我后宋之城。

    “土地者,祖先传承,我中国之地,岂可入彼鞑虏之手?且自彼鞑虏入主中原,天下之乱也久矣,辽东之乱也久矣,其死者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谁之罪也?每见及此,谁人无哀?

    “嗟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双城之卒三十万,已平辽左,下辽阳,逐高家奴仓皇鼠窜,破纳哈出百万铁骑,掩地千里,威命四布。此诸君所闻也。其得囊加歹首者,封赏从优,彼部曲裨将诸吏降者,勿有所问。

    “布告天下,咸使知我皇宋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志。”

    短短月余,邓舍传出两封檄文。第一封斥责关铎交接蒙元,第二封寥寥数字一笔带过出军的原因,长篇大论指责蒙元无道,话锋一转宣扬双城军威,最后一句明面上看来,表的是皇宋之志,实际上人们看到这封檄文,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小明王,而会是邓舍。

    与潘诚相比,两个人的上下区别就出来了。邓舍看重民心,他注意舆论,打一个辽阳,他竖立自己忠义的形象;救一个广宁,他表达自己心忧百姓的情怀,驱逐鞑虏的志向。不明真相的看了,会翘个大拇指,谁又会知道,人家潘诚根本就没向他救援,也不希望他去救援呢?

    “邓舍小儿,趁火打劫!”

    潘诚暴跳如雷。他抽剑出鞘,逼视建议他接防辽西的那个幕僚,质问:“你叫本帅接辽西,你说搠思监不会动。如今不但搠思监来了,邓舍也要来!我广宁前后受敌,你叫本帅如何是好?”

    那幕僚汗如雨下,道:“大人息怒。”伴君如伴虎,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卑职有一计,或可化解两路夹攻。”

    “说!”

    “小邓宣告天下,他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辽东数百万的百姓听见耳中,就等着看在眼中。他既然打着这样的旗号远来救援,摆出付为公忘死的架势,大人何不将计就计,使一个驱狼吞虎的计策?”

    “此话怎讲?”

    “就在昨日,囊加歹、搠思监的前锋与我军交上了手。小邓但来,大人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要他提军马向前,支援我部前线。而大人自可拥重兵于城中,静候观望。”

    潘诚的怒气微微消解,他考虑片刻,道:“小邓不从呢?”

    “从小邓两封檄文来看,他是一个重视声誉的人,卑职以为,他不会不从。因为他若不从,则他檄文的慷慨,不就成了他虚伪的实证么?他若真的不从,大人自可固守坚城,到时候,城西鞑子,城东小邓,他们两者之间岂会相安无事?大人看戏即可。

    “他若从之,则我广宁围解,彼辽阳力穷。大人渔翁得利。”

    这篇说辞经不起推敲,有许多不通的地方。潘诚急切间没有想到,他琢磨了会儿,觉得深有道理,不由转颜大喜。他狠狠地夸奖了那幕僚几句,着实赏赐了许多财货,喝令侍卫速去探知邓舍到了何处。

    缓则堕渊,急则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态。

    那幕僚抹去额头汗水,陪笑逊谢,联想旬日前,他费尽口舌,再三劝说潘诚接防辽西,潘诚的主意却一时三变。他自问,那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却险些因此掉了脑袋。好容易搪塞过去了,再有下次呢?

    他望了眼案几上邓舍的檄文,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

    ,寓言。

    古人很重视寓言,百家诸子并后代先贤,没有不擅长此道。

    《庄子》:“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运用寓言说服人十言而九信,而德高望重之人所言,才只能十言七信。

70 决战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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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在一个平行的时空,前后九年,历经百战,在殚精竭虑的蜀汉丞相诸葛亮辅佐下,刘禅陛下北定曹魏,孙吴乞降,天下归一,建都于洛阳,定国号“汉”,世称后汉。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历史上的今天:

    935年3月,**中央三人军事小组成立。10日,鉴于红军长征途中,敌我双方情况瞬息万变,指挥需要集中,**提议成立三人团全权指挥军事。

    月底,在中央红军主力南渡乌江之前,**中央决定以周恩来、**、王稼祥组成三人军事小组,负责指挥中央红军的军事行动。

    ——

    当日夜间,李首生与数人乔装出城。两天后,左翼的李邺首先出城,赵过出盖州军马两千屯驻海州巡检司,严防把守南部东西通道。

    海州巡检司“襟带辽阳,羽翼广宁,控东西之孔道,当海运之咽喉,辽左重地也”。辽为海州南海郡,金为澄州,到了元朝,因为人烟稀少,废弃不用,不过城墙的基础在,赵过派人做过重建。

    同一天,庆千兴、河光秀赶赴城西高丽营的防区驻地,亲临前线,临阵指挥。高丽营的战斗力弱些,不过庆千兴经验丰富,河光秀忠心耿耿,西边的纳哈出又无斗志,暂时来说可保无虞。

    道路上积雪早化,天很冷,也很干燥,不耽误行军。

    李邺行军的速度很快,只用了两天就顺利抵达。各部的军报络绎送回,均无敌情。辽阳城中的邓舍却迟迟不动,杨万虎诸人摸不清他的想法,数次请命,全军士气高昂。

    终有一天,李首生等人轻骑而回。

    邓舍把他召入密室,两人密谈许久。出来后,邓舍神清气爽,当即传命三军拔营,当晚启程。这已是李邺等人出军后的第四天了。

    从广宁方向来的探马不绝于道,军情一日三遍。元军大约见了邓舍的檄文,得到了他大张旗鼓将要出军的消息,连日来加快了进攻的力度,连克潘诚数营,截止今日上午,前锋距离广宁不足二十里。

    “报大将军。辕门外,有一骑前来,引了七八随从,自称广宁信使。”

    两天后,邓舍的中军驻营广宁城南,轮值将校进来禀告。

    此为意料中事,邓舍毫不奇怪:“请进来罢。”

    帅帐中有杨万虎、左车儿、陆氏兄弟等人在场,邓舍沉吟片刻,道:“你们先行退下,各自回营约束士卒,督促筑造工事。鞑子骑兵多,我营地才扎未稳,需得防着他遣派小股人马,绕过广宁前线,趁夜偷袭。”

    完了,他想了想,又吩咐两句,众人躬身退下。

    帅帐外走进一人,年约五旬,相貌清谨,装束整齐。见他头带唐巾,一袭青衣,腰悬长剑,剑柄上镶嵌了块缠丝红玛瑙。他向邓舍长长一揖,道:“在下王宗哲,见过大将军。”口音古怪,似浙西,又不太像。

    王宗哲?邓舍听着耳熟,似有所闻,蓦然间想起,慌忙下去,伸手扶他起来,问道:“敢问遵使,可是河北的那位王宗哲么?”

    历数这二十年来,类似的问题,王宗哲不知听多少人问起过,他早习以为常,也并不奇怪。他恭恭谨谨地坚持着行过礼,回答道:“正是在下,贱名有过入将军耳中么?实在有污清听。”

    “老先生快快请起。”

    邓舍肃然起敬。

    王宗哲,字元举,至正八年左榜状元。

    元代的科举,分为左右榜,左榜录汉人、南人,右榜录蒙古、色目人。元朝尊右,左榜状元虽不及右榜状元,却货真价实,学问上远甚右榜许多。不但如此,他不仅是状元,还是自元有科举以来,唯一的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也就是乡、会、殿试皆为第一。

    这是极其罕见的,邓舍幼年上私塾,听先生讲过。

    听说他在湖广居官,却不曾想到,何时投入了辽东红巾?更不曾想到,潘诚竟然能笼络到这等的人物。邓舍颇是奇怪,辽东三平章里,最用心招揽读书人的,可不是潘诚,而是关铎,关铎怎就把他轻轻放过,不来争取?

    邓舍心中转念,含笑请他坐下,招呼侍卫上茶,稍作打量,开口道:“久闻老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叫我好生高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这话一点儿不夸大,史上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到元朝为止,加上金朝的,也不过十人出头。

    王宗哲逊谢不敢,他坐的拘束,双腿并拢,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之上,像个师长面前的学子,没有使者该有的样子。邓舍不知怎的,想到了河光秀。河光秀的坐姿恰好与他相反,如同他唇上胡须的逐渐加厚,随着官职的升高,他坐下后双腿岔得也越来越开。

    “老先生此来,潘平章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闻听大将军主动引军来援,潘平章欣喜得紧。广宁前线交战正热,有大将军的百战精兵来助,我广宁压力顿减。”王宗哲说话不看人,眼神游离,偶尔一看邓舍,迅即闪开,他说道,“不知大将军今来几许人马?”

    “虎贲三十万。”邓舍道,随即转口,笑道,“自家人,我不说虚话。三十万给鞑子听的,我实际带来五万人马。”

    “步、骑各有几何?”

    邓舍眼皮子不眨,王宗哲随问,他随答。他答道:“步卒四万,骑兵一万。五千人为先锋,筑营在我中军右前方五里地外,老先生来的路上想必已经见过。五千人为中军,并神机营,随我驻扎此地。”

    “神机营?”

    进辕门前,王宗哲大略扫过远近军旗,看千户旗帜的数量,差不多也就五千人上下。他也看到了神机营的军旗,当时就有纳闷,像定东、安东之类的营号很好理解,神机营什么意思?

    “神机营者,天公造物、如有神助,此为我辽阳城开山搭桥,专责工事筑造的一营。”邓舍如此回答。

    王宗哲不曾多想,点头知晓。他张口又欲问些甚么,邓舍打断他,好奇问道:“有句不该问的,还请老先生毋要见责。”王宗哲咽下想说的话,道:“大将军言重了,有话尽管请说。”

    “我听老先生说话,口音似南而有北,想来老先生去过不少地方?”

    王宗哲道:“说来惭愧,在下本河北人,早些年糊涂了心肠,曾任官伪元。先在浙西,随后调任湖广,在江南前后近二十年。六年前,在下弃官回家。古人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下不但鬓毛衰了,连带乡音也改了许多。因此,说话的口音就怪异了些,还请大将军不要见怪。”

    他这话里有不尽其实的地方,他并非因了倦怠弃官,实则遇了徐寿辉的义军兵乱,他弃城而逃。

    当时江南徐寿辉、张士诚等人势力极盛,而他的家乡河北近处京畿,稍微安稳。当下他千里迢迢回去不久,谁料小明王三路北伐,关铎一路经过,潘诚听闻过他的大名,卷带入军,他自此“弃暗投明”,成了红巾的一个谋士。

    邓舍一打岔,王宗哲忘了方才的问题,抬着眼睛想了会儿,想到了!他开口要再问,不外乎邓舍军中虚实诸事。

    邓舍不给他机会,端茶奉水,抢先问道:“如老先生言语,鞑子攻城甚急,潘平章有何示下?但末将可为,无不尊命。老先生,请讲罢。”

    王宗哲呆了呆,道:“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此来,挟师十万,兵精将勇,气势汹汹。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为广宁来邪?为鞑子来邪?”他寻章摘句老雕虫,不经意便带出之乎者也。

    邓舍心想:“诛心之言。”他神情自然,回答道:“辽阳与广宁同气连枝,我今番前来,自然为鞑子,为助广宁解围而来。”

    “若是如此,则为何大将军驻军城外三十里?广宁虽小,大将军的十万虎贲还是容得下的。潘平章请问大将军:欲待何时入城?城中府舍、军营,平章大人已为大将军备好了,只等大将军军马入住。”

    步步紧逼。

    邓舍道:“守城首在野。广宁,仅有闾阳与之呼应。设若鞑子的西路军马出辽西,先克义州,再克闾阳,随后齐聚广宁城下,则广宁成孤城。自古善守者,兵卒精悍、粮草充盈,而不见有能守孤城、破敌大胜的。

    “故此,我屯军城外,挖土为壕,垒土为墙,用我数万虎贲,造一临时小城,与广宁做犄角之势,同时连同闾阳,呼应南北,从而才可以确保闾阳的安全,也从而才可以确保广宁不致陷入孤城的绝地啊。”

    谈兵论阵,王宗哲不是邓舍的对手。他默然无语,过了会儿,接着照本宣科,转述潘诚、抑或潘诚某个幕僚的原话。

    因为邓舍的回答很详细,他有几个问题没必要再问,跳过去,他继续问道:“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若不愿进城,空拥十万虎贲,坐观广宁鏖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志向,莫非不过一纸空文么?”

    斥责邓舍小人,表里不一,伪君子,用伪装的慷慨忠义来沽名钓誉。邓舍勃然大怒,拂袖掀倒案几,茶碗跌落一地。他按刀怒视,他的怒气来的冲突,细想情理之中,少年人年轻气盛,人人皆知,邓舍又是个喜好名声,岂可容忍当面侮辱?

    王宗哲打个激灵,呐呐无言。

    帐外的侍卫闻声闯入,刀剑出鞘,恶虎噬人也似,凶狠狠盯着王宗哲,就待邓舍一声令下,即刻拖出去,他立马人头落地。王宗哲呆若木鸡,坐在椅子上,他反应得慢,面色一点点惨白下去,他眼睛可看向邓舍了,想求饶,不知说什么,有口无声。

    邓舍怒视他良久,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压制下怒火,他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主公之志愿也。主公的志愿,便是我们做臣子的志愿。潘平章讲出这样的话,未免看低了邓某人!不用多言,我明日即出军,……”

    他示意侍卫:“去请诸将前来!”

    很快,诸将赶到。

    邓舍道:“收拾工事,壕沟不再挖掘,营墙不再筑建,全军动员,今夜三更造饭,四更食罢,五更拔营!”

    杨万虎问道:“拔营?大将军,往去哪里?”

    “广宁前线,誓要与鞑子决一死战。”邓舍朝王宗哲拱了拱手,道,“尊使请回,转告潘平章,我明晨会从广宁左侧过去,沿线的防区,请潘平章早做交代,免得自家人伤了自家人,面上须不好看。”

    王宗哲唯有诺诺。

    左车儿皱着眉,出列道:“大将军三思。鞑子号称五十万,我军初来乍到,既不知彼,贸然出击的话,怕有不测。更何况鞑子骑兵众多,我步卒到了前线,一无防御工事,二不熟悉地形。大将军,优势尽在鞑子手中,一旦野战,我军怕有不测。”

    邓舍坚持意见,道:“我有四万步卒,皆百炼成钢之精锐,下高丽,入辽左,克辽阳,历经百战,何尝有过一败?如入无人之境!区区些许鞑子,数月不敢开战的怯战鼠辈,岂会是我的对手?我意已决!”抽刀斩案,“有再劝者,便如此案!”

    诸将噤若寒蝉,王宗哲句句听在耳中。

    陆千五出来,道:“大将军,我军士气高昂,出军倒也不妨。唯有一点,大将军不知有无想到?”

    “嗯?”邓舍拖着鼻音,乜视陆千五,晃了晃手中的马刀。王宗哲心想:“他在表示威胁。”然后听见邓舍道:“你且说来。”王宗哲提心吊胆,瞧了眼陆千五,生怕他一句说错,脑袋掉地。到底因了他,邓舍才发怒,未免过意不去。

    “我军今日才到,后续的辎重粮草,路上走得慢,尚且不曾来到。”

    “拖出去,砍了!”邓舍二话不说,直接发令。

    陆千五愕然,王宗哲吓了一跳,诸将跪倒求情。有人道:“陆将军所言不差,大将军为何动怒?”

    “辎重粮草未到,我岂会不知。此地距离前线不过数十里之遥,我军自可尽先奔赴,粮草慢慢地运过去便是,这算得甚么借口?我军令如山,违我军令,是为怯战。怯战者,当斩。”

    陆千十二出来,道:“大将军息怒。”

    邓舍不理他,对诸将的求情置若罔闻,催着侍卫拉陆千五出去。王宗哲嗫嗫嚅嚅,有心劝解,怕邓舍火气转移自家头上,犹犹豫豫。跪在地上的诸将,有眼神悄悄瞟向他的,有偷偷眼神交流的。

    邓舍提刀睥睨,王宗哲到底不发一言。

    陆千五的声音从帐外远远传来,叫道:“大将军!末将尚有一言,粮草辎重虽可运上前线,大将军也讲了,鞑子骑兵众多。筑营此地,大将军还怕他们前来扰营,没有重兵守卫,大将军难道就不怕,……”

    邓舍闻言,神情一动,微微迟疑,收回了命令,转而道:“且慢,带他回来。”

    侍卫们推搡着陆千五,转回带入,王宗哲偷眼相觑,见他的盔甲已经被剥得干净,看来再晚半分,就要动刑了。陆千五伏倒在地,叩头不已,高呼说道:“大将军,我军主力尽在此地,辎重营没有精悍护卫,设若我军去了前线,鞑子抄我粮道,该当如何是好?”

    邓舍火气慢慢下去,他沉吟,道:“自有潘平章护我粮道。”

    “大将军!”陆千五痛心疾首,道,“潘平章军在城中,鞑子呼啸城外,他又怎么管得着?他即便有心去管,却也无力!”此话中带有潜台词,粮道为一军之命脉,岂可托付他人之手?

    邓舍倒提马刀,负手转了两步,问王宗哲,道:“尊使看呢?”

    王宗哲想站起来,腿软,起不来,勉强扶着案几,鹌鹑似的,半起半坐,回答道:“我广宁城中人马数万,其中骑兵万人,护将军的粮道,……”他不敢保证,几万人的死活,压力很大,他迟疑不决,道,“或许可保无虞。”

    邓舍沉思不语。

    堂下诸将磕头不止。

    邓舍下了决定,收刀回鞘,道:“适才失态,尊使见谅。我各营人马五万,五万人的生死,我做主帅的不可不虑。尊使看这样行否?你先回去,我不求潘平章保我粮道,只求潘平章暂先拨出城中粮食给我,不求多,够五万人一月所用的就行,我带了上前线。

    “一月不够的,请潘平章继续拨给。我也不会白要,待我辽阳辎重赶到,便直接送入广宁,还给潘平章。你看行么?”

    广宁城中的粮草勉强够其自用,邓舍带了五万人,一个月的口粮,至少三四万石,很大的一个数字。王宗哲哪儿敢做主,他道:“如此,在下需得禀明潘平章,行或不行,待潘平章决定了,在下再来报知大将军。”

    邓舍道:“潘平章若是不许,也没关系,待我辎重运到,我一样出军。”

    他的茶碗掀翻了,端过来王宗哲的,管碗中是茶还是汤,叫来侍卫:“替我送老先生出去。”他待理不理的,尽管换回了老先生的称呼,但很明显,还在生气,生潘诚质疑他用忠义沽名钓誉的气。

    王宗哲自去不提。

    见他去得远了,帐内诸将同时大笑。陆千五摸了摸脖子,道:“亏得将军别有叮嘱,这来使若是不求情,便得俺自己嚷叫,讲出那番道理。要没了这下手,还真难下得来台。”

    观其衣,听其言,看其人,辨其行,可知其做为。

    难怪关铎不去争取王宗哲,难怪他堂堂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屈尊做个使者。就以他的见识、行为,中下之才罢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行万里路,只读万卷书,读到老,依旧不堪大用。

    邓舍摇了摇头,收回心思,问道:“使者入营时,各营的军旗收起来了么?”

    众将应是。

    邓舍隐瞒真实军马数量,自有他的目的所在。他道:“打发了那使者回去,料来潘平章在等我辎重来到与拨付粮草间,定会选择后者。毕竟相比我军的五万虎贲,区区粮草算得甚么?

    “只不过即便他愿给,也不会答应给一个月的,定会讨价还加,稍微拖延些,我军可得些许时日的休整。”

    他话中意思,似要真去广宁前线。

    杨万虎粗直,却也知道去了广宁前线,便成了潘诚的刀,出力不讨好的,他撑大了眼,问道:“将军?真去广宁前线?”

    邓舍笑而不答,吩咐道:“把消息散出去,叫各营的兄弟们都知道了,秣马厉兵备战。左右两翼步卒分别向前推进五里,打出旗号,五日内必入广宁前线。多派侦骑,往探前线地形、虚实,声势造得大些。”

    ——

    ,玛瑙缠丝。

    “玛瑙惟缠丝者为贵,又求其红丝间五色者为高品。谚云:‘玛瑙无红一世穷。’言其不直钱也。又言:‘玛瑙红多不直钱。’言全红者反贱,惟取红丝与黄白青丝纹相间,直透过底面一色者佳。浙西好事者往往竞置,以为美玩。或酒杯,或系腰,或刀靶,不下数十定,价过于玉。盖以玉为禁器不敢置,所以玛瑙之作也。……

    “今燕京士夫往往不尚玛瑙,惟倡优之徒所饰佩,又以为贱品,与江南不同也。谚云:‘良金美玉,自有定价。’其亦信然矣。其次则有古犀,斑文可爱,诚是士夫美玩,固无议者矣。”

    2,左右榜。

    左榜:汉人、南人,考三场,考题艰深;右榜:蒙古人、色目人,考两场,考题简单。元朝尊右,右榜授官比左榜高。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由蒙古人、色目人当选,他们并非学问好过汉人士子,地位使然。

    此外,元代科举的限制很松,“军民僧尼道客官儒回回医监阴阳写算门厨典顾未完等户,以本户籍贯应试……”,和尚、道士、尼姑、阴阳先生等,均可持户口册应试。

    3,连中三元。

    300年的科举历史,连中三元的状元共有十七人。唐有二人,宋有六人,金、元各一人,明有三人,清有三人。其中最有名的,大约当数冯京,——“错把冯京当马凉”。

    武状元连中三元的,有两个,明清各一人,都是浙江人。

    状元不加武的字,指的就是文状元。历代状元,唐代河南(27人)居首,河北(19人)次之。北宋多出河南(19名),南宋状元多出浙江(23人)。最年轻的状元是唐代的贾至与明代的丁显,都是17岁。遥想当年,春风得意少年郎,羡煞多少老雕虫。

    女状元也有一位,太平天国开科举,专门设立女科,录了位名叫傅善祥的女状元,当时只有19岁。她对石达开很仰慕,可谓才貌双全、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

    状元扎堆的情况。

    福建永泰县,南宋孝宗乾道年间,接连出了三个状元。有人做诗云:“相去未愈一百里,七年三度状元来。”

    最突出的苏州,明清两代共处状元204人,苏州独占34人。其中清朝状元114人,苏州占27人,绍兴8人,杭州6人,山东曲阜5人,这四个地方占全国状元总数的五分之二强。

    武状元也有类似的扎堆情况。

    南宋时期,浙江平阳县出了14个武状元,还有两位文状元。

    4,他弃城而逃。

    “平江一驿舟中,有题吊四状元诗者,不知谁所作。诗曰:‘四榜状元逢此日,他年公论定难逃。空令太守提三尺,不见元戎用六韬。元举何如兼善死,公平争似子威高。世间多少偷生者,黄甲由来出俊髦。’

    “元举、王宗哲字也。至正戊子科三元进士,时为湖广宪佥。兼善、泰不花字也,时为台州路达鲁花赤。公平、李齐字也,时为高邮府知府。子威、李黼字也,时为江州路总管。此四公者,或大亏臣节,或尽忠王事,或遇难而亡,故云,若论其优劣,则江州第一,台州次之,高邮又次之,宪佥不足道也。”

    除了王宗哲外,泰不花、李齐、李黼分别死在方国珍、张士诚、徐寿辉部的手中。

    泰不花:至治元年右榜状元。

    至正十二年,“方国珍复劫其党下海,入黄岩港,台州路达鲁花赤泰不华率官军与战,死之。”

    方国珍部诈降,“泰不华率部众,张受降旗乘潮而前,船触沙不能行,猝与国珍遇,呼仲达申前议,仲达目动气索,泰不华觉其心异,手斩之。即前搏贼船,射死五人,贼跃入船,复所死二人,贼举槊来刺,辄斫折之。贼群至欲抱持过国珍船,泰不华瞋目叱之,脱起,夺贼刀,又杀二人。贼攒槊刺之,中颈死,犹植立不仆,投其尸海中。”

    李齐:河北博野人,元统元年左榜状元。

    至正十三年,张士诚破高邮,时李齐为高邮知府,不在城中,“已而有诏:凡叛逆者赦之。诏至高邮,不得入,贼绐曰:‘请李知府来,乃受命。’行省强齐和本省照磨盛昭往,至则下狱中。

    “士诚本无降意,特迁延为缮饰计耳。官军谍知之,乃进攻城,士诚呼齐使跪,齐叱曰:‘吾膝如铁,岂肯为贼屈。’士诚怒,扼之跪,齐立而诟之,乃拽倒,捶碎其膝而剐之。”

    李黼:安徽阜阳人,泰定四年左榜状元。

    至正十二年,徐寿辉“陷江州,总管李黼死之”,“时贼势愈盛,西自荆湖,东际淮甸,守臣往往弃城遁,黼中外援绝。贼将薄城,分省平章政事秃坚不花自北门遁。

    “黼引兵登陴,布战具,贼已至甘棠湖,焚西门,乃张弩射之。贼转攻东门,黼救之,而贼已入,与之巷战,知力不敌,挥剑叱贼曰:‘杀我,毋杀百姓!’贼刺黼堕马,黼与兄冕之子秉昭俱骂贼而死,郡民哭声震天,相率具棺葬于东门外。”

71 决战 Ⅱ

    果不出邓舍所料,次日一早,王宗哲二度前来。

    潘诚不愿先给粮,说等邓舍去了前线,然后再给。邓舍回答道:“诸将不愿意,没有粮食就没有士气。”

    王宗哲下午又来:“可以给粮草。先给五千石,换将军一万人上前线。”

    “一万人上前线可以,粮食最少三万石。”

    第三天下午,潘诚做出让步:“一万石,换将军八千人马拔营。”

    “不如这样,广宁的粮我也不要了。我军辎重数日内必到,粮食一到,我就出军前线,行么?”

    邓舍大军出动,粮草岂会后行?潘诚心中清楚,邓舍无非借此讹诈罢了。他说辎重数日就到,数日是几天?过个七八天,他随便找个借口依旧不动,奈他如何?邓舍越这么说,他越觉得看透了邓舍的用意,好容易捏住了他好名声的弱点,得使他骑虎难下,得速战速决。

    他拍板决定:“一万四千石,五千人。”

    在见过一个回营的斥候后,邓舍同意了,请来王宗哲,道:“明早军粮便开始交接,老先生连日辛苦,我军中将校多仰慕您的风采,今夜叙酒,请状元郎务必出席。”

    是夜,除了杨万虎、左车儿、佟生养、陆千十二等必须留驻本营为明日接粮做准备的将领外,营中无论文武齐聚邓舍帅帐。邓舍兴致很高,特意挑了十几个貌美、懂歌舞的高丽军妓过来陪酒。

    只见堂上酒宴,堂下莺莺燕燕。

    帅帐中行酒令、划拳、劝酒、闹酒,以及唱歌、琵琶等等的声响混合一起,响彻夜空。王宗哲纵然拘束,耐不住诸将曲意奉承,一席酒直饮到将近二更天,不见散席。

    邓舍歪歪斜斜,给王宗哲敬酒,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今当良宵,……”

    帐外苍穹如盖,营中红旗林立。一钩弯月,数点寒星。他醉眼朦胧,环顾众将,哈哈大笑,道:“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生为男儿,战沙场,杀胡头,快意事也。今当良宵,满座豪英,状元郎岂可无诗?且吟诵来,吟诵来。”

    诸将哄然凑趣,纷纷嚷叫:“吟诵来,吟诵来。”

    王宗哲学的四书五经,为人拘谨无趣,全无作诗的才气。他张口结舌,好歹借着酒助,撞出来一句,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邓舍“啊、啊”两声,含糊不清,说道:“耳熟,耳熟。”

    话音未落,他酒杯掉地,栽倒地上。众人看时,他鼾声大作。毕千牛忙奔上来,扶了他去别处休息。

    主将既醉,众人有想走的,怎奈醉的不只邓舍一个,拉住了不让走,酒宴继续。帐外渐渐变得安静,大营无声,夜深人静,酒正酣。

    一刻钟后。

    中军辕门静悄悄地打开,两三个百人队驰马奔出。他们绕着营周转了一圈儿,一字排开,向外摸去。骑士们人皆黑衣,趁着夜色,一口气摸出二十里,路上逢见几拨的哨探,不管广宁的、抑或前线元军的,一概擒杀。

    快到广宁城边儿,他们方才打马折回,分出两骑,一回中军,一去佟生养的前锋营。其他的并在一处,向西边奔去。

    二更两刻,帅帐酒宴散去,赴宴的文官们无不酩酊大醉。

    二更四刻。

    帐中熟睡的王宗哲,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醉乡好去不愿醒,他翻了个身,接着沉沉睡去。

    营门外。

    “禀大将军,我中军骑兵万人,神机营骑马火铳手两千,集结已毕,候大将军令下。”

    邓舍勒马回顾,英姿飒爽,哪里还有半分的醉意?他问道:“辎重营呢?”

    “三千精锐,等候在前边三里外。携带有各种攻城器械,由各营集合来的军马、牲口拉送。”

    “女真营呢?”

    “前边五里外,等候我部。”

    “传命,叫女真营先行,神机营、辎重营居中,我部殿后。分出两千人,分处左右,护卫两翼。连夜赶赴辽西。”

    自决意参与战事,邓舍就没有与元军正面交手的打算。他要用骑兵突袭辽西,夺下武平、惠和,击溃元军的右翼,从而威胁囊加歹等人率领的元军主力。

    然后视情况而定,可战可守,可进可退。没有战机,固守城池;倘有战机,即突袭插入。后有李邺抵挡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右有杨万虎、左车儿策应掩护,立刻就转变了敌我的形势,牢牢抓住了战场的主动权。

    兵法一道,千言万句,不外乎致人而不致于人也。关键在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为了不使敌人知晓自家的意图,邓舍接连用诈。虚报骑兵人数、两翼向前、与潘诚讨价还价、中宵醉酒,摆出决战前线的架势,做出很大的动静,故意叫敌人的细作知晓,令其判断失误,从而保证了奔袭的突然性。

    他不止欺瞒元军,不止瞒住了潘诚,连他军中的诸将,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当晚才知道。士卒们出了营,尚且不知目的所在。

    计划定下,他苦于不知惠和等地的虚实,故此借与潘诚讨价还价,一直等到派去辽西的探子回来,这才出军动身,——那探子去前,就给了军令,必须五日内回来。

    他的考虑不可谓不周详,却有一点叫他意想不到。纸上谈兵终究纸上,真实的战局一日三变。

    他们人衔枚,马摘铃,数万人摸黑向西而行,间或有河水溪流,时已寒冬,早就结冰,不碍军队通行。逢有山峦,提前绕过去。又有先行的二三百人,专门清理道路上的土石、树木,标注沟堑,是以军队的行军速度甚快。

    当夜,便穿过了广宁与闾阳。

    黎明时分,将近抵达义州西侧、闾阳东侧的大凌河,不远有座山,唤作青山。邓舍传令,借山体的掩护暂作休息。此地距离武平,约有一百四五十里,邓舍军中有备用马匹的不多,保守点计算,两天可到。

    冰河如带,沃野如原。忽有斥候打马奔来。

    他奔驰极快,马鞭不停地抽打,毫不可惜马力,驰奔入军,他来不及跳下,拽着缰绳任坐骑打转,高声叫道:“报大将军,义州失陷,潘平章部半数阵亡,余尽散逃。”

    “何人破之?”邓舍一惊。

    “兴州张居敬。”

    “见没见有武平、惠和鞑子的旗帜?”

    “不曾见到。”

    晨风冰冷,卷起山上的残枝浮土,洒落下来,落了山下众人的满身。早晨的阳光,冷而不热,映照得数万人盔甲闪亮,战马成群。邓舍不自觉地握住了腰畔的马刀,刀柄寒彻入骨,他浑然不觉。

    “将军,义州失陷,我军打武平、惠和的打算,可就落空了。”陆千十二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义州,邓舍即便打下远在百余里外的武平、惠和,也成了孤军。孤悬在外,中有张居敬、世家宝相隔,他出、出不来,他退、无处可退。战无可胜,败则覆灭的局面,转眼落回在他的身上。

    有人切齿痛骂,道:“潘诚那厮,太不经打!才几天?义州就丢了。”

    “刘平章守了几个月没丢的城,换了潘诚,五天都守不住!”

    “刘平章何止守,他几次反击,全获大胜,杀了多少辽西的鞑子!潘诚的人,连群残兵败将都抵不住?饭桶!简直饭桶!”

    沙刘二有三万人,潘诚派来的只有一万人,但就不指望他攻,怎么连五天都守不住?邓舍没去过义州,却也听探子讲起,沙刘二真将城池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邓舍自问,别说万人,只要五千人,即使张居敬倾巢来攻,他也足可以守上个一月两旬。义州陷落,太不可思议,没人想的到。

    “将军,该怎么办?”

    军马既出,无功而返的话,士气必然大落。可义州陷落,武平、惠和显然也打不成了。

    “要不,咱改道去打义州?张居敬才克城,我军出其不意,必获大胜。”

    “打义州有个鸟用!达不成歼灭鞑子右翼的目标,还要面临辽西鞑子的攻势,甚至,武平、惠和的鞑子也会来夹攻,咱们可不就真成老潘的刀了?”

    听着诸将讨论,邓舍倚马远望。

    远近群山莽莽。

    近处的牵马岭,远处的巫闾山。牵马岭林木深邃,势极险峻,行者必下马攀援乃得过,故得其名。巫闾山在广宁西,舜封了十二座山,它即为幽州之镇山。其山掩抱六重,山麓有石门,两山屹立如门,数十里外也可以看见。有溪中出,岩壑窈窕,峰峦回合。

    冬日冷冽,群山苍茫。山顶冷,积雪月余不化,远望之,宛如浮在云端,寒重广宁城。

    义州失陷,等于辽西防线断裂,辽西的军马随时可以出来。他们出入自如,可屯驻不动,威胁邓舍部。可联合右翼、主力,三军围攻广宁城。

    到那时候,战场的主动权,就不在邓舍的手中了。他若助广宁,顾忌左翼辽西。他若防辽西,又有广宁前线的元军主力,不免投鼠忌器。

    叫过来探马,邓舍仔细询问。

    他下了决定,果断命令:“速派信使,催促李邺营行动。埋锅造饭,两个时辰后,攻义州。”决定既下,不再犹豫,他抽出马刀,做暖刀的预备,心中记下此次的教训,一点失误,半点纰漏,丝毫的考虑不到,便会影响到全局的成败。

    如果说神兵天降真的存在,就是邓舍出现在义州城下的样子。

    张居敬根本没料到就在距离他三四十里外的山谷中,竟然藏着两万新到的骑兵。昨日,他带了兴州、大宁的主力来攻的城,攻城前,有探查过方圆五十里,怎奈人算不如天算。

    追击溃逃红巾的士卒尚且没回来,见许多来犯骑兵的马首下,悬挂很多的首级,料来那些士卒们已经阵亡了。城中的一些街道还留有没来得及撤走的敌人负隅顽抗,不时有短暂的巷战。费了好大劲儿烧毁的城门,黑洞洞敞开着,像个熏黑的笑脸,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走运。

    “这叫什么事儿?”

    他瞠目结舌,看着邓舍的军马耀武扬威,三两下解决掉城外的小股元军。“那谁的大旗?”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问侍卫。

    “邓。”

    张居敬险些吐血,又是邓舍!他兀自记得,他与世家宝辽东双壁的名号,头回玷污便在邓舍的手下。当时邓舍采用河光秀的计策,扬尘破敌,他一败涂地,更差一点成了俘虏。

    一个横枪跃马的少年将军,驰骋城外,搭弓射箭,箭矢如电,擦过张居敬的耳朵,射中城头的大旗。他高声喊道:“我乃双城总管,今麾十万众,来救义州。彼等城外军马已被尽诛,尔等疲卒,谅非我的对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何不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看不到边际的无数骑兵,漫天遍野,在城外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卖弄骑术。

    邓舍开弓,则三军振军旗而蔽日。邓舍举枪,则三军扬枪戈而齐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大呼之声,响遏行云。夹杂战鼓惊天,号角动地,城墙为之震颤,胆弱者股栗跌倒。

    一人相呼,万人相应,这城池,就如危浪中的小船。城门洞开,而邓舍不入。

    顾不上追逐红巾的军马未回,张居敬奔下城头,仓促聚集城中军马。邓舍说的不错,他的士卒久战疲惫,城门若没有烧毁,还有机会固城自守,如今城门大开,邓舍转瞬杀入。没了屏障,他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东门有邓舍守候,他径奔西门。出了西门不远,猛然一声炮响,山丘后,绕出四五千伏兵,当先一将,正是陆千十二。

    夺义州,本不得已而为之。既不得已而为之,就要全歼,最大量地杀伤辽西元军的有生力量。邓舍询问过细作,知道了义州东城门破损后,便定下了这条伏军之计。

    张居敬虚晃一枪,抛下后军,转奔向南。行不多远,见有片树林,又一声炮响,四五千伏兵转出,当先一人,正是佟生养。

    张居敬两翼溃散,前锋折断,他带了中军硬生生杀出条血路,逃出数里地外,闻听身后厮杀,他转望左右,带来的三万余人马,仅剩数百。他大叫一声,勒马转向,左右慌忙拽住。张居敬奋力挣开,他叫道:“兴州、大宁军马尽灭在此,俺有何面目去见辽西父老。”

    忽然间,又一声炮响。

    一两千伏兵顿起,当先一将,正是陆千五。张居敬失足落马,跌坐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举起杆火铳,打火石、燃火媒,火药发、铁丸出。数千火铳齐发,数千铁丸铺天盖地,张居敬最后一句话:“天绝俺也。”

    ——

    ,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

    出自南宋方岳的《月下大醉星侄作墨索书迅笔题为醉矣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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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